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和我婆婆就要到加拿大了。她们本来有几次想来,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这次她们终于能如愿以偿一起来加拿大探望我们,而我们也能终于能有机会尽地主之谊招待、照顾她们,象我们小时候她们照顾我们。
想想就高兴啊,终于有一天,她们有些老了,她们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们怯生生的、又新鲜又害怕,一切都要依赖我、请示我,我能做一回她们的家长,把她们当成小孩加以“管理”,嘿嘿。
我妈挺可爱的,我还在中国时,有一次夏天,快中午了,大日头晒着,只见她匆匆忙忙跑回家,不知从找出一根竹竿,抗着就往外跑。我说,您干什么去啊?她一脸严肃地答:救小鸟。我家附近有条小河,有人在小树林里打鸟,一只鸟被打下掉到河里,但没死,还在挣扎呢。
我婆婆也很可爱。这次来,我们就想让她们多住一段时间。我婆婆说她必须在11月15日前回去。我感到很奇怪,就问她为什么?她答: 回去缴暖气费。
母亲节前,我翻看《读者》,恰巧看到老舍写的一篇《我的母亲》,有一段话,我觉得写得很好,“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母亲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觉得特别安定,觉得特幸福。
我学着老舍,也写了一篇《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我小的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家大医院和一所研究院,我的同学中有一些是它们的子弟。这些同学的母亲都有文化,举止从容,穿着优雅。在我的幼小心里,我一直希望我也能有象他们那样的一位母亲。
母亲那时很瘦,个子矮小,黄黄干枯的头发总是被最瘪脚的理发师剪的短短的。她不善言谈,也很少说话,但她说话的声音却很大。有必要说话、和别人谈事情的时候,总显得有几份局促和慌乱,她吃饭的神情很庄重,吃的极快,有的时候喉咙里还会发出响声。她的衣服永远不那么合体,甚至都不太整洁。我小的时候,很怕学校开家长会,怕老师和同学看到我的母亲。我大一点的时候,我不愿意和我的母亲一起出门,怕有认识我的人惊讶地、脱口而出地说,“小L,这是你妈呀。”这种“尴尬”的情景,我从小到大遇到过多次。
我儿时记忆中的母亲,手很粗糙,冬天还有口子,总是在忙着干活,她没有时间聊天。我大些后,觉得和她没什么可聊的,她什么也不太懂。我考大学,都是我自己拿主意,好象我的母亲也没问过我报考什么学校,考的怎么样?我记得,我高考过后,她就忙着给我做被子,说是给我上大学用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能考上大学?(那时,考大学的录取比例很低)她说,我就知道。过了很多年,我当了母亲后,特别是近几年,我远渡重洋、远离开她以后,我和她聊得多一些。我才发现和懂得了,我有个多么与众不同、而又了不起的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先是在正定孤儿院,后来该孤儿院于解放前夕整体搬到了北京。在我母亲最早的残留记忆里,她只记得有一阵狗的狂吠和敲门、打门的巨大声响,她躲在里屋的门后,从门缝里向外看,她看到一只大皮靴将外屋的门一下子踹开。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就不记得了。从她懂事起,她就住在孤儿院里。她是因为什么被送到的孤儿院,谁送她去的孤儿院都是个迷。至于她的确切生日、年龄,父母是谁,家住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母亲在孤儿院时,早晚两顿饭永远吃的都是粥,中午有两个小窝头和一碗菜汤,是在饥饿中长大的。她在孤儿院里5岁开始学习织毛衣,象其他孩子一样为孤儿院外接编织活计、为孤儿院挣钱。她14岁时进入一家纺织厂,成为轰鸣震耳的流水线上的一名纺织女工。她是在勤劳中长大的。
她爱她的工作,她为能成为自由、独立自主的人而欢快。虽然我的母亲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极度的营养匮乏中长大的,一但阳光照耀到她的身上,她便热烈地吸收,活泼泼地成长。我看过她18、9岁时的照片,她穿着合体时髦的布拉吉,两只粗辫自然垂在胸前,长至近膝部。她很自然、很美丽。
如果人真的有命运的话,我母亲的命似乎不太好。她幼年失家,少年失学,中年丧夫,外加上她还有一个厉害的、久病卧床的婆婆。
我母亲在22、23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并很快结婚,又接连三年生下我们姊妹三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人呢?他长得很帅气。他是个没有文化的聪明人。他只上过乡村小学,但他熟读古书,关心国家、世界上发生的大事。他是个有一身臭毛病的好人、老实人。他大男子主义,不干家务。他抽烟、酷爱喝酒,这在当时是能使一个家庭陷于贫困的。他当过兵,爱结交朋友,对朋友比对家人好的多。和朋友推杯换盏、畅谈国事,是他最快活的时刻。我记得有很多次,天黑了夜晚了,我去找爸爸回家,到酒馆去找,一家没有,再去下一家。在他从酒酣高谈阔论之际,把他叫回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走在踉踉跄跄、醉态百出的父亲旁边,我感到难堪之极。我小的时候,曾在心里偷偷地想过,希望我的父母离婚。
他们没有离婚,但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爱情。那个年代,爱情是珍惜的奢侈品。对于我的母亲来说,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她只有低头负重前行,她没有时间想柴米油盐之外的事情。她也不会想,她从来没有受到过关爱,她不是在家庭中长大的,不知道正常的家庭该是怎样的,她的背后也没有家人给她出主意、做主。
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奶奶就被从浙江老家接到北京,照管我和我随后出生的两个妹妹。我的奶奶是怎样的人呢?她得过中风,嘴有些歪,她身板挺直、端坐在八仙桌旁,目光炯炯、洞察一切。她不怒自威,小孩都怕她,我母亲也怕她。我的奶奶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头脑精明、会算能干。在她小时候住的山乡里,乡村教师是轮流在各家各户里吃饭住宿的。教师爱在我奶奶家住,因为我奶奶把家收拾的干净,同样的原料,我奶奶做的饭比别人家的好吃。
冬天的夜晚,教师和村里的人们在我奶奶家堂屋里围着火炉取暖、闲聊,打发漫漫寒夜。有一次,乡村教师出了一道百文钱买百鸡的问题:买一只公鸡需5文,买一只母鸡需3文,买三只小鸡需1文。问花100文钱买100只鸡,怎么买的?一屋子的大人都算不出来,静坐在一旁添柴的我奶奶很快就心算出来。那时她才十来岁,教师大为吃惊,力促我奶奶的父母送其入学。但我奶奶家贫,哥哥多(要为他们攒钱娶妻),没有钱送她上学。百来年前的小山乡的风俗守旧,也没有人家女孩子上学读书的。聪明的奶奶无缘上学。
我的奶奶也是苦命的人,中年守寡,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她虽是寡妇,可别人欺负不到她,她吃苦耐劳、要强、能干,她是妇女主任,是县里的卫生模范、养猪模范、劳动模范等等,所有的模范她都有份,她是“女强人”。
出生于贫苦山村的奶奶见过太多的苦难,她是不会被母亲的悲惨身世打动的。从小持家、精明强干的奶奶对不象她那么有条理、不那么擅长做家务的母亲不满意,常挑剔她做的饭不好吃、衣服洗的不干净。小时候没有洗衣机,奶奶自己洗她自己的衣服。中风后半身不遂,她用一只手在搓板上大力搓洗自己的衣服。再后来,二次中风身体不能动了,她在床上监督我母亲洗衣服。母亲每次洗衣服,奶奶都要母亲先洗她的掉色的深蓝或黑布衣服。最让我奶奶最为不满的是,我母生了三个女儿,没生下儿子。我父亲的家族,多年来一直男丁不旺,我父亲这代只有他和他的哥哥(五十年代初去世),这也是我奶奶对我父亲格外疼爱,看着他把本来家里就不多的钱拿出去喝酒也不管的原因。
母亲那些年过得很累,身心疲惫。但我从没见过我母亲和父亲吵架,没见过她和奶奶红过脸,奶奶怎么说,她都照着做。我也没听过她说一句抱怨的话。一切,她都能忍,她的童年的经历教会她忍耐,也给了她足够的毅力承受一切的艰难困苦。我想也许是因为她胸怀宽广,不太把这些放在心上吧。我想更因为她本份、本性善良。
人生是一种承受,也是一种付出,我瘦小的母亲承受的多、付出的更多。
我出生不久后,我的奶奶来到我家,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她得了中风。她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世的,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不能自理,全凭我母亲照料。我奶奶从没有得过褥疮,身上也干净。为了照料奶奶,我母亲在单位申请将工种变成工作时间灵活些的清洁工。清晨她将我奶奶安置妥贴去上班,上午抓紧时间清洁好楼道、厕所后,中午匆忙乘十几站公共汽车回家,照料我奶奶,再赶回单位继续上班。她在那十几年里,从没看过一场电影,单位发的电影票也没时间去看。要知道我母亲单身时,很爱看电影的,她曾说,她每部电影都要看上几遍,直到把影片里的歌曲全部学会唱为止。
我父母工资不高,家庭人口多,父亲又嗜酒,我家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我母亲在自己身上处处节约,她的一个同事曾对我说,“你妈妈真不容易,几十年如一日,中午只买食堂里最便宜的一毛钱一份的面条,从来没买过炒菜。”这件事她从来没提起过,只是有一次在聊天中,她无意中淡淡地说,“我生了三个孩子,做了三次月子,只吃过一回鸡。”我的母亲尽她最大可能让我们三个孩子吃饱、吃的有营养些。她那时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她说我不添置家具、不存钱,让孩子吃好点、长高个,等孩子长大了就都好了。
我觉得我必须写我母亲做过的的一件“傻事”。文革时的一天,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全北京市停运停课,工厂也大多停产。我母亲怀着8个月的身孕,大着肚子,步行2个多小时去单位上班。她的领导说,“全北京市也找不出第二个象你这样傻的人。”
我刚上研究生时,我父亲因车祸突然去世,车祸责任方是总参下属的一个车队。事情发生后,我的母亲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在没人的时候默默地留下眼泪。我命运多劫的母亲,她在日常生活中总显得有些慌乱,大事来临时,她反而显得比别人镇定。部队给的赔偿是1万4千元人民币(那时据说算是高赔偿)。事情处理完毕后,部队的一个领导曾对我们说,你们家人和别人家不一样,有的人是撞伤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就到他们单位大闹特闹,你们家是人都死了,一点也不闹。他还主动说,我们单位在分大米,你们要不要?给你们送点来。我妈妈说,不要,干吗要你们的大米。
我奶奶、父亲去世后,我们姊妹三人相继毕业都有了很好的工作。我母亲也退休了,算是步入了老年。她的身体也渐渐地有些发福了,皮肤变得白净细腻,她成了一位慈祥、达理的老太太。母亲后来和我妹妹一家住在一起,她的房子出租给温州来京做生意的一家人。SARS时期,我母亲看商场内买东西的人不多,她体谅生意人的难处,主动提出把租客的房租每月减少若干元。SARS过去了很久,我母亲想把过去的房租恢复了(本来就比别人的低),但那家人不同意。我母亲有点不高兴,和我念叨。我安慰她说,我们少那点钱也穷不了,多那一点也富不了。他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孩子,需要钱。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们把家搞的也干净,就先算了吧。我母亲一听马上就释然了,这事就不再提了。
我常常感叹1米53的母亲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生命力。我是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8斤多重,还是臀位生产。我自己近1米7,生7斤的女儿还剖腹。三年前,我正准备申请我母亲来加拿大探亲,她在一家商场购物时由于楼梯上有水,不慎从楼梯上滑倒滚落下来,摔断腰骨。医生说我的母亲可能会卧床不起了。可奇迹在我母亲身上出现,她又站立了起来,行走自如了。她没有要求商场任何赔偿,反而对人家把她及时送往医院而感激不尽。她的心中从来没有恨,她的口中从来没有抱怨。命运还是公平的,我想她要是在病床上,天天想着自己多么的不幸,商场应该如何如何赔偿她,她可能一辈子也爬不不起来了。
我的母亲有些木纳,嘴笨、不是很会讲话。其实她特别聪明,这是我新近发现的。我一直有个心愿想把她小时候在孤儿院生活的故事写出来。我问起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记得一清二楚,连老师、同学的名字都记得,对久远前发生的事描述得很生动。
我现在又一次为我母亲办理赴加的手续,我想这一、两天她应该收到我寄给她的材料了,这算是我母亲节送她的一份礼物吧。我从未为母亲做过什么,这一次我希望她能顺利来加,给我一次尽孝心的机会。我要打电话询问她,我知道,电话那端的母亲会一再叮咛她说过多次的话,“千万别给花钱给我买机票,我自己来买,一定、一定。。。”
这就是我的母亲,有一颗水晶般纯洁心灵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