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西德尼·谢尔顿
早上十一点差十分,大雪纷飞,宛如狂欢节时银色的纸屑,撒满天穹,铺天盖地。松软的雪片,洒落到曼哈顿地区寒冻的街道上,被踩踏成一片片灰白色的雪浆。正值十二月,凛冽的寒风驱赶着采购圣诞物品的顾客奔向各自的公寓住所。
在行履匆匆的人群中,有一个高个瘦削的男人,身穿黄色的油布雨衣,正以他惯有的步伐节奏,沿着莱克辛顿大街走去。他步履敏捷但不象其他那些象避寒的行人那样急促。他昂着头,似乎感觉不到周围行人的撞挤。过去那一段时间的痛苦是短暂的,然而对他来说却好象终身打入炼狱一样久长。现在好了,他自由了,正往家走去,要去告诉玛丽:一切都结束了,过去的将成为过去,彻底埋葬;未来是光明灿烂的。当玛丽听到这消息时,脸上会闪现出何等兴奋的光芒啊!第十九号街上的红色交通灯亮了,行人都不耐烦地煞住步子,他也只好停下来。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位基督教救世军的圣诞老人正站立在一口大锅上,他伸手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算是对命运之神的一点奉献吧。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针刺般的一击,使他全身摇晃。大概是哪个酒鬼,过节多喝了几杯,兴奋过头,想跟他亲热亲热吧。
当然也很可能是贝鲁斯·波依德。这小子一向力大过人,孩子气十足,见他就动手动脚,想较量一番。不过,他们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过面了。他转过头,看看究竟是谁给了他一家伙,可是两腿软塌塌的,双目迷离恍惚,终于载倒在人行道上。背上的隐痛开始向全身扩展,愈展愈烈,令他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脸颊紧贴着冰冻的人行道,冻得发麻,然而却清晰地感到一双双皮鞋从自己脸边踏过。他明白,决不能躺在这儿等死,便张嘴呼救。一股暖融融、红稀稀的鲜血涌出来,渗入正在消融的积雪。他眼花缭乱,迷迷糊糊地瞥见一股股鲜血流过了人行道,淌入阴沟。难熬的疼痛有增无减,他却满不在乎,因为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好消息:他自由了,正要去告诉玛丽,他终于解脱了!雪白的天幕刺目扎眼,他合上了眼皮。纷扬的雪花转幻成雨中夹雪,冰凉冰凉的;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卡洛尔·罗伯茨听见会客室的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是两位不速之客:一个大约四十五、六岁,魁梧结实,身高六呎三吋左右,浑身坠满柔,大脑袋下深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珠儿,显示出刚毅的神色。另外一个年轻一些,长的轮廓清晰,线条分明,富于表情,一对棕色的眸子滴溜溜的,格外警觉机灵。两位来客外表迥然不同,可是在卡洛尔看来,倒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双胞胎”——同行。
是警察局的侦探?她闻出他们的味道来了。两位侦探径直朝她的办公桌走来。她感觉到自己胳肢窝底下的汗珠嗒嗒地滴,渗透了吸汗布,思绪不由自主地扫过所有可能被抓住小辫子的地方。是契克出事了吗?天哪,他已经半年多没闯祸了。那天晚上他向她求婚时,就答应了与歹徒们一刀两断。伺候他就洗手不干了,一直老老实实。是沙米?他加入了空军,正在国外服役,即便出了事,也不会派这两个家伙来报信呀!不,他们是来抓她的!她钱包里有大麻,也不知是哪个嘴长的混帐王八给漏了风。可是,为什么来两个人呢?她又自我安慰:他们不会碰她的,她已经不再是纽约市哈莱姆地区拉客卖淫的傻女人了,哪能再任凭警察摆布!她现在是全国最杰出的精神分析医生门诊所的接待员了!可是当这两人朝她走来时,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她忆起了逝去的痛苦岁月,她曾年复一年地栖身于臭气熏天、拥挤不堪的廉价公寓,警察破门而入,拖走父亲和表兄,还拽出一个姐姐。不过,内心的骚动并没有在她脸上显露。一眼瞅去,两位侦探只能见到一位身着裁剪得帖的哔叽女装、肤色泛褐、正值青春妙龄的黑种姑娘。她操着公事公办的口气,冷冰冰地问道:“有何贵干?”
安德烈·麦克锐佛中尉——年纪较大的那个侦探,瞟见了卡洛尔外衣腋下渗透出来的汗迹,他立即记住了这个有趣的细节,在脑中自动归档,以备后用。这位门诊接待员的神色有点反常呢!麦克锐佛掏出一个钱包,裂开缝的人造革上别着一枚磨旧了的徽章。“中尉麦克锐佛,第十九警察管区的。”他又指着同伴说,“安吉利侦探,我们是警察局凶杀处的。”
凶杀处?卡洛尔胳膊上的一块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是契克?他又杀人了!他说话不算话,又同那帮歹徒们混到一块儿了!他抢人东西,打死人了!也许——他被杀了?他们就为此事来的吗?她只觉得腋下的汗斑在扩展。突然,她意识到麦克锐佛在注视自己的面部表情,发现了她的汗斑。她与世界上所有麦克锐佛一类人物之间,是不需要什么语言来互相介绍的,一见面就能认出彼此是谁,好象已经相识几百年。
“我们要见贾德·史蒂文斯医生。”年轻一点的侦探说。此人的举止同他的声音一样,文雅温柔,彬彬有礼。卡洛尔这才注意到他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裹,外面包上了一层棕色的纸,用绳子扎紧了。
她愣了一下,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原来不是契克,不是沙米,也不是钱包里的大麻。
“对不起,”她答道,几乎掩饰不住宽慰的神色,“史蒂文斯医生正在接待病人。”
“只需要几分钟,”麦克锐佛说,“我们想问他几个问题。”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在这儿问,或是一同去警察局,都行。”
她瞅了瞅这两个家伙,心头纳闷不解。凶杀处的侦探找史蒂文斯医生干啥?史蒂文斯医生从来没有违法乱纪,他太了解他了。认识多久了?整整四个年头,那还是在办理即决刑事案件的夜间法庭上……
凌晨三点正,审判室,肮脏的客厅,霉味横溢,陈设破烂,天花板上的顶灯映出一具具身影。多年来,这儿累积着恐惧和敬畏,如同墙壁上斑驳剥落的油漆,一层盖着一层。
卡洛尔时运不济,又遇到莫菲法官坐在审判席上。两个星期前,她被带到莫菲面前,定为初次犯罪,缓刑开释。换句话说,这帮狗杂种仅仅第一次抓住她。这一回,法官可要狠狠收拾她罗。头一个案子马上就要审理完毕,一位高个子、面色沉静的男人站在法官面前,商谈有关他的法律委托人的事。那个肥胖的委托人戴着手铐,全身发抖。她寻思这位面色沉静的人,一定是个辩护律师。他信心十足、轻松自如。那胖子有这么一位辩护人真够运气。她没有法律辩护人。
卡洛尔·听到叫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夹紧双膝,强止住颤抖。法警轻轻地把她往法官席搡去。书记官将案情记录递给法官。
莫菲法官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到面前的文件上。
“卡洛尔·罗伯茨,犯了当街拉客卖淫罪、流浪罪、私藏大麻毒品罪、拒捕罪。”
余下的都是一些屁话。当警察拽她时,她朝他下身踢了一脚。不管怎样,她总还是一个美国公民嘛。
“卡洛尔,几星期前你到过本庭,对吧?”
“大概是吧。”她含糊其词地回答。
“我给了你缓刑。”
“是的,先生。”
“多大岁数了?”
“是六岁。今天是我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她说完便“哇”地一声哭开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直哭得全身颤个不停。
那位高个、文静的男人一直在桌边。他收起文件,装进一个皮制的公文包,听到卡洛尔的哭声,抬头打量了她一阵,旋即对法官讲了几句话。
法官宣布休庭,两个人一同离开审判席,步入法官议事室。十五分钟后,法警陪同卡洛尔来到议事室。那个文静的男人正在热情诚恳地对法官说着什么。
“你交好运了,卡洛尔,”莫菲法官说,“你又有了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本庭要把你押送给史蒂文斯医生,交他私人监管。”
这大高个原来是个江湖医生!她本来就不用操心这小子是干什么的;她只想溜出那间臭烘烘的审判室。
医生开车把卡洛尔载到自己的公寓。一路上,他随便扯了几句无需答理的话,好给她一个机会喘口气,恢复正常,以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出个头绪来。在一座现代化的公寓大楼前,汽车刹住了。大楼耸立在第七十一号大街,俯瞰东江。楼内有看门人和电梯管理员各一名。他们对史蒂文斯打招呼时那种麻木不仁、毫无表情的神态,叫人以为他每天早上三点钟都要带回一个十六岁的妓女。
卡洛尔从来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公寓。两张罩了粗花呢的长沙发安放在起居室内,沙发间立着一张宽大的四方形咖啡桌,桌面是玻璃砖制的,上面放着一方大棋盘,刻有威尼斯式的图案,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当代油画,门厅安装了闭路电视监视器,从入口处一直到走道,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起居室的一角,有一尊毛玻璃餐柜,搁板是用水晶玻璃做的,上面放着细颈盛水瓶。从窗口处远眺,可看见下面星星点点的船只,顺东江水摇曳而去。
“一上法庭,肚子就饿,”贾德说,“我随便弄点吃的,算是你的生日晚餐吧。”他领卡洛尔走进厨房,熟练地把墨西哥煎蛋饼、法国煎土豆、烤制的英国小松饼、还有一道沙拉和咖啡,拼凑到一块。“这就是当单身汉的好处,”他说,“想吃了,就做一顿。”
原来是个没人陪着睡觉的光棍呀。只要她不出错牌,就可以捞上一大笔,成个大富翁呢!她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跟着医生进到宾客卧室。卧室的四壁漆成蓝色,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上铺着蓝底花格罩单,一张具有西班牙格调的黑木梳妆台,镶嵌着黄铜配件。
“你就在这里过夜,”他说,“我去给你弄件睡衣来。”
卡洛尔环视这间装璜风雅的房间,心里想开了:卡洛尔,你中头彩了!这家伙想物色一块黑女人的屁股,你正好可以满足他。
她脱光衣服,沐浴了半小时,用一条毛巾裹住浑圆柔软、充满性感、光灿灿的身子,走出浴室。医生已经在床上放好了一套睡衣裤。她会意思地一笑,没去理睬,扔掉毛巾,慢悠悠地踱进起居室。他不在。她顺着通向书房的那扇门望去,见他安闲地坐在一张宽敞的书桌旁,桌上悬挂着一盏老式办公灯。房内的书籍塞得满满的。她窜到身旁,亲亲他的脖子,低声说道:“老爷子,快来吧,我等不及了,你还在那磨蹭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了她一秒钟。 “你还没倒霉够吗?”他轻言轻语地问她,“生下来是个黑人,这由不得自己。可是,谁告诉你非当一个逃学、吸大麻、十六岁就拉客的妓女呢?”
她愣住了,寻思是不是自己讲错了话。他大概需要一点刺激,所以才故意卖关子激她吧?要不然,他就是一个道月先生,想先为她的黑屁股祈祷一番,让她悔过自新,然后再跟她睡觉。她又挑逗了一次。他轻轻地挣脱开,让她坐到一张沙发上。卡洛尔从来没有这样困惑不解。这小子看上去也不象是个搞同性恋的男人呀!不过,这年头也难说呀。“你喜欢玩什么花样,乖乖?告诉我,我给你。”
“聊聊吧。”他说。
“你是指谈话?”
“不错。”
他们整整谈了一夜。这是卡洛尔一生中最奇特的一夜。史蒂文斯医生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开导她,测试她,问她对越南战争、对种族歧视、对大学学潮有什么看法。每当卡洛尔觉得领会了他的意思,找到了答案时,史蒂文斯就扯到另一个题目上去。他们既谈论卡洛尔闻所未闻的事,也聊一些她最熟悉的玩意。此后几个月,她经常失眠,竭力追忆那些改变了她的生活的话语、观点和神秘的词句。以往,这简直是不可设想的,她从来没听过什么高深莫测的字眼。史蒂文斯医生的方法很简单——交谈,真心实意的交谈。从来没人这样做过。他把她当作人对待,当作平等的人,倾听她的意见,体谅她的心情。
交谈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着身子,一丝不挂。她走向卧室,穿上睡衣。他跟着进来,坐在床沿又谈了一阵子。他们谈到毛泽东,谈到呼拉圈舞,谈到口服避孕药,还谈到男女同居,生儿育女,却一辈子不结婚的事。卡洛尔谈出了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告诉他那些深藏在自己下意识之中的秘密。最后,她睡着了,全身空荡荡的,好象刚动过一次大手术,把体内的毒汁全排掉了。
吃罢早饭,他递给她一百美元。
她犹豫了一阵,踌躇地数道:“我撒谎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我早知道了。”他咧嘴一笑,“不过,咱们可别让法官知道。”接着,他又用另一种口吻说:“你收下这笔钱,走出这幢楼,不会有任何人找你的麻烦,直到下一次再落到警察手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需要一名门诊接待员,你正合适。”
她看着他,不相信这是真心话。“你拿我开心吧,我连速写或是打字都不会呀!”
“回学校念书去,你就会了。”
卡洛尔看了他一会儿,激动地说:“我从来没想过再读书,听起来倒是挺新鲜的时髦呢。”她真巴不得抓上这一百块美元,赶快溜出这套公寓,钻进哈莱姆地区歹徒们经常光顾的菲什曼杂货店,叫她那帮难兄难弟、穷姐贫妹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一走进菲什曼杂货店,就好象从未离开过一样。还是那一张张愁容满面的脸盘,还是那忧郁低沉的叽叽喳喳。她又回到老家了,只不过医生的公寓仍在脑际中回旋。这天壤之别,不是由于家具和摆设造成,而是公寓内的洁与静。它象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座小岛,他给了她一张登岛的护照。
卡洛尔自己也感到惊讶费解,她竟然报名注册上了夜校。她离开了旧居,离开了那布满铁锈的脸盆,那散了架的厕所,那破烂的绿色窗帘,还有那张笨重的铁床——她骗人耍把戏的地方。
她接回亲生的父母,上学其间的费用由史蒂文斯医生接济。她以优异成绩念完高中。医生参加学校毕业典礼时,她眼里闪出自豪的光——有人相信她的价值,她成了有作为的人。白天,她在纳蒂克家干活,晚上去夜校学习当秘书。学业完毕后,她给史蒂文斯当接待员,自己可以掏钱租公寓了。
四年来,史蒂文斯医生对她的态度一直象头一晚那样既严肃又客气。她等着他暗示自己该干什么,该成为他的什么人。最后,她才明白,医生一直把她当做一个人对待,他所干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帮助她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生抱负。每当她遇到为题,他总会抽出时间与她商讨。最近,她打算把自己与契克的关系告诉医生,请教应该如何大夫契克的要求,可是又一拖再拖,犹豫不决。她希望史蒂文斯医生因她而自豪。她巴不得能为他干点什么,跟他睡觉,为他而死……
而现在,却冒出两个从凶杀处来的家伙,要见医生。
麦克锐佛不耐烦了,问道:“怎么样,小姐?”
“医生有指示,接待病人时,不准打扰他。”她注意到麦克锐佛眼中的表情,又说,“我给他挂个电话吧。”她拿起话筒,按一下内联电纽。半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史蒂文斯医生的声音:“喂?”
“来了两个侦探,想见您。他们是凶杀处的人。”
她满以为医生会改变说话的腔调……紧张……恐惧。可是,什么变化也没有。“让他们等着。”他说完就挂上了听筒。
她腰杆子一下子硬了起来。他们可以使她惊慌失措,但永远不可能让她的医生失去冷静。她抬头用挑战的口吻说:“你已经听见他说什么了。”
“病人在里面还要呆多久?”那个年轻一点的侦探问。
她瞟一眼桌上的钟,答道:“还有二十五分钟。这是今天最后一位病人了。”
两个侦探交换目光。
“等吧。”麦克锐佛叹口气说。
他们坐下来。麦克锐佛注视打量着她,说:“你看上去好眼熟呀!”
这话不假,他在试探她呢。“你知道大伙是怎么说的——人人都长得一样。”她答道。
刚过二十五分钟,医生私人办公室通往走廊的边门嘎地一声响了。几分钟后,接待间的门开了,贾德·史蒂文斯医生走出来。他看见麦克锐佛时愣了一下,说:“我们见过面。”但他记不得是在何处。
麦克锐佛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不错,见过……我是中尉麦克锐佛。”他指着安吉利说:“佛兰克·安吉利侦探。”
“请进。”贾德同安吉利握握手。
卡洛尔目送他们走进医生私人办公室,并关上房门。她竭力把眼下的事串到一起:那个侦探头目似乎对史蒂文斯医生抱有敌意,这大概是他天生的护身符吧。谁知会发生什么事呢?天晓得!眼下只有一件事是确实无疑的——身上这套衣服太脏,该送去洗了。
贾德的房间布置得象法兰西乡村别墅的起居室。室内没有办公台,却安放了舒适的沙发,配上茶几,点缀着货真价实的古式灯盏,摹制的古式地毯巧夺天工,罩上缎子的长沙发安祥地躺在一角,尽头有一扇便门通往走廊。麦克锐佛发现墙上没有挂任何文凭证书。来之前,他调查过医生的资历。要是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用各种文凭和证书贴满四壁。
“我这是平生头一遭进到精神病医生的办公室。”安吉利说,房间的摆设打动了他,“我的房间能象这儿一样就好了!”
“这是为了松弛病人的神经。”贾德说,“顺便提一句,我是精神分析学家。”
“对不起,”安吉利问,“这两者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一小时可以捞五十块美金,”麦克锐佛接道,“带来的后果是我那位同事再也无法动弹。”
同事!贾德突然想起来往事。大约四、五年前,在一次抢劫酒店的冲突中,麦克锐佛的一位同事被打死,他自己受伤。一个名叫阿姆斯的凶手被逮捕了。阿姆斯的辩护律师以被告神经不正常为理由,替他开脱罪责。作为精神病专家,贾德检查了阿姆斯,并出庭作证。他发现被告患有晚期麻痹性痴呆、症,已经神经失常,无可救药。由于贾德的证词,阿姆斯免于一死,被送进了疯人院。
“我想起你了。”贾德说,“是阿姆斯一案。你身中三弹,你的同事杀。”
“我也想起你了。”麦克锐佛说,“你把杀人犯放跑了。”
“你来此有何贵干?”
“打听一件事,医生。”麦克锐佛说,并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裹。
“请你鉴别一件东西。”麦克锐佛不露身色地说。
安吉利打开包裹,取出一件黄色油布雨衣。“见过吗?”
“好象是我的雨衣。”贾德惊讶地说。
“是你的。至少里面印上了你的姓名。”
“在哪儿发现的?”
“你以为会在哪儿?”两个侦探态度突然严肃起来,脸上现出微妙的神色变化。
贾德打量着麦克锐佛,冷静地回答:“你们最好成绩先讲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是关于这件雨衣的事,”麦克锐佛说,“如果是你的,我们想知道它是怎样丢失的。”
“没什么神秘的。今天早上我上班时,正下着毛毛雨,我的雨衣正好送去洗了,只好披上这件油布雨衣。一位病人没带雨具,天又开始下大雪,我就把这油布雨衣借给他了。”他顿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不安,问:“出什么事了?”
“谁出事了?”麦克锐佛反问。
“我的病人——约翰·汉森。”
“对,”安吉利轻声接道,“你算是答到点子上了。汉森先生无法自己来归还雨衣的原因是,他死了。”
贾德全身一震:“死了?”
“有人在他背上捅了一刀。”麦克锐佛说。
贾德目光呆滞,不相信这是真事。麦克锐佛从安吉利手中接过雨衣,翻过来,让贾德看油布上大块肮脏的血斑。雨衣背面沾满棕红色的血迹,令人恶心。
贾德死劲攒住茶几边,一直抓到指关节发麻。
“汉森今早是什么时候来你这儿的?”安吉利问。
“十点。”
“呆了多久?”
“十五分钟。”
“一看完病就走了?”
“是的。还有一位病人正等着我。”
“汉森是通过接待室出去的吗?”
“不是。 病人从接待室进来, 从那扇门出去。”他指着通往走廊的便门说,“这样病人彼此就不会碰面了。”
麦克锐佛颔首会意:“看来汉森在离开此地几分钟后被杀。他来找你看什么病?”
贾德犹豫不答。“很抱歉,医生与病人之间的事,无法奉告。”
“有人谋害了他,”麦克锐佛说,“你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凶手。”
贾德的烟头灭了,他重新点燃烟丝。
“他找你治病多久了?”这一次由安吉利提问题。警察都是这样合作的。
“三年。”贾德回答。
“什么病?”
贾德还是吞吞吐吐。约翰·汉森浮现在眼前,就象今早时一模一样,兴奋激动,满面笑容,渴望享受新生。“他过趋势搞同性恋的。”
“又是一个丧失了人格的混蛋!”麦克锐佛恶狠狠地说。
“我指的是过去,”贾德说,“现在治好了。今天上午我告诉他再不用来了。他准备搬回家与亲人团聚。他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
“同性恋还有妻室?”麦克锐佛惊奇地问。
“通常如此。”
“会不会是过去某一位同性恋伙伴不愿意失去他,打起来了,一气之下在情人背上捅了一刀?”
贾德想了想,说:“可能,但我不相信。”
“为什么?”安吉利问。
“因为汉森有一年多没有搞同性恋了。我看很可能是有人拦路打劫。汉森的脾气我知道,决不会拱手相让,非打起来不可。”
“好一位勇敢的有老婆大同性恋男子汉!”麦克锐佛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有一件事,与拦路打劫案情不符。他的钱包没动,里面有一百多块美元。”他注视着贾德医生的反应。
安吉利说:“如果我们要寻找的凶手是个神经病人,问题就简单多了。”
“不一定。”贾德反驳道。他走近窗口,说:“看看下面的人群,每二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住在、或住过、或将要住进精神病院。”
“要是一个人疯了,那……”
“神经病并不一定会表现在外表上。”贾德解释道,“每一例明显的神经失常,总意味着至少还有十例未查明的神经失常。”
麦克锐佛颇感兴趣地打量着贾德:“你对人性倒非常了解呀,医生?”
“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性这东西,”贾德说,“正如同没有兽性一样。”
“你干了多少年精神分析学?”麦克锐佛问。
“十二年。你问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麦克锐佛耸耸肩,说:“你长得一表人才,不少病人定会爱上你呢,是吧?”
贾德射出愤懑的目光:“不理解你的含义所在。”
“得了吧,你比谁都明白。你我都是人嘛!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搞同性恋的男人走来,找到一位年轻英俊的医生,倾诉衷肠。”他压低了嗓门,“你敢说三年来,就在这张沙发上,汉森从来没有同你纠缠过?”
贾德冷漠地说:“这就是你关于人性的概念吗?中尉?”
麦克锐佛毫无窘感:“这种事大有可能。我再告诉你另一件可能发生的事。你刚才讲你告诉汉森不用再来找你看病。或许他不愿意照办。三年来的交往,使他离不了你。于是,你们就打了一架。”
贾德气得脸色发青。
安吉利想缓和紧张的气氛:“医生,你能回忆起有什么人会恨他吗?或者他有什么值得别人恨的地方?”
“倘若如此,”医生说,“我早已奉告。有关汉森的一切,我无所不知。他天性开朗乐观,无人会恨?”
“是个好小子,你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医生。”麦克锐佛说,“我们打算带走他的病历档案。”
“不行。”
“我们能够通过法律程序让你交出来。”
“随你便。病历档案对你们没有任何用处。”
“交给我们,又会有什么害处呢?”安吉利问。
“会伤害汉森的妻子和孩子。你们找错了线索,你们最后会明白是陌生人杀害了他。”
“我不信。”麦克锐佛气冲冲地说。
安吉利叠好雨衣,绑上绳子,说:“等化验完后,取得证据,就送回给你。”
麦克锐佛打开通往走廊的便门,说:“我们会同你保持联系的,医生。”他走出办公室,安吉利朝医生点点头,也跟着走了。
卡洛尔进来时,发现贾德呆立在室内。她吞吞吐吐地问:“事情了结了吗?”
“约翰·汉森被谋杀了。”
“被谋杀了?”
“给捅了一刀。”贾德说。
“上帝啊!为什么?”
“警察也不知道。”
“太可怕了!”她瞅见他眼中痛苦的神情,“我能干点什么吗,医生?”
“请你关掉门诊室。我得去看望汉森太太,亲自出马转告此事。”
“您放心,我会照料一切的。”卡洛尔说。“谢谢。”
贾德离开了门诊室。
三十分钟后,卡洛尔收拾好了各种病历档案。她刚要锁上抽屉,走廊的门开了。此时,六点已过,大楼门已关。卡洛尔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眯着笑眼,迳直朝她走过来。
玛丽·汉森长得象个洋娃娃,小巧玲珑,漂亮迷人。从外表看,她是个典型的南方女性,温柔纤弱;实际上,却是一只性情暴燥、脾气倔犟的母老虎。在她丈夫的疗程开始后的一个星期,贾德会见了她。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坚决反对这种疗程。贾德约她谈话,问她:“你为什么不让你丈夫接受精神分析治疗?”
“我不想听见朋友们说我嫁给了一个疯子。”她说,“让他跟我离婚,然后他可以爱干啥就干啥。”
贾德告诉她,在当时的情况下,离婚会彻底毁灭汉森。
“他已经毁掉了一切!”玛丽尖叫道,“早知道他是个搞同性恋的家伙,我会嫁给他吗?他原来是个阴阳人,是个女人!”
“每个男人身上,都有女人的素质,”贾德说,“同样道理,每个女人身上,也可以发现男性的气质。你丈夫的病,是由于某种心理学上的原因引起的,需要克服它。他正在尝试,汉森太太。帮助他克服病因,是你对他,对孩子们的责任和义务。”
他苦口婆心规劝了三个多小时,总算让她勉勉强强同意暂不离婚。几星期后,她自己也对心理分析疗法产生了兴趣,与丈夫一道参加了这场克服心理病态的战斗。贾德为自己定过一条原则,决不接待成对的夫妇。可是,玛丽请他把自己也当做病人。贾德发现这样做也不无补益,便同意了。当玛丽开始自我了解,明白在哪些方面未尽到妻子义务的时候,约翰的病情便迅速好转。
然而现在,贾德却来通知玛丽,她丈夫被无缘无故地杀害了她盯住他,无法相信他的话。这一定是开玩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终于,她相信了。“他再也回不来了!”她放声大叫,痛苦地撕扯衣服,好象一头受伤的动物。两个才六岁的双生子走进房间。贾德把孩子哄乖,领到邻居家。他给汉森太太一服镇静剂,叫来家庭医生,等到确实再没什么好插手帮忙的了,这才离开。贾德从汉森太太家出来后,无目标地驱车奔驰,脑海翻腾着。汉森从地狱里挣扎出来,刚刚赢得胜利,就……这死,太莫名其妙了。难道真是一个同性恋伙伴,因为汉森抛弃了他,一气之下干的吗?贾德不相信。麦克锐佛中尉说,汉森是在离诊所一个街区的地方被害的。如果凶手真是搞同性恋的伙伴,他会把汉森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却他重操旧业,或者臭骂一顿再干掉,而决不可能在人山人海的闹市捅上一刀再开溜。
他瞧见前头拐弯处有一间公用电话室,突然想起已经约好同彼得·哈德利夫妇一道吃饭。他们是莫逆之交了,但此时此刻,他什么人也不想见。他将车停在路边,走进电话间,给哈德利电话。
“罗娜,”贾德说,“今晚我不能来了。”
“不行,”她大喊,“我请来一位金发碧眼、富于性感的女郎,她正坐在这儿,巴望着与你会面呢!”
“改日再说吧,”贾德推辞道,“现在对我很不合适,请代我表示歉意。”
“医生,”罗娜气呼呼地叫道,“等一下,我让你的朋友跟你讲话。”
彼得接过话筒:“出什么事了吗,贾德?”
贾德闪烁其辞:“今天够呛,糟透了。明天再把经过告诉你吧。”
“你会丢掉一顿斯堪的纳维亚风味的盛宴佳肴。”
“下次再领略这风味吧。”他应允道。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耳语,然后罗娜又接过话筒。
“圣诞节她还要来吃饭,贾德,你来吗?”
“以后再说吧。今晚不能赴约,实在抱歉。”他挂上电话,巴不得马上就能想出个锦囊妙计,不让罗娜再穿针引线拉皮条。
早在念大学高年纪时,贾德就结婚成家了。伊丽莎白主修社会学,为人热情、开朗,生性聪明活泼。小俩口感情笃厚,热恋如初,还为自己的后代设计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婚后第一个圣诞节,在一次撞车事故中,伊丽莎白连獤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身亡。从此以后,贾德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工作上,最后,终于成为全国杰出的精神分析学家。可是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愿意同别人一道过圣诞节。明知不对,却于心不忍,总觉得这节日属于伊丽莎白,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推开公用电话间的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姑娘,正等着要用电话。她年轻貌美,上穿紧身衫,下垂迷你裙,身披一件色彩鲜艳的雨衣。他步出电话间,向她表示歉意:“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她粲然一笑:“没关系。”脸上同时显现出一种眷恋、倾慕的神情。这种表情,他以前见得多了。顿时一种孤独寂寞感悄然涌上心头,试图冲破他无意识中建树起来的感情屏障。
如果说贾德知道自己对女性具有多大吸引力的话,那不过是一种下意识。他从不去注意这些并深究其原因。异性病人对他一见钟情,与其说是福,倒不如说是祸,这种事会令他左右为难、难以应付的。
他对姑娘点点头,擦身而过。但在背后他仍然感觉到那姑娘正呆呆地立在雨雾中,一直目送自己钻进汽车,开车离去。
他将车转入东江大道,弛向玛尼特大街,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康涅狄格州公路。纽约的积雪又脏又厚,不过这场暴风雪却把康涅狄格州打扮得象十九世纪的风景明信片。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车轮下正飞驰而过的公路面,集中到四周风雪交加的奇境。思路一转到约翰·汉森,他就马上绕开想别的事。汽车终于穿过康涅狄格乡村,几小时的驱车使他感到精疲力尽,贾德只好扭过方向盘,朝家开去。
公寓看门的红脸汉迈克,通常是笑脸相迎,这会儿却心不在焉,表情淡漠。或许家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贾德暗暗忖度。以往,贾德总喜欢同他聊聊家常,谈谈关于迈克十岁的儿子和已婚女儿们的情况,这会儿,他已失去了任何闲扯的兴致,只吩咐迈克将车开进车库。
“是,史蒂文斯医生。”迈克似乎刚想说点什么,一想不妙,又闭上了嘴。
贾德步入大楼时,经理本·凯兹正穿过门厅。他看见了贾德,紧张不安地打了个手势表示招呼,接着匆匆忙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今晚是怎么了?人人都有点反常!贾德想。或许是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吧?他走进电梯房。
电梯管理员艾迪对他点头致意:“晚上好,史蒂文斯医生。”
“晚上好,艾迪。”
艾迪欲言又止,不安地移开目光。
“出什么事了?”贾德问。
艾迪马上摇摇头,不敢正视医生的目光。
上帝呵——贾德想,难道这又是一个想躺到我长沙发上去的候选人?大楼里似乎突然间塞满了这类同性恋者。
艾迪打开电梯门,贾德走出电梯房,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好一会儿,他都没听见关门声,扭头一看,只见艾迪正盯住自己。他刚要开口,艾迪便把门关上了。贾德走到房门口,打开门锁,走进去了。
屋内每盏灯都亮着。中尉麦克锐佛正在翻起居室内的一个抽屉,安吉利刚从卧室走出来。贾德怒火顿起:“你们在我房间干什么?”
“等你哩,史蒂文斯医生。”麦克锐佛说。
贾德走上前,“砰”地一声关上抽屉,差点没把麦克锐佛的手指头夹住。“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们有搜查证。”安吉利说。
贾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盯住安吉利,说:“搜查证?搜查我的房间?”
“这个问题该由我们来问,这一切倒底是为什么,请你回答吧。”麦克锐佛说。
“你无需回答了,”安吉利赶紧插话,“如果没有法律辩护人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你说什么,都只能构成对你不利的证据。”
“你打算请律师吗?”麦克锐佛问。
“我不需要律师,我已经告诉你们,我今早把雨衣借给了汉森,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雨衣,直到你们把它带到我的办公室。罗伯茨小姐可以证明这一点。”
麦克锐佛和安吉利交换了一下颜色。
“今天下午离开办公室后,你上哪儿去了?”
“去探望汉森太太。”
“知道。”麦克锐佛说,“后来呢?”
贾德停了一下,说:“开车转了一会儿。”
“去哪儿?”
“到康涅狄格州。”
“在那儿停留吃的晚饭。”麦克锐佛问。
“没吃,不饿。”
“那么,有人看见过你吗?”
贾德想了一会儿:“大概没人。”
“或许你在哪儿停过下来加加油?”安吉利提醒说。
“没有。”贾德回答,“我没停过下来加油。今晚我到何处,跟眼前的事有何关系?汉森是早上被害的呀!”
“下午离开办公室后,你又拐回去过吗?”麦克锐佛漫不经心地插问了一句。
“没有。”贾德说,“怎么了?”
“门被砸开了。”
“什么?谁干的?”
“不知道。”麦克锐佛说,“请你去一趟,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当然可以。”贾德说,“谁向警察局报告的呢?”
“守夜的人。”安吉利回答,“你有什么贵重的物品放在办公室吗?现金?药品?或是别的什么?”
“少量现金。”贾德说,“没有毒品,没有什么值得一偷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好了,”麦克锐佛说,“走吧。”
在电梯内,艾迪投过抱歉的目光,贾德颔首会意。
贾德想,警察总不会怀疑他自己砸开门摸进自己办公室的吧?麦克锐佛好象硬要把什么事栽到他身上,好为那个死去的同事报仇。事情已过去五年了,麦克锐佛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
离大门口几尺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他们上了车,一声不响地驶往办公室。
走进办公大楼,贾德在门口登记处签了名。门警彼格罗神色异样地看了他一眼。又是神经过敏吗?
他们乘电梯上到第十五层,沿着走廊来到贾德的办公室。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守在门口,他朝麦克锐佛点点头,侧身让到一边。贾德身手摸钥匙。
“门没有锁。”安吉利说。他推开门,由贾德领路,一起进入室内。
接待室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抽屉都拉出来了,文件撒了一地。贾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由得全身一震。
“你估计他们来这儿要找什么?”麦克锐佛问。
“不知道。”贾德回答。他走过去,一把拉开里门。麦克锐佛紧跟在他身后。
办公室内,两张靠墙边的桌子翻倒在地,破碎的台灯跌落在地板上,地毯上浸透了鲜血。在房间内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躺着卡洛尔·罗伯茨,她全身一丝不挂,双手被钢琴弦反绑,脸部、乳房和大腿间洒上了酸类化学物品,右手指已被折断,面孔被打肿,嘴里塞着手帕裹着的东西。
医生呆呆地望着卡洛尔的尸体,两个侦探注视着他的表情。
“你脸色不好,”安吉利说,“坐下吧。”
贾德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谁干的?”他声音愤怒得颤抖。
“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们,史蒂文斯医生。”麦克锐佛说。
贾德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生中没有恨过任何人,不可能有人会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别装蒜了,你该换个口气说话了。”麦克锐佛说,“没人想伤害汉森,可他背后挨了一刀;没人想伤害卡洛尔,可她全身被泼山了酸,活活地被折磨死。”他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而你呢?却站在这儿对我说,没人想伤害他们。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聋子?哑巴?还是瞎子?这姑娘为你工作了四年,作为一个心理分析学家,你能说不知道或者不关心她的私人生活?”
“当然关心。”贾德绷着脸说,“她有个男朋友,她打算嫁给他。”
“他叫契克,我们同他谈过了。”
“可是契克决不会干这种事,他是个体面的小伙子,他爱卡洛尔。”
“你最后一次看见卡洛尔是在什么时候?”安吉利问。
“已经讲过了,在我离开这儿,去探望汉森太太的时候。我让卡洛尔收拾一下,关好办公室的门。”他语不成声,吸了一口长气。
“你今天还有什么预约的病人要来吗?”
“没有。”
“会不会是一个疯子闯进来干的呢?”安吉利问。
“一定是个疯子。不过——即使是个疯子,也得先有某种杀人的动机呀!”
“这正是我考虑的。”麦克锐佛说。
贾德朝卡洛尔躺着的地方瞅了一眼,她就象一具变了型的烂洋娃娃,没用了,被人扔到那儿。“你们让她就这样躺着有多长时间了?”贾德生气的问。
“会把她搬走的。”安吉利说,“验尸处和凶杀处的小伙子们都已经干完活了。”
贾德转过去对着麦克锐佛说:“你是让她这样躺着等我来看的?”
“不错。”麦克锐佛说,“我还得再问你一些事。办公室内,有没有值得某种人非常想得到的东西,而不得不干出这种事?”他指着卡洛尔问。
“没有。”
“譬如说,病人的病历档案?”
贾德摇摇头:“没有什么值得要的。”
“你同我们合作得不太好哇,医生!”麦克锐佛说道。
“你以为我不想看见你找到凶手吗?”贾德气冲冲地顶他,“如果病历档案中有任何可助破案的材料,我会告诉你的。我了解我的病人,他们中没人会去杀害她。这是外来者干的。”
“你怎么知道没人想得到病历档案而作案?”
“档案没被碰过。”
麦克锐佛兴趣盎然地瞅着医生,问:“从何而知?你连看都没看过呢。”
贾德走到另一头墙边,按了一下控制盘下方的电钮,墙板滑开,现出嵌在墙内的一层曾格架,架上放满了录音带。“每次与病人会面,都录了音,录音带就放在这里。”
“他们会不会折磨卡洛尔,逼她讲出录音带放在哪里。”
“录音带里的内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价值。凶手的杀人动机不在这里。”
贾德又看了看卡洛尔布满伤害的尸体,无名的怒气溢满全身。“你们必须找出凶手!”
“我打算这样。”麦克锐佛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贾德医生。
贾德办公楼前的大街,寒风凛冽,空无一人,麦克锐佛吩咐安吉利开车送贾德回家。他转身对贾德说:“我还有任务,医生,晚安。”
贾德注视着那肥硕的身躯沿着大街摇摇摆摆地离去。
“走吧,”安吉利说,“我快冻僵了。”
贾德坐到前面安吉利的旁边,车开动了。
“我得去通知卡洛尔的亲属。”贾德说。
“我们已经去过了。”
贾德困倦地点点头。他原想亲自去见见他们,后又转而一想,还是先等等吧。
两人在车上沉默不语。贾德心里直纳闷,大清早天没亮,麦克锐佛会有什么其他的任务呢?
安吉利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说:“麦克锐佛是一位优秀的警官,他坚持认为阿姆斯应该上电椅,因为他杀了麦克锐佛的同事。”
“阿姆斯神经不正常。”
安吉利耸耸肩:“我相信你的话,医生。”
可是麦克锐佛不相信,贾德想。他的思绪又飘向卡洛尔,想起她是多么的聪明机灵,多么的热情奔放,多么因自己能自食其力而自豪。这时安吉利又对他讲了句什么,他才发现车已经抵达公寓大楼。
五分钟后,贾德进到自己的房间。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来倒了一杯白兰地酒,端进书斋。他记得那天夜晚卡洛尔钻进来,赤身露体,美极了,然后用她那温暖柔软的肉体在他身上摩擦。他的反应冷漠无情,因为他明白这是他唯一可以拯救她的机会。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使尽了多么大的精神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去同她求欢。也许她明白了?他举起白兰地,一饮而尽。
凌晨三点了。此刻,纽约市的陈尸所,看上去与其他城市的陈尸所一模一样,只是有人在门上挂乐意个圣诞花环。麦克锐佛寻思这放花环的人要么是想整天过节,要么是生来就具有恐怖吓人大幽默感。
麦克锐佛在走廊里不耐烦地等着,一直到尸体剖检完毕。验尸官对他招招手,他走进雪白的剖检室。验尸官在水池边使劲地刷洗双手,他个子矮小,长得象只鸟,说话尖声尖气,动作却敏捷有力。他东扯西拉地回答完麦克锐佛提出的问题,然后就溜之大吉。麦克锐佛在剖检室呆了几分钟,仔细捉摸和思考着刚了解到的情况,然后出门,走进寒冷的夜雾。他原想叫辆出租车,可是连一辆出租汽车的影子也看不见。那些婊子养的都到百慕大度假去了。他站在那儿,屁股都快要冻掉了,才瞅见一部巡逻的警车开过来。他用信号拦住车,朝方向盘前的新手出示政见,命令他把车开到第十九警察管区。明知这样做是违反纪律的,可管他娘的,夜还长,不能再等了。
麦克锐佛走进管区时,安吉利正在等他。“刚进行完尸体剖检。”麦克锐佛说。
“结果?”
“她怀孕了。”
安吉利惊讶地看着他。
“三个月的身孕,安全流产晚了一点,露出马脚却又早了一点。”
“你认为这件事与谋杀有关吗?”
“这问题提得好。”麦克锐佛说,“如果卡洛尔的男朋友把她肚子搞大了,他们反正是要结婚的——对案情有什么意义?婚后没几个月就养孩子,这类事每天都有,不足为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把她的肚子搞大了,又不想娶她,这同样与案情关系不大;她有个婴儿而没有丈夫,这类事每天都在加倍地发生。”
“我们问过契克了,他是打算娶她的。”
“我知道。”麦克锐佛答道,“所以我们得问问自己,问题在何处。问题在于一个有色种族的姑娘,她怀了孕,她去见她的上司并讲出真情,他就将她杀了。”
“除非他疯了。”
“或者是他非常狡猾。我看是交换,不是疯了。可以这样分析:譬如说卡洛尔去见上司,告知这个坏消息,表明不愿意堕胎,要把孩子生下来。或许她还以此要挟他娶她,而他又不可能娶她,因为他已有妻子,或者因为他是个白种人。他也许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专看一些奇离古怪的病,如果此事暴露了,他就会身败名裂。有谁还会再去找一个把自己的接待员、一个黑色姑娘的肚子搞大而不得不娶她的精神病医生看病呢?”
“史蒂文斯是个医生。”安吉利说,“他完全有各种办法杀掉她而不引起任何怀疑呀。”
“也许有,”麦克锐佛说,“也许没有。真要有什么可疑之处,线索又追到他身上,那他的日子就难过罗!买毒药,药铺里有案可查;买绳子、买把刀子,也都能追查清楚。瞧现在这办法多妙——某个疯子无缘无故地撞进来,杀了他的门诊接待员,而这位悲痛欲绝的雇主则要求警察找出凶手。”
“这听起来象是件一点就破的案子。”
“我还没说完。再想想他的病人:约翰·汉森,有是一起无缘无故的谋杀案,凶手还是这个不知姓名的疯子。听我告诉你,安吉利,我不相信偶然,而两件偶然巧合的事发生在同一天,会叫人精神紧张不安。我要问:约翰·汉森的死与卡洛尔·罗伯茨的被害,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这一问,事情就一点也不偶然了。设想卡洛尔走进他的办公室,告之他要当爸爸了。他们干开了,她企图要挟他,声称他必须娶她,给她钱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约翰·汉森正在办公室外等着,听见了里面的争吵。也许史蒂文斯开始还不能确定汉森听见真情没有,直到他上了长沙发才明白。汉森威胁他,扬言要把事情捅出去,或者以此逼他同自己睡觉。”
“你的分析假设太多了。”
“但是合情合理。汉森走后,医生跟和冲出去,干掉了他灭口,然后会来收拾卡洛尔。他把整个凶杀过程布置得象是个疯子干的。又去探望汉森太太,还驱车到康涅狄格州兜风打转,现在他的麻烦没了,高枕无忧地坐在那儿;警察却疲于奔命,摇晃着屁股蛋到处寻找这位不知名的疯子。”
“我无法苟同。”安吉利说,“你没有一丝具体的证据,就在设立一起谋杀案件。”
“什么叫‘具体’?”麦克锐佛问,“我们手头有两具尸体,一具是怀着孕的妇女,史蒂文斯的雇员;另一具是史蒂文斯的病人,就在与他办公室一个街区的地方被害。病人是个同性恋者,来找史蒂文斯医生看病,然而医生却不让我听录音带中录下的话,为什么?他在替谁打掩护?我问他会不会有人撞进来找什么东西——这一来,就可以编出一个绝妙的情结,是卡洛尔发现了他们,他们又折磨拷打她,企图找到那神秘的东西。你猜猜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秘的东西。他的录音带狗屁不值,办公室里也没有毒品,没有金钱。于是,我们去寻找某个该死的疯子了。对吧?好在我没有上当,我看我是在找一个叫贾德·史蒂文斯的医生。”
“你是有意盯住他了。”安吉利不动声色地说。
麦克锐佛气得满脸通红:“因为他罪恶滔天!”
“你打算逮捕他吗?”
“我先给他一根绳索,”麦克锐佛说,“等他自己把自己叼起来以后,再把他的丑事一件一件挖出来。只要我盯住他,他就逃不脱了。”说毕他转身走了出去。
安吉利目送他的背影,心中翻滚开了。如果他袖手旁观,麦克锐佛就有机会捏造罪名将医生送进监狱。不能让他得逞,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向白酞尼局长报告。
早晨的报纸,以头版头条的位置登载了卡洛尔被折磨杀害的耸人听闻的消息。贾德一夜没睡,眼皮沉沉,头晕眼花,想打电话通知病人取消今天的预约,但当他审阅了病人名单,马上又得出结论:两位病人如果取消预约,就会绝望;三为病人会神经受挫;其他病人虽然问题不大,可最好成绩的办法还是按部就班。不改变原定的日程安排,既为病人着想,亦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暂时忘却所发生的事。
贾德赶早来到办公室,走廊里挤满了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影师。他拒绝回答问题,把他们全打发走了。他慢慢地推开通往内室的门,禁不住全身发抖,沾了血的地毯搬走了,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办公室看上去很正常,只是再也看不见卡洛尔笑眯眯、充满生气地走进来。
贾德听见外门响,第一位病人进来了。
哈利森·伯克,长得仪表堂堂,发须银白,看上去就是一位标准的总经理的角色。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是国际钢铁公司副董事长。贾德第一次见伯克时,真不知是总经理造出了伯克这个模型儿,还是这个模型儿造出了总经理的角色。他顿时萌生起一种念头,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要撰写一本书,写律师在法庭上的夸夸其谈,写女演员的面孔与身段——这是四海流通无阻的货币,即:棉布的特征而不是内在的价值。
伯克躺在沙发上,贾德把注意力转向他。他是两个月前由彼得·哈德利医生送过来的。贾德花了十分钟的时间,便诊断出这是一个妄想狂患者,随时都会杀人行凶。今天早上报纸的头条新闻全是报道该办公室内的凶杀案,可伯克却是只字不提,这正是他病情的典型特征,他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过去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伯克说,“这会儿我有证据说明他们在追逐我。”
“我们商定过,要豁达开朗,遇事想开一点。”贾德小心翼翼地答道,“没忘记吧?昨天我们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认为凭空想象会导致……”
“这不是我的凭空想象!”伯克喊道。他坐起来,捏紧拳头:“他们想谋杀我!”
“躺下,躺下,为什么不躺下放松放松呢?”贾德安抚他。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吗?你甚至连我的证据都不想知道!”伯克站起来,双眼眯成一条缝,“谁知道你会不会是他们的同伙?”
“你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同伙。”贾德说,“我是你的朋友,正在设法帮助你。”贾德突然感到悲观失望,原以为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伯克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没想到一切都付诸东流,两个月前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个可怕的妄想狂,此刻又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伯克最初是国际钢铁公司的一名邮递员。由于仪表出类拔萃,性格和蔼可亲,仅仅二十年时间,就几乎爬到了公司的最高位置,占据了第二把交椅。四年前,他在南汉普登的夏季别墅失火,妻子和三个孩子在大火中丧生。当时,伯克正同他的情妇一道在巴哈马群岛。这场悲剧给他的打击超出了一般人大预料。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自感有罪,难以摆脱。开始,他冥思苦想,不见亲朋;晚上,他闭门不出,以此来减轻妻儿丧身火海所带来的悲痛。与此同时,与情妇同床共欢的场面,又常常涌上心间。这些往事,历历在目,如同电影镜头在脑际一一闪过。他深感有罪于家庭,因为倘若他当时在场,一定能救出他们的。负罪之感紧紧地攥住他,他仿佛成了魔鬼。他痛恨自己,别人和上帝也一定痛恨他。人们一面给他笑脸,佯装同情;一面等着他自我暴露,给他设下陷阱。不过,他明察秋毫,决不上当。他不再去总经理餐厅用饭,而躲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吃午餐,尽量避开他人。
两年前,公司需要新的董事长,董事会撇开伯克,任命了一位局外人事。一年后,又设立了一个常任副董事长的席位,另一人中选,成了伯克的顶头上司。于是,他觉得人人都在耍阴谋,搞他的鬼,而且证据确凿。他亦开始监视周围人的一举一动,晚上把录音机藏到其他董事长们的办公室里。六个月后,他的活动被发觉,仅仅因为他资格老,地位高,才没有被开除。
董事长开始减少伯克的工作量,想帮助他卸去重压,结果适得其反。他更加确信就是这些人在蓄意谋害他。他以为,一定是因为自己聪明过人,他们才害怕他。因为他一旦当了董事长,这帮蠢猪都会丢掉饭碗。伯克在业务上不断出差错,别人一给他指出毛病,提醒他注意,他就大发雷霆,矢口否认,说是有人故意篡改他的公问报告及其中数字,企图往他脸上抹黑。不久,他发现非但公司里的人在背后捣他的鬼,而且公司外也有特务,时时刻刻在街上跟踪他,偷听他的电话,私拆他的邮件。他不敢用餐,担心食物中被下了毒药,体重惊人地下降。公司董事长硬替他安排了一次与彼得·哈德利医生的会晤。与伯克谈了半个小时后,哈德利医生就给贾德挂了一个电话。贾德预约簿上的名单已经排满了,可是彼得告诉他病人病情严重,急需治疗,贾德才勉勉强强答应手下这位患者。
现在,伯克卧躺在罩上了缎子的长沙发上,拳头紧握。
“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说别人想谋害你?”
“昨晚,他们闯进我的房子,要谋害我。可是我比他们机灵,一直在书房里睡,每扇门都添加了锁,他们才没抓到我。”
“你向警察局报案了吗?”贾德问。
“当然没有。警察同他们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他们接到命令,要开枪打死我,可是当四周有人时,他们又不敢下手,所以我就呆在人群里。”
“你能告诉我这些情况,我很高兴。”贾德说。
“你打算怎么对付?”伯克急切地问。
“我仔细地听取了你的一切陈述,”贾德指着录音机说,“我把它们全部录了音。如果他们胆敢加害于你,我们会有这阴谋的记录。”
伯克的脸上放出光彩。“上帝保佑,太妙了!录音带!这下可把他们盯住了!”
“你为什么不再躺下呢?”贾德问。
伯克点点头,又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说:“我累了,几个月没睡,不敢合眼。你不知道,被人追逐的滋味有多难受。”
我不知道吗?贾德想起了麦克锐佛。
“你的看门人没有听见有人闯进来吗?”贾德问。
“我没告诉你吗?”伯克答道,“两个星期前,我把他解雇了。”
贾德迅速回顾了一下最近几次同伯克的会晤。仅仅在三天前,伯克还对贾德描述过他同看守人打架的事,看来这人的时间概念已经混乱。
“你没提过这事。”贾德小心翼翼地说,“你确实是两星期前把他解雇的吗?”
“没错。”伯克厉声地答道,“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联合公司的副董事长,这职位你知道是怎么得到的吗?是因为我智力过人,不同凡响。你可别忘了这一点,医生!”“你为什么要解雇他?”
“他企图毒死我。”
“用什么方法?”
“一盘火腿鸡蛋,里面装满了砒霜。”
“你尝过了吗?”贾德问。
“当然没尝。”伯克哼道。
“那你怎么知道下了毒药?”
“我可以闻到毒味。”
“你对他说什么了?”
伯克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他说:“什么也没说,就吓得他屁滚尿流了。”
贾德灰心失望了。如果及时治疗,他相信能够帮伯克一把;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在心里分析治疗中,奔驰的自由联想,有时会冲破虚饰的薄盖,将所有原始的、未开化的激情——一种类似黑夜中狰狞的野兽一样的、压聚在心头的激情——统统解放出来。这是心理分析治疗中的险区。无边无际的漫谈,是治疗的第一步,然而,在伯克这一病例中,第一步治疗适得其反。几次会面谈话,打开了锁在他心头的潜在敌意。表面上,他的病情逐步好转,同意贾德的意见,否定了阴谋的存在,承认它只不过是因为操劳过度,感情上支撑不住,才造成了幻觉。贾德觉得自己已经把病人引到了关键的一点上,紧接着就可以进行深一步的心理分析,开始对症治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可以万万没想到,伯克从头到尾一直在耍滑头,说假话,考察贾德,牵着贾德转,将贾德一步步往陷阱里引,想以此来证实贾德到底是不是那帮人的同伙。哈利森·伯克现在是一颗可以走动的定时炸弹,每秒钟都有爆炸的可能。伯克已没有亲人可以通告的了,如果贾德把真情告诉董事长,伯克在事业上的前途就会完蛋,他就会被送进疯人院。伯克是一个潜在的凶杀妄想狂,这诊断正确吗?但愿不是。可眼下伯克很难就范,一点也不老实,贾德只好当机立断,独自作出决策。
“哈利森,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贾德说。
“什么事?”伯克警惕地问。
“为了引你上钩,他们会诱你去干一些暴力活动,然后就可以把你锁起来……不过,你很聪明,决不会使用暴力。答应我,不管他们怎样激你,你都别理睬。这样,他们就无法碰你了。”
伯克眼中闪光。“上帝呵,你可说对了!”他嚷道,“原来他们耍的是这个花招哇!嘿,我可比他们精明多了,不是吗?”
贾德听见办公室外面接待室的门打开了,又关上。他看看手表,原来是下一个病人到了。
贾德立即关上录音机,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你把全部谈话都录下来了吗?”伯克关切地问。
“每一个字都录下来了。”贾德说,“没人再会伤害你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今天还是别去上班了,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行呀!”伯克低声说,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如果我不在办公室,他们会把我的姓名从门上抹掉,换上别人的姓名。”他贴近贾德,又说:“小心点!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会来干掉你的。”伯克朝通往走廊的边门走去,打开一个小缝,把走廊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溜了出去。
目送他的背影,贾德心中塞满了苦楚。要是伯克早来半年,他是可以救他一命的。突然一个念头令他全身不寒而栗:伯克已经成为杀人凶手了吗?有无可能与约翰·汉森和卡洛尔·罗伯茨之死有牵连呢?伯克与汉森都是病人,彼此很容易碰上。近几个月来,有好几次,伯克的预约时间紧跟着汉森,而伯克又不止一次地迟到,完全有可能在走廊里撞见汉森。只要邂逅相遇几次,就能诱发他的狂想症,使他人为汉森在跟踪他,威胁他生命安全。至于说卡洛尔,伯克每次来看病都要见到她。他那病态的神志中会不会产生来自她的某种威胁,而且只有用她的死才能消除这种威胁?伯克真正神经失常有多久?他的妻儿是在一场偶然的火灾中死去的。偶然的吗?不管怎样,他得弄个水落石出。
他朝通往接待室的门走去,打开门,说道:“进来吧。”
安娜·勃雷克轻盈地立起,向他走去,脸上闪着暖人的微笑。贾德感到整个心脏在悠忽转动;第一次见她时也有同感。这种对女性的深沉的感情上的反响,自伊丽莎白死后,还是第一次。
她俩外表一点儿也不象。伊丽莎白肤色白皙,身材娇小,眸子碧蓝。安娜·勃雷克头发乌黑,长长的黑睫毛下嵌着一对象紫罗兰一般的大眼。她高高的个子,整个身段的线条很美,既具有生气勃勃的才女的神态,又不乏古典、贵族式的艳美,若不是那目光中流盼着的热情,真会使人产生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她的嗓音低弱纤柔,稍带一点怯懦沙哑。
安娜二十五岁,无疑是贾德所遇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可是,吸引住贾德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种东西,是一种几乎可以察觉到的力量将他推向安娜,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早已了解她了。一种他以为早已死去了的感情,突然复活呈现,来势之猛,令她惊讶不已。
三个星期以前,她不经预约就出现在贾德的办公室里。卡洛尔给她解释说,名额已半,医生无法再接待新的病人。可是安娜从容不迫地问是否可以再让她等一等。她在办公室外面坐了两个小时,卡洛尔有点可怜她了,就把她领去见贾德。
见第一面时,感情上的共鸣如此迅速强烈,以致在最初几分钟内他都不知道她讲了些什么话。他只记得请她坐下,听她自报姓名,她自我介绍是个家庭妇女。贾德问她有什么烦恼,她吞吞吐吐,说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烦可悔的事;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向她介绍贾德,说他是全国最杰出的心理分析学家,于是她就慕名而来了。可是当贾德问她是哪个医生时,她又犹豫不决。看来她一定是从电话簿上得知他的姓名的。
他给她解释自己的日程安排已满,无法再收新的病人,并向她推荐了六位优秀的心理分析学家。安娜慢条斯理,细声细语,坚持要贾德替她治疗。最后,贾德只好答应。表面上看来,她虽然显得有点精神上的压抑不展,但总的说来,似乎没有任何不正常之处。他认为这是一例容易对待的病,不用费多大劲。他打破了不经其他医生介绍不收病人的老规矩,牺牲午餐时间,为她看病。三个星期以来,她每星期来两次。同第一次来时相比,贾德对她几乎没有多少更深的了解,倒是更多地了解了自己:他爱上她了。这在伊丽莎白以后,还是第一次。
头一次会面时,贾德问她爱不爱自己的丈夫。他自觉惭愧,因为他希望能听见她说不爱。可是她说:“我爱我丈夫,他很仁慈,又充满了力量。”
“是代表了父亲这样的角色?”贾德问。
安娜那一对令人难以置信的紫罗兰似的双眼盯住了他:“不,我要寻求的丈夫不是象父亲那样的人。小时候,我有过非常幸福的家庭生活。”
“你在哪里出生的?”
“锐意尔,波士顿附近的一个小城。”
“双亲健在吧?”
“父亲还在,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突然去世了。”
“你父母亲之间关系融洽吗?”
“很融洽,他们彼此深深相爱。”
从你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了,贾德心里愉快地想到。在这诊所里,他见到的都是疾病和心理失常,是可怜巴巴的悲痛;而现在,安娜的出现就象是给这里吹入了一阵清新爽人的春风。
“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家伙。”她对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坦然、友好,没有一电欺诈和造作。
她告诉他:父亲在国务院工作,她一直与父亲同住在国外。后来,父亲又结婚了,搬去加利福尼亚州,她就去联合国当口译。她能说流利的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她在巴哈马群岛度假的时候,遇见了现在的丈夫。他拥有一家建筑公司。开头,安娜并没有被他吸引住,可是他是一个坚持不懈而且甜言蜜语的追求者。在他们认识两个月后,安娜终于嫁给了他。现在,他们已结完婚半年了,住在新泽西。
这就是在六次见面过程中,贾德所了解到的一切。他现在找不到一点有关她精神不安的线索。她避而不谈这类问题。他想起了头一次见面时问她的几个问题。
“你的烦恼与你丈夫有关吗,勃克雷太太?”
她不回答。
“你们两人性生活协调和睦吗?”
“没问题。”她有点窘感。
“你怀疑他与别的女人有关系吗?”
“不怀疑。”她感到有趣。
“你与别的男人有关系吗?”
“没有。”她生气了。
他停了一会,想找出一个办法来,打破这种医生同病人间的隔阂。他决定用重炮轰击,触及每一个重要的问题,直到击中她的病因。
“为金钱发生争吵了吗?”
“没有。他慷慨大方。”
“亲戚间不和?”
“他是个孤儿,我父亲住在加州。”
“你发现丈夫吸毒吗?”
“没有。”
“你怀疑你丈夫是同性恋者吗?”
一阵暖人的轻笑:“不。”
他步步紧逼,别无他法,问:“你同别的女性发生过性关系吗?”
“没有。”她话中含有责怪之意了。
他提到了酒精中毒、性感缺乏、怀孕等女人害怕正视的问题,举出了所有他能想象得到的事。但每次她都摇头否认,深思熟虑的双目一直注视着他。每当他企图迫使她讲出实情时,她总是躲闪开,说:“请对我耐心一点,让我自己慢慢来吧。”
如果是换一个病人,他早就打发她滚蛋了。可这时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命令他:必须帮助她,他必须经常见到她。
他让她随心所欲地谈论任何事。她曾随父游历了十二个国家,见过很多世面。她思路敏捷,有料想不到的幽默感。他发现,他们喜欢同一类型的书籍、音乐和剧作家。她热情友善,可是没一点超越病人与医生之间界限的迹象。多年来,他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一位象安娜一样的女性;现在,她走进了他的生活,而他的任务则是给她治好病,把她送回到她丈夫那儿去。这真是痛苦的嘲弄呵!
此刻,安娜正步入办公室。贾德挪开沙发旁的椅子,让她躺下。
“今天不看病。”她轻轻地说,“我来看看能不能给你帮点忙。”
他呆呆地看着她,无言以答。两天来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同情竟使他有点精神失常了。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一古脑儿统统倾倒出来,让她知道。他想告诉她麦克锐佛神经病似的怀疑他。但是,他明白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是医生,她是病人,不能把本末倒置。他爱她,但她是一位陌生人的妻子,这是不能忘记的。
她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他点点头,不想开口。
“我很喜欢卡洛尔。”安娜说,“为什么有人要谋害她呢?”
“不知道。”
“警察没有一点线索吗?”
有哇!——贾德痛苦地想,她要是知道了才妙呢!
安娜探究地注视着他。
“警察有些猜测。”贾德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难受极了,我只不过想来表示我的遗憾和不安。来之前,我还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上班。”
“我本来不想来。”贾德说,“不过——我又来了。既然我们都在这儿,还是谈谈你自己的情况吧。”
安娜犹豫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讲的。”
贾德的心“怦怦”直跳。上帝呀,千万别让她说没必要再给她看病了。
“下个星期,我要同我丈夫一道去欧洲。”
“太好了。”他强迫自己说。
“我大概浪费了你不少时间,史蒂文斯医生,真对不起。”
“别这么说。”贾德说,他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了。她要抛弃他了,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尽管理智告诉他:她真幼稚简直是傻里傻气;可感情上却同样因她的理屈而痛苦万分,永远的痛苦。
她打开钱包,取出一些钱。她习惯于每次看病都付现金,而不象别的病人那样开支票。
“不!”贾德说,“你这次是作为朋友来的,我很感激。”
随后,他又冒出一句从来没有对病人说过的话:“但愿你能再来这儿。”
她温柔地看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让你这样快离去——他想,因为我再也遇不到象你这样的人,因为我希望自己是你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但他却大声地说:“我想再复查一遍,以确定你是真的没问题了。”
她神秘地一笑:“你的意思是让我回来通过毕业考试?”
“有点象。”他说,“你来吗?”
“如果你要我来,我当然来。”她站起来,接着说,“我一直没给你机会施展才能,我知道你是一名接触的医生。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我一定来找你。”
她伸出手,他一把握住。她热情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再次感到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全身,而奇怪的是她却好象无动于衷。
“星期五,我再给你看一次病。”
他注视着她走出通往走廊的边门,然后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的寂寞孤独。但他不能坐着不动,事情总得有个结果,如果麦克锐佛不想找出这个结果,那么,在麦克锐佛把他毁掉之前,他必须自己站出来发现这个结果。从坏处着想,麦克锐佛中尉怀疑他干了两起凶杀案,他又无法洗刷这罪名,他随时有被捕的可能。这就意味着他的职业生涯彻底完蛋。他爱上了一个已婚妇女,而且只能再见她一面。他强迫自己从好处着想,他不能再想一件带血的事了。
史蒂文斯医生就象被闷在水里头一样,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天。有几位病人提到卡洛尔的被害,另一些病情较重、心绪不安的患者则只想到他们自己,无暇他顾。贾德拼命集中注意力,可是思绪仍然漂浮不定,为了将事情理出个头绪,找出其中的原因,他只好重放一遍录音,捡起漏听的部分。
晚上七点钟,史弟文斯医生打发走最后一位病人,疲惫不堪地走进酒吧间,替自己斟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力量使他全身发颤,突然想起今天连早饭和中饭都没有吃。一想起食物,他就恶心。他瘫倒在椅子上,捉摸这两次谋杀。在所有病人的病历档案里,找不到任何可以构成行凶杀人的原因。讹诈或许会设法偷取病历,但他们都是一些懦夫胆小鬼,只能欺负弱者。如果卡洛尔发现有一个人闯进来,接着被来者杀害,那这件事也一定是干得匆匆忙忙的,凶手决不会慢慢地去折磨她。看来,这件事还大有文章呢!
贾德坐了好半天,把这两天来的事情一一在脑海里筛滤一遍,最后长吁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看钟,吃了一惊,已经很晚了。
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九点多钟,现在就更晚了。他走出门廊,踏上街道,迎面扑来一阵刺骨的寒风。这时天又开始下雪,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轻飘飘地笼罩万物,整个城市宛如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油彩未干,刷刷地滴着。摩天大楼和大街小巷都消融在灰白色之中。一组大型红绿招牌灯横跨莱辛顿大街,上面写着:
圣诞节前仅有的六天采购
圣诞节!他撇开过节的念头,迈步走开。
大街上空旷无人,偶尔瞥见远处一个孤独的步行者匆匆往家赶,去同妻子团聚或是去会心爱的人儿。贾德不知不觉地寻思开安娜此刻正在干什么。她大概正在家里与丈夫一起议论医生办公室中的事,兴趣盎然,关怀备至。也许他们已经上床,然后……够了!他告诉自己说。
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辆汽车。在转弯处他转了个弯,横过马路朝他白天停放汽车的车库走去。刚到马路中央,就听到背后的噪音。回头一看,一辆没有开灯的黑色高级大轿车正对着他开过来。车胎吃力地碾过轻滑的雪片,车离他不到十尺远了。这个喝醉了酒的笨蛋——贾德心里想,这小子的车论子打滑了,正在自寻死路呢。他转身往后跳到路边安全的地方。汽车头扭过来,又对准他,并加快了速度。贾德发现这车是蓄意要把他撞倒,来不及躲了。他只记得一个硬东西撞到胸口,接着象雷鸣一样“轰”地响了一声。黑魅魅的大街顿时被罗马式的蜡烛光照得通亮,那光柱好象是从他脑袋里面爆出来似的。刹那间,贾德找到了答案。他明白了为什么约翰·汉森和卡洛尔·罗伯茨被害。他感到欢欣鼓舞,他得去告诉麦克锐佛。亮光灭了,只余下潮湿、黑暗和沉寂。
从外表上看,第十九警察管区好象一座古老的四层教学大楼。长年风吹雨打、已经斑驳脱落的砖墙正面抹了点泥灰,梁柱上一片白糊糊的,那是几代鸽子拉的屎。第十九管区负责管理曼哈顿地区第五十九至八十六大街,以及从第十五大道至东江边一带地区。
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通过警察局的电话交换台,报告了这起撞倒人就跑的车祸,并把情况转到了侦探科。这天,第十九管区的工作人员忙碌了一个通宵——因为天气的原因,近日强奸和杀人抢劫的案件猛增。空旷的大街仿佛成了一片冰冻的荒地,在那里,掳掠的强盗在捕食误入他们领地的不幸的迷路人。
此刻,大部分的侦探都外出捕捉罪犯去了,侦探科内只剩下弗兰克·安吉利侦探同一名军曹。这军曹正在审讯一名纵火嫌疑犯。
电话铃响了,安吉利接电话。打电话者是一位护士,正在市医院护理一名被车撞倒的伤员。受伤者要求见麦克锐佛中尉。中尉去档案馆了。当安吉利得知受伤者姓名时,他告诉护士,马上就到。
安吉利刚挂上话筒, 麦克锐佛就进来了。 安吉利立即告之发生的情况,说:“咱们还是赶快去一趟。”
“他会呆在那儿的,我得先把发生车祸的地点向管区的上级报告。”
安吉利看着他拨电话号码,心里很想知道白泰尼局长有没有把自己那次的谈话内容告诉麦克锐佛。那次谈话简短、坦率,没有东扯西拉。
“麦克锐佛中尉是个优秀的侦探,但我觉得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对他影响太大。”
白泰尼局长冷冰冰地盯了他半天,说:“你是在控告他诬陷史蒂文斯医生?”
“我没有控告他什么,我只是以为他应该对案情有清醒的认识。”
“好吧,我明白了。”
谈话便到此结束。
麦克锐佛打电话用了三分钟,他边打电话边咧嘴笑,同时还在做记录。安吉利在旁边不耐烦地踱来踱去。十分钟后,两位侦探便坐上警车前往医院。
贾德的病房在六楼一条沉闷的长廊的尽头。长廊里飘散着医院特有的气味,刚爱打电话的那位护士陪同麦克锐佛和安吉利向贾德的病房走去。
“他的情况怎么样?”麦克锐佛问。
“医生会告诉你的。”护士一本正经地回答。接着,他又情不自禁地说:“这个人没死,真是个奇迹。脑震荡、挫伤了几根肋骨、左臂还受了伤。”
“神志清醒吗?”安吉利问。
“清醒。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到床上。”她转过身子对麦克锐佛说:“他一个劲地说必须见你。”
他们走进病房。屋内有六张病床,全睡满了病人。护士指了指最远一个角落处的一张用帘子遮住的床。麦克锐佛和安吉利走过去,抓到帘子里面。
贾德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贴着一大块橡皮膏,左臂吊着悬带。
麦克锐佛说:“听说你遭了车祸。”
“不是车祸,有人企图谋杀我。”贾德的声音虚弱颤抖。
“谁?”安吉利问。
“不知道,但确实如此,一点不假。”他转过去对麦克锐佛说:“杀人者的目标不是汉森,也不是卡洛尔,他们是冲我来的。”
麦克锐佛惊讶地望着他,问:“有什么根据?”
“汉森被杀,是因为他穿着我的雨衣——他们一定看见我那天穿着这件雨衣走进大楼。当汉森穿着雨衣出楼以后,他们就把他误认为我了。”
“有可能。”安吉利说。
“一点不错。”麦克锐佛说,话中有话。他转过去对贾德讲:“当他们得知杀错了人以后,便闯进你的办公室,扒光‘你’的衣服,发现‘你’是一个真正的小黑妞,于是他们气得发疯,把‘你’打死。”
“卡洛尔被杀是因为他们进来杀我时,只发现她在那儿。”
麦克锐佛从兜里摸出记录,说:“我刚才同管区的上司白泰尼局长谈过有关车祸的地点问题。”
“决不是车祸。”
“根据警察报告,你不遵守交通规则,胡乱穿越马路。”
贾德惊讶地凝视着他,有气无力地重复道:“乱穿马路?”
“你从中央横穿马路,医生。”
“当时没车,所以我才——”
“有一部车。”麦克锐佛纠正他,“只不过你没有看见罢了。天正在下雪,能见度差,不知道你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司机赶快刹车,在雪地上滑了一段,把你撞倒,然后就惊慌失措地开车逃跑了。”
“经过不是这样的,而且车的前灯没开。”
“你认为这就是杀害汉森和卡洛尔的证据吗?”
“有人想杀害我。”贾德执拗地重复。
麦克锐佛摇摇头:“别枉费心机了。”
“什么枉费心机?”贾德问。
“你以为在凶手问题上东扯西拉,就真的可以蒙混过关吗?”他的声音突然生硬起来,“你知道你的门诊接待员怀孕了吗?”
贾德闭上双目,头仰靠到枕头上。原来如此,这就是卡洛尔一直想对他讲的事。他当时已猜到了一半。 可是现在麦克锐佛会以为……他睁开眼, 疲乏不堪地说:“不知道。”
贾德的头部“轰轰”地响开了,疼痛又攥住了他。他拼命忍住恶心的感觉,想按铃叫护士,但又转而一想,如果让麦克锐佛看见,心满意足,那就该死罗!
“我刚才去市政厅查阅了档案。”麦克锐佛说,“那位漂亮的、肚子被搞大了的门诊接待员,在到你处工作以前,是个拉客的妓女。对此,你有何高见?”贾德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这事你知道吗,史蒂文斯医生?你必须回答。我也可以代你回答。你对她的过去很了解,因为四年前你是在夜间法庭上认识她的,当时她因拉客卖淫罪而被捕。一位可尊敬的医生,在一间第一流的办公室内,雇用一个妓女做门诊接待员,岂非咄咄怪事?”
“人并非生下来就是妓女。”贾德说,“我当时是想帮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获得生活的机会,踏上人生的道路。”
“另外再找上一块随时可以享受的黑屁股蛋?”
“你这个满脑子污泥浊垢的畜牲!”
麦克锐佛冷酷地一笑:“在夜间法庭找到卡洛尔以后,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公寓。”
“她就在那里过夜?”
“是的。”
麦克锐佛咧嘴一笑。“你真是个美不可言的玩意儿!你在夜间法庭结识了一位漂亮的婊子,把她带回公寓过夜。你要找的是什么人?找个对手下象棋吗?你要是真的没跟她睡过觉,那你就是个百分之百的混帐同性恋者。倘若如此,又有谁跟同你勾结在一块呢?约翰·汉森!一点没错。如果你确实同卡洛尔睡了觉,那么,你还厚着脸皮扯谎,编出这一套荒诞离奇的无稽之谈,说什么有一个开车撞翻人就逃的疯子,正四处奔走想杀人行凶!”麦克锐佛转身大踏步走出病房,脸上气得通红。
贾德头脑里的轰鸣化成了一阵阵抽搐似的剧痛。
安吉利担忧地注视着他,问:“你好一些了吗?”
“你得帮帮我。”贾德说,“有人想谋杀我。”
“什么人有谋杀你的动机呢,医生?”
“不知道。”
“有仇人吗?”
“没有。”
“你同别人的妻子或者女朋友睡过觉吗?”
贾德摇摇头。
“家中有钱财,而亲戚又想把你除掉?”
“没有。”
安吉利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有杀害你的动机,那么你的病人呢?你最好给我开一个名单,我好一个一个地审查。”
“很抱歉,”他吃力地说,“如果我是个牙科医生,或者是个手足病医生,我可以开个名单给你。可是,你不明白吗?我的病人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你审问他们,那么你不仅毁了他们,也毁了他们对我的信任。从此,我就再也不可能给他们治病了。这名单我不能开。”他躺回到枕头上,精疲力尽。
安吉利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如果一个人总觉得人人都想谋杀他,你们称这种人叫什么?”
“妄想狂型的精神病人。”贾德说。他注意到了安吉利脸上的表情:“你该不会以为我……?”
“假如你是我,”安吉利说,“而我正躺在病床上,象你现在一样说那样的话,你是我的医生,你会怎样想的呢?”
贾德闭上眼,强忍住头上刀扎一般的疼痛。这时,安吉利告辞了:“麦克锐佛正等着我呢。”
贾德睁开眼,说:“等,等一会……给我个机会证实我的话是真的。”
“怎样证实?”
“不论是谁,既然想谋杀我,他一定还会再次+下毒手。我得有人陪着,下一次他们再下手时,陪我的人就可以抓住凶手了。”
安吉利看了看贾德,说:“史蒂文斯医生,如果有人真想谋杀你,世界上所有的警察都阻止不住。他们今天干不掉你,明天就会干掉你;在这儿干不掉你,在其他地方也会干掉你。不论你是国王还是总统,或是普通人,结果都是如此。生命本身就是一根细线,一秒钟就可以扯断。”
“你无能——无能为力吗?”
“我可以给你出些点子:公寓门换上新锁;检查一下窗户看看闩牢了没有;不认识得人不要让他进来,除非你定购了东西,否则连送货的人也不要让进来。”
贾德点头同意,嗓子又干又痛。
“你楼内有一个看门人和一个电梯管理员,”安吉利继续说,“你信任他们吗?”
“看门人在这里工作了十年,电梯管理员也在这里呆了八年,对他们我完全放心。”
安吉利颔首表示赞同:“那好,让他们多留点神。如果他们时刻保持警惕性,别人就没那么容易溜进来了。办公室的情况如何?你打算再雇一名接待员吗?”
贾德试图想象一个陌生人坐在卡洛尔的桌边,坐在她的椅子上,一阵无法解脱的怒火油然而生:“现在还没这个打算。”
“你是否考虑雇一名男接待员?”安吉利说。
“会考虑的。”
安吉利转身离开时,又犹豫不决地说:“我有个想法,不过有点儿冒险。”
“嗯?”
“那个杀了麦克锐佛老同事的家伙……”
“阿姆斯。”
“他真的疯了吗?”
“真的。他被送进了精神病犯人医院。”
“也许麦克锐佛怪罪你把他放跑了。我去查对一下,证实他的确没有逃走,也没有被释放。早上你给我挂个电话吧。”
“谢谢。”贾德感激地说。
“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如果你与此事有任何牵连,我就帮麦克锐佛的忙揪住你不放。”安吉利转身离去时又煞住步,说:“你不必对麦克锐佛说我曾去替你查看阿姆斯。”
“我不会说的。”
两人相视一笑。安吉利走了,屋内只剩下贾德孤单单一人。
如果说他今天早上的处境黯淡无光,那么此刻的情形更加不妙。贾德知道,若不是麦克锐佛性格上有点与众不同,他早就因谋杀罪而被捕了。麦克锐佛在报复,其报复心之切,以致想落实了每一项证据,一点也不含糊,然后再收拾他。这件撞倒人后扬长而去的事件仅仅是以外的车祸吗?路上有雪,轿车可能会不小心滑到他的身上,但是车的前灯为什么熄灭了呢?这辆车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呢?
他确信无疑,这是蓄意谋杀,而且还会再次发生。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彼得和罗娜夫妇是从早晨新闻广播中听到这起以外事件的,他们一大早就赶来医院探望贾德。
彼得与贾德同岁,个子矮一点,瘦得可怜.他们是同乡,又一道从艺学院毕业。罗娜是英国人,雪白的皮肤,丰臾的脸颊,柔软而硕大的乳房与她那仅仅五尺三寸的身材显得不大相称。她活泼愉快,意自如。只要同她交谈五分钟,你就会觉得已经彻底地了解她了。
彼得一丝不苟地审视着贾德:“你这样子真可怜呀!”
“我喜欢这副样子。躺在病床上就是这样的。”贾德不再头疼了,全身的疼痛变成单调磨认得恼怒。
罗娜地给他一把荷兰石竹花:“给你带来一些花,可怜的老宝贝!”她就过身子,在贾德脸上吻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问。
贾德停了停,说:“车把我撞翻,然后逃之夭夭。”
“件件事都耸人听闻,不对吗?卡洛尔的是,我在报上见到了。”
“可怕了!”罗娜说,“我真喜欢这姑娘。”
贾德觉得嗓子里一片哽咽:“我也喜欢她。”
“能抓住杀害她的那个狗杂种吗?”
“正在找呢。”
“今天早上的报纸报道说,一个叫麦克锐佛的中尉很快就要破案抓人了,你听说了吗?”
“听到一点。”贾德毫无表情地活,“麦克锐佛乐意让我知道事态的发展。”
“人们总是直到需要警察帮助时,才懂得将刹时多么的了不起!”罗娜说。
“医生让我看了你的x光片,只受了点外伤,没有脑震荡,几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可是,贾德却明白自己的末日快到了。
他们随便闲聊了半小时,小心翼翼地回避卡洛尔·罗伯茨这个话题。彼得夫妇还不知道约翰·汉森是贾德的病人,由于某种原因,麦克锐佛没让报界知道这一点。当他们站起来要走时,贾德要求彼得单独谈谈。罗娜走到门外等候,贾德对彼得谈体伯克。
“很抱歉,”彼得说,“送他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它的情况严重,但我总希望你还能够拯救他。当然罗,你现在不得不放弃了,准备什么时候打发他走?”
“一出院就干。”贾德说,但心里却明白自己是在撒谎。他不想打发他走,而且还准备查明到底是不是伯克干了这两起杀人的勾当。
“如果我能帮点忙的话,老弟,你只管开口。”说完,彼得就走了。
贾德躺在床上,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既然不存在任何人有任何合情合理的动机要谋杀他,那么,着一定是某个精神失常的人,某个凭空想象要找他报仇的人干下得失。符合这种推理的人只有两个:伯克和杀了麦克锐佛同事的阿姆斯。如果汉森被杀的那天早上伯克也在现场的话,贾德就邀请安吉利侦探进一步查对落实一下。如果他不再现场,那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阿姆斯身上。缠裹着它的沮丧郁闷之情渐渐散去,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踏踏实实地干点什么了。突然间他迫不及待地向马上出院。他按铃叫来护士,告诉她想见见一生。十分钟后,哈锐医生走进病房。哈锐一省长得象个朱儒,一双亮闪闪的蓝眼珠子,脸颊上满十一粗粗的黑毛。贾德早就认识他了,而且非常尊敬他。
“哟!睡美人醒来了,脸色怎这么难看?”
这画家的已经听腻了,他撒谎说:“我感觉良好,我想出院。”
“什么时候?”
“马上。”
哈锐医生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你刚来,为什么不多呆几天呢?我会派极为情欲狂烈的护士来跟你作伴。”
“谢谢。我的的确确得马上出院。”
哈锐医生叹一口气:“好吧,博士,你才是真正的医生。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愿意妨碍你的。”他敏感地看着贾德说:“我能办点什么忙吗?”
贾德摇摇头。
“我让贝德芬小姐把你的衣服拿来。”
三十分钟后,护士小姐替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十点十五分,贾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的第一位病人——泰丽·渥斯本正在走廊里等候。二十年前,泰丽是好莱坞太空中最的明星之一。后来,一夜之间竟一跨到底,于是另谋出路,嫁给了俄勒冈州的一个木材商人,从此就从银幕上消失了。以后,她又曾结婚五、六次。现在,正同她丈夫——一位要人一起住在纽约。此刻,她怒气冲冲地看着贾德顺走廊走来。
“哼……”一看见贾德的脸,她刚才排练乐意番的谴责性演讲顿时被卡住了,她转而问道:“出什么事了?好像让两个吃醋的老色鬼给收拾了一顿似的。”
“没什么,一件以外的消失。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打开房门,把泰丽引进办公室。卡洛尔的办公桌和椅子,赫然呈现在他面前。“卡洛尔的事,我在报上见到了。”泰丽说,声音尖锐而激动,“是性谋杀吗?”
“不是。”贾德简单地回答。他打开通往里面办公室的门,说:“请等十分钟。”
他走进办公室,查阅写在日历上的电话号码,然后就给病人一一挂电话。他想取消当天的愉悦,结果只挂通了三位病人的电话。每移动一下,贾德的胸部和臂膀就医阵痛,头部也开始“轰轰”响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两片止痛片,用一杯水冲进肚内,然后走过去拉开接待室的门,让泰丽进来。
贾德强制自己在这十五分钟内,除了眼前这位病人,什么都不去想。泰丽躺到沙发上,裙子飘起,开始谈话。
二十年前,泰丽·渥斯本是一位迷人的美女,一直到现在,她也还风韵犹存。贾德从未见过象她那样天真无邪、温柔多情的大眼睛;虽然有几条皱纹圈在富于肉感的嘴边,但还是那么妖娆淫荡;紧身印花布衫下裹着的是一对浑圆结实的乳房。贾德怀疑她注射了硅酮注射液,不过没吭声,让她自己说出此事吧。她身体其他部分也很美,尤其是大腿,简直无与伦比。
大部分的女病人,都会断断续续地认为自己爱上了贾德。从病人与医生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过渡到病人——保护人——爱人的关系。泰丽则不一样。从她步入贾德办公室的头一分钟起,就一直想方设法要贾德同她发生性关系。她使尽了一切可以想出来的办法去勾引他——在这方面,她是专家能手。最后,贾德不得不警告她,如果再不规矩,就把她转给别的医生治疗,于是她才老实一些。
泰丽仔细地研究国家的,想抓住他的弱点来进攻。她实在安的比斯发生的一场国际丑闻之后,由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介绍给贾德医治的。
一家法文报纸的闲话栏曾披露过这桩丑闻,并指责泰丽在一艘希腊船王的游艇上度过了一个荒淫的周末。她同这位船王定了婚,却又乘他因公飞往罗马之机,与他的三个弟兄睡觉。这桩丑闻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写文章的专栏作家发表声明收回文稿,然后又被悄悄地解雇。可是,泰丽第一次与贾德交谈时,就大言不惭地承认这事是真的。
“这叫做疯狂。”她说,“我时刻都需要性生活,我无法得到满足。”
她用手擦着屁股,撩其裙子,呆头呆脑地看着贾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心肝?”她问道。
自看病以来,贾德知道了许多关于这为红极一时的明星的事。
她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小煤矿城。
“我爸爸是个傻乎乎的波兰佬。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跟锅炉工们一道喝得烂醉,酒劲上来,他就把我的老妈妈打得半死。”
十三岁时,泰丽的身子就发育的象个成年的女人,脸蛋漂亮得象个天仙。她懂得跟矿工们到煤堆后面去,就可以挣几个铜板。父亲知道后,走回小屋,用波兰语胡乱尖叫了一阵,把她母亲一把甩出去,然后锁上门,解下皮带,使劲抽打她。打累了,他就强奸了她。
她躺在沙发上讲述当时的情景。贾德注视着她,发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的双亲。”
“你逃走了?”贾德问。
泰丽在沙发上扭过身子,吃惊地问:“什么?”
“在父亲强奸你以后,你就——”
“逃走?”
泰丽的头朝后一仰,放声哈哈大笑:“我正喜欢他那样呢,是我那个母狗一样的妈妈把我赶出来的。”……
贾德悄悄地打开录音机,继续问:“你想谈什么?”
“性交。”她说,“咱们先来分析一下你的心理状态,看看你为什么这样一本正经?”
他没搭她这个话题,却转而问:“你为什么认为卡洛尔之死与两性关系引起的袭击有关呢?”
“因为一切事都让我想起了性关系, 心肝。 ”她尖叫道,裙子提得更高了。“把裙子放下来,泰丽!”贾德喝道。
她怔怔地瞟了他一眼。
“对不起……上星期六的晚上,你错过了一个美妙的生日晚会,医生。”
“讲讲吧。”
她有点吞吞吐吐,声音里含有一种异常的关切:“你不会恨我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凡事都不需要事先征求我的同意,只要你自己乐意救星。与人交往时,谁都会有对有错,这是难免的,不过别忘了,任何的队和错,都是人做出来的。”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第一流的晚会,我丈夫雇了一个六人乐队。”
他静听她讲下去。
她又扭过头来瞅他一眼:“你确实不会看不起我吧?”
“我想帮助你。人人都干果不光彩的事,但这并不表明他还得继续干下去。”
她打量了他一会儿,又躺回到沙发里:“我没告诉过你,我怀疑我的丈夫阳痿吗?”
“对了,告诉过你了。”她接着说。
“自从结婚以来,他一次也没有跟我做过。他总是找些该死的借口……嗯……”她的双唇在痛苦地抽动。
“……上星期六晚上,我同乐队的人干,他在一旁看。”她“哇”的一声哭开了。
贾德递给她机长擦手纸,让她揩干眼泪,然后又坐下来注视着她。
在泰丽·渥斯本得以生中,她总是被敲诈的,她所付出的代价往往高于所获得的东西。出到好莱坞时,她在一所坐在汽车内观看露天电影的剧场里捞到一份营业员的差事,同时,又找了一个三流戏剧教练,把工资的大部分付给他作为学费。一个星期内,这个教练就把她搞到手同居了,还让她包下全部的家务活。除了床上的那套把戏外,教练没教给她任何本领。几个星期后,她发现这个家伙根本不可能替她找到一份当演员的工作,就是想找,他也无能为力,于是就离开了他,在一家大旅馆的杂货店里当了出纳员。圣诞节前夕,一家电影制片厂的老板来给他妻子买礼品,走时给了泰丽一张名片,叫她去电话联系。一个星期后,她试了一次镜头。她的动作笨拙,一看就知道没经过正规训练,但是她有三个有利的条件:动人的脸庞和身段;摄影师爱上了她;制片厂的老板要留她。
头一年,泰丽·渥斯本在十几部影片中担任了配角,开始陆续收到影迷们的来信,自此,角色也就越演越重。那年年底,她的保护人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泰丽非常担心制片厂会解雇她,不料新老板将她叫去,告诉她日后要重用她。她签了新的合同,增加了工资,搬进一所宽敞一点的公寓,拥有一间用镜面围起来的卧室。泰丽逐渐在B级电影中扮演主角, 深受欢迎,票房收入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观众想看她主演的片子。最后,她开始在A级影片中担任主角。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瞧她现在躺在沙发上竭力克制抽搐和呜咽的样子,贾德感到难受。
“要喝点水吗?”他问。
“不喝。没事。”
泰丽从前暴力抽出一块手帕,擤擤鼻子,然后坐起来,说:“对不起,我刚才象个该死的傻瓜蛋。”
贾德一声不响地坐着,等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哈里这样的人呢?”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你认为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呀!”泰丽尖声大叫,“你是精神病专家,该你答嘛我要是知道,决不会嫁给他!”
“你怎么想的?”
她全身发抖,死死盯住他:“你的意思是说我愿意嫁给他?”
泰丽生气地站起来,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脏货!你以为我高兴跟整个乐队的人干吗?”
“你不是自愿干的吗?”
泰丽猛然拾起一尊花瓶朝他砸过去,花瓶甩到桌子上撞碎了:“这就是给你的回答。”
“这不是回答。花瓶值二百美元,这得记在你的帐上。”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才喃喃自语:“我真的喜欢这样干吗?”
“你自己讲吧。”
她的声音更低了:“我一定有病。呵,上帝!我有病。请救救我,救救我吧!”
贾德朝她走过去,轻声说:“你得合作,才能得救。”
她顺从地点点头。
“回家去,认真想象你的感觉是什么,不是你在干的时候,而是在干之前,你的感觉是什么。想想,你为什么想同他们干。当你明白了以后,你就会全面地了解自己了。”
她看了他一阵子,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下来。
“你是个大圣人呀!”她取出手帕,擤擤鼻子,又弯腰拾起钱包和手套,说:“下个星期再来吗?”
“是的。下星期见。”贾德边说边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泰丽走出了办公室。
贾德知道泰丽的病根所在,但他想让她自己找出来。她必须明白,爱,绝不是金钱或是其他东西所能买到的。只有当她懂得自己值得别人爱的时候,她才能发现和接受这观点。在此之前,她还会继续去买爱,用她手中唯一的货币:肉体。他理解她目前所承受的痛苦,理解她那种因自我憎恶而产生的无底的绝望。他深深地同情她。可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办法是装出一副不带个人感情的超然冷漠的态度。他知道,在病人严重,他似乎对他们的疾苦冷漠无情,坐在奥林匹克山的顶峰上给他们分发指挥。这正是整个医治疗程中在外观上关系重大的一部分。其实,他非常关心病人的疾苦。如果他们知道那些企图摧毁病人感情堤岸的恶魔是怎样经常在贾德的噩梦中出现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
按一般规矩,如果一个精神病医生要想成为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必须先经过两年的精神分析实习。头一年实习期间,贾德就得了眩目性头痛症。他很明显地带有所有病人的症状,后来花了几乎整整一年时建材控制并排除这种感情上的卷入。
现在,当贾德把泰丽的谈话录音锁起来的时候,思绪又被迫返回到自己的尴尬出境上,他走到电话机旁,拨了第十九警察管区的电话号码。
转换台的接线生给他接通了侦探处。他听见麦克锐佛深沉的男低音在话筒里响起:“我是麦克锐佛中尉。”
“请安吉利侦探听电话。”
“等一等。”
贾德听见麦克锐佛“咔”的一声把电话放下,过了一会儿,传来安吉利的声音:“我是安吉利侦探。”
“我是贾德·史蒂文斯,我想知道你把情况弄清楚了没有。”
安吉利由于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已经了解了。”
“你只需说‘是’或‘不是’。”贾德的心怦怦直跳,费了好大劲才接着问:“阿姆斯还关在疯人院里吗?”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安吉利才回答:“是的,他还在那儿。”
失望的波涛,席卷全身。
“谢谢。”贾德无力地挂上电话筒。
现在只剩下伯克一个可怀疑的对象了,这个顽固坚持人人都在蓄意谋杀他的无可救药的妄想狂病人。是伯克先下的手吗?约翰·汉森星期一十点十五分离开贾德的办公室,几分钟后就被杀害了。必须搞清楚当时伯克是否在他的办公室。他查对了伯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开始拨号。
“这里是国际钢铁公司。”声音机械、冷漠,毫无表情。
“我找伯克先生。”
“请稍等。”
贾德把赌注下在伯克的秘书接电话这个可能性上。要是她正巧出去了一会儿,正巧是伯克接电话,那就……
“这里是伯克先生的办公室。”谢天谢地,是女人的声音。
“我是贾德·史蒂文斯医生,我想打听一件事。”
“好的,史蒂文斯医生!”她欣慰的口气中夹杂着不安,她一定晓得贾德是伯克的精神病一生。她指望他的帮助吗?伯克有些什么事使他提心吊胆的呢?
“是关于伯克先生的账单的事……”
“什么账单?”她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我的接待员已经不在了,我想把账本清理一下。上星期一,她要伯克先生支付一笔九点三十分就诊的门诊费,请在他的日历上查对一下时间,看看有无出入。”
“请等一会儿。”她说,声音中流露出不满。他可以猜到她的心思:她的雇主精神失常了,可是他的精神病医生关心的只是捞钱。几分钟后,女秘书回到电话旁,尖酸地说:“您的接待员大概搞错了吧,史蒂文斯医生?伯克先生星期一上午不可能在您的办公室里。”
“你能肯定吗?”贾德坚持不让,“明明写在账本上嘛,从九点三十分到——”“我不管账本上怎么写的,医生!”她发火了,它的麻木不仁激怒了她,“星期一整个上午,伯克先生都在参加公司全体人员的会议,早上八点开始的。”
“那不可能溜出来一个小时吗?”
“不可能,医生。”她说,“在这一天,他是从来不会来开的。”她的话音中带有谴责之意了,好像是说,你不知道他有病吗?你干了些什么来拯救他?
“要不要我通知他您来电话了?”
“不用了,谢谢您。”贾德说。他想添上一句宽心的话,可又没什么好讲的,便挂上了电话。
情况如此,伯克也排除在外了。如果阿姆斯和波蝌蚪没有企图谋害自己,那就不可能有别的任何人了。
贾德分析推理又回到原来开始的地方。某人或某些人杀害了它的接待员和一位病人,那么后来那起撞倒人就逃的事件,是蓄意的还是偶然的?当它发生时,象是蓄意的,但回过头来冷静一想,也不得不承认这看法是受了前些天几件事的影响。情绪高度紧张时,很容易把偶然小事做可怕的大灾。道理很简单,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要杀他。他同病人关系非常融洽。对朋友也热情相待,还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电话铃响了。他马上就听出了安娜低弱的喉音。
“你忙吗?”
“不忙,可以谈谈。”
她声音中充满了关切。“我从报上看到你让车撞了。我想尽快给你挂个电话,可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挂。”
他把声音放得轻柔一点,说:“关系不大,给我一个教训,以后不要再横穿马路。”
“报上说是撞倒人车就逃了。”
“是的。”
“找到肇事者了吗?”
“没有,可能是哪家的小孩开车出来寻开心吧。”但他心里却说:“坐在一辆不开车灯的黑色轿车里。”
“你能肯定吗?”安娜问。
这问题令他惊讶。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很难猜透她话中的话,“我是说,卡洛尔被杀害了,现在又——”
原来她也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了。
“听起来好像是有个疯子,在逍遥法外。”
“如果真有,警察会抓住他的。”贾德安慰她。
“你有危险吗?”
他的心暖了。
“当然没有。”他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他有千言要倾诉,可又一句也讲不出来。千万不能有误解,病人只是出于对医生的自然的关心而打来的表示友好的电话。安娜是这样一种人,谁有困难她都会打电话表示关心的。如此而已,别无他意。
“星期五我还要给你看病吗?”他问。
“看病。”她话音有点特别。她想改变主意吗?
“一言为定。”他很快说道。这可不是约会呀,这是商业买卖上的相约。
“好的。再见,史蒂文斯医生。”
“再见,勃雷克太太。谢谢你打来电话,多谢你了!”他挂上话筒,心还向着安娜。安娜的丈夫也不知明白不明白,他是个多么幸运的男人。
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凭安娜介绍的那一鳞半爪的情况,他想象她丈夫是一个颇具吸引力,有头脑的男人。
记得安娜说过,她丈夫是个业余运动员,聪明极了,在事业上又诗歌飞黄腾达的实业家,为艺术捐款,慷慨解囊。总之,据安娜的介绍,她丈夫属于贾德乐意与之结交成友的那种人。
安娜有什么烦恼事不敢同她丈夫商量呢?也不敢同她的医生谈?象她那种性格的人,很可能是因为婚前或者婚后,发生了什么事,而产生了一种压倒一切的内疚心理。不过,决不会是什么乱七八糟不正经的事。或许星期五最后一次会面时,她会吐出真心话。
贾德接待了几位无法推辞的病人,整个下午就晃过去了。他取出伯克最后一次谈话的录音带,一边听一边做记录。听完录音,他关上机子。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必须打电话巴伯克的病情告诉他的雇主。他无意识地朝窗外瞥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天已经黑了。他再看看手表,快八点钟了。他顿时感到疲乏,全身僵硬,肋骨一触即痛,胳膊又开始抽动。无法再集中精神工作了,他想,还是回家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吧。
他移开其他所有的录音带,把伯克的那一盘录音病历锁到一张边桌的抽屉里,准备放给法庭指定的精神病医生审听。
贾德披上外衣,刚要迈出房门,电话铃响了。
他转身拿起电话筒:“我是史蒂文斯医生。”
电话的另一边没人回答,只听见对方鼻子呼哧呼哧地出粗气。
“喂?”
没人回答。
贾德挂上电话,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是拨错了电话号码?他关掉办公室的门,锁上门,朝电梯走去。大楼的租户都下班走了,晚班的维修工人还没到上班时间,除看门人彼格罗外,大楼内再别无他人了。
贾德走到电梯房前,按了一下电钮,指示灯没有反应。再按一次,也毫无动静。突然,走廊里的灯“刷”地全部熄灭。
贾德呆立在电梯前,之觉得阵阵黑浪朝他涌来。心房悠忽了一下,马上又怦怦地加快了跳速,恐惧溢满全身。他伸受到口袋里去掏火柴,没有,忘在办公室了。也许下面几层楼都有电吧?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摸到通往梯井的门,推开一看,也是漆黑一团。他紧紧抓住栏杆扶手,朝下面黑魃魃的方向张望,只见下方远处,一道摇曳晃动的手电筒光柱正往楼上移动。是看门人彼格罗,贾德心中的石头落下来了。“彼格罗!”他大声喊道,“彼格罗!我是史蒂文斯医生!”喊声撞到石头墙上,弹射回来,在梯井内发出恐怖的回鸣。抓手电的人一声不响,一步不停地爬上来。
“谁在那儿?”贾德喝问。却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在回答。
贾德猛地清醒过来,明白那时什么人:曾经想暗杀他的凶手!起码有两个人,一个去地下室切断电源,另一个把住楼梯口不让他逃走。
光柱向上逼近,只有两三层楼的距离,而且迅速爬上来了。贾德吓得全身发冷,心脏象有一把铁锤在咚咚敲打,两条腿软塌塌的。他赶忙扭身踅回自己的那层楼,打开门,立在那儿静听下面的动静。他紧张地思索:如果走廊里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守候着他的话,该怎么办?
脚步声顺楼梯而上,越来越近。贾德唇焦口燥,来不及多想了,转身便沿着墨一般黑的走廊逃跑。一道电梯口,他就一个一个地数办公室的门。刚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站稳,便听见梯井的门开了。他手指头紧张得抓不住钥匙,钥匙跌落到地上。他急得发疯,在地上乱摸,好不容易找到钥匙,打开接待室的门,闪了进去。门又加了一道锁,再从里面锁住,没有特制的钥匙,谁也进不来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跑进医生办公室,拉开电灯开关,没电。整栋楼的电路都给卡断了。他锁住里屋的门,转到电话机旁,摸到电话,给总机拨号。三声长铃响后,传来了接线生的嗓音。这是贾德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了。
“总机,有紧急情况!我是史蒂文斯医生,我要同第十九警察管区的安吉利侦探通话,请快一点!”他尽量压低嗓门说。
“您的电话号码。”
贾德告之自己的电话号码。
“请等一会儿。”
他听见有人在敲打查看从走廊通往办公室的门。他们从这扇门进不来,因为门外部没有把手。
“接线员,请快一点!”
“马上就通了。”不慌不忙、冷冰冰的声音回答他。
线路里传来嗡嗡声。尔后,传来警察局电话交换台接线员的声音:“第十九管区。”
贾德的心怦怦直跳:“要安吉利侦探,紧急情况。”
“找安吉利侦探……请等一会儿。”
外面走廊里正商谈着什么事,他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门在说话。又来了一个家伙!他们打算干什么?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安吉利侦探不在。我是他的同事,麦克锐佛中尉。我能——”
“我是贾德·史蒂文斯,在办公室里。灯全灭了,有人正企图破门而入来杀我!”
通话的另一方无声息。“我说,医生,”麦克锐佛又说,“你为什么不下楼到我这里来谈一会——”
“我不出来!”贾德几乎喊开了,“有人正要谋杀我!”
对方又是一阵沉默。
麦克锐佛不相信他的话,不会来救他。从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又听见接待室里有人的说话声。他们已经进入接待室了!没有钥匙,他们是不可能开门进接待室的呀!可是,他听明明听到他们的走动声,并且正朝通往医生办公室的门走来了。
话筒里又传来麦克锐佛的声音。这时,贾德连听都不听了。太迟了,他放下话筒。即使麦克锐佛答应来,也无济于事了。行刺者就在眼前!“生活就象一根纤细的线绳,一秒钟就可以拉断!”他想起安吉利的话,方才的恐惧一下子变成莫名其妙的恼怒。决不能象汉森和卡洛尔一样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他要搏斗一番。
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寻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一个烟灰缸……一把开信封的小刀……没用处。刺客们会带枪的。这真是一场恶梦哇!他注定要无缘无故地让这些蒙面的刽子手们送上西天了。
他听到他们移到离门更紧的地方,明白自己只有一两分钟的活命时间了。一种奇异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冷静,使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好像自己是自己的病人一样。他想起了安娜,感到失去了什么似的难受。他想起了他的病人们,响起他们是多么需要他。他必须把伯克的谈话录音带移放到一个地方,好让人……他心里一跳:或许真有一件武器可以搏一番哩!
门上的捏手被扭动。门是上了锁,但不堪一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砸烂。他赶忙摸黑转到存放伯克谈话录音带的桌边。接待室的门上发出咔嚓的声响。为什么他们不破门而入呢?他暗中纳闷,在脑海深处,翻腾着一个个问号,越发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不过眼下是顾不上细细的捉摸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抽屉,从盒子里一把抓出那盘录音带,走到录音机跟前,开始安放。这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他站在那儿,集中精力竭力回忆自己与伯克的谈话内容。门上的挤压在增强,贾德迅速默默地祈祷。“对不起,这声音不小哇!”他大声讲,“不过,一会儿就会把门安装好的,伯克。你为什么不躺下,歇一会儿呢?”
门上的声音突然停止住了。贾德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他按下放音按键,没有效果。呵!全楼的电源都断了,机子怎么能转呢?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摆弄门锁的声音,他绝望了。
“不,不能等死!”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声说,“放松一点,别那么紧张!”他在桌上摸着找火柴盒,抓住了,抽出一根火柴,划着火,将火焰凑近录音机,找到标有“电池”的开关。他扭动开关,再一次按下放音键。就在这时,门锁咔的一声跳开了。他再也无法抵抗了。
这时,伯克的声音在整个室内回响。“这就是你要说的吗?你甚至连我的证据都不想知道!谁知道你会不会是他们的同伙。”
贾德全身僵硬,不敢动弹,心房象雷鸣般轰隆隆跳荡。
“你明白我不是他们的同伙。”录音带里传出贾德的声音,“我是你的朋友,我正在设法帮助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说别人想谋害你?”
“昨晚,他们闯入我的房子,要谋杀我。”伯克的声音继续下去,“可是,我比他们机灵,一直在书房里睡,每扇门都添加了锁,他们才没抓到我。”
外屋的声音没有了。
又是贾德的话音:“你向警察局报案了吗?”
“当然没有。警察同他们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他们接到命令,要开枪打死我。可是当四周有人时他们不敢下手,所以我就呆在人群里。”
“你能告诉我这些情况,我很高兴。”贾德说。
“你打算怎样对付?”
“我仔细地听取了你的一切陈述。”贾德声音说,“我把它们全部——”这时,贾德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警报,他记得接下去的话是“录了音”。
他扑过去,按下停止键,然后高声说:“记在我心里了。我们会想出最妙的办法来对付他们的。”他停下来,他不能再播放录音带,因为他无法搞清该从哪里开始才合适。他只希望外面接待室的人会相信有位病人同他一道呆在办公室内。可是,他们真的会煞住车,不敢妄动吗?
“这种情况,”贾德提高嗓门说,“到处都有,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伯克。”贾德不耐烦地大声叹气,“电路怎么还没修好?我小的你的司机正在外头楼前等你,他或许会上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吧?”
贾德停下来,竖起耳朵,听见门那边有悄悄的耳语声。他们在作何决定呢?
楼外远处的街道上,突然传来警车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警报声,声音又远而近。外屋的耳语声停了。他仔细再听,以为能听见外门的关门声,可是没有。难道他们还在外面等?警报声越响越大,终于在大楼前嘎然而止。
突然,全楼的灯光亮了。
“要酒吗?”
麦克锐佛阴郁地摇摇头,打量着贾德。
贾德给自己倒了第二杯烈性威士忌酒。麦克锐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贾德的双手还在颤抖。威士忌的热量流遍全身后,他才觉得能喘过气来。
麦克锐佛实在灯光恢复两分钟后进入贾德办公室的。与他一同来的身材魁梧的警官立即拿出速记本来记笔记。
麦克锐佛说:“让我们把发生的事再从头来一遍,史蒂文斯医生。”
贾德深吸一口气,又重新讲一遍。他压低嗓门,故意保持声音的冷静:“我锁上办公室们,朝电梯走去。走廊里的灯灭了,我想楼下几层可能还有电,就步行走去。”他停下来,舒缓一下恐惧的心情,然后又说:“我看见有人拿着手电顺楼梯上来,我喊了一声,原以为是彼格罗,看门的人。可是,那不是彼格罗。”
“谁?”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贾德说,“我不知道。他们不答理我。”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是来杀你的呢?”
贾德气得真想顶他几句,但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现在最重要的事要让麦克锐佛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他们一直跟着我,跟到办公室。”
“你认为想杀你的人有两个?”
“起码有两个。”贾德说,“我听见他们在耳语。”
“你刚才说你进入接待室后,就锁上了通往走廊的那扇门,要想从外面进来,就必须有特别的钥匙。”
贾德不吭声。他明白麦克锐佛想的是什么。
“请告诉我,是这样的吗?”麦克锐佛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
“谁有那把特别的钥匙?”
贾德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卡洛尔和我。”
麦克锐佛的声音平淡无奇:“清洁工呢?他们怎么进来?”
“事先约好。卡洛尔每星期有三个早晨提前到,开门让他们进来。在第一位病人到来之前,办公室和接待室就得打扫干净。”
“这不是太麻烦了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在清扫所有办公室的时候,自己进来打扫你的办公室呢?”
“因为我这里病人的档案材料是高度保密的。宁愿麻烦一点,也不能在没有人的时候让陌生人进来。”
麦克锐佛瞅了警官一眼,看他是否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了,然后又转过来对贾德说:“我们进入接待室的时候,门的锁开着,没有被砸开,是用钥匙打开的。”
贾德一生不吭。
麦克锐佛继续说:“你刚才讲,持有钥匙的人除了卡洛尔就是你,但卡洛尔的要是在我们警察手中。你再想想,史蒂文斯医生,谁还有这种钥匙呢?”
“再没有人了。”
“那他们怎么能开门进入接待室呢?”
贾德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杀死卡洛尔的时候,仿造了一把钥匙。”
“有可能。”麦克锐佛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如果仿造了,钥匙上会留下石蜡的痕迹。我会让化验室化验以下的。”
贾德点点头,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不过,他的得意很快就消逝掉了。
“这就是你的看法罗?”麦克锐佛说,“两个人——暂且排斥有女人卷入其中的可能性——手中有一把仿制的钥匙,所以他们能进入你的办公室杀害你,是吗?”
“是的。”贾德说。
“你还说,当他们进入接待室后,你锁上了通往内室的门,是吗?”
“是的。”
麦克锐佛几乎是温柔地说:“可是,我们发现那扇通往内似的们的锁也用钥匙打开了呀!”
“他们一定也有那把钥匙。”
“门既然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你呢?”
“已经告诉过你了,他们听见了录音带放出的声音,而且——”
“这两个孤注一掷的杀人犯花了这么多功夫,找了这么多麻烦,卡断电路,把你围在此屋,然后闯进了办公室,却又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你一根毫毛也没动?”他话音中充满了轻蔑。
贾德憋不住怒火升腾:“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把话讲明的,医生。我不想信有人来过这里,也不相信有人想谋杀你。”
“我并没有强迫你相信我。”贾德生气地说,“那么着电路中断又怎么解释呢?晚上的看门人彼格罗失踪,又怎么解释呢?”
“彼格罗就在门厅里。”
贾德的心怦的跳了一下:“他死了?”
“没死,是他开门让我们进来的。电灯总开关上有一段线路出了毛病,彼格罗便跑道地下室修理线路。我们到时,他刚刚修理好。”
贾德茫然地看着麦克锐佛,“呵,”他最后才哼出一声。
“我不明白你在耍什么把戏,史蒂文斯医生。”麦克锐佛说,“从现在开始,你别再指望我了。”
他朝门走去。突然又回过头来:“劳你驾,别再给我挂电话,有事我会给你挂的。”
警官“啪”的一声关上笔记本,跟着麦克锐佛出去了。
威士忌的酒劲过去了,暂时引起的兴奋没有了,只剩下无限的惆怅沮丧。
贾德陷入了迷茫不解的深渊,不能自拔,也无法解脱,他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小孩,发现了可怕的、肉眼看不见的狼的幽灵,放声大喊:“狼来了!”可是每当麦克锐佛一来,狼就消失不见了。是幽灵或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太可怕了,简直不敢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他不得不面对这种可能性:他患上了妄想狂病。
一个念头,如果反复多次,过分了,就会产生一种幻觉,视假为真。它的工作量过大,太疲倦了,好几年又都没有休假。也许是汉森和卡洛尔之死,对他的刺激太大,理智和感情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因此,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被无限度地夸大,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患有妄想狂的病人,就好像生活在某一块地方,这里每天司空见惯的事,都变成了无名的恐怖之物。就拿那次车祸来说吧,如果是蓄意谋杀,开车的人一定会下车来落实一下,他是不是给干掉了。两个晚间的来者,他也并不知他们是不是带了枪。一个妄想狂病人不正是这样毫无根据就把来人断定是杀人凶手的吗?其实,把来者看成盗贼不是更合乎逻辑吗?当他们听到里屋有人说话声音时,就逃走了。一点不错,如果真是刺客,他们造就推开这扇已打开锁的门,把他干掉了。怎样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再求助于警察已无济于事,没有人可以帮他一把。
在绝望中,贾德想出了一个办法,越想越觉得可行。他捡起电话号码簿,一页页飞快地翻阅着职业分类项。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贾德离开办公室,开车去城市西郊,那里有一座棕色砖墙、年久失修的古老住宅。他在这幢断井颓垣似的楼房前停住车,心头充满疑虑和担忧,不会是搞错了地址吧?
贾德下了车。这时的天气阴湿、多风,下午很可能要下雪。他战战兢兢地穿过结了一层冰的人行道,走进楼的门厅。
门厅里弥漫着发霉的食物和小便的混合臭味。他在标有“罗曼·莫迪——1”的按钮上按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铃才响。他踏入门内,找到一号公寓,门上的牌子写着:
罗曼·莫迪
私人侦探
拉铃请进
他拉响门铃,进入室内。莫迪显然不是一个肯花钱过舒适日子的人。他的办公室看上去好像是由一个患甲状腺机能亢进病的瞎了眼睛的旅馆招待员来布置摆设的,满屋杂货碎物,无立足之地。一边墙角里立着一扇日本屏风,千疮百孔,屏风旁边吊着西印度群岛出的灯盏,灯前放着一张丹麦制造的桌子,疮痍满目,上面堆满了报纸和过期杂志。
通往内室的门突然打开,罗曼·莫迪走了出来。他个子大约五尺六寸,体重准有三百磅,步履蹒跚,同佛教的释迦牟尼一模一样。他有一张无忧无虑的圆脸盘,一双坦率正直、淡蓝色的眼睛,鸡蛋形的头顶全秃了,一毛不剩,真猜不透他到底有多大年纪。
“史蒂文斯医生吗?”莫迪对他打招呼。
“是的。”贾德回答。
“坐,坐!”这位佛陀慢吞吞地说。
贾德环顾四周,想找个坐的地方。最后,他终于从一张破烂不堪、看上去污秽肮脏的安乐椅上挪开一堆旧健身器械和春宫杂志,提心吊胆地坐了下来。满身肥膘的莫迪坐进一张特大号的摇椅:“清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贾德明白自己这一步走错了。通过电话,他小心翼翼地通报了自己的全名,这姓名最近几天已屡屡出现在纽约报纸的头版头条新闻里。他原想挑选一位没有听说过自己的私人侦探,所以才选择了地处偏僻的莫迪先生。可现在……他搜肠刮肚,想找个理由溜走。
“是谁推荐了我?”莫迪探问。
贾德犹豫了,他不想得罪他:“我从电话簿里的职业分类项中找到你的姓名。”
莫迪哈哈大笑,说:“我不知道离了职业分类项,我还能有何用处。这玩意儿是自从谷物酿酒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创造。”他又大笑一声。
贾德站起来。他是在同一个白痴打交道。
“很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他说,“我想先考虑一下再……”
“当然,当然罗!我明白了。”莫迪说,“不过,既然你约了我,你就得付款。”
“没问题。”贾德边说便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多少钱?”
“五十美元。”
“五十?”贾德刚要发作,又忍住了。他气冲冲地抽出钞票,塞金莫迪手中。
莫迪仔细地将钱数了一遍,最后抬起头来说:“多谢了。”
贾德大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
贾德转过身。莫迪正仁慈地对着他微笑,一边把钱塞进腰包。
“既然你被敲了五十美元的竹杠,”他温柔地说,“不妨还是坐下来,告诉我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一向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是卸掉压在胸口上的担子。”
这简直是嘲弄,来自这个愚蠢胖子的嘲弄!贾德几乎要哭出来。要知道,他一生都奉献给了解除人们胸口重压的神圣事业。他打量了莫迪一阵子,说,还是不说?说了,自己会失去什么?说给这个陌生人听听,或许还有点用处吧?贾德慢慢踱回到那张椅子,坐下来。
“医生,你好象担负着整个世界的重压,我一向认为,四个肩膀比两个强。”
贾德不知道还得忍受莫迪多少格言警句。
莫迪注视着他:“来这儿干什么?为女人?或者是为金钱?我一向认为,只要摆脱了女人和金钱,就解决了世上绝大部分的麻烦事。”莫迪仍旧两眼死死地盯住他,等他回答。
“我——我想,有人正企图杀害我。”
蓝眼珠子闪闪发亮了:“是你在想?”
贾德撇开它的问题:“也许你能告诉我,谁是专门侦破这类案子的。”
“当然可以。”莫迪说,“此人名叫罗曼·莫迪,全国一流。”
贾德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听呢,医生?”莫迪建议道,“看咱们俩人能不能一道理出个头绪来?”
贾德禁不住笑了,这话听起来多象他自己对病人的口气啊!“躺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简略地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莫迪。他讲话时,忘记了莫迪的存在,而是在对自己说话,描述接连发生的为难事。他小心地回避自己神志是否正常的担忧心理。讲完后,莫迪高兴地看着他。
“你的麻烦真实奇特少有。要么是有人要蓄意谋杀你,要么是你正在逐步变成一个神经分裂型的妄想狂患者。”
贾德惊讶地抬头一望,罗曼·莫迪第一炮就打响了!
莫迪继续说道:“你说有两位侦探在办这案子,你记住他们的姓名吗?”
贾德犹豫了,他不太愿意过分地指望这个人,他只想离开这里。他答道:“安吉利和麦克锐佛中尉。”
莫迪脸上闪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表情变化。
“有人有任何理由要杀你吗,医生?”
“不清楚。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仇敌。”
“嗨,得了吧,每个人周围都有仇敌。我一向认为,正是仇敌,才给生活增添了一点风趣。”
贾德尽力壮起胆子。
“结过婚吗?”
“没有。”贾德回答。
“同性恋呢?”
贾德叹了一口气:“瞧,所有这些事,警察都问过一遍了,而——”
“是的,不过现在你付给我钱,请我帮忙。”莫迪并未感到不快。
“欠人钱吗?”
“欠有每个月该付的帐。”
“你的病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嗯,我一向认为,要想得到海贝,就得下到海边。你的病人都是些疯子傻子,对吗?”
“不对。”贾德不客气地说,“他们是有病的人。”
“是自己无法对付的感情上的病。会不会其中有一个人有意跟你过不去呢?无缘无故或者凭想象要找你报仇算账?”
“可能,但有一个病人除外。决大部分病人我都照看了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我了解他们,就象人们互相了解一样。”
“他们从部队你发火吗?”莫迪率直地问。
“有时候会。不过,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会发怒生气的人,而是一个要行凶杀人的妄想狂。他至少已经杀了两个人,而且几次企图杀掉我。”他顿一下,又说,“如果我有这样一个病人,而又看不出这一点来,那么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只不过是世界上最无能的精神分析学家。”
他抬头看见莫迪正在打量他。
“我一向认为,先要搞清楚必须首先搞清楚的事。”莫迪愉快地说,“必须首先搞清楚的是:是有人想干掉你,还是你自己疯了。对吗,医生?”他突然大笑起来,以此冲淡谈话中恼人的成份。
“结果呢?”贾德问。
“一目了然。”莫迪说,“你的麻烦在于你站在棒球的木垒上,打出一个曲线球,可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当投手。首先,我们得查出这些打棒球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有汽车吗?”
“有。”
贾德忘记了离开这里去另寻私人侦探的念头。他觉得,在莫迪和蔼可亲、天真坦率的脸盘和朴实的格言警句后面,蕴藏着沉着、机智和才能。
“我看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莫迪说,“我希望你去度假,休息一个时期。”
“什么时候去?”
“明天早上。”
“不行。”贾德不愿意,说,“我已经预约了病人。”
莫迪根本不考虑:“推掉。”
“可是,用处何……”
“要我教你如何办理手续吗?”莫迪问,“离开这儿以后,就直接去旅行社,请他们在……”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在克洛辛格旅社给你预定一个房间。去那儿,得爬过卡茨卡勒山脉,有好长一段山路……你住的公寓大楼有停车房吗?”
“有的。”
“好!让他们把车检修一下,准备旅行用,可别让车在路上抛锚。”
“下个星期再去不行吗?明天排得满满的……”
“预定了房间之后,你就会办公室,用电话通知你的病人,告诉他们你有要紧事急着办,一个星期后回来。”
“我真的无法办到。”贾德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最后也给安吉利挂个电话,”莫迪继续说,“我可不想当你不在时,警察四处找你。”
“这都是为了什么?”贾德问。
“为了你那五十美元不白花。呵,还有,你还得交二百美元的聘雇费,外加一天五十块,还有多种费用。”
莫迪从大摇椅里台其他那肥胖的身子,说:“明天一大早就动身,这样,天黑前便可赶到。早上七点出发,行吗?”
“我……我想可以吧。到那儿后,能发现什么呢?”
“好运气,一张得分牌。”
五分钟后,贾德满腹狐疑地钻进自己的汽车。他告诉莫迪,他不能随便给病人打个招呼就走掉。可是他心里明白,还是得按莫迪的吩咐去办。实际上,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私人侦探圈子里的福斯泰夫(注)。当他开车离去时,又看见莫迪窗上写的标记:
服务满意
但愿如此啊!贾德难受地想。
注:福斯泰夫: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和《温莎的风流妇人》中的人物,一个肥胖、快活、诙谐、说大话而又胆小的骑士。
旅行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贾德遵嘱在曼迪逊一家旅行社的门口停下车。他们为他在克洛辛格旅馆预订了一间房,提供了一份公路地图和多种多样关于卡茨卡勒的彩色小册子。接着,他给自己的办事机构挂电话,安排他们用电话通知病人,取消预约,等待新的通知。然后,他给第十九管区挂电话,找安吉利侦探。
“安吉利病了,他在家里休息。”电话里传来毫无表情的声音,“你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请告诉我。”
没过一会儿,他就同安吉利通上话了。听安吉利讲话的声音,就知道他患的是重感冒。
“我看我需要到城外去过几天。”贾德说,“明天一早出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安吉利没吭声,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主意不错,打算去哪儿?”
“开车去克洛辛格旅馆。”
“好的。”安吉利说,“不要担心,我汇兑麦克锐佛解释清楚的。”
停了一会儿,安吉利又问:“听说昨晚你的办公室里又出事了?”
“你是指麦克锐佛的分析和看法吧?”贾德说。
“你看清楚凶手了吗?”
贾德放心了。起码安吉利还相信他。
“没看清。”
“不能提供一点线索帮助我们找到凶手吗?肤色、年龄、身高?”
“很遗憾,当时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贾德回答。
安吉利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气:“好吧,我会继续查寻,等你回来时或许会听到好消息。多保重,医生。”
“放心。”贾德感激地说,然后挂上电话。
他接着给伯克的老板通话,简单地介绍了它的病情,通知对方一定要尽早将他送到疯人院。然后,他又用电话告诉彼得他必须离城一个星期,请他帮忙安排一下伯克的事,彼得同意了。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但令他心里感到不安的是星期五不能见到安娜,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了。
开车回住宅的路上,他想着罗曼·莫迪,猜到了这位私人侦探如此安排的目的。贾德通知所有的病人,他要离城,如果病人中有一个是凶手,莫迪便可利用贾德当钓饵,诱鱼上钩。莫迪让他把离城后的住址留给电话交换台和公寓大楼的看门人,这样,使人人都知道贾德的去向了。
贾德在楼前停下汽车,迈克走过来迎接他。
“我明早去旅行,迈克。”贾德通知他,“请你关照一下车房,把车检修好,上满汽油。”
“我会安排他们去办的,史蒂文斯医生。您什么时候需要用车?”
“七点出发。”
贾德觉得迈克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走进大楼。
贾德走进房间,锁上门,仔细检查了窗户,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他吃了两片可待因药片,然后打开热水器,脱掉衣裤,准备洗个热水澡。他小心翼翼地将酸痛的身子浸入热水,全身的紧张都从背部和脖子上泡出来了。躺在舒适解乏的澡缸里,他不禁又陷入沉思。为什么莫迪警告他别让车在半路抛锚?是因为在卡茨卡勒山区的某个僻静无人的公路上,最容易遭人袭击?这类事如果真的发生,莫迪有何办法?……贾德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阴谋。这一切莫迪说是为跟踪行凶者布置的,可是,这话在脑子里反复多少遍,得出的结论都一样:把贾德诱入网内捕住。但话又说回来,莫迪为什么要杀人呢?杀掉自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上帝呀!贾德又想,我是随便从曼哈顿电话本的职业分类项中挑出莫迪这个姓的,现在又断定他想让人来杀害我!我真是一个妄想狂了!
他感觉到眼皮在慢慢合上,药片和热水澡起作用了。他带着倦意,挣扎着爬出浴缸,用绒毛浴巾轻轻拍干疼痛的身子,套上一件睡袍,摸上床,把电闹钟拨到六点,脑子里还念着卡茨卡勒山,这山真是名副其实(注)。他精疲力尽,沉入梦乡。
注:卡茨卡勒:英文为catskill。cats意为狮、虎等猎科动物,kills是宰杀的意思。
早上六点,闹钟一响,贾德就醒了。好像此刻于昨晚之间没有一点时间间隔似的,他首先想到得失,我既不相信这一宗宗怪事纯属偶然,又不相信病人中有杀人凶手。因此,要么我是个妄想狂,要么是正在变成一个妄想狂。他必须马上去找别的精神分析家看病。他想给诺贝医生挂电话——这将意味着自己医生职业生涯的终结——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倘若他真的患了妄想狂病,就非送疯人院不可了。莫迪也怀疑他自己在同一个妄想狂患者打交道吗?究竟是因为有人在追踪贾德,还是已经发现了贾德精神崩溃的征兆?也许最明智的办法还是遵嘱照搬,去卡茨卡勒山住上几天,摆脱一切压力,独自一人冷静地进行自我分析,自我骨架,搞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失常、自觅陷阱的。从卡茨卡勒山回来后,再跟诺贝医生约一个时间,请他看病。
下这样的决心是痛苦的,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他又感到宽慰。他穿好衣服,往小箱子里装满足够五天换洗的衣物,然后拎上箱子向电梯走去。
艾迪还没上班,电梯由乘客自己开关。贾德乘电梯下到地下室的车房,他环顾四周,寻找管理员威尔特,却连个影子也没找到,车房里空无一人。贾德发现自己的汽车停在一个角落里,靠着水泥墙。他走过去,把衣箱放在后座,打开前车门,舒舒服服地坐到方向盘前。他刚要扭动发动机的钥匙,突然在他的旁边冒出来一个男人,吓了他一大跳。
“你真计划办了,一丝不苟哩!”原来是莫迪。
“我不知道你会来送我。”贾德说。
莫迪冲着贾德嘻嘻笑,胖乎乎的脸蛋上堆满笑纹:“没什么事好干,又睡不着。”
莫迪处理问题的老练得体,根本不提贾德患精神病的事,只建议他开车趋向村小憩一阵,霎时间,贾德心中充满了对莫迪的感激之情。假装一切都很正常,他自己所干的就只如此,别无其他。
“我想通了,还是你的话有道理。我打算开车去,或许还能赢几盘球呢。”
“你不必劳驾了,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贾德费解地看着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目了然。我一向认为,要想寻根刨底,就得动手挖掘。”
“莫迪先生……”
莫迪依贴着车门,说:“在你的麻烦事中,最惹人好奇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医生?是有人时时刻刻想杀害你——也许是吧。这种‘也许’吸引了我。首先得搞清楚,是你精神崩溃,神经失常,还是确有其人,欲置你于死地。”
贾德瞅着莫迪,说:“可是,去卡茨卡勒山的事……”
“啊,千万不能去卡茨卡勒山,医生!”莫迪打开车门,说道:“出来吧!”
贾德纳闷不解,却也只好下了车。
“你瞧,这不过是做了一份广告罢了。我一向认为,要想捕住鲨鱼,就先得血染海水。”
贾德注视着莫迪。
莫迪轻言细语地说:“大概你再也不必去卡茨卡勒山了吧。”他走到车头,摸到拉手,一把拉开发动机的罩盖。
贾德紧跟着走到他的身边,只见配电盘的顶端绑这三筒炸药,启动器上搭着两根细金属线。
“残忍呀!”莫迪说。
贾德盯着莫迪,莫名其妙:“你怎么会……”
莫迪咧嘴一笑,说:“我给你讲过,我这个人瞌睡少,所以半夜就转到这儿来了。我给守夜人几个钱,让他去快活一阵子,然后就躲在暗处守着。告诉你,我给了他二十块美元,你得付这笔款,我可不想让你占便宜。”
贾德顿时感到这胖子真可爱:“你看见是谁干的吗?”
“没有。炸弹是在我来之前安放的。过了清晨六时,我估计再也不会有人来了,于是就把汽车检查了一下。”他指着那两根晃动着的细金属线,继续说:“你的朋友们真聪明,给你又布设了一个狠毒的圈套。只要你提起机罩,这一根线就会拉爆炸药;如果你打开启动器,也同样会起爆。这三管子炸药是够炸平板个汽车库。”
贾德突然觉得全身不适,恶心难受。莫迪同情地看着他,说:“振作起来,别垂头丧气的,现在事情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了嘛。有两点是搞清楚了的:第一,你没有精神病;第二,”——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杀害你,史蒂文斯医生。”
他们坐在贾德公寓里的客厅交谈,莫迪的大块头把那张大沙发塞得满满的。他已经把拆去信管的炸药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汽车的手提箱中。
“放在那儿,原封不动,让警察来检查一下,不好吗?”贾德问道。
“我一向认为,插手的人过多,水就会搅浑。”
“可是,这可以向麦克锐佛中尉表明我一直是在讲老实话的呀。”
“是吗?”
贾德摸不透莫迪话中的含义所在。就麦克锐佛而论,贾德可以置之不理,保守秘密。但是,作为一个私人侦探,竟然不让警察方面得悉案情的证据,却有点异乎寻常。他觉得莫迪象一尊巨大的冰山,冷冰冰的,真实思想都深藏在里面。外表看来他脾气温和、乡巴佬气十足,说起话来也东拉西扯的。其实不然。尤其是现在,当他听着莫迪分析议论案情时,心里充满了宽慰。原来自己并没有神经失常,世界并没有在突然间变得离奇反常,而是有一个凶手,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由于某种原因,他挑种了贾德,作为刺杀的对象。上帝啊!——贾德内心暗自感叹——人是多么轻而易举就会被铲除掉的啊!几分钟以前,他还差点儿以为自己是一个妄想狂呢,真多亏了莫迪,自己欠他的情分实在无法估量。
“……你才是医生,”莫迪还在说着,“我只不过是一名老侦探。我一向认为,要想吃蜂蜜,就得去蜂房。”
贾德逐渐习惯理解了莫迪的说话方式,他问:“你是要我谈谈我们正在寻找的这个人吗?”
“不错。”莫迪笑嘻嘻地问贾德,“我们所对付的人,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有杀人癖的疯子呢?还是另有他人,仍需深究?”
“另有他人,仍需深究。”贾德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为什么这样看?”
“首先,昨晚是两个人撞进我的办公室,一个疯子,还可以勉强说得过去,两个疯子一块儿合作干,根本不可能。”
莫迪点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说下去。”
“第二,精神状态失常,是会使人着迷于某一件事,会使人疯狂。但干疯事的方式方法总是固定不变的。我不知道汉森和卡洛尔为什么被害,不过,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我将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牺牲者。”
“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是最后一个牺牲者?”莫迪好奇地问。
“因为,”贾德答道,“如果还有他人需杀,那么,当他们第一次暗杀我失败后,就会去先干掉名单上的另外的人。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集中全力想除掉我。”
“你真是一个天生的侦探!”莫迪赞许地说。
贾德皱着眉头,说:“但有几点,却无法解释。”
“哪些?”
“首先是杀人动机。”贾德说,“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人……”
“这一点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还有什么?”
“如果有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想杀我,当那天汽车把我撞倒以后,司机一定会倒车,然后再从我身上压过去。因为当时我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能动弹。”
“啊!这正是本森先生出场的时候。”
贾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本森先生是这场事件的见证人。”莫迪和蔼地解释,“我从警察的案情报告上得知他的姓名,便在你离开我的办公室后去拜访他。当时坐的是出租车,花了三块美元五十美分,你得付还罗?”
贾德点点头,一生不吭。
“本森先生是一个皮货商,他的皮货漂亮极了。你要是想给心爱的儿买点什么,我可以帮你忙,从他那弄点便宜货。不管怎么说吧,星期二,也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从一幢办公楼出来,他嫂子在那里工作。他在办公楼里留了几片药,因为他哥哥得了流感,他嫂子准备把药带回家给病人吃。”
贾德耐着性子听他东拉西扯。即使莫迪想坐在这里高谈阔论,复述整篇《人权法案》,贾德也会听下去的。
“于是,本森放下药片,走出办公室,正好看见那辆轿车朝你撞过去。当然,他当时并不知道撞的是你。”
贾德点点头。
“轿车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从本森所处的角度来看,车轮似乎打滑了。当他看见车把你撞倒后,赶忙跑过去,想帮你一八。这部轿车往后倒车,准备再次朝你冲过来。这时,司机发现本森跑过来,便急忙改变方向溜了。”
贾德抑制住情绪的波动,接着说:“因此,如果不是本森先生碰巧在……”
“一点不错。”莫迪平静地回答,“要不是他,你我就不可能会面了。那些家伙也就不再耍把戏了。他们蓄意要谋杀你呀,史蒂文斯医生!”
“那么,袭击办公室呢?他们为什么不把门砸开呢?”
莫迪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这倒是个谜。他们完全能够破门而入,杀掉你,杀掉任何一个同你呆在一起的人,然后逃走,谁也发现不了他们。可是,当他们以为房间里不止你一个人时,他们就离开了。这与其他的案情和线索不相符呀……”他坐在那里捉摸原因,不断地咬着下嘴唇。
“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莫迪还在沉思着,最后他嘘了一口气,说:“奇怪的是……”
“是什么?”
“暂时还是奇怪难解的。不过我有办法了,但是得先找出杀人的动机来,否则还是无济于事。”
贾德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我不知道谁会有杀我的动机。”
莫迪考虑了一会儿,抬头问:“医生,你与汉森,还有卡洛尔之间,有什么秘密吗?只有你们三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贾德摇摇头:“我们所有也是唯一的秘密,就是有关病人的病情的秘密,这是属于职业范围内的秘密。而且,在这些病历档案中,没有一件事会替谋杀提供任何根据。我的病人中,没有特务,没有外国间谍,也没有逃犯。他们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家庭妇女、专业人才、银行会计,等等。他们有些烦恼事,自己对付不了,才来找我帮忙解决。”
莫迪直言不讳地盯着贾德说:“你确信在你的病人中间没有藏着一个精神失常的杀人狂吗?”
贾德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不会有。若是昨天问我,我倒不敢把话说绝。讲老实话,原来我还以为自己患了妄想狂病,而你只不过是在哄我呢。”
莫迪笑了,说:“这想法在我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下。不过,在你给我挂电话,约我会面之后,我就调查过你的情况,另外也给我的两个当医生的好朋友挂过电话,他们都说你的威望很高。”
“我们赶快去找警察,”贾德说,“告之我们所了解到的情况,至少可以促使他们马上动手去找寻凶手。”
莫迪略感惊奇地望着贾德,说:“你这样认为吗?我们自己知道的还不多,还没多少事可干呢!不是吗,医生?”
也的确如此。
“我决不会丧失勇气和信心。”莫迪说,“我看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距离正在缩短。”
贾德的声音却流露出明显的沮丧和悲哀:“是啊,美国本土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莫迪注视着天花板,坐了一会儿,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家里的人。”
“家里的人?”
“医生,你说你对自己的病人了如指掌,着我相信。你说他们不可能干这种事,我也只好表示同意。这是你的蜂房,你是蜂蜜的看守者。”他把身子从沙发里往前挪了挪,又说:“不过,请再告诉我一些情况,当你接受一位病人时,你同病人家里的人见面谈话吗?”
“不。有时候,病人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他在接受心理分析治疗。”
莫迪满意地靠回到沙发里,说:“凶手就在这里。”
贾德看着他问:“你以为是一个病人的某个家庭成员想杀害我?”
“有可能。”
“他们和病人一样,没有杀人的动机,作案的可能性弊病人本身还少。”
莫迪吃力地从沙发里挣扎着站起来。“有无这种动机,你也不知道哇。医生!告诉你,我想干什么:给我开一张名单,写上最近四、五个星期以来所有找你看病的人的姓名。”
贾德犹豫不决,最后说:“不行。”
“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秘密?我看应该改变一下老惯例了,你的生命危在旦夕呢!”
“我觉得你的分析思路不对头。所发生的事,与我的病人或者他们的家属每人和关系。如果他们加中人有什么反常的事,这早就会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流露出来了。”他摇摇头,又说:“很抱歉,莫迪先生,我必须保护我的病人。”
“你说过,病例档案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想到档案中的一些材料:汉森在第三大街的同性恋酒吧里随意结识水手;泰丽跟乐队的每一个成员轮流求欢;才十四岁的渥沙克,就在街上买淫。“对不起,”他又说,“我不能让你看档案。”
莫迪耸耸肩头说:“好吧,随你变。不过,那你得替我做一部分工作。”
“干什么?”
“取出这一个月来所有病人的录音带,一盘一盘地仔细听一遍,不是作为一个医生去听,而是作为一名侦探,探查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处。”
“我常常这样做,这是我的职业。”
“再做一遍。小心一点,我可不愿意在破案之前就让你丧命。”他拾起外衣,费劲地套上身,看上去就象个笨拙的芭蕾舞演员。贾德认为胖人总是雅典不俗的,但要把莫迪除外。
“你明白这件棘手事中最奇特的地方吗?”莫迪若有所思地问。
“什么?”
“你以前已经点出来了,你说过有两个人。也许有一个人还迫不及待地要啥你,可是,为什么有两个人呢?”
“我不知道。”
莫迪打量了贾德一阵,陷入了沉思。“上帝啊!”他终于迸出一声。
“怎么回事?”
“也许个锦囊妙计。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那末蓄意谋杀你的人不止两个。”
贾德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有一帮子疯子在追逐我?不可能呀!”
莫迪的面部表情越来越激动。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贾德,说:“医生,我知道水势关键性的人物了。详情如何,原因何在,还不得而知,但是他是谁,我可能猜中了。”
“谁?”
莫迪摇摇头。“要是我说出来,你准会让人把我送进疯人院的。我一向认为,若要高谈阔论,险要嘴里有料。让我先演习一下,如果路子对头,我就通知你。”
“但愿如此。”贾德真诚地说。
莫迪又瞅了贾德一会儿,说:“不,医生,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就祈祷上帝,但愿我的估计是错的。”
莫迪告辞离开了。
贾德乘出租汽车前往办公室。
正值星期五的正午时分,再过三天就是圣诞节了,街头挤满了晚到的顾客,穿的厚厚的,顶着河面上袭来的冷风。商店里柜窗中充溢着节日欢快的气氛,摆满了灯火辉煌的圣诞树。圣诞节,一派安宁的景象。可是伊丽莎白,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用不了多久,有那么一天——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他也得有自己安宁的日子,摆脱掉往事的羁绊。他知道,同安娜一起,可以得到这种安宁。
……他竭力克制自己。对一个已婚的,即将随她所爱的丈夫离去的女人想入非非,有什么意义呢?
出租车在办公楼前停下,贾德下车后紧张不安地左顾右盼。他又能寻找出什么呢?用什么凶器谋杀?谁挥舞着凶器?他都一无所知。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房门,走到有放录音带的地方,打开盖子。录音带按年月顺序和每位病人的姓名编排归档。他排出最近的几盘,拿到录音机旁。既然已经取消了当天全部的预约,他可以集中精力从录音中寻找线索,看看病人的亲戚朋友中有谁可疑。他觉得莫迪的主意,有点牵强附会,但是出于对莫迪的敬意使他不得不照办。
他放上第一盘录音带,想起上一次使用这部机子时的情景。难道才事隔一夜吗?往事的追忆象噩梦,他全身都塞满了恐惧。就在这间房子里,有人杀害了卡洛尔,又打算在这里干掉他。
他突然想起医院免费门诊所的病人,他每星期去那里工作一个上午。也许是谋杀一直围绕这办公室发生,而不是在医院,所以他才忘掉了那边的病人。然后……他走到贴着“医院门诊”标志的小暗室,查看了一下录音带,挑出其中六盘,将第一盘放进录音机。
露丝·格雷厄姆:
“……一件意外的小事,医生。南希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真是个爱哼哼的小宝贝,所以我揍她是为她好,你知道吗?”
“你有没有设法找出南希爱哭的原因?”贾德的声音在问。
“因为她被宠坏了。她爸爸娇惯她,然后扔下我们母女,跑掉了。南希总认为自己是爸爸的孩子,可是哈里要是真爱她的话,能跑掉不管她吗?”
“你和哈里一直没有正式结婚,事吗?”
“嗯,……我们正要结婚。”
“你们同居几年了?”
“四年。”
“哈里离开你们多久以后,你打断了南希的胳膊?”
“大概一个星期吧。我并不是有意的,是她自己哭个没完,我才拾起这根窗帘棒揍她。”
“你以为哈利爱南希超过了爱你吗?”
“不,哈利爱我爱得发疯。”
“那你为什么认为他离开了你?”
“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你知道男人是什么玩意儿吗?畜生!你们全是畜生!应该象宰猪一样把你们全都宰掉。”
呜呜的抽搐声。
贾德关上录音机,取出录音带,思考着露丝的话。她是一个厌世型的精神病患者,有两次几乎把自己六岁的孩子活活打死。可是采用谋杀的方式,不符合她的病情。
贾德放上第二盘医院门诊的病人录音带。
亚历山大·佛伦:
“佛伦先生,警察说你用刀子袭击了钱伯斯先生。”
“我只不过干了别人要我干的事。”
“有人叫你杀钱伯斯先生吗?”
“是他叫我干的。”
“他是谁?”
“上帝。”
“为什么上帝要你杀他?”
“因为钱伯斯先生品行不端。他是个演员。我看见他在舞台上吻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他竟然在全部观众面前吻她,还……”
沉寂。
“说下去呀!”
“他还碰了她的,她的乳房。”
“这使你不安吗?”
“那还用说!叫我如坐针毡,难受极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对她就有了肉体上的了解。当我走出戏院时,就象刚刚跳除了罪恶的渊薮。他们必须受罚。”
“所以你决定杀他。”
“我没有决定,是上帝决定的,我只不过执行上帝的命令。”
“上帝经常同你交谈吗?”
“只有上帝有使命要我去完成时,他才同我交谈。他挑选我作他的工具,因为我是纯洁的。你知道为什么我是纯洁的吗?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灵最有效的洗涤剂吗?杀戮邪恶者!”
亚历山大·佛伦,三十五岁,给面包师当助手,打零工。他被送进疯人院带了六个月,然后释放。上帝会叫他去干掉同性恋者汉森,曾当过妓女的卡洛尔以及他们的恩人贾德吗?贾德断定这不可能。佛伦的思路简单,是阵发性的,而策划几次谋杀的人,思路非常缜密,有条不紊。
他一连放了几盘从医院门诊所带回的录音带,没有一盘录音室他要找寻的那种。凶手不会是那边的病人。
电话铃响了。此刻是电话服务时间,除安娜·勃雷克以外。他可以同所有的病人通电话。贾德向电话接线生道谢,然后便挂上话筒。
安娜今天会来的。一想到安娜他就有一种非理智的幸福感,这又使他万分不安。他必须记住,她来这儿仅仅因为他是以医生的身份请她来。他坐着,思念着安娜。他太了解她了;同时,也太不了解她了。
他放进安娜的录音带,听她第一次来访的谈话。
“感觉良好吗,勃雷克太太?”
“是的。谢谢。”
“觉得轻松吗?”
“是的。”
“你把拳头捏紧了。”
“也许我有点紧张吧。”
“为什么?”
半天不回答。
“谈谈你的家庭生活吧。你结婚半年了?”
“是的。”
“说下去。”
“我嫁给了一位杰出的男人,我们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里。”
“什么样的房子?”
“法国式乡间别墅……在一个古老而迷人的地方,一条幽长曲折的汽车道一直通道别墅。房顶上又一只黄铜铸的雄鸡,翅膀没了,怪有趣的。我们又五英亩左右的土地,都长满了树木,我常常去作长时间的散步。我喜欢住在乡村。”
“你喜欢农村吗?”
“非常喜欢。”
“你丈夫也喜欢吗?”
“我想他也喜欢。”
“一个男人如果不喜欢乡村的话,是不会在那里买上五英亩土地的。”
“他爱我,他替我买下了,他很慷慨大方。”
“谈谈他吧。”
沉默无声。
“他漂亮吗?”
“非常英俊。”
贾德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与医生职业不符的,由妒忌而产生的痛苦。
“你们性生活和谐吗?”
“和谐。”
“你想要孩子吗?”
“啊,想要。”
“你丈夫呢?”
“当然也想。”
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录音带咝咝地转动。
“勃雷克太太,你来找我,因为你说有件烦心的事令你绝望。这事同你丈夫有关,是吗?”
沉默不语。
“那么,我就这样架设了。根据你刚才所谈,你们相亲相爱,忠贞不贰,都想要孩子,住的舒适,丈夫事业发达,长得又漂亮,对你百依百顺,你们结婚又才半年。你的病恐怕还是那句老笑话所讲的:‘我有什么病,医生?’”
又是沉默,只有录音带毫无表情地转动着。最后,她张口说道:“心烦的正是……是很难讲出来的。我原以为能同陌生人商量一下,没想到——”贾德清晰地记得她是怎样在沙发上不安地扭动,一对神奇的大眼仰视着他——“没想到更难开口。”——她越说越快,竭力克服那迫使她沉默的障碍——“我无意中听到一些事,由这些事,我可能会轻易地得出错误的结论。”
“同你丈夫私生活有关的事?某个女人?”
“不是。”
“是关于他做的生意买卖?”
“是的。”
“你认为他撒谎了,占人便宜了?”
“类似这种事。”
贾德心里踏实多了。“它破坏了你对他的信任,它向你揭露了他性格的另一面,你从前不知道的那一面。”
“我——我无法讨论这问题。我觉得来这儿,就已经是对他的不忠。今天请别在问我了,史蒂文斯医生。”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贾德关上录音机。
看来安娜的丈夫做了一笔见不得人的买卖。他可能偷税漏税,或是逼迫他人破产走上绝路。安娜自然会感到不安了。她是一个很敏感的女人:对丈夫的信念会因此而动摇。
他把安娜的丈夫视作一个可能的怀疑对象。他从事建筑业,贾德从未见过他。然而,不论他卷入了什么样的商业纠纷,都不可能把汉森、卡洛尔和贾德拉扯进去呀。
那么安娜本人呢?她又可能是精神变态者,患精神病的杀人狂吗?贾德回靠在安乐一种,尽力客观地考虑她的病。
除她讲述过的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她的来历可能是杜撰虚构的,她完全可以编造出一大套,但她这样做有能得到些什么呢?如果这时精心设计的伪装,用以掩盖谋杀的真相,那么动机何在呢?她的脸盘,她的声音,在贾德脑海中浮现,她决不可能干那种事。他可以拿生命做担保。
他取出泰丽·渥斯本的录音带,或许里面有些内容他没有留意。
经泰丽本人要求,他们最近多谈了几次。是不是有些压力,她还没有告诉他。她全神贯注到性生活上,很难确定她目前治疗的进展如何。不过,她最近为什么迫切要求多同他见几次面呢?
贾德随便拾起一盘带,装上。
“咱们谈谈你的婚姻吧,泰丽。你结过五次婚?”
“六次。”
“你过去忠于自己的丈夫吗?”
大笑。
“你在哄骗我。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满足我。这时肉体上的事。”
“我看过你的全部病历卡片。从生理学上分析,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正常。”
“去它的吧!你为什么不自己找出结论来?”
“你恋爱过吗,泰丽?”
“我可以跟你恋爱。”
沉默。
“别板着脸,我受不了。我对你讲过了,这是我的身体结构,我永远填不饱。”
“我相信你,不过,不是你的肉体填不饱,而是你的感情的不到满足。”
“我的感情还从来没有被人满足过,你想来试一下吗?”
“不想试。”
“你想干什么?”
“帮助你。”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坐到我的身边?”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贾德关上录音机。他想起又一次对话,泰丽谈到自己当电影明星的生涯,他还问过她为什么后来离开了好莱坞。
“在一次晚会上,我醉了,扇了一个傻瓜蛋一耳光,没想到他是个大任务,他借口我是波兰种,把我赶出了好莱坞。”
贾德没有深入他探究,因为当时他对泰丽的家庭情况不感兴趣,所以再也没有提起这是。现在,他有点疑惑不安,觉得早就该了解清楚。有谁知道泰丽这妖艳明星的情况呢?
罗娜·哈德利是个电影迷,贾德在她家见过一大迭电影杂志的汇集,她用这些杂志来逗彼得·哈德利,寻开心,整晚为好莱坞说好话。于是,贾德拿起话筒,拨号。
罗娜接电话。
“哈罗!”贾德说。
“贾德!”他的声音热情友善,“你打电话时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吃饭吧?”
“我们不久就会一块儿吃饭的。”
“你最好快一点。”她说,“我给英格丽德许下愿了。她可漂亮了。”
贾德相信她长得漂亮,不过同安娜的漂亮不是一种类型。
“你又一次对人家失约,我们会闹翻的。”
“再不会了。”
“那次车祸后,你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了吗?”
“彻底好了。”
“真可怕呀!”
罗娜的声调中有点忐忑不安。“贾德……大约在圣诞节吧,彼得同我希望你能同我们共度节日。”
贾德感到胸内一阵紧缩阀门。对方夫妇每年都邀请他去过节。彼得和罗娜使他亲密的朋友,他们不愿让他一个人孤单单地过圣诞节,不愿意让他同不相识的人一同行走,消失在陌生的人群中,驱使自己的肉体不断地奔波,知道精疲力尽无法思念往事。贾德这种举止就好像在为死者做安灵弥撒,任凭哀思驾驭,将自己扯烂,撕得粉碎,如同在某种无法抵御的古老的宗教仪式中一样。他萎靡不振,消沉厌倦,还明白这是在做戏。
“贾德……”
他清清嗓子说:“对不起,罗娜。也许下一次圣诞节吧。”他心里明白,罗娜是多么失望难受。
她竭力不让失望的情绪在话音中流露出来。“好吧,我会转告彼得的。”
“谢谢。”他突然想起挂电话的目的,又说:“罗娜,你知道泰丽·渥斯本是什么人吗?”
“泰丽·渥斯本?是个电影明星!你问她干嘛?”
“我——我今天早上在麦迪逊大街看见她了。”
“亲眼看见了?真的吗?”罗娜象一个热切渴望的孩童似地发问,“她现在怎么样?老了?年轻了?瘦了?还是胖了?”
“气色看上去不错。她过去是个有点名气的电影明星,是吗?”
“有点名气?泰丽曾经是最有名气的巨星,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第一流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么一位杰出的女孩子离开了好莱坞呢?”
“她不是自己离开的,是被开除了。”
看来泰丽说的是老实话,贾德放心了。
“你们当医生的整天把头埋在砂堆里,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泰丽·渥斯本卷入了好莱坞有史以来最耸人听闻的丑闻。”
“是吗?发生了什么事?”
“她谋杀了自己的男朋友。”
天又开始下雪了。十五层楼下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嘈杂声喧起,又消溶在絮雪飞舞的凛冽寒风中。大街对面楼上的办公室亮着灯,窗户上贴着一张模糊不清的办事员的脸庞,瞅了瞅外面的风雪。
“罗娜,泰丽真的杀了自己的男朋友吗?”
“有关好莱坞的事,我是本活的百科全书,亲爱的贾德。泰丽同大陆制片厂的厂长同居,又跟以为助理导演保持肉体关系。有天晚上,她发现这为助理导演骗了她,就一刀把他给捅死了。那位厂长四处奔走活动,这才算平静下来,把谋杀说成是车祸,而她所付的代价则是永远离开好莱坞。”
贾德对着电话机发愣。
“贾德,你在听我讲话吗?”
“在听。”
“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这些新闻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听来的?报纸杂志都在议论这事,人人皆知呀。”
只有贾德不知道。他说:“谢谢你,罗娜。替我向彼得问好。”他挂上了电话。
原来如此,这就是泰丽所说的“意外小事”。她谋杀了一个男人,又从来没有对医生提起过。如果能杀一次人,那末她……
他考虑了一会儿,打开笔记本,写下:“泰丽·渥斯本。”
电话铃响了。贾德拿起话筒:“我是史蒂文斯医生。”
“我想知道一下:你是否平安无事。”是安吉利侦探。他的声音还有点嘶哑,感冒未痊愈。
贾德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还是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有什么新情况吗?”
贾德犹豫了。他觉得对炸弹的事保持沉默是没道理的。
“他们又干了一次。”贾德把莫迪及安放在车内的炸弹的事情告诉了安吉利,“这回麦克锐佛中尉总该相信了吧!”
“炸弹在哪儿?”安吉利声音变得激动不安。
贾德停了一下,说:“已经拆除了。”
“已经什么了?”安吉利不相信地问,“谁拆除的?”
“莫迪。他觉得这没什么。”
“没什么!在他眼里,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只要让我们看一看,就完全可以判断是谁放的!我们这里有M.O.S.档案。”
“M.O.S.。”
“罪犯惯用法。人人干事都有个习惯,第一次按某种方式做了,一定还会作第二次。这些就没有必要同你讲了。”
“是没必要。”贾德说。他想,莫迪懂这一行,是不是由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让麦克锐佛见到炸弹呢?
“史蒂文斯医生,你怎么雇用莫迪的?”
“我在电话本上找到他的姓名。”这听起来就连贾德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
他可以听得出安吉利是在强忍不满。“那么,你对他是一无所知罗。”
“我知道我信任他。怎么呢?”
“从现在起,”安吉利说,“不要再信任任何人!”
“莫迪不可能同谋杀的事由任何牵连!老天爷呀!我是从电话本上随便挑的一个姓名!”
“我不管你是从哪儿找到他的。味道不对头呀。莫迪说,他设了一个圈套,结果什么人也抓不到。然后他又让你看车内的炸弹,说不定正是他自己放的呢!他是想赢取你的信任,不是吗?”
“你可以那样认为,”贾德说,“不过……”
“也许你的朋友莫迪是老实人,也许他在帮你忙。不过,我请你头脑要保持冷静,等我们找出凶手以后再说。”
莫迪会跟他作对吗?无法相信。他又回忆起初次接触时他对莫迪的怀疑。莫迪会不会在设圈套坑自己呢?
“你让我干什么?”贾德问。
“离开城市,你觉得怎么样?我是指真的离开。”
“我不能离开我的病人。”
“史蒂文斯医生……”
“另外,”贾德说,“这样做也无济于事,不是吗?我在逃避什么?逃避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等我回来时,凶杀事件又会重新开始。”
对方沉默了一阵。“你的话有道理。”安吉利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喘开了气,声音可怕极了。“你什么时候同莫迪联系?”
“不知道。他说他知道谁是幕后指使者。”
“你想过没有,这个幕后策划者付给莫迪的钱比你更多?”安吉利话音中流露出紧迫不安,“如果他要求见你,你就给我挂电话。这两天我还起不了床,病未全好。记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决不要单独会见他。”
“你在凭空猜测,臆造案情。”贾德继续说,“仅仅因为他从我汽车里拆除了炸弹你就……”
“不仅仅凭这一点,”安吉利说,“我有预感,你选错了人。”
“一听到他的消息,我就给你挂电话。”贾德答应了安吉利的要求,挂上了电话。是安吉利多疑?当然,莫迪完全有可能撒谎,玩弄炸弹的把戏骗取信任。这样,下一步行动就轻而易举了,只需打个电话给贾德,请他去某一个僻静无人的地点,借口给他看证据,然后就……想到这些,贾德不寒而栗。难道自己看错了人?他想起头一回见到莫迪的印象,当初认为这人无能、笨拙,而后才发现在他那平淡无奇的表面下,深藏着机灵、警觉和敏锐。但这并不等于他值得信任呀!况且……贾德听到外间接待室门口有人走动。他看看表,是安娜来了!他匆忙锁上录音带,走去打开通向走廊的边门。
安娜正站在走廊里,身穿一件裁剪得体的蓝色海军衫,小巧的便帽正配上她的脸盘。她茫然若失,若有所思,竟然没有觉察到贾德正注视着她。他上下打量她,领略她的美,竭力找寻其中的不足之处,以说服自己确认她不值得一球,还有更理想的女人在等着。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不值得一求;弗洛伊德才不是精神病心理学的创始人,真正的鼻祖倒应该是语言大师伊索呢!
“你好!”他说。
她抬头一瞅,愣了一下,笑了:“你好!”
“进来吧,勃雷克太太。”
她从他身边挤过,进入办公室,丰满结实的身子擦了他一下。她转过身来看这贾德,紫罗兰似的眸子闪着不可思议的光。“你找到了那个撞到你又逃走了的司机吗?”她脸上现出关切的神色,一种含有担忧不安的真正关切的神色。
他巴不得马上把一切都告诉她,却又不可能。这样做,至多不过是要一下博取同情的廉价把戏罢了,从最坏处考虑,倒可能把她卷入未知的险境中去。
“还没找到。”他指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安娜注视他的脸,说:“你太疲倦了,为什么这么快就开始工作呢?”
上帝呀!他不愿要任何同情怜悯,现在还不需要,尤其是不能从她那里得到它。他说:“好了,没什么。我取消了今天的病人预约,因为无法同你联系,所以没通知到你。”
她脸上掠过一丝焦虑不安的神色,担心自己是否打搅了贾德。“对不起,如果不见外的话,我还是离开……”
“不,不!”他赶忙解释,“我很高兴没能同你联系上。”这毕竟是最后一次同她见面了,“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犹豫不决,想讲点什么,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有一点迷惑不解。”
她看着他,目光异常,面部神色中蕴积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触动了他内心那根微弱但又依稀犹存的琴弦。他觉得从她身上奔来一股暖流,一阵阵压倒一切的肉体上的渴望——他蓦地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他这是在把自己的情感附会到她身上,想入非非,就象大学一年级精神病学专业的学生,当了一瞬间的傻瓜蛋。
“你什么时候去欧洲?”他问。
“圣诞节早上。”
“同你丈夫?”他觉得自己象个说话吞吞吐吐、颠三倒四的白痴,又象个典型的市侩。“去什么地方?”
“斯德哥尔摩——巴黎——伦敦——罗马。”
贾德真想领她逛逛罗马。他曾在罗马呆过一年,在当地的美国医院做实习医生。在第渥里公园附近,又一家名叫赛贝尼的大饭店,历史悠久,坐落在一处峰顶,那曾是古代异教徒的圣地。坐在山顶上可以沐浴阳光,观赏成百的野鸽,呼啦啦地飞起一大片,遮云蔽天,在斑斑点点的悬崖峭壁处盘旋。
可是,安娜事同她丈夫一道去罗马。
“那将是第二次蜜月。”她说这话时声音中流露出微弱的紧张不安,几乎可以描画出来了。只有全神贯注地倾听的人,才能捕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贾德盯着她,更仔细地端详。从外表看,她是沉静的,并无异常的地方。但是,他感觉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紧张。如果一位热恋中的女人,就这样去欧洲度第二次蜜月,那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贾德突然明白了。
在安娜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兴奋激动的情感,即便有过,她已被另一层奇特的情绪所淹没。是悲伤?还是悔恨?
他发觉自己正盯着他,便强装出发问的样子:“多——多久,你准备去?”
她唇便闪过一丝微笑,好像懂得他的意图,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也说不准。安东尼老爱改变计划。”
“我明白了。”他耷拉下眼皮,瞅着地毯,那模样可怜极了。他不得不结束这种状态,不能让安娜把它看成一个蠢货而离开,得马上打发她走。“勃雷克太太……”他张口说。
“嗯?”
他尽力压低嗓门,说:“我假借了看病的理由把你找来,你本来已经不需要再来找我了。我只不过想——相同你道别,说声再见。”
奇怪的事,她倒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她安详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是想来同你告别,说声再见的。”她话音中某种力量又一次征服了他。
她起身准备离开。“贾德……”她抬头看他一眼,两人目光相遇,久久不离,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窥见了自己。这是一种影射出来的电流的反射,如此强烈以至连肉体都可以感觉到。他开始朝她移过去,又煞住了。不行,自己已经身处仙境,可不能把她也拖累进来。
当她再次张嘴讲话时,他几乎已经抑制住了感情。“到了罗马,给我捎封信。”
她看了他半天,才说:“可要多多保重呀,贾德!”
他点点头,再也不敢开口。
她走了。
电话铃响了三边,贾德才听见。他拿起话筒。
“是你吗,医生?”是莫迪打来的电话。他激动的按奈不住自己,连声音都好像要从话筒里蹦出来。“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莫迪激动中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离奇古怪。是谨慎?还是恐惧?
“医生,记得吗,我讲过我有一种直觉,猜到了是谁在幕后策划?”
“记得。”
“我猜对了。”
贾德觉得一股冷气袭遍全身。“你知道是谁杀害了汉森和卡洛尔?”
“知道了。我知道是谁杀的,还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们。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医生。”
“告诉我……”
“电话里不能讲。”莫迪说,“最好找个地方碰头再谈。你一个人来!”
一个人来!
“你在听我说话吗?”莫迪问。
“听着哩。”贾德赶快答道。安吉利是怎么嘱咐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千万不要单独与莫迪会面。“为什么不能在我这儿碰头呢?”他问道,想拖延时间。
“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刚刚才设法甩掉了尾巴。我现在在五星肉类加工包装公司给你挂电话,这家公司在第十大道西部,第二十三街,靠近码头。”
贾德很难相信莫迪是在设圈套害他。他决定试探一下。“我给安吉利挂个电话。”
莫迪厉声喊道:“什么人也别带,你一个人来。”
原来是这样。
贾德捉摸这电话另一头那位胖墩墩的如来佛似的人物,那位坦率正值的朋友。贾德每天要付给他五十块美金外加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请他来安置一个谋杀自己的圈套!
贾德不动声色地说:“好的,我马上就去。”最后,他又追问一句:“你确信知道了幕后策划者了吗,莫迪?”
“没错,医生。你听说过唐·文顿吗?”莫迪把电话挂上了。
贾德站在电话机旁,竭力从澎湃汹涌的心情中挣脱出来。他找到安吉利的住所电话号码,拨了号。对方电话铃响了五分钟,贾德突然害怕了,担心安吉利不在家。自己一个人敢去见莫迪吗?
他听见了安吉利带着鼻息声的话音:“喂?”
“我是贾德·史蒂文斯。莫迪刚才打电话来了。”
“他说什么了?”安吉利急切地问。
贾德犹豫了。那位蹒跚矮胖的莫迪正在阴谋策划要将他无情地宰杀。可是贾德对他还是残存这最后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忠诚感,或者说是好感吧。“他要我去五星肉类加工包装公司碰头。那公司在第十大道附近的第二十三街区。他让我一个人去。”
安吉利冷笑一声。“我知道他会这样干。不要离开办公室一步,医生。我马上给麦克锐佛中尉挂电话,我们会开车去接你的。”
“好的。”贾德挂上电话。罗曼·莫迪,这位从电话本上找到的快乐的如来佛呀!贾德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突然其来的沮丧凄凉。他喜欢过他,信任过他。
原来是莫迪在等这杀害他!
二十分钟后,贾德开门迎来安吉利和麦克锐佛中尉。安吉利两眼通红,泪汪汪的,说话声音嘶哑。把安吉利从病床上拖起来,贾德感到有点内疚,麦克锐佛随便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并无一点友好之意。
“我把罗曼·莫迪打电话来的事告诉麦克锐佛中尉了。”安吉利说。
“是的。让咱们瞧瞧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吧。”麦克锐佛愠怒地说。
五分钟后,他们承一辆无标记的警车奔驰在纽约西部的大道上,开车的是安吉利。方才稀稀拉拉飘洒的雪花不再落了,黄昏时光稀薄的余辉隐推了,沉闷的暴风云扫过曼哈顿的天空,远处炸响一声惊雷,跟着一把利剑似的闪电划破云天,雨点开始滴滴嗒嗒地敲打着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汽车继续穿过闹市区,直矗云霄的摩天大楼一座座地隐去,代之以肮脏污秽的经济公寓,一幢一幢地挤在一块抵御这刺骨的严寒。
车拐进第二十三街,朝西面哈得逊河方向开去,进入那布满了废物对机场,旧货修理铺和下等酒吧间的地区,转过一排排车库、车场和货运公司。当车子驶近第十大道时,麦克锐佛让安吉利把车停在路边。
“就在这里下车。”麦克锐佛转过身子对贾德说,“莫迪说过有旁的人与他在一起吗?”
“没有。”
麦克锐佛解开外衣纽扣,从枪套里取出值勤用的左轮手枪,把它放进外衣口袋。安吉利也做了同样的准备。“在我们后头跟着。”麦克锐佛命令贾德。
三个人顶着雨,过了半个街区,来到一幢破烂失修的楼前,楼门上写着一行已经褪了色的字:五星肉类加工包装公司。门前没有汽车,没有卡车,也没有灯光;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
两个侦探走到门跟前,一边站了一个。麦克锐佛试者推了推门,门锁上了。他看看四周,没有发现门铃。他们竖着耳朵听着,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好像关门下班了。”安吉利说。
“有可能。”麦克锐佛说,“圣诞节前的那个星期五,大多数公司正中午就都关门收档了。”
“肯定还有一个装卸货物的入口处。”
两个侦探避开路上的水坑,小心翼翼地朝楼尾走去;贾德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来到一条发货道,连一个人影也找不到。三人又往前走到发货台。
“行了,”麦克锐佛对贾德说,“大声喊吧。”
贾德踌躇不安,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因为自己正在出卖莫迪。他提起嗓门喊道:“莫迪!”有一只发怒的雄猫因找不到干燥的窝在嚎叫,此外,再没有任何回应。“莫迪先生!”贾德又喊了一声。
货台上有一扇可以来回滑动的木门,货物由此从仓库里运出,装到外面场上的卡车上。货太四周没有台阶,麦克锐佛纵身跳上平台,动作轻巧敏捷,与他那肥壮的身躯一点也不相符。安吉利和贾德跟着跳上台去。安吉利走到门边,推了一把,门没锁。吱地一声尖响,门转开了,那只雄猫听到人声,又嚎叫开了,忘记了找窝。库房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你带手电了没有?”麦克锐佛问安吉利。
“没带。”
“妈的!”
他们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地摸索前进。贾德又一次喊道:“莫迪先生!我是贾德·史蒂文斯!”
他们穿过黑屋,脚下的木板踩得吱嘎吱嘎响。麦克锐佛摸摸口袋,掏出一包火柴,划着一根,举起来。哔剥燃烧的微火在这无边无际空空如也的大洞穴中,投下了一圈摇曳的黄光。火柴熄灭了,麦克锐佛说:“那时我最后一根火柴,找找那个该死的电灯开关吧。”
贾德能听到安吉利在顺墙壁摸着找那开关,便跟着朝前走。他看不见麦克锐佛和安吉利。“莫迪!”他喊道。
从房间的另一边传来安吉利的声音:“这儿有开关。”卡嚓响了一声,灯没亮。
“总开关一定给拉死了。”麦克锐佛说。
贾德撞着一堵墙。他伸出双手撑住,手指头正好抓住一根门闩,推了一吧,一扇大门开启了,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我找到了一扇门。”他喊道。他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他听到深厚的门关上了,新开始怦怦地跳。这儿笔刚才那间屋子更黑,黑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好像步入了黑魅魅的深渊。
“莫迪!莫迪!”
无边无涯,死一般的沉寂。一定要找到莫迪,否则麦克锐佛会怎么想?他一定会把贾德说成是放羊娃,又一次撒谎喊狼来了,好骗人。
贾德向前挪了一步,脸上突然感到被生肉舔了一下。他惊惶地跳闪到一边,脖子上的汗毛全耸了起来。他问道了周围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觉得在黑暗中潜伏着的灾祸正向自己逼过来。他头皮下的发怵,心跳得飞快,连气也透不出来。颤颤兢兢地用手指头从外衣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嚓地一声划着了。接着火光,他看见一直可怕的大眼隐隐约约显现在他的联钱。他全身一震,才发现一头宰了的牛悬吊在肉钩子上耷拉着。火柴光熄灭之前,他也瞥见了别的一些宰掉的牲口吊在挂钩上,最远头的角落里现出了另一扇门的轮廓。那门可能通到办公室,莫迪可能在那儿等着他。
贾德往黑洞穴的深处走去,朝门的方向移步,又感觉到死牲口的肉在他身上碰来擦去,冷冰冰的。他赶忙闪开,继续朝办公室门口走。“莫迪!”
他纳闷不解,为什么麦克锐佛和安吉利迟迟不来。当他走近门口时,又同一具悬吊着的死肉迎面相撞。
贾德煞住步子,辨别方向。他划着最后一根火柴。在他前面的肉钩子上,吊着罗曼·莫迪的尸体,齜牙咧嘴地狞笑。火柴熄灭了。
验尸的人验罢尸体就走了。莫迪的尸体倍搬开,除贾德、麦克锐佛和安吉利三人外,其他人都离去了。他们坐在公司经理的办公室里。办公室不大,挂着的日历印有迷人的两个裸体照片,一张陈旧的办公桌,一把旋转椅,一个公文柜。灯亮了,电动加热器在运转。
他们拍人找到了加工厂经理保尔先生,把他从圣诞节前的晚会上拉来回答问题。他解释说,现在正值节日前的周末,因此全体雇员都在中午放假走了。他是十二点三十分锁的门,就他所知,此外当时再无第二个人了。保尔先生喝得醉醺醺的,口吐狂言。麦克锐佛知道从他身上没有多少油水好捞了,便打发人送他回家。贾德几乎没意识到这间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在想着莫迪,想他多么乐观,充满了生气,想他死得多么惨。贾德责怪自己,当初要是没把莫迪卷进来,这个小侦探今天还会活着的。
快到半夜了,贾德疲惫不堪地将莫迪打电话的经过重述了十遍。麦克锐佛弓起腰,坐在一旁注视着贾德,拼命地吸着雪茄。最后,他说:“你读不读侦探小说?”
贾德惊讶地看着他,说:“不读。怎么啦?”
“我来告诉你怎么啦。我看你是太好了,好的难以叫人相信,史蒂文斯医生。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你已经陷到里头了,而且告诉过你。发生的是什么事?是你摇身一变,从凶手变成了受刺的目标。你先声称自己被车撞倒,然后……”
“确实有一部车吧他撞倒。”安吉利提醒他。
“一个新手才会那样看问题。”麦克锐佛厉声吼道,“这完全有可能是医生的某位同党事先安排好的。”他转过去,对贾德说:“尔后,你有打电话给安吉利,编出一套耸人听闻的奇谈,说什么有两个男人闯进你的办公室,企图杀死你。”
“他们的确闯进来了。”贾德说。
“不对,他们没有。”麦克锐佛怒气冲冲地打断贾德的话,“他们用的是一把特制的钥匙。”他的声音变得严酷了,“你说过,开办公室的钥匙只有两把,你拿了一把,卡洛尔拿了一把。”
“不错,我还讲过,他们仿制了卡洛尔的那一把。”
“我知道你讲过些什么。我做过石蜡化验,卡洛尔的钥匙从来没有被仿制过,医生。”他停下来,让话音沉落,然后有说:“卡洛尔拿一把钥匙在我这儿,另一把在你手上,对吧?”
贾德看着他,无言以对。
“当我不相信你那一套无法自圆其说的谬论时,你就通过电话本,雇了一名侦探,他又轻而易举的找到了一没安放在你车内的炸弹。炸弹又没让我看到,因为已经拆除了。然后,你觉得到时候了,应该在扔给我一具尸体,于是就给安吉利挂电话,耍开老花招,说什么莫迪用电话通知你,讲他已经知道那个蓄意谋害你的神秘人物,等等。可是结果呢?我们赶到这儿,发现他给吊在肉架的钩子上。”
贾德气得满脸通红。“这儿发生的事与我无关。”
麦克锐佛狠狠地盯了他半天,说:“你知道为什么没逮捕你吗?仅仅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出这见怪案的作案动机。不过我会找到的,医生。”他站了起来。
贾德突然想到一件事,说:“等一等,那么,那个叫唐·文顿的人又怎么解释呢?”
“什么唐·文顿?”
“莫迪说,这个人是幕后策划者。”
“你认识唐·文顿吗?”
“不认识。我估计警察局应该知道他。”
“我从来没听说过。”麦克锐佛转过身问安吉利,后者摇摇头。
“好吧,发函查查,给联邦调查局,给国际警察组织,给所有美国主要城市的警察局长。”他扫了贾德一眼,“满意了吧?”
贾德点点头。幕后策划者过去一定犯过法,有案可查,找出这人不会太难。
他又想起莫迪,莫迪一定是被人跟踪到这里,而决不可能对外人泄漏了碰头地点,因为他一再强调过要保密。好在要找寻的幕后人的姓名已经知道了。
凡事预则立。
第二天早上,各报都在头版头条位置大肆渲染罗曼·莫迪被杀的新闻。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贾德随便买了一分报,报上简单地提到他,说他是与警察一道偶然撞见了尸体的证人,详情却被麦克锐佛隐瞒,没有让报界知道。麦克锐佛流了一手,没打出手里的王牌。贾德心里直嘀咕,不知安娜会怎么看待这次事件。
这天时星期六,上午应该去医院的门诊室接待病人。他安排了另一位医生替他当班,自己回到办公室。他独自一人在电梯里徘徊,生怕有人埋伏在走廊里,即便如此小心谨慎,还是有危在旦夕之感。天知道什么时候刺客会给他一家伙。
上午,他多次想抓起电话筒和安吉利侦探通话,询问唐·文顿的情况,但每次都克制住了。一旦有消息,安吉利会给他挂电话。唐·文顿杀人的动机领他疑惑不解。也许在多年以前,当贾德还是一名实习医生时,给他诊过病,他觉得医生怠慢了他?或是以某种方式伤了他的感情?想来想去,贾德还是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叫唐·文顿的病人。
正午时候,贾德听见有人打开从走廊通往接待室的门。是安吉利来了,他显得更憔悴,吊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长脸,鼻子通红,呼吸时呼哧呼哧地响。他走进里头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唐·文顿的事,你查到了什么没有?”贾德着急地问他。
安吉利颔首答道:“我们收到了联邦调查局,美国各大城市警察首脑和国际警察方面打来的电传打字电报。”贾德期待着,连气也不敢出。“谁都不知道这唐·文顿是何许人。”
贾德心头一沉,盯着他,不相信是真的。“不可能吧!总该有人知道他呀!一个人,干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事,哪能来无影去无踪!”
“麦克锐佛也这么说。”安吉利有气无力地回答,“医生,我同手下的人查遍了曼哈顿和纽约市的其他地区,连新泽西州和康乃狄格州也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上了一道道线的纸片,递给贾德过目。“我们在电话本上找到一个唐·文顿,其中有四个‘文顿’不是以‘ton’而是以‘ten’结尾,有两个以‘tin’结尾。于是,我们把目标集中到另外五个‘唐·文顿’身上,逐个调查。这五个人中,一个已经瘫痪了;一个是牧师;一个是银行副总裁;还有一个是消防队员,头两次谋杀案发生时他正在值班。最后一个‘唐·文顿’,我刚刚调查完,此人开狗店,卖小狗,而且年龄足足有八十岁。”
贾德嗓子眼发干,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把宝全押在了安吉利的调查结果上了。如果莫迪没有把握,他是决不会讲出幕后者姓名的;而且他没说唐·文顿是帮凶,而是毫不含糊地指明他是总后台。这号人竟在警察局无案可查,实在难以相信。莫迪被害,是因为他掌握了真情。莫迪一死,贾德单枪匹马只剩一人了。阴谋的罗网如今收得更紧了。
“真对不起。”安吉利说。
贾德看着面前的这位侦探,忽然想起他已经奔波了一宿没回家,便感激地说:“多谢你的尽力相助。”
安吉利凑过身子,问:“你肯定听清楚了莫迪的话吗?”
“肯定听清楚了。”贾德闭上眼睛,细细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问过莫迪是否断定了幕后策划者。此时,莫迪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没错,你听说过唐·文顿这个人吗?唐·文顿!”贾德睁开眼,重复一遍:“肯定听清楚了。”
安吉利舒了一口气,阴沉沉地笑了一下。“如果莫迪话中无话,那线索就断了。”说完,他就打开了喷嚏。
“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我也这么想。”安吉利站起来。
贾德吞吞吐吐地问:“你同麦克锐佛搭档,干了多久了?”
“这是我们头回合作办案。怎么了?”
“他有这本事诬告我犯谋杀罪吗?”
安吉利打这喷嚏:“或许有这本事,医生。我还是休息去吧。”他朝门口走去。
“我可以抢先一步。”贾德说。
安吉利煞住步,转身说道:“说下去。”
贾德告诉他打算进一步调查一下汉森过去搞同性恋时的男友。
“似乎没多大意义。”安吉利坦率地说,“不过查一下总比不查要好。”
“我不能坐以待毙,让人家把我档靶子打,我要反击,要反过来追踪他们。”
安吉利瞪他一眼,问:“反击谁?追踪谁?你在跟影子斗呢!”
“只要有证据提供一个可疑者,那么警察就可以综合各方面的材料,绘出此人的一幅画想来,是这样吗?”
安吉利点点头:“这叫做拼图。”
贾德兴奋不已,来回踱步。“我会给你们一幅拼图的,把这个幕后的家伙的模样描绘出来。”
“怎么行呢?你从未见过他,谁都有可能是唐·文顿。”
“决不可能。”贾德纠正安吉利的断言,“我们寻找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
“是一个神经失常的人。”
“神经失常,是一个抽象笼统的提法,在医学上毫无意义。神智健全只不过是一种适应环境的精神能力。如果人丧失了这种能力,他要么逃避现实,要么超乎现实,那就成了不受约束的超人。”
“这家伙以为自己是超人吧。”
“一点不错。每遇险境,人又三中抉择,安吉利。或逃,或降,或者攻击。此人选择了攻击。”
“那他是个疯子罗。”
“不是疯子。疯子不杀人,疯子的思路短,不集中。我们所对付的人比疯子的头脑复杂,他可能是有血有肉的、下意识的、循环性的精神分裂患者,或是某种综合病者。我们的对手,也可能患浮客症——一种伴随有非理智行为的近期遗忘症。不论是那种情况,问题的根本在于,此人的仪表举止看上去是完全正常的。”
“看来无法再查下去了。”
“你又错了,要查的还多着呢。我可以把此人作一番栩实的描绘。贾德眯着眼凝神说道,“唐·文顿的各子比一班人要高,身体各部分的比例匀称协调,体格向运动员,外表整洁,遇事谨慎,无艺术才能,对绘画,写作或弹钢琴一窍不通。”
安吉利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贾德滔滔不绝,情绪激昂,愈讲愈快。“除了他本人控制的组织外,他不参加任何社交团体。他是个职能当首领的人,性情凶残,脾气暴躁,野心勃勃。他从不介入小偷小摸的勾当;如有前科,不是抢劫银行就是绑票杀人。”贾德激动的心情有增无已,脑海中的形象愈趋鲜明。“等你抓到他时,你会发现此人大概小时候就被父母撵出了家门。”
安吉利插话说:“医生,我并不想否定你的猜测,不过他也可能会是名混混沌沌、神经失常的吸毒犯,干一些……”
“不,此人从不吸毒。”贾德斩钉截铁地说,“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他踢足球,打曲棍球,热衷于碰撞一类的运动,对下棋,猜谜等等不感兴趣。”
安吉利疑惑不解地看这贾德,反驳道:“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特点!”
“我是在给你描绘唐·文顿。”贾德说,“一个具有非凡才智的人。我再告诉你一点,他属于拉丁语种族。”
“有什么根据?”
“根据他杀人的方式方法。用刀、用酸、用炸弹。他是北美人,意大利人,或者是西班牙人。”贾德缓一口气接着说:“这就是给你的识别标记,标明了一个谋杀了三个人而且还想设法对我下毒手的家伙。”
安吉利抑制住感情的波动,问:“你怎么知道的?”
贾德坐下来,转过身体对安吉利讲:“是我的职业告诉我的。”
“精神方面,你当然能分析,可是,外形上的特点,你又没见过,怎么能描述出来呢?”
“我凭推测。有一位名叫克锐茨默的医生曾发现,患妄想狂的人,百分之八十五体格健壮,象运动员一样魁梧。毫无疑问,此人是个妄想狂,无以为自己崇高伟大,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法律。”
“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把他管起来呢?”
“因为他挂着假面具。”
“他怎么啦?”
“其实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安吉利。从懂事时期,我们就学会了掩饰真实感情,隐藏内心的仇恨和恐惧。”他用权威的强调谈着,“但是,由于环境所迫,唐·文顿将会扯掉面具,露出他赤裸裸的真面目,露出裸脸。”
“我明白了。”
“利己主义是他的至命弱点,一旦受到威胁,真正的威胁,他就会垮掉。他眼下正处劣势,不用非多大劲就可以让他翻车垮台。”贾德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此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
“什么力量?”
“超自然力量。这个词指的是在原始社会中所谓具有魔力的人,能对其他人所施加的影响力。此人的存在,具有压倒一切的力量。”
“你说他对绘画,写作或者弹钢琴一窍不通,从何而知?”
“世界上充满了患精神分裂症的艺术家,其中绝大多数从不参加暴力活动,因为他们的职业工作为他们提供了发泄感情的机会。我们谈及的这个人,却没有这种机会。他就像一座火山,派出内部压力的唯一渠道是迸发熔岩:杀人;杀了汉森、卡洛尔和莫迪。”
“你的意思是所他犯罪作案的目的动机不明确?”
“对于杀人犯来说,并非不明确,恰好相反。”贾德思绪浮翩,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断情节渐渐清晰,现出其真实的含义。他咒自己当时竟吓破胆,盲目而不冷静,看不透真相。“我才是唐·文顿要追逐的主要目标。汉森被杀,是因为他被误认为是我。档凶手发现搞错了人时,就来到我的办公室,想再干一次。我不再,凶手发现了卡洛尔。”他的话音中激荡着愤怒之情。
“他杀了她来灭口。”
“不,此人决非胆小鬼。他折磨卡洛而是想得到某种东西,比如说一件犯罪的证据,而她却不肯或者无法给他。”
“什么样的证据?”安吉利试探着问。
“还不得而知。”贾德说,“然而,者正是全案的关键所在。莫迪找到了答案,这就成了他被杀的原因。”
“有一件事无法解释:如果他们在街上杀了你,他们就无法再得到证据。这与你的分析判断不相符罗。”安吉利坚持己见。
“可以吻合。比如说,证据就在我报关的录音带上,它本身并没有任何害处。可是,一旦我把这证据同其他事实联系到一起来考虑,就会对他们构成威胁。所以,他们有两种选择,要么从我这里拿走证据,要么把我除掉,以防我向别人透漏,他们先是企图除掉我,结果错杀了汉森,于是又选择了另一个办法,想从卡洛尔手中夺走证据。这次又失败了,只好全力以赴,把刀口对准我,于是就出现了那场车祸。当我去雇请莫迪时,很可能被跟踪;莫迪也可能被盯上了。等他一摸到了事实的真相,马上就被干掉。”
安吉利看着贾德,眉头皱成一团,眉宇间凝集着思虑。
“因此, 除非我死。 否则,凶手是决不会罢休的。”贾德冷静地做出结论,“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争斗,我刚才谈到的此公决不肯甘拜下风的。”
安吉利一边听, 一边打量贾德, 捉摸话中的分量和含义。最后,安吉利说:“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你需要自卫手段。”他取出自己的军用作轮手枪,甩开弹膛,看看里面上满了子弹没有。
“多谢了,安吉利。我不需要枪,我要用我自己的武器同他们战斗。”
外室传来卡嚓一声尖厉的叫门声。
“你是在等人吗?”
贾德摇摇头:“没有,今天下午没病人。”
安吉利手抓住枪,悄悄地朝通往接待室的那扇门移动。他闪到门的一侧,猛扣一把拉开了门。彼得·哈德利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干什么的?”安吉利厉声喝问。
贾德走到门边,赶忙解释:“没事,没事,他是我的朋友。”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问。
“对不起。”安吉利道歉,收回了手枪。
“这位是彼得·哈德利一声,这位是安吉利侦探。”
“你在这儿开办什么古怪的神经病诊所呀?”彼得问道。
“出了一点小麻烦事。”安吉利解释说,“史蒂文斯医生的办公室被……被盗,我们想盗贼可能还会再来光临一次。”
贾德明白了安吉利的暗示,说:“是的,盗贼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的东西。”
“这与卡洛尔被害有关系吗?”彼得问。
没等贾德开口,安吉利就抢先答道:“不太清楚,彼得医生。警察局请求史蒂文斯医生对此是暂时保密,不要外传。”
“我明白了。”彼得说,他看这贾德,又说:“不是约好了今天一块儿吃饭吗?”
贾德发现他自己早把这是给忘了,赶忙答道:“好的,好的。”他转过身去对安吉利说:“我看都分析的差不多了,没漏掉什么。”
安吉利指着左轮手枪说:“你真的不想要……”
贾德摇摇头:“谢谢你。”
“那好吧,多加小心。”安吉利说。
一定小心,一定。“贾德答应。
吃饭时,贾德心事重重;彼得并不勉强他讲出来。他们谈到自己的朋友和病人。彼得告诉贾德,已把伯克的病情通知其雇主,并很快给他安排了神经系统的检查,马上就要送进一家私人开设的精神病院。
喝咖啡时,彼得问道:“贾德,我不明白,你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如果我能帮一把的话……”
贾德摇头谢绝。“谢谢你,彼得。这是我只能自己来照料。等事情结束以后,我会从头到尾讲给你听的。”
“但愿快点了结。”彼得轻柔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又问:“贾德,你有危险吗?”
“没有。”贾德回答。
一个妄想杀人犯,三次作案杀了人,还下决心要把贾德干掉。没有危险才怪呢!
午饭后,贾德回到办公室,同平素一样小心谨慎,处处提防,尽量避开一切可能的氨酸。无论如何,这种小心都是值得的。
他开始播放录音带,力图听出一点蛛丝马迹。播出的话音好似一串串胡言乱语的迸发,充溢了仇恨……性反常……恐惧……自叹自怜……妄自尊大……孤独寂寞……空虚……痛苦……
三个小时过去了,可疑目标的名单上才增加了一个新的人名:贝鲁斯·波依德,他是最后一个与汉森同居的男同性恋者。贾德把汉森的录音带又播放了一次……
“……大概第一次预见贝鲁斯,我就爱上他了。我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漂亮。”
“汉森,你们同居时,贝鲁斯是充当被动消极的伙伴,还是处于居高临下的支配地位?”
“他当男方,处于支配地位,这正是他的迷人之处。他强健有力,我们成了恋人以后,常为此发生争吵。”
“为什么?”
“贝鲁斯不明白他自己又多么壮,老爱踩到我背上,用揍我来表示爱抚。有一天,他差点没打断我的脊梁骨。我直想宰了他。他跟你握手时,可以捏碎你的手指头。他老是假装赔礼道歉,其实他以伤人取乐。他不需要鞭子,他非常健壮……”
贾德关掉录音机,坐在机旁沉思。这个同性恋者同自己想象中的杀人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跟汉森有过瓜葛,而且还是个悲观厌世的利己主义者。
他盯着名单上的两个名字:泰丽,曾在好莱坞杀死一个男人,自己又从来不提及此事;贝鲁斯,汉森的最后一个恋人。如果是其中的一个,那么会是谁呢?
泰丽住在一间阁楼里,墙壁、家具、窗帘,整个室内全是粉红色,昂贵的家私东一件西一件,摆了一屋子,墙上挂着法国印象派的油画。贾德事先通过电话告诉她,要来拜访;她也做好了迎客的准备,穿上了一件粉红色的半透明薄睡衣,睡衣里没有着内衣裤。
“你到底还是来了。”她欢喜若狂地尖叫。
“我有话跟你讲。”
“好的。喝一点吧?”
“谢谢,不喝。”
“我可要灌一杯,庆祝庆祝。”泰丽说。她踱到宽敞的起居室的一角,那里摆着一个珊瑚片制成的小餐柜。
贾德心事重重地注视着她。
她端着一杯酒,又踱了回来,紧偎着贾德,坐到那张粉红色的沙发上。“心肝,你到底还是到我这儿来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抵挡不住小泰丽的美丽的。我都让你撩拨得神魂颠倒了,贾德呀!叫干啥,我就干啥,只要你张张口。有了你,我一生在男人身上过的瘾都一文不值了。”她举杯一饮而尽,一只手摸到他裤子上。
贾德一把抓住她的双手,说:“泰丽,我需要你的帮助。”
泰丽按自己的意图来理解贾德的含义。她娇滴滴地哼道:“我知道,小宝贝。我要逗得你心花怒放,忘掉你一生中逗过的其他女人。”
“泰丽,你听着!有人想杀我!”
她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她是在演戏,还是真情表露?他想起曾经看过她表演的最后一场戏。是真实感情的流露。她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演员。
“上帝啊!谁?谁要啥你?”
“此人可能跟我的一位病人有关系。”
“为什么?”
“我也这样想呢,泰丽。你朋友中,有没有人谈论过谋杀别人?哪怕是当玩笑说说?”
泰丽摇摇头:“没有。”
“你认识一个叫唐·文顿的人吗?”他死死盯住她问。
“唐·文顿?嗯?我会认识?”
“泰丽,你对谋杀有什么体会?”
泰丽全身一颤。他扼住她的手腕。感觉到她脉搏在飞快地跳动。
“杀人让你兴奋吗?”
“不知道。”
“好好想想。”贾德央求她,“杀人的念头让你兴奋吗?”
她的脉跳时慢时快,变得无规律了。“不,一点也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在好莱坞你杀过人?”
她突然伸出长指甲爪子,在家的脸上乱挖乱抓。他又一把抓住她的双手。
“你这婊子养的烂货!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原来你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滚出去!滚!”她抽搐呜咽,一阵歇斯底里后便晕倒过去了。
贾德注视了她一阵子。泰丽有可能牵进一宗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案。她人不可靠,又缺乏自尊,很容易被他人利用,就象沟槽里的一块乱泥,任人搓揉,可以捏成一座美丽的塑像,也可以制成致命的武器。问题在于,最后一个使唤她的是谁?是唐·文顿?
贾德站起来,说:“对不起。”
他步出了这间粉红色的公寓住宅。
在纽约是艺术家们聚居的格林威治村,从停车场分岔出来的一条小街上,有一间房子,这里住着贝鲁斯·波依德。一位身着雪白夹克的菲律宾裔男管家打开房门;贾德通报姓名后被请到门厅内等候。管家走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贾德尽力控制住烦躁不安。来这里之前,也许应该先该安吉利侦探打个招呼;如果贾德分析推测正确的话,索取他性命的事马上就会发生。这一次,下手干的人一定会拼老命达到目的。
管家又钻出来了:“波依德先生请你进去。”他领贾德上楼,进到一间布置得非常雅致脱俗的书房,然后很得体地退出。
波依德正坐在书桌边写东西。他是一位美男子:五官清秀纤柔而又轮廓清晰,线条分明;满头亚麻色卷发,一绺一绺地;他便站起来,现出大约六英尺三英寸高的身材和一副足球运动员的宽肩。贾德想想自己描绘的那张凶手的拼图,与波依德完全一样,更觉得应该事先给安吉利留个话。
波依德声音轻柔,言谈彬彬有礼。他愉快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史蒂文斯医生。我就是贝鲁斯·波依德。”他伸出右手。
贾德伸出手去握,贝鲁斯大拳一挥,对准贾德的嘴部就是一拳。这一击来得突然,一股冲力把贾德甩到落地灯架上,掀翻了灯,整个身子撞到地板上。
“对不起,医生。”波依德看着他说,“这是你应受的。你是个调皮的孩子,不是吗?起来吧,我给你斟一杯酒。”
贾德晕沉沉地摇摇头,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刚支起一半身子,波依德又用鞋尖踢中他下腹部,贾痛得歪扭着身子,倒下了。“我一直在等你来访呢。”波依德说。
贾德痛得两眼冒金星,仰头看着这位巍然耸立在面前的高大人影。他想张口讲话,可是吐不出词来。
“别说话!”波依德同情地说,“这样还会叫你吃苦头的。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想问我关于汉森的事。”
贾德刚点一下头,波依德对着他头部又是一脚。眼前一片红稀稀,模糊糊,波依德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某一个角落传来, 穿过棉花制成的滤声器, 飘进飘出:“他去找你之前,我们一直相亲相爱。是你让他觉得自己象个吸毒成瘾的人;是你让他觉得我们的爱情是肮脏污秽的。你知道是谁搞脏了我同他之间的爱情吗?就是你!”
贾德感觉到有件硬物击中了肋骨,剧痛渗进血管,流遍周身上下。这时,他眼前呈现出各色各样美丽的彩影,好似他头脑里已塞满闪烁炫目的彩虹似的。
“谁给你权力去叫人怎么谈情说爱的,医生?你坐在办公室,神气得象个上帝,指责与你不同的人。”
不是这样——贾德内心某处在回答——汉森过去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是我给了他。他没有去选择你这个家伙。
“汉森已经死了。”这个头发亚麻色的彪形大汉矗立在贾德面前,说,“你杀死了汉森;我现在要杀你。”
贾德耳朵后面又挨了一脚,渐渐失去知觉,神志种的一部分不复存在,另一部分也开始麻木,只剩下小脑中管智力的那一部分神经还在起作用,尽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责怪自己没有搞清真相,一位凶手是个黑头发的拉丁种人,没想到是个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家伙。他原以为凶手一定不是搞同性恋的,现在看来估计错了。他找到了患妄想狂的杀人犯,为此,他正走向阴间地狱。
他失去了知觉。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必须设法把某种重要的情况传递出去,可是体内的疼痛使他无法清醒神志,集中注意力。他听见旁边有人在尖声哀嚎,好像一只手了上的野兽,贾德忍着痛,缓缓张开眼皮,见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的床上,贝鲁斯·波依德在墙角里放声痛哭。
贾德支起身子,一阵阵揪心彻骨的剧痛使他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怒火油然而生,填满胸腔。
波依德听见贾德在动弹,便转过身,走道床边,低声耳语道:“是你的不对。如果不是你,汉森保证还平安无事地同我呆在一起。”
一种深藏在心灵深处的复仇本能,支撑他从床上跳起来,疯狂地朝波依德的颈部扑去。十指紧紧钳住他的气管,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地掐卡。波依德不作什么反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贾德盯着他的双眼,好像在凝视水汪汪的地狱。他慢慢地松开双手,暗中责备自己:上帝呵!我是医生,可是竟想杀死一个打我的病人!他再看看波依德,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沮丧颓唐,迷惘不知所措的孩子。
刹那间,他下意识地醒过来:贝鲁斯·波依的不是唐·文顿,否则,自己早就上了西天。波依德不具有行凶杀人的能力,与拼图上的凶手不符。想到这些,贾德心里感到宽慰,一种含有讽刺意味的宽慰——挨了揍,才放下心。
“要不是你,汉森不会死。”波依德呜呜地哭诉,“他会呆在我这儿的,我可以保护他。”
“我没叫汉森离开你。”贾德疲惫不堪地说,“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
“你撒谎!”
“他去找我看病之前,你们的关系就闹僵了。”
波依德半天不吭声,然后才点点头:“是的,我们老是吵架。”
“他是在寻找发现自我。人的天性在不断地告诫他,要他回到妻子和孩子们的身边。在内心深处,汉森是异性恋,而不是同性恋。”
“是的。”波依德低声说,“他老爱谈这事,我起先还以为他是想以此来惩罚我。”他仰头看看贾德,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后来,他离开了我,搬走了,不再爱我了。”
“他还爱着你。”贾德说,“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了。”
波依德双目牢牢地盯着贾德面部,注视打量着他。“你愿意帮助我吗?帮,帮助我,你非得帮帮我不可。”波依德眸子里流淌着绝望的神情。
这是悲痛者的爱名。贾德看着他好久,才说:“好的,我帮你。”
“我能恢复一般人的正常吗?”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一般人的正常与不正常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常,每个人的正常也有各自的特点而没有相同之处。”
“能使我成为异性恋者吗?”
“那就要看你决心有多大了。我可以对你进行心理分析治疗。”
“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发现你生来就是个同性恋者,那么起码也可以让你更好地建立那种生活。”
“什么时候开始治疗?”波依德问。
贾德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眼下正坐着谈论给人看病的事,而再过二十四小时,自己会被别人杀掉。唐·文顿是谁?仍无线索。泰丽和波依德这最后两名可疑者,也从名单上排除了。折腾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捞到。如果对凶手的分析正确,那么他已经离凶手不远了。下一次袭击马上就要到来。
“星期三给我挂电话吧。”他说。
贾德坐出租汽车回公寓,一路上思索寻找着自己可以活命的机会。看来希望渺茫。唐·文顿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地要从他手中得到什么东西?谁是唐·文顿?此人怎么可能在警察局里无案可查? 已经改名换姓了? 不可能,莫迪讲得清清楚楚:“唐·文顿。”
贾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坐在车里颠来颠去,周身一阵阵剧痛,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想到那几次凶杀案,捉摸其中的奥妙所在。用刀捅,折磨致死,用车撞了就跑,在车中安放炸弹,等等,其杀人的方式五花八门,找不出规律,只有凶残冷酷的暴力这一个共同点。下一步凶手门回干什么?由谁来下手?他无法知道。最容易遭毒手的地方是办公室和住宅。他想起了安吉利的忠告,公寓门上的锁要加固,要告诉看门人迈克和管电梯的艾迪,让他们提高警惕。对他俩,贾德可以信任。
出租车开到公寓楼门前,看门人拉开车门。这是一个贾德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此人是彪形大汉,皮肤漆黑,一脸麻子,深眼窝,乌眼珠,脖子上横着一道上吧。他穿着迈克的制服,制服太小,很不合身。
出租车开走了,剩下贾德同这人在一起。恐惧的浪头突然朝贾德打来。上帝呀,千万别现在出事!他牙床咬得格格响,问:“迈克呢?”
“休假了,医生。”
医生?看来他知道贾德是什么人。迈克休假了?在十二月份休假?
这人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贾德目光把寒风呼啸的大街横扫了一遍,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本来可以设法逃跑,可是处在目前的状况,是无法逃脱的——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周身疼痛不已,连吸一口气都会带来一阵剧痛。
“你好象遇到什么意外的事了。”这人的声音几乎是亲切友好的。
贾德避而不答,转身步入大楼的门厅。他可以从艾迪那里获得帮助。“艾迪!”他叫道。看门人尾随他进入门厅。
艾迪在电梯房里,背朝门厅。贾德径直朝电梯房走去,一步一阵痛,心里却明白,决不能畏缩动摇,最重要的是不让那家伙在无外人的场合抓住自己。这家伙会害怕有“证人”在场。“艾迪!”贾德喊道。
电梯里的人扭过身来。
贾德从来没有见挂他。除脖子上少了一道伤疤之外,他同“看门人”简直就象是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显然,他们是俩兄弟。
贾德煞住步子。他已经被夹在这两人之间了,门厅里再无其他人。
“进来吧。”电梯房里的人说,脸上挂着与他兄弟一模一样的得意洋洋的微笑。
这是一张宣判别人死刑的面孔!贾德确信这两个家伙决不会是幕后策划者;而只不过是雇来的职业刺客罢了。他们要在门厅内杀他吗?或者更乐意在住宅房间中下手?后一种选择会给他们充裕的时间,在尸体被人发觉之前就逃之夭夭。
贾德转身朝经理的办公室踅去。“我得见一见凯兹先生,了解一下……”
门厅里的大汉堵住贾德的路,压低了嗓门说:“凯兹先生很忙,医生。”
电梯里的大汉说:“我会把你送上楼的。”
“不,”贾德说,“我要……”
“按他说的去做!”门厅里的大汉不动声色地说。
门厅的大门突然敞开,卷进一股冷气。两男两女紧裹着外衣,谈笑风声,匆匆地钻进楼内。
“这天气比西伯利亚还糟。”其中一个女的说。
挽着她胳膊的男人生着一张圆胖的脸,操中西部口音。“这鬼天气!今天晚上,任何牲畜都不会出去的。”
四个人正朝电梯房走去。电梯内和门厅里的兄弟俩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一个女人张口讲开了。她长得娇小玲珑,配上淡淡的金黄色头发,带着很重的南部口音。“今晚上玩得真痛快,多谢你们二位了。”她想打发两个男人滚蛋。
第二个男人大声吼着,表示抗议:“总得请我们上去喝一杯,再赶我们走吧?”
“天不早了,太晚了,乔治。”头一个女的痴痴地笑道。
“外头的温度是零下呀!你们得给一点抗寒的东西吃吃。”
另一个男人也央求道:“就一杯,喝完就走。”
他们嘻嘻哈哈地跨进电梯房。贾德一个箭步跟着他们窜了进去。“看门人”呆住了,瞅了瞅他的兄弟,不知所措。后者耸耸肩,关上电梯门,开动了电梯。贾德的房间在五楼,如果这帮男女比他早下电梯,他就完蛋了;如果他们后下电梯,他还有机会跑回房间堵住门求救。
“几楼?”
黄发笑女人格各地笑道:“我丈夫要是看见我把两个陌生男人请到房间里来,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呢。”她转身对开电梯的说:“十楼。”
贾德长嘘了一口气,方才意识到自己起先一直憋着气不敢呼吸。他赶忙接道:“五楼。”
开电梯的人投过沉着会意的一瞥,在五楼打开了电梯门。贾德蹦出电梯,门关上了。
贾德跌跌撞撞,朝房间奔去。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心中象敲着急促的鼓点,走进了房间。最多还有五分钟时间,那两个人就要来杀他了。他关上门,抓起门锁链扣门,链子却滑掉了;一看,原来已经被人割断。他甩掉帘子,只觉得头晕眼花,身子朝电话机挪动。他闭上眼,站了一会儿,强忍住全身的疼痛,拼全力慢慢地向电话机挪过去。他唯一想到可以求助的人是安吉利,偏偏他又病了,呆在家里没上班。除他以外,还能找谁呢?他茫然若失地抓起话筒,痴呆呆地立在电话机旁,也不知干什么好。他想,自己大概是给吓愣了,手足无措了。他们就要进来了,自己则无能为力,束手就擒。他想起那条大汉的目光和眼神,不行,得跟他们斗智,让他们上当,让他们惊慌失措。可是,用什么办法呢?上帝呀!
打开监视着门厅的闭路电视,发现门厅里已空无宜人。肉体的剧痛又一阵一阵地袭来,几乎把他打运过去。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考虑眼前的困境,他正处于非常时刻,紧急状态呀。对了,是“紧急情况”,得采取“紧急措施”……眼前又是以遍模糊不清,他把电话号码盘搞到眼皮底下,好看清上面的号码,忍痛费劲地拨了号。铃声响了武侠,听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贾德嗫嚅了几声,断断续续,含糊不清,两眼却盯住了电视监视器荧光屏,只见两个穿便服的男人正传过门厅朝电梯走去。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那两个大汉一声不响地来到贾德门前,分头把住门两侧。长得粗壮一些的叫罗克,他轻轻地拧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锁了,便掏出一个赛璐洛的纹板,小心地套在锁孔上。他朝他兄弟示意地点点头,两人都掏出装上消音器的手枪。罗克将赛璐洛纹板顺着锁孔滑动,门被慢慢地拧开了。他们举起枪,走进起居室。从起居是通向其他房间的三扇门紧闭着,贾德不在这里。尼卡——个头稍小一点的大汉——试了试第一扇门,门锁住了。他冲他兄弟一笑,把枪口对准锁口,扣动扳机,门哔一声开了,现出了贾德得我是。两人冲进卧室,两孔枪口对着全室扫了一周,没有人。尼卡去盥洗室搜索,罗克踅回起居室。他们不慌不忙地搜索,知道贾德一定藏在这套房间里,无能为力,等着他们来收拾。他们几乎是故意装出从容不迫,得意洋洋的姿态,似乎想让贾德再多活一阵子。
尼卡又试了试第二扇门,还是上了锁。他一枪打烂了门闩,闯进屋里。这是书房,空无一人。两个人都对着自己的同伙得意地狞笑了,朝第三扇门走去。当他们经过电视监视器时,罗克一把拽住他兄弟的膀子。他们看见荧光屏上有三个人正急急忙忙地穿过门厅,其中穿着实习医生的白罩衫,推着一张担架床,另外一个挂着医疗箱。
“见鬼了,怎么回事?”
“冷静点,罗克。一定是有人病倒了,这楼里有一百来套房间哩。”
他们出神地盯着电视机。两名实习医生把担架床推进电梯房,三个人消失到电梯里,门便关上了。
“先等几分钟。”尼卡说,“也许那边出了什么事,会有警察在场的。”
“操他妈的,真不走运!”
“别急,史蒂文斯跑不掉。”
寓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医生和两名实习医生进到室内,前头推着那张担架床。两条大汉赶忙把枪收进大衣口袋。
医生上前问道:“人死了吗?”
“谁?”
“那个自杀的人。死了还是活着?”
两名刺客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你们走错房间了。”
医生推开刺客,拧了一下另一扇卧室门。“锁住了,帮我撬开它!”
两条大汉眼巴巴地看着医生和两名助手用肩膀撞开了门。 医生先进到里屋。“把担架床推进来!”他走到床边,对躺在床上的贾德说:“你还活着吗?”
贾德睁开眼,竭力集中模糊不清的目光,嘴里喃喃自语:“医院!”
“正送你去医院呢!”
两名刺客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看着两名实习医生把担架床推进卧室,动作熟练地把贾德搬上担架,裹上毛毯。
“咱们下去吧。”罗克说。
医生看着这俩人离开,然后转过身对躺在担架上,脸色灰白、面容憔悴的贾德关切地说:“没事吧,贾德?”
贾德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很好,没事了。谢谢你,彼得。”
彼得伏身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对两个实习医生点点头说:“走吧。”
又被送进上次住过的医院。病房换了,护士却还是原来的那位。贾德睁开眼皮,首先看到的就是她,正坐在床边。
“醒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医生想见你,我去告诉他,就说你醒了。”她直挺挺地走出病房。
贾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坐起来。膀子和腿有点迟钝,不过没受伤。他两只眼轮换地盯着病房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仍觉得眼睛迷蒙蒙,看不清东西。
“需要会诊吗?”
他抬头看见医生进来了。
“喂!”医生风趣地说,“你快变成我们这儿最呱呱叫的主顾了。光是给你缝针,你就得付多少钱,知道吗?我们只好打折扣收费了……睡得香吗?贾德?”说着,他便坐到床边。
“睡得象婴儿一样。你们用了什么药?”
“打了一针苯巴比妥钠。”
“现在几点了?”
“正中午。”
“天那!我得离开这儿了。”
医生从病历夹上取下一张卡片,说:“你想先听我谈谈什么呢?脑震荡?外伤?还是内伤?”
“没有伤,感觉良好。”
医生放下卡片,声音变得严肃正经了。“贾德,你全身是伤,体无完肤,只怕连你自己也意识不到呀!你是个聪明人,还是老老实实躺在这张床上休息几天吧,然后再去休一个月的假。”
“谢谢了。”贾德答道。
“你是说,多谢关照,可是还要出院?”
“我有事要照料。”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世界上最难对付的病人是什么人吗?是医生。”他换个话题闲扯,承认自己无法说服贾德。“彼得整夜都守在这儿,白天每小时都挂电话来,替你操心担忧呢!他认为昨晚有人企图谋杀你。”
“做医生的都有点,有点过敏,这个你是明白的。”
医生打量他一阵,耸耸肩,说:“你是心理分析专家,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医生。或许你心里明白你在干什么事,我决不会插手多事的。你真的不肯在床上呆几天吗?”
“我不能呆。”
“好吧,明天再出院。”
贾德还想申辩,医生打断他的话,讲道:“别争了,今天是星期天,揍你的那些人也需要去休息一会儿呢。”
“医生……”
“还有件事。别以为我象个罗罗嗦嗦的犹太老妈子,不过,你出事前吃过东西吗?”
“那好,我给贝德芬小姐廿十四小时的时间,让她把你催肥。还有,贾德……”
“什么?”
“多加保重,我可不愿失去你这么一个好主顾。”
医生离开了病房。
贾德闭目养神,听到碟子盘子的碰击声。他睁眼抬头一瞧,只见一位漂亮的爱尔兰女护士正推着一张餐架进来。
“你醒了,史蒂文斯医生。”她笑了笑。
“几点了?”
“六点。”
他把一天都睡过去了。
她把食物放到贾德面前的餐架上。“今晚用这份火鸡给你治疗。明天是除夕。”
“知道。”
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咬了一口以后,突然觉得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开了。医生卡断了所有来访的电话,好让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恢复体力。到明天,贾德又需要集中全身的精力去闯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医生匆匆走进病房,笑道:“怎么样,我最宠爱的病人?你看上去有点人样子了。”
“我觉得我几乎象个人了。”贾德笑了。
“好的。有人要拜访你,我可不愿意让你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是彼得,也许是罗娜,他们几乎把时间都花到上医院探望他了。
“是麦克锐佛中尉。”医生继续说。
贾德心一沉,凉了半截。
“他急着要同你谈话,现在已经上路了。刚才他打听你是不是醒了。”
原来他想逮捕自己。安吉利病了,在家,麦克锐佛可以顺便捏造罪证,指控自己有罪。一旦落到麦克锐佛手上,那就没有希望了,必须在他到来之前,逃离医院。
“请护士去找个理发师来。”贾德说,“我想把胡子剃一剃。”
医生盯着他,目光异常。是贾德说话时声调有诈,还是麦克锐佛已经告诉了他什么事?
“好的,贾德。”
医生离开了。门一关,贾德就跳下床,蹦起来,两晚的熟睡在他身上创造了奇迹,虽然两条腿还有点不稳,但很快就会克服的。现在,必须立刻逃走。三分钟后他穿好了衣服。
他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看清四周没人会来拦住他,便迳直朝楼梯走去。刚踏上楼梯,便看见电梯门开了,麦克锐佛走出电梯房,朝他刚刚脱身的病房疾步走去,身后跟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两个侦探。贾德飞也似地奔到楼下,直冲急诊入口处,在离开医院一个街区的地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麦克锐佛走进病房,瞟了一眼空床和空被单,对旁边的人说:“散开,分头找,也许能找到。”他抓起电话筒,接线员接通了警察局。“我是麦克锐佛,”他急匆匆地说,“紧急情况,马上通报全局……史蒂文斯医生,贾德,男,白种人,年龄……”
出租汽车在贾德的办公楼前戛然而止。从现在起,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可靠的了。他不能再返回公寓,得去旅馆开房间,回办公室也危险,不过这一次非回去不可。
他需要一个电话号码。
付过车费,他步入门厅,尽管全身肌肉酸痛,他还是急匆匆地走着。因为他明白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他们不会料到他还会来办公室,但他也不能侥幸冒险。现在的问题是:谁先抓住他,是警察,还是刺客。
他走进办公室,反锁上门。办公室显得那样陌生,充满敌意。从今之后,他再也不能在这里接待病人了,那会给他们带来危险。一想到唐·文顿对自己生命构成威胁,他火冒三丈高。他可以想象出那两条大汉兄弟回去报告凶杀失败时所发生的情景。其实,倘若他真的了解唐·文顿这个人的话,一定会怒火冲云霄呢。下一次暗杀随时有可能发生。
贾德穿过房间去取安娜的电话号码,因为他想起了两件事:那天刚好安娜看完病,轮到汉森进来;另外,安娜同卡洛尔闲扯过几次,卡洛尔天真无知,也许把一些可怕的事讲给她听了,倘若如此,安娜的处境也危险。
他从抽屉里取出地址记录簿,查出安娜的电话号码,开始拨号。听筒里三声铃响,接着传来平淡的话声。
“这里是特别电话转换台,您要哪里。”
贾德告以电话号码。几分钟后,又传来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没这个号码,请再查对一下号码本,或者给问询处挂电话。”
“谢谢。”贾德说完便挂上电话。他坐了一会儿,想起几天前医生服务台告诉他的话:除安娜以外,其他病人都可以联系上。也许当他记下电话号码时,号码又更改了。他查阅了一下电话本,没有她丈夫或者她本人的名字。他忽然觉得有必要马上同她谈话,于是便记下她的地址:新泽西,贝约勒区,林边大道617号。
十分钟后,他来到汽车出租店,租了一辆小汽车,把车驶出车库,绕街区开了一圈,确信后面没有人跟踪了,才驱车穿过乔治·华盛顿大桥,往新泽西驶去。
车到贝勒区后,他先在加油站问路。“下一个拐弯处,往左拐,第三条街。”
“谢谢。”贾德把车开出加油站,一想到又要见到安娜,心又怦怦跳。对她讲什么呢?事先又没打招呼,她丈夫会不会在家?
车往左拐,驶入林边大道。他瞟了一眼门牌号码,这里是第九百街区,街两边的房屋矮小、陈旧,门窗墙壁凋伤零落,现出风吹雨打又年久失修的痕迹。车开到第七百号街区,这里的房屋更加狭小陈旧。
安娜说她住在一块风光明媚的林区,可眼前连树影子都没有一个。按安娜给的地址,他找到了617号。这是一块无人居住,杂草丛生的空地。
他上车离开这块无人居住的地方,思绪翻滚,思索其中的奥妙。电话号码或许记错了,再不就是把地址写错了,但不可能两个都错。安娜在故意扯谎。既然她谎报身份和地址,那她还会说些什么假话呢?他强迫自己公正客观地回顾检查他所知道的一切有关她的情况,结果一无所获。她不声不响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坚持要请他看病,一连来了四个星期,却千方百计地回避自己的麻烦或困难所在,然后又突然声称病好了,就要离开此地了。每次就诊,她都以现金付账,不留支票,让人无法知道她的来路去踪。可是,为什么她要扮成一个病人,然后又突然消失呢?答案只能有一个。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击,贾德感到浑身不舒服。
如果有人计划谋杀他,就得派人了解他每天在办公室的活动规律,熟悉办公室内的情况。这种情报,只有病人最容易获得。这就是她来看病的目的。唐·文顿派她来的。等到获悉所需的一切之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装腔作势,藉以骗人,而他竟然心甘情愿,傻乎乎地上了当。当她回去向唐·文顿汇报情况,谈到那个痴呆呆的多情郎中竟然以心理分析专家自居,还装着懂得一切人间世故的时候,该会多么得意洋洋地哈哈作笑呵!他陷入情网,恋上了一个女人,而此人唯一的目的是设计杀害他。判断一个人的性格该从何着手呵?真可以给全美精神病医师学会交一篇绝妙的论文了!
然而,如若事实并非如此,又会怎样呢?比强,安娜来访,会不全有法律上的难言苦衷,申报假名,以免他人受扰不安?最后,苦衷麻烦自行消失,她不再需要心理分析学家的帮助了。不过,贾德知道这种推测过于简单,安娜其人其事其庐山真面目还是一个未知数,还得下一番功夫。他确信,只要发现此人的真面目,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他想,也许安娜正被迫干违心的事,不过这想法也许太天真,是一厢情愿的推测。他竭力把她想象成一位遭灾遇难的闺秀淑女,而自己则是一名骑士,身披盔甲,金晃晃,亮堂堂。难道她真要置他于死地吗?他必须查明事实的真相。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街对面的一间房子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宽便服,盯着他打量。贾德转过方向盘,朝乔治·华盛顿大桥驶去。
他的车后跟着一长串汽车,其中任何一辆都可能是在跟踪。可是,有什么必要盯梢呢?他的仇敌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决不能消极被动,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让唐·文顿去暴跳如雷,激他犯错误,走错棋子,然后一步将死他。而且,他必须在麦克锐佛抓住他,把他投入监狱之前,干完这一切。
贾德把车开向曼哈顿区。解开那一把把鬼锁的唯一钥匙就是安娜,可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后天就要离开美国了。
突然,贾德想起还有一个机会可以找到安娜。
正值圣诞前夜,泛美航空公司办公室挤满了游客和打算外出旅行的人。
贾德挤过排队买票的长龙,凑到柜台跟前,要求见公司经理。柜台里面穿制服的女售票员对他机械地笑一笑,请他稍等片刻,因为经理正在听电话。
贾德站在柜台边等候,耳朵里灌进一串串喋喋不休的喧叫声。
“我想年初五离开印度。”
“巴黎天气会不会冷?”
“到里斯本后,我需要一辆车来接我。”
绝望之中,他真巴不得登上一架飞机,一飞了事。他刹那间感觉到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疲惫不堪。唐·文顿似乎拥有一支大军,任其调配,而自己则是孤军奋战,真是生死未卜,厄运难料。
“有何贵干?”
贾德转过身,只见柜台里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高个男子。
“我叫查理斯·富兰克林。有什么事吗?”
“我是史蒂文斯医生,来找我的一位病人,她订了一张明天去欧洲的飞机票。”
“姓名?”
“安娜·勃雷克。”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也许是以安东尼·勃雷克夫妇的名义买的票。”
“飞往什么城市?”
“这,这不太清楚。”
“是早上还是下午的班机?”
“是不是坐你们公司的客机,我还说不准。”
友好的目光从经理眼中消失。“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贾德慌了手脚,说:“事情确确实实非常紧迫,我必须在她离开之前找到她。”
“医生,泛美航空公司每天都有一班或者几班客机飞往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柏林,布鲁塞尔,哥本哈根,都柏林,杜塞尔都夫,法兰克福,汉堡,里斯本,伦敦,慕尼黑,巴黎,罗马,司徒加,还有维也纳,大部分其他的国际航空公司也是如此,你得一个一个去接头联系,没有飞机离开的时间和飞往的目的地,恐怕谁也帮不了你的忙。”经理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说了声“对不起”,扭头就走了。
“等一等!”贾德喊道。如何才能解释清楚这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呢?飞走了此人,就无法找出杀人凶手了。
富兰克林打量一下贾德,厌烦的情绪溢于言表。“怎么了?”
虽不愿意,但贾德还是强装出一脸笑容,说:“你们不是有一种电子计算机系统中心吗?从那里,旅客的姓名是不是可以,呃……?”
“除非你知道是哪一班飞机。”富兰克林说。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柜台。
贾德垂头丧气地呆在柜台旁。他被将了一军,一步便将死了,真是无路可逃,全盘皆输。
一帮意大利神父叽叽喳喳地走进来,身披飘抖抖的黑长袍,头戴大黑帽,一副中世纪的打扮,气喘吁吁地拎着各种廉价硬纸箱、手提箱和水果袋。他们大声说着意大利语,显然在拿最年轻的一个开玩笑。这位年轻的神父约十八、九岁出头的样子。听他们喋喋不休的话声,贾德寻思这帮人是度完了假,正要返回罗马去。罗马……安娜去的地方……又是安娜。
神父们朝柜台这边走来。
他们把飞机票都交给那位最年轻的神父。他接过票,羞答答地朝柜台边的姑娘走去。贾德朝出口处瞟了一眼,一条大汉身穿灰色的外衣,正懒洋洋地靠在那里。
那位年轻的神父对柜台边的姑娘说:“Dieci,Dieci。”
她莫名其妙地瞅着他,没反应。神父搜索枯肠,总算凑合起几句英语,一板一眼地说:“十张。票。”他一边说,一边递过去飞机票。
姑娘愉快地笑了,开始检票。神父们高兴得哇哇叫,拍拍那个小神父的肩膀,对他的语言天才表示赞赏。
呆在此处已经没任何意义了。是死是活,是凶是吉,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在劫难逃。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从神父身边擦过。
“Guardat che ha fatto il 唐·文顿。”
贾德煞住步,全身血都快冲上脸颊,他扭过身子,一把抓住那位矮胖神父的胳臂。“对不起,”贾德说,声音嘶哑颤抖,“你刚才讲‘唐·文顿’了?”
神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想走开。
贾德死死抓住他不放,说:“等等!”
神父不安地打量他。贾德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心平气和地讲:“唐·文顿。他是什么人?领我去见他。”
全体神父都盯住贾德。 小神父对同伴们投去一瞥, 说: “E un americanomatto。”
神父们情绪昂然,意大利语响成一片。贾德看见经理正站在柜台后面注视着他。这时,经理掀开柜台门,朝他走来。贾德强忍住惊慌,放开小神父的胳臂,凑过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唐·文顿。”
经理很快就走到跟前,态度充满敌意。贾德对神父点点头,请他继续说下去。小神父指着经理说:“唐·文顿——‘大老板’。”
谜,豁然解开了。
“慢点,慢点。”安吉利嘶哑着嗓子说,“你的话,令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对不起,”贾德深吸一口气,说:“我找到答案了。”听见话筒里传来安吉利的声音,贾德放心了,激动得象个小孩牙牙学语:“我知道谁想杀我了。”
安吉利的声音里流露出怀疑和不相信:“我们无法找到任何一个唐·文顿。”
“你知道为什么找不到吗?因为这不是他的真名,是代号。”
“请讲慢一点。”
贾德兴奋极了,连声音都在颤抖:“唐·文顿不是一个人名,是意大利语,意思是‘大老板’,这就是莫迪想告诉我的,是这位大老板在追逐我。”
“你把我搞糊涂了,医生。”
“在英语里,它没有任何意思。可是,用意大利语说‘唐·文顿’,不就有所指了吗?一个由这位‘大老板’控制指挥的杀人集团,不是吗?”
电话那一头半天没声音。
“除他以外,谁还能招募那么一帮刺客,使用那么些武器呢?硫酸、炸弹,还有枪!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们要找的人是南欧人吗?他是意大利人。”
“毫无意义。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无法知道。但我推测的没错,一点没错,我心里明白,而且同莫迪说的完全吻合。他说过,有一帮子人要谋杀我。”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无稽之谈。”安吉利又驳道。但停了片刻,他又改口道:“当然,也说不定有这种可能。”
贾德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倘若安吉利也不愿听他的陈述,那就无人可求了。
“此事你同别人商讨过吗?”
“没有。”贾德答道。
“别声张出去。”安吉利急忙要求说,“如果判断正确,则与你性命攸关,千万不要走近你的办公室和住宅。”
“好的。”贾德答应了。猛地他又想起一件事,赶快问道:“你知道吗,麦克锐佛拿了逮捕证要抓我?”
“是的。”安吉利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如果麦克锐佛捉住了你,他是不会将你活着送到警察局的。”
上帝呵!果然不出所料。不过,麦克锐佛不可能是谋杀案的后台,一定有人在后面指挥……唐·文顿,大老板。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贾德的嗓子顿时发干:“听见了。”
穿灰外衣的男人正站在电话房外面。他伸过头,看了看里面的贾德。
这就是刚才那个家伙吗?
“安吉利……”
“嗯?”
“我不知道另外一些人是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在他们全部落网之前,我如何才能保住自己呢?”
门外的男人盯住他看。
又传来安吉利的声音。他自信而有把握地说:“我们可以直接去找联邦调查局,我有个朋友跟那里有关系,他会设法保护你过关的,行吗?”
“好的。”贾德不胜感激,两条腿感到软绵绵的。
“你在哪里?”
“在泛美航空公司门厅内电话房。”
“别走开,靠近人群,我马上就来。”卡地一声,安吉利挂上了电话。
他把电话放回到警察局值班室的桌子上,心里难受极了。跟杀人犯,强奸犯,还有各式各样道德败坏、精神堕落者打了多年的交道,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最后当了侦探,尽管所见所闻乌七八糟,他还是相信人的尊严,人的天性和良心。
可是,对一个披着警察外衣的流氓骗子来说,就当别论了。这种人卑鄙无耻,令人毛骨悚然,破坏了正直的警察为之战斗牺牲的崇高事业。
值班室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可是他一点也听不到。两个穿制服的巡官押着一个戴手铐的醉汉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巡官眼睛被打得青肿,另一个巡官用手巾捂着打得出血的鼻子,衣袖也被撕烂了。这些人随时准备以身殉职,不分日夜,年年如此。可是,他们上不了报刊的头条,只有习怀鬼胎,邪恶不端的警察才有资格登上头条新闻栏。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而这老鼠屎不别人,却正是同自己合作的人。
他疲倦地站起来,沿走廊朝局长办公室走,敲了一下门,便进到里屋。
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多年来到处乱扔的雪茄烟头在上面烙下了斑斑点点的伤痕。桌子后面坐着白泰尼局长抬头看了一眼,问道:“搞好了吗?”
侦探点点头。“查清了。保管员说,他星期三下午来过,借走了存放在证据室内的卡洛尔的钥匙,当天晚上又把钥匙还了来,所以白蜡检验没有发现漏洞——他直接用那把钥匙开门进入了史蒂文斯医生的办公室。保管员对这事一点也没有起疑,因为他是负责此案工作的。”
“他现在在哪儿?”年轻一点的联邦调查局的人问。
“不知道。派人盯住他了,可是让他甩掉了。眼下在哪里,很难讲,随时都会冒出来。”
“他会追踪史蒂文斯医生的。”另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说。
白泰尼局长转身对他们俩说:“史蒂文斯医生活命不死的机会有多大?”
侦探摇摇头说:“如果他们抢在我们前头找到他的话,那就没希望了。”
局长点头同意。“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局长又气冲冲地说:“安吉利也得给我抓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他转过身对侦探说:“麦克锐佛,你要给我把安吉利抓住。”
警察局电台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叫声:“十号,十号……全体警车注意……拦住五号……”
安吉利关上车内的收音机,问道:“有人知道我来接你吗?”
“没有。”
“你还没同旁人谈过大老板的事吧?”
“只同你一个人谈过。”
安吉利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正通过乔治·华盛顿大桥,朝新泽西驶去。刚才贾德还提心吊胆,这会儿心情完全不一们了。有安吉利在身边,他放心。现在他是追踪者而不是被追踪的对象了。一想到这些,心里感到宽慰舒坦。
听从安吉利的建议,他把租来的车停放在曼哈顿,坐上安吉利这辆没有标志的警车。安吉利把车拐向北面,驶入贝莎茨州际公园大道,在奥伦堡又离开了大道,往劳泰本开去。
“你真精明,什么事子逃不脱你的眼睛,医生。”安吉利说。
贾德摇摇头,说:“本来早就应该发现作案人不止一个。这是一个团体,雇用了一批职业剌客。莫迪发现车内的炸弹时,就怀疑有一帮人在干这勾当,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各种各样凶器弄到手。”
还有安娜,她也是其中一员,引他入圈套,好让其他人来干掉他。然而,对安娜,他却恨不起来,不管她干了什么,他永远不会恨她。
安吉利把车驶离了大路。他驾轻就熟地把汽车开到一条偏道上,此道伸往一片林子。
“你的朋友知道我们去见他吗?”贾德问。
“挂过电话了,他在等着。”
前面闪出一条小路,安吉利把车开上去,又行驶了一英里,在一扇电动大门前煞住了车。贾德注意到门上面架着电视摄影机。咔嚓一声,门开了,车刚开过,马上又砰地关上。车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漫长车道开去。前方是树丛,透过枝叶,一幢宽大楼房的屋顶扑入眼帘,阁顶尖上挺立着一尊黄铜雄鸡,在阳光下闪闪光。
雄鸡的尾巴没有了。
纽约市警察局通讯联络中心。隔音墙壁,明亮的氖光灯,十二名身穿衬衣的警官操纵着一大排电话转换台,一边六个人。台是央有一条压缩空气动力的传送道,外面打来的电话,由接线员记录下内容,放入传送道,关到楼上的调度室,立即是转给各分局和巡逻车。电话从不间断,不分昼夜地传来,就象悲剧的洪流,从这个大都市各个公民那里涌过来,男的,女的,有的心惊胆战,有的孤苦寂寞,有的绝望,有的醉迷,有的负伤,有的丧命……这真象一幅十八世纪英国讽剌大师霍加斯画笔下的特写,不同的是没有用色彩,只用赤裸裸的痛苦的言语。
星期一下午,此地的空气特别紧张,每个接线员都全神贯注,思想高度集中,同时又能感觉到有多少侦探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务人员在进进出出,接受和发出指示,迅速而有效地撒开一张电子大罗网,搜索史蒂文斯医生和安吉利侦探。
麦克锐佛进来时,白泰尼局长正在同纽约市犯罪活动调查委员会成员苏里文谈话。麦克锐佛从前见过这位坚强而又诚实的官员。白泰尼中断了交谈。朝麦克锐佛转过身来,脸上表情好象在对侦探发问。
“有新情况。”麦克锐佛说,“找到了一个证人,是值晚班的警卫,他在史蒂文斯医生办公楼街对面的一幢楼里看守大门。星期三晚上,当有人撞进史蒂文斯办公室时,此人正去上班,亲眼看见两个人进楼。街门上了锁,他们用钥匙开的门。他以为这两个人在那幢楼里工作。”
“人的模样搞清了没有?”
“他认出了安吉利的像片。”
“星期三晚上他说感冒了,呆在家里休息。”
“是的。”
“还有一人是谁?”
“警卫没看清楚。”
接线板上一长串红灯,一个接一个地闪着光,接线员把线头插入一个插座,转身对白泰尼局长说:“您的电话,局长。是新泽西分路巡逻车在呼叫。”
白泰尼一把抓起长途通话筒:“我就是白泰尼局长。”他听了一会儿问,“情况落实了吗?……很好!把整个地区围个水泄不通。联系不要中断……谢谢。”他挂上电话,对身边的二位说:“似乎有点进展。一个新手在新泽西靠近奥伦堡的一条支道上发现了安吉利的车。分路巡警正在搜查这一地区。”
“史蒂文斯医生呢?”
“跟安吉利一道,坐在车里,还活着,别担心,会找到他们的。”
麦克锐佛掏出两支雪茄,递给苏里文一支,见他不抽,又递给白泰尼,另一支叼到自己嘴里。“有一个情况也值得注意,史蒂文斯医生是让人迷住了,给人牵着鼻子走。”他划着火柴点了两支烟,“我跟他的一个朋友彼得医生谈过。彼得医生说前两几天他开车去史蒂文斯医生办公室接他吃晚饭,发现了安吉利,手里还拿着枪。安吉利编了一套无稽荒唐的谎言,说什么有人来抢劫。我看是因为彼得医生到得及时,才救了史蒂文斯一命。”
“你是怎么看穿安吉利的?”苏里文问。
“最初是因为他敲诈几个商人的事引起的。”麦克锐佛说,“我去找这几个商人调查,都不敢开口,怕得要死,原因还搞不清。我没有惊动安吉利本人,只是开始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汉森被杀后,安吉利来找我,要求同我一起办案,讲了不少屁话,什么一向对我推崇备致呀,什么渴望与我合作呀,等等。我明白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想加入此案工作。经白泰尼局长同意,我就跟他搭档合全开了。难怪他这么巴望办此案呢,原来他自己就是作案人。最初,我还吃不准史蒂文斯医生与汉森和卡洛尔被杀有无牵连,就利用他来让安吉利亮相。我编造了一个假案情,指控史蒂文斯,并告诉安吉利我要把杀人罪名安到史蒂文斯头上。我估计,如果安吉利觉得有了替死鬼,摆脱了困境,一定会心宽得意的。”
“你的假案起作用了吗?”
“没有。出乎意料之外,安吉利拼命袒护史蒂文斯,不让送他进监狱。”
苏里文迷惑不解,问:“为什么?”
“因为他正设法谋杀史蒂文斯。一旦送进监狱,就无从下手了。”
“当麦克锐佛步步紧逼时,”白泰尼局长说,“安吉利来找我,暗示麦克锐佛在陷害史蒂文斯。”
“当时我们就确信这套办法是可行的。”麦克锐佛说,“史蒂文勘探雇了一个名叫罗曼·莫迪的私人侦探。我调查了一下,得知他过去与安吉利有过纠葛。莫迪的一个主顾被安吉利逮住了,说是贩卖毒品,可是莫迪说这是诬陷。现在看来,莫迪讲的是老实话。”
“因此,运气让莫迪一开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全靠运气。莫迪聪明能干。他知道,安吉利可能与案子有牵连。发现了史蒂文斯医生车内的炸弹后,他马上把炸弹交给联邦调查局,请他们作检验。”
“他是怕安吉利取走炸弹,所以才找了个地方打发它?”
“我也是这样猜测。可是有疏忽,走漏了风声,一份报告的抄件落到安吉利手中,让他知道了莫迪要找他的麻烦。真正的突破是莫迪弄到了唐·文顿这个名字。”
“‘大老板’的意思。”
“不错。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大家族中有人要杀史蒂文斯医生。”
“你是怎么样把安吉利跟这个大家族联系起来的呢?”
“我去找曾被他敲诈勒索过的那几个商人,一提到这个家族的名字,他们就惊慌失措。安吉利一直在为该家族中的一员服务效劳,可是他贪得无厌,自己还另外干点敲诈钱财的勾当。”
“为什么这个家族的人要杀史蒂文斯医生?”苏里文问道。
“不知道为,正从各个渠道去调查。”他困乏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出了两件倒霉的事:一是让安吉利甩掉了盯梢他的人;再就是未等来得及警告史蒂文斯,告诉他安吉利的真面目,把他保护起来,他自己就从医院逃走了。”
电话转换台上的灯光亮了,接线员把线塞进插座,听了一会儿:“白泰尼局长。”
白泰尼一把抓过话筒:“我是白泰尼局长。”他一声不响地听着,然后慢慢放下听筒,对麦克锐佛说:“跟踪目标不见了。”
迪玛可真有超凡的能力。
贾德觉得此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象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浪接一浪地扑过来。安娜说过。她丈夫漂亮英俊,这一定也没有夸张。
迪玛可有一张典型的罗马人的脸庞,线条分明,象雕刻的一样。一对乌黑的眸子,黑亮的发须中夹杂着几道银丝,格外迷人。他四十五岁左右,大高个,运动员的身材,走起路来急促而有力,活象一头烦躁不安的野兽。他说话声音低沉,充满魅力。
“想喝一杯吗,医生?”
贾德摇摇头,眼前这个人已叫他神魂颠倒。无论谁走进来,都不得不承认,迪玛可是一位神志完全正常,风度典雅迷人,彬彬有礼的主人,此时此刻,正在迎接着一位贵客的光临。
在这间镶嵌了华丽装饰的书房里,总共有五个人:贾德迪玛可,安吉利侦探,还有曾经窜到公寓大楼想凶杀人的那兄弟俩,罗克和尼卡。
他们把贾德围在中间。他同仇敌面对面了。每张脸上都现出冷酷狰狞的快意与满足。他终于明白了在与什么人作战,如果“作战”这词恰当的话。他步入了安吉利的圈套了。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用电话通知安吉利,请他来抓自己!安吉利,这只变了心的领头羊,竟然把自己领到屠宰场来了。
迪玛可兴趣盎然地打量着贾德,黑眼珠子里闪着探究的光:“久仰,久仰了!”
贾德一声不吭。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把你带到这儿,不过得问你几个问题。”他微笑着表示歉意,态度热情友好。
贾德知道他要问什么了,脑子里思绪翻腾。
“你同我妻子在一道谈过些什么事,医生?”
贾德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问:“你妻子?我不认识你妻子呀!”
迪玛可不满地摇摇头:“最近三个星期以来,她每个星期要去你的办公室两次。”
贾德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我没有叫迪玛可的病人呀……”
迪玛可会意地点点头:“她也许用了另外一个名字,用她出嫁前的名字,勃雷克,安娜·勃雷克。”
贾德小心地装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安娜·勃雷克?”
两兄弟往前逼进。
“不。”迪玛可厉声喝止。他转过身,脸朝贾德,笑容可掬的姿态已经消失了:“医生,如果你想耍花招,我会让你领教一下想象不到的滋味。”
贾德从他直视的目光中,明白他是会说到做到的。生命被套上了绳索,已经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了。他强装愤懑地说:“你想干什么,请便。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安娜是你的妻子。”
“这可能是真的。”安吉利说,“他……”
迪玛可根本不理睬安吉利的话,追问:“这三个星期来,你跟我妻子谈过哪些事?”
终于找到了最重要的事实真相。当贾德看见屋顶那尊青铜雄鸡时,最后一丝迷惑不解消失了。安娜没有害他,她也是受害者。她嫁给了一个正在飞黄腾达的大建筑公司的老板,却不知道此公的庐山真面目。此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引起她的怀疑,觉得丈夫并非原来想象的那样,而是参预了某种黑暗可怕的勾当,无人可诉衷肠,她便去找心理分析专家,一个陌生人,想寻求帮助。然而,在贾德的办公室里,妻子对丈的基本忠诚感,却阻止着她说出心中的恐惧不安。
“没谈什么。”贾德平静地说,“你妻子不肯告诉我她有什么烦恼的事。”
迪玛可两只黑眼睛盯住贾德,在试探,在掂量:“你会交代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的。”
当迪玛可得悉妻子,一个大家族的头头的妻子,去找精神心理分析家时,一定惊慌失措,难怪他要杀人,难怪他要拿到安娜的录音档案。
“她只说有件事让她不愉快,但又不肯说出来。”
“这些话十秒钟就讲完了。”迪玛可说,“她呆在你的办公室内,我每分钟都有记载。其他时间还讲了些什么?她一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她说你拥有一家建筑公司。”
迪玛可冷酷地打量着他。贾德觉得额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我一直在攻读心理分析学,医生,病人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讲什么。”
“那仅仅是治疗的一部分。”贾德实事求是地说,“在勃雷克太太——迪玛可太太身上,我没有取得进展,我原打算不给她看病了。”
“可是你没这样做。”
“没有必要了,因为星期五她来看病时,告诉我,她要去欧洲了。”
“安娜改变主意了,不想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贾德看着他,这次是真的不明白了:“不知道。”
“都因为你,医生。”
贾德心中一跳,小心翼翼地不让情绪波动从话音中流露出来:“我不明白。”
“你很明白。昨晚,我和安娜谈了一次。她认为同我结婚是一个错误,同我在一起不再感到幸福,因为她觉得爱上了你。”迪玛可压低嗓门,几乎象是梦中的呓语:“告诉我,当你们单独呆在你的办公室的时候,当她躺在你的沙发上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贾德强制住微妙复杂感情的冲击,她的的确确喜欢自己!可是,这对双方又有什么用呢?迪玛可正盯着他,等他答复。
“没发生过什么事。如果你攻读了心理分析学,你就会知道每一个女性病人,都会经历一段感情上的迁移,时刻都以为爱上了自己的医生,这种感情迁移,很快就会消失。”
迪玛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贾德,黑眼珠在试探贾德的目光。
“你怎么会知道她来找我看病?”贾德以毫不在意的口吻问道。
迪玛可打量他一阵,走到一张大书桌旁,掂起一把匕首形状的小刀,刀口象保险刀片一样锋利。“我手下有人看见她进了那幢大楼。楼里有不少儿科医生,开始还以为安娜想先不告诉我,然后再让我吃一惊。他们跟着她,却来到了你的办公室,这的确叫人大吃一惊。他们发现她去找一个精神病医生,迪玛可的妻子去把我的私事透露给一个精神病医生。”
“我对你说过了,她没有……”
迪玛可的声音变得温和了:“家族的执行委员会开了一个会,他们投票让我杀掉她,就象杀掉任何一个叛徒一样。”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那姿态使贾德想起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凶猛的野兽。“可是,他们不把我当成一个农民士兵那样随便发号施令,我是迪玛可,是首领,是头。我答应他们,如果安娜把我们的事讲出去了,我就杀掉同她谈话的人,就用我这双手。”
他举起一对拳头,一把攥着那把锋利的匕首:“此人就是你,医生。”
迪玛可一边说,一边围着贾德兜圈子。每当他转到贾德身后时,贾德便不由自主地全身收缩。
“你搞错了……”贾德开始辩解。
“没错。你知道是谁搞错了吗?是安娜。”
迪玛可上上下下打量着贾德,实在感到不可理解,说:“她怎么会认为你比我强呢?”
两兄弟在窃笑。
“你算个什么?一文不值。只不过是一个懦夫傻瓜,每天去办公室,挣个——多少?三万美金一年?五万?十万?还没我一个星期赚得多。”迪玛可越来越激动,伪善的面具飞快地一层一层剥落,粗声粗气地吼叫着,恶习丑态暴露无遗,扭歪了那英俊的五官。安娜只看见此人的外表,贾德却看穿了他行凶杀人的真面目,看到了赤裸裸的真脸。
“你们两个可热乎了!”
“没那事。”贾德说。
迪玛可两眼迸着火光,注视着贾德:“她对你说来,算不了什么?”
“已经告诉你了,只不过是个病人。”
“好吧,”迪玛可最后说道,“你亲口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你一点也不爱她。我去把她带到这儿来,让你单独同她在一起,讲给她听。”
贾德的脉搏激烈跳荡,这是个机会,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安娜。
迪玛可手一挥,三个帮凶全部退到外面门厅。他转过身,又戴上了伪善的面具,脸上挂着温柔和蔼的笑容:“只要安娜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她就会保住命。你去说服她,让她同我一道去欧洲。”
贾德突然感到唇焦舌燥,说不出话来。
迪玛可的眼里闪烁着得意忘形的光。
贾德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全然不把自己的对手放在眼里。
这可是命运的安排呀!
迪玛可并非高明的棋师,可他精明狡诈,知道手中有一张王牌,可以打得贾德无招架之力。这张牌就是安娜。不论贾德是进是退,安娜总是逃脱不了险境。如果劝她跟迪玛可一道去欧洲,她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迪玛可说饶她一命的话不可信,他那个大家族的人也不会答应。到了欧洲,他会安排一次“车祸”的。如果让安娜留下,一旦她发现贾德会出事,那她一定要竭力干预阻挡,结果将提前她的死期。已经山穷水尽,无路可逃了,只能两个陷阱任选一个往里跳。
安娜已经从二楼卧室的窗口看见了贾德和安吉利的到来。起初,她高兴了一阵,以为贾德来接她了,要把她从火炕里救出去;结果,只见安吉利掏出枪,把贾德押进屋子。
最后两天里,她才真正看清丈夫的真面目。以前,她只不过有一点点怀疑,很难相信是真的,尽量把它忘却。
事情的开始还是在几个月之前。
有次,她去曼哈顿看戏,因为戏的主要演员喝醉了酒,第二场才演了一半就把幕布拉下了。她回家的时间便提前了。迪玛可曾告诉她要在家里开一个业务上的会。在她回来之前,会本来是可以结束的,可没料到她会提早回家。她回来时,会正在继续。她丈夫大吃一惊,忙去关书房的门。可是安娜已听见有人在生气地喊叫什么“我主张今晚敲掉工厂,把那些杂种们一次就收拾干净!”一屋子生人,满嘴淫词秽语,冷酷无情的外表,再加上丈夫看见自己时惊慌失措的表情,使得安娜心神不安,忧心忡忡。
任凭迪玛可再三解释,她不加询问反驳,因为这事来得突然,无法解脱,只希望丈夫的辩解是事实。
结婚半年以来,他一直是个温柔、会体贴人的丈夫;虽然有时也发脾气,但总是很快就克制住了。
这次邂逅相遇的事过去了。
有一次,她听到电话铃响,便拿起听筒,却听见丈夫正通过长途电话同别人谈话,说道:“今晚要接一船货,你得派人去对付那个警卫,此人不是我们的人。”
她放下电话,全身发抖。“接一船货”……“对付警卫”……这是不祥之兆,不过,也许是商业上的习语行话,并无恶意,她小心谨慎,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问问丈夫关于他做买卖的事。他好象变成一个外人,筑起一堵铜墙,让她少管闲事,把注意力放到料理家务上。于是,他们二人大吵一场。第二天晚上,他送给她一副非常昂贵的项链,甜言蜜语地赔礼道歉。
一个月后,又出了第三件事。
清晨四点钟,安娜被“砰”地一声关门的响声惊醒。她轻轻地穿上睡袍,悄悄地走下楼,想看个究竟。书房里传来说话声,声音越来越高,是在争论什么事情。她朝书房门走去,看见迪玛可正对着六个不认识的人说话。她赶紧煞住步子,担心他因为被打扰而发火,她又不声不响地回到楼上,钻进被子里。第二天一早吃早饭时,她问他睡得好不好。
“香极了,十点钟一睡着,就再没有睁开过眼皮。”
这时,安娜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妙。是什么样的危险,有多么严重,她说不上杰,只知道丈夫在撒谎,其原因深不可测,无法探究。他在做什么样的生意买卖,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半夜三更跟一帮看上去象强盗恶棍的人打交道?在迪玛可面前,她不敢再提此事,惶恐不安开始滋长,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畅抒衷肠,讲讲心里的话。又过了几天,迪玛可夫妇所属的一个乡间俱乐部的宴会上,人提起一名叫贾德·史蒂文斯的心理分析学家,对此人的医术推崇备致,称赞不已。
“他是心理学家中的佼佼者,一位出类拔萃的医生,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仪表堂堂,迷人极了,可是他一心扑在事业上,枉生了一副俊模样。”
安娜记下了这位名医的姓名,第二天就去登门拜访。
与贾德的第一次会面就造成了她生活中的大动荡。她觉得自已被拖进了感情上的大漩涡,叫她心惊胆颤。在贾德面前,她心慌意乱,几乎说不出话来,好象自己成了一个中学女学生,希望下次别再来这儿丢丑出洋相。她接着又去了一次,想证明这种感情上的变化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的“事故”。结果,适得其反,感情反应更强烈。
她一向以自己有理智、很现实而自豪,没想到现在一举一动竟象一个初次堕入情网的十七岁的姑娘。她很难启齿同贾德谈丈夫的事情,便闲扯其他的事。每一次见面,都会加深她对这位敏感热情陌生人的爱。
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用的,因为不可能同迪玛可离婚。她认为自己心灵中一定有可怕的污点,不然怎么会结婚才半年,马上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决定再不见他,这样或许会好一点。
以后,一连串的事发生了。
先是卡洛尔被杀,接着贾德被车撞了。从报上她获悉,当莫迪的尸体在五星仓库被发现时,贾德在场。这仓库的名字,她以前见过,写在一张发票单的上角,发票放在迪玛可的书桌上。
可怕的疑团在她心头升起。
似乎难以相信迪玛可会介入这些恐怖事件中,但是……她好象陷入一场无法逃脱的恶梦。她无法把心中的惶恐告诉贾德,也不敢同迪玛可谈这些事。她让自己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无根据的,因为迪玛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贾德这个人。
两天前,迪玛可走进她的卧室,盘问她去拜访贾德的事。她开始还很恼火,他竟在跟踪盯梢她,但马上又变得惶恐不安。瞧见那张气得龇牙咧嘴的脸,她明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直至杀人。
在盘问中,安娜犯了一个大错误,让他知道了自己对贾德的感情。
迪玛可两眼发黑,死劲摇头,似乎想以此来摆脱这沉重的一击。等到迪玛可离开了卧室,只剩下安娜一个人时,她才意识到贾德的处境危险,同时也感到自己不能没有他。于是,她告诉迪玛可,她不准备去欧洲了。
现在,贾德也来了,就在这幢房子里。由于她的缘故,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卧室的门开了,迪玛可走进来,停住打量了她一下,说:“你有客人。”
她走进书房,身着黄色的裙衫,油亮的黑发披在肩头,苍白的脸颊上浮着忧虑的神色,然而一举一动都显得冷静沉着。她发现只有贾德一个人留在书房。
“你好,史蒂文斯医生。迪玛可说你来了。”
贾德觉得两个人是在玩字谜游戏,话中套话,观众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凭直觉,他知道安娜已经心中有数,已经把她的一切托付给他,准备按他讲的去做。
他只能尽量让她能多活两天。如果安娜拒绝去欧洲,迪玛可肯定会在这儿杀掉她。
他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可能变成危险的炸弹。
“迪玛可太太,你丈夫很不安,因为你改变了主意,不肯随他一道去欧洲。”
安娜等着,听着,掂量每一个字的含义。
“我也感到不安。我以为你还是去为好。”贾德提高嗓门说。
安娜打量着贾德的脸,想从他的眼神中理解他的真意。
她说:“如果我拒绝去呢?如果我出走离开他呢?”
贾德慌了,忙说道:“那可千万使不得!”她如果真这么干,她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幢房子。他故意地说:“迪玛可太太,你丈夫误会了,以为你爱上了我。”
她张开嘴刚要说话,贾德马上接下去:“我做了一番解释,告诉他这是心理分析治疗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是正常的现象。这种感情的转移,每一个病人都会经历的。”
她明白了他的暗示,说:“我懂了。恐怕当初我就不该去找你,干了这么件蠢事。我应该设法解决自己的苦恼。”
她的眼睛在告诉他心里的话,在表示自己的歉意,悔不该把他拖入险境。
她又接道:“我仔细考虑过了,在欧洲度假,休息一下,或许有点好处。”
贾德舒了一口气,放心了。她已经明白了。
可是,她自己的危险,贾德无法警告她。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即使知道,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安娜旁边,穿过窗棂,可以看见林边的几株大树。她说过,她曾在树林里长时间地散步;要逃,路是熟的。只要他俩能进到树林里……他压低嗓门,急迫地说:“安娜……”
“话谈完了吗?”
贾德转过身,只见迪玛可已经悄悄地进来,后面跟着安吉利,还有那两个大汉。
安娜对丈夫说:“是的。史蒂文斯医生认为我应该随你去欧洲,我打算听取他的意见。”
迪玛可笑了,看了看贾德,说:“我早就知道你能说服她,医生。”
他取得了全胜,容光焕发,脸上闪着得意洋洋的光,使他显得具有迷人的魅力。似乎他内在的能量和本事可以随意调遣,化恶为善,明明是阴险、卑劣,看上去却温柔、迷人,无法抵挡。难怪安娜会上当受骗,就是贾德自己,此时此刻,也很难相信这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美男子,竟是一个冷酷无情、心理变态的杀人犯。
迪玛可对安娜说:“亲爱的,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你还是赶快上楼去收拾一下行李吧。”
安娜犹豫了。她不愿把贾德一个人留给这帮家伙。“我,我……”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贾德。
贾德点点头,暗示她放心。
“那就这样了。”安娜伸出手,说,“再见,史蒂文斯医生。”
贾德握住她的手:“再见。”
这一次,的确是告别了,无路可选择。她转过身,对其他人点点头,走出书房。迪玛可目送安娜离去。“她漂亮吗?”说这话时,他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是爱?是占有欲?还是别的什么?也许后悔,对即将下毒手杀她表示惋惜。
“她全蒙在鼓里,”贾德说,“为什么要把她扯进去?放开她吧。”
迪玛可脸色骤变,迷人的表情消失了,房间里充满了仇恨,迪玛可和贾德两从彼此心照不宣。迪玛可脸上现出欢喜若狂的神色,说:“走吧,医生。”
贾德环顾四周,寻找逃跑的机会。迪玛可肯定不想在自己家里杀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两条大汉贪婪地盯着他,巴不得他有所行动,安吉利站在窗边,手摸着枪套。
“我不会在这儿收拾你的。”迪玛可轻言细语地说,“你是非死不可了,不过我想按我的办法来结果你。”
他把贾德往房门搡,其他人步步紧逼,一起往门后走去。
安娜走到楼上厅房时,停下了,注视下面大厅里的动静。她看见贾德同其他人往前门走去,便赶紧闪到一边,冲进卧室,停在窗口窥探,只见那几个人正要把贾德推进安吉利的汽车。
安娜顺手抓起电话,拨总机号码,好象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接线员的回答。
“接线员,接警察局!快,有紧急情况!”
一只男人的大手伸过来,按住了听筒。安娜惊叫一声,转过身来,只见尼卡站在面前,对着她狞笑。
安接力打开了车前灯。时间才是下午四点,可是寒风呼啸,卷起一团团浓云,漫天飞滚,遮住了太阳。他们已经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安吉利开着车,罗克坐在他旁边,贾德和迪玛可坐在后面。
开始,贾德不停地朝车外张望,巴望看到一辆过路警车,好孤注一掷,设法引起警察的注意。可是,安吉利专挑没有车辆行人的偏路小道,朝新泽西洲中部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去。
天空灰色的去块扩散了,下开了一场飘泼大雨。冰凉的雨点敲打着汽车前的挡风玻璃,听起来好象是疯狂的鼓点在咚咚响。
“开慢点!”迪玛可下令,“别翻了车。”
安吉利遵命照办,压在油门上的脚放松了一些。
迪玛可对贾德说:“大部分人都会粗心大意,犯这样的错误,自找麻烦,考虑问题没有我周到。”
贾德看着他,就象医生打量病人一样。这人得的是妄想狂病,已失去理智和逻辑的能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说服或者感动他。他已失去道德感,所以杀人不眨眼,不受良心遣责。现在,贾德总算明白了一切。
为了一种荣誉感——西西里种族的报复意识,要洗刷妻子给他、给他的家族带来的耻辱,迪玛可亲手杀了一人又一人。
头一次,他误杀了汉森。后来,听到安吉利的汇报,他又闯进办公室,发现了卡洛尔。可怜的卡洛尔,不知道迪玛可太太就是安娜,当然无法交出录音带。但是他天生不能容忍任何不顺心的事,结果丧失理智,疯狂之极,杀了卡洛尔。正是这个迪玛可,开车撞倒贾德,伙同安吉利闯进办公室行凶,甚至还冲入室内开枪。现在,既然麦克锐佛确认了贾德有罪,他们便决定让他死得象自杀,因悔恨而寻短,这来,警察就不会去进一步追究调查了。
还有莫迪……可怜的莫迪,当贾德告诉他两名侦探姓名时,还以为他对麦克锐佛反感不满呢!其实是对安吉利。莫迪已经知道安吉利与这个家族有牵连,可当他摸到了蛛丝马迹时,却……
他看着迪玛可,说:“安娜会出什么事?”
“用不着你担心,我会照管她的。”迪玛可说。
安吉利笑道:“那是当然的。”
贾德气得发抖,却又无能为力。
迪玛可沉思片刻后说:“我错了,不该娶家族外的女人。局外人是永远不可能理解我们的。”
汽车在荒寂的旷野上奔驰,远处地平线上冒出了一座工厂的轮廓。
“快到了。”安吉利说。
“你干得很漂亮。”迪玛可说,“我们要把你藏起来,等风声过去了再露面。你想到哪儿?”
“我喜欢佛罗里达州。”
迪玛可点头同意:“没问题,跟家族里的一个成员呆在一起。”
“我在那儿有几个认识的漂亮娘儿们。”安吉利笑道。
迪玛可通过反光镜回报一笑,说:“你回来时,一定晒得黑黑的。”
“但愿如此。”
罗克哈哈大笑。
远处的右边,贾德看见一排排工厂的厂房,喷出一团团烟雾。车开到一条通向工厂的小路上,拐了一个弯,一直驶到一幢高墙跟前,才停下。
大门关闭着,安吉利按按喇叭,从门后走出来一个穿雨衣戴雨帽的人。他看见了迪玛可,便点点头,打开门锁,把门拉开。安吉利开车进厂,大门又呼地一声关上了。他们到了目的地。
在第十九警察区,麦克锐佛中尉同三名侦探,白泰尼局长,还有两个联邦调查局的人道,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份名单。
“我就是该家族在东部地区的全部成员的名单。麻烦的是:不知道安吉利与其中的哪一个成员勾结在一起。”
“一个一个查,要花多少时间?”白泰尼局长问。
联邦调查局的人答道:“我张名单上有六十多个人的名字,起码得需要二十四个小时,可是……”他停下了。
麦克锐佛替他把话说完:“可是,二十四小时后,史蒂文斯医生已经没命了。”
一位穿制服的年轻警察急急赶到门口,看见一屋子人,便停住了。
“什么事?”麦克锐佛问。
“新泽西方面不知道此事是否重要,不过你曾通知他们一有不寻常的事就报告。电话接线员接到一位成年女性的电话,要求接警察局,说有紧急情况,紧接着电话被卡断了。接线员等了一会儿,没再打电话来。”
“电话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
“从一个叫劳泰本的城镇。”
“问了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电话很快就断了。”
“这情况很重要。”麦克锐佛说。
“算了吧。”白泰尼说,“大概是一个老女人想报告丢了一只猫。”
麦克锐佛的电话铃响了。他拎起话筒:“我是麦克锐佛中尉。”
屋里其他人发现他脸色紧张。
“好的,告诉他们别动,等我来。我马上去!”他扔下听筒,说:“公路巡逻队刚才发现安吉利的车在206号公路上,正朝北驶去,面粉厂外面。”
“跟他的车了吗?”联邦调查局的人问。
“警车正好往相反方向开,等转过头来,安吉利的车已经不见了。这区我熟悉,除了几间工厂,什么都没有。”他转身对联邦调查局的人说:“请火速查清这几间工厂的名字及其工厂主。”
“好的。”他伸手挂电话。
“我现在就去。”麦克锐佛说,“查清以后就用无线电话通知我。”他转身对手下人说:“出发!”
他奔出房门,三名侦探和一名联邦调查局的人紧跟在后。
安吉利把车驶进门边的警卫室,朝一排外形古怪的建筑物开去。高耸的烟囱,巨大的水槽,奇形怪状,笼罩在蒙蒙雨雾中,就象古老荒原上的妖魔。
车轮继续转动,冲到一组组粗管道和传送带跟前,戛然而止。
安吉利和大汉先下车。大汉打开后车门,手里抓着枪,对贾德喝道:“出来。”
贾德慢慢地下车,后边跟着迪玛可。隆隆的吼声和呼啸的风声迎面扑来。前方大约二十五英尺处,有一条巨大的管道,压缩的空气挤满管道,响声震天,管口附近的东西全部吸了进去。
“这是国内最大的管道之一。”迪玛可吹嘘说,提高嗓门,好让旁边的人听见,“你想看看它是怎么样运转的吗?”
贾德不相信地看着他。迪玛可又扮演开殷勤主人的角色,在招呼他的客人。不——这不是演戏,是说到做到。这正是可怕之处。迪玛可马上就要杀死贾德,这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买卖交易,就象处理掉一件陈旧无用的设备一样,只不过事先想给贾德留下一个印象。
“过来,医生,这管道可有趣了。”
他们朝管道走去,安吉利在前面开路,迪玛可夹在贾德身边,那条大汉殿后。
“这间工厂一年将可以挣五百万美元。”迪玛可自豪地说,“全部生产过程都是自动化操作。”
离管道越近,吼声越响,那噪音几乎难以忍受。从管道口到真空室二百码距离,有一条宽大的传送带,把大块的原木送到一尊二百英尺长、五英尺高的刨床上,刨床上有六对锋利的刀具。刨过原木再往上送到一个旋转台上,台上刀具丛立,象一头凶猛的豪猪。锯屑夹杂着雨点在空中横飞,然后统统被吸进那条大管道。
“不管原木有多大多粗,”迪玛可骄傲地说,“这些机器都能把它们锯得刚了好能送进这条三十六英寸粗的管道。”
迪玛可从口袋里掏出钱,大喝一声:“安吉利!”
安吉利转过身子。
“到佛罗里达州旅行去吧。”迪玛可扣动了扳机,安吉利衬衣衣爆开了一个腥红的洞。安吉利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盯着迪玛可,脸上还挂着半拉子笑容,好象在等着解除答谜语似的。迪玛可扣了一下扳机,安吉利缩成一团,倒下了。迪玛可冲着罗克点点头,这大汉便背起安吉利的尸体,朝管道走去。
迪玛可对着贾德说:“安吉利太鲁莽了,全国各地每一个警察都在找他,万一抓住了,他就会把我供出来。”
杀人灭口,冷酷无情,已经够叫人不寒而栗的了,可接着发生后更令人毛骨悚然。贾德心惊肉跳地看着大汉把尸体背到管道口,管口内巨大的吸力一下子就抓住尸体,贪婪地一口吞噬掉了。大汉用手紧紧地攀住管口的一个大扶手,才顶住那要命的旋风,没有被卷进去。安吉利的尸体从管道转出来,通过刀具丛立的旋转台,消失了。大汉伸手拧动管道口的阀门,道口马上被盖住,堵住了旋风。接着,突然一片沉寂,震耳欲聋的沉寂。
迪玛可转过身,对着贾德举起了枪,脸上的表情兴奋而又神秘,对他来说,杀人是一种宗教上的体验。贾德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已不再害怕。相反,他愤怒不已,因为象迪玛可这种人竟然可以活下去,再去杀安娜,杀其他正直无辜的人。贾德听到一阵咆哮,这是愤怒和失望的呻吟,他意识到,这声音正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他象一头落入陷阱的猛兽,恨不得杀掉捕住它的人。
迪玛可猜到他的心情,冲着他微笑:“我要朝你肚子开枪,医生,让你慢点死,好有时间再替安娜操点心。”
没救了。还有一线希望。
“应该为她操心。”贾德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
迪玛可费解地瞧着贾德。
贾德开始大喊大叫,好让迪玛可听着。
“你知道你的生殖器是啥吗?就是你手中的那支枪。没有枪和刀,你就跟女人一模一样。”
他发现迪玛可气得脸色发紫。
“你没有长睾丸,迪玛可!手中如果没有枪,你就成了众人的笑柄!”
迪玛可眼球上爬满红丝,就象升起了宣布死刑的旗帜。大汉往前逼进一步;迪玛可挥挥手,把他赶到一边。
他把枪扔到地上,说:“我要赤手空拳地杀死你,赤手空拳!”
象一头巨兽,他慢慢地朝贾德移过去。
贾德闪到一边,没让他抓住。他知道,论体力,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唯一的希望是搅乱对方病态的神经,让他不能起作用。必须不停地冲击迪玛可最容易攻破的地方——男人的骄傲。
“你是个同性恋,迪玛可!”
迪玛可哈哈大笑,猛地扑过去。贾德一闪,又躲开了。
大汉从地上拾起枪:“头目,让我来干掉他!”
“不许用枪!”迪玛可大喝一声。
两个人来回转圈,声东击西。贾德踩到一堆湿木屑上,滑倒了,迪玛可象一头公牛猛地扑上去,对着贾德嘴边狠狠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贾德挣扎起来反击,迪玛可脸上挨了一击,倒退了几步,又冲上来,一连几拳打中贾德腹部,三拳就打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他想再嘲弄迪玛可,激怒他,可气上不来,叫不出声。迪玛可占了上风,如同一只凶猛的飞禽在捕捉食物。
“喘不上气了吧,医生?”迪玛可哈哈大笑,“我过去当过拳击手。我要好好教训你一下,先打断你的腰,再砸烂你的头,挖出你的眼球,我要在折磨你致死之前,让你求我开枪打死你。”
贾德相信这是真话。天空阴云密布,凄惨的暮光透过云层,洒落到迪玛可身上,他看上去好象一头发狂的野兽。他再一次扑上去,一把揪住贾德,嵌着浮雕宝石的戒指划破了贾德的脸。贾德反扑过来,用两个拳头敲打迪玛可的脸,迪玛可无动于衷,根本不躲闪。
迪玛可开始攻击贾德的腰部肾脏区,两个拳头象活塞不断地出击,揍得贾德剧痛难敖,退到一边。
“你还没累吧,医生?”迪玛可又一次紧逼上来,再挨几下,贾德身体就顶不住了。得继续知战,这才是唯一的办法。
“迪玛可……”贾德气喘吁吁地喊。
迪玛可佯装攻击,露出空档,贾德乘虚扑过去,迪玛可身子一沉,哈哈一笑,对准来者两腿之间的部位狠狠一拳,贾德痛得打滚,终于倒下了,迪玛可乘机压在他身上,两手钳住他脖子。
“用的是赤手空拳!”迪玛可尖叫道,“我要用两只空手,挖出你的眼睛。”一对铁拳朝贾德两眼砸去。
警车加足马力,沿206号公路朝南急驶,车内无线电话里不断传来呼叫声:“三号……三号……全部警车待命出发……纽约第二十七分队……纽约第二十七分队……”
麦克锐佛一把抓过麦克风话筒:“纽约二十七分队……开始行动!”
电话里传来白泰尼局长激动的声音:“找到了,麦克锐佛!新泽西管道公司,在面粉厂南部两英里的地方,归五星联合公司所有,那间肉类加工包装厂也归它管。这是迪玛可的外围组织。”
“好的,”麦克锐佛说,“马上就去。”
“离那里还有多远?”
“十英里。”
“运气还可以。”
“是的。”
麦克锐佛关上电台,拉响警笛,把油门加到最大。
贾德头晕眼花,两眼冒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锤打头部,在撕裂全身。他想睁开眼看看,可两眼肿得睁不开。肋骨上挨了一拳,砸断了几根肋骨,剧痛钻心。他感觉到迪玛可呼出的热气喷到了脸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看不见人,光挨揍。他张开嘴,舌头也肿了,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你看……我没错吧……你能……你只能欺负,欺负倒在地上的人……”
往脸上喷出的热气停住了。他只觉得有两只手抓了他,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是死定了,医生!我可是用的赤手空拳!”
贾德躲开这声音,喘着气说:“你,你是……畜牲……神经病……应该送你进……进疯人院。”
迪玛可又被激怒了:“你撒谎!”
“是真的。”贾德边说,边往后挪动,“你……你大脑发育不健全……你的精神会……崩溃,你会……会变成白痴、傻子。”
贾德两眼漆黑,看不清方向,只管往后退。他听见了身后盖上盖子的管道内嗡嗡的响声,象一个熟睡的巨从躺在那儿。
迪玛可冲过去,两只手卡住贾德的脖子,“我要掐断你的脖子!”十个粗指头箍住气管,死劲地卡。
贾德头发晕,天地旋转,最后的时刻到了,求生的本能驱驶他去拉开迪玛可的手,好喘一口气。可是,凭最后一点意志的力量,他却把双手移到背后,摸管道的阀门。他迸出体内最后的一点能量,扭动阀门把,转过身子,让迪玛可的身体对着管道口。
一个巨大的真空口豁然张开,管内的吸力把两个人往道口里拖。贾德用双手拚命地攥住阀门,顶住这股疯狂的旋风。迪被吸力拖住了,十指死劲扣住贾德的脖子不放。迪玛可本来是可以逃命的,可他已经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不愿放开贾德。贾德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部,但却听见了一头野兽的狂叫,一声一声,全被狂嚣的旋风吞没。
贾德的手指开始发软,快要抓不住阀门了,马上就要与迪玛可一道同归于尽,卷进管道。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到迪玛可的手松开了,紧接着一声尖叫,马上又消失到管道内的轰鸣之中。
迪玛可不复存在了。
贾德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一步都走不动了,站着等那条大汉开枪。
枪响了。
他站着没动,纳闷这大汉怎么会打不准。迷迷糊糊又听到几声枪响和脚步声。接着,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的胳膊被人挽住,耳朵里响起麦克锐佛的声音:“上帝呀,瞧他这脸,都打成什么样了!”
贾德被一双有力的手一把拉开,脱离了管道口。一道道湿漉漉的东西顺脸颊往下淌,是血,是雨,还是泪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他死劲睁开一只肿胀的眼,透过一线沾满血丝的细缝,朦朦胧胧看见了麦克锐佛。
“安娜还在房子里。”他说,“迪玛可的妻子,得去她那里。”
麦克锐佛奇怪地瞅着他,没反应。贾德很难解释清楚,便把嘴凑到麦克锐佛耳边,声音嘶哑,语不成句地慢慢哼道:“安娜……迪玛可……她在房子里……救命……”
麦克锐佛回到警车边,拿起无线电报话机,下了命令。
贾德站在一边,摇摇晃晃,两腿发软,让迪玛可打得还没有缓过来,任凭刺骨的寒风冲击全身。在他身前,躺着一具尸体。他知道,这是大汉罗克。
赢了——他心里想,彻底赢了。他脑子里翻来复去地重复这句话,可是又觉得毫无意义。这是什么胜利?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体面文明的人,一个医生,一个医治创伤的人。可是现在,他却成了渴望杀人的野兽。他把一个神志不健全的人逼到了发疯的边缘,然后杀害了他。这可怕的精神重担,他将得挑一辈子,因为虽然出于自卫——上帝的帮助——他却从杀人自卫中取乐。就为这一点,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觉得自己同迪玛可,同那两条大汉还有其他人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文明只不过是一张脆弱的薄薄的装饰板,一旦裂了,人类就恢复了兽性,又跌进因能爬出来而感到自豪的原始人的深渊。
太疲乏了,他无法再想。现在唯一的欲望是得到安娜平安无恙的消息。
麦克锐佛站在他身边,举止风度不同寻常,古怪而又温柔。
“有一辆警车已出发去她家了,史蒂文斯医生,行了吧?”
贾德感激地点点头。
麦克锐佛挽住他胳膊,扶着他的手。当他慢慢地,痛苦地走过这间大院时,雨停了,远方地平线上,雷雨云层已被十二月的寒风吹散,城空就放晴,西边天际泛出一缕缕红光,太阳正挣扎着冲出云层,那缕光越来越亮。
一个美丽的圣诞节就要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