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看见拉萨的恐惧(一)

不要制造民族仇恨,反对制造民族仇恨。在一个平等的平台上相互对话,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和相互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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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唯色

这是4月的一天。遇到DZ时,他正站在赛特商场附近华灯初上的街边,呆呆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和人。之前听JM说有这样一个从拉萨来的藏人,很少出门,也不参与同族人的聚会,原因是他那十分典型的西藏相貌,在今天的北京引人注目。这不是夸张。连西藏最早的共产党人平措汪杰先生出门散步,都被几个年轻的北京人指指点点地惊呼:看他,不是藏独就是疆独!

我很惊讶DZ被叫到名字时备受惊吓的样子。JM没想会碰到他,便邀他跟我们一起去咖啡馆。而我跟JM见面,是听说他不日将回藏地。他本在北京打工数年,被辞退的理由只因他的民族身份。JM说有八个藏人被辞退了,不怪老板,派出所给的压力太大。回去就回去。二十年前的3月跟二十年后的3月一样,在拉萨也有许多藏人起事,当时十多岁的JM烧了商店的门,坐了四年牢。可能有了这样的经历,JM无所谓。

DZ似乎不敢像JM那样无所顾忌地说藏语,也看得出他在犹豫这个意外之邀,但为何没有拒绝呢?我悄悄地观察着他,这个像牧民一样留着长发的藏人,这个穿着黑衣也遮不住孤寂的藏人,也许此刻需要与几个同族人在一起。

咖啡馆里无人听得懂藏语,但我还是不敢贸然向DZ打听在拉萨发生的事情。DZ有一种旧日贵族的气质,我就开玩笑说你比我们长得像藏人,你若穿上藏装,就像“几措宁巴”(旧社会)的藏人。JM则笑称又白又瘦的自己完全可以混迹于人丛之中。因此,当DZ突然说,我现在常常梦见拉萨到处都是端着枪的军人;走在北京街上,看见那些武警、警察,我无端地又生气又害怕。当DZ望着窗外,语调平和地这么说时,我知道他愿意告诉我们一些事了。
“我从樟木接外宾到江孜那天,恰巧是3月14日。路上接到电话,说拉萨出事了,热木其(小昭寺)那里藏人们反抗了。本来说好不回拉萨,暂时住在江孜,但后来又接到电话让回去。到了拉萨,我赶紧把外宾送到饭店。当时是下午,靠近东边的街上都有店被砸、车被烧。我跑到邮电大楼那边,很多人站在路边看藏人们如何抗议,可以说,有那么几个小时,就像是西藏独立了。不久就看见好几辆装甲车开过来了,‘咚咚咚’地打催泪弹,人群一下就散开了,有经验的人用店铺里的水清洗着眼睛,我只觉得喉咙很难受,眼泪止不住……”

“有没有看见开枪?”我问。

“我没看见,但我的朋友看见拉萨中学那里,有个男子被打死了,是藏人。”DZ比划了一下额头的位置,接着说:

“我赶紧就回去了,又累又怕,倒头就睡。可是第二天我得去照顾那些外宾。我一出门就愣住了。前面全是军人,有的拿棍棒,有的拿枪。我想后退,当兵的冲着我大声喊:‘过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有两个兵让我举起双手,就像投降那样举着手,然后搜我身。我吓坏了。我的上衣口袋里装着护身符,”DZ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护身符给我们很快看了一下,我注意到除了金刚结,还有“存松”,那是达赖喇嘛特别加持的圣物,具有消灾避难的意义,对于藏人非常宝贵。“还装着衮顿(对达赖喇嘛的敬称之一)的像章。如果被当兵的搜出来,那我死定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向衮顿祈祷。衮顿保佑,那个兵捏了几次口袋,都没搜出来,就吼道:‘滚’!”DZ庆幸的神情中带着感激。当然,这是对达赖喇嘛的感激。他祈祷了,就回应了。

“听说那些军人还检查藏人的脖子,如果‘松堆’(金刚结)上挂着达赖喇嘛的像章,就扯下来扔在地上,是吗?”我问。

“是的,扔在地上还要让藏人自己踩,不踩就被抓走。有些年轻人手上套着念珠,被当兵的发现,也被抓走。”DZ指了指我左手腕上套着的念珠。

“是不是只有男人,你这样的男人才会像投降似的被搜身呢?”我问。

DZ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不,不只是男人。男女老少,只要是藏人,都会像我这样,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被他们搜身。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我看着我们藏人一个个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被端着枪的军人搜身,连老人也不放过,连女孩也不放过。我想起我看过的那些电影,什么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电影,什么国民党打共产党的电影,跟眼前一模一样。” 我也看着DZ的眼睛,看见他细长的眼里充满屈辱。

我忍不住说起我舅舅的故事。那是八年前,在拉萨,藏人们进行了和今天同样的反抗,而后被戴着钢盔帽的胡锦涛率兵镇压,且被戒严。有一天,我舅舅上班时忘记带通行证,结果被军人搜身,也是让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这使我舅舅深受刺激,以后每每说起都气得落泪。他早在1950年代初就追随中共,是老党员和御用学者,但从此明白只因为他是藏人,永远也不会被信任。

可能我有点激动,声调有点高,DZ略带紧张地张望四周。过了一会,才接着说:“我租的房子也被搜查了。幸好我已经搬到饭店跟客人们住在一起。我屋里挂了一张唐卡,是达赖喇嘛的画像,但画得跟传统唐卡一样。我后来听邻居说搜查过两次,一次是武警,一次是居委会的干部。那些武警可能没认出唐卡上画得像观世音菩萨的达赖喇嘛,所以没动。居委会的干部当然认识,他们一定拍了照,留了底。我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有我搜集的藏币,还有当导游时游客给的各国的钱,这个小箱子被拿走了。不知是被武警还是被居委会的干部给抢走了,他们跟小偷一样。

“我想再不能待在拉萨了,我得走,不然我也会被抓走。我已经听说有导游被抓了,至少五个。我在饭店认识几个记者,是中央电视台的,他们愿意帮我,走的时候带上我。因为我这个模样,一路上那么多军人的关卡我很难通得过,那几个记者就说我是摄制组的成员,这样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在火车站,我看见一个头发很短的年轻藏人被抓了,我想他可能是个僧人。

“火车在沱沱河停了一会。窗外有很多军车和军人。央视记者可能觉得好玩吧,举起摄像机就拍。结果上来几个军人非常凶,把摄像机里的东西全删除不说,还做了记录。如果是藏人在拍,一定给抓走了。到了西宁,旅馆不给藏人登记,多亏央视记者帮忙,我和两个安多的嫫啦(老太太)总算有了可以睡觉的房间。

“刚到北京那几天,走在街上老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老老实实说是西藏人,那些人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好像我是罪人,是恐怖分子。有次还被武警盘查过。所以我没事就不出门,可又闷得慌。看电视吧,电视上只演藏人打砸抢烧,从来不演拉萨和其他藏地是怎么被军人控制的,从来不提打死多少藏人抓捕多少藏人。那些官员都在撒谎,说军队没有开过枪,说军队上街是来打扫卫生的。没错,他们是来打扫卫生的,他们扫除的是我们藏人,我们是他们眼中的垃圾。”

DZ轻声地笑了。但从笑声中,我察觉到他的愤怒和绝望。一时我们都沉默着。看着窗外,有几个西方人经过,举止间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自由自在的味道,那是一种免于恐惧的自由自在,那是一种不再恐惧的自由自在,DZ正是为此逃到北京并忍受着在北京度过每一个恐惧的日子,耐心地等待着某个使馆的许可。

记得离开咖啡馆时,夜已深,灯火更明亮,中国人还在如潮水般奔走着。长得比谁都像藏人的DZ突然展开攥住的手,低低地说:我怕他们认出我是藏人,所以就不敢再戴了。而在他的手心上,是一颗小小的绿松石耳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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