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1958年的我尚且稚幼,那时对于时事的理解依然懵懵懂懂。然而不谙事理的我却经历并且参与了中国历史上的几件可歌可泣的大事件: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和除四害。现在回想起来对这几件事的具体记忆已经支离破碎,非常模糊了。
关于大跃进大炼钢铁只记得大人们在平时空空荡荡的胡同里垒起了好几座一房来高的小“高炉”。我们孩子们在大人的鼓动下翻箱倒柜,到屋檐下,铺底下地满世界搜寻废旧铁器。什么旧铁钉,废脸盆儿,铁丝,铁棍,铁片七七八八被集中到高炉前。晚上年幼的我们就不能靠近“高炉”了,只得远远看着大人们围着高炉忙碌。他们煽风的煽风,点火的点火,胡同里俨然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冶炼车间,熊熊的炉火能映红半边天。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这种场面就再也不复存在了。连那些被烧出来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也不知去向了。我曾经帮助大人们收集过废铁应该算参与过了吧。
大食堂留给我的印象更是朦朦胧胧了。 当时还年幼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人或者怎么煽动起来的。只记得人们在我们的院子里盘起个大灶,安上大锅和笼屉。大娘大婶们围着锅台忙上忙下,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揭开笼屉后那雪白的馒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妈妈已经停止了自家的炒作, 带我们到院儿里的大灶上去打饭吃了。来打饭的不光我们自己院子里的人,别的院儿的人也汇集到了我们的灶上。我们这帮小孩儿可顾不了大人们怎么想,此时最开心的是我们。我们手里举着被敲得当当响的碗筷兴奋地满院子疯跑。只可惜这样的饭没吃上几顿就彻底散伙了。从此再也吃不上大锅饭了,后来剩下的就是被饿得浮肿了。
1958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事情还要数除四害了,因为我险些因此丢了年幼的性命。除四害最壮观的场景莫过于捉麻雀了。现在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那种场面。全北京的人同一时间统一行动。大姑娘小媳妇,半大老头小伙子上房的上房,骑墙的骑墙,一些人站到院落里,另一些人在大街胡同里奔跑。有人举着破被单,烂扇子摇旗呐喊。有人挥舞着长竹竿,短苕帚振臂高呼。更有人敲着破脸盆,烂簸箕呼天喊地。这是人们在轰赶麻雀。可怜的家雀儿们惊慌地抱头鼠窜。他们东飞一头, 西飞一头但是始终找不到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最终只能精疲力竭地一头栽落下来。栽到地上的家雀儿们也得不到苟延残喘的机会,年轻人和孩子们见麻雀栽落在地马上扑将上去, 抓住这些战利品的双腿倒挂起来拴成一串拿去游街示众并且送到什么部门邀功请赏了。我曾经在这样的战役中兴奋过,快乐过,也捡到过麻雀。
使我记忆最深刻并且险些丢失生命的是打苍蝇的运动。那阵势也不小,真是人手一拍(苍蝇拍)走到哪里挥舞到哪里,打苍蝇也是一场人民战争。那时候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可以看到人们用旧棉纱布,破纱窗制作的捕蝇笼。那是一种内外两层的纱笼,外层呈方形,口朝下倒扣下来,并且使笼子的下方悬离地面或桌面。纱笼的内层是一个下端与外笼相连,而上端开口的锥形柱体。捕蝇笼的下面摆放着臭鱼头烂虾尾诱惑着苍蝇们。贪图腥臭的蝇们一旦飞到捕蝇笼下再起飞时就会昏头涨脑地从内笼的上口飞进大笼,从此也就别再想找到逃命的出口了。
人们用拍子打到或者用笼子诱捕到苍蝇以后,都要把它们的尸骸收集起来然后上交到街道居委会之类的机构。那些机构会根据上交者的上交数量决定奖酬,奖品一般是电影票之类的诱人的东西。就是为了这张曲曲的电影票,我经历了一次性命的险情。
那是异常炎热的一天。烈日高高地挂在空中灼烤着大地,知了无聊地,喋喋不休地在枝头嘶鸣,让人听了就心生烦躁。成年人们为了躲避热浪去打盹了。这时的我和大我两岁的表哥却为了那张电影票一起踏上了讨伐苍蝇的征程。
我们的手里拿着三样武器,一把蝇拍自不必说,此外还有一双用来捡拾死苍蝇的旧筷子和一个空墨水瓶,那是苍蝇的“棺材”。出了胡同我们朝宣武门城楼的方向走去,小时候我家住的地方离宣武门只有一两里地的距离。 小弟兄俩一边瞪着的两对机灵的眼睛四处搜寻着苍蝇一边前行。我们追随着苍蝇追追打打,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城外。当时古城墙和宣武门城楼还巍然地屹立在那里。出了城门就是今天已经再也看不见的护城河了。 我们刚刚逃离大人的“监管”,第一次获得“自由”的小兄弟俩被城外的荒凉吸引着,沿着外城墙和护城河向西,朝今天象来街的方向走去。远远可以看到那里有一座控制护城河水流量的大水闸,水闸闸门缝隙中放出的流水正在发出哗哗的声响并且翻着白色浪花。 新奇的景色勾引着我们走近了水闸,我们二人出来时的初衷早就被我们忘掉了。
我们登上了水闸。 啊!水闸的另一侧,竟然是另一番景色。那里的水面更宽了,河水也更深。烈日炎炎的盛夏见到宽阔的水面,我们立刻来了情绪,不过站在水闸上观水似乎不太过瘾。这时我发现水闸的一侧有用水泥砌成的台阶,从水闸的上方一直延伸到水里。如果沿着台阶向下走几步不是可以接触到河水了吗? 当机立断,我兴奋地朝下走去。到了水跟前我才发现原来水中还有蜗牛,螺丝之类的小动物呢。 这时我完全忘记了打苍蝇,决定打捞蜗牛了。我高兴地脱掉球鞋,又向下迈了一级,光着脚站到了淹在水中的一级台阶上了。试了试,似乎离蜗牛还是不够近。我决定再向下迈一级,心想我已经站在水中了,台阶应该是继续向下延伸的。不成想我伸腿一迈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原来刚才踩在我脚下的已经是最底层的一个阶级了。那时的我除了在大人的带领下去过澡堂子哪里下过水呀。那水也不知道有多么深,我扑腾,我蹬我踹无济于事,既露不出头,也触不到水底。我被憋得难受,可是一张嘴就咽一口水,一张嘴就咽一口水。我只能绝望地从水中仰望着水面外面的亮光大口地灌水,后来的事情也都不知道了。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大人们的身边了。 我看见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正在向一位陌生人表示千恩万谢。原来是那人把我从水中捞出并且送回了家的,我大难不死,回到了人间。后来我才知道,当我落入水中之后,我身后的表哥顿时惊呆了,同样年幼的他怎么能救得起我呢。好在稍加镇定后他急忙大声地呼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那个年代的护城河边就是一片荒郊,又正逢骄阳似火的大中午哪里见得到人影呀? 幸好在离我们稍远一些的地方有几个河工模样的人在几只木船上操作什么。 当他们听到呼救急忙奔了过来救起了我。该着我命大,如果再晚些说不定我会被水闸放水的湍急水流吸进水闸呢。我到阎王门前转了一圈。
后来家里大人除了感激那位河工之外,被他们称赞最多的还是我的表哥。因为当年同样年幼的表哥,没有像一般孩子一样,遇到事情以后只会哭着鼻子往家跑去向大人学舌。而是急中生智地呼喊援救。如果他真是跑回家去找大人,我可就完了。
这就是我在50年前的1958年所经历的几件事情。这就是我的1958。1958年在中国历史上是值得史学家们浓墨重写的一年。在我个人的经历中1958年也同样是个不能忘记的年份。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不由然深深感叹时光流逝的过于匆忙。回想当时的世界,再看看今天,天翻地覆一词便得到了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