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的名字是借来的,凡是喜爱京剧的戏迷们,都知道有一出好戏是《拾玉镯》。当年张爱玲写过一篇名为《借银灯》的影评,因为觉得这名字实在风韵天然,尽可拿来洞观世事。
可是我也这么借用就很俗气了,不过呢,《拾玉镯》和《借银灯》从字面上看倒是很搭配呀,简直可入《声律启蒙》。
虽然我是京剧迷,却不爱看《拾玉镯》,没觉得那故事有什么好,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孙玉姣,一个轻浮的富家子弟傅朋,再加上一个贪财好事的媒婆,通场是邻里家常的插科打诨,看不出有什么好玩的。
尤其搞不懂的是,傅朋一个大男人,号称也知书达礼的,居然随身揣着一只玉镯到处溜达,无意中见到漂亮的小姑娘,便扔于地上,然后眼瞄着人家偷偷拾起来才放心走开。
更莫名其妙的是,一只玉镯引来几条人命的血案,傅朋稀里糊涂地被抓进牢里,要不是他的未婚妻宋巧姣胆大心细,毅然上告,他的小命都没了。到最后被太后赐婚玉姣,巧姣两个美女,得了两份妆奁,还有一个前程,天上的馅饼都掉在他的头上了。这辈子除了秉性风流之外,也没瞧出别的什么好处来,一定是前生烧够了高香。
傅朋的故事告诉大家,倒霉的时候如洪水泛滥,开闸都不管事儿,而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下巴都要乐掉了。
我之所以每次都坚持着看《拾玉镯》,全是因为后面的《法门寺》太好看了,说它讽刺都不甚贴切,因为极少有讽刺是这么圆熟入骨,极少有讽刺是这么让人开心的。
《法门寺》里的九千岁太监刘谨在历史上绝对是个人物,罪恶昭彰,这里就不说了。在戏里,他也不是好人,尽管歪打正着地判对了傅朋的冤案。
张爱玲曾说京剧的可爱,在于它的浑朴含蓄,我觉得这是很公道的评价。在戏台上,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故事再悲切,人物再奸恶,也不易使观众气得要跳起来,反而转弯抹角地,有一种人性上的共鸣。
人情上的打圆场,也许太没原则了,但也能说成是厚道,无论观众赞同还是反对,在一点上是有共识的------不如此这般,戏就唱不下去了。
所谓“庸史纪事,良史诛意”,重要的是看官心地明晰,而唱戏的只管唱,听戏的只管听,发牢骚是回家以后的事。
比如我吧,喜欢看小太监贾桂的插科打诨,跟主子陪笑,和知县绷脸,把奴才的奴才做的十分兴头,淋漓尽致。
刘谨说:“咱们爷们儿够瞧的了吧?”
贾桂说:“敢情!够瞧好大半天的啦!您这会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谁还比得了咱们爷们儿呀!”
更别提那句最著名的,人家请他坐下,他说:“您倒甭让,我站惯了!”
这话说的,几乎让听的人特不好意思点拨他两句大道理,还别说,我就是自打看了《法门寺》之后,才知道什么算是没脸没皮得登峰造极,到了那个境界,只有他说话干事儿的份儿。
台下的人也不会脸红,哈哈,都笑着呢,想不笑都难。
这出戏的台词真是好,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有好多。
又比如刘谨数落傅朋道:“年轻轻的,不说好好念书,弄这么只镯子,满处胡“擩咕”(这词儿什么意思我至今不知),幸亏是只玉的,这要是硬面儿的-------”,贾桂立马说:“我就给啃啦!”,刘瑾大不以为然,“饿嗝!”
每看到此处时,我就不敢喝水,怕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后喷出来。
后头刘瑾又数落孙玉姣,“一个闺阁幼女,不好好学习针黹,满街上找便宜,这幸亏是只玉镯,这要是只金镯子,你们还不得闹到金銮宝殿上去呀?”
估计要不是戏台给撑着,孙玉姣当时晕菜。
一只不知价值几何的玉镯,断掉了三条性命,撮合了一男二女的姻缘,平白送了傅朋一个官帽,连糊涂县太爷都高升了知府。谁说的人生如戏,其实人生比戏热闹多了。
金镯子,玉镯子,放在人生这出戏里,就是一个巧劲儿寸劲儿,谁遇上了,算他赶趟,弄不好呢,也可以算是倒霉。
都说玉可以挡灾,我听到很多关于玉镯救主的故事,大致的内容都是人忽然摔了一跤,爬起来后竟然没伤没损的,可是腕上的玉镯不是碎了,就是裂了。
这些故事听多了,我就想啊,如果我手上有个好玉镯,哪天迷糊了不小心摔个鼻青脸肿的,而玉镯没事儿,是不是它对我不够好呢,还是我还没有好到让它为了我而奋不顾身?
摔了,已经够倒霉了,还得反省一下么?又或者我说不定庆幸玉镯完好无损,要不又要心疼坏了。
这些事儿就是不能多想,反正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何苦自寻烦恼。
还有很多故事就更吓人了,说玉镯有血痕的,长期戴着可以吸取人的血,慢慢地变红,更说古玉镯要经历脱胎,否则无法清除它的前世记忆,又说古玉都有怨灵,会给后来者带来不祥。
从没见过象人这么自惊自扰的动物,这么喜欢自己吓唬自己,玉若有灵,说不定也会晕菜。
有意思的是,很多故事写到古玉作怪的时候,都是玉镯,尤其是血玉镯,就好像他们见过似的,说的比真的还真。
《红楼梦》里的黛玉是自愿下凡的小仙女,她的前身是绛珠仙草,但她自己只说是个“草木之人罢了”,而宝玉不仅出生时自带一块美玉,他原本就是一块经过炼化的美玉,但他也坚称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
对他们来说,一场梦,做完了就完了,该回到哪里就是哪里,从此了无牵挂。真正的痴人,是那些在梦中沉溺的人,永远不愿意醒来的人,因为除了梦,什么都没有了。
玉镯,也就是玉做的镯子,它不为自己烦恼,那么戴它的人为什么想不开呢?
孙玉姣拾到一只玉镯,她总想不到会牵连那么多人和事的发生,不信命运的人,说那仅仅是巧合,巧合到可以入戏了,而信命的看到这个故事,也许会仔细瞅瞅自己的玉镯,想想它的灵性。
我也想起生命里的第一只玉镯,从来没有戴到我的手腕上,可是永远记得。
那时我还是小女孩,认识一家珠宝店,有空就去看一圈,主要是看里面的一只玉镯,别的东西都没什么印象了。
好像是翡翠的吧,绿得不满,但很清透,圆滚滚的,也许我对圆条手镯的热爱就是从它开始的。没敢问过价,不过听说它一直卖不出去,是因为圈口比较小,很多人来试过,都戴不进去。
我经常偷偷地对比自己的手腕,当时还是比镯子要小多了,于是暗暗地想要是我长大了,它还没有卖出去的话,我就来买走它。
忽然有一天,那个店搬家了,反正是一个暑假以后就空了,我再也没见过那只玉镯。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它好不好,是不是正在谁的手腕上滑动?
我倒是希望这个玉镯有记忆,就象我还没有忘了它。
乐府诗云,“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跳脱,就是手镯,金的,银的,玉的,木头的,玛瑙的,象牙的......
跳脱,真的,跳脱的还有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