如皋师范与束荣松校长

饱经战患动乱,提笔写下生活感受。。。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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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皋师范与束荣松校长

刘振墉

江苏省立如皋师范学校,创办于1902年,据说是全国第一所公办师范学校。它位于如皋县城内东南角的冒家巷,与著名的古刹定彗寺隔河相望。学校大门正上方有“如皋师范学堂”六个大字,大小约一尺见方,刻在六块方石板上。据说其中如皋二字是末代状元张骞的手迹,师范学堂四字,则为著名书法家郑孝胥所写。石刻陈旧,刻制年代应在郑氏投伪满当汉奸之前。学校主体建筑是平房,各进之间有回廊相通。另有西北大楼(实为两层小楼)做学生宿舍,西南大楼(更小的两层楼)楼下是音乐教室。校舍虽经过整修,还是显得很残破。

学校分为高师、简师,分别相当于高中和初中,从四七年起,招收普通初中班,到四八年底学生有五六百人。老师全是中年以上的老教师,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并且都有大学毕业的学历。经历八年抗战,在满目疮痍的江苏北部和中部地区,算得上是一所名校了。

一九四七年夏天,正好我小学毕业,当时家庭经济状况已陷入绝境,甚至常常断炊。有一个往来密切的同学,家里开中药店,店里订有一份“申报”,我常常到他家店里去看。他父亲大概觉得我“孺子可教也”,就主动的资助了一些钱,我才有盘川从去报考如皋师范。

由于师范生有公费,可以解决基本生活,所以邻近各县的失学者和应届毕业生纷纷来报考,简师的考生中,年龄有超过二十岁的。幸运的是,我榜上有名,阴错阳差,却被录取在初中部。读普通中学不但要交食宿费,还要交学杂费,而师范生却是完全公费,所以我必须转到简师部,才可能在这所学校待下去。

校舍的最后一排三间平房是办公室,东边一小间挂着“校长室”的牌子,有个又瘦又矮的中年人坐在里面,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进出的人都唤他束校长,我知道只有找他才能解决我的难题。看他一个人在低头办公,我在窗外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好长时间后才鼓起勇气闯进去。我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才把意思表达出来,只感到心在突突的跳。束校长弄明白我的要求后,很同情地写了张便条给教务处,这样我才顺利地办好入学手续。我那年十四岁,性格内向懦弱,孤身一人第一次从乡下进城,从小又没有与生人打过交道,更不用说进见大人物了,像这样的勇敢、果断和鲁莽,平生就仅有这一次。

办公室正中大间,大桌上放有多种报纸,还有美国新闻处简报,墙上张贴着布告、通知等,是教职员的公共活动场所,有学生去看报,也无人干涉,所以我常在此浏览。有次看到一封台湾教育厅给束荣松校长的复函,大意是说,你去年介绍来的青年,都已有安置;目前全台国小教职均已满员,不要再介绍毕业生来台等等。当时就感觉到,束校长对学生还是很关心爱护的,印象也就更好了。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当时我看到此信件不是手写的,而是仿宋印刷体。我大吃一惊,觉得台湾真先进,连一封信都要用铅字排版印刷。直到六、七年后,见到了中文打字机,才恍然大悟,当年我这个乡村少年,多么孤陋寡闻,真是个老土。

如皋师范早已停办多年,抗战胜利后,束荣松被任命为校长。他首先在泰州复校,招聘了一批高学历有经验的教师,就地召生办学,四七年迁回如皋原校址,四八年底,又带着大部分师生,再迁校(其实是流亡)到常熟。三年多来虽然颠沛流离,学校却学风严谨,教学秩序井然,办学精神可谓坚韧不拔。在五、六十年代,如皋、如东、海安、东台、姜堰等地的小学骨干教师,很多是出自束荣松的门下,对这些地区的教育普及功不可没。

当时内战打得正激烈,社会上的经济活动似乎已完全停滞,财政已彻底崩溃。在这样的环境下,束荣松校长常亲自跑教育厅,不知他用什么办法或通过什么关系,竟然能要到钱来维持我们几百口的一日三餐!师范生的生活当然是极苦的,住的是几十人的大通铺,窗户上没有玻璃,蒙上纱布或旧报纸,风还是往里钻,晚上冷得缩成一团。不供应热水,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用过一次热水,口渴了自己吊井水喝。吃的是红糙米,还掺着不少砂子。记得早晚吃粥时,每桌一碟罗卜干,另有半块腐乳没法分,就捣烂了与罗卜干拌在一起,让每块罗卜干都沾上一丝腐乳味。中饭通常一桌有两碗青菜,豆腐和肉是难得见到的。不过每天一干两稀,还能尽我们吃,已算得上是奇迹了。我虽然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但对于当时的校长束荣松还是颇有好感的,不管怎么说,在那样的特殊时期,他毕竟让我们填充了肚子。

如皋师范的师生几百人,跟随束校长从如皋到常熟,千辛万苦,担惊受怕。可是才住下四个多月,就遇上了改朝换代。据说有一个多月时间,无人过问,衣食无着落。正好邻近的苏州革大,无锡的苏南公学,以及常熟建设干校等军政学校大量招生,许多人为了生活出路,纷纷前去入学。真是祸兮福兮,全是天命,这些同学,其中很多人原来却是三青团员和国民党员,正因为害怕共产党,才跟随学校“流亡”到常熟,五十年后却成了享受离休待遇的“革命老干部”。不知其中有没有人会想到,正是束荣松校长,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遇。

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有些人声称,是“集体”加入三青团,以及“被迫”随学校集体流亡等等。为了在政治运动中过关,实在情有可原,但与事实略有出入,我要为这位“反动校长”(网上检索,束荣松名字前,必有这项头衔)辩解几句。

四七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刚进教室坐下,听到有人喊:“要参加三青团的来领表”,因为我坐在第一排紧靠讲台,感觉到有表格不断地从头上传过去。过了几天,可能是下午,又有人通知:“参加三青团的到中山堂宣誓”,一阵风似的出去了许多人,全班五十多人,仍在自习的只剩下十几个。到了四八年底,城外不时炮声隆隆,局势已很危急,如皋师范决定迁往常熟,师生自愿报名。在他们大批人马动身以后,我才离开如皋城,回到已离别了一年半的家乡。说束校长强制学生加入三青团,或强制师生流亡到常熟等等,均不是事实。

要说他思想“反动”,倒也事出有因。他不具备政客的素质,能说一套做一套,或者脚踏两条船。束校长曾在纪念周上公开宣称,自己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要忠于党国。他大声警告师生,不得有任何违法行为,否则后果自负。学校里又发展了大批三青团员和国民党员,设有训育处,有军事教官。又邀请驻军整编师的师长和政工处长来演讲,这些做法,在当时人们都觉得不合适。江苏中部这块地方,十多年里,一直是国、共、日汪三方争夺的拉锯地区,战争不断,知识分子里面,早就流行“给自己留后路”、“谁也不得罪”的策略。而束生于斯,长于斯,不但没有学到这点生存诀窍,却横冲直撞,最终让自己走上了不归路。

其实束荣松本质上还是一介文弱书生,在校期间,并没有听到有任何同学和教职工被捕或被拘的事。在学校管理上也有宽松的一面,比如学生中流传着各种倾向的读物;任课老师在课堂上离开书本发牢骚,语文老师丢掉课本,全部教古文等,都没有人来干预。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况束也不像敢于造反的人。新政权如果能给他留下一条性命,束荣松不失为办学能手,定能为新社会作出贡献。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是风雨如晦,大厦即将倾覆的特殊时段,几乎人人都在脱身自保,假如束校长在从省厅领到经费后,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远走高飞,管他几百名师生是死是活。这样,第二年可能就不至于落到在故乡(江苏姜堰)陈尸荒野的悲惨下场。束校长坚守岗位,实为坐以待毙,是腐迂?是愚钝?还是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认识不足!

在我的心目中,束荣松算是个有强烈事业心的能干的校长,可惜生不逢时!

          
TomAmy2007 发表评论于
Ke Xi, Ke,Xi!
前路漫漫 发表评论于
maybe we all need more such courage: 勇敢、果断和鲁莽
前路漫漫 发表评论于
very painful for these 4 words!

生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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