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街的故事
*中篇小说* 作者:李嘉真
-、
这条街因为有一座哥特式的天主教堂,所以就叫做教堂街。小的时候有一点害怕那个教堂,总觉得里面阴森森的,那个神父并不怎么可怕,他见了小孩就笑,有的时候和妈妈上街买菜,他还会和妈妈打招呼:“你好呵,杨老师。。。。。。”我们家里没有信教的,也不反对谁信教,所以教堂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座教堂,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还有伊斯兰的清真寺等等。。。。。。但叫教堂街的就只有我们这条街,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又遇到了那个神父,就向他问了这个问题,他告诉我说:因为这个教堂是全市建得最早的教堂。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我满意,小时候的我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而且还要打破沙锅纹到底,但很多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院里的玩伴滨子又跑到了教堂后面的老榆树上,忽然,我看到我的眼前有个白影晃了一下就没有了,我着实的吓了一跳。但定眼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我问滨子:“看到什么了吗?”
滨子说:“什么都没有看到”。
过了一会儿,我的确看到一个修女站在教堂后门的拐角和神父在说些什么。小孩爬树就怕被大人看见,吓得我赶紧跳了下来,可我的脚崴了,怎么跑也跑不动,就被赶来的修女抓住了;其实,她到不是来抓我们的只是看到我们在树上担心会摔坏。说她是修女,那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这么叫,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修女,听说是在我们这个城市的那所工业大学里当俄语老师并给苏联专家当翻译,因为她老是来教堂里做礼拜和找那个神父,我们就都叫她修女。修女是一个日本人,她的曾祖父曾是日本丰田秀吉时期的一个将军,她的英语、俄语、韩语和日语讲得都很好,人也长得非常漂亮,有一点像中国二十年代的电影演员白杨。今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风轻轻地撩起了裙裾露出白皙的小腿,她的腿上穿着一条肉色的丝袜,在晨曦中更平添了几分美感。
“摔坏了吗?”她跑过来扶住我的手臂关切地问着我。
“没有。。。。。。就是有一点痛”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来让我看看”。她一边说一边把我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从她的身上我闻到了一股妈妈和姐姐,还有其他女孩身上所没有的香味儿,她的纤细的手指触到我的腿上有一种凉凉的感觉,这种感觉直到现在我还能依稀的感觉到。
二、
滨子是那种很实惠地喜欢女孩子的人,我从来就没有听到他说过对女孩子有什么感受,但他喜欢女人,尤其是在他眼里被称其为漂亮的女人;他喜欢萍,而我对萍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我们还没有到真正懂得喜欢女人的年龄,也许这时候的喜欢仅仅是停留在对女人的幻觉上。有一天滨子对我说去飞机场玩,还说在路上路过一个玻璃厂,在那里可以搞到好多玻璃球,那时候的我们最喜欢玩的就是弹玻璃球了。我不相信他能搞到玻璃球,他说可以带上萍,因为萍的叔叔在那个玻璃球厂工作,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没有告诉家人,早早的带了一点吃的就出发了,这是我的第一次逃学。我还带了一个粘蝴蝶的网子,滨子带了一个瓶子,说是为了装捕来的蚂蚱;只有萍带了一瓶水和两个窝窝头。我从来就没有去过飞机场,只是听妈妈讲飞机要是从你的头上飞过你要紧紧的抓住地上的草,要不然飞机会把你带起来。我感到有一点可怕,但也不能在滨子和萍的面前表现出来。我们转过飞机场的铁丝网,在那片大草地上整整玩了一天,粘了好多的蜻蜓和蝴蝶,也捕了一些蚂蚱,萍带的水和窝窝头也都被我们吃光了,我感到有一点累就坐在了地上。这时候滨子向我走了过来说:
“萍要去上厕所可这儿也没有呵,她想去那片苞米地里。”
我说:“那就去呗!”
“可萍说她自己不敢去,我们就陪她一起去吧?”
“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有些懒懒的说。滨子有一些无奈但还是泱泱的去了。我躺在草地上脸望着天想着今天回家能不能挨揍的问题。滨子和萍回来了,滨子的眼神看起来有一些不自然,萍的脸红红的,一会儿萍说我们该走了;其实我也正想要说走呢!二话没说就符合着说走吧。我和萍都说要走那条回家的近路,但滨子死活要走去玻璃球厂的那条路,为了玻璃球我和萍只好同意了。我们走到玻璃球厂时,厂子正在下班,三三两两的工人嘻笑着骑着自行车涌出了厂门。我们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
“你们找人吗?”一个穿着篮中山装的人问我们。
“找萍的叔叔”滨子愣愣的说。
“萍的叔叔。。。。。。”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就是找萍的叔叔嘛!”滨子的脖子都红了,还不服的向上挺了挺。
“我叔是二车间的尹成”萍一下子接了过来,嘴里呐呐的说着。
“看见尹成了吗,王师傅?”
那个被称为王师傅的人说:“尹大个儿早走了,科长!”他一边说着一边蹬起了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擦了过去,那样子像是很急。 “忙着回去给老婆洗脚啊?一天到晚总是愣愣的。。。。。。”王科长朝着他的后背说着。
“我们走吧”!萍对我和滨子说。
“走”我也拉了拉滨子的衣角。
“等等,我们还没有搞到玻璃球呢,那不是白来了嘛?”滨子摔了摔他的手对我们说。
“不白来你还想去偷啊?”
“什么叫偷啊?说得那么难听,我就是想到后门去看看有没有从里面掉出来的”。
滨子一边说着一边沿着铁丝网向后边走去。萍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我硬着头皮说:
“滨子,我们就是可以捡掉在外面的,但不能偷呵!”
说着我也跟在他的后边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找,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我就有些泄气了;忽然听见滨子喊我们,他说那边的墙角有一堆玻璃球。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阳光下一堆玻璃球闪闪的发着光。
“那是厂子里的,你拿就是偷。”
“明明是在墙角怎么说是厂子里呢?胆小鬼!不敢就不敢,我去好了,但你们要给我看着呵!”
滨子说着就让我帮他拔开了铁丝网,一出溜就钻了进去。我被他说成是胆小鬼有些不好意思。萍低着头看着她的脚面,她穿了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那年代塑料凉鞋是很奢侈的东西,有点透明的粉色塑料带把萍的小脚紧紧的裹着,细小的脚趾有些不安的上下动着。
“滨子他看我。。。。。。”忽然,她这样小声地说着,我一时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就说:“你说什么?”
她顿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滨子他看我。”
“看你什么?”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的头又低了很多隐隐的我看到她的脸泛起了潮红。
“我刚刚在那儿上厕所滨子他看我。”萍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里流露出一股责怪。我一下子变得很窘,不知该说什么好。突然,我们听见了滨子在喊:
“我不是偷,我是来找萍的叔叔的。。。。。。”
顺着声音望去,滨子好像是被人给抓住了,抓他的人就是刚刚那个王科长。我们也不敢进去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一会儿王科长把滨子从那边带了过来说:
“看在尹大个的份上就饶了你这一回,下次要是再看见你拿公家的东西一定告诉你们老师。”
说着就让滨子从刚刚钻进去的地方又钻了回来。王科长走了后,滨子向我们两个挤挤眼睛,从他挥舞的手指缝里我看到了几个闪闪的玻璃球。我们这一路上光听着滨子炫耀他的勇敢和我们如何不帮他看着了,我和萍什么也没有说,倒是后来滨子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就说可以借给我们玩一玩,我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除了着急回家怕挨打之外,就是想着萍和我说过的话。
三、
其实,那天回家我根本就没有挨打和受罚,因为大人们光顾着说什么文化大革命的事了。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文化大革命不革命的,只要没有挨打受罚比什么都好。但我看出来爸爸、妈妈好像非常关心这件事,爸爸还老是叹气什么的。不久哥哥姐姐他们就要参加什么红卫兵了,大街小巷都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又过了几天,听说我们这条街上住着的一个于副省长在家里自杀了;再过了几天我爸爸说我的一个姑夫(我们这个城市唯一的一所工业大学的校长)在北京开会时也上吊在宾馆的衣柜里了;那些天,几乎是每一天都有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妈妈不让我们出去看热闹,也不让哥哥姐姐去参加什么红卫兵的活动;哥哥还是满听话的,整天呆在家里要不就是看书,要不就是锻炼身体;但姐姐不听妈妈话,还老是说:“革命了,我是红卫兵怎么能不去参加革命活动呢?还说爸爸是反动艺术权威,也要划清界限。。。”于是,她老是和我们院里的娜娜(她的同学,也是她的死党)泡在外边,总是很晚才回来。我们小学校也停课闹革命了,大一点的学生开始戴上红卫兵袖标,要不就斗校长和一些老教师,要不就满街游行;我们老师也靠边站了,来了一个原来的幼儿园姓车的阿姨当我们的老师,她说她不识字,都是小时候地主老财不让她上学搞得,她就给我们讲地主怎么剥削她的事,又给我们吃忆苦饭,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黑糊糊的菜团子,简直是太难吃了,我一口都咽不下去就偷偷的藏在兜里带出来仍了。有一次我们学校开批判会,我们这些小的就跟着瞎起哄,车老师在台上忆苦思甜,讲到地主怎么打她时,同学们都要站起来喊口号,这时候应该喊什么:打倒地、富、反、坏、右之类的口号,她讲到激动的时候,我突然站起来喊:“毛主席万岁!”大家就跟着喊“毛主席万岁”我又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家就又一起跟着喊,喊完了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不知道是怎么不对劲?!不知道是谁笑了起来,于是全场就都笑了,一下乱套了,台上台下的折腾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后来红代会的人说我有扰乱会场的嫌疑,可又不敢说我喊毛主席万岁不对,就这样不了了之。那时,我妈妈也靠边站了,她是小学一级教师又是解放前的旧教员,就更是给集中起来办了学习班。爸爸这时给红卫兵政管了,关在大学里随时准备挨批判,工资也不发了,还要家里给送饭,我送去的饭老是被红卫兵一顿翻,看看有没有传递什么情报。爸爸收发室的那个女收发员阿姨对我很好,她大概是个山东人,有时我去送饭没有看到我爸爸,她就让我在她的收发室里等,有一天,我看到爸爸和一些人排着队从一辆大卡车上下来了,爸爸穿着一件蓝布衣服已经洗的有一些发白了,和所有的黑帮一样他也被剃了鬼头,一块一块的,我就走出去看他,他也看见我了,但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担心和害怕,一个红卫兵就走过来对我说:“滚,小狗崽子!”并回头狠狠打了我爸爸一个耳光,我一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但他的样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收发室的阿姨对我说:“孩子,你以后可不要再出去看你爸爸了。”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妈妈,不知为什么从那天起我一下子长大了。
有一天滨子找我说去看我们省长被抄家,我本来不想去但我还是去了。一路上都是一些拥来挤去的人,大家都是去看省长家什么样的。人们排着长队一点一点的往里挪,等我们进去看到的满地都是翻乱的衣服和一堆一堆的鞋,省长是个矮胖子,他曾经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东北抗联老干部,如今,一个大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头压得很低,都快要弯到地上了,挂牌子的是一根细细的钢丝,由于牌子很重钢丝又细都勒到肉里了;脸上的汗和血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不知道是谁还在他的头上浇了一瓶墨水,牌子上写着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得当全权派”,他的名字还打了一个红×,那样子我很久都印在脑子里。省长的老婆也站在一旁,她的脖子上也挂了一个大牌子,还有一串高跟鞋和好多项链,她的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臭小姐、大破鞋。”她的名字也打了红×,她的脸也给泼了黑墨水,尽管这样还能看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的身上穿着一个花色的连衣裙,黑墨水已经顺着她的脖子淌到她的连衣裙里,还有的红卫兵拉开她的连衣裙从脖子上面往下倒,墨水就流到了她的腿上和脚上,她也穿了一条肉色丝袜,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听大人说她过去是北京大学西语系的高材生,参加革命后随着地下党来到东北参加抗联,和女烈士赵一曼还是一个党小组的。这次批斗会后,省长的女人和省长离婚并划清了界限,听说省长的女儿也揭发省长强奸过她,也和省长彻底划清了界限。从省长家里回来的路上,我们看到一辆辆的卡车拉着一些头戴柳条帽的工人把省委围了起来,我和滨子爬到了大墙上看到一群戴着红臂章的红卫兵,一边手挽着手,一边高喊着口号:
“毛主席万岁,我们想念毛主席。。。”
一会儿,那些工人手拿教练枪(木头枪)从墙外面冲了进来。这时大喇叭里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另一个宣传车的喇叭里就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你不打,他就不倒!”。就这样哭声、骂声和喊声乱成了一团,我们两个吓得赶紧往家里跑。那些日子,每天都是这样斗来打去的,到处都是传单,满墙都是标语口号。一会儿是造反派,一会儿又是捍联总;大家见面先问:“你是那个派的?”要是一个派的就天下太平,要不是一派的就要先是辩论,搞不好就打起来。不管多好的朋友,哪怕就是亲戚和一家人也要派别分明,经常听说有的一家人分好几派,不说话,也不在一起吃饭。那天,萍来我家说昨天晚上,全市最大的东正教堂让红卫兵给烧了,好多人都去捡东西呢!滨子也来找我们一起去,说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捡回来玩,就这样,我们三个人自从上次的一起行动后,又一次统一行动了。
四、
圣•尼古拉大教堂是一座由圆木垒成的典型的哥特式八面体木结构建筑,俗称“喇嘛台”,是由俄国圣•彼得堡建筑专家鲍德列夫斯基设计,该教堂平面为南北向希腊十字式,集中对称布局,全部为原木架井干式构成。主体部分,酷似一座东西走向的帐篷,其上方高竖起一座不等边六角形尖楼,楼顶有一圆头形装饰物,人们叫他为圆葱头,其上为十字架。在它北面有连为一体的钟楼,楼顶与主体均为相平行的帐篷型,其上有3个圆头形装饰物,中间的稍高大些,圆头顶部各有一枝十字架。教堂第三部分为祭坛,是面膨大部分。屋顶均由六角形鱼鳞铁覆盖,圆头均由四边形黑白相间铁皮相错覆盖。圆头的颈部有锯齿形圆装饰,这种装饰具有典型俄罗斯风格。教堂四周有铁栅栏,并种有树木和草坪。教堂内有精美的神像油画。其中有毕业于彼得堡高等美术学院的格鲁申考创作的圣父、圣子、圣灵油画,阿穆尔军区官兵赠予来的圣•尼古拉大圣像,俄国远东司令官恩•格洛吉卡赠送的耶苏圣像,此外,还有圣徒克娘等圣像和金质、银质十字架、钻石等(1)”。它不但是我们这个市最大的教堂,也是世界上除了苏联圣•彼得堡大教堂外,最大的木质结构的东正教教堂。他建在市中心的转盘道中间雄伟壮观,经常可以听到嘹亮的钟声在全市的空中回荡。我们来到这里时已经很晚了,尽管才十点多钟,但教堂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教堂的主顶、钟楼、塔尖和那些个圆葱头都没有了,秃秃的像是一个颓废的老头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教堂外面的地上堆满了一堆一堆的火,火里燃烧着各种圣像、圣经、衣服、画像和数不清说不明的东西;还有一些红卫兵陆续的从里面拿出更多的东西扔到火里,火越烧越旺,站在他的周围都感到烤人。一群群看热闹的人围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我们这些小孩就在这些人堆里钻来钻去的玩。一会儿,滨子跑过来拉拉我说要到教堂里面去看看,我说不行,那些红卫兵守在那里,只有他们的人才可以进去。滨子说:“跟我来”。说着他钻进了人群,我紧紧的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儿就真的钻了进去。这个教堂可真大呵,比我们教堂街的教堂大得多得多了。教堂里面都是一些出出进进的红卫兵在搬动西,没有谁注意我们。我从来就没有进过教堂,尽管现在这里面乱糟糟的,但对于我来说还是满新奇的,墙上那些画着的各式各样的关于宗教故事的壁画,还栩栩如生的停在那里,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那些头上发光的天使依然在天空中飞翔,我喜欢这些天使,也许是我更喜欢这些飞翔的翅膀,不知为什么,刚刚还是乱糟糟的场面,现在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平和了起来。
“看,这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滨子拉了拉我说。我看到滨子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发光的金块,现在大家叫他金砖。
“在哪儿找到的?”我这样问着他。他向我神秘的笑了笑说:
“我找到一个宝地,就在地下室里,我拿了这些给你看。”
他用手把他的兜盖打开一个小缝,可是那里太暗我什么也看不见。
滨子就说:“跟我来”。
我跟了滨子向地下室跑去,但刚刚跑了一会就被两个红卫兵给挡住了,他们只是不让我们在里面乱跑,还问我们来干什么。我们说我们是红小兵。他们听了大笑了一阵后问我们“拿东西了吗?”我们说:“没有”。就被推了出来。滨子这下子得意大发了,一出来就向萍显摆,萍也围在他周围要看他拿的那些珍宝,滨子说回家以后再给我们看。但回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那个兴趣了。从此以后,我们市的这座教堂就彻底被拆除了,后来这里还着了一场大伙,再后来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大花坛。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市来了一位在北京建设部当总工程师的市长,把那个花坛修了一个标志性的建筑。
那时候,对于孩子来说可真叫“幸福”呵!学校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什么叫自由?什么叫放羊?大人们忙着你斗我我斗他的,孩子们就是个疯玩;但有时也搞什么阶级斗争,斗地主、斗走资派什么的,我们几个还成立了一个什么红小兵组织叫“井冈山造反团”。但有一天滨子带头说要斗我,我不忿他们,滨子就说:
“咱们大院里你爸官最大,现在他挨斗了,我们也要斗你!”
“谁要斗我,谁就先跟我摔一跤!”
我也不示弱地说,就这样我和滨子就摔了起来。滨子比我矮一点,但他比我有劲,那天我也不知道哪来得那么大的劲,我们俩支了半天架子谁也没有摔倒谁,在我俩的头顶在一起的时候,我一侧身猛地一摔头撞到了他的鼻子上了,他的鼻子马上就流出了很多的血,我们当时都害怕了。萍回家取了红药水和药棉花,总算是止住了;他们别人告诉我这叫“仰摆头”,以后几次和别人打架我都以此为胜,但此后,我也因此和滨子解下了仇,很久我们谁都不理谁;倒是有一天萍来找我说:
“你们还是和好吧,滨子要斗你那也是闹着玩的,你把他的鼻子也打破了,大家还是朋友吧!?”
我知道这也一定是滨子的意思,也就顺着下了一个台阶和萍上滨子家找他去了,临行前,我还特意拿了一盒我爸爸的烟准备给滨子,我们刚刚出门就碰见了滨子正在往我家来,他看见了我们就神神密密的对我们说:
“你们猜谁又挨斗了?”
“还是挨斗挨斗的。。。”萍听了有些不高兴。
滨子说:“不是,我是说那个修女也挨斗了!”
“她怎么也挨斗了呢?”我有些不解的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我二哥刚才回来吃饭的时候说的。”
“在哪儿呢?咱们看看去?”我这样试探地问着滨子。
“你吃饭了吗?”
“吃了,走吧!”
“要去你们俩个去吧,我妈还让我回家拆线呢!”
“不去就不去吧,财迷!”滨子这样没头没脑地骂了萍一句。
“你才是财迷呢!拿了人家教堂的东西还藏在家里。”
“算了算了,你们就别打了,萍你要是不去就先回家,一会儿我和滨子回来再找你。”“我不用你们找!”萍好像真的生气了,头一甩就跑了。
我和滨子从“九工读”的大墙翻了进去,挨着个的窗子看,也没有找到。
“你听错了吧,滨子?”
“没有,我二哥还跟我妈说那个修女和那个神父不正经呢!”
“瞎说,你二哥怎么知道呢?”
“他当然知道了,他现在就看着她呢,我还听我妈说:‘我看他们平时老在一起就不对劲’。我妈还说什么人心什么的。。。。。。”
“我看你妈也是瞎说!”
“你才瞎说呢!”滨子有些急了。
“你们俩个在这儿吵吵什么?”俩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人走了过来。
滨子说:“我是小更的弟弟,我来找我哥的。”
“他在那边地下室呢!从那个小门进去,往右一拐就看见了。”
于是,我和滨子拐过小门后就看见了一个楼梯,九工读现在是一个戴帽学校,就是小学和中学合在一起,中学原来是一个半工半读的学校,那个学校的学生都是有一点问题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个学校武斗最厉害,在学校外面就能听到他们把人打得嗷嗷叫的声音,好多人都不敢来这里。地下室阴森森的有些吓人,就像电影里演的日本鬼子的宪兵队一样;我和滨子摸了好几个门,都没有看见他哥和那个修女;突然,我脚下一滑踢了一个什么东西,那家伙当啷朗的跑了很远才停下,我和滨子都吓了一跳,我还假装镇静。
“这是谁的破罐头盒子?”
“这哪儿有什么罐头盒子啊?我听见像铁盆的声音。”
“竟瞎说,谁家的铁盆会放在这儿啊?”
我们正这样说着往前摸着走。“哎呀”我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我伸手一摸地上躺着一个人。滨子也过来了,我们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了地上的这个人动了一下,我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上好像都是血。
“我们快跑吧?我看这好像是个死人。”滨子有点颤颤地说。
“她的身上还热乎呢!”我说。
“什么他妈的死人,您们两个来这儿干什么?这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滨子的二哥小更出现在我们身后,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武装带,那样子有点凶巴巴的。这小子就比我大四岁,学习特别差,打架也不行,整个一个小痞子,我从来就看不上他,他也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长得眼睛有点往里眍,鼻子也有一点大,他们都叫我小美国。我不欺负别人,但别人也别来欺负我。小更虽然痞,但他也知道我打架敢下手。
“咋的,鬼门关啊?”我白了他一眼说。
“对,这就是关那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他有些得意地看看我们说。
“二哥,我们就是听说那个修女也关在这儿,特意来看看的。”
“看啥啊?那不是就在你们脚下吗?
这时我们才知道,躺在地上的原来就是她。
“别他妈的装死,躺着还挺舒服是不是?你他妈的赶紧给我交待问题,不说就打死你!”
“我都。。。说了没有啊。。。”
断断续续的我听到从她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微弱,无助又近乎于哀求。我无法看到她衣服的颜色,更无法看到她是不是还穿着那条肉色的丝袜,连她的脸和表情我都无法看清,但我可以感觉到她在颤斗,不知道是心灵的还是肉体的。
“没有?那你说我们是在撒谎吗?”
多少年来,人们为了在一个弱者面前显示他的强大,总是那样故意的买着关子,寻找打人、欺压人的借口和机会;这种丧失理智的“聪明”还能被沿袭多久呢?这种恶棍的语言冥灭了多少人的良知?!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但那是一个伦理道德丧失殆尽的年代,是一个把人性丑恶灵魂完全暴露的年代,在这样的年代里,每件事情都可以让你震惊,而每件事情又发生的那么自然。
“我不敢。。。。。。我”
她的声音微弱的近乎于听不见。“啪啪”两皮带,墙角上的她本能地缩到了我的身边,一股不知是血腥还是尿骚的味道在她的身上发了出来,她的身体更加颤抖,她的脸躲到了墙里面,肩膀却靠到了我的身上。
“你他妈的能跟那老神父瞎搞,到我这儿来装死。看我怎么整治你!”
说着小更又要举起皮带向下抽。
“你他妈的都打到我了!”我用手搪了一下,并顺手把他的皮带给抓住了。
“小美国,你别在这儿管闲事啊!我告诉你,她可是反革命分子,你爸你妈现在都靠边站了,你别上这儿来惹事。”小更说着推了推我。
“小更,我跟你商量点事儿,你把她交给我们‘井冈山造反团’吧?我和你家滨子都是井冈山的,再说你现在又审不出来什么。”
“井冈山造反团”是我们几个四年级同学成立的,但我对此并不怎么在心,为这个滨子还找了我好几次呢!说老也抓不到人斗,学校揪出来的几个走资派都给那些大的造反团抢走了。我爸也是走资派,我他妈的斗谁啊?我才不像我姐那么傻呢!
“你们都是一些小崽子,什么井冈山啊,看看我们‘鬼见愁’,连十七中的‘反反反’都怕我们。凭啥把她交给你们啊?”
“但你们不能再打她了。”
“怎么,你心痛了?人小鬼大。”
“靠,你他妈的给我住嘴!我怕你们把她打死了别的团斗不着她。”
“光斗有什么意思,我们还。。。。。。”说到这儿他不说了,那双蛤蟆眼向滨子斜了斜。
“滨子,你别老跟着瞎掺和,等一会儿我还找你有事呢!”
“找我干啥啊?我还要去萍那儿呢。”
“去萍那儿之前给我们买一点东西。”
“买烟啊?多给我几根。”
“你就知道抽烟,我告诉你咱妈都知道你抽烟了,别老偷妈的烟抽,妈那烟是一个一个烟头扒出来的。”
“小更,你要是明天把她交给我们井冈山,我给你五盒红牡丹怎么样?”
“我们七个人呢,五盒也不够分啊?!”他鬼头蛤蟆眼的样子我一看就想揍他。
“好!你要是明天真的把她交给我们,我就给你七盒。但你们不能再打她了。”
“八盒吧,还有我弟呢!我今天和他们商量一下,滨子给我办完事后就给你回话。”
“好!我先走了,滨子,我在萍家等你。”
我看都没有再看小更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也许是外面的光线太足了晃得我一时睁不开眼睛,于是,我狠狠的揉了揉,眼前泛起了夜晚一样的满天星星。然后,我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刚刚的霉气换出去一样,便踉踉跄跄的向着萍家的方向走去。
五、
萍的爸爸在一个劳改农场当工会主席,过去也在解放军里打过仗,转业了还让他戴一把枪,后来才知道那个劳改农场的干部都要佩枪的。他爸爸的劳改农场在小岭,坐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市里,所以我们很少能见到她爸爸回来,萍的妈妈在街道工厂卷钢丝绳,平时也往家里领一些拆线的零活,萍没事就在家里拆线,也算是给她妈妈帮工了。走进萍家的小院时,萍正在那里低着头拆线,但我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萍你哭了?为什么呢?你妈又嫌你干活慢了吗?你别在意,你妈妈就是那样的人。”
说着我就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了萍的对面帮她干起活来。萍只是那样干着,什么也没有说,偶尔用那支沾满了线绒的手捋一捋掉下来的头发。要说萍真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学习不是怎么太好,人也没那么聪明,但干什么都很认真,性格又很好,院里的大人都挺喜欢她;我妈以前就老是夸她能帮她妈妈干活,见了大人很懂礼貌等等。。。。。。不知干了多久,萍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话我谁都不能告诉,妈也不让我说,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
“到底怎么了?”
“我爸爸现在在外面有人了。”
“什么有人了啊?”
“就是我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说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刚刚他们单位的红卫兵来我家把我妈找走了,说是他们抓到我爸爸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搞。”说到这儿,萍的头一下子低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小了许多。
“那你妈妈怎么说呢?”
“她能说什么呢?!只是哭着说这不可能,一会儿骂那个女人勾引了我爸爸”。
“萍,要是真的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有一两个月都没有回家了,老说单位忙,也不知道红卫兵能把他怎么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和妈妈离婚。听说那个女人是一个二劳改的媳妇,人长得可漂亮了。”
说到这儿,她就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们只是这样静静的对着拆线;拆线就是把一些人家用过或者毛织厂裁下来的边角废料,一点点的拆成线,再卖给工厂做擦机器的抹布;这个活又葬、又累、又呛人,会干的人家先要把那些棉布洗干净凉干了再拆,即使是这样拆起来也是满头、满身的绒绒,有时这些绒绒会飞到你的鼻子里,弄得你鼻子很痒痒就要打喷嚏。我们这样不知干了多久,直到看见滨子走了进来,萍才悄声的对我说不要告诉滨子她爸爸的事,其实,我和滨子只是在一起搭伴玩,很多事情我都不会告诉他的,他也不跟我说实话。任何人之间的不信任,在那个年代被发展到了顶峰。滨子给我使了一个眼色,让我们出去说,我就和滨子出去了,萍什么也没有问更没有跟出来的意思。
“我哥他们同意了,说你明天早上十点到九工读门前领人,但要带上那八盒红牡丹。”说到这儿滨子嘴里咽了一口唾沫,好像他要把那八盒烟吃了一样。
“滨子,这烟我只能给他们七盒,你和我是一伙的,你要什么啊?”
“是我二哥说给我的,其实他能给我的也就是五支烟而已,你要是不给他们八盒,他们也肯定不能放人呵!”
“好,他们要是要八盒,你以后就别想再在我这儿抽上烟”。
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好烟呢?我家只有我爸爸抽烟,因为他是高干,在那个时候高干有一些高出平民百姓的待遇,什么可以多买几盒高级烟、多发几张副食卷、还有多几斤细粮(大米白面)等等。。。。。。我爸抽烟不是很勤,所以就剩下一条多呢!现在我爸被关在政管室交待问题了,红卫兵是不能让他抽烟的,还真是的,我爸爸从此以后把烟给戒掉了(这真是因祸得福了)。
“你又不差那一盒了,我跟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嘿嘿。。。。。。对了,你真要把那个修女带到咱们井冈山啊?”
滨子有时那贪婪的表情特像他二哥,只是比他二哥少了一点痞气,我俩是玩着长大的,我太了解他了,但我现在还不能没有他,又不能完全相信他,人啊,真是太累了。
“对,我们这儿现在连一个能斗的都没有,先抓来一个再说。”
我嘴里这样说着,但心里却想着我要是把修女搞来了又怎么处理呢?管他呢,先弄来再说吧!我只是不想让她挨打,我一边想着一边和滨子往外走。我们刚刚拐过来,滨子就一幅神秘的样子趴在我耳边说道:
“你猜,我哥他们刚刚让我去买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要去给他们买烟吗?”
“买个屁烟啊!他们让我去给他们买那个?”
“什么那个啊?”
“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我有些不耐烦的说。
“他们让我给他们买‘避孕套’八毛钱一盒,我二哥还嘱咐我一定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不要告诉你呢!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就给他们八盒吧,以后有什么事我还告诉你。”
“你给他们买了吗?”
“来这儿之前我就给他们送去了,他们还给了我一毛钱跑腿钱呢!”
滨子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虽然还不完全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但我知道避孕套是干男女之间的事儿用的;他们买避孕套一定不会干什么好事,可我又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和滨子在我家门前分手了,并约好了明天早晨在九工读门前见。
六、
这一夜我睡的一点都不好,做了好多的梦,一会儿是和人家打架被人家撵得到处跑;一会儿又是自己在杀人,出了很多的血却怎么也杀不死人家;一会儿又梦见那个修女坐在一块石头上,穿着那件连衣裙,没有穿鞋,那双肉色的丝袜紧紧的裹着她的脚,但不知道为什么用双手捂着脸,好像是在哭。不管怎么样,这一夜我就是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有一点红红的,吃了一口饭,把爸的烟藏在了挎包里就跑了出来。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先去找滨子呢,还是直接去九工读学校的门口,正在这时,我看见了站在门前刷牙的大波子,他吐了一口水问我干什么去?我就对他挤了挤眼睛说:
“你一会儿把小涛、小才和春林他们叫着到怎么井冈山司令部等我和滨子。”
“干什么啊?”他睡眼惺忪的问我。
“别问那么多了,反正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好吧,还叫着萍嘛?”
“你看着办吧,问问她愿不愿意去。”
这几个家伙都是我的铁哥们,除了滨子和萍学习不好外,我们几个学习都很好,还经常在一起看书什么的。因为他们三个不喜欢滨子,所以很少找他玩。我匆匆的和大波子挥了挥手,就决定马上去九工读学校门口,当我气喘吁吁的跑到那里时,只见滨子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石头要打树上的一只鸟,看见我来了就停了下来说:
“不好了,我二哥刚刚来过,说修女疯了!”
“什么?修女疯了?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滨子?!”
“开什么玩笑啊,真的!我二哥他们都去教堂街的菜市场抓她去了,说是修女跑到那儿去见到什么吃的就拿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二话没说,我就和滨子一起往教堂街那边跑。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等我们钻进去时,看见一个女人嗦嗦地蹲在地上,她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脸上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这就是她-修女,她身上的白衣服都不成样子了,浑身上下都是血污和水迹,两只脚光光的蹲在地上发抖。她的一前一后站着俩个九工读的红卫兵,前边的那个一会儿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仰了起来,她的脸红一块紫一块,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大家,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吱吱。。。。。。”的声音。后边的那个把脚放在她蹲着的屁股底下,猛的往上一抬,把她抬倒在水泥地上,她的脸一下子抢破了一块皮,血慢慢的从她的伤口处渗了出来。
“还他妈的在这儿给我装疯,快起来,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女特务是怎么和那个披着教会外衣的神父勾搭成奸的”。
“对,别在这儿给我装疯卖傻,说一说你都勾引什么人了?”
“对,让她说一说!”
这时,人群里也有人这样附和着说。但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明白,她的嘴里在嚼着一块不知是从哪儿拿来的地瓜,一会儿,她的手放在她胸前说:
“你们不要再打我了,我什么都给你们,给你们,我给。。。。。。”
说着就解开可她的上衣,露出了里面穿的粉色的内衣。人群发出了“呵。。。。。。”的一声,随后,一个红卫兵“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特务,你腐蚀了那些走资派不够,还来腐蚀我们这些革命群众啊!革命同志们,红卫兵小将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扫埽不到,灰尘照列不会自行跑掉’。对待这些反革命和特务分子,我们就要打倒他们,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一切剥削阶级!敌人不倒就让他灭亡!”
顿时,口号声响成了一片,这时围着的人群也一下子变得沸腾了起来,人们的脸上涌起了一股股莫明的兴奋,仿佛这个世界一下子也变得沸腾起来,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老老少少,每个人的肩上都肩负着无产阶级神圣的使命,不把这个女子打翻在地,革命就不能胜利。
“我们要让她交待是怎么给苏联特务送情报的!”不知是谁这样大声的说。
“她好像是疯了。”
“疯什么疯,她是装的,为了逃避人民群众的批斗!”有一个声音这样反驳着。
“对,她是装疯,打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女红卫兵,二话没说,上去就狠狠的给了她几个嘴巴,那啪啪的响声又一次让围着的人群骚动起来。我一看那是我姐,她那张美丽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让人感到几分恐怖。
“打她,对狠狠的打她。。。。。。”
人们像疯了一样,这时的我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眼前的这些人疯了。我的耳边响着的全是那些“打她”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我能够清晰的分辨出一个个熟悉而又的声音,一声声“打她”仿佛要震破了我的耳鼓。这时的她已经滩倒在地上,她的衣服凌乱的没有办法遮住她的身体,她白白的腿上有几处已经被谁踢得发紫了,她的眼睛露出了极其惊恐的表情,两只手在空中不时的乱抓。
“好了,我们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我们要把她关起来,等十八号召开全市狠批走资派大会时再狠狠地斗她!”
“对,滨子,先把她压到我们井冈山造反团。”我这样大声的对滨子说。
“不行,这是我们鬼见愁抓到的,怎么能压倒你们那儿呢?!”
“你们鬼见愁已经压了两天都没有审出什么来,还让她今天跑了出来,今天看我们井冈山的”。
“对,我们井冈山的人上!”
“不行,你来倒什么乱?回家!”姐上来推了我一把说。
“回什么家?”我一下子摔开她的手说。
“对,还是回家吧。哈哈哈哈。。。。。。”那些家伙笑了起来。
“他们妈的你们找死啊!?”我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往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两半,我一只手拿一个说。人群马上静了下来,很多人都知道我打架够狠,就是那些比我大一点的也有一点怵我。不知什么时候小才、春林、大波子和小涛他们也赶来了。
“我和你们鬼见愁的小更都说好了今天来带人,你们还想说了不算咋的?”
“那我们要的东西呢?”这时小更出来说。
“好,给你!”说着,我就把那几盒用布包着的烟仍了过去。
“那我们红武装呢?”
“没有你们什么事儿,等到全市大会那天你们就和大家一起斗了”。
我姐一听,鼻子都气歪了。但我不管那一套,就和滨子几个人把滩在地上的她架了起来,人群很不自觉的让出了一条缝。我们就这样把她架到了我们设在学校原来校长室的“井冈山造反团”总部。滨子、小涛、小才和萍都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萍先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说要给她搞一点吃得东西。滨子不高兴的说:
“她是反革命,我们不打她,还要给她吃的那不是太便宜她了吗?”
“反革命也要给她吃东西啊!再说她要是饿死了,我们怎么向那些人交待呢?!”小涛这样说,滨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讨论了一下怎么看守她的问题,大家
说没有想到我们会把她要来,白天就让萍和滨子还有春林轮着看她,晚上我和小才、小涛、大波子看她,这样定了下来后,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但我们还是担心别的造反团的家伙来抢人或是捣乱。我们毕竟还是人少啊!可我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外面一阵骚乱,我还以为又是九工读那帮家伙呢,不过这次进来的是几个解放军,他们胳膊上都戴着印有“军管会”的红臂章。领头的一个问我们谁是头头?然后就指了指修女说他们要带走她,他们军管会正在审查一个反革命特务组织,我们当然谁也没敢说什么了,只是在另外两个解放军架起她时,我说她已经疯了,那个领头的问我她是怎么疯的,我说这要问九工读的“鬼见愁”,她是在他们那里疯的。那个领头的解放军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把她带走了。从此以后,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她。
七、
几年以后,我也到了下乡的年龄了。我去的是兵团(后来改叫国营农场),滨子到他爸爸单位的青年点插队,萍也去了她爸爸的那个农场(原来是一个劳改农场);小才家困留城了,小涛和春林去了一个军马场,大波子他们全家随他爸爸迁到新三线去了,我们这几个家伙真是彻底的分开了。我是第一个离开家的,送我走的前一天大家都聚到我家来为我饯行。哥儿几个一顿爆喝,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喝醉了的一次。萍送给我一个洗脸盆,那里面还有一个喜字,滨子当时还不怀好意地问我是不是和萍那个了,我说: “你想和萍那个那个不上吧?!”
77年高考时,我第一年没有考上,农场让我们这些有希望上大学人的可以回城复习高考,借复习这个机会我回家了。和那些老三届的人相比我的基础有一些差,没办法只有一顿恶补,但那年的高考我还是差了几分,心里那叫沮丧啊!这时大波子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让我报外语学院,说现在会外语的人很少,俄语又是冷门,让我去学俄语。我考虑了几天后和家里商量了一下,爸爸妈妈也同意我的选择,只是找俄语老师的事难住了我。滨子说可以找那个修女学啊!我问他是怎么知道那个修女在教外语呢?他说萍和春林都在和她学外语,萍已经考上了我们这个市的师范学院外语系。我就去找春林,滨子说他也要学日语,他说他姐找了一个日本战争孤儿结婚了,他们马上就要去日本,他姐夫还答应也给他办去呢!就这样,春林把我和滨子介绍给修女学外语,我是学俄语,滨子学日语。当春林把我们介绍给她时,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来我们。她老了很多,还不到四十的人就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她的俄语名字叫:薇拉,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丰田•由子。她现在和她的妈妈住在一起,她妈妈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好。我看到她的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院子里干活,心里很是纳闷,过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她说:那时她被判了十年徒刑,蹲了五年以后,给她减刑了但还要在监狱里干活,这就叫“二老改”;刚刚放出来时,她是一个单身女子,没有办法给她安排,劳改大队就让她和一个也是刚刚放出来的劳改犯结婚了,那个劳改犯是因为在农村打架防卫不当打死了人,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但他人很老实,在监狱里任劳任怨被减了刑。现在她落实了政策,但工大说崭时还没法给她安排工作,她就在家里办了一个教外语的班,因为公社(那是的居委会就叫这个名)书记的儿子在跟她学外语,就给她办了一个就业证。
由子的教学很有成效,我努力学了六个月后,就已经可以和大家简单的会话了,那时真叫刻苦努力,大清早就跑步到我们省的图书馆小树林里大声的读课文,家里到处都贴满了俄语单词,临近高考时,她又给我恶补了一下语法,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真的考进了我们省的那所中合性大学的俄语系。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哭了。我知道她是在为我高兴,但我更知道她也在为她自己高兴。这一次,我问了关于她疯了事,她考虑了一下对我说:
“那时,她真的是疯了,但医学上叫假性精神分裂,这多是由于受到了突然的刺激引起的。她被关到监狱后反到救了她,因为监狱里有医生,给她吃了一些镇静药,再加上那时也没有再那么打她,所以她就慢慢地好了。她说她根本就记不起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了,也许是她真的记不得了,也许是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些年她在监狱里也受了很多罪,监狱里的狱警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她,尤其是那些男狱警,就更是那样了,她要换衣服都要躲到门下面。她说她能活下来是神的力量在支持她,尽管我并不信神,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后来,她和我又说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由子要去干洗店洗一件旧的风衣,可她一时又脱不开身,正好滨子来了就说要替她去洗,当她把衣服给了滨子后,她忽然想起那件风衣的上衣兜里有一个她妈妈的金戒指,她马上就赶到了洗衣店,滨子这个时候也正好刚刚到,由子就要回了那件风衣,但一翻上衣兜什么也没有,就回家问她的妈妈,她妈妈也说那枚金戒指就放在那件风衣里;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由子过去一直以为她自己放错了,可是前几天她看见萍来她家的时候手上就戴着那枚金戒指,她问了萍后,萍还不好意思地告诉她说这是滨子给她的礼物。
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告别了由子老师后,我一个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这些年来的一件一件往事在我的脑海中激荡着,我知道时间会使人忘记很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时间也可以磨平留在人们心里的创伤,但时间是否真的也可以改变人的本性呢?人啊,人。。。。。。也许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人性变得扭曲了,也许那个时代不只是扭曲了一代人的人性,而是几代人的人性。那些没有经历那个时代的人,对此觉得好笑,更有甚者还在歌颂和渴望那个时代。人,你到底怎么了?
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北京外贸部,不久,我听说滨子倒服装发了大财,他和萍也结婚了。再后来,有一次萍来北京开会看我,说她现在和滨子离婚了,说滨子现在是我们那个市里最有钱的人。萍还说他搞服装还是用在教堂里偷来的金砖做底钱搞大的。
有一次我随中国经济代表团去俄国访问,在下榻的宾馆里我看到了滨子,他说他是来和俄国人谈生意的。他的前前后后都是保镖,很是气派啊!他跟我说有用钱的地方找他,我们团的一位地方外贸局长说:你有这样一位朋友,将来在俄国投资一定可以赚大钱啊!我只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后来我出国了,也就再也没有关于滨子的消息了,只有春林和我都在北美,但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又在美国。上次我哥来信说他的孩子现在在萍教的班里读书,萍还偶尔问起过我。。。。。。
全篇截稿于2006-3-9美国明州的一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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