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的故事

 

  她的名字中有一个字是美,就叫她小美吧。

  她是我的中学同学。那时我们年级有三大美女,每一个的回头率都挺高。这三大美女常常聚在一起,同进同出,俨然一个美少女组,十分抢眼球。为首的那位傲气十足,说话时眼睛都不瞅你一下。另一位一看就知道是个狐狸精,她也确实绯闻多多。第三位最低调,平时不大吭声,在另外两位高谈阔论的时候,她最多在旁边笑笑。她就是小美。

  那时候的我像只丑小鸭。个子在男生中只能算中等,瘦瘦的,脸上老有几颗讨厌的青春痘。虽然说我在学校里也算活跃,但在篮球足球这些比较容易吸引女孩子注意力的运动中,第一个被挑上场的一般不会是我。那时我的性格也比较内向,三大美女经过时,总不敢搭腔。

  高二那年我们要去农忙,帮助秋收。我破天荒地被派到伙房帮忙。那时候做伙房是个美差,日晒不到,雨淋不着,偷吃容易,且没人管着。这种好事一般轮不到我。更妙的是,一起到伙房帮厨的还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就是小美。那个年代,男女生见面都不打招呼,更不敢单独相处。和一个大美人近距离相处,朝见口,晚见面,弄得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菜盘都打翻过几次,却找不着话题跟她搭讪。小美也没有主动跟我说话,却不时地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我,害得我脸红耳赤。

  伙房在晒谷场,离学生们住的祠堂有两里路,原来是用来煮猪食的,农忙时就用来煮大锅饭给帮忙的人吃。晒谷场周围有一圈泥砖房,用作谷物仓库。煮饭的是当地的农民,煮完饭就回家了。帮厨的学生,却要住在仓库里,为的是要看守厨房里的东西不被人偷走。两个女生睡一个土房,我和村里的民兵连长睡在隔壁的土房。这个民兵连长是村里派来看管谷物的,人倒是挺和气,长得五大三粗,就是一双色迷迷的眼,老是像探照灯一样往女学生身上扫。派他来看管谷物,就像送老鼠进谷仓。他每天晚上都从仓里偷一簸箕玉米烧来吃。为了堵我的口,他也邀请我一起吃。

  一天晚上,我在伙房帮民兵连长烧玉米,忽然看到小美站在门口。我心一惊,不是怕偷玉米被人发现,而是因为从来没和她单独相处过,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小美说另一位女生拉肚子,临时跑回村里的祠堂里去了。她经过厨房看到我在里面,想看看我在做什么。我知道她其实是一个人呆着害怕,想找个保镖,于是就趁机请她跟我一起烧玉米。我烧玉米的方法有点特别,是跟民兵连长学来的。煮过大锅饭后,大灶里还有一堆红红的火灰,彻夜不息。我们把新鲜的玉米连壳一起埋进火灰里,再烧上一把稻杆,然后就等着,闻到香味了就可以取出。

  小美坐在灶前,火灰的余光照在她的脸上,在熏黑的土墙衬托下,就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学院派的肖像油画。我不敢坐得离她太近,但借着黑暗的掩护,我可以大胆的看她的脸。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配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在阴影的对比下有强烈的立体感,充满诱惑。她说话的声音捎带鼻音,是我认识的女性中最具磁性的。平时很少见她说话,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她的话特别多。说的什么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的注意力是在她的脸上。那时的我虽然在青春荷尔蒙的驱动下有点躁动不安,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个年代,一旦被人知道有什么不轨举动,会毁了一辈子的。我告诉自己说我是给她当保镖的,不能乱说乱动。伙房后面有一片松树林,在风吹下经常发出古怪的声音。我灵机一动,就给她讲鬼的故事。我把听来的故事加油添醋的给她说了一遍,说着说这就发现她不由自主地往我这边靠,说到最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两个恋人之间的距离一样了。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火灰的烟味,房子的霉味,玉米的香味,松林的气味,还有她的发香。

  鬼的故事说完后,突然一下子没有了话题。我有点不知所措,抬头看看她,发现她也看着我。周围很静,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只有灶里的火花在跳动,还有对方的鼻息。我实在不习惯处在这种环境下,好像气都喘不过来。我期待什么事发生,又期待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她是那么漂亮,我觉得自己不配。她好像是那种只能在舞台上看到的明星,现在突然降落在身边,真不知如何相处。万一说错了什么,不但会失去以后跟她说话的机会,在其他同学面前,也会面子丢尽。她好像也有点不安,张了几次嘴,却什么也没说。我们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时间过得像蜗牛一样慢。终于,我们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兴幸有人来打扰,还是埋怨有人来打扰。

  来人是那位女生。看到我和小美坐在一起有点奇怪。小美说是来看我烧玉米的。我这才想起玉米还在灶里,赶紧把玉米扒出来,发现有一半已经烧焦了。我挑了几个还能吃的塞给了她们,其他的拿去给民兵连长交差。挨一顿骂是免不了的了,但我不在乎,一个晚上心里都在想,为什么我的嘴那么笨,什么都不会说,这么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跟人家呆了半个晚上,连人家爱好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自从那天以后,我和小美变成了熟人。虽然以后的几天再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但我们在厨房碰到时,就自然多了。在众人面前我们还是和过去一样,不大说话,没其他人在的时候,会相视笑一笑。

  农忙回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毕竟我们不在同一个班。这时另一些事情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力。我有几个好朋友,经常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那时候,各种各样的地下沙龙很时髦。年轻人聚在一起,谈时事,谈政治,谈民主,谈西方,谈各种敏感的话题。这些沙龙不但在社会上流行,而且在大学生和中学生中也流行。我圈子里的几个朋友,都是些自命不凡的人物。好像中国未来的前途,都在他们这些人的手上。这班人不是高干子弟,就是高知子弟,只有我跟高干高知都没关系。我能在他们中间混,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同学,成绩比他们都好,而且看过的闲书比他们多。虽说跟他们混在一起,听到不少政界学界的小道消息,但时时都感到自己家世低微,矮人一头。

  一天,我们这班人又在大维的家里聚会,大维的父亲是本地一个有名的医学院的副院长,大维的家也很阔绰。我一进门,突然眼睛一亮,看见小美竟然在客厅里面,跟大维坐在一起。大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高大,英俊,一付阳光男孩的样子。特别是他的嘴唇,厚厚的,充满性感。迷倒了不少女孩。我一看小美跟他在一起,就觉得自己没戏。那时的我,还是一幅没发育的样子,而大维和小美,就像一对金童玉女。大维见我进来,忙给我介绍小美,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原来,小美的妈妈以前是大维的爸爸的老同学,现在在附属医院当妇产科医生。我是第一次知道小美生长在一个医生的家庭。看到他们在一起,心里有点酸溜溜的。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故意卖弄知识并故意冷落小美。小美则一如既往的很安静,不时插一句,笑一笑。

  从大维家出来,已经很晚了。大维让我骑自行车送送小美,因为我们顺路。我当然乐意,因为我也想知道哪儿是她的家。一路上我们有些拘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原来大维跟她从小就认识。我因为跟他们不在同一个小学,所以不知道。小美的家在XX路五号,两层楼的传统的旧房子。附近都是类似的小洋楼,多是以前华侨的产业。小美没让我送到家门口,也没让我进屋去坐坐。我想她大概不愿意让家人看到我吧。我知趣地向她告别,然后离开了。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对现实不满,我们也不例外。虽然我们还太年轻,但我们沙龙里的话题永远都与社会和政治有关。我们成了一些著名的不同政见者的追随者,经常参加其他民运沙龙的讨论,也常邀请一些敏感人物来我们沙龙。我们的活动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当局的主意,而幼稚的我们却有着一种参与地下工作的兴奋。

  当局收紧口袋的日子终于来临。一天,大维紧张地来找我,告诉我说那位与我们联系的敏感人物已经被当局请去了,他自己的家也被监视。我们沙龙的活动要取消。他自己要到外地去避避风头。大维要我通知一下其他人,然后匆匆走了。

  我马上想起小美。那时候,不但没有手提电话,连普通家庭电话也不普及。我跳上自行车就往小美家赶。我知道她住在XX路五号。到了她家,一敲门,出来一位中年妇女,我一看就知道是小美的妈妈,因为小美跟她就像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她衣着朴素,和蔼可亲,眉宇间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言谈里却没有大户人家的傲气。看到我这个愣头青来找她女儿,没有刁难,反而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小美看到我来,有点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招呼我到她房间。听说到她房间,我稍稍有点不自在,但没多想,就跟着去了。

  房间不大,里面竟有两张床,虽然收拾得很整齐,却是没多少插脚的地方。头上还有个小阁楼,小阁楼也是张床。看到我的疑惑,小美说,这个大房子是她们亲戚的,她和哥哥,妈妈只是寄居在这里。这个小房间才是她现在的家。她和她妈妈睡房间里的两张床,小美的哥哥睡阁楼。至于他爸爸,小美不愿多讲,只说她爸爸在很远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小美不愿请我到她家的原因。小美那美丽的大眼睛里面,一定藏着不少辛酸的故事。小美感谢我特意来通知她,但告诉我说她不害怕,也没有必要躲藏。小美在我眼里,一下子高大了不少。她好像比我这个男子汉,甚至我们这伙人里的其他人都勇敢。后来我知道,小美的爸爸是个不愿意向强权低头的知识分子,被当局流放到边远的地方。小美她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只能寄居在亲戚家里。小美的血管里流着她爸爸的血。

  那天以后,我和小美见面的次数增多了。不是因为地下活动,我们那些夸夸其谈的民主沙龙活动家在当局的压力下早就作鸟兽散了。也不是我们陷入了热恋,我一直觉得大维是小美的男朋友,我不能趁朋友之危,夺朋友之爱。大维好像从人间蒸发了,毫无音信。大维不在,我自觉地充当了他女朋友的保护人。随着民主运动的低潮,我们把精力投向了高考复习。我和小美常在一起复习功课。小美很聪明,但她的基础好象不足,常常是我跟她讲解题目。虽然想到她是别人的女朋友,但看到一双充满崇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乐滋滋的。那段时间小美身体不好,经常肚子痛,看到她可怜楚楚的样子,我真有点手足无措。

  这段时间,另一位女孩子艾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和艾的关系发展得很快,但又带来了很多烦恼。当我和小美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情绪变化引起了小美的主意。于是我把艾的情况告诉了小美,我已经把她当成知音和可靠的朋友了。小美听了后,表情有点奇怪,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她像我的大姐姐一样,给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高考前,小美不幸进了医院。阑尾穿孔,腹膜炎,不能手术,只能吊针,身体虚弱得不行。我真替她着急。她挣扎着在高考前出了院,但考完以后情绪非常低落。我都不敢去找她,怕刺激她。如意料之中,她落榜了,我考上了外地的医学院。临行前,我去看小美,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瘦了很多,只是一双大眼睛,还是那么漂亮,热切之中,多了几分忧愁。她笑着向我送行,好像需要安慰的是我。

  大学头一年,我还是经常接到小美的来信,谈生活,谈学习,谈杂七杂八的事。她告诉我,她参加工作了,业余时间参加电大的学习。大维回来了,想做生意又到处碰钉。我因为自己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也常向她诉苦,把她当做红颜知己。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安慰我,给我出主意。有时好像并无特别的事好写,只是觉得跟她保持通信联系是一种快乐。这样的通信持续了一年,然后来信减少了。我想她大概是忙着帮大维的生意吧。

  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到日本留学去了。留学的生活有点无聊,我又开始了跟小美的通信。一天,我收到小美的来信,说想到日本留学。随信夹着一张支票,是从香港的银行开出的,金额够语言学校一年的学费。小美的哥哥那时在香港做生意,支票是他开的。信里还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半身的,作报名用,一张是全身的,说是给我的。小美在相片里已经是个相当成熟丰满的女性,不过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一对浅浅的酒窝,还是和多年前在厨房烧火时看到的一样。我很兴奋,马上给小美联系语言学校。能和小美再次相会,无疑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不过这时候的日本留学市场,出现了许多不正常的现象。许多中国人借留学的名义在日本打工,引起了日本社会的不安。要找个日本人做身元保证人,已经不大容易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小美,并说要尽力帮她的忙。万一不行,会说服我现在的女朋友的身元保证人给她想办法。小美接到信后很久没有回信,终于写来一封信说她改变主意了。不来日本了。我十分惋惜,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觉得她还是留在大维身边比较安全。我知道大维的生意已经上轨道,小美跟着他不会像在海外那样动荡不安。我把支票寄回给她哥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接到小美的来信。

  完成在日本的学业后,我到了美国。长话短说。我在美国生了根,有了稳定的职业。

  终于在离开中国十年后,我第一次回国探亲。在一次老同学的聚会上,我碰见了大维。我已经差不多认不出他来了。这时候的大维,已是富甲一方的大款了。然而,我看不见小美。我拉住大维,向他打听小美的下落。大维一脸茫然,问:“她不是到日本找你去了吗?”我大吃一惊,连忙把小美想来日本留学,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的事告诉大维,并责备大维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小美。

  大维听完我说,长叹一口气,说,“你真是愚蠢。小美的心里只有你。从开始就没改变过。”

  “她原来不是你的女朋友吗?”我不解。

  “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跟她从小就认识,但她对我没有感觉。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大维说。

  “那她现在呢?”我的头一下子胀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找不着她了。”大维说。

  我不知道我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马上往外跑,跳上一辆出租车,赶去XX路五号。然而,XX路已经跟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了。原有的小洋楼群已经被拆掉,盖起了一栋栋高楼。问大楼的管理处,谁也不认识小美,以及她的亲戚。我不死心,跑到当地派出所,想打听小美搬到哪里去了。派出所的户籍警的态度倒是挺好,只是他们也没有小美一家的纪录。小美的亲戚一家都出国了,户口已经注销。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美国。我觉得我辜负了小美。我不断的谴责自己,怎么那么笨,跟小美一起那么长时间,竟然不了解她的心。我承认开始是我自卑,不敢像个男子汉那样跟大维竞争,并且一直误会她是大维的女朋友。然而我也忍不住要怪小美,为什么她也不敢往前走一步。男女之间的隔阂本来就一张纸那么薄,为什么她不去捅破。女孩子的心,有时真是难以捉摸。我觉得这辈子都欠了她的。虽然我不知道真找到她的话,我该怎么办,但我还是想找到她。

  小美,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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