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飞机上。
邻座是位国际记者,很热心地跟我聊天。本来我是有答没答的随口聊聊,但听他说到了领养的两个中国小女孩,我倒是侧目了,这是个稳重热心的男子,眼睛里透着诚恳和友善。
他说:“我在努力学中文,我希望有一天能帮孩子找到亲生父母…应该是很重要的吧,让他们有生之年能够相见.”
“不!那一点都不重要!”我很快地说。
他表情有些诧愕。
“重要的是谁爱着她们,谁养育了她们,给了她们第二个人生.”我看进他的眼里,为他解惑:“我也曾是个弃儿,深夜里丢弃在外头,是我的养父母听见哭声… 对我来说,只有他们才是我的家人,我爱他们胜过一切!”
不得不承认加拿大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比中国宽容,我不怕谈论这个话题,不用担心别人会异样看我。
我轻轻嘘了口气接着说:“很感动有你这样的人存在,给生命另一个机会,给了她们一个家,新的人生和无尽的爱!谢谢你!”
没有半点矫情,我说得发自内心。他眼里有着惊异和动容。
“你恨他们.”他不怕冒昧地揭发我。
“曾经,恨过的吧。想通了,也都无所谓了…我应该感谢上天给了我更好的父母,不是吗?”我笑着眨眨眼,不想保持这样沉闷的气氛。
后面的一路上,他很有分寸地照顾我。但是他不知道那样微不足道的几个小动作,用力敲开了我记忆的门,对爸爸的思念汹涌而至,我的胸口闷闷地疼痛着。
回去了,要面对那个到处晃动着他身影的家,要时时记起他不在的事实,我突然有些后怕了,待在加拿大也有好处的吧。
八年了,爸爸离开都八年了。我怎么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
忘不了爸爸的微笑,看见女儿时,他总是那样地微笑,那样春暖花开的感觉,连心都要融化。
还记得小时候总是跟爸爸一起睡。冬天里坏坏地问他:爸爸,要吃冰激凌吗?然后把冰冰的小脚塞进他的怀里。后来睡觉时爸爸总是很自觉地问,我的冰激凌呢?
记得小学六年,别的小朋友都是自己步行去学校,我却是爸爸每天骑车接送我上学。上坡时他说,别下来,我推就好;天冷时他说,把手放我衣服里面来…
记得我哭着回家:爸爸,人家笑话我是外面捡回来的。爸爸说,傻丫头,人家是妒嫉我们这么疼你罢了,这样的鬼话你也当真?这么乖的女儿哪里随便有得捡的。
记得高考前一天,我打电话回家,紧张得哭了。谁知隔天一大早,爸爸竟出现在校门口,他硬放下了工作整整陪了我三天。
记得爸爸送我到宁波上大学,想到自己要远离父母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悄然而又很凶地落泪,爸爸很给面子装没看见,递给我小毛巾,他说,天热,擦擦脸。胡乱地擦了脸,透过泪光看见爸爸的心疼与不舍,那样狠狠的撞进我的心里。那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13天后赶回家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觉得自己一直穿梭在一个梦里,在那个华丽的梦里,我是受尽宠爱的小公主,突然场景一换, 带我入梦的那个人,不见了。 梦继续着,我却迷失了。
不对,停,倒回。高考发挥失常,那个暑假里,我是那么不开心,知道爸爸担心我,我还是任性倔强地忧伤着…
在火葬场,小舅红着眼眶指责我说,如果你能坚强独立些,别让他这么担心,你爸爸也许就不会这么快!小舅对老爸有着“长兄如父”般的敬重,他是气急了才会这样说我,说过了他早就忘了吧,可是我没忘,我不敢忘,我怎么能忘呢,他说得对啊,如果我能独立坚强点的话也许会不一样!如山的愧疚压在我的心里,执意要纠缠到死。
爸爸,我现在是个坚强独立的女儿了,可是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
怨恨亲生父母的遗弃吗?我愤怒过重男轻女的不公,但是我也一直心怀感激地活着,我是何其有幸拥有爱我如斯的父母啊。哪怕在承受着失去父亲时那样锥骨噬心的痛,我还是记得要感谢上天,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这样彻心的苦切肤的痛,我怎么能忍心让他来承受呢!
记得大学毕业的party上,跟语文教授夏小方在角落里聊天。
夏老师,我很恐慌,我感觉自己在遗忘,这样刻骨铭心的深情,我不应该忘的呀。
他说,你不会遗忘,你也许是以另一种方式来记着他,一种不跟自己为难的方式吧。
最初的那两年里,我时常梦见爸爸,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在梦里不停地哭。后来我还是常常梦见爸爸,只是在梦里,我从不记得爸爸已经不在的事实,梦里的我们还是那样幸福的一家子,爸爸他,总是对我微笑。
八年了,他静静地待在我的心底,没有离开过,哪怕我不去想他,我也知道他一直都在的。
爸爸,我回来过。
爸爸,下周六是你60岁生日哦,生日快乐。
爸爸,我想你,很想很想…
这样的深夜里,突然很想听《酒干倘卖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