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賣畫賑濟故鄉人 新春閒談蘭亭序

第二天一早,大千被長臂猿的叫聲鬧醒。他盥洗罷,披著衣服去鐵籠前餵食。猿群看見大千過來,手舞足蹈,爭相聚來乞食。大千喜歡白寶寶,喂它的食物比別的多些。別的猿猴表示不滿,拼命嘶叫。

雯波在一旁道:“這些東西跟人一樣,還懂得妒忌呢!”

大千道:“吃奶的動物都有靈性,更況且猿猴是高級動物。”

“你說吃奶的動物都有靈性,那麼以前網獅園養的那只老虎有沒有靈性?”雯波問。

大千道:“你說虎兒嗎?那東西可靈著呢。它怕二哥,因為二哥經常要教訓它。我對他客氣,它就喜歡和我親昵。晚上它肚子餓了,會拱開我的房門,來討宵夜吃,這時我會叫廚師打幾十個雞蛋,給他充饑。它怕二哥,不敢去驚擾。”

八德園清晨,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輕霧,空氣清晰,晨霧中幾隻白鶴和孔雀看見大千給猿餵食,紛紛前來,等待分享。

大千喂完猿猴,抓起一把玉米粒向它們撒去。

群鳥撲翅前往,爭相啄食,大千掀髯大笑。

這時候只見沈武侯拿著信,匆匆過來道:“張先生,嘉德來信,是段姑爺代筆的,說二師母和外孫段聰已經拿到護照,過完春節即去澳門。”

大千接過信讀了一遍道:“這個嘉德呀真懶,結了婚連寫信也叫男人代筆,真是……”看完信,自言自語道,“看來這位侄女婿倒是位做事認真的人,字跡也寫得秀麗端正。”

“張先生,要我寫回信嗎?”沈武侯問。

大千把信交還給沈武侯道,“總算讓他們出來了。你去告訴葆羅,這是他的媽,讓他去香港迎接。”

前面已經講過,張善子只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四房文修將心德(彼德)、大千將葆羅過繼給二房,作為繼承人。彼德不在了,這件事自然由葆羅來負責。

據知情人回憶,為了將二嫂和心嘉的兒子弄出大陸,大千費盡心機,在香港托了不少關係,先是有人出點子,雇傭黃牛用小船把她倆從珠海偷運到澳門,然後再到香港,這在當時只要花三百港幣,但大千連連搖頭道:“萬萬不可,船要經過白浪濤天的九洲海,若有閃失,我對不起死去的二哥,將終身抱憾,況且我二嫂是小腳,不懂粵語,還帶著小外孫。還是多花些錢,從正規管道走吧。”

大千交代完事情後,回到畫室,看到臺上一堆印章,平時用好,隨手擱值,已有好久沒有整理了。他叫雯波幫忙擦拭污垢,自己裝盒分類。

他從雯波手裏接過擦拭乾淨的印章,端詳邊款“甲戌十月為大千道長作,方岩”道:“這方印文‘兩到黃山絕頂人’,是民國廿三年,我和稚柳、君璧、非闇、介堪等人一起上黃山時,介堪為我刻的,那時我還撰了一幅對聯:‘重來玉宇勝寒客,兩到黃山絕頂人’。”說罷,把印章放回盒中,問雯波道,“方介堪兄還幫我刻過一方‘東西南北之人’,那方印章你看到嗎?”

雯波從印章堆裏挑出一方道:“是這一方吧?”

大千接過道:“正是 . ”說罷沾上印泥,隨手鈐在紙上,端詳道:“我是四川人,稚柳是江蘇人,非闇是山東人,君璧是廣東人,四個人來自東南西北,故曰‘東西南北之人’。”

雯波恍然大悟道:“你不說我還不明白這層意思,我原以為你是自嘲自己走東闖西的意思。”說完把一堆拭淨的圖章移到他面前道:“這些都是陳巨來刻的。”

大千把印章放入盒子裏,一一排列道:“民國三十七年,我從香港來上海,給秋君的堂兄李祖永畫一批畫,作完畫,發現經過廣州時,把印章忘記在簡琴齋家中了,一時情急,正好陳巨來在秋君家聊天,知道這件事後,說不用焦急,等我三天。果然第四天,他捧著三十幾方刻好的圖章來了。這幾方印章刻得真好,十幾年了,我一直在使用。”

雯波道:“昨天我睡在床上,朦朧中好像聽到你在和誰通電話,提到陳巨來。”

大千道:“哦,是祖萊七弟從香港打來的。他告訴我,陳巨來剛從安徽勞改農場釋放出來,生活無著,非常潦倒,他還說我的學生曹逸如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蘇州工藝品廠勞動。

雯波道:“我這邊也有電話,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大千停住手道:“你說嘛!”

雯波道:“三侄心銘來電話,說九侄心義也被劃成了右派,下放到農村監督勞動。”

大千驚訝道:“心義是個膽小怕事的乖孩子,在龍泉驛稅務所做事,會犯什麼罪?”

“心銘說,這件事把三老子弄得苦惱透了,又不敢告訴你,怕你煩惱。”雯波道。

“唉——”大千歎息道:“三哥的出國申請送得比二嫂的早,二嫂的已經批了,三哥、四哥的卻是一波三折,至今還杳無音信。”

雯波不明白道:“不都是一個共產黨的國家嗎,為什麼辦事會不一樣?”

大千猜測道:“他們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四川,嶽公做過四川省長,也做過上海市長,他告訴我,四川官員的辦事效率低,政府的成本開銷要比上海高兩倍。估計現在的政府還是這樣。”

大千突然問雯波道:“最近靈泉水的深淺如何?”

雯波道:“什麼意思,你要用錢就說嘛,不要兜圈子。”

大千笑道:“看來靈泉的水深還可以,那我就直說了。我準備把在高嶺梅和李祖永那裏的賣畫錢,在香港變成副食品,賑濟大陸的親友和門生,你看如何?”

雯波道:“我當然同意,家鄉餓死人了,我們節約些錢接濟他們,還不應該。聽榮太太說,海外人可以從香港寄五斤大米,一罐豬油。據說豬油和大米都是從山東出口的。真弄不懂,中國已經在餓死人了,還要出口豬油和糧食。”

大千道:“祖萊兄在電話中還說,香港和深圳的邊境發生沖關事件,不少饑民強行沖關。”說完歎了口氣,換過一副眼鏡,翻開記事本,抄了一排長長的名單,點了點,遞給雯波道:“四川和上海的學生一共二十五位,親屬十二位,你看看家裏人有漏掉的沒有?”

雯波審視一遍道:“心健現在是身體發育期間,要多吃一些,你給正蓉處多寄一份,注明是給心健的。”

“好,好——”大千又戴上眼鏡,在上面注了一筆。

在遭受“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國內的不少親友和大風堂的門生,都收到過從香港寄來的豬油和大米,對此一直是一個謎,直到改革開放,海外的親友回鄉談起這事,才恍然大悟。

大千翻閱記事本,突然驚叫道:“啊呀,再過一個月就是先慈一百周歲的壽辰了。”

雯波道:“再過一個月不是要過陽曆年了。”

大千扶正眼鏡,仔細查閱道:“正巧,先慈的誕辰是咸豐十一年辛酉冬月廿四日子時,陽曆是一八六一年的十二月廿五日,正好是耶誕節。百歲壽辰的時間是今年十二年月三十一日,正好是陽曆年除夕。”

雯波道:“那許多事情馬上就要準備起來了。”

大千合上記事本道:“先嚴自經營鹽井生意失敗後,大病一場,家中經濟曾一度陷入困境,全賴家母賣畫養活。先慈嘗言,養子媳成怠惰,乃非真愛。是時家境雖然窘迫,但家母樂善好施之心,未有稍減,對我輩的教育也越加嚴厲,每晚由我給他洗腳,聽他講二十四孝,講古人富貴不淫,貧賤不屈的故事。後來二哥事業有成全家搬到蘇州網獅園居住,這時全家的生活才開始好轉。”

雯波道:“那些日子,國家戰亂迭起,百姓生活真是苦不堪言。我家也因戰火毀了祖屋,才搬到徐家場居住。”

這時大千突然面色憂戚道:“丙子歲,先慈居安徽郎溪四哥處,不幸因痰濕過重,氣血兩虧,臥床不起,臨終時囑咐需停柩三年,始可下葬,幾位家兄遵其遺命,將靈柩存放在城廂新安會館,每日請神甫作彌撒,以慰在天之靈。不料第二年中日戰起,郎溪旋被日寇佔領,蒙神甫協助,將先慈靈柩移殯於天主堂內,全家隨即避難返回四川。勝利後,三哥和四哥的兒媳輩將棺柩移往先嚴塋地合葬。”說罷涕淚俱下道,“我有家難歸,不能盡孝,每每想起,五內不安。”

雯波陪著一起抹淚道:“你回不了家鄉祭祖,我也回不了家鄉探訪親生骨肉,和你一樣命苦。”

兩個人傷感了一會,大千擬了一份方案,把沈武侯、葆羅、孫雲生和婁海雲等幾人一起叫來,商量家祭日程。

家祭那天,全家上了一次教堂,按照天主教的規矩作了一番儀式,然後回到家中,又照中國的傳統禮節,按輩分對遺像磕頭跪拜,整整忙了一天,晚上筵開十席,邀請左右鄰舍,大快朵頤。說起那天的排仗,經歷者至今回憶起來,還是讚歎不已道:“真是天府世家,藝術皇帝啊!”

可惜筆者沒有查閱到當時家祭的照片,只有一份菜譜,只能從菜肴的豐盛來推測當時的氣派:

薑汁雞(加蔥節、西洋菜鋪底)、豆瓣魚(雙尾加泡辣椒,冬菇,肉末)、沙鍋大烏筍(火腿,筍丁)、麻油豆腐(冬菇)、全家福(雞鴨,火方,圓蹄,口蘑)、壽麵(榨菜,口蘑,豚肉,蔥薑各切為末,起鍋時澆蛋花)、松子肉(裏脊肉包松子,穿衣炸,走甜酸)、蟹粉尗乳餅、露筍松茸雞片(露筍切半寸長,開成四芽)、口蘑雞蹠(去骨)、幹燒鰉翅、清湯烏筍、蠔油鮑脯、鮮荷裹蒸、炒藕粉、氽牛肉片及西瓜盅(杏幹,葡萄乾、葛仙米)……

大千是一個遵循古禮而又饕餮之人,所以八德園壽筵和家祭之類的活動不斷,甚至為三哥、四哥的七十壽辰,也大事慶祝,逢到過年過節,更是熱鬧異常。

為太夫人做罷百歲冥壽,接著又要過農曆年了。

過年,是八德園中的一件大事,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廚房就忙著採辦年貨,制醃水法,家中的閒雜人員幫助花匠修剪樹枝,打掃園子,張貼門聯,整備紅包,孩子們更是興高采烈,買鞭炮,舞刀槍……滿園喜氣洋洋。

每年的除夕晚,大千總要帶領全家祭拜祖宗,吃年夜飯,然後回到畫室畫一張吉慶圖,寫幾副對聯,準備一些紅包,送給年初一清早來拜年的賀客。

大千年輕時喜歡賭博,曾 在上海 將母親珍藏的《 王右軍 曹娥碑》 輸給另一位收藏家江紫宸,後來江紫宸將此物賣給葉恭綽。張大千母親病危,欲觀此寶,而江紫宸已售出此卷,不知下落。某日與葉恭綽談及, 恭綽說正在我處,乃慨然贈還,不取分文。就此大千戒除賭博,終身不犯,而且告誡子孫也不准染指。但每逢除夕和年初一除外,准許大家擲骰子,允許有些小錢輸贏。除夕晚上他還會畫一張人物畫貼在牆上,規定誰擲出“狀元紅(六粒骰子皆是紅的一點)”,就贏得此畫。這是全家除夕守歲時的歡樂高潮,骰子面前人人平等,老少無欺。

年初一大清早,大千剛把《吉慶圖》掛在牆上,房門就突然被人撞開,五六個青年人一起滾進來,拜倒在地,一片吉言聲。

大千打著拱手笑道:“開春百福,萬事大吉!”

“恭祝老太爺吉祥長壽!”這是婁海雲的聲音,他跪在最前面。

“哈哈,起來吧,海雲啊,今年這張《吉慶圖》是你的了。”大千扶起婁海雲,將牆上那張圖揭下來交給他。

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眼睛裏露出羡慕的神色。

大千對諸位招手道:“諸位不必失望,禮品人人有份。”說著把寫好的對聯分發給大家。

畫室裏一片皆大歡喜的笑語聲。

“老夫子,新年吉祥,萬事如意!”門外美惠子的聲音,蓋過了眾人的笑語聲。

“好好好,大家吉祥,大家吉祥!”大千回答道。

話音剛落,王之一和美惠子闖進門來。

美惠子看見那麼多的客人先到,埋怨王之一道:“我叫你早點起床,你偏要賴著不肯起來。”

王之一小聲道:“你要明白,我們給老夫子拜年是一份心意,決不是為了要拔取頭籌。”

美惠子道:“這個我懂,但是來得遲了,至少表示我們的誠意不夠呀!”

大千聽出他倆的意思,笑呵呵道:“你們一早來給我拜年,心意我領了,美惠子喜歡我的畫,也是對我的一份心意嘛。”說罷從畫案抽屜裏取出一張畫用紙包好,交給美惠子,故作神秘道,“現在不要打開,回到家裏再看。”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老夫子送給她什麼厚利。

青年們得到禮品,歡天喜地的告辭,接著,蔡昌鑾和榮爾仁夫婦,前後腳到來,又是一番祝賀聲。

大家坐定,大千指著王之一夫婦道:“你倆好久不來我這裏了,要不是過年,說不定你們還不會來呢。”

王之一道:“美惠子最近心血來潮,整天呆在家裏臨王羲之的蘭亭。”

“哦,美惠子有這個雅興,難得。”大千詫異道,“臨的字呢,拿出來讓我看看。”

美惠子有些忸怩,王之一道:“你不是說要請老夫子指點嘛,怎麼又怯場了呢。”

美惠子忸怩不過,只好地從包裏取出一卷紙,放在大千畫案上。

大千換過一副眼鏡看道:“臨得還有點意思,王字的重要處,是用中鋒,落筆有抑揚頓挫感,所以看起來瀟灑秀麗……”

大千對個別字指點一番,卷上字紙道:“你們聽人擺過‘蕭翼賺蘭亭圖’的故事嗎?”

眾人搖頭,大千道:“唐朝的閻立本畫過一幅《蕭翼賺蘭亭圖》的畫,講的就是這個故事。先說這畫,我認為該畫非閻立本所作,應是五代、宋朝大名家建康僧人巨然所作,因為此畫中頂端的礬頭皴與另一幅題名巨然寫的《層岩叢林圖》相同,但在皴法上更為厚重,與巨然另一幅存世之作《秋山問道圖》筆法相近,因而推斷此畫應該是巨然的傳世名作。”

榮夫人道:“老夫子你說鑒定的故事太深奧了,我們聽不懂,你還是講故事吧,不行,講笑話也可以。”

“好好,。”大千發覺自己三句不離本行,把聽講的物件搞錯了,連忙轉彎道:“唐太宗時,會稽有個叫辯才的和尚。他博學多才,精通琴棋書畫,是王羲之的第七代孫智永和尚的弟子。智永在臨終前,將祖上的墨寶《右軍蘭亭序真跡》傳給了他。辯才得此真跡後,在禪房的梁上鑿了一個洞,藏匿起來。卻說唐太宗生平酷愛王羲之的字。他佈告天下,大事收購,但獨獨不見那幅他日思夜想的《右軍蘭亭序真跡》。後來有人告訴他,此物在辯才處,於是他召辯才進宮,假意請他主持佛事,休息時故意和他談論王字,但每當談及《右軍蘭亭序真跡》時,辯才總把話題扯開,不肯正面回答,最後唐太宗單刀直入,問此卷的下落。辯才回避不掉,只得扯謊說貧僧確實在師父處見過這幅卷子,但師父圓寂後,迭逢喪亂,已不知流落何方。唐太宗心中頗為不悅,但也無奈,只得放他回寺。唐太宗得不到此卷,整日悶悶不樂,此事被宰相房玄齡知道後,獻計道,皇上可知道有位叫蕭翼的監察禦史嗎,此人負才藝,多智謀,必能賺得此卷。唐太宗召來蕭翼,一番囑咐,蕭翼心領神會,向太宗請得幾件禦藏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法帖,扮作書生,傍晚時分,來到辯才的寺廟裏,假作觀賞壁畫,辯才見其氣質不凡,上前施禮,蕭翼自我介紹是北方人,因做繭蠶生意,路過此地。辯才將其請入禪室,飲茶論藝,聊得非常融洽,當晚就留他住在寺中。一連幾日,兩人朝夕相處,已成知己,一天晚上,蕭翼先拿出一幅梁武帝畫的《職貢圖》給辯才看,辯才稱讚不已。進而蕭翼又展示從唐太宗處請來的幾件法帖。辯才看了不屑道,雖是真跡,但不是精品,並透露自己藏有蘭亭真跡。蕭翼佯作不通道,歷盡喪亂,怎會有真本世存,恐是摹本吧。辯才不服,從梁上取下真跡,展示給蕭翼看,並說出了智永授給他的經過,蕭翼還是假裝不信,雙方略有爭議。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辯才對蕭翼已全無戒心,一次蕭翼趁辯才外出,取走蘭亭真跡,立即馳往越州都督府,出示御筆,告知經過。越州都督齊善行得知此事,立即召來辯才和尚,辯才知道真相,看到智永傳給他的《右軍蘭亭序真跡》已經在別人手裏,一時氣急攻心,昏厥過去……”

“啊呀,這個蕭翼為了拍皇帝馬屁也太缺德了。”沒等大千講完,榮太太不平道。

蔡昌鑾道:“皇帝無辜侵吞別人財產也太過分了。”

“不,不。”大千道,“唐太宗還是一個講道理的皇帝,他沒有給辯才戴上‘欺君之罪’的帽子,反而賜錦三千匹,谷三千石,作為收購卷子的補償。辯才收到皇帝的賞賜,不敢據為己有,建了一座三層寶塔。不過他受了這場刺激後,大病一場,不久嗚乎哀哉。”

榮爾仁道:“蕭翼一定得到重賞了。”

“那當然,太宗升蕭翼為五品官,並賞賜珍寶,良馬,宅第,連推薦人房玄齡也得了不少好處。”

蔡昌鑾道:“這樣看來唐太宗比某個暴君好,某個暴君巧取豪奪,甚至抄家殺戮,攫天下為己有,哪有‘補賞’一詞呀!”

聽完大千的龍門陣,阿陸姑從廚房裏端來湯圓。

榮太太接過碗道:“難怪大家都說,到八德園做客,可以享受三福,聽老夫子擺龍門陣,有耳福;吃美食,有口福;看好書畫,好園景,有眼福。”

卻說八德園的新年,一直鬧到元宵方才結束。

過完節,大千為二嫂來探親的事,給上海的侄女心嘉寫信,又叫雯波去銀行匯錢,安排葆羅去澳門迎接,一連又忙了幾天。

巴西地處南半球,那裏的氣候和中國正好相反,過中國年的時候,那裏是夏天,過完年不久,天氣開始轉涼,進入秋季了,這裏的秋季最宜人,晚上月光如水,涼風習習,是讀書和作畫的好時機。

初秋的八德園是美麗的,荷塘裏的荷花雖然開始萎頓,但依然青翠盎然,五亭湖周圍的樹木常青不凋,那幾棵枝幹粗壯的大松樹,像園子的主人一樣,透現出無限的生機。

秋天是大自然豐收的季節,也是張大千作畫豐收的季節。自從在法國的展覽成功後,不少西方的博物館和收藏家紛紛前來定購他的畫作,這幾年臺灣的經濟開始發展了,許多老朋友也爭先恐後地前來捧場。張大千的畫作一時變得洛陽紙貴,一紙難求。大千計畫在這個季節裏多作一些畫,爭取多賣一些錢,周濟國內的親友,再則這園裏的幾十口人都靠他這支筆養活,生活逼迫他必須不停地作畫。

那日上午,大千畫罷畫,正靠著窗戶觀賞湖景,尋思葆羅已經有三天沒有來電話了,從時間推算,今天應該陪二嫂和聰聰從香港出發,今天傍晚可到達聖保羅機場。

這時候沈武侯輕輕進門,小聲問:“張先生,有空嗎?”

大千站起來,招呼道:“可以,坐下談嘛。”他欣賞沈武侯辦事的縝密和認真,對他相當尊重,。

沈武侯擺開一迭信件道:“這裏有不少奇怪的來信,都是求畫的,我原本想把它們處理了,但其中似乎有你的熟人,所以我不敢貿然作主。”說罷,念道,“……敝人富甲一方,近日華屋落成,獨缺大畫一幅,非大師傑作,不能匹配,價格不論……”

沒等沈武侯念完,大千道:“此乃放屁之人,撇過一邊。”

沈武侯又拿過一封念道:“上次賞我寶圖,至今珍藏不棄,若能再繪一幅《昆侖積雪萬年圖》,使祖國山川之雄偉,見諸大師之筆端,了我心願……”

大千打斷道:“此乃貪婪之人,也撇過一旁不談。”

沈武侯又打開一封念道:“……妻子患宮頸癌,子女六人,全家八口,一貧如洗,乞畫救濟……”

大千道:“此信擱置一旁,似可援手。”

沈武侯又拿起一封念道:“今年冬,予將與某某女士結婚,彼年愈五十,乞賜《白頭皆老圖》,高二尺,闊四尺,又,弟明年七十,亦乞賜一山水圖,畫中要有虎皮松和靈芝草,高五尺,橫三尺,用宋人董源、巨然筆法皴染之……”

大千問過此人姓名道:“此人是個商人,他明知我目力已損,還提出如此苛刻要求,直屬混帳。可惡……”

大千正在光火,忽聽得園子裏叫嚷聲四起:

“下來,我給你東西吃……”

“不下來,我揍你……”

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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