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张一到这个华人小公司干活就不讨头儿喜欢。五十三岁的他头发花白,但梳得锃亮,抹过多的头油,苍蝇能在上面摔跟斗。他宽肩短腿、矮壮微胖,总低着头,一双小三角眼朝上一翻、一翻,让人觉得有些狡诈。头儿认为他干活偷奸耍滑,这真冤枉。这位刚来,不知该干什么,一插手又常把活干错,所以总在一边发呆。另外他嘴太臭,一股浓重的烟味儿,也不知他每天是否刷牙?阿张察觉出头儿对他的不以为然,便时不时地叹口气,无可奈何。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上的神情总象在冷笑。
过去他一直和太太开小中国餐馆,人称夫妻店。专门“送外卖”,也就是客人打电话定购,到时候他们做好了,叫人送去。他们在纽约市干了十几年餐馆,接着到纽约市边上的新泽西州又是十几年。“三十年呀!我二十多一点,到美国就进了餐馆。”阿张摇着头。“其中有七、八年,我每周都干七天,从没节假日,每天只睡几小时的觉。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呀,一辈子!”
他怎么来的美国?从香港移民。听说阿张并非香港人。当年他老爸是从广东偷渡到香港的,在港定居后,才把妻子、儿女接去。对此,阿张讳莫如深。但有一天,他唱起了六十年代初大陆耳熟能详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且字正腔圆,因此我认为以上传闻是真的。阿张说他当海员的老爸在美国“跳船”偷渡!真有胆识。
阿张的父亲在美国当然只能在中国餐馆里打工,在唐人街里没黑天白日的干,直到美国政府大赦非法移民后得到正式身份。跟着,阿张的老爸自己开起了餐馆,并很快把家人--妻子和一对儿女都办到了美国。当年很多偷渡到美国来的中国人都是如此,也只能如此。对阿张的老爸从大陆到香港,而后又到美国的来龙去脉及确切的时间表我无法搞清楚。但这并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阿张几十年在美国的感受。
1969年阿张和妈妈、妹妹来到美国。那年他二十二岁,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来之前在香港仅仅初中毕业,当个一文不名的工人。到了“新大陆”便一头扎进了唐人街的中国餐馆没日没夜的干活,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学习。他学到的第一句英文是“Fuck you”,还是和中国餐馆里的中国夥计学的。到了现在,他也讲不了几句极其简单的英文,嘴里象含个热茄子,含含糊糊的,至于读写英文根本不会。
在美国一年后,阿张老爸的朋友加同乡,也是一个餐馆小老板,给阿张提亲。说自己在香港有个女儿,比阿张小两岁,希望阿张到香港去看看。这就是后来与阿张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太太。他回香港两、三个月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该不是一见钟情吧?是不是很漂亮?据称长相一般,个儿不矮,健壮,人还能干。阿张还能有什么过多的奢望?她在美国给阿张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老婆现在变得比我都胖!可能吃了。”阿张这么说并没有嫌弃的意思。
阿张不爱杯中物,喝一杯啤酒就头晕。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赌钱,一个月一定要去一、两次新泽西州赌城--大西洋城,几十年如一日,而且总是夫妻同行。他永远是玩推牌九,每次一压就是一百美元。太太玩二十一点,不象丈夫那么凶狠,如果输了几百块就不玩了。可阿张越输越要赌,当然是输得多赢得少,最多的时候一夜输掉一万美元,赢最多也就是五千。这还了得呀!“这还多嘛?我的朋友有时候一次输掉六、七万!”看他那个满不在乎的劲头吧。由于他们俩口子是赌城的常客,每次去赌钱都有特殊的优惠,吃住几乎不要钱。那是,赌城的老板们就是靠赚赌徒的钱活着,当然要引诱他们前往。“钱都扔到‘大西洋’里去了。”他每每感叹,说自己卖掉了餐馆两年后又不得不打工度日。不过我认为没那么严重。他们俩口子辛苦三十年毕竟把买房子的贷款还完了,三个孩子都供着上了大学,现在每人开着一辆新车。可他们为什么非要去赌钱?难道周末就没有别的事情更有趣了吗?
“开餐馆太辛苦了!你是没经受过。太苦了,我现在想都不愿想。”看他那不堪回首的表情吧,有那么苦吗?“怎么没有那么苦!”他几乎嚷起来。“人生这么过有什么意思?我老爸刚刚退休就死了!再不乐一乐就没时间了。”阿张说过,他老爸十年前的一天夜里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那时他老爸退休不到一年,钱也有,好几个中国餐馆都有他的股份。人辛苦一辈子就这么走了,死时还不到七十岁。阿张有点纨绔子弟的劲头,但我也确实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玩一玩,乐一乐是应该的,可为什么非要赌钱?
可你让这些靠中国餐馆吃饭的人们进行什么样娱乐呢?每天的生活仅仅局限在本行业的中国人中间,根本无法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由于英文不通,电视就看不懂;各种球赛他们也不会去,哪有看热闹的功夫;旅游?有那旅游的时间多挣几个钱好不好。以阿张为例,当年开餐馆时很少看电视、电影,从来没有在美国旅游过。如果有时间就是在朋友间打麻将,去大西洋城赌钱。对了,他还爱去赌马,新泽西有个赛马场,他也到那儿赌上一把。能赢个百十元,俩口子去下广东风味的馆子“饮茶”;输了,闷着头回家自己做饭吃。两年前卖掉餐馆后,俩口子倒是去过一次欧洲,夫妻俩狠狠地花钱。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住好旅馆,下好饭馆。”就这些?“就这些。”
开中国餐馆的小老板们一小半又嫖又赌。多数人不是赌就是嫖。阿张告诉我,亚洲妓女中韩国人居多,然后才是中国人,还有日本人。为什么中国嫖客们愿意找亚洲妓女?阿张的回答是,“便宜。伺候得不错。”我问阿张有没有嫖过?他犹豫了一下,说很少去,跟着马上又否认,改口说自己只去按摩院。
阿张对子女基本是满意的,两个儿子都是电气工程师,女儿现在也是注册的高级会计师。“他们钱挣得很多,也容易。”这该是阿张的自豪。但他对孩子也有失望的地方,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对父母感情很淡漠,只要是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就立刻搬出去单过。“我们(夫妇俩)为他们付大学学费,给他们买车,现在他们竟很少回来看我们。”可孩子们小的时候,他们俩口子有多少时间陪孩子呢?阿张说,他当年太忙了,没时间与孩子们一起玩,他连他们的功课都不过问。孩子小的时候都是自己母亲带的。这种解释有些牵强,他们俩口子怎么有时间去大西洋城呢?
子女长大成人远走高飞,老俩口守空巢。在美国人看来这很正常。可有着中国传统意识,几乎没什么社交活动的阿张有些受不了。然而孩子们回来跟父母有什么共同语言?且不说生活态度有着极大的差异,就连语言沟通都很困难。三个孩子一口纯正的英文,中文只能听懂广东话。阿张的英文是擀面杖吹火,和孩子们说广东话,得到的回答仅仅是“Yes”或“No”。他说三个孩子从来不去大西洋城让我很有感触。他们已融汇在美国社会中,有的是比赌钱更有趣的事可干。
有个星期一上班,阿张说他和太太呕气了。中午吃饭时他只吃方便面。“没的吃呀,没的吃。”他朝我挤挤眼睛。“上面没的吃,下面也没的吃。”我明白他说的“下面”是什么意思,他和太太谁也不理谁,分别睡在两间卧室里,性生活自然暂停。好了,现在子女都出去了,有的是房间供他们呕气用。什么原因呢?阿张说得不具体,只说太太干什么事情都那么焦虑,惹得他心烦。太太不肯做饭就自己做吧,反正自己开了一辈子餐馆,还不会做饭?也不。“我从来没在家做过饭!”嚯,好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再问,他还是不肯和太太和解,照常每天中午方便面。嘿,你说他这种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最能给自己宽心丸吃,从不计较任何事情,可对太太怎么死要面子?那他还跟谁要面子去。 心情不好,他就一个人去大西洋城赌钱。这一下输了三千美元。那天来上班的时候,他把大西洋城赌场给他的各种食宿的优待券都扔在桌子上。“再也不去大西洋城了。你们谁要这些优待券?”阿张整整赌了三十几个小时,两天一夜几乎没睡,可手气一直就没有转到他这儿来。
好!别去赌了,痛改前非,浪子回头金不换。阿张说过,他连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妹妹的生日是哪天都忘了,这都是赌钱赌的。过了几天,阿张和太太又和好了。“上下都吃饱了,吃饱了。”他笑眯眯。我也为他高兴,阿张大概再也不会去大西洋城了。可一个星期后他就改了主意。他要好好的养养精神,到下个周末一定要把输了的钱都捞回来,并希望我也去赌。“从来没赌过的人手气好!我要在你身上押赌注!”哎,他无法改变自己。
“你太太见你输那么多钱还不得和你玩命?”我真是无可奈何。
“嘿嘿,她不知道我会输这么多钱。这么多年她都不清楚。”阿张狡猾的一笑。
“赢了钱就会告诉她,让她乐得屁颠、屁颠,到饭馆好好吃一顿。”我猜测。
“才不呢!赢了就得自己藏起来,准备下回输了。”
我要把他在美国的感受写下来。他欣然同意,但又说:“我大概会看不懂。很多年没有写中国字了,平常也很少看中文报纸。”
“你要是把钱输光了,就再去开餐馆吧。”我半开玩笑。“死也不开了!这辈子也不开了!”他简直就是在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