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的眼睛 (二)

我们越走越远,还不时加快步伐,追赶着向前,前方传说中那抹曙光,蔓延的欲望,身后一片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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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的家里也有一个大水缸,比童还高,存水用的,西北的水太混,从坎儿井打出来用明矾沉淀后才能用. 明矾是一种看着象冰糖的东西,童试着舔过,淡而复杂的滋味,有点儿模糊的甜,涩涩的,还有一些什么,就是说不出.
明矾不是冰糖.童立刻就对明矾失去了兴趣.不如玩儿过家家去吧,后院家家菜地里都有大片的菜花,黄得耀眼.插得满头都是,喇叭花夹在耳朵上当耳环,小心翼翼地走,看着地下的影子,想象自己是古时候的美人,阳光下菜花在头上楚楚地摇曳着...
童是爱美的,可以自己走路的时候,就得到了一双红皮鞋,北京来的.童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母亲给剪的娃娃头,扎着粉红的纱巾,脚上那双红皮鞋闪闪发光.没有过路人,童盼望着,母亲吓呼她:快回来,别被捡粪的拐子给拐走了.
小朋友们都说,拐子假装捡粪,如果家里大门没关,拐子就会带走家里的小朋友.在童的眼里,背着背篓的捡粪的人都是故事里的坏人,好象乌云一样灰暗肮脏.童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呀?我想跟姥爷一快儿住,咱们跟毛毛他们一起搬回去吧,童说,我想姥爷了.毛毛是童的跟屁虫,比童小几个月,玩儿过家家的时候童不喜欢有男的,就不带毛毛,然后毛毛就哭着找他妈妈告状:童不带我玩儿. 然后毛毛妈就用她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说:童童干吗不带咱们毛毛玩儿了?
毛毛的父母和童的父母是大学同班好朋友,毕业后一起下了大西北.童记得家里有一个搪瓷盆,上面有蓝天白云,拖拉机,麦穗儿,高压电杆儿,还写着:到农村去.临走送给了当地邻居.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妈妈说姥爷已经不住原来的地方了,姥爷搬家了.在东北什么地方吧,大概.过了一段时间,又说是河南什么地方吧,怎么会连自己爸爸在哪里都不知道?哼,骗人,肯定是妈妈自己喜欢这里,不想回去.
童听妈妈小声在家唱歌,苏联歌,用苏联话唱,毛毛妈也一起,然后两人看起来就很高兴的样子,对呀,唱歌是因为高兴吗,妈妈肯定是高兴留在这里.童叹着气把目光投向天空看云去了.
在没有风沙的季节,西北的天空是蓝蓝的,白云飘来飘去,变换着形状.童喜欢看云,看云里的仙女,把花装进象宫灯的花篮里,天上还有动物,动物们看着很干净优美的身段,不象西北人家里的动物,从来都是垂着头,污污的毛色,饥荒的肋骨,苍蝇围着飞.天上的生活看着多好啊.
童真的很想姥爷,童对父亲的概念很模糊,大人们说父亲是红色的,妈妈不是,所以父亲不常回来,偶尔回来把大水缸挑满,修修暖墙,就走了.
童出生的时候是姥爷和毛毛妈在,姥爷清瞿的脸,深邃的目光,姥爷对童似乎很满意,只是: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夹鬓.这是后来妈妈告诉童的.
夹鬓,大概是面相里的说法,对于女孩子来说,就不是好事情了.关乎婚姻大事,是有阻碍的意思.妈妈是受新思潮影响长大的,不相信这些,相信又怎么样,有些事情,是天生注定了的.
如果姥爷还在,或许童的命运会有所不同?童总是很自豪地跟小朋友们说,我姥爷本事可大了.
童对姥爷的景仰直到今天还是无法替代的,没有一个男人能象姥爷一样的大家风范,忍辱负重地为大家,小家熬到油干灯尽也没有抱怨.肝癌临死都不让进北京看病,童站在病床前,握着姥爷的手,被单下的大肚子好象气球,能把姥爷已经很轻的身体飘着就带走,妈妈已经哭昏过去好几次了,白大褂就是不给止痛针,童的手被姥爷握着,好痛啊.姥爷的眼神里,满是痛楚.
记得童爱吃柑蔗,姥爷自己削甘蔗皮,有一次不小心把手割了,童盯着流血的手指大哭,姥爷怜爱地笑了.那天晚上,他跟童说,肉体的痛苦是容易被战胜的.不要恐惧.女孩子也要坚强,未来是无可预知的,要有准备.
姥爷去世了,母亲坚持自己缝制了全套的被褥,随骨灰一同拿回老家下葬了.母亲日夜地缝,邻居们都想办法把家里黄色的布料送过来,毛毛妈把她家被子里缝的从北京带来的旧明黄缎面扯下来,跟妈妈一起缝在被褥的边上,姥爷是镶黄旗满人,这是应该有的.
那年,童6岁不到,没有父爱的童不原谅那个政府.它把童最亲最仰慕的人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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