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43)

 

            李渊正与裴寂泛舟太极宫后的东海池,望见尉迟敬德被甲持槊而至,少不得吃了一惊。人呢?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李渊所谓的“人”,指三卫禁军。李渊没有召见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应当不能进入玄武门。就算是掌控玄武门的敬君弘失职,放尉迟敬德同李世民一起进来了,太极宫门外的卫队怎么不阻拦他?难道是……李渊想起傅奕昨日上的那道奏章,心中不禁打了个冷战:难道这一切都是李世民的预谋?傅奕、裴寂都是同谋?他扭头看裴寂,裴寂毫无惊恐之态。是因疏忽而忘了作假?还是故露破绽?史无记载,无从考核。总之,裴寂的泰然,令李渊猜到裴寂必是同谋无疑。猜到这一点,既令李渊愤恨,也令李渊略感欣慰。愤恨,好理解。李渊一直以为能与裴寂推心置腹,到头来,却发现这推心置腹只是单向的,裴寂竟然瞒着他跟李世民相勾结。能不愤恨?然则为何略感欣慰?因为裴寂毕竟是李渊最信任的人物,李渊觉得有裴寂从中斡旋,远比直接面对李世民为好。倘若无人从中周旋,或者那人不是裴寂,情况势必会更加糟糕。

            听罢尉迟敬德的申述,李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虽说他已经猜到肯定出了大事,毕竟没料到事情竟然大到如此地步。两个儿子已经见杀,下一个会是谁?会轮到他自己么?这混账简直畜生不如!李渊心中暗骂。不过,他毕竟是权力斗争的老手,深谙不能感情用事之道。心中的暗骂并没有体现到脸上,呈现在脸上的,只是一丝惊讶而已。而且就是这一丝惊讶,也让一声冷笑掩盖住了,不善察言观色者,根本觉察不出来。

            先发一声冷笑,高。这时候居然还能笑,令尉迟敬德折服不已。他原本以为所谓勇,就是奋不顾身、单骑陷阵。那种勇,他尉迟敬德不输给任何人。李渊的冷笑,令他认识到另一种勇,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勇。这种勇,他尉迟敬德办得到么?原本根本没有意识到其存在,遑论办得到?所以,看到李渊冷笑,尉迟敬德不由得对李渊肃然起敬。

            冷笑过后,李渊问裴寂:“奉旨?奉谁的旨?”

            不理会尉迟敬德而问裴寂,也是一手高招。既公然藐视尉迟敬德的威胁,又不露痕迹地乞援于裴寂,一箭而双雕!裴寂老奸巨猾,自然意识到李渊的用心。他暗示过李世民:千万不能杀李渊,不仅因为弑君、弑父之后皇帝难当,而且因为只有捧着李渊才能变篡夺的阴谋为合法的行径。杀李渊,就是赤裸裸的造反。赤裸裸的造反,难得成功。听到尉迟敬德声称奉旨除乱,裴寂暗自庆幸他对李世民的暗示不曾如西风贯马耳。

            “自然是奉陛下的圣旨。”裴寂道,“陛下不是说过:本来有意以秦王为太子,只因碍于‘立长不立贤’之俗说方才主意不定的么?可见秦王之所为,不仅上应天意,而且下与陛下之圣意正相吻合。”

            李渊什么时候说过说这句话?昨日一早,傅奕上奏,说什么太白见于秦分,预兆秦王当得天下。李渊召裴寂问计,裴寂说:倘无天意,立长不立贤,可。既有天意如此,违之,恐不吉。李渊听了,随口附和了那么一句。是李渊的本意么?无人知晓。不过,事已至此,是与不是,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李渊不是没有其他男儿,只是都还幼小,未足以论接班。况且,事至如今,倘若仍旧不立李世民为太子,那就非杀之方才能行。他李渊还有杀李世民的能力么?被甲持槊的尉迟敬德近在咫尺,要他李渊的性命,只须举手之劳。亲信如裴寂,也已经上了贼船,同李世民一个鼻孔出气。他李渊显然已经没这能力了。

            “不错。”李渊顺水推舟,“不过,朕那意思,太子、齐王府属显然不知。你从速草诏一纸,赶紧着人到玄武门上去宣读。”

           

            圣旨传到玄武门上,李世民大喜,知道这回皇帝是当成了。无奈门外的薛万徹不买账,谁知道这圣旨是真是假?薛万徹冲城楼上喊话,皇上怎么自己不上玄武门来?你要是再不开门,咱就去秦王府,放一把火,把秦王府烧个精光!

            老婆孩子都是身外之物,李世民听了薛万徹这话,心中并不怎么着急。当上了皇上还怕没女人替我生儿?不过,如果真叫人一把火令秦王府化为灰烬,毕竟被搞成个孤家寡人,即使是暂时的,也不怎么吉利。

            “怎么办?”李世民问左右。

            请个圣旨来撑腰,是杜如晦的主意。杜如晦是李世民左右公认首屈一指的高参。杜如晦的主意都不管用了,谁还能有什么妙计?

            众人正不知所云之际,张公瑾匆匆登上城楼,冲李世民道:“外面有人放火烧门,恐怕只有借两颗人头却敌了。”

            “两颗人头?”李世民听了,略微一愣,“你还想杀谁?”

            “用不着杀谁,只消切下太子与齐王的首级,从城楼上仍下去。两府属员见了,明白主子当真死了,还会卖命么?俗云:‘树倒猢狲散’,此之谓也。”

            “好!就这么办。”李世民不由得对张公谨投以赞赏的目光,心想:幸亏李世勣推荐来这么个人,两番危急,都意想不到靠他化解。

            太子、齐王活着的时候,没谁敢动手。如今既然已死,抢着切其首级以邀功者却不乏其人。李世民的话音刚落,程咬金、秦叔宝就率先抢下城楼,其他人手脚不够快,只好作罢。圣旨可以假,人头假不了。两颗人头落地之后,太子、齐王手下见了,果然一哄而散。手下的人都跑光了,薛万徹虽有万夫莫挡之勇,无济于事,也只有一走了之。

           

            薛氏兄弟逃回太子府时,正好碰上魏征夺门而出。

            “洗马往哪儿去?”薛万徹问魏征。

            还能往哪儿去?魏征恨不得没在窦建德破灭之时,返回武阳去重操道士的旧业。以往魏征读《史记·李斯列传》,读到李斯临刑时后悔不该从政的感叹,心中窃笑李斯糊涂:哪是从政之错?分明是错在你李斯自己有问题嘛!这时候方才醒悟原来并不见得如此。他魏征有什么问题?不就是错在热衷于功名么?

            “上瓦岗?”看见魏征犹豫不答,薛万徹这么建议,他知道魏征本是瓦岗寨的人。

            “上瓦岗?”魏征摇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天下已定,人心思静。有谁会跟咱上瓦岗?”

            魏征这话不错,不过,并不是他心中的全部意思。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你我都不是占山为王的料,倘若瓦岗寨上已经有人称王,你我奔去入伙还差不多。这话自然是不便对薛氏兄弟明说,所以他也就没说。

            “那咋办?上终南山?”薛万均问。

            “嗯,这主意不错。”魏征略一思量,点头称善,“终南山近在眼前,容易够得着。远处再好,半路上难免不测。”

            魏征这回应不假,不过,也没有说出他心中的全部意思。没说出的意思是:终南以隐士闻名,不是瓦岗那种强人出没之处。逃奔瓦岗,必遭搜捕;藏身终南,说不定能等到赦免。他之所以没说,一来是没模透薛氏兄弟的心思,二来是猜不准事态的动向。说出来,搞不好,或与薛氏兄弟相失,或者成为笑柄。不说为妙。

            主意拿定,事不宜迟,三人当即策马奔出长安城,逃入终南山,一路无话。魏征三人之所以能够一路无话,因为李世民未曾下令追杀。李世民之所以未曾下令追杀,却并非是因为不想再杀人,而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要杀。太子、齐王已死,皇上已经归顺,还有什么重要人物非杀不可?据史册记载,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立即遣手下诛杀安陆王、河东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梁郡王、渔阳王、普安王、江夏王、义阳王。共计十王见杀,前五王皆是太子之子,后五王皆是齐王之子。当时太子李建成不过三十八,齐王李元吉不过二十四,两人之子能有多大?太子的长子也许能有二十,齐王之子,必定全在十岁以下。男儿赶尽杀尽,即使是在童稚之龄亦不能幸免,美其名曰斩草除根,真所谓草菅人命!

            女人呢?怎么处理?史册不曾记录。不过,从李世民之杀庐江王李瑗一案,可以窥见一斑。李瑗何许人?李世民叔父之子。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立即唆使右领军将军王君廓诬告李瑗参与太子、齐王之谋反。既杀李瑗,遂“以李瑗家口”赐王君廓。所谓家口,就是李瑗的女人以及李瑗的女儿。不过,有一个女人例外。这女人本是他人之妻,被李瑗看上,杀其夫而夺之。其美艳之名,早已入于李世民之耳,记在李世民之心。李世民依样画葫芦,杀李瑗而据为己有。由此推测,太子、齐王的家口,想必亦由替李世民斩草除根者瓜分。不过,也有一个女人例外。这女人就是齐王元吉的夫人杨氏。李世民对这位风骚弟媳早已垂涎三尺,杀却老弟的当晚就上了弟媳的床。杨氏从此宠信无比,几乎被册立为皇后。

            太子与齐王的男女都有下落了,两人的财产怎么分配?太子府上的财产何所去?史册没有记录。因由李世民独吞,所以故意忽略?历来修史,大都因袭“为尊者讳”的传统。由此推论,应当如此。至于齐王府库所有,李世民一并赐予尉迟敬德。理由明显之至,倘若不是尉迟敬德从背后射杀李元吉,李世民早就死在李元吉手下了,哪还能有今日?

            太子、齐王的左右又如何处理?史称诸将怂恿李世民尽杀太子、齐王左右一百馀人,籍没其家。所谓“诸将”,自然就是参与玄武门之变的那一伙。“籍没其家”四字,恰似画龙点睛,一语道破天机。原来一场貌似惊天动地的宫廷政变,其实也不过就是如土匪的打家劫舍,最终目的无非是谋财害命而已。听到诸将的怂恿,裴寂警告李世民:当今之急务,在于笼络人心,力求安定。这么搞下去,势必酿成人心惶惶之势,恐怕是有弊无利。李世民心下深以为然。不过,倘若不从诸将之请,会失欢于自己的左右么?自己的左右是自己的权力基础,为笼络太子、齐王的左右而动摇自己的权力基础,岂非得不偿失?

            “这事儿还真有些棘手,舅爷可有什么良策?”李世民问计于高士廉。

            问计于高士廉?怎么不问计于房玄龄、杜如晦这两位李世民一贯倚重的高参?因为无论房、杜如何可以信任,毕竟只是李世民的左右,高士廉才够资格算得上李世民的自己人。任人不能唯亲,这道理,李世民懂。任人不能内外无别,这道理,李世民也懂。

            高士廉说:“良策嘛,谈不上。不过,你不妨假意应允诸将之请,令尉迟敬德出面唱反调,说出一番不能如此的道理来,然后你再作恍然大悟之状,听从尉迟敬德的劝阻。”

            李世民听罢大喜,连声赞道:“嗯,妙!妙!”

            高士廉的主意,也不过就是自己唱红脸,叫别人唱黑脸的老生常谈。何妙之有?妙在尉迟敬德这个人选。尉迟敬德与李世民手下其他人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和谐,如今又独得齐王的府库,早已成为众人眼中之钉。由尉迟敬德出面断送众人的财路,从而能够轻而易举把众人之怒转移到尉迟敬德身上。既有他尉迟敬德成为众矢之的,李世民于是不难继续充当好人。好人怎么当?参与玄武门之变者一个个都升官晋爵,虽然不曾大发横财,至少是贵显有加,能不感恩戴德? 

            对太子、齐王左右手下留情,直接受益的少不得包括薛万徹兄弟与魏征。李世民早就想把薛万徹延至自己麾下,得知薛万徹藏身终南山,多次遣使者劝谕投诚。薛万徹既归顺,李世民旋即授以副护军之职,令与秦叔宝、程咬金等同列。至于魏征,李世民本来只想当面羞辱一番,然后打发一个闲差了事。

            “你多番唆使废太子害我,如今废太子死了,你还好意思到我这儿来讨饭?”

            李世民召见魏征之时,并无寒暄客套,劈头就来这么一句。他以为这一句足以令魏征魂飞魄散,趴地上求饶。岂料魏征有备而来,不慌不忙,捋须一笑,反唇相讥道:“倘若前太子早听魏征之计,何至于枉死于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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