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他实际应该叫格里格，因为想学中文，就把自己的名字Ｇｒｅｇ翻成贵可。他是狂热的基督徒，属于上帝见证会。许多美国人认为这是个较极端的教派。主要是上帝见证会的人对圣经有不少不同于其他教派的解释。比如，他们说耶稣·基督实际诞生的日子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因此他们不庆祝他们不承认的圣诞节；又认为过万圣节的人们实际上是在宣扬圣经上说早已不复存在的鬼神；他们在圣经上索引出，上帝为人创造的天堂只能在地球上，而不是在天上；还说其他各教派一致公认的“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不是圣经表述的确切含义！上帝见证会的人甚至拒绝服兵役，哪怕是保卫祖国。但让人们最不理解的是，每到周末，一些上帝见证会的人们就衣冠楚楚地走街串巷，常常是挨门挨户地敲门，按照他们的教义热情地宣讲圣经，分发他们教会组织的小册子。或许一些美国人认为他们这样做妨碍了他们正常的个人生活。但我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强迫你干什么。如果你拒绝他们讲道，他们不会再来。我只觉得上帝见证会的人太爱抠圣经上的字眼儿，难怪人们认为他们是基督教的原教旨主义者。
我认为贵可当然是通过他们的宣讲圣经活动。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西服领带，彬彬有礼的白人男子，他就是贵可。在他说明来意后，我把他让进屋攀谈起来。贵可三十六岁，但看上去更年轻些。他有个十二岁的男孩儿，但不信上帝见证会的老婆和别人跑了。“通奸！”贵可用中文说这个词，显得很痛苦。我为鲁莽地胡乱提问很尴尬，连忙道歉。贵可说他并不在意，并迅速地翻开圣经，找出有关段落，证明在妻子和别人通奸的情况下，上帝是允许离婚的！
家庭破裂最让贵可揪心的是淘气的儿子给了前妻。法院的判决不服不行，好在他在周末可以和儿子在一起。贵可和我见面时，离婚已有两年。他仍希望儿子和他生活在一起，因为他认为前妻总给儿子不良影响。贵可的前妻离婚后又结婚。这个小男孩儿在两个家庭中会选择哪一个？一边是母亲、继父，家中过着一般美国人的日子；一边只有父亲，总是让他念（圣）经，家中连电视都没有！不是没钱买，而是贵可认为美国的电视中充满着邪恶。孩子肯定是愿意和母亲的家庭在一起。
贵可需要儿子的爱，同时尽可能地给予父爱。那小淘气鬼爱钓鱼，贵可就每个星期五的晚上带儿子到河边夜钓。可儿子除了钓鱼之外还要看电视，听摇滚乐。我和贵可刚结识的那几个星期六，贵可总领着儿子到我家来讲圣经。那半大小子在我家里如坐针毡，扭来扭去，百无聊赖。以后就拒绝再来。贵可惶惶然，觉得儿子渐渐“离心离德”。我认为他儿子并不讨厌清教徒似的父亲，只是母亲对儿子有更大的影响力，他更愿意生活在现实中，而且大部份时间他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贵可的职业是洗地毯。照咱中国的说法，个体工商户。洗地毯在美国是个人数重多的行业。无论私人住宅，公共场所，哪都需要地毯，总要清洗。在电话簿上有洗地毯的个体户的电话号码。你想洗地毯，给他们其中一位打个电话就行。洗地毯的人很快登门府上，检查该干的活，根据地毯的质地，实际使用程度确定乾洗还是湿洗，而后确定价钱。如果说妥，他就会在约定的时间带上工具和各种化学药剂前来干活。这种小买卖挣不了大钱，但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在上帝见证会里，许多人的工作都是洗地毯。是不是贵可信了上帝见证会后选择了洗地毯工作？
据我观察，贵可比其他洗地毯的个体户挣钱要少。他每个月要用八十个小时忙宗教义务活动，这能不影响他的工作时间吗？他住在政府补贴经营的低租公寓。住在里边的人家庭年收入不能超过三万美元。也就是说贵可一年最多可挣到三万美元，扣了税也只有两万多。两万美元过一年的日子是挺穷的，不过他本来可以挣得更多嘛。这是不是前妻离开他的原因？贵可对每月进行八十个小时的义务宗教活动自豪！不是每个上帝见证会的人都被允许这样做的，他们要经过严格地筛选，也就是说贵可是个非常合格的，可以进行宗教义务活动的人。不过我对贵可住这种公寓有点不以为然。政府又没让他义务宣传圣经。当然，对人我们不能太苛求。
有意思的是贵可并不是出身于上帝见证会的家庭。他父母都是一般教派的基督徒。母亲很虔诚；但父亲没那么多宗教思想，是个汽车修理工。这是个极普通的平民百姓家庭。可不知为什么贵可的姐姐信了摩门教，随后贵可信了上帝见证会。在美国这两个教派都被认为是较极端的基督教教派。分属于不同教派的姐弟俩心心相印。“家中只有姐姐最理解我！”贵可常这么说。可摩门教和上帝见证会的教义有许多明显的差异，贵可曾多次用上帝见证会的观点批判摩门教！这大概是西方人有别于东方人的地方，并不绝对地肯定，或否定一个人。
贵可对他的宗教信仰是毫不怀疑。他每天都很充实，决不会为他所干的一切后悔，更不会把他的家庭以不幸的离婚而告终归结为他的追求（他只认为他最初选错了人）。可他也是人，离婚后家庭问题困扰着他。“这回我要慎之又慎，真正得到上帝赐给我的礼物。”他当然希望再组建家庭，可现在他还是单身汉。是不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在他的社会圈子里，有个年龄和他相仿，来自台湾的中国妇女露西。她也是上帝见证会的人，多年前与花花公子般的丈夫离婚，领着自己唯一的男孩儿住在低租公寓，是贵可的邻居。看见他们两家的男孩儿在一起玩儿，我们都想，他们组成个家庭不是挺好的吗？
看得出贵可有点儿意思，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和露西较接近。一次我们上贵可家吃饭，露西作陪。那天贵可份外高兴。两个小男孩跑进跑出、打打闹闹。贵可拿出浑身解数做饭，其中包括新从露西那儿学来的中国菜－－凉拌黄瓜。露西较有文化修养，我们询问了她对虔诚信奉的宗教的见解。个人生活的不幸是她相信上帝的主要原因。“心中有个上帝，你会感到生活和以前不同，你就得救了。”她说得很真情。但我觉得她的生活观和贵可不是很合拍。贵可似乎需要个绝对服从者，露西难于做到这一点，另外就是他们都各自有个孩子。妻子和我私下议论，认为他们还是有可能成为一对儿，何况贵可主观上很努力。我曾看到他们俩一起逛博物馆，上商店，那些日子贵可也总提到露西。
但后来贵可有点不对劲，情绪沮丧。对于我们的询问他仅淡淡地说，个人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定，晚上睡不好觉，并间接地说儿子是问题的关键。“我不愿因为我的个人幸福而失去儿子。”子女对父母再婚有意见，真棘手。不过一个月后，贵可恢复了常态，又象以往那样兴致勃勃地讲圣经，不怎么再提露西。最初我认为他们在一起并不怎么合适，可现在看到贵可没成功，心中又有点惋惜。他在美国找妻子可不易。
贵可很想到国外走一走。首先是加拿大的多伦多。那儿的华人社区有人数众多的上帝见证会组织。他也想去亚洲，到中国、日本看看，领略一下东方文明的博大精深。最好在中国也建立他们的教会组织，等等。他有太多的计划！可儿子怎么办？儿子正在与他疏远。如果他走了，他非但没有尽父亲的责任，儿子也将失去。可他在这里儿子就能和他亲密无间？照我看，他在争取儿子亲情的努力必然受挫。但他肯定不会这么认为。哎，贵可对理想太虔诚，就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我最初让贵可到家里讲解圣经是想练英文。我想贵可应该明白这一点。但他不会怪我的“目的不纯”。他有他的想法，“我只希望让更多的人听到上帝的声音，来尽一个上帝仆人的义务，我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和我学圣经）。”开始几次，我俩都在相互了解，“自报家门”，以后我们便进入正轨学习。每个星期六他都来，先聊上几句，或帮着贵可练点儿中文，然后贵可开始讲。他给我一本上帝见证会总部印的书“在地球上永生”，对照着圣经学习。先是我读一段书，他再到圣经上引证。我读的时候，贵可不断地纠正发音，讲解我不懂的生词。他举大量的例子解释“在地球上永生”的论断，又反复阐述圣经上的有关章节。记住，你别和他辩论，你要是一有疑问，他就会精神抖擞地和你论个天翻地覆。你也绝对驳不倒这个精心准备的传道者。不过圣经上那些美丽的传说太迷人。这些故事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然后圣经的编纂者们写入圣经集精华之大成。
圣经是一部公元前世界文明发祥地，古埃及、古代中东地区的百科全书，宗教、政治、历史包罗万象。听得入神时，只感叹我不是搞宗教研究的。圣经确实是人类文化的瑰宝之一！即便是贵可讲解最艰涩难懂的宗教信条，我也感到别有一番天地。特别是讲道德观念，心中暗自感叹，圣经上宣扬的为人处事怎么和中国的孔孟之道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我不得不给贵可扣上宗教狂热的帽子。可正是这种刻意的追求又使他的生活有活力。每个周末他都沉浸在他的义务宗教活动中。星期六除了我这儿，还有另外两家中国人和他学习圣经（大概也是“目的不纯”）。星期日上午除了去礼拜外，他还兼职其他宗教团体的事务，忙得团团转。一个星期的好几个晚上，他都给人上圣经辅导课。每年上帝见证会还要组织数次地区性的团聚大会，他必参加。贵可还神神秘秘地和我说，他可能不会死去就会在地球上得到永生！按照上帝见证会的解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是地球上最后的灾难的开始。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出生的人都死掉后，人们在地球上的永生就到来。上帝将重新为人类的伊甸园－－地球，恢复秩序，地球上所有存在过的人都将永生，完美无缺（注意，违背上帝的恶人，如希特勒、毛泽东等不包括在内）。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在１９１４年开始的，贵可当然会推断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人有可能死光。我真不忍在贵可面前放声大笑。他太虔诚。
他到我家讲圣经时，常带上他的教友。随他前来的可以是老年妇女，也可以是毛头小伙子、大姑娘，或是拖家带口的中年人。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来自中下层。有意思的是，许多教友原来都是天主教徒。上帝见证会对圣经的解释中多有激烈批判天主教的内容。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不少对天主教失望的人们信服了他们。
确实如此，天主教太拘泥于形式，而后来的基督教派体现了许多人权意识，相对容易让人接受。可为什么基督教有这么多的教派（在美国有１２００多）？对圣经有不同解释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他们不能相互探讨，消除歧见？贵可说这是因为各教派的人们总是认为自己对，对圣经学得不够深入。更多的人对排斥其他教派的言论盲目地接受。有些人云亦云的观点尽管荒诞，可宁愿被不愿思考的人们相信。比如，一些教派的人们对上帝见证会的反感是建筑在某些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上的。其实上帝见证会的特点是更精辟地解释圣经，真正按上帝的意志行事。但上帝见证会不想同其他教派论战，而是通过到处热忱地宣讲圣经的行动，回答人们对他们的歪曲。
贵可极善辨。从上帝创世纪、造人，人类为什么要违背上帝的意志，到上帝派他的弟子基督·耶稣下凡点拨人类，给真诚相信上帝的人以希望等等，都能拿出一套滴水不漏的理论说明。他引经据典去证明现实中存在的种种现象，可见他学圣经之下工夫。如果在圣经上遇到实在不好解释的不符合事实的东西，他会说：“嗯，问得好！这正说明我们人的局限性。圣经上的一些内容太深奥。不过没关系，上帝会让我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
“那你说人无完人，你能保证上帝见证会对圣经的解释就绝对正确吗？”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贵可有点含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