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
谁也甭打算问出他多大年纪,无论怎么转弯抹角,旁敲侧击,纵有千条妙计,人家就是有着一定之规:“嘿嘿嘿”一笑。意思是你休想打听到。他是谁?这个……说真名真姓不好,就让我们叫他“廉颇”吧。也确实是老将廉颇那把年纪了,稀疏的头发经常染,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染发剂,头发染过后不显得特别黑,看起来不像染过。但是你仔细一看,能见到头发根新长出的头发全是白的。“廉颇”很瘦,可别当面说他“有钱难买老来瘦”啊,人家不爱听“老”字。他保养得也不错,脸上摺子不多,老人斑几乎看不出来,不过染过的眉毛特长。他在咳嗽时显现老态,非常深度的,咳完了要喘好一会儿。如果你拿他当一个七十多岁的人看待,“廉颇”还是很硬朗的,腰板也是挺得直直的嘛。
可人们干吗非要打听他的岁数呢?人家就是不愿意让你们知道嘛。明摆着,这把年纪还能干着这份工作不容易,就怕公司让他退休,你们还没完没了地打探。嗨,中国人嘛,就好打听这些。
不过“黄忠”从不跟大家讨论“廉颇”的年龄。猩猩相惜?嗯-,倒不如说是同命相连。应该是同病相怜呀!哎,我的意思是他们都将近七十,都面临着“劝退”的命运。“黄忠”和“廉颇”一样,绝对不容别人打听他的岁数。
“黄忠”的体态是另一种类型,高大、微胖,从宽宽的肩可以断定年轻时是多么结实的一条汉子,但现在可以用老态龙钟形容他。他的头发和“廉颇”彼此彼此,只是“黄忠”染得很黑。这一点上还是“廉颇”聪明一点。“黄忠”稀疏、细软的“黑发”倒在亮光光的天灵盖上,好像是画在头上似的。另外“黄忠”与“廉颇”相比显得老,满脸、胳膊上都是老人斑,皮肤也松弛得很利害。但“黄忠”很有力气,四十几磅重的箱子扛起就走。“廉颇”就不灵了,麻杆儿一样的胳膊腿,勉强扛起箱子,人们就毛骨悚然,那柴火腰看着要断!不过一年前“黄忠”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此后他也不敢再逞强,干什么活都小心翼翼。
其实他那个心脏搭桥手术也可以不做。医生给他检查身体时认为他心脏冠状动脉血流不畅,如果及早进行手术要比拖上几年以后要有效得多。美国心外科手术很先进,成功率不必担心,可如果调整饮食结构,进行些保守治疗,这个大手术不做是否也可以达到良好的效果呢?“黄忠”相信了医生的话:进行手术后可以保证很多年心脏不会出现类似问题。手术后,尽管大夫认为“黄忠”身体恢复极快(从这一点上也让人们怀疑手术的必要性),可“黄忠”本着中国人的看法,认为“元气大伤”。他嘴上不讲,忧心忡忡。
哎呀,他们为什么不肯退休呢?按他俩现在的年龄都能名正言顺地领到社会保险金啦,何苦力不从心地干活?“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可怎么熬!”两位老人都这么异口同声,好想自己就是受累的脑袋牲口命似的。当然打趣的人们背后讲,“他俩还以为自己能万寿无疆呢,知道吗?如果70岁以后再领社会保险金会更多。”嗯,如果他俩真是这么想的确实很愚,用简单的算术算一下就一目了然,越早领社会保险越上算。是的,早领社会保险看起来每月领得钱少,可谁能长生不老呢?真要等到躺在床上起不来,病病歪歪在去领社会保险?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没准“廉颇”、“黄忠”真是怕没事干的人。
“廉颇”是鳏夫,老伴儿去世有几年了。该续个后老伴儿呀。他也这么说,而且还得要个“皮肤有弹性的”,因为他说自己还行呢。什么叫“还行”?大笑,男人们相互挤眉弄眼,乐不可支。“廉颇”糊涂,不是他不该说,而是选择错了听众,“黄忠”最喜欢就此嘲笑“廉颇”,不过他被发现特别爱收藏女人的裸体照片。这回轮到“廉颇”立刻跳起来,“牙碜,假正经!他老婆还活着呢。过去他在香港时就逛妓院。”
听你这口气,两位老将好像每天都在“龙虎斗”?是的,老得快要没鳞的“龙”和毛快脱落光了的“虎”每天都在明争暗斗,争夺仓库工头儿的位置,越来越激烈!他俩都是五十多岁由香港前后脚来美国的,属于亲属移民。在香港时并不相互认识,“廉颇”是一名卡车司机,“黄忠”经营着个小小的西药店。来美国不久他们就来到这个公司干活,成为同事,并且一干就是十来年。当然目前“黄忠”是“廉颇”的上司,他代理仓库部门的工头儿,不过干了几年还是代理。“廉颇”老大的不服气,“黄忠”越是代理,“廉颇”就越不服气。
一个小工头儿的位置有什么可争的呢?你不知道,公司规定,工头儿以上的位置,每年要给3000美元的补贴。才3000块呀,如果你在一个药厂里当普通技术员,一年的正常加薪也会有2000美元左右,小小的提一级就会好几千。哎哎,药厂的技术员工资一年可是五万左右,加2000美元不算个大数;可仓库这种凭力气吃饭的活一年下来恐怕还不到两万,3000美元的补贴怎能不眼红呀!“黄忠”当了代理,一年就比“廉颇”多挣15%以上。那“廉颇”也去药厂找技术员的活去。他有学历吗?有技术吗?还年轻吗?傻眼了吧,“没有金刚钻,揽不到瓷器活儿”,还是和“黄忠”进行“夺权斗争”现实。“黄忠”也没“金刚钻”,那他就得誓死捍卫他的代理工头儿的位置。
看,他俩大清早来上班了。早上九点上班,他们八点就来了,都可以称得上是衣冠楚楚衣着,虽然是牛仔裤、T恤衫,但是名牌,身上香喷喷,撒着些香水。见了面相互用粤语打着招呼,然后各自找点可有可无的活慢慢地干,相互斗嘴,把一天的火气拱起来。
跟他俩一起干活的小田在差十分钟九点的时候来了。其实他也五十岁了,只是比起“廉颇”、“黄忠”还“小”。小田也是亲属移民,来了就到这个仓库干活。在大陆他是个机关小干部,眼巴巴地等了十多年才踏上“梦”的土地。“我也就是为了孩子才来美国的。”口头禅,在美国呆的时间越长就越爱这么说。说真的,对他这个只能在美国干“蓝领”的人来说,“为了孩子”已成为最后的安慰。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曾上了个技术学校,准备以后找个电脑维修的活干干,没想到如今IT行业土崩瓦解,情绪真有些低落。
小田是唯一能听命于“黄忠”的兵。嗨,在公司最小的部门--仓库,“黄忠”一共就两个兵,小田和“廉颇”。“黄忠”和“廉颇”辈分一样,“廉颇”怎么情愿让他支派着干活?“黄忠”说东,“廉颇”非往西。你还不能说“廉颇”故意捣乱,仓库的活经常是三个人一起干的,只是“廉颇”要自己主动来干,绝对不许“黄忠”领导他。这样一来二位老将之间总是互相怄气,活也干得丢三落四,不断返工。
“廉颇”是个老花眼,而且还有越来越严重的白内障。不知为什么他偏不配老花眼镜,看不清进出货的标签,贴标签时就拿个放大镜使劲看。小田犯傻,“我眼睛好,我来贴吧。”“廉颇”脸立刻拉下来。“哼!”你不是说我不行吗?我非干一个给你看看。得,出货的标签都得由他来贴。这下小田惨了,“廉颇”因为看不清号码一定会贴错。返工的事都归了小田,很多大箱子搬来搬去,累一身汗。“黄忠”只在一边冷笑。进货时小田先点了一遍,“廉颇”跟着点就对不上数了,两个人反反复复地数,“廉颇”报怨小田总是数错。“黄忠”仍在一边冷笑。仓库出的货被退了回来,说是型号不对。“廉颇”认为是小田拿错了,可明明是他亲自拿的,怎么一会儿就忘了?“黄忠”还是在一边冷笑。
那是不是“黄忠”干得会很好?哪儿呀!他和“廉颇”彼此彼此。小田和“黄忠”一起干活,如果出了错,那一定是小田的过失。有一次小田实在忍不住辩解了一句,“黄忠”立刻脸发紫,“我说是你了吗?我说的是我们出的错!行了吧?!”“廉颇”在边上给小田一个不以为然的眼色。
“黄忠”领导意识真让人受不了。如果某个公司的人来取货,那货物哪怕只是一个小盒子,“黄忠”也要大喊:“小田!小田!有人来取货了,你把东西给送到门口去。”小田听着心里很别扭,我就在边上,干吗要这样喊?好像我躲起来逃避干活似的。再说了,不就是个小盒子嘛,你自己拿过去就不行吗?边上的“廉颇”当然是不以为然的眼色。
有很多次,仓库邮出去的邮件被对方退了回来,一退回来就是两件。那肯定是两个邮件地址交叉贴错了。而这件工作往往是“黄忠”干的,可他却说:“这回不知谁又贴错了。”小田面露愠色,“廉颇”更是不以为然。
有一次小田简直窝囊坏了。收到货物后,他在签收单随手签了自己的名字,边上的“黄忠”郑重其事地告诉小田,“这个字只能我签。这里是我负责。”这回是小田紫着脸半天、半天不说话,但他从来不发作。
二位老将把小田“摆平”之后便开始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是谁放在这里的?!这是故意的!”“廉颇”随手把出货的一个小箱子放“丢”了,闷着头找了半小时竟发现就在桌子上放着呢,顿时疑神疑鬼,并撇了“黄忠”一眼。“哈哈,嘿嘿,”“黄忠”不禁笑起来。“我看你以后刚吃了饭都会忘记。”一会儿,“黄忠”又出了问题,忘了该如何填每天都写的出货单了。“我看你以后连床上那活都会忘了怎么干。哼!”“廉颇”来劲了。
“我们俩个谁不行?”“黄忠”一下恼火起来。“回家好好治一下你的气喘,如果真让你干那事,恐怕都翘不起来!”
“别生气,留心你的心脏。”“廉颇”反唇相讥。“我看你最好是出家当和尚,那样你还能活得长久。”
两个老小孩儿。边上正生闷气的小田听着忍俊不禁。
两位老将斗嘴斗得累了,活也干得差不多了,于是都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一会儿有一位醒了,看着边上那位脑袋仰着正张着大嘴打鼾,就指一指,嘲笑地摇摇头,跟着自己又进入梦香。另一位醒了,也是一脸嘲笑的神情,说对方的嘴巴张得像“下水道”。
他俩还有件事煞费苦心,就是寻找各种机会到老板那儿“汇报”一下。当然是说另外一位老将不是,怎么不中用。另外他俩都说小田这人很笨,干活不利索,不尊重人。不过小田并不知道这些,也从来不去老板那儿。你看,“廉颇”和“黄忠”一天到晚的还真充实。
小田刚来的时候,美国经济好,仓库进出货很多。那时“黄忠”手下有五个兵,可除了小田、“黄忠”和“廉颇”,那两个兵换得像走马灯。也是,仓库的活工钱太低了。只要能找到更好一点的工作,人家立刻就“拜拜”了。老板为此不胜其烦。现在美国经济步入衰退,仓库的活少多了,为什么老板不把“廉颇”和“黄忠”解雇了呢?小田用“老板也是香港移民来”解释。亲不亲,故乡人呀。
那天快下班时,有人跑来,说老板有请。小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以为他将被解雇。可老板只是问小田是否能在周末到他家帮着收拾一下后院。他一去,老板便和他一起用管状的工具挖草坪上的蒲公英(一种杂草)。老板和他侃侃而谈,叹在美国做买卖难,当前的经济衰退。小田则谈在美国的苦恼,老板听得很用心。
星期一再上班,老板将小田招去,“我让你当仓库的MANAGER(工头儿)。”他说得直截了当,见小田吃惊的样子又说:“干活有什么不懂的请“黄忠”告诉你;有为难的地方立刻来找我。你现在到仓库去把“黄忠”叫来。”
当小田被任命为仓库工头儿的事情公布后,他真有些恐慌。可“廉颇”和“黄忠”马上把他奉为“小主子”。这让他更诚惶诚恐,也诧异他们态度的迅速转变。为此他用“大陆来的土老冒儿”自嘲。可他这“小主子”刚当了没半个月就成光杆司令了。怎么呢?公司将“廉颇”和“黄忠”全都“劝退”。那天下午公司老板分别找两老将谈话。意思当然是现在生意不好,只好请他俩先回家,以后生意好起来马上就叫他们回来。谁信呀?
“廉颇”先被找去谈,回来时面色铁青,匆匆忙忙收拾自己的东西迅速离去。小田想跟他说点道别的话,可“廉颇”根本不理,真是尴尬。“黄忠”从经理办公室里出来后有气无力,脸色不太好,见到小田笑笑,擦着汗,“哈哈,你现在高升了。哈哈哈。”收拾完东西也走了。消失了。“廉颇”和“黄忠”都消失了。小田有些不安,莫名其妙的内疚了一阵,但一转念,“嗨,不管怎么说,他俩可以领社会保险,而且早该去领。”
三个人的活一个人干了?稍微忙了点儿,本来就没那么多活嘛。两个老头儿一走,仓库顿时显得冷清,小田有时会若有所思地发一会儿呆,轻轻叹一声,继续忙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想着一晃到美国都三年多了,人生真是越过越快,特别是茫茫然时更敏感时光的流逝,有着空中自由落体加速度坠落的感觉。恐惧?是的,隐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