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县城不久,县文工团节目编导兼钢琴手老边找到我,说,来文工团吧,咱们一起干他一番。老边是哈尔滨某艺术院校专科毕业,是个“外来人”。人老实,业务也精,挺有事业心,想找几个人一起好好干出点“样”儿来。我说,我考虑考虑。
我从小爱唱歌,要说什么唱法,大概属“土声”唱法。没经过任何训练,没上过专科,就凭天生嗓子不错,小学是合唱队队员,中学时合唱团团员。可到了初三期末考试,新来的音乐老师给我一个“2”分。过了一个礼拜去补考,唱完后音乐老师说,上次你怎么回事?给了我一个“5”分。补考其实不该给“5”分的。为了表示有志气,那以后我就不理那个老师了,失去了深造的机会。到了大学,又去考校文工团,一考考上了“小唱队”。所谓小唱队就是十来个有“真本事”的歌手了,不是大合唱团混的那种。这点小“本事”还真有点用,居然在大学毕业发配东北农场后起了不少作用。凡农场就有文艺宣传队,好坏不说,总能增加点娱乐吧,更重要的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所以必不可少。宣传队有个好处,到哪儿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那时候农场条件苦,留守的哥们儿们都拉大锯,抡大斧,打眼放炮,开山采石,砌砖活泥,扛树担土,盖好了房子后又耕地种田,养鸡养猪。风吹雨打日晒虫咬,苦啊。就这宣传队动不动就走了,大卡车一开,到兄弟农场去巡回交流演出去了。咱不说水平,那张不开嘴,对不起大伙儿。咱就说内容。语录歌,诗词舞,加上革命歌曲大家唱。一身军装,腰扎皮带,头戴军帽,红星闪亮。一叉腰,一摇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二手一分,右拳一扬,“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要不左三步,右三步,腰弯三弯,再头抬三抬,“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其实谁都会,谁都行。不是咱有点儿名儿吗?经人一揭发,不去还不行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哪能往后稍?其实内因也起作用,心里也是怕吃苦受累,就顺理成章进了宣传队。当然,苦也吃过,累也受过,可时间短。不象留守的弟兄们历尽千辛万苦,经受长期锤炼。
农场完事再分配,到了县城,不知怎么县组织组也知道我在农场干过宣传队。县城小嘛,传得就快,县里传说北京来的那个大学生肯定会“萨克斯风”,说是一次开大会见我手指头轮流敲击桌面,指法如“萨克斯风”指法。我听了以后赶紧打听啥叫“萨克斯风”,什么模样。
这次老边一跟我提进县文工团的事,心里不是没动念头。回到厂里,找了个县城“老户儿”周眼镜打听这县文工团情况。
周眼镜是小青工,县城生,县城长,县城里那点事儿他都知道,什么东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什么也逃不过他的顺风耳和大近视眼。周眼镜不是念书念的,是天生大近视,二眼镜片象瓶子底儿,摘了就啥也看不见了。周眼镜会吹笛子,吹得挺好。不过可能离县文工团水平稍稍差那么一点点,或是就想当个工人做领导阶级,一直没去文工团。周眼镜是高水平的业余文艺爱好者,县文工团他常去,人也熟,说我会“萨克斯风”的消息就是他传给我的。
既然要考虑老边的邀请,就该知己知彼才行。
“咋的?去文工团?那地方去不得。”周眼镜呲着二排整齐的牙,迷起二只大近视眼。
“为啥?”
“那不是好人呆的地方。”
“是吗?”顿时说得我后脊梁冒一溜冷汗。
“是妈不给崽儿吃?”这是恶心北京人的话,北京人爱说‘是吗?’
“少废话,快说吧。”对付这屁遛遛的小青工还就是不能生气。
“看那个领舞没?那家伙打小儿就会搞对象。中学时候就让她爸爸堵个正着,堵在被窝里,这顿臭揍,三天没给饭吃,一礼拜没爬起来。”
这事咱外来人哪能知道。听说这位演员小时候玩家里的猎枪,一枪就把她姐姐撩倒了。
“看那个铁梅没有?那份娇劲儿难拿。自个儿娇自个儿,娇得流水儿。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假不明白,见谁跟谁好,好几个家伙为她都打出血来了。”
那时候全国各地都学演革命样板戏,县文工团也排了个“红灯记”。铁梅就是主角儿了。本来就出名,一上台就更出名。台词中有一句高声拉长音儿叫李玉和:“爹------”。没想到台下从七八岁刚换上整裆裤的孩崽子到二十郎当岁儿的生马鞑子一起答应"哎------", 接着哄堂大笑,压过铁梅的唱腔。散场后,小儿马子们都觉得收获多多,且有额外,“她叫我爹喽,我当她爹喽”,其实心里想的是当平辈儿。
李玉和你甭说,还真有点儿才,是台柱子。台上冲着李奶奶叫声“谢-谢-妈”,(这儿没人答应),一拍胯骨以上部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眼珠子一瞪,牛犊子是的。
至于老边,周眼镜告诉我,他一个外来人,没根没基的,惹了不少地头蛇。县文工团是专业团体,工资水平稍高于其他行业,看上去又轻松又有乐子,不少人愿意去。人家来报名,你要不要人家?不要,你凭什么不要?业务不精?好,你不要我是吧,等着瞧。才过没几天,老边家后院柴禾垛就着了火;又过没几天,老边晚上回家,几个黑影儿拦在路上,手里抓着硬土块儿,嘴里叫着,“砸死你个兔崽子,让你狂。”老边车骑得飞快,脊梁骨上还是着上了两家伙。
周眼镜问我,你去文工团想干啥?当然只能是唱歌了。那儿已经有个大纪了,那家伙身高马大,不好惹,不是个省油的灯。周眼镜劝我,别去文工团,咱们干业余的。把厂宣传队干起来,和他们同台演,盖他们一家伙,咋样?
后来我们厂就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县里搞文艺会演的时候,我们厂文艺宣传队也上了台。我呢,也去亮了少有的几次登台的相儿。事后大纪放出话来,说“他是会唱,我呢,没啥技巧,满嗓子灌。”言下之意他嗓子好。另外我不会任何乐器的事也露了馅儿。不要说我不会乐器,就连那五条线上的蛤蟆咕嘟都不认得。亏得我没去县文工团。
在我离开县城时,老边已经去中学当音乐老师了,李玉和当了团长兼编导。县文工团仍然常演“红灯记”,每逢铁梅叫爹的时候,仍然台下一片答应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