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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的妈妈给他们做了两个三明治,他们吃完,杰克就带她出去了。他们的车停在水族馆附近的停车场,水族馆空空荡荡的。杰克说,今天感恩节,这里闭馆一天。然后他们就一路往前走去,走到Cannery Row上,她问杰克,这里为什么叫Cannery Row(罐头街)?
杰克说,在19世纪的时候,有很多中国移民来的渔民在这一片建了个小渔村,专门从事贩新鲜鱼和干鱼的生意,非常兴隆。可是没多久,大概是因为偏见和仇恨吧,有人放了一场大火烧毁了整个渔村,再后来做干鱼的生意的人就是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的后代。他们在这一片建立了罐头厂,专门做鱼罐头,一战的时候这些鱼罐头起了很多作用呢,被运往全世界各地。再后来人们就把这一大片叫Cannery Row。
她听着,觉得很有趣,说,这么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原来也有这么多故事。
杰克接着说,有一个叫John Steinbeck的作家,在这一带住过很久,在他的一部很有名的小说,《愤怒的葡萄》里,有很多关于Cannery Row的详尽的描述,所以上个世纪50年代的时候,市政府就干脆把这条本来是叫Ocean Blvd的街,正式改名为Cannery Row。
她说,噢,是吗,我上高中的时候看过《愤怒的葡萄》,来了美国以后,来过Monterey好些次,从来不知道那本小说里的场景原来是这里。
杰克讶异地说,你上高中的时候就看过《愤怒的葡萄》?
她说,对啊,我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是西方文化铺天盖地涌入中国的时候,我们那时看很多欧美作家写的书。美国作家的作品,从十九世纪开始的作品开始,像红字,汤姆叔叔的小屋,小妇人,到二十世纪的飘,还有这部愤怒的葡萄,还有海明威的书,还有西德尼.谢尔顿的那些当代通俗小说,都是我在高中时代看过的,当然了,都是中译本。
杰克充满惊叹地说,你真是让我越来越吃惊了。你说的这些书,我都是到了大学才有看一些。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本中国作家写的书,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大多来自于在公司里共事的中国同事。
她说,那是自然。普通的中国人对美国文化和国情的关心和了解程度,远胜于普通美国人对中国文化和国情的关心和了解程度。你看你父母刚才还问我,是不是从红色中国来的。在硅谷里我是绝对不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的,可是一出这个范围,到中国移民稍微少一些的地方,就有这样的问题冒出来。这可是在加州这样的地方,如果是在中部那些中国移民绝少的州,普通美国人对中国的认识更不知道会停留在什么时代呢。
杰克说,对不起,我父母,他们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她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没有被冒犯,也没有介意,只是在讨论一个事实而已。
他们逛完了Cannery Row,杰克带她去了一个叫Lover’s Point的地方,那是一个面海的公园,有很多人在草地上玩,他们走到公园的尽头,就是海了,浪花拍打着海中高高矗立的岩石,卷起很高的浪,像漫天的雪。
她看着天如海,海如天的蓝,和浪花如雪的白,想起了春天的时候,李毅带她去Santa Cruz看海,也是浪花滔天。他就是那一天,毫无保留地对她讲了他过去的故事。她又想起昨晚,他的狂野的吻,当时她是那么的生气,气他劈头盖脸不由分说地骂她虚荣,骂她是巫婆,气他不容她反抗地吻她,气他企图用他征服其他女人的方式来征服她。
现在想起来,想到他从凯文到她办公室里闹事那天开始,一直是对自己爱护有加,想到自己渐渐地从过去的痛里走出来,渐渐地从她自己织的厚厚的茧里破茧而出,完完全全是因为一直有他在身边,无条件地伸手在扶着她走,帮她慢慢驱走心底的阴云。想到他昨晚燃烧的双眼,狂野的神情,她的心里突然有一阵悸动,好象他的气息,还在她的唇边,腮边,让她如此迷醉。
杰克在跟她说着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见,等她回过神来,只听见杰克在问,你觉得是吗?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杰克说,没什么,我是在说,每次站在大海前,站在沙漠里,就会觉得在自然面前,人挺渺小的。
她说,是,我也是这样觉得。然后看着拍着翅膀盘旋的海鸥,不自觉地用中文说了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杰克说,什么?她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是中国唐朝的一个著名诗人的一句诗,感叹自己就像无边的天地里一只小小的鸥,很渺小。
杰克说,喔,听起来很美。可惜我听不懂。她看着杰克蓝蓝的满是柔情的眼睛,想,是啊,这么不同的文化背景,他是永远不会懂得,那个政治抱负幻灭,在长江一带飘泊的杜甫,是在怎样的无奈之下,写下了这首旅夜抒怀。
她又想,如果是李毅在她身边,李毅无疑是会懂的。
一想起李毅,她的心又悸动起来。想起他最后看她的眼神,无力感深重,想起他说,我,还是祝福你们时,那一份艰难,又想起在这之前他从来都是一幅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样子,心竟然有些替他痛起来。
自己当时说的那句话,实在是太伤他了吧,要不然他会说自己是巫婆在念咒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是最不可碰触,最不可攻击的一部分。而她,生生地把他旧日的伤疤揭开。
而且,她还当着他的面给杰克打电话,刺激他。想想当时,自己也真是被他气昏了头。
天色晚下来,她看着渐渐风平浪静的海,海面上呕哑而鸣的海鸥,和被夕阳染成一抹淡淡的红的云,一幅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的中国的水墨画的意境慢慢浮上来,让她心头浮上一种思乡的感觉。这种思乡,不是一个具体的城市,不是一个具体的家,而是,一个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一个长江黄河三山五岳,一个塞外漠北孤烟,杏花村雨江南,一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意念中的中国。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杰克看着她在夕阳里的余光里,若有所思的脸,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心里想,我说出来,你也不会懂。
而她心里知道,有一个人,是可以懂得,可以分享,可以欣赏她所有这些细细微微点点滴滴的感觉。
那个人,是李毅。
这一刻,她才知道,她是爱李毅的,只是因了那个fortune cookies引发的对话,和那个僧檐下听雨,心如止水的说法,她从来都在潜意识里认为他们是没有可能的。当那个优胜美地之旅,让她的心重新打开,让她正面去面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之后,杰克是第一个向她示爱的人,而且是在那样一个浪漫的场景,让她误以为,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去调整,也许她能和杰克擦出火花。
杰克说,不早啦,我妈妈的火鸡怕是已经烤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她说,好吧。看着这个共事这么久,始终对自己欣赏提拔有加的上司,她知道,无论怎样的不忍心,她都得伤他一次了。而且,伤过这一次,也许以后,他们将行同陌路。
可是她不打算现在告诉他,至少,让他好好地,和他的家人一起,吃一顿快快乐乐地感恩节的火鸡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