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为人,以慷慨大方著称,朋友有困难,只要得知,送画送钱,从不迟疑。一九四九年,他在上海开罢画展,得知陈巨来的父亲得了中风,赶紧将自己的卖画所得,叫学生顾福佑买了羚羊角粉送去;当得知女学生叶名佩的父亲失业,又叫顾福佑悄悄地寄生活费去,临出门还关照:“不要让叶师姐知道,她女孩子家要面子。”
文革后期,笔者从杭州回来,在火车上,遇着北京画家周怀民先生,旅途无聊,偶然间谈起张大千。他说一九四七年,在北京开画展,由于自己刚出山不久,知名度浅,画卖得不好,又逢年关,弄得很窘迫,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被张大千知道了。他派弟子吴爽庵来,叫我带些作品去他颐和园的住所。大千为人和蔼,没有架子,他问了我的作画情况,又在我的几张画上题了跋,请我吃了一顿晚饭,过几天,又介绍了几个朋友来买了我几张画,让我度过了这一年的年关。周老回忆时,不时从脸上露出内心的感激之情。
五十年代张大千在香港有一位经纪人,此人对大千的盘剥十分厉害,每次把画卖掉,只说半价,还要从中扣去佣金,大千心中明明知道,但从不说穿,有一次他的学生潘贞则实在看不过去了,把此事告诉他。大千坦然一笑说:“某先生的开销大,让他多赚点。我是棕榈树,要剥皮的,不剥不长,剥了才会长。”多大气,多幽默的话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张大千落叶归根,回到台湾建造“摩耶精舍”,新居落成,他计划采购些盆景做摆设,某日郊游,在农场认识一位姓张的花农。这位花农见张大千出手阔绰,只要看中的东西,从不还价,于是经常送些盆景上门,往往是天价,而且说话不知轻重,举止不懂规矩,一个中年的市井之徒,凭着自己姓张,竟然和张大千称兄道弟,求字求画,取索无度,有时甚至一大早坐到张家的饭厅里,陪着大千吃“大风堂”的美食。时间长了,张家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背地里抱怨他粗俗的,但碍着老爷子的面子,不敢发作。
有一天张大千的老友从美国来做客,吃完晚饭,大千对友人说:“我请你去院里欣赏新买的杜鹃盆景。”
大千陪着客人来到盆景前,众人随后。他介绍盆景的造型,颇有得意之色,一位花匠插嘴道:“盆景是不错,只是那位姓张的要去了二十万元,太贵,太冤枉了。”花匠说开了头,家里人也纷纷抱怨,老爷子太宠这姓张的了。
张大千不以为然道:“钱有啥子关系,只要我看了舒服就好。”
众人还在诉说,大千生气了:“好了好了,你们的话我不愿意听,你们看见这座盆景生气,我就叫老张搬回去,但绝不要他退钱。”大家见老爷子生气也就不做声了。
第二天,果然张大千叫姓张的把盆景搬回去,钱,当然不会叫他退。
事后,友人对张大千说:“你这样赌气也未免阔绰了。”
大千苦着脸道:“钱有啥子稀奇,我画一张画就可以换几个盆景,但要是他们把我脑子吵糊涂了,才叫冤枉呢!”
难怪举世公认张大千时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正因为他不拘泥于小事,所以能画出气势恢宏的庐山,逶迤万里的长江……
据台湾历史博物馆老馆长何浩天说:“一九八一年,南韩青年博物馆的馆长去台湾访问,他恳求何馆长引见他去拜访张大千。到了张家,那位馆长看见大千画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刚画好的大荷花,他立即提出要买,并背着大千去账房间问明价钱,台币六十万,正要开支票,大千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你老大远的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画我一定要送给你,钱是不能收的。”
那位馆长那里肯受,坚持要付钱,两人争持了好长时间。何浩天知道张大千的脾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只得从中调定,叫那位南韩馆长把东西先收下,然后再作计议。
第二天张大千的好友,国民党元老张群一早就打电话到何浩天家中,说张家管账的来电向他哭诉,账上已经挂赤字了,他正等着卖掉那张画,来付员工的工资和水电费,不料老爷子又豪举一下,把画送掉,不肯收钱,弄得他苦不堪言。
何浩天知道这事,马上又陪了那位馆长带了支票去“摩耶精舍”,看见大千正在生气,责怪账房先生向张群告密,使他难堪。
何浩天和那位馆长说明来意,大千自信道:“有我这双手就不会穷,急是经常有的,你看——”他指指画案上的汇单说,“新加坡的卖画钱不是已经到了,这一点小事就急得他们向岳公(张群名岳,时人称他为“岳公”)告状,来压我。”
张群比张大千年长十岁,是他二哥张善子在日本时留学时结交的好朋友,是大千眼中的权威。家中人知道,遇上摆不平的事,只有找岳公开腔,才能解决。
两位馆长送上支票,大千坚辞不收道:“我这辈子没有做过食言的事,你们不要叫我难堪。”结果还是没有收。
张大千是一个为人慷慨,而又极风雅的人。他不流世俗,不懂经济,他那副经常送人的对联:“佳士姓名常挂口,自身温饱不关心”,就是他性格最确切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