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字,会拿笔写。有些文字,拿键盘写。有些文字,是拿心情。还有一些,则是拿命。
是以为文。
一
若有朝一日,灾厄敲门,
不管是我失去所爱或所爱失去我,我们还有地方重聚。
是以,我全心全意以文字造屋,先时间一步。”
---简贞。《红婴仔》后记
花草里面,我尤其喜欢向日葵,夜来香,和无花果这三种。我曾经与它们无话不谈。
慢慢,我们之间,开始彼此明了各自私藏的心事。我知道我深爱的植物并不言语,但我坚信我有与它们沟通的能力。
我固执的这么相信的时候,大概才是十几岁的样子。
妈妈终日忙碌。她的性格激烈,活泼。会在家里做着事情的时候大声唱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远远看见母亲,会突然有一种揪心的恐惧与念头:有一天,这个我根本离不开的女人,会突然离开我。
那个时候,我怎么办?
这种可怕的预感,在那时的很久以后,和今天的很久以前,变成了铁一般坚硬的事实,不可凿,不可撬。
妈妈的这一生,有时快乐,有时不。但她从来不哭,或者说,从不在我的面前哭。
唯一的一次,是最后的一次。她这一辈子,也包括我这一辈子的最后一次。
当时她哭着说的那句话一共18个字,她说她一直忍着,就是为了这天能够再次见到我。
后来,这18个字,就都化成了石头。
冰冷,坚硬。永生无法化解。
我当时并没有哭。
我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忍。
我是后来从家里跑出来,跑出很远很远,在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地方,放声大哭的。
我至此终于承认人类可以被命运的随意的玩弄。疾病,是令人痛恨又无可奈何的一种。
这,是七年以前的事情。
二
冬季可以冰上行走
风雨飘摇的小桥啊
我不会对你有什么请求”
---不知名。民歌
而父亲坚强,冷静,隐忍,无畏。
他的理想与才气,我永远无法企及。
是他留下来的比岁月更厚的日记,让我了解到他冷峻后面的柔软。让我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平静的处理他宝藏般的内涵与情感。
我搜索了所有的记忆,在成长的经历里,居然难找有他有过的亲昵。(但后来在他的日记里,他明明记录每一次我给他打过的电话的啊。)
所以千万记得,我们的时日并无许多,在还能爱还有机会去爱的时候,引用一句朋友的话,“请向亲人示弱。”
爸爸是把自己的后事都要交代的一清二楚的人。遗嘱其中的一条,是尽量晚的让我知道。
这跟他自己发现自己处在癌症晚期后的处理方式是一样的。
妈妈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回望和摆弄她遗留的任何物品。伤痛像如一根刺骨的尖针,总在最准确的在心脏地带直击。
一再让生命现场,痛的那般久远。
而父亲在医生死刑的判决后,执意的走了四年。这四年,他锻炼,写字,乐观通达的活了下去。所有这些,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小心翼翼的隐瞒着我。他是怕他的病情,再带给我从母亲那里刚刚经历过的疼痛。
妈妈走的那天,是在她那次抱着我哭过的一周之后。当时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只留给我一个噩梦般的听说:她把绳索系上自己的脖颈。
此刻我把这行疑问打出来,是我第一次说。我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人求证过。选择死亡是最大的不舍和最深的绝望吧。我也许有机会问爸爸,但我从来不敢。在他以最坚强的背影离开人世之后,关于这个问题,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如果说母亲当年的撒手走开曾经让我脆弱,灰心,颓废,沉沦,那么,父亲的离去,则补给了我久违的坚强,和勇气。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哪一个男人让我感激,让我崇拜,让我由衷的热爱,他,是我的父亲。
至此,我对命运,已无所求。
尽管,他也在那年冬天,最终放开了我的手。
这,是四年以前的事情。
三
我曾经企求过吗?
在暗夜归家的路途中,抬头仰望愈来愈稀疏的星空,
或依着山崖老树,我是否曾低下头,诚心诚意的祈求:
“给我一个可以靠岸的人,给我一个婴儿。”
---简贞。《红婴仔》
零六年,再一次踏上加国的土地。
这是第二次跨着国度与他分离。这个时候的分离,还仅止于地理意义。
实质的完成,则发生在了那年的年底。
如果我真的有一个优点是清醒,那就同时还有一个缺点太清醒。回望过去常常觉得恐惧,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再的掩过这段经历。
没人知道其中的典故,只好把承诺与背叛,统统当作未曾发生或者不切实际的遗言。
“我曾经企求过吗?”那么,在那几年间,我曾经寄予吗?构建过吗?经营过吗?依赖过吗?是的,因为太多,现在,生命才要我忘了所有的过去。
是我自己迫自己回想。有时候,如果生命要继续,就必须把自己弄痛。
然后,才更有理由快乐,更有力气前行。
那次回加国的时候,他依旧来北京的机场送我。依旧买给我一大推好看的衣裳。
这是最后的歉意。最后的有关系。
当飞机一起飞,天空下的故乡就轰然塌陷了。
我们,早是陌生人。
这,是两年以前的事情。
四
“死亡是一个庄严的姿态。时候到了,死,就如一片落叶。
把一生想到尽头,是一种安然。
我们并非来此居住。我们只是来睡觉。
来了一阵大风,睡醒了梦,带我回家去…
---黄宝莲。《暴戾的夏天》
情绪的影响巨大并且细微。尤其对于女性。
妈妈是在7月26日离开。夏天。
我身体内部正在运营着的各种分泌系统,就像在那天接到一个密令一样,突然之间,就完全逆了向。
如果她知道我在她走后的三个月整就第一次躺上了手术床,我会怀疑她还肯不肯走。
夏天总有一些不寻常事发生。
所以,当我在几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来临之前,站在高大冰冷的现代医疗器械前,被加国的医生告知CANCER嫌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奇。一点也没沮丧。
我居然因此释然,甚至欢愉。
当然,我最终在那个夏天又躺在了手术台。这是第三次。
是良性。
死这个字眼玩弄了我。
生活生命继续。继续接近死亡。活着其实是一直在接近着死亡。谁都是。
只有在它面前,人人是真正平等的。它诠释,显示,探究,衬托了活的意义。
我们多么应该唱歌。
仅仅为生而唱。
或者无所顾忌的笑,像一个逃难的幸存者那样。
我被继续放生到了这个地球上逃亡。
这,是一年以前的事情。
五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崔健。假行僧
1. 每天醒来,打开壁橱,披上浴衣。
晨浴。
我不知道多少人有洗澡唱歌的习惯。我是多半会就着水声轻唱起来的。
也有很多次就哭出声来。
喷头下奔流着无法说出的隐情。比以上所有更加刻骨的人间疼痛。
我选择在这个赤身裸体的时候与上苍对话,它了解那些无辜,洁净,隐忍和委屈,也包括大情大性的淋漓。
很多的水,很快的淹没了泪。
2. 周末的DOWNTOWN,街道清冷。我从落地的橱窗中看见自己,短裙,短袜,平底的鞋子。是灰色和黑色搭配中斜在脖颈中浓绿和鹅黄交错的丝巾,没压住夏日的最后一抹绚烂。
经年未变的长发。经年未变的孤单。
3.一直是左手的食指,一直是枚随意的戒指。
钻石的那两颗,早被弃到了再也不可能去找的角落。
裸足孤行,此意已决。
4.这个城市庞大繁杂又无比健全的公立图书馆系统,为一个女人的终日与书影抱守提供了可能。
选任何中意的书籍或者电影,花上30秒钟通过网络预定。它允许我在任何一家图书馆去捡,在任何一家图书馆还。
这些时候,我找到了所有负重统统忘却的轻松。
5.课堂是最能让我找到自信的场所。
我几乎连贯的把成绩保持在了前两名。
在还有机会学习的时候学习,在还有机会证明的时候证明。
6.又或者网络。
又或者博客。
这些虚幻的字符下面真切的温暖…
这些,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六
“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过去。
我只是像缓慢无声的流水在时间这个庞大的容器里舒展而行。”
---陈染。《沙漏街的卜语》
许多人,许多事物,包裹着圆满或者深情的表象,就这样走过去了。任我怎么唤,也唤不回。
或许就应该满足于,仅仅一场要哭的冲动。
依照逻辑,现在的确应该哭泣。谁说不是呢,倘若任一回头,都有如杀机四伏的尖锐,刀片般端端插过来?
但让我心含感激的是,是行走让我止住哭声。并在这人生背处,开始学会了,拿微笑去战胜。
是一次一次的出走,一次一次的出行,一次一次的出离自我和现实世界开拓的旅程,可以让我忘记苦难种种。
内心转而是一大片的愉悦,和澄明。
这篇东西书写缓慢,在持续更新期间,能看出真正阅读的是那几个女性博友。萧耳说,“这几天一直在读你,完全懂你的感受,文字有时是一种自我疗伤的行为。女人说到底靠自己,这个世界是世事难料的,如果有幸福或者爱情,那是意外。”
我相信我们都是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的确要经常感谢生活。那么就让我为了这些小小的,脆弱的,琐碎的,意外的幸福,而好好活着。它比那些滚滚不断的冷嘲热讽,沸沸扬扬,暗地议论,明枪暗战,唇舌相击,幸灾乐祸,阴阳怪气要美好和重要的多得多。
是的,就爱上这世界,在去往天堂之前,流落到的这个,不得不停留的地方。无论如何,天堂,它会温柔的,安静的,最终抵达每一个人。
这雨再怎么急,这雪再怎么冷,我也必须现在就起程。
这,是今生的事情。
七
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
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寒山子。《桃花》
舍得爱。
无所畏惧于爱。
也敢于接受爱。
这,将会是我对我的孩子们,一一强调的。
有一天,我再也无法跟你们开口说话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安静的说给我听。我知道你们看不到我,但你们可以像我几个世纪以前我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心事说给日葵,夜来香,或无花果听。
向日葵颗粒饱满,夜来香暗吐芬芳,你看,连熟了的无话果也甘甜柔软!
果实一旦成熟,就会变得更加温良,谦卑,满怀悲悯。
你们这么一说,就能听见我在枝叶间擦擦的笑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