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坛大师王鹏运(zt)

其鸣无声,其飞不能高远,日沉浮於鸥鹭之间,而默以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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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运(1849——1904),字幼霞,一字佑霞,中年自号半塘老人,又号鹜翁,晚年号半塘僧鹜。王鹏运原籍浙江山阴县,玄祖父王云飞迁家至广西临桂,父亲王必达开始以临桂县籍应试,自此为临桂人。王鹏运22岁中举人。24岁时补授内阁中书,后历侍读、江西道御史,迁礼科掌印给事中等职务。时处清末政治风云变幻之际,他锐志主战及改良,曾上书反对西太后和光绪帝驻跸颐和园、请办京师大学堂等,他还弹劾过上至各亲王下至翁同和等要臣,一生奏议等身,康有为未知于光绪帝时所作奏折也皆由他代上。王鹏运1904年回山阴省墓时偶感风寒,终至病卒,是年55岁。
然而,真正造就王鹏运功名的,除了赫赫政绩外,更为后人看重的是他对词坛的贡献。他位居晚清四大词人之首,词作影响了许多后世的词家;官居内阁时,曾与皆为当时名家的端木埰、许玉琢、况周颐为文酒之会,合刊所作词为《薇省同声集》。有多本词集传世:乙稿《袖墨》(《薇省同声集》)、《虫秋》,丙稿《味梨》,丁稿《鹜翁》,戊稿《蜩知》,已稿《校梦龛》,庚稿《庚子秋词》、《春蛰吟》,辛稿《南潜集》(未刊)。晚年删定为《半塘定稿》二卷,《剩稿》一卷。此外,他还是一位校勘家,整理校刊过多位文人词家的作品集,后合辑为《四印斋所刻词》。


常州词派重要词论家周济有评南宋四位词人――王沂孙、吴文英、辛弃疾、周邦彦者,认为:“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而“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清真,集大成者也。”因此辑此四人词合为《宋四家词选》,提出世人学词的理想模式为“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1这实际上就指出了学词要从学习王沂孙的对事物的贴切描摹入手,渐次习得吴文英构思的奇巧、辛弃疾对气势的把握,最终达到境界上如周邦彦的浑厚;这也被引为常派学词之途径。而王鹏运初入词坛的引导者即为常派词人的王拯,王拯是王鹏运的前辈亲戚,他对古文、诗、词都有专长,王鹏运就是在他不遗余力的教导下,渐入词坛终至名家的。既然师从常派词人,遵循常派学词的途径来学作词也是必然的。更何况王鹏运本身已对南宋词人极力推崇,“元明以降,余音渐离,缘情依性,咏叹长言,厥擅胜场,断推南宋。”2至此,学南宋词已是自觉之举。另外,朱祖谋在《半塘定稿序》中说:“君词导源于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3王鹏运与朱祖谋之间的关系处于师友之间,朱祖谋既是王鹏运一生的好友,在词创作方面又对王鹏运有所师从。正因如此,朱祖谋对王鹏运其人其事其词不可谓不尽悉心底,加上他本身是词坛名家,同样位居晚清四大家之列,因此对王鹏运词体风格的此番评价,可谓精确独到。
在常派兴起之前,风靡清初词坛者为朱彝尊倡导的浙西词派。此派推崇南宋词人、标举醇雅、注重词体形式,受浸淫者遍及大江南北。但浙派后期流弊日渐,词格日卑,在乾隆后遂为后起者常州词派所代替,然影响仍延及后代。取而代之的常派就吸取了浙派宗南宋、尊词体的理论观点并发扬之。身为常派弟子的王鹏运自然也不能不受这些理论影响,最为明显的当为宗南宋。
龙榆生认为王鹏运:“其词承常州派之余绪而光大之,以开清季诸家之盛。”4作为“开清季诸家之盛”的词坛大师,王鹏运对同时及后辈的许多词家都有深远影响。王鹏运一生致力于词,所交游的也大多是词人,如端木埰、郑文焯、文廷式、况周颐等。其中除了端木埰年长居前辈外,余者皆为同时或后辈词人,在相互的唱酬交往中,卓有成就者深刻地影响了后进者,当时与之交往的很多词人即是追师于王鹏运的。
在南宋词坛和晚清词坛的传承中,王鹏运是承上启下的过渡者,他上承南宋诸贤之所长,下启晚清词坛之繁盛,促成了晚清词坛对南宋词风的继承和发扬。

(一)导源于碧山
南宋词人王沂孙,其词追步姜夔的词风,被认为是“疏”派的词人。他的词多抒怀身世、感叹兴亡之作,哀怨蕴藉,寄托遥深,以咏物词为佳,但时有词意晦涩之弊。
王鹏运对碧山词直是推崇备至:“碧山词颉颃‘双白’(姜夔、张炎),揖让‘二窗’(吴文英、周密),实为南宋之杰。”5在自己的创作中,王鹏运对这位“南宋之杰”的前辈尊奉为师,对他的词作加以学习并继承。
王鹏运在创作中对碧山词有所学习,从他自己和他人的言论中,我们可以找到直接的证据。在《与冯恩江书》中,王鹏运称自己“深惭红友(万树)之持律,有愧碧山之门风。”6表明了王鹏运追师于碧山,将自己归入碧山门下,因此才有“有愧碧山之门风”之叹。更有蔡嵩云在《柯亭词话•碧山玉田各具面貌》里云:“碧山沉郁处最难学,近代王半塘,即瓣香碧山者。”7这位词论家也认为王鹏运是从王沂孙处学习作词的。
至于半塘词的“导源于碧山”,我们可由其词集《袖墨集》得到有力的论证。《袖墨集》是王鹏运的第一本个人词集,所录之词即为初期作品。官居内阁时,王鹏运与同官好友端木埰、许玉琢、况周颐为文酒之会。他们合刊所作词为《薇省同声集》,王鹏运将里面自己的词另刊成集,即成《袖墨集》。王鹏运与端木埰等相互唱酬是在1886年,端木埰以前辈居领导地位,余者自惟马首是瞻。端木埰说自己“笃嗜碧山”,并将自己词集起名《碧瀣集》是因为“以是为碧山唾余可也。”8从而可见碧山词对端木埰的影响之巨大。而王鹏运又将端木埰视为师,在《齐天乐•读金陵诗文征所录畴丈遗著感赋》中有词句曰:“郭泰人师,灌夫弟畜,惭负针砭多少。”9畴丈即为端木埰。王鹏运在唱和中追从端木埰,自然也会受到碧山词的影响。至《袖墨集》结集付梓则为1890年,《袖墨集》中所刊词当为此期间之作。龙榆生说:“此四年中(丙戌至己丑)作品,大抵浸淫于《花外集》(王沂孙)者为多。”10龙榆生所说的丙戌年即为王鹏运与端木埰等唱酬的1886年,己丑年是《袖墨集》付梓的前一年,即1889年。这两者相互印证,说明《袖墨集》,也可以广而大之为前期词,是王鹏运追师于碧山词所作。
清代中期张惠言云:“碧山咏物,并有君国之忧。”11认为碧山词在咏物之余也寄托了深刻的忧国忧民的思想。周济评:“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12从构思方面指出了碧山词的好处在于,于咏物中多有深沉的寄寓,并将“意”与“物”巧妙融合。清末词论家陈廷焯赞曰:“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13对碧山词上从总体上作了评价,肯定了碧山的忠贞爱国之心,和由对家国的忠爱之心而发出的感时伤世之言。前代词人对碧山词评价如此之高,一致以为王沂孙词胜在咏物时能有深沉寄托,以及词中所表现出来的君国之忧、缠绵忠爱。周济又说“碧山思笔,以为双绝”14,在我的理解中,思:为巧妙寄寓于词中的深情;笔:当为状景抒情的手法。这样,也就与上述各词论家的观点相互契合、相互印证了。碧山所咏物广,所寄情深,在咏物的同时又寄寓了家国之忧、身世之思,将咏物与抒情融于一体。王鹏运学碧山词,这两点长处自然是不可放过了。
《齐天乐•赋秋光》一词对碧山咏物词是心摹手追:

新霜一夜秋魂醒,凉痕沁人如醉。叶染轻黄,林凋暗绿,野色犹堪描绘。危楼倦倚,对一抹残阳,冷翻鸦背。枨触愁心,暮烟明灭断霞尾。 遥山青到甚处,淡云低蘸影,都化秋水。蟹断灯疏,雁订月小,滴尽鲛人清泪。孤檠破蕊,算夜来秋窗,尚饶滋味。梦落江湖,曙光摇万苇。

《秋宵吟》虽为唱和之词,亦是咏物抒怀佳作:

冷云低,败叶萎。又到秋光婪尾。东园畔,记醉绿酬红,饯春曾几。思缠绵,意旖旎,撩乱愁丝难理。西风悄,又雾雨冥迷,酿寒如此。 赖有黄花,共晚节、傲霜未已。故人书断,海客谈空,何物令公喜。安得沧江里。一叶凌波,深入万苇。诉空明、弄笛船唇,歌阙明月正在水。

另有《探春慢》一首,也是情景交溶,写景中处处不忘寄情:

柳擘绵轻,莺抛梭密,九十韶光荏苒。飞盖清游,题襟雅集,几度西园文宴。多少平生意,只赢得、衣尘频浣。也知不为闲愁,酒杯莫问深浅。 又是蜂痴蝶倦,漫料理吟笺,四愁三怨。花好春深,春浓人老,闲里枉将春恋。待向东君诉,奈遮却、流云一片。纵有并刀,无憀愁绪难剪。

虽是习从王沂孙的状景之笔,但不似王沂孙多是选取具体事物为描绘对象,例如《眉妩•新月》中的新月,《水龙吟•落叶》中的落叶,王鹏运选取的对象则多为一整个季节的景象,如秋光,春。然,词中对景物细致的描摹,选取最突出特点进行传神刻画,在景物描写中渗透情感的抒发,虽有交游之作,却能不为状景而状景,而能深有寄托,使得王鹏运词中的状景之语颇有碧山词景语出情语的味道。碧山的《眉妩•新月》表为描物,实为寄托故国之思,词中无一处谈及故国,却处处借月之典故直抒思国情怀,《齐天乐•赋秋光》在这一方面深得碧山词真传,也是句句写景,却句句将自身孤苦愁绪表露无遗。
王沂孙的一首《水龙吟•落叶》以落叶之描写引出对故国的满怀思念之情的词作,情感深沉,浑雅厚重,可谓是碧山寄以君国之思、缠绵忠爱的咏物佳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

晓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国凄凉早。萧萧渐积,纷纷犹坠,门荒径悄。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崖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 前度题红杳杳,溯宫沟,暗流空绕。啼螀未歇,飞鸿欲过,此时怀抱。乱影翻窗,碎声敲彻,愁人多少!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

相比起碧山词的情致浑厚,王鹏运的景中之情则显得较为平白、淡然,但尽管不似碧山词的浑雅,家国之忧的心绪也时时萦怀,深沉如故,特别是《探春慢》中的“多少平生意,只赢得、衣尘频浣。”的身世之叹和“待向东君诉,奈遮却、流云一片。”的国事之愁,其真其切,仍不下王沂孙于词中所流露的家国之忧。《秋宵吟》中身世之思的苦寒悄寂中则流露出亮色:着一“赖”字,则幸慰之情尽出,傲霜的菊花给了风雨凄迷中的词人精神上极大的安慰;词尾“歌阙明月正在水”,又颇有一种悄然而来的看透人生沧桑的平和安静之感。这又比单纯的家国之思多了一份自我消遣、归于心灵安宁的旷世情怀,亦是难得。
从追师碧山词开始,王鹏运一生又转承多师,吸收各家所长,塑造自己多重的词体风格,终成一代词家大师。

(二)复历稼轩、梦窗
生长于动荡的时代,加之受父辈爱国思想的影响,辛弃疾一生致力于南宋的复兴事业,力主抗金。只可惜他空有超群勇武、雄才大略,却得不到南宋朝廷的重用,无法充分施展他的爱国抱负。
稼轩词最令人称颂之处,当为词中洋溢着的爱国热情和其豪迈、奔放的风格,正如明人卓人月所评稼轩词:“忠愤之气,拂拂纸端。”15清末陈廷焯所云:“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16在王鹏运的《味梨集》、《鹜翁集》、《庚子秋词》等词集中,我们得以一窥其忧国忧民、悲凉雄壮之气概风范,此外较前付梓的《虫秋集》,也有凄壮之音。原因很简单,首先从背景看起,前三本词集分别作于1893至1900年间,1894年的中日甲午海战(后一年《味梨集》结集付梓)、1897年的胶州湾被德强占(同年《鹜翁集》结集付梓)、1900年的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同年《庚子秋词》结集付梓),接连的家国之辱使得国家到了兴亡存败之际,这与辛弃疾所处时代有所相似,都是面对着外敌的入侵,而自己的朝廷弱小尚不自保,御敌更是无路。身为国家臣子,王鹏运与辛弃疾一样,空有一腔爱国热情和对敌愤慨,却报国无门,家国之忧和愤慨郁积于胸,一旦爆发即如火山岩浆,自成奔放豪迈之音。《味梨集》序中说:“……今年(甲午)……三、四月之交,忧愤所触,间为长歌以自抒写,而同人唱酬投赠之作,其来纷如,吟兴逾不可遏,几成日课。然不审律,不琢句,期于尽意而止……嗟呼,当沉顿幽忧之际,不得已而托之倚声……”又说“梨之为味也外甜而心酸,此则区区名集之意云。”17这就是“味梨”之由来:寄托沉顿幽忧,寓含心酸之意。庚子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由于王鹏运居处较偏僻,所受骚扰较少,朱祖谋和刘福姚皆依此避难,《庚子秋词》就是在这样坐围危城的情况下完成的,词中所流露心绪正如《庚子秋词》序中所云:“……秋夜渐长,哀蛩四泣,深巷犬声如豹,狞恶骇人。商音怒号,砭心刺骨,泪涔涔下矣。”18忧心国事的沉痛之感让人心恸。相似的时代背景、相同的爱国热情,自然而然地促成王鹏运走上追师稼轩词之路。
《虫秋集》里《念奴娇》一词,即极为雄壮:

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

这首词明为吊明廷的兴亡,实际上是伤清廷的国事不堪。“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说的是明朝政权摇摇欲坠的一段历史,指的是清朝处于水深火热的现况实情。词人知道如此的王朝存日已无多了,因而深为痛心,发出哀叹:“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虽为无可奈何的挽词作结,这首词仍然不失雄壮的气魄、浩大的气势,其悲壮苍凉、慷慨激昂不在一系列怀古的稼轩词之下。
《味梨集》中送友谪戍军台一词《满江红》,悲慨雄沉之气,可居稼轩之右:

荷到长戈,已御尽、九关魑魅。尚记得、悲歌请剑,更阑相视。惨淡烽烟边塞月,蹉跎冰雪孤臣泪。算名成、终竟负初心,如何是? 天难问,忧无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怀郁塞,愧君欲死。宠辱自关天下计,荣枯休论人间世。愿无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

辛弃疾一首《贺新郎》如下:

绿树听鶗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觅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悲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前者是一首送别词,为送别安晓峰侍御谪戍军台,此词比起辛弃疾同是送别词的《贺新郎》,满怀的愤慨豪壮之情,似乎是半塘抒发得更为泼墨淋漓。“易水萧萧悲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稼轩固善发豪言奇语的慷慨之士,但此词以哀怨之笔调道来,颇为沉郁苍凉,反不似“宠辱自关天下计,荣枯休论人间世。”的勉词来得大气洒脱。只在思想上,半塘这种以国家大计为己任、不计个人得失的宽阔胸襟,就要比稼轩词中未酬大志的苦闷略高一筹。
王鹏运学习前代名家的词作,并不是一个阶段只追随一位前贤词人的词风词体,在作词的各个阶段,各家词的风格在他的作品里都有所体现。例如对稼轩词、梦窗词和清真词的效仿和学习,其实是互相渗透的,但渗透中又有在某词集集中体现一家词体风格的特点。
字句工丽,音律和谐,喜用典故,是吴文英词的特点,且与碧山词一样时有意旨晦涩之弊。王鹏运作词也工于词律,或许是一样注重格律的原因,王鹏运喜用梦窗韵填词。
梦窗词意象密集,意旨幽深,寄托遥深,总体风格以绵丽为尚,被认为是“密”派代表词人。张炎曾讥曰:“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19此话正好突出了梦窗词密丽的特点。王鹏运之所以倾倒梦窗,在于梦窗“空灵奇幻之笔,运沉博绝丽之才,几如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20,这里也强调了梦窗词的“密丽”和喜用典的特征。
龙榆生认为,王鹏运之致力梦窗,必在丙申(1899年)左右数年间,理由即在朱祖谋之《彊村词卷首附记》:“岁丙申,重至京师。半塘翁时举词社,强邀同作,……贻予《四印斋所刻词》十许家,复约校《梦窗四稿》。”21半塘校勘《梦窗词》历五年心血,经过四次校对,并在序中极赞梦窗词空灵奇幻、沉博绝丽。由碧山之“疏”入梦窗之“密”,龙榆生以为是“亦缘文人好胜之心,不甘以一体自限。”22王鹏运追随梦窗之词,在《味梨集》、《校梦龛集》(1899年结集付梓)、《庚子秋词》、《春蜇吟》(1900~1901年)、《南潜集》(1901年以后)中都有所体现。《味梨集》大量用梦窗韵填词,如《莺啼序》(无言画阑独凭)、《解连环》(虚檐绮结)等,《校梦龛集》中《瑶华》(盘虚晕月)、《凤凰台上忆吹箫》(明月依然)、《三姝媚》(蘼芜春思远)等,《庚子秋词》中《诉衷情》(水云如梦阻盟鸥)(用梦窗韵等),《春蜇吟》中《金明池》(环佩临风)(用梦窗韵)等,《南潜集》中《汉宫春》(愁入西楼)(用梦窗韵)等,都颇有梦窗绵密工丽之风。这也恰好印证了龙榆生“王鹏运之致力梦窗,必在此(丙申)数年间”之论。
说到王鹏运对梦窗绵丽词风的追摹,不能不提《莺啼序》一词:

无言画阑独凭,黯吟怀似水。絮风悄、换到鹃声,乱红飘尽残蕊。听几度边笳自咽,乡心远逐南云坠。怅风尘极目,栖栖总是愁思。 沉醉休辞,浮名过羽,底英雄竖子?尽空外,归雁声酸,碧山人远莫至。恁天涯,登临吊古,也云里,帝城遥指。算长堤,芳草萋萋,解怜幽意。 新词读罢,琴筑苍凉,想寤歌独寐。清啸对、江山形胜,坐念当日,名士新亭,暗倾铅泪。飚轮电卷,惊涛夜涌,承平箫鼓浑如梦,望神州、那不伤愁悴?风沙滚滚,因君更触前游,惊心短歌声里。 长安此日,斗酒重携,且吟红写翠。漫省念、关山漂泊,海水横飞,怕有城乌,唤人愁起。与君试向,危楼凝睇。绿荫如幕芳事歇,惜流光,谁解新声倚?从教泪满青衫,俯仰苍茫,恨题凤纸。

意象之密、用典之多,使得这首词的风格直逼吴文英的同名词作(《莺啼序•春晚感怀》)。《莺啼序》是吴文英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皆以绵丽为特色,王鹏运此词意象之绵密,亦不亚于吴梦窗。这首词首段从“黯吟怀”写起,勾勒出一副“愁思”的心情。第二段承接首段,对“愁思”做进一步具体的渲染,将抽象的“愁思”外化为可圈可点的意绪。第三段从“愁思”抽身而出,回归现实,笔锋直指令人“愁悴”的动荡社会背景,引出“愁思”所缘。末段因无力消解“愁思”而显得无可奈何,只能“泪满青衫”、“恨题凤纸”。虽然此词为感时伤世之作,不似《莺啼序•春晚感怀》中伤春伤别的个人情怀来得缠绵惆怅,但意象的绵密使得词中之“愁”之“恨”同样带上了难以排遣的深沉。
至于半塘前期的悼亡词,其寄托遥深亦可与梦窗一比高低,例如《青山湿遍•中秋近也》:

中秋近也,年时枨触,双笑行觞。记得木樨香里,倚青奁、特换明妆。更喁喁、吉语祝兰房:愿年年、花好人同健。醉花阴、不羡鸳鸯。谁信高桥赁庑,飘零天壤王郎。 任是他生能卜,也难紧得,此际神伤。二十三年断梦,霜侵鬓、谁念无肠。看依然、儿女拜成行。只不堪、衰草残阳外,酹棠梨、泪血沾裳。明月无端弓势,宵来空照流黄。

吴文英也有一首追忆爱妾的词作《齐天乐》:

烟波桃叶溪陵路,十年魂断潮尾。古柳重攀,轻鸥聚别,陈迹危亭独倚。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境照憔悴。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沾雪,犹忆分瓜情深,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

以上二者在写作模式上可以说是相同的:开始都点明了写作背景――因时或因景而勾起思念之情,接着自然而然地忆及往昔聚合的欢乐,抒发现时的哀伤情感,并辅之以景物,将情感的表达处理得意味深长。吴文英的词虽不是表达死别的悼亡词,但词中生离的伤感一样哀怨难酬,离别的无奈和思念的落寞痛苦一样感人肺腑。王鹏运与结发妻子曹氏伉俪情深,中年的亡妻之痛在他心中留下久难愈合的伤口,如此深情托意词中,词的哀伤缠绵可想而见。但二者都没有出现过“哀”“思”等直接表达情感的词语,而通过追忆,通过景物描写,通过词人现情现景的描述,尤其是着一“泪”字,词人的深切情思和哀痛情绪直射读者心房,令人再三吟咏,再三回味。

(三)以还清真之浑化
经历了碧山的思笔、稼轩的豪放、梦窗的绵丽,王鹏运词集名家之大成,终于达到了被词家认为是最高境界的浑化。
与柳永、苏轼并称为“柳俗、苏豪、周律”周邦彦开创了宋词的格律派,以词的“浑厚和谐”、“富艳精工”为词家所称颂。张炎有“美成(周邦彦)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谐,善于融化诗句。”23之赞。周济亦曰:“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24这两句都强调了清真词“浑化”的特点。
王鹏运效仿清真之作在《蜩知集》(1898年结集付梓)里最为集中。据统计,半塘词和清真韵或效其体的共有24首,仅《蜩知集》就有15首,占全集61首的四分之一。其中大多写得雄廓浑厚、含蓄蕴籍,“还清真之浑化”就是在这个时候。另外,龙榆生也认为:“丙申(1899)以后,渐由稼轩、梦窗,以上窥清真。”25龙榆生提及的时间比《蜩知集》结集晚一年,但将两者结合起来,也就可以肯定,已到知天命的王鹏运的词作在艺术上趋向了成熟,其晚期词(50岁以后所作词)已达到了清真词“浑化”的最高境界。
《蜩知》一集中词大多寄托深沉而又自然和谐,浑化无迹,深得清真个中味。比较一下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和王鹏运的《西河•燕台怀古》,即可得出以上结论。
《蜩知集》中用美成金陵怀古韵作的《西河•燕台怀古》一词云:

游侠地,河山影事还记。苍茫风色淡幽州,暗尘四起。梦华谁与说兴亡,西山浓翠无际。 剑歌壮,空自倚。西飞白日难系。参差烟树隐觚棱,蓟门废垒。断碑漫酹望诸君,青衫铅泪如水。 酒酣击逐访旧市,是荆高歌哭乡里。眼底莫论何世,又芦沟冷月,无言愁对,易水萧萧悲风里。

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一词云: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一词化用刘禹锡的《石头城》和《乌衣巷》二诗入词,历史感很强,化用前人名句犹浑化无痕,张炎就曾评美成“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26清代许昂霄更赞此词曰:“隐括唐句,浑然天成。”27而反观王鹏运的《西河•燕台怀古》一词,则感觉现实感更为强烈,句句怀古,又句句暗接现实,将古事今情熔铸其中,又将情语托于景语,一抒身世之感。其词格调苍凉沉郁、缠绵凄壮,浑厚之感较之清真无不及。
此外还有用美成韵所作的《蓦山溪》一词,也达到了含蓄蕴藉的境界:

西园花委,狼藉疑无路。已是绿成荫,更惊人、鹃声处处。疏帘窣地,流影不禁风,无一语,空延伫,春又今年去。 新弦旧曲,赢得青衫雨。历落古今情,尽消磨、盲翁村鼓。高歌酹月,凄断倚阑心,深怀举,孤光注,愁入云千缕。

此词作于戊戌变法前后。戊戌变法受到以慈禧为首的顽固保守派的反对和千方百计的阻挠,王鹏运作为爱国的政治家,对变法的前途忧心忡忡,但又不能直言表露自己的思想情感,只好借助直接的描景抒情来创造“言近指远”的境界,含蓄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情感。落花满径、鹃声啼哭,疏帘风寒、新弦旧曲、危阑孤光、愁云千缕……多么苍凉凄冷的意境,并浸润着一种悲凉伤感的情感,整首词景与情浑然一体,深沉地展露出词人此刻苦闷的心境。同时,“历落古今情”,“盲翁村鼓”,又引申出深刻的历史寓意,引人深思。

(四)下启晚清之词坛
王鹏运追步南宋诸贤之词,集各家大成,而成晚清词坛领袖人物。他位居四大词人之首,对晚清词人多有影响,推动了晚清词坛的发展,开创了一派繁盛的局面。
王鹏运一生所交游的好友大多爱好词作并于词创作方面卓有成就,如合著《薇省同声集》的端木埰、许玉琢、况周颐,此外还有四大词人之列的朱祖谋、郑文焯。到了庚子至辛丑(1900-1901),与王鹏运相互唱酬的词人更多至近十人,刊其间所作词即成《春蜇吟》一词集,其中词人有:归安朱古微(祖谋)、汉军郑叔问(文焯)、江夏张瞻园(中炘)、揭阳曾刚主(习经)、仪征刘麟楦(恩黻)、江都于穗平(齐庆)、江夏贾冷香(璜)、山阴杨霞生(福璋)、满州南禅(成昌)、应山左笏卿(绍佐)等(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作为词坛领袖,在相互唱酬中必然会影响、师传及后进者,这是不言而喻的。以朱祖谋和况周颐二人为例,更可见其传承之迹。
朱祖谋受王鹏运影响最大,钱基博即认为:“祖谋之词学,实受之鹏运者为多”。28朱祖谋本来致力于诗,结交王鹏运后受其影响,改为致力于词,朱祖谋自己就说:“始予在卞梁纳交君,相得也。已而从学为词,愈益亲。”29王鹏运与朱祖谋书信来往,畅谈各自词学见解,今有《与朱祖谋书》一封得以一窥名家交往之实,里面即有提到:“……有与公意见不同之处,请一陈之:公词庚辛之际,是一大境界。自辛丑夏与公别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视彊村己亥以前词,亦颇有天机人事之别。”30信里面王鹏运对朱祖谋词风的转变和成熟提出自己的看法,并为友人的成就而大加称赞。王鹏运晚年将自己所作词删定为《半塘定稿》,交由朱祖谋刊行,并由朱作序,由此更可见二人交情非比寻常。而至王鹏运不幸因疾而卒,朱祖谋更是大恸不止,遂赋词寄哀,以吊良师益友,而成《木兰花慢》(马塍花事了)、《西河》(歌哭地)、《庆春宫》(颓堞衔烟)三首悼亡诗,诗中失去知音好友之悲,感人肺腑。《木兰花慢》一词如下:

马塍花事了,但持泪问西泠。信有美湖山,无聊瓶钵,倦眼难青。飘零,水楼赋笔,要扁舟一系暮年情。才近要离冢侧,故人真个骑鲸。 瑶琼何路问玄亭,九辩总无灵。算浮生消与功名,抗疏心事传经。冥冥,夜台碎语,咽漂风,邻笛不成声。泪眼尘笺未理,礼堂谁分平生。

况周颐也是师从半塘者,赵尊岳云:“清末彊村(朱祖谋),蕙风(况周颐)并师半塘,而一尚学力,一兼天分”。31在文学交往中,况周颐熟阅半塘词,对半塘词深有自己的见解:“其词境约略在余心目中,兼《乐章》之敷腴,《清真》之沉着,《漱玉》之绵丽。南渡作者,非上驷未易方驾。”32对于王鹏运“重、大、拙”的词学理论,况周颐更是心领神追,在《蕙风词话》中加以解释:“重者,沈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诗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若错认真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作词最忌一‘矜’字。”“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33……总结起来,意即作词要注重词的气度的沈著、凝重,境界的穷达、深远,表现方法的自然、真率,这就是况周颐对王氏“重、大、拙”理论的进一步解释和发挥。
晚清四大词人中余者三人都受到王鹏运词的潜移默化,足见王鹏运在晚清词坛不可匹及的领袖地位,正如前面引用过的龙榆生之言:“其词承常州派之余绪而光大之,以开清季诸家之盛。”以领袖之身份开创晚清词坛的繁盛局面,亦是王鹏运对当其时词坛的贡献所在。

综上所述,王鹏运上承南宋诸贤,集名家大成,成为晚清词坛的领袖,之后又对晚清词多有推动,受其词浸润者诸如朱祖谋、况周颐等,直可以说是影响了整个晚清词坛。在晚清词对南宋词的传承中,王鹏运起到了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还有身体力行的推动作用。其词除了自抒深情、为词苑又奉献上几朵凄艳奇葩外,对于词的整个发展史而言,意义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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