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批斗会)
那天收了工,黑子和五毛又喝上了,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哥们,家也在一块,不同的是,五毛是老幺,黑子却是老大,底下弟弟妹妹一大堆。
喝着,喝着就吵上了,多半为一些小事,比如门口的电线杆离哪个家近,十年前玩弹子的时侯是谁耍赖,接着就扭到了一起。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有一次鼻子想劝他们,他们一起望着鼻子,五毛对黑子说:
“他那个大鼻子,你想我几拳能砸平?”
“至少五拳,你搞阶级斗争不怎么行。”黑子想了想说,
“你又胡扯,我明明只要三拳,你信不信?”
鼻子赶紧说:
“我信,我绝对信,用不着试,您们还是接着打吧,我还想留着我的鼻子搞阶级斗争呢。”
第二天酒一醒,就忘光了,因此也没人劝。果然扭了一下,两人就放开了,喘着粗气,五毛说:
“他妈的酒也喝完了,我怎么像没怎么喝了,你他妈的搞阶级斗争不行,喝酒倒厉害,每回都比我喝得多。”
说完拿了不知是谁的刀在手里玩,黑子虽然是个大个子,每回总是占不了便宜,还坐在地上呢,说:
“你拿刀干什么,难道还想戳我一刀?”
五毛没理他,黑子架打输了,嘴上却要找回来,站起身来,继续说:
“你能要戳我一刀就好了,旁边分场的一个知青给人戳了一刀,说是阶级斗争,伤的不轻,现在回城去了。”
黑子父亲身体不好,家里全靠母亲撑着,他是个孝敬孩子,在家做很多事,
“我只想回家,挨一刀我都不在乎,不过你哪敢,我早就知道你搞阶级斗争不行。”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是不是真像挨一刀?”
“我就是想,想狠了,不过你哪有这个胆。”
五毛脸色苍白,眼神游狐不定,大家也发现这回跟平常有点不同,全都看着他们俩,
“你要戳就戳,没种就把刀放下,阶级斗争不是你搞的…..”
话还没完,五毛冲上去照着他的腿就是一刀,大家这一下就慌了,赶紧把两人分开。
那一段时间知青打架斗殴不断,五毛被抓了典型,判了三年。
黑子伤好了以后,鼻子陪着他到监狱去看五毛,别人不让他们看。说是只有直系亲属才能看,怕影响他们的改造,鼻子把管教干部拉到一边,递了一支烟,说:
“你知道他是谁?”
“是谁?”
“他就是被五毛刺伤的那个人!”
“我们来就是要帮助五毛好好改造,更好地搞阶级斗争。”
当他们坐到五毛对面的时侯,两人你望我,我望你,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还是五毛问: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早就好了,你看看。”
说完脱下长裤,果然只能看到一个不明显的伤疤。五毛满意地笑了,说:
“我爸妈来把我大骂了一顿,要不是管教干部拉着,又要给我一顿好打。说:街坊邻居的,怎么下得了手。他们拿着东西看了你爸妈,又要我哥经常去你们家帮帮忙。”
“你们家总是帮我们。”
“这有什么,你家里困难嘛。”
“真是对不住你了。”
五毛这回真正大笑了,
“这叫什么话,是你挨了一刀,又不是我。”
黑子一向比五毛能说,现在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阶级斗争可不是这么搞的。我在这里挺好,真的挺好,这里干活还没有农场累,管教干部对人也不错,只要你不捣乱,就是吃不饱,总是饿着在,不过我家里半个月一定会来看我一次,我就能饱饱管几天,你今天来,我就又能好好得饱一顿了。”
说完拿起黑子带来的东西,大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对黑子说:
“别为我担心,我是轻犯,表现得好,一年就出去了,咱们再一起好好喝一顿,这次我一定要喝赢你。不过酒真不是一个好东西,你最好还是少喝,你看你爸,就是喝酒把肝喝坏了,在这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定能把酒戒了。”
临走时又叮嘱黑子:
“你赶紧去把回城的手续办了,这一刀可不能白挨。”
黑子那天去了场部,找到政治处的老余,说:
“我来办回城手续。”
“什么回城手续?”
“我被阶级敌人戳伤了,按照政策,就能回城。”
“被阶级敌人戳伤了,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你是哪个连的?叫什么名字?”
黑子告诉了他,接着他到里屋去了半天,拿了一份材料出来,看了一回,坚决地说:
“你那不是被阶级敌人刺伤。而是打架斗殴,如果这能够回城,那知青要走一半,谁还来搞阶级斗争。”
“五毛被判了刑,是不是阶级敌人?”
“当然是。”
“那是不是阶级斗争,我是不是被阶级敌人刺伤了?”
“胡扯什么?他在刺你的时侯还不是阶级敌人,刺了以后才是,你真是不懂阶级斗争。”
说不过人家,黑子只好焉焉地打道回府,把故事讲给大家听,鼻子不满地说:
“老余?那狗东西最呸,他懂得个鸟的阶级斗争,不错,大林开始刺你的时侯,的确不是阶级斗争,那刀一进到你的腿里,性质就变了,那时就是地地道道阶级斗争了,所以说,你还是被阶级敌人弄伤了,就算不是刺进去时弄伤的,那至少也是拔出来时弄伤了,你就这样跟他说,看他还有什么鸟话说!“
黑子又颠颠跑了几十里,又焉焉地回来,说:
“他们还是说我不懂阶级斗争,在胡搅蛮缠。”
大家就一起把政治处那一帮龟孙子大骂了一顿。
黑子边喝酒边说:
“这有什么用,我们懂阶级斗争,却没有公章,他们不懂,却有公章,我们是斗不过他们的。”
五毛走了后,黑子只好拉鼻子喝酒,听鼻子高谈政治,哲学,据鼻子说,黑子的哲学悟性非常好,特别是喝了酒以后。
那一天晚饭后,连长付连长到知青宿舍来了,看到他们又在喝酒,不满意地说:
“怎么又在喝,喝了酒就闹事,能不能不喝那个酒,把力气用到阶级斗争上来。”
黑子叹了一口气说:
“不能不喝酒。”
“那为啥?”
“不喝酒人就清醒。”
他望了连长一眼,补充道:
“就是明白。”
“明白有什么不好?”
“明白就会感到羞愧。”
又补充到:
“就是不好意思。”
“为啥不好意思?”
“那还能为什么,喝酒啦!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又喝了一口,鼻子看到连长脸色不对,赶紧笑着说:
“我们知青可怜,不喝酒又有什么鸟事干,你当然可以不喝呢,你有老婆可以干,我们没有,要不然你把你的老婆借给我们干干?”
连长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但老婆肯定是不能借的,在大家的哄笑中,连长只好摇摇头走开了,对付连长抱怨道,这帮知青可真难弄。
他们一走,鼻子对四眼说:
“他神气个屌,像个二狗子,国民党军队的孝子贤孙。”
鼻子是在说付连长,他是回乡知青,年龄比这帮知青要大得多,听说在读高中时就入了党,从来都是积极分子。
“他的家庭出身不是革命军人吗?”四眼问,
“什么革命军人,投降的革命军人。他老爹是国民党的一个将军,投降我爸后就穿上了我们的军装。”
“那有什么,革命不分先后嘛,不过你爸爸倒是被打倒了,这倒有点意思。”黑子说,
“我爸爸不被打到,我肯定参军去了。怎么会到这个破地方来,”
鼻子越说越气,
“他现在倒神气得不得了,管起我来了,这叫反攻倒算,他妈的,现在没有人真正懂阶级斗争。我爸爸是被冤枉的,总有一天要平反,哼,到那个时侯,我非要他跟我再投降一次。”
“哎,哎,哎!熄点火,熄点火,喝口酒,酒是个好东西,一喝好,我保管你把烦心事忘个精光,就会觉得这破地方其实不错。”
“不过刚才你辩证法真是用绝了,绝对把连长给辩证糊涂了,他妈的,我喝酒就头痛想吐,你喝酒就变得特有哲学头脑,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那还不简单,你没喝好!快喝,快喝,你怎么还有这么多。”
四眼倒有点同情付连长,知青的确不好管,上面压他,知青个个骂他,不服管,他两头受气。再说,他对四眼有点好,能照顾就照顾了。他第一天到这里,付连长看了他填的表,把他拉到一边说:
“你是彭教授的儿子,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
“我是他老幺。”
“我见过你爸爸妈妈,我哥原来是你爸爸的研究生,你爸爸怎么样?”
“在干校劳动改造呢。”
“现在都不容易。听我说,在这里要积极要求上进,要表现好,争取被推荐上大学,你我都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四眼心想,上大学,那不是做梦吗?没听说反革命的儿子能上大学的。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付连长跟往常一样来敲门喊大家起床,就听见鼻子说:
“这只瘟鸡,早不叫,晚不叫,刚躺下它就叫了。”
“声音不对,一定是只阉鸡,不过没阉干净。”黑子说,
等听到付连长一走,鼻子马上翻身起床,叫道:
“起来,快起来。”
“我还没睡好了,等会,等会。”
“不行,连长马上就会亲自来,他会砸门掀被窝的。”
果然连长一会就来了,可他看见个个都在做出工的准备,比平时要慌忙多了,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那天大家都在谈笑这件事,隔壁房间的斌斌说:
“这有什么,你们不知道,鲁迅说过,最高的轻视是看都不看,眼睛珠子都不转过去,那才会把他气疯呢。”
大家一起笑斌斌,说:那你就试试。斌斌被搞气了,说:试试就试试。
于是中午吃饭后,付连长来喊出工,斌斌蹲在门口抽烟,看见别人都走了,斌斌还在那里抽,就走到他面前,好声叫他的名字:斌斌,出工了,应该走了。可斌斌连头都没抬,转身进屋去了。
四眼认为付连长是很有涵养的,并不爱发脾气,可这一回可愣在那里呆住了,眼里像冒出火来,一会儿回过神来,厉声喊道:
“有个什么好笑的,赶快走,今天天不黑,别想收工。”
这下大家就都不作声了。
自从五毛走后,房间里就变得冷清多了,没人打架斗嘴了,虽然有鼻子陪着黑子喝,四眼不能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哭。但没办法,鼻子一点也不知道那电线杆在哪里。于是有一天,黑子打断鼻子的高谈阔论,说:
“我想进监狱。”
“什么?”鼻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进监狱去搞阶级斗争,反正回不了城,我不如去监狱陪五毛,反正也差不多。”
“那倒也是,可你怎么能进去呢?监狱可不是你家开的。”鼻子笑着说,
“是啊,你帮我出出主意。”
“你要不然去把连长的老婆干了去?”
黑子想了想说:
“那太亏了,传出去又丢人,再说,那未必能进监狱,那次她就拉住我不放,要检查我的伤口。”
黑子高高大大,女人要他帮忙从不说不,很有女人缘。
“她不想把你送进监狱,连长知道了肯定会想啊。”
这下黑子听懂了,勃然大怒:
“你想害死我啊,连长管着基干民兵的枪在!”
停了停又说:
“这种事我不能干,我妈知道了要打死我的,再说,那将来找不到老婆的,还是换一种方法。”
“那就跟五毛一样,戳别人一刀。”
“这倒不错,可戳谁呢?”
“你最恨谁?”
“代销点的老王。他的酒里总是参那么多的水。”
“那是连长叫他参的,怕出事,不参,你早就喝死了。”
“那道也是,现在哪里喝得到不参水的酒,上次我走了十几里打的酒,也差不多。再说他对我还真不错,我还欠着他的酒钱呢。换一个人吧。”
“就这样吧,你为民除害,把付连长戳了吧。”
“哎,这是一个好主意,他也好早点回城上大学,实际上他还马马虎虎,也算帮了他,就这样定了。”
有一天付连长从门口过,黑子喊住他说想汇报思想,等他走进屋里却发现黑子手里拿着一把刀,笑着问他:
“你说我敢不敢给你一刀?”
付连长以为他在开玩笑,也笑着说:
“你当然敢,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呢?”
黑子没有回答他这句话,深呼吸了几口气,像运动会前那样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眼睛盯着他的大腿看,好像在找部位,付连长这下就有点慌,左右一看,平常热闹的知青宿舍,这时不知为什么却一人没有,连忙说:
“黑子,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对我有意见,我们交换一下,好不好,都是革命同志,这样动刀动枪可不好。”
声音越来越高,不知是听到讲话的声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鼻子走到了门口,大吃一惊,飞快地冲进来死死抱住黑子,回过头去对付连长喊到:
“你走,赶快走!他最近有点不对头。”
等付连长走后,鼻子说:
“我说的那是酒话,是说着玩的,你怎么可以当真!”
黑子呆了一会,说:
“我他妈的真是没出息,下不了手,我不如五毛有种,搞不了阶级斗争。”
一天晚上,黑子没喝酒,估计是没钱了,一个人靠在床上想什么。他最近话变少了,想着想着,突然翻身下床,拿起一个冲担就出去了,四眼担心地问;
“他干什么去?会不会去杀人?”
“杀人倒不会,要杀那天他就杀了。”
鼻子想了想又说:
“没准他去杀牛了,哈,那到不错,我们就会有牛肉吃了!”
四眼不想黑子走,知青中有一帮小混混总要欺负人,有黑子在,他们就不敢抢四眼的东西。一会停了电,大家只好睡觉,那年头,是经常事。
第二天早上,大家睡到天亮居然没有人喊出工,醒来都有点奇怪。过了一会,消息就传开了,原来昨天夜里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把连里的变压器弄坏了,公安局来了人,正在查。
那个公安有点恼火,本想是个简单的案子,因为现场留下了半截冲担,心想只要弄清楚是谁的,案子不就破了吗?他忘记了这里有很多知青,他们的工具是统一发的,都一样,而且知青的工具都是乱扯的,他们最早实现了实现共产主义,很难说是谁的。这会就有几个人说是他的,但几天前被别人偷了,有一个一本正经对公安说:
“你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了,我们要狠狠把阶级敌人揍一顿,我们最近老在丢东西。”
黑子一早上起来,认真地漱口洗脸,然后把所有的饭票都用了,买了一大堆东西,叫鼻子和四眼一起吃,鼻子说:
“怎么一早上就要喝酒。”
“不喝酒,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一边狠命地吃,
“你把饭票用完了,中午吃什么?”
“中午到别的地方吃去,那儿不要饭票。”
“有这么好的地方?是哪儿?”
“到时侯你们就知道了。’
吃得实在吃不下去了,就艰难地站起来,对四眼说:
“这个月我还能发点钱,帮我领了把老王的钱还了,多的你留着,我喝了你不少酒,我跟那几个家伙说了,就他们离你远点,不然我出来后和五毛会狠狠地收拾他们,”
对鼻子说:
“我的东西在那儿,帮我收好,我回来时还要用呢。”
“我看你哪儿都去不了,中午又要找我借饭票。”鼻子笑着说。
黑子一声不作,气宇轩昂像荆轲一样不回头地走了。
公安和连长正在烦心呢,就看见黑子穿得整整齐齐,拿着一个包进来了。说;
“你们在找那个阶级敌人?”
“不错,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是谁?”
“就是我啊。”
公安望了望连长,连长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把头指了指,公安又问: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为什么,就是想到监狱去搞阶级斗争。”
“小同志,监狱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是个严肃的地方,不是你们家的菜园门,想进就可以进的。”
黑子胸有成竹地说:
“我早就想好了,我有证据,你们跟我来。”
说罢把他们带到宿舍,往床底下一看,突然就傻了眼,站起来问鼻子:
“我的冲担呢?”
“你哪里有什么冲担,几天前你把我的拿了,害得我没有用的,连长还训了我呢,对不对,连长?”
“那么你的冲担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被你拿了,你最近酒喝多了,完全没有记性了,酒真不是好东西。”
连长不耐烦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拉着公安就走了。黑子一个人还在呆呆地想呢,
“我昨晚没喝酒,没喝酒事情就不对头,对了,”
他挽起裤腿一看,赶紧追上去喊道:
“公安,公安,的确是我干的,我昨晚回来的时侯摔了一跤,这,伤痕还在这儿呢。”
那公安回头和颜悦色的对他说:
“小同志,革命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在困难的时侯,要看到前途,看到光明,不要丧失信心。你们下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教育好了以后,党中央,毛主席自有会安排,不要多担心。”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妈的,怎么真话就没人信呢,是你们害得我进不了监狱,你们中午,不,晚上借我饭票,中午我不吃了。”
黑子说完,打了一个饱嗝。
那时节正流行军管,分场场长靠边站了,换了一个现役军人的团长,分场也改作团,大队改作营,小队就改作连,都军事化了,那些“长”们见面都跟部队一样要行军礼,好不威风。
新到的团长作风扎实肯干,一上任就去了最边远的这个连,来到知青宿舍,正好碰到黑子一个人低头喝闷酒,看起来好像他在闷闷不乐在喝水,团长是老革命,关心战士是老革命的传统,在团长看来,革命战士都应该是斗志昂扬的,于是就上前问道:
“小同志,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呀?”
心想总是因为伙食不好或者干部简单粗暴,黑子被别人打断了喝酒很是不快,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了,我想进监狱搞阶级斗争,他们跟我捣乱,害我总进不去,烦死人了!”
团长这才闻到了满嘴酒气,只好摇摇头转身要走,黑子倒看出点什么,喊道:
“首长,首长,我想你一定是首长,我没醉,一点都没有,这还不到半斤呢,你能帮我进监狱吗?听说那里能戒酒。”
团长登时火大了去,马上叫人把他带到了连长的屋外。连长因为孩子上了学,又不出工,大好时光不能浪费,和老婆正在床上亲热,听说团长到了家门口,一个骨碌从床上跳起来,一边说:咋就不先打个电话来呢;一边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连长那里知道这个团长作风像中央领导,结果也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太慌了搞得裤子都没扣好,又没穿内裤,露出了不雅的黑压压的一片。跟团长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同志,见到这番情景,只好背过脸去,捂住嘴偷笑,幸亏没有大姑娘。
连长倒是一点都没有受影响,站得笔直,很正规地行了一个军礼,说:
“报告团长,六营三连连长到!”
连长是转业军人,军礼很是标准,不少“长”都专门走一二十里专门地来跟他学,他也以这非常自豪,但这一次好像失了手,团长并不欣赏,反而有点哭笑不得地说:
“你….你,你下面是什么?!”
“报告团长,我下面是排长。”
又是一个潇洒立正敬礼,只是下面还是能看到黑乎乎的东西,
“下面,下面!”团长只好用手指指,
“报告团长,排长下面是班长。”
连长还沉醉在军礼的自豪中呢,团长只好说:
“你的裤,裤子!下面是什么?”
等连长扣好裤子,团长接着说:
“大白天怎么在睡觉?”
“报告团长,下大雨不能出工。”
“不能出工,就不能抓抓阶级斗争,你看你这里像什么样子,知青喝酒打架,男女疯疯打打,那帮孩子正是能折腾的时侯,我们不把他们抓紧点,那是要出事的!到时侯怎么跟他们的父母交代。”
团长的孩子也有知青,
“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只有狠狠抓阶级斗争,才能改变这种懒散,放任自流的局面。”
“报告团长,能搬到这个农场来的,都经过审查,没有“五反”份子,就有一个地主婆,斗了很多次,现在一斗她,一帮老爷们就问地主第一天把她抢去干了什么,知青男女就哄笑,弄得影响不太好。”
“谁叫你打那些死老虎,知青里面就没有阶级斗争?你们连刚刚有一个斗殴判了刑,影响极坏,那不就是阶级斗争,要抓一抓,不要再发生了。同志啊,要警惕呀,毛主席说,赫鲁晓夫现在就睡在我们身边呢。”
“报告团长,我老婆三代都是贫农,她不可能是赫鲁晓夫。”
“什么乱弹琴,这是一个比喻,谁说你老婆啦。”
打到“四人帮”以后,连长,当然他早就不是连长了,钦佩万分的说:
“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英明啊,他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赫鲁晓夫睡在他身边,一点都不错,他早就知道!”
团长走后,连长找来付连长,跟他说:
“团长跟我交代了任务,要在知青中抓一抓阶级斗争,他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意,认为知青淘到天上去了。”
“那倒也是,可怎么抓呢?”
“老办法,抓一个不服管的典型,开会斗争,狠狠地批判。你比我了解情况,你定,也好树立你的威信,你对他们太软了,阶级斗争不是这样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对那些半糙子,就是要死命整,人在那个年纪是这样的,他们成人了会惦记你的好的,就像牛犊子,你不调教,不把它打服,它能上套?当年我老爹不打断几根棍子,我走不了正道。”
“斌斌最不服管,干活不上心,成份也最高,是资本家兼地主。”
“是不是那个衣服总干干净净的?”
“对。就是他。”
“好,就是他了,哪能干活身上不粘泥。”
“可他才十七岁,说是阶级敌人是不是不合适。”
“谁说他是阶级敌人?他们没有剥削过,没有拿枪跟共产党对着干过,不就是一些不服管的糙子娃,做个检讨,认个错,大家也得个教训,以后好好干活不就去了。”
于是一天晚上,付连长走进了鼻子他们的宿舍,非常严肃地对四眼说:
“连里决定明天开会批判斌斌,你准备一下,写篇够分量的文章在会上讲。”
然后又对鼻子说:
“你也要发言,不是那种嘻嘻哈哈的东西,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来看。”
“我一天到晚干农活,不会写字了。”
“我可认真地告诉你,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你不要走你父亲的老路,跟革命群众对着干,下场你是知道的。”
说完就走了,黑子骂骂咧咧的说:
“老子怎么越看越他不顺眼,以后看样子还是要多跟他汇报思想。”
鼻子也一边骂,一边写,四眼倒不慌,付连长总是要他办墙报,他有一大堆报纸,随便找一篇把名字一改就可以了。
几天以后,连长问付连长:
“批判的事怎么样?”
“我正想跟你汇报呢,情况不错,大家都发了言,这两天出工情况比过去要好得多。”
“对,就是要这个结果,说明我们抓阶级斗争有进步。我昨天到团部开会,跟团长汇报了工作,他认为我们大方向是对的。”
“就是斌斌不说话,不管我们怎么批,他一句话不说。”
“那就继续批下去,还怕整不服他。”
说完就要走,付连长喊住他,
“我发现斌斌眼神有点不对,是不是停两天。”
“你怎么这样糊涂!如果连这个小碉堡都攻不下来,将来知青还不翻了天,管不了呢。”
停了一停又说:
“你在这个关键时侯可不能犯糊涂,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思想不坚定,跟毛主席说的一样:摇摇摆摆。你不是想上大学,我可告诉你,很多人都想呢,你不在阶级斗争上干出点名堂,到时侯就比不过人家。”
“现在该发言的都讲了,可他就是不说话,再怎么批判下去呢?”
“今天晚上,不光知青,全连开会,再不投降,就停他的工,让他写交代,我安排基干民兵看管住他,要加强火力,我还不信有攻不下来的碉堡。”
出工的时侯。付连长把四眼叫到一边,说:
“你那个批判不行,谁都知道是在报纸上抄的,没有自己的东西。”
“哪怎么批呢,他日记上的话,都是抄的鲁迅和高尔基,他们都不是没被打倒吗。”
“这叫什么话,你的立场有点问题。他们那些话是对谁的?是对万恶的旧社会,斌斌大段大段地抄下来,说明他从中得到了乐趣,有了共鸣,但他是对谁,这不是很清楚吗,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你和斌斌关系很好,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和他划清界限,和党和人民站到一起来,才会有光明的前途,你跟他一样出身不好,你不抓住这个机会,下一次就可能是你,你千万不能糊涂。”
“你过去和斌斌走得很近,他肯定有什么对党和社会主义的反动言行,对领导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你下一次批判,一定要把这揭发出来,才能表明你的立场,证明你在认真改造,听到没有?”
四眼有点反感地想,大家都是知青,何必相煎太急。付连长可能是看出了四眼的想法,叹了一口气。说:
“连里也就是想帮助帮助他,不要他滑得太远,他只要认错,认真批判自己,好好劳动改造,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你跟他不错,要不然去劝劝他,这样硬顶着,只会越来越糟,和党和人民对着干没有好结果,只要回头,没有谁真想把他打成反革命。”
“我能把这话告诉他吗?”
付连长一下脸都吓变了色,赶紧说:
“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只当我没有说,只当我没有说,你千万记住了。”
说完匆匆地走了。
一两天后,四眼一回来,发现宿舍里像炸了锅,大家都在说,斌斌疯了。他跑到了猪圈里,和猪一起吃喝,说是要跟猪一起搞阶级斗争。
第二天早上,喂猪的老钟头天不亮就起来煮猪食,发现在蒙蒙的晨曦里,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身体笔直,头略歪,双臂稍稍分开,就说:
“这些学生娃,干活还不累,这么早还起来做早操。”
等他把猪食煮上了锅,看到那学生还在做早操,走近一看,才发现斌斌吊在门框上,身子都凉了。
团长知道了以后,大发脾气,把连长撤了职,说:我要他抓一抓阶级斗争,不是要把学生娃娃整死,人家父母亲要是来要个说法,那是怎么办!
团长的孩子也是知青,知道知青的苦楚。但他好像并不了解地方情况,斌斌的父母亲正被整得死去活来,那能来扯皮,况且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就是能,也不敢。
黑子到底把自己弄进了监狱,他不知到哪儿学了一手绝技,不用刀,一下子就能把鸭脖子拎断。于是有一天晚上,他喝足了酒,来到鸭棚,将守夜的赶走,把鸭脖子一只只地拎断,心想,我杀不了人,杀鸭子还是敢的,再说又喝了酒,没头的鸭子不会再跑了吧?
当连长和付连长带着基干民兵赶来的时侯,只见一大群没有头的鸭子在鸭棚里乱窜,黑子满嘴酒气地看着哈哈大笑,一看到付连长,轰的一下就窜到他的身上,使劲地拎他的头,嘴里还说:我就不信拎不下你的脑袋。
后来鼻子的父亲真的平了反,一天来了一台车,把他接走了,他事先都不知道。再后来付连长到底被推荐上了大学,到了最后,所有的知青以各种渠道都回了城,只留下斌斌,一个人孤零零地仍旧躺在河边,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
如果你在那个时侯碰到了四眼,就会看到他浑身都是泥,打着赤脚,裤脚一个长,一个短,一个草绳系着腰间,比当地人还要朴实,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一副眼镜,但也断了一只脚,用橡皮筋连在耳根。你对他说:我们来谈谈美国好不好?你想不想去美国啦?他肯定火大了去,瞪着眼不耐烦地说:
“少它妈的来跟我胡扯,什么美国不美国,我现在只想睡觉。”
等会可能加一句,
“能不能给我一支烟,家里知道我抽烟,不给我寄钱了,我现在要能抽支烟,再睡一觉,就是在天堂了…..”
可那时又有谁能知道二十年后四眼真的到了美国,住在费城一个很烂的区,正在抽睡觉前的一只烟,他累得跟二十年前一样,刚刚从餐馆下班。
他只拿到半奖,能签出来就是他一生不多的几次运气之一,但得打一部分工,他要想办法存点钱,一旦太太和孩子签出来,就必须必须搬到好区去,这里的学校太烂。
他有时觉得现在比在农场那会还要累,上课,在学校工作,还得在外面打工,那时候只是体力上累,现在则二方面都累。唯一不同的是他有希望,不是那种虚幻的将来,而是确确实实的东西,太太签个十次八次总会签出来,他一但毕业,肯定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到那时,一切就好了。而在农村,他就像掉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深井里,不知道能不能爬出来。
他甚至想过,如果这样过一辈子,干脆跟斌斌一样算了,可想到母亲那会有多难过呀,再说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也许人生不过如此,自己过去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睡到半夜,突然从梦中惊醒,他刚刚又梦到了那天晚上。
那夜突然起了北风,他怕斌斌冷,找了一件外套,来到了猪圈。只见斌斌靠在一头猪的身上,浑身是猪粪,嘴里念念有词,黑暗中好像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斌斌,起风了,外面冷,还是回床上睡吧。”
斌斌没理他,眼睛不知在看哪里,他只好又说:
“斌斌,斌斌,你要不愿意回屋里,就把这件衣服穿上吧。”
斌斌这回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突然打掉他手里的衣服,两手握成拳头,向上挥动,大喊到:
“我不要这些捞什子,我要搞阶级斗争,阶级斗争!”
他吓得赶紧后退几步,可在淡淡的月光下,好像看到斌斌的眼里似乎有点依稀的泪光。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了和母亲的一段对话。那是在文革最高峰的时侯,周围有些人也疯了,一帮半大的孩子就逗他们,整他们,记得有一次他问母亲:
“他们又冷又痛,为什么不哭呢?”
母亲叹口气,说:
“你知道吗,在世间万物中,只有人会因为悲伤而流泪,他们疯了,不知道了,自然也就不流泪了。”
可斌斌为什么还能流泪呢,难道他是在装疯?当然,他没有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但现在,他越来越相信,那,只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