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声响,电脑右下角迅速弹出一个浮动窗口,表示有新邮件进了邮箱。
正在埋头写会议纪要的谭斌,漫不经心瞄了一眼。
此刻已是晚上九点十分,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偌大几百平方的空间,只有她一人还在挑灯夜战。
邮件的发信人,是MPL中国公司的执行董事长刘树凡。
谭斌耸耸肩,接着写她的纪要。
Kenney 刘先生与她隔了至少三层,八竿子挨不着的关系,大概又是告全体员工书之类的废话。
最后一个句号落停,谭斌抬头、伸懒腰、喝水,随手点开刚才的邮件。
她顿时楞住。
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不再担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一职。
她把这句话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的幻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程睿敏进公司九年,从销售代表一步步做到销售总经理,几乎堪称元老。他这种身份,若属正常离职,总该由总裁亲自执笔,极尽感激肉麻之词,然后通告天下。
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
但是这封邮件,显然是个异数。
谭斌走到窗前, 茫然注视着大厦脚下熟悉的灯光和土地。
这一晚,和北京初夏任何一个夜晚相似,清风拂面,夜凉如水,立交桥上车灯如链,CBD地区的不眠夜。
谭斌却觉得手心冰凉。
类似内容的文字,她在五年前初进MPL公司时,见识过一次。过程异常残酷,所以印象深刻。
那一回,是亚太区和大中国区分家,董事会中泾渭分明,为几个位子杀得血流成河。
谭斌犹豫着,好象应该立刻给上司余永麟一个电话。
可她实在担心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余永麟是MPL公司的北方区销售总监。太太怀孕几个月,已经令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模范的住家男人,每天六点按时下班回家。
三分钟后,谭斌终于按下余永麟的号码。
不为别的,只因余永麟是程睿敏带进公司的,两人又是大学同窗,一根绳上的蚂蚱。
“Cherie,什么事?”随着余永麟的声音传出话筒的,还有背景电视的嘈杂声。
“老大,”谭斌吸口气,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Ray要离开公司了。”
“嗯?什么?”
噪音太大,余永麟显然没有听明白,回答得漫不经心,话筒里间或有女人低低的笑声。
谭斌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Tony,请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我有急事。”
余永麟终于警觉,推开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Ray,老大,Ray 要离开公司,你知道吗?”
余永麟的手机差点脱手落地。
“你听谁说的?”
“Kenny十分钟前发的mail。”谭斌回答,心却直沉下去,余永麟也不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了。
余永麟定定神:“我知道了,这就收mail。你在哪儿?”
“办公室。”
“为什么还不回家?”
谭斌哭笑不得:“Tony,我在替你和Headquarter那帮闲人开会,忘了?”
“哦,是我糊涂了,抱歉!开完会赶紧回去,路上小心!”
“老大,谢谢啊谢谢!”谭斌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收线挂机,到此为止。
她已尽到一个下属的本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可多说。
余永麟扔下手机,直扑到桌前支起电脑,网络连接,登录公司防火墙,进入outlook, 然后,他看到了那封奇怪的邮件。
“Shit!” 他一脚踹上书房的门,开始拨打程睿敏的手机。
一遍又一遍,手机里一直是同样的提示录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那天晚上,MPL公司无数人在同一时刻拨打同一个号码,但他们听到的,都是移动网络那个呆板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谭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关机前习惯性地察看明天的备忘录。
早上八点和客户有个交流会,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意味着她明早五点半就要起床。
MPL员工价值观的第一条,就是客户优先,自然包括尊重客户的工作时间。
地点是中国大饭店,日日例行堵得水泄不通的重灾区。想起每天清晨摩肩接踵的人潮,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谭斌住在京城的东北四环外,想在上下班时段开车穿越国贸地区,比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
她拨个电话给男友沈培:“今晚我住你那儿,方便吗?”
沈培的公寓就在东直门附近,可以坐地铁去国贸。
“你还在办公室?”沈培了解她的习惯。
“嗯。”谭斌累得不想多说。
“我正要出门吃饭,去接你好不好?”
谭斌觉得麻烦:“不用了,我把车存在公司,自己打车过去。”
“反正要出门,你别动,等着我啊,最多十五分钟。”
谭斌取过外套出门, 沈培已经把车停在路边,靠在车门边等她。
路灯柠黄的光晕,清楚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剪裁合身的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谭斌挺佩服沈培这个本事,多恶俗的款式,都能被他穿出不一样的风情。
“吃什么?”她坐定后问。
“印度小厨。”
“我就知道,你小子顶没情调。”谭斌泄气。
沈培最爱他们家的咖喱拌饭,谭斌对印度菜的印象,却是一碗又一碗不同颜色的糊涂。
她永远搞不清那些绿咖喱、红咖喱和黄咖喱有什么分别。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这里的生意还是不错。店堂间盘旋着印度音乐,扭扭捏捏的笛声,欲拒还迎,万分妖冶,谭斌总有错觉,觉得哪里会突然钻出一条蛇来。
她点起一根烟,百无聊赖地看着青烟在眼前丝丝缭绕,然后袅袅散去。
谭斌没有烟瘾,只有烦闷或者困倦的时候,偶尔抽一支提神。
沈培看来是饿坏了,吃得又快又急,几次差点噎着。
谭斌问:“中午没吃饭?”
“嗯,早饭也没吃。灵感来了不敢停笔,怕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
沈培总算从盘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不顾周围人的侧目,身体越过桌面,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我想你。”他低声说。
谭斌脸红,发觉身体渐渐开始回暖融解。
沈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的痕迹极深,眼尾略略上挑扫向鬓角,就 是俗语中的“桃花眼”,笑起来相当的孩子气。
而他的职业,是京城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
谭斌在校修的是工科。学工科的女生基本都有个通病,就是瞧不上学文科的男生,总觉得他们感情大于理智,兼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
沈培似乎更加过份,学的居然是纯美术。不过他很有点自知之明,管自己叫画匠。
“画家?”他耸耸肩对谭斌说,“梵高那种才称得上家,我就一俗人,顺手涂两笔混碗饭吃。”
看上去他混得很不错,零四年初就在东二环边上买了三室两厅的公寓。三年过去,房子的市值几乎翻了一倍。
所以最近又新添了部帕杰罗3.0,不然对不起他凭空飞来的另一半资产。
谭斌想得出神,直到沈培在她眼前晃晃五指。
“干什么?”
“怎么了你?不高兴?”
“没有。”谭斌努力放松表情。
她最不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给朋友亲人。
话又说回来,沈培一脑门子都是他的风花雪月,这些事他不爱听,说了他也不见得懂。
沈培狐疑地看她,招手结账。
谭斌掐灭烟头,拍拍他的脸颊,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沈培释然,拾起外套披在她肩上,驱车回家。
“今儿真的没事?我也是真没出息,一见你拉脸就心惊肉跳。”
没有人回答他。
谭斌靠住他肩膀昏昏欲睡。
沈培不由自主地叹气,回过头专心开车。
两个人都累了一天,进门冲个澡便倒在床上。
画架前一站十几个小时,运动量也非同小可,沈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
谭斌因为早起,不愿干扰沈培的作息,自觉搬到客卧,却翻来覆去无法成寐,索性起身走进沈培的画室。
这是原设计中的主卧,被沈培执意改成了画室,主卧反而屈居一隅。
窗帘并没有拉拢,清白的月色一泻千里,墙角堆着大蓬绿色植物,滴水观音的叶子几乎延伸到屋顶,朝向月光的一面,镀银一般闪闪发亮。
房主人没有一般艺术家不修边幅的脾气,倒是有点洁癖。画具颜料堆放得整整齐齐。
房间正中放置着画架,几张未完成的画布上,蒙着整幅防尘的白布。
谭斌抱着肩膀坐进藤椅,透过整幅落地窗,小区占地五万平米的人工湖扑进眼帘,波光粼粼直映入她的瞳孔深处。
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这行话又在她眼前晃动,就象水面上浮动的灯光。
程睿敏在MPL公司九年间的升迁经历,一直是她倾心模仿的榜样。他几乎是MPL的一个传奇,也是很多新员工心中的偶像。
身段高挑,深色西装熨帖合身,面孔上有浓浓的书卷气。无论气质还是谈吐,看上去就让人舒服。
谭斌和他工作中的直接接触并不多,除了每月常规的销售会议,被同事戏称为每月一次的扒皮会。
不仅东南北三区的销售总监,所有的销售经理都要在他面前一一过堂。
谭斌曾在程睿敏的助理处,见过他的日程安排。
密密麻麻的会议,一个叠着一个,令人眼晕。他的邮件,发出时间总在晚上十点以后。
但程睿敏永远一副精神熠熠的样子,神情专注,思路清晰,提问一针见血,却态度温和,从未给人锋芒毕露的压迫感。
见过太多拿着鸡毛当令箭,坐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便自觉社会栋梁的职场白领,谭斌觉得这点尤其难得。
人人都说程睿敏前途不可限量,真正锐不可当。
那么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除了上一任首席执行官退休回欧洲养老,新任CEO李海洋上任,公司近来并没有太大的动作。
谭斌百思不得其解。
沈培起夜,看到画室隐隐有人影走来走去,他摇摇晃晃摸进来。
“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谭斌套一件银红色的睡衣,月光下纤维的细芒闪烁不定,似人鱼身上的鱼鳞。
沈培双臂环过她的肩膀,语气出奇的温柔:“ 傻子,想太多是没用的, 世界不会因为你的苦恼而改变。”
往往在半梦半醒的关口,他的艺青气质会原形毕露,说话如苏格拉底般深奥玄妙。
谭斌忍不住笑,脸埋进他的胸口。
“斌斌,下个月我去甘南采风,和我一起去吧。”
“没问题,如果你能说服余永麟,给我两周年假,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
谭斌说得信誓旦旦,却没有一丝诚意,沈培失望。
“睡吧,快两点了。要不,付我钱,我抱着你睡。”
“去。”谭斌掐他一把。
是真的掐,指尖专拣着最细嫩的地方下手,只拈起一点点皮肉。
那种疼,牵心扯肺,沈培直怀疑谭斌有潜藏的施虐倾向,他哎哟哎哟惨叫。
谭斌拧他的脸:“住嘴啊,再叫把保安招来了!”
沈培坏笑:“我就是想让你丢人。”
谭斌索性再来一下。
沈培躲不过,疼得直抽冷气,气恼之下使出蛮力横抱起她,用力扔在床上。
“睡觉!”他压低声音喝一声。
谭斌埋在枕间偷笑,翻个身倦意来袭,居然真的睡着了。
仿佛只是一闭眼,哔哔哔的声音不绝于耳。
谭斌苦恼地睁开眼,伸手按停了手机的闹钟。
总也睡不够。目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
可真的偷空休几天假,清晨六点半一过,必定醒得双目炯炯,听力变得异常灵敏,远处道路的刹车声,公交车报站声,楼下隐隐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身体早就脱离大脑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
谭斌难免抱怨,损友文晓慧一语道破天机:“贱就一个字!”
比如此刻,明明意识清醒,身体却顽强地不肯合作。
窗帘的缝隙间有晨曦透入,屋内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北京的夏天亮得早,五点左右天空就转为淡青色,地平线隐现霞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炽。
谭斌只好小声和自己商量:“谭斌,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还想控制别人?想什么好事呢?”
“唉,我说谭斌,你对自己是不是太狠了?”她翻个身接着自言自语,决定原谅今天的堕落,因为只睡了三个小时。
再挣扎一会儿,还是爬了起来,皱着眉蹩进浴室。
掬把凉水浇在脸上,才算彻底清醒,她换过短裤跑鞋,下楼晨练。
慢跑的习惯,是大学时被逼着养成的。这些年从中受益颇深。
时间太早,晨练的人还寥寥无几,碎石铺就的湖边小径上,只有不多几个人在遛狗。
两条金毛巡回犬迎面跑过来,呜呜低吠,绕着她嗅来嗅去。
谭斌停下脚步,摸摸狗背处细软光滑的皮毛,两只狗受到鼓励,愈发围着她嗅个不停。
她喜欢狗,尤其是大型犬,哈士奇、牧羊犬之类的。
可惜北京五环以内,不允许豢养大型犬,她的工作性质,也不适合收养宠物。
这两只金毛犬长着奇长的耳朵,主人给它们戴上彩色的耳套,前面看过去,只露出狭长的狗脸,模样十分有趣。
谭斌觉得象小红帽中的狼外婆。
“杰瑞,汤米,回来!” 狗主人终于看不过去,在不远处低唤。
谭斌笑着回身招招手,脱开身接着跑下去。
好久才反应过来,汤米与杰瑞,不就是著名的猫和老鼠吗?她忍不住咧嘴笑。
回房迅速沐浴化妆,睡眠不够,镜子里两个大黑眼圈。
她冲着镜子攥起拳头:“说,谭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
镜子不出声,也许在她的威胁之下,内心已经挣扎至破碎。
她边涂面霜边吃吃笑。
吃过简单的早餐,又灌下两大杯黑咖啡,谭斌和沈培道别,提起电脑包匆匆出门。
由于常年坚持锻炼,她的双腿修长结实,腰腹没有一点赘肉,穿起长裤和职业装来尤其漂亮,英姿飒飒中有一点不经意的妩媚。
谭斌没功夫享受自己引来的回头率,她正为狭小的个人空间烦恼不已。
只听说地铁人多,除非亲眼目睹,她想象不出清晨七点四十的一号线,会拥挤到这种程度。
人被挤得站立不稳,后背紧紧贴在铁栏杆上,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幸亏练过瑜伽,事后她一边挥汗一边庆幸。
上到地面抱着电脑一路狂奔,总算按时抵达会场。
轮到谭斌发言,她长吸一口气,收紧腰腹,挺直脊背走向最前排。
Presentation(陈述,这里指利用PowerPoint软件介绍方案/计划)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就是身体语言的端正。这是她从工程师转型为销售代表时,接受的第一课。
谭斌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晃了两年,才加入MPL。入公司五年,她算不上升得最快的,却是走得最稳的。
做了三个月工程师,被发现有管理的潜力,转去做项目管理。半年后转行销售,销售代表做满十二个月,她即被提升销售经理,从最不起眼的小项目开始,如今她已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每年销售额将近两千万欧元。
也难怪有新晋的后辈爱慕她,她站在那儿,笑容自信,双眼闪亮,如《魔戒》中精灵女王的水晶瓶,从内到外都折射出晶光。
因为私下演练过两次,所以她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再回答完客户的几个问题,正好三十分钟,和议程的安排,分毫不差。
前排有人轻轻鼓掌,谭斌微笑致谢。
落座后熟悉的客户低声问她:“听说小程走了,为什么?”
谭斌苦笑, 坏消息总是传得最快,八卦又是人类至死不改的天性。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
公司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谭斌归心似箭,放弃了午餐往回赶。
她并不知道,当她站在大屏幕前的时候,恰恰错过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场面。
事后同事添油加醋,七嘴八舌间才让谭斌对当时的情境,做出一个大概的拼图。
程睿敏到达公司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四十。
他取出电子门卡晃晃,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嘀嘀声。
电子锁的绿灯闪了几闪,又变成红灯。这表明他的门卡已失效,入门权限被取消。
他反复尝试,结果依然令人绝望。
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值夜的保安。
“先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请您九点以后再来。”
“我是这个公司的人,门卡坏了,请帮我开门。”程睿敏气恼,取出员工卡亮给他。
玻璃门后的保安面无表情,“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这个权力。”
程睿敏瞪着他,喘气渐急。
保安的口气缓和了些:“先生,您自己进来当然没有问题,我要是为您开门,饭碗就要砸了。”
程睿敏也觉自己过份,只好回停车场苦等天明。
九点左右,员工陆陆续续上班。程睿敏依然进不去公司的大门。
这次接待他的,是大厦的保安部经理:“程先生,我接到通知,您不再是MPL公司的员工。”
程睿敏怀疑自己落入一个噩梦中。
“Kenny 刘,李海洋,随便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他失去一贯的冷静。
前台看看保安经理的脸色,开始拨打刘树凡的内部分机。
保安经理亲自陪着程睿敏上楼。
大堂里站满了等电梯的公司员工,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据目击者说,那时程睿敏大概已经意识到什么,脸色极其难看,平日的倜傥风流荡然无存。
刘树凡和李海洋的办公室,在十九层。
不少人已经看到了那个邮件,表面上假装忙着做事,实际耳朵只只竖起,如定向雷达一般,全部转向刘树凡的办公室。
他们期望能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好为茶余饭后增加更多的谈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写字楼生涯多年,早已见惯人来人往,既然威胁不到自己, 冷眼看戏的人还是居多。
刘树凡的房间内,却始终安静。
一个小时后,程睿敏从刘树凡的房间走出来,脸色煞白。
有人看到他走近李海洋的办公室,李海洋的助理说,CEO昨晚已经飞往新加坡。
程睿敏面如死灰,嘴角却有奇特的笑意慢慢绽开。
他转身走向电梯,目光沉静而绝决,周围变得鸦雀无声。
两名保安紧跟着他,去十六层收拾私人物品。
两部电脑的账户早已锁定,无法登入公司网络。程睿敏只用一只硬盘拷走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其他东西全部放弃。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震惊至无言以对。
如此决绝悲壮的解雇场面,和MPL以温和著称的公司氛围格格不入。
MPL入华二十年,一向坚持以人为本,强调个体尊重。此刻这一幕,在MPL中国公司,称得上空前绝后。
程睿敏下楼离开, MPL公司的双扇玻璃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谭斌打车回到办公室楼下,先到旁边的星巴克买杯咖啡,然后想起自己的车上还存着几张发票需要报销。
地下停车场里,她看到程睿敏颓丧的背影,双臂支在引擎盖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他去拉车门,却怎么也拉不开,最后一次差点跌坐在地上。
谭斌走过去。
“程帅……”销售团队的人平时开玩笑,都这么称呼程睿敏。
程睿敏好象没有听见,还在和自己的车门较劲。
谭斌伸出手,轻轻向上一扳,车门无声无息打开。
“谢谢。”程睿敏歪歪嘴角。
他想点火,手抖得钥匙哗啦啦响,无论如何捅不进钥匙孔。
“我的车就在旁边,您去哪儿?我送您成吗?”
谭斌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看到一向以整洁著称的程睿敏,一身西装揉得稀皱。明白出了大事。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完全不适宜开车。
程睿敏到底打着了引擎,这才回头看一眼谭斌。
“不用了,谢谢!”
多少恢复一些元气。
谭斌把手中的咖啡递过去:“还是热的,您拿好。”
程睿敏再看她一眼,伸手接过。谭斌发觉他有极之修长的手指,却触手冰凉。
纸杯被放置在副座前。
谭斌目送他的车绝尘而去,心里沉得象吞了坨铅块。
回到格子间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召进余永麟的办公室。
余永麟是标准的北京男人,高大,五官轮廓分明,浑身上下都透出股精明劲。
“Cherie,我不想瞒你。”他脸色铁青,“Ray一走,我也不会在这儿长呆了。”
“发生了什么事?”谭斌竭力克服慌乱。
“ 不仅是我,最近还会有更多的人离开。”余永麟冷笑,“应该不会影响到你们,不过你还是做个心理准备,整理整理简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该删的删,该转的转。”
“我能不能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永麟看看她,慢慢说:“Cherie,知道太多对你不好。听我的话,出去安心工作,相信我,不会有事。”
公司内谣言满天飞,谭斌无法静下心来。
下属来打听小道消息,谭斌只得把余永麟的后半段话原样拷贝,以期稳定军心。
订了赛百味的三明治做午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她撑着头想很久,盘算着银行里那点现金,不嫖不赌,大概能活上八个月一年,这才渐渐心安。
文晓慧打电话过来,约她下班一起吃饭。谭斌想想,答应了。
眼前虽然一片兵荒马乱,但生活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节哀顺变是最好的选择。
文晓慧穿着贴身短套装,冷艳的冰蓝色,如同第二层皮肤,紧紧裹着玲珑凸凹的身段。
她走进后海孔乙己古色古香的店堂,身姿曼妙,令半数以上的男客都回过头去。
谭斌看着好友款款走近,笑嘻嘻吹了声口哨。
文晓慧在一家韩国公司任职。
日韩系列的公司里,女职员如何穿得美丽悦目,也是工作表现的一部分。
自然还包括偶尔给男职员倒茶倒咖啡,以及心平气和地积累年资。
谭斌常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为什么迟到?”
文晓慧端起水杯喝一口:“去银行。”
“你个富婆。”
“富婆?”文晓慧马上做出狞笑状,“老子银行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下个月打算吃你的软饭,谭某人,你就看着办吧!”
谭斌慢条斯理地打量她:“我旗下正缺小姐,你来吧,保证一个月把你捧成头牌红阿姑。”
文晓慧立刻去撕她的嘴,谭斌挣扎着还在继续:“钢管舞会不会?肚皮舞跳得如何?来,先飞个媚眼让老娘看看……”
直到身穿青布小褂的服务生呈上菜单,两人才整整衣服,恢复贤良淑德的形象。
文晓慧一心两用,嘴一直没闲着。
“还和沈培在一起?”
“啊,你要干嘛?”谭斌警觉。
“想不通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的,简直就是南极撞北极,赤道遇冰川。”
谭斌装做听不见,埋头苦吃。
文晓慧一直对沈培有偏见,认为他过于幼稚。
谭斌为沈培辩解:“他不是幼稚,他是天良未泯。”
文晓慧“切”一声:“那不是幼稚是什么?真不明白你看上他哪点?亲爱的,你在蹉跎你宝贵的青春明不明白?”
谭斌沉默,然后说:“在他面前,我是个女人。”
“啊,原来如此,失敬失敬!敢问谭先生,哪里动的变性手术?”
谭斌好脾气地笑,不欲与她争口舌之利。
七年职业生涯,谭斌坚持不懈地努力一件事,就是设法抹煞自己的性别。
并不是外表男性化,而是从心理上彻底把自己变成中性人。
走在现代化的写字楼里,随时能听到“Lady First”,但是女性的声音永远处于劣势。
无论场面多么难堪,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可轻易流露女性的柔弱之态,梨花带雨更是办公室大忌。
也不能喋喋不休逢人诉苦,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性手下留情。
香气四溢的绍兴花雕,忽然变得难以下咽,谭斌垂下目光,专心研究着手中的青花酒盅。
“幸亏能挣点小钱,没有所谓艺术家的臭脾气,不然一无是处。”文晓慧仍然不肯放过她。
“沈培还有秀色可餐呢。”
“谭斌谭女士,您年纪老大充高龄美少女款,不觉得肉麻?男人好看有个屁用!”
当然,文晓慧女士仰慕的异性,都是处在世界之巅的男人。
于是谭斌颔首: “完全正确。”
“只会挣钱也没用,关键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要求这么多,难怪嫁不出去。”谭斌嘀咕。
文晓慧撂下筷子,夸张地捂着心口对她说:“谭斌,我正告你啊,我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严重的伤害,今天这顿你买单!”
谭斌噗哧笑,举手投降:“我买我买。”
吃完饭两人弃车,沿着后海散步消食。
谭斌终于问出她的心事:“晓慧,偶像破灭是什么感觉?”
文晓慧大学时很粉过一段刘德华,被好友嘲笑至今。
而谭斌,少不更事时,小小谭斌口出狂言:“我没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经的年少轻狂,那样一无所有的青春,却有着战无不胜的勇气。
谭斌低下头,心中无限唏嘘。
文晓慧把脸趋到谭斌跟前:“你的样子很惆怅啊!破灭?说谁呢?为什么?”她把如今的当红男星一个个数过去,“布拉德皮特?休葛兰特?莱昂纳多?奥兰多布鲁姆?哦,不会是米勒温特沃斯吧?最近网上刚爆出他的出柜传闻……”
“去你的!”谭斌被怄笑,用力推她一把。
文晓慧七寸高的鞋跟站立不稳,一跤坐倒,大声呼痛。
谭斌以为她真的受伤,吓得脸色发白,伸手去扶,被文晓慧顺手一带,也许是饭时喝下的黄酒作怪,身酥腿软,就势歪倒在文晓慧身上。
两人搂着笑成一堆。
天色已逐渐黒下来,岸边的红灯笼一盏盏燃起,嵌入后海的湖光山色,圆月倒映,波心荡漾,和着游人的欢声笑语,一派盛世的纸醉金迷。
“真好是不是?”文晓慧感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爹妈鞭长莫及,又没有老公管头管脚。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好处,咱们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
谭斌肚子里闷着一句话,可没敢说出来。
这个年纪的女性,正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的时候,却人人恨嫁。
她没有和文晓慧提起公司的事,因为不想破坏相聚的气氛,有一个人烦就够了。
两人分手各自回家。谭斌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不少速冻食品,为沈培充实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
两天前冰箱里就干干净净,只剩下啤酒和冰块。
沈培注意到她脸色不虞,捧着颜料一路追过来问:“又怎么了?一脸的苦大仇深?”
谭斌一脚踢上洗手间的门,大声说:“我已经死了,甭理我!”
沈培在外面用力踹门,“谭斌,这是我私人财产,你再搞破坏,当心我报警!”
似乎他踹的不是他家的门。
谭斌被逗得笑出声,倒是没那么郁闷了。
对于偶像这个词,沈培自有他独特的见解。
他说:所谓偶像,只有那个人代表你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或者你没有可能涉足的世界,才会把他当作偶像。
归总的结论就是:谭斌的偶像,有可能是托尼布莱尔,普金弗拉基米尔甚至乔治布什,绝不可能是程睿敏。
虽然绕嘴,谭斌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心里总横着一根刺。
难以解释,为什么看到程睿敏落势离去,她会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沈培说:“你觉得寒心呗!没倒在敌人的炮火里,却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难以理解,真是难以理解……”
他一路摇头,回到画室继续工作。
沈培一摸到画笔,就会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
谭斌在画室门口静静站一会儿,回客厅取了车钥匙,悄悄关门走了。
慢慢也有消息传出来。
程睿敏事件,是因为公司发觉,他利用不正当手段从客户处赢取合同,总部直接下令要求立即除名。
谭斌明白这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就象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一样。
MPL所有的员工,都要在入职时签一份职业道德准则,声明在职期间保证不违法,不行贿,不受贿。
可是做过销售的 ,都明白那个潜规则,若认真数起来,没有干净的人。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是给个人谋求私利,还是维护公司利益。
盯着电脑的时间太久,眼球干涩滞痛,谭斌起身去洗手间点眼药水。
隔间里有人打电话,声音还挺大。
“Ray 程也够倒霉的,生生给填了炮膛变成炮灰,……嗨,什么是欲加之罪你不明白?”
谭斌听出来,这是财务部总监助理Jessica的声音。
在公共区域打这种电话,这姑娘大概是不想混了。
她暗暗心惊, 蹑手蹑脚推开洗手间的门避出去,索性乘电梯下楼,躲在大厦旁边小花园里,烦乱地点起一支烟。
高层之间的斗争,她不能听也不愿听。知道的太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更关心的,是眼前那点关系自身利益的事情。
余永麟开始收拾东西偷偷往家里带,看来大局已定,颓势难以挽回。
余永麟走了,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一只长尾山鹊落在附近的草地上,歪过脑袋打量她,鲜亮的羽色黑白分明。
谭斌盯着这只胆子奇大的野鸟,渐渐出神。
“Cherie……”
有人在她背后大叫一声,谭斌触电一样跳起来。
原来是同级的销售经理乔利维。
他见唬人的目的达到,正叉着双手呵呵大笑。
乔利维负责东北三省的销售,自号“张作霖”,当年的东北王。
谭斌和他分管不同地区,平日自扫门前雪,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明显的矛盾。
但他对付客户极有一套,三杯酒落肚,多大的客户他也敢拍着肩头称兄道弟,偏偏不少客户吃他这一套,言来言往间大哥老弟叫得极其亲热。
如此风范,自然令谭斌心下羡慕,且望尘莫及。
“坐吧。”她让出半边椅子。
乔利维掏出烟:“再来一支。”
“我有,谢谢。”
乔利维打量着烟盒上“SOBRANIE”的商标,不屑地吊起嘴角:“这也叫烟?”
谭斌白他一眼:“这不是烟是什么?”
乔利维吐出个烟圈,轻声笑:“有一回烟抽完了,就跟别人借了一根,好嘛,我嘬呀嘬,腮帮子都嘬黄了,也没嘬出个什么鸟来。临了低头一看,嗬,不就是一圆珠笔芯嘛。”
谭斌仰头笑,心中的抑郁散去不少。
“Cherie,你听说了吗?Tony 也要离开了。”乔立维终于步入正题。
“是吗?”谭斌眯起眼睛,“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乔利维狠抽几口烟,闷闷说:“Tony 一走,北方区Director的位置可就悬空了。”
谭斌噤声,知道他还有下文。
乔利维果然问:“你觉得谁有希望上去?”
谭斌温和地回答:“老乔,Tony 还没走,所以这件事的前提并不成立。至于谁坐那个位置,我管它呢?还不得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除非他能把Salary给我增加百分之五十。”
乔利维也是聪明人,马上明白谭斌的弦外之意,她并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他扔了烟头,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的大腿。
谭斌立刻多心,往旁边让一让。
乔利维若无其事地站起,夸张地仰望一下玻璃幕墙,展开双臂做一个飞翔的动作。
“放风结束,走吧,一起回去。”
谭斌谢绝:“我还要去前台取快递,你先走。”
乔利维倒也爽快,挥挥手说:“我明天出差,咱们下周见。”
他的背影蹒跚离去,远远看过去有点外八字。
谭斌摇头,年纪轻轻就顶着个啤酒肚,高血脂脂肪肝一样不少,显然吃得好动得少。
不是谭斌刻薄,她自已刻意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难免会认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嘴都控制不住,别的修为大概也很有限。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陆续递上辞职信,其中就包括余永麟。
一共七人,全体扫地出门,斩草除根。
因为都被划进了程睿敏的嫡系,都是他带进公司,或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他们走得总算从容。
不但按照自行辞职处理,公司给提供言辞夸张的推荐信,而且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赔偿金,Package(打包,这里指所有赔偿项目的总和)的数字相当诱人。
最多的,比如余永麟,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薪水。
谭斌在余永麟的办公室里落了泪。
她还是销售代表时,就跟着余永麟。他升她也升,几年蹉跎下来,感情亦师亦友,自是非比寻常。
余永麟拍拍她的肩膀,把整盒纸巾递过去。
他望着这唯一的女弟子,目光温柔。他实在不方便告诉她,这些年她也给了他无数隐秘的快乐。
从他办公室的玻璃墙望出去,总能看到她纤细的身影,电脑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益发显得皮肤细腻,五官楚楚动人。
她的秀色,曾是四面楚歌和繁重压力中唯一的慰籍。
她的眼泪既让他感动,也让他焦躁。
他已经极力在为她开脱,但这一幕让人看到,他的努力全部白费。
到底还是欠点火候,余永麟想,有些机灵的人,早就到刘树凡面前表忠心了,她却依然感情用事。
“Cherie,哭一会儿就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让你的手下看见,成什么样子?”
余永麟的声音极其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冷淡。
谭斌跳起来,一声不响冲进洗手间,扣上隔间的门痛哭失声。
北方区销售团队自发订了饭局,给余永麟饯行。
一桌人都是善于调剂气氛的销售高手,这顿饭却吃得异常沉闷。以往饭桌上谈笑风生,黄段子乱飞的情景,一去不返。
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席间只听得到碗筷相碰的叮当声。
最后是余永麟打破沉默,勉强笑着说:“怎么回事儿,啊?都哑巴了?我又不是行将就木,马上就要入土,都吊着脸做什么?遗体告别?来,喝酒喝酒……”
没有人笑,年轻的女孩声音哽咽:“Tony……”
谭斌忽然浊气上涌,将红酒杯重重墩在玻璃转盘上,大声说:“都举杯,谁不喝就往死里灌他!”
对面的乔利维立即附和:“对对对,干!都干了!”
所有的酒杯都放在转盘上,咣咣咣一阵乱敲,然后大家仰头,把2002年的ROTHSCHILD,当作白水一样灌下去。
余永麟按中国喝白酒的习惯,翻转手腕照杯,眼中已是水雾充盈。
“你们……”他咬牙,假装别人都看不到他眼角的潮意,“我……谢谢你们这些年的支持!好好干,兄弟们,山不转水转,咱们还有碰面的时候。”
饭局结束,共开了八瓶红酒,人人醉态可掬。
余永麟还能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拦住正要刷卡付帐的谭斌:“我来,这顿饭让我来!”
谭斌默默退开,没有和他客气。
翌日余永麟办公室门上的名牌就被摘下,除了隔三差五有工人进去打扫,大多数时候都黒着灯。
如今是执行董事长刘树凡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北方区销售总监的职位,由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暂时兼管。
所有业务依然正常运转。
已经成形四十六亿年的蓝色星球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程睿敏和余永麟这一页,从MPL中国公司的历史中彻底翻了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入北京难熬的盛夏。
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直到进入六月下旬,温度才一点点升上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高温倒还在其次,雨水又多,整个北京城象被倒扣在一口高压锅里。
办公室温度调得太低,谭斌裹着一幅大披肩,还是冻得涕泪交流。
北京地区的销售代表方芳递过来一杯热普洱:“来,Madam,暖活暖和。”
谭斌从Excel 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抬头,方芳一张粉扑扑的圆脸上,正努力做出同情状,却掩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
谭斌皱起脸:“小姐,外面摄氏三十九度,喝普洱?你不怕被心火烧死?”
“减肥啊,总要有点代价吧?”
“减什么肥?”谭斌拉紧披肩,低声抱怨,“PNDD的集中采购,先就要了你的小命。你还是留点脂肪紧要关头救命吧!”
周围同事会意地大笑。
PNDD集团公司就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每年的销售占全国销售总额的七成以上。
集中采购的消息,三天前由PNDD集团总部正式发布。
谭斌看完通知邮件,忍不住合手惨呼一声:“苍天哪!”
这把达克摩斯之剑,在他们头顶悬了一年半,终于砍了下来。
集中采购就意味着MPL十年间在二十几个省分公司打下的江山,百分之八十将失去用武之地。
最令人恐惧的,是邀请书中那几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供应商。
他们在投标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搅局。用低于成本的报价,或者零销售赠送的方式,把几家跨国公司的价格,一轮一轮压到泥里去。
基于这种忘我的奉献,最后或多或少都能分到一杯羹。
不仅MPL对此痛心疾首,其他跨国公司亦如同割肉。
“为什么国际通用的市场规则,来到中国便水土不服?”
没什么可说的,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特色。
“也叫爱国,阻止国有资产的外流。”一个客户半玩笑半认真地解释。
谭斌很有点上火,光洁的额头上,居然冒出几粒醒目的红痘痘。
不仅是PNDD集团的集中采购,还因为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
于晓波一人兼管两个大区,顾此失彼,渐渐有点吃力。谭斌发给他的邮件,总是两三天后才能得到回复。
涉及到公司Decision权限,他不回复,谭斌就得让自己的客户等着,绞尽脑汁想着拖延的理由。
乔利维和其他几位销售经理,提起来也颇有微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给北方区找一个全职的销售总监,已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谣言很多,有说委托了猎头在外面寻找的,有说从公司内部提拔一个的。
谭斌自己分析,认为从外面空降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这个行业不同于快速消费品,它有自己特定的大客户群,客户关系高于一切。
除非从条件相当的竞争对手那里挖一个过来,比如FSK或者SCT公司。
至于内部提拔,她把所有人的资历筛选一遍,勉强够格的,也只有自己和乔利维两人。
但是东北三省的业绩,比起首都北京,就像它们之间的经济落差一般,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之前她从未想过,余永麟的离开,竟会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仓促间挑起这个重担,她有点害怕,可是也十分期待,低落的情绪因此节节上升。
每天收邮件、回邮件、开会,回访客户,一切如常。只有路过黑洞洞的总监办公室,心里恍似小虫在啃,缺了的一块,再也补不上。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谭斌接到一个电话,号码陌生。
“Cherie,是我,余永麟。”
谭斌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你还好吗?”
“谢谢您还记得我,我挺好,你呢?”
谭斌嗫嚅。
无论好与不好,办公室都不是聊这种话题的地方。
余永麟在电话里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刚签了一个新offer,晚上你要是没事,出来吃顿饭。”
“真的?”谭斌满心替他高兴,“恭喜恭喜!我请客给你庆贺。”
“得得,甭装了,哪儿有让你出钱的地方?说好了,你也甭开车,待会儿我去接你,车停在公司南边,你多走两步,让人看见不好。”
余永麟说话随意,不再拿捏上司的腔调,但还是为她想得周全。
临出门前,谭斌进洗手间整理妆容。
幸亏正装衬衣里多加了一件背心,松绿的软缎,配上白色宽腿长裤和金色凉鞋,勉强适合晚餐气氛。还不算失礼。
等见了余永麟,才发觉自己纯粹多此一举。
一个月不见,他依然是老样子,不过换了T恤短裤,头发剃得紧贴头皮,象街边的小痞子。
谭斌见惯了他西服革履的模样,很有点不适应,随即发现他开着一辆崭新的精英版君越。
“嗬,换车了?”她上下左右打量余永麟,“说实话,前几天持枪抢劫运钞车那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是啊,以前都舍不得买。”
谭斌眼波一闪,反应过来:“用赔偿金买的?”
余永麟熟练地调头,然后回头笑:“你还挺敏感。”
谭斌就手脱了衬衣,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余永麟一眼一眼瞟着她,笑得呲牙咧嘴:“哎哟,这是干什么?我跟你说Cherie,对我你用不着色诱,我早就是你的裙下之臣。”
谭斌默契地拉下脸:“俗!你这人真俗,还特别地低级趣味!”
余永麟笑得前仰后合。
等他笑够了,谭斌问:“Offer是谁家的?”
这回余永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专心开车,仿佛没有听见。
此刻正是这个城市的交通高峰时段,窗外车流滚滚,双向八车道的东三环,如一座巨大的停车场。
他们的车几乎在一寸一寸往前挪。
直到移至红灯跟前,余永麟一脚刹车,这才开口:“FSK。”
“什么?你去FSK?”谭斌瞪大眼睛。
“很可笑是吧?内战多年,最后让国军给招安了。”
谭斌细细品味他话里的含义,觉得实在荒谬,于是哈哈笑出来。
真的,就这么大一个圈子,跳来跳去就是这几家。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睁开眼依然是如来的五指山。
“给你什么职位?”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北方区销售总监。”余永麟苦笑,“我连名片都不用重印,改个公司名就成了。”
谭斌鉴颜察色,余永麟的确不太高兴,她小心翼翼地调笑:“这么说,从此我们就是对手了?余总监?”
“不错。Cherie谭,以后你要当心了。”
他半真半假,谭斌转过头笑,心里却咯噔一声。
MPL和FSK是多年宿敌,这次集中采购又同时入围。余永麟此番加盟FSK,对MPL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余永麟望着前方的路况,想起接受offer的过程,心里更不是滋味。
FSK提供的offer,虽然待遇和他在MPL时一样,管的地盘却小了很多。因为FSK的销售地域,分为四个大区,比MPL多一个西南区。
就这么个机会,还是程睿敏为他争取来的。
程睿敏离开MPL一个月,FSK公司就找上门来,竟为他平白造出一个业务发展总经理的职位。
程睿敏婉言谢绝。但听到FSK北方区销售总监移民的消息,当即推荐了余永麟。
“业务发展总经理,听着好听,其实是个空头支票。”他向余永麟解释,“他们看上的,是我在PNDD总部的那点人脉。”
程睿敏和余永麟的母校,是这个行业的黄埔军校,在PNDD总部和北方各省,师兄师弟多得象地里的花生,拔出来一嘟噜一嘟噜连着筋带着骨。
余永麟笑:“要说刘树凡也挺不容易,简直TM的壮士断腕。”
程睿敏只笑不说话,笑容却有点凄凉。
受他连累的人众多,如今他自顾无暇,能照顾到的,也只有余永麟。
虽然不是很满意,余永麟最后还是接受了FSK的offer。
他满面羞愧地对程睿敏说:“兄弟,你无牵无挂,我和你不一样,银行里还欠着二百万房款,老婆马上又要生了……”
程睿敏揽过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哎哎,并错线了,你想什么呢?”谭斌敲着玻璃窗提醒。
余永麟回过神,发现已错过右转的机会,他只好在下一个路口调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停车的位置。
吃饭的地方,在燕莎北边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叫作英虞,日本以海产出名的港湾名。人不是很多,环境相对安静。
服务生带他们进去,轻轻拉开纸门。
包间里另有人在,他听到动静立即转身。
白色的立领休闲衬衣,灯光下眉目清明,新添了一副时髦的玳瑁框眼镜,看上去愈加英俊斯文。
这不是程睿敏是谁?
谭斌心头“突”地一跳,呆立在门口。
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程睿敏站起身,完全的洋做派:“你好,Cherie。”
谭斌见惯了场面的人,此刻也有点局促。
“程……啊,Ray,你好!”
余永麟不耐烦地推着她:“坐坐坐,你们当海峡两岸双边会谈呢?搞那些虚把式做什么?今儿没别人,就咱们仨。”
谭斌脱鞋踩上榻榻米。
程睿敏斟茶给她,“路上堵吗?”
谭斌低头喝一口:“还好。”
原来扒皮会的阴影仍挥之不去,程睿敏这般礼贤下士,令谭斌心惊肉跳。
那时每次会前,谭斌都紧张得频频上洗手间。头天晚上发给程睿敏的资料,第二天他闭着眼睛都能指出其中的谬误。
三名总监也经常被他问得瞠目结舌,象小学生一样乖乖认错。
谭斌自此养成了习惯,每拿出一个数据,总要反复求证,再不敢轻易信口开河。
余永麟象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笑说:“Cherie,他现在是只纸老虎,你不用怕他。”
“不是怕。”谭斌恢复镇静,眨眨眼说,“我一见到Ray,完全下意识,就开始检讨今年的销售指标。”
她小心避过任何可能刺激程睿敏的单词。
看的出来,程睿敏清减许多。
程睿敏哑然失笑:“原来我周扒皮的形象,这么深入人心。”
“不不,周扒皮比您仁慈多了。您经过资本主义的多年调教,他用的却是最原始最低级的手段,井蛙怎可言海?夏虫更不可以语冰。”
余永麟顿时大笑:“老程,听到没有?我忍你多年,终于有人说实话,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程睿敏看向谭斌,点点头说:“真惨,墙倒众人推。”
眼角眉梢却有绷不住的笑意。
余永麟大力拍着谭斌的肩膀,“行,有前途,不愧我余某人的调教。”
谭斌微笑不语。
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既要不动声色,不能让对方察觉你的意图,又要恰好搔到他的痒处。
这些年靠看客户的眉高眼低生存,谭斌早已修炼至化境。
房间内吊灯低垂,映得谭斌颈间一块翠绿的石头温润晶莹,似一汪流动的碧水。
那件背心的领口开得极低,却又十分技巧,华丽的花肩胸衣似露非露,勾得人欲罢不能。
谭斌忽觉异样,程睿敏正从镜片后审视着她,眼神耐人寻味。
她抬头笑一笑。
程睿敏移开目光。也许是谭斌的错觉,他的脸似乎红了一红。
菜上来了,油金鱼寿司,牡丹虾刺身,烤鳗鱼,都是谭斌爱吃的那一口。
她瞟一眼余永麟,心里有点嘀咕。
这不象是余永麟的做派,他从来没有这样细心过。
“Cherie,那天谢谢你!”
吃到一半程睿敏开口。
“啊?”谭斌被芥末辣得眼泪汪汪,一脸茫然地仰起头,“哪天?”
程睿敏和余永麟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谭斌当然不会明白,她那杯焦糖玛奇朵,曾经充当过强心剂的角色。
不然那天程睿敏走不出MPL公司,很有可能当场殉职,创造MPL的历史记录。
他回家就倒下来,高烧并发肺炎,烧得人事不省,在医院呆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的父母不在北京,女友又在国外,只苦了余永麟,家里医院两头跑,既要对夫人晨昏定省,又时刻惦记着老友的安危。
六天后余永麟接他出院。
程睿敏说:“这倒霉事儿一来,总是脚跟脚。那晚悦然打电话来,我俩彻底谈崩,我在酒吧喝得高了,手机钱包全让人摸走。想着不能再倒霉了吧,得,又亲自送上门去给人羞辱。”
他脸上带笑,眼神却是那种往事种种俱成灰的表情。
余永麟停车,紧紧拥抱同窗旧友。
虽然两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但程睿敏的心情他能够理解。
余永麟跳过几家公司,对公司的依恋和忠诚没有那么强烈,此时只是愤怒而已。
而程睿敏研究生毕业就进了MPL,自一张白纸入门到如今,从里到外都是MPL的烙印,血液里流动着的,也是MPL三个字母。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包括一天十六小时的超负荷工作,体力和脑力的长期透支。
一朝起床,忽然发现天地变色,形容为天塌地陷并不为过。
“别把公司当做家。”余永麟说,“你出卖体力,它付你薪水,看不顺眼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程睿敏却象真的复原,从此绝口不提MPL三个字。
余永麟更担心,他宁可他四处买醉、拍桌子骂娘、桃花朵朵向阳开,那比较象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程睿敏只是沉默,若无其事恢复了正常作息,每天下午按时去健身房,跑步机上一万米,再加四十分钟的器械。
看得余永麟直皱眉:“老程,你这不是自虐吗?”
程睿敏说: “你少管闲事!”
余永麟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任他自生自灭。
直到余永麟拿了offer请客,他才开口:“把你那个标致的下属也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此刻见谭斌压根儿不记得那天的事,或者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程睿敏也不愿再提起。
三个人都转了话题,聊起业界最近的发展。
谭斌平时看书特别杂,天南海北,乱七八糟什么话题都能胡扯一通,有些观点听上去还颇象那么回事。
随时能根据客户的心情喜好转换话题,也是一个好销售最基本的素质。
这顿饭后来吃得非常热闹,谭斌却品出点别的味道。
程睿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次数,实在多了点。
“她会坐你的位置吗?”趁着谭斌去洗手间,程睿敏凑近余永麟问。
“谁?你说谭斌?”
“嗯。”
“不可能。她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还有谁具备可能性?”
“基本没有。”余永麟苦笑,“你在MPL呆的时间比我长,Kenney刘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刘树凡是台湾人,却把毛泽东的一部《论持久战》背得滚瓜烂熟。
最信奉的一句话是: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也。
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让一个人晋级?他要的是下属死心塌地的臣服,不把人的胃口吊足,他不会轻易吐口。
程睿敏转着手中的杯子,维持缄默。
饭后余永麟赶着回去服侍太太,他用力拥抱谭斌:“乖孩子,自己保重!”
程睿敏送她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狭小的车内空间,只有空调的声音咝咝做响。
车窗外的十里长街,灯火恢宏,璀璨的光华蜿蜒延伸,直至道路尽头。
谭斌支着头,有点犯困。只想快快到家,冲个澡上床睡觉。
程睿敏驾驶技术不错,车子走得熟练平顺。
谭斌觉得有必要开口说点什么,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远,麻烦你绕了一大圈。”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尤其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机会并不多。”
他的场面话象他的驾驶技术一样,圆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么听着极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翘起嘴角,左颊形成一道弧形的笑纹:“Cherie,你们女性是不是习惯怀疑一切?”
“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谭斌特意强调,“大部分还是很传统的。”
“哦,传统女性什么样?”
谭斌想了想回答:“无条件崇拜男性,遇到难事能哭能流泪,坚信白马骑士会带她们离开恶龙的城堡。”
程睿敏侧头,从镜片间隙看看谭斌,“这话听上去很潇洒很前卫,其实非常刻薄你知道吗?”
谭斌挑起眉毛:“愿闻其详。”
“象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良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合适的机会施展才华,经济上自给自足,毕竟是少数。其他的,她们没有选择,不靠男人又能靠谁?”
谭斌几乎被惊吓到了,一直在笑:“听听,简直象世界妇女组织发言人。其实吧,您也就是一变相的大男子主义,什么叫没有选择?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谁愿意自己戳在露天地里风吹雨淋?谭斌自觉早已变成榨干的柠檬,别说流眼泪,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你还是年轻,真的年轻。”
“您在奉承我对吧?” 谭斌夸张地摸摸眼角。
程睿敏踩下刹车,笑笑说:“到了。”
谭斌吓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几片灯火阑珊的楼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程睿敏下车转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轻轻说:“你忘了,我们做销售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尽最大努力摸清目标客户的所有资料,性格,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家庭,爱好……
谭斌当然不会忘记。
但他把她当作了什么?目标客户?
她说不出话来。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门,才启动车子离去。
电梯里有一面半身镜,谭斌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彩妆半脱,额角鼻头稍稍露出本色,唇膏腮红早已无影无踪。幸好她一向淡妆,不会给人断壁残垣的凄惨印象。
电梯呜呜低鸣向上疾行。
她伸出食指戳着镜中人的脸,“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么人?是销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万甭当真。”
进门衣服已经湿透,她关窗开空调,脱下外衣跑进浴室。
浴室里摆着一色浅蓝的毛巾,四脚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满目的香水浴盐,亮晶晶的玻璃瓶摆满架子,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拧开热水龙头,谭斌长舒口气,酸痛的脊椎骨开始一节节放松。
当初为买下这套两室两厅的公寓,几乎和父母吵翻。母亲还是传统观念,觉得谭斌多此一举。
男人买房子娶老婆养孩子,老太太认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谭斌需要一个自己的窝,她不会为了一套房子胡乱嫁人。
此刻进了家门,环顾室内一尘不染,简洁素净,到处是熟悉的味道,她感到十分满足。
关上门自成一统,门外落原子弹也与她无关,这些年的辛苦并没有打了水漂。
洗到一半,客厅电话不停地响。
谭斌披着浴衣出来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沈培的声音。
“我刚进门。”
“那手机呢?我以为你失踪了。”
谭斌摸出手机,原来下午开会设成会议模式,忘了改回来。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总是这样。”沈培抱怨,“吓死我知不知道?差一点儿打110报警。”
谭斌只好干笑。
“算了,不说你了。”沈培气馁,“周末咱们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
“两个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让你出去散散心。”
晚饭时谭斌多喝了两杯清酒,这会儿酒意上涌,热得心浮气躁,很有点不耐烦, “周五再说,谁知道周末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叹口气,语气十分隐忍迁就,“那你早点睡,周五我给你电话。”
谭斌内心忽然牵动,叫了一声:“小培……”
“什么事?”
“没事。”谭斌的声音异常温柔,“你也早点睡。”
沈培在那边对着话筒吹口气,吹得谭斌耳后一阵酥麻。
他清楚而快乐地说:“我爱你,宝贝儿,晚安!”
事实被余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传统,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会选择在周末或者节前发布。因为随后几天的休息日会消化掉潜在的骚动和震荡, 假期结束便是一个全新的局面。
周五工作日的最后一个小时,宣布北方区销售总监任命的邮件,以刘树凡的名义,发到MPL中国公司所有相关员工的信箱里。
谭斌与乔利维分管北方区,两人的头衔,都有一个Acting,代理销售总监,直接报告给刘树凡。
不同的是,谭斌负责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区,其余将近十个北方省市,都划到了乔利维名下。
这情况很微妙,乔利维管的片儿比谭斌大,但都是业务发展一般的中型客户。谭斌手里的北京,不仅是全球最大的客户项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PNDD集团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在同一块业务设两个平起平坐的位置,职责分工再详细,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其间的合作和摩擦都难以避免。
情势摆明了要把两人架在炭火上煎熬。
即使谭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邮件时,心境依然五味杂陈,不满、失望和兴奋兼而有之。
她光着脚站在沈培身后,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边清洗画笔,颈后的头发顺滑光润,完全够资格为飘柔做广告。
她咳嗽一声。
“你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沈培迅速转身,张开水淋淋的双手,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职了。”谭斌搂着他的腰,把脸藏进他的胸前,低声说。
沈培戴着整幅皮围裙和胶皮手套,凉冰冰的皮子贴在脸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干。”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没有任何波澜,就象听到今晚出去吃饭一样淡然。
“可是我并不高兴。”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对待了。”
沈培笑起来,抵着她的额头,直看进她的眼睛中去:“宝贝儿,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为什么你从不抱怨?”
沈培抱紧她一点:“抱怨什么?我现在衣食无忧,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干,为什么抱怨?”
谭斌抬起头,象是头回见面,细细打量男友。
频繁的室外写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淡淡的棕褐,却质地柔软,不见一丝风霜之色。
他有一个著名国画家的父亲,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尽天时地利,成名轻而易举。
沈培的字典里,没有挣扎、奋斗这一类的字眼,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苦涩之态。
谭斌直撇嘴:“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无数奸商。”
她自己都觉得,口气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着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实我们这一行,最容易听到牢骚,一句怀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辈子。”
谭斌说:“职场中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我们只会找个角落,反省自己学艺不精。”
她的语气调侃,嘴角那点笑容却让沈培看得心疼。
他有点不知所措,松脱双臂放开她,脱下围裙扔在一边。
原来里面穿着一件牙白色的丝衬衣,半透明的材质,隐隐露出宽肩细腰。
谭斌把手伸进沈培的衬衣,摩挲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琐的念头。
她悉悉簌簌地笑出声。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边幅的居多,这似乎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
贫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为公论,困窘衍生的戾气融入作品,才能焕发出非凡的生命力。
象沈培这样起居讲究的八旗后裔,纯属其中的异类,很为同行诟病,亦连累他的画风,被激烈地抨击为华丽而空洞。
他的心态却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要让他人的噪音淹没你内心的声音。”
令谭斌肃然起敬。他时常有惊人之语。
但是随后一句补充,马上让谭斌满腔敬意化为乌有。
他说:“迎合这些人有什么用?买我画的又不是他们。”
这些细节若传进文晓慧耳朵里,一准会让她笑歪了嘴。
很多时候谭斌也困惑不已,两个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缘分这件事,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人的相识,说起来非常富有戏剧性。
谭斌某个周末心血来潮,一个人跑到世纪坛美术馆消磨时间,在一幅展画前,她停步驻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画的主人。
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国的毛笔和宣纸,落笔却是典型的西洋画风,在巴黎画展中得过铜奖。
看到一个美貌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在空旷的展厅中,长久而痴迷地盯着自己的作品,沈培几乎立刻被深深感动。
能够静心欣赏艺术之美妙的年轻女人,在现今这个急功近利的浮躁社会里,实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讪,然后两人交换通讯方式,约会,随之而来的亲吻和上床,都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找一个在外企任职的女友。
在他的眼里,此类女性过于市侩势利,殊不可爱,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个同行。
但他的身边,也少有那样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却象男人一样坚定,目标明确,永不言败,且从不为莫名其妙的小事无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后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过谭斌一直没敢告诉他,当初她停下脚步,是因为那天穿了双新鞋,夹脚,很疼。
她在转身的瞬间,看清对面男生清爽漂亮的面孔,气质恍若年轻时的冯德伦。
那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决心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执着于不同的东西,谭斌承认自己最大的弱点,是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
“来,给你看样东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开画架上的白布。
三十公分见方的油画,背景一片朦胧的新绿,影影绰绰的旧屋顶,树干后探出少女羞涩的笑脸,两条油黑的长辫垂落肩头。
“猜猜,这幅画叫什么?”
谭斌凝神去看,画面中似有轻风吹过,斜飞的柳枝,撩起画中人纷乱的刘海,露出明净的额头。
她犹豫着试探:“二月春风似剪刀?”
“对。”沈培击掌,显得份外高兴,“《春风》,就是《春风》。”
画中的少女笑容纯真,眉眼分明是谭斌,只是比她年轻得多。
谭斌伸手摸过去,大惑不解地问:“这是我?”
沈培说没错,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谭斌退后两步,再次细细观看。
这幅画的风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色彩偏冷,画面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她喜欢这种华年不再的惆怅调调, 可是事关自己,不能夸,一夸就成了自恋,所以她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亦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说,“你离开这个城市,脱下这身职业装,究竟什么样子?”
“哦,这样。”谭斌矜持地点头,为谨慎起见,并不立即发表意见。
其实有句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说,我脱光了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过女人的言辞一旦豪爽过头,就变成十三点。
这点分寸她还有。
昌平县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汤山,京郊的温泉胜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这里。多年前没有禁止农民出让宅基地时,自搭自建的农庄。
前后占地一亩半,屋内的所有立柱都保持着原生状态,正中的壁炉上,还隐隐露着白茬。
主人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一般的返璞归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粗纺棉布。红花绿叶,蓝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沈培给她一大杯现榨的玉米汁,谭斌端着四下浏览,兴致盎然。
电力来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来水通过自建管道引进房间,热水要自己烧,夏天没空调,冬季无暖气。
谭斌觉得不可思议。
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动物,早被宠坏,小区二十四小时热水管道维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无法忍受。
午饭非常具有农家风味,冒着热汽的大砂锅端上桌,原来是南瓜玉米炖排骨。
主人说,都是当地农民种给自己吃的,绝对纯净无污染,肉里也不会有激素。
谭斌吃得很少,秀丽的女主人殷勤劝客:“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谭斌只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着解围:“甭理她,这么大的人,能饿着她?”这么说着,还是往谭斌碗里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两口,都是粗纤维,不会让你长脂肪的。”
女主人说:“嗬,小沈还真疼女朋友。”
谭斌低头笑笑,慢慢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她很少有这么听话的时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只吃一点点,开始也劝过几次,谭斌一句话就噎死了他。
她说:“你们见惯了肥胖的希腊裸女,审美观早就过时,做不得准。”
过时的沈培只好郁闷地闭嘴。
午饭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报到,谭斌有幸见到几个真正的美女。
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长发在胸前打两条粗粗的辫子,却是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原来是某个小圈子的定期沙龙,都是沈培的熟人与业内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鱼得水,在谭斌面前的谨慎收敛完全消失,笑到深处,右颊上轻易不见天日的酒窝都现了形,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神飞。
招得几个小姑娘的眼睛,象502胶水一样,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谭斌远远地看着,不禁笑起来,她由衷地感觉,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胸口却不由自主地泛酸。因为沈培的创作灵感,竟然是来自这些美术学院的女生。
听他们谈结构,谈色彩,谈欧洲的最新流派,她一句也插不进,索性开了后门走出去。
后院很安静,几株足可合抱的槐树,树荫下悠闲地卧着两只芦花鸡。树间的麻绳上,晾着雪白的床单, 风从下面穿过,床单高高扬起,象白鸽的翅膀。
竹篱上攀爬着蔷薇和牵牛,地面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此时阳光正烈,谭斌抬手遮在额头,神思有点恍惚。眼前的自然风味,和自家的干衣机,分属两个时代,如时光倒转三十年。
她穿过篱笆,渐渐走远,突然间发出惊叹的声音,发现没有白跑这一趟。
一片碧绿的湖水扑入眼帘,彼岸的树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铺展着如茵的绿草。
周围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断枝落地的声音。
谭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软如绵,阳光透过眼睑,变成眩目的鲜红。
身后尘嚣正逐渐淡去,MPL、PNDD、乔利维……都变得遥不可及。
她迷迷糊糊觉得,和沈培在这种地方过一生,可能也不错。
落叶被踩得刷刷作响,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谭斌惊醒,一下跳起来。
待看清来人,她松开气,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边坐下,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发。
谭斌的头发又厚又密,修发时需要发型师刻意打薄。
“都说长这样头发的人,性格桀骜不驯。斌斌,将来驯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谁?”
会有吗?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洗净铅华,完全以他为重,渐渐眼中只余下他的喜怒哀乐,自身化为蔷薇泡沫。
谭斌可不愿做那条哀怨的小美人鱼。她睁开一只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闭上。
“过来做什么?不用陪朋友?”完全地顾左右而言它。
“谭斌。”
沈培贴近了叫她,眼睛里是她不熟悉的忧郁。
谭斌的心口无端震荡。
沈培并不是缺根筋,他只是生性平和,万般烦恼皆不上身,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她想坐起来。
“我一直看着你,知道你不太高兴。谁得罪你?”
谭斌一怔,她的确忘了,画家们最大的特征是敏感,但工作上的事,她实在不想多谈。
“说什么呢?我一直好好的,关别人什么事?”
“你说好就好吧。”沈培叹气,脸色黯淡下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太多,因为我帮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么端着,累不累?说实话,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开心,可我的努力看起来总是很傻。”
也许过于寂静的环境令人恍惚,沈培象是认定了,一定要敞开了和她坦诚相对。
谭斌不出声,沈培只好继续:“我想白了头发,也无法理解你们这种人,赢过了还想赢更多,爬到一个高度还要爬得更高,每天见人三分假笑,私下里却斗得一塌糊涂,到底为什么?很有满足感吗?”
为什么?谭斌答不出来。只知道你可以不斗,职场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远是垫脚石。
这些年过惯了一惊一乍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象飘忽不定的中国股市,高开低走已是见怪不怪,牛气冲天的时刻,突然砸下一个噩耗全盘崩溃,谭斌经历的,也不是一次两次。
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也想过,还不如学人做只金丝雀。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一行人才济济,要求色艺俱佳,不见得就比职场好混。而且放低了姿态讨一个人的欢心,更需要天分。
从五年前的某一日,谭斌把自己破碎的心脏攒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经明白,她只能在这条窄窄的路上跋涉。
再没有选择。那样的海誓山盟最终都能变成一个笑话,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再也不会轻信旁人给她的承诺。
当下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当然要听领袖的话。”
沈培闷声笑出来,解开她衬衣胸前的纽扣,把脸深埋进去。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他的声音似从地底传出来。
谭斌取笑他:“红颜不再如花?”
“这几天一直做噩梦,眼睁睁对着画布,一笔也画不出来,有人在耳边不停说,沈培,你江郎才尽了,醒过来一身冷汗。”
类似的梦境,谭斌也经常遭遇。只是版本不一样。
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她大喊:“Cherie 谭,你丢了一单大合同!”
这情景有点滑稽,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间却无能无力,完全冷暖自知。
谭斌心中恻然,洒脱如沈培,也逃不过同样的苦恼。
抚着他脑后柔软的头发,她慢慢说:“真有这一天,小培,我养你。”
“斌斌,谢谢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动,紧紧抱住她。
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机。
天空白云如帜翻卷疾行,耳畔有风呜呜吹过。
两人都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刻颇有相依为命的荡气回肠。
谭斌身上的香水,被体温蒸出一股诱人的甜香。沈培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嘴开始不老实,沿着她的脖颈和锁骨一路下行。
谭斌顿时全身不争气地发软。
很多次她想反攻倒算,尝尝主动的滋味,往往禁不住沈培几下揉搓,就成了一滩泥。
沈培紧紧箍着她的腰,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粉碎。
她透不过气来,揪着他的衣领,昏乱地挣扎:“等等……别在这里……”
沈培把她压在草地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痛楚和焦灼:“斌斌,斌斌,宝贝,我爱你……”
谭斌终于松开手。
身边大篷的野花开得正盛,金黄璀璨如正午的骄阳,馥郁的清香明媚鲜活,就象她自己一样,绽放在夏季濡湿潮热的空气中。
回到城里已是周日下午。
沈培送谭斌到公寓楼下,依依不舍地吻她的脸颊。
谭斌一边躲闪一边笑,心不在焉下了车,满心惦记着快快跳进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电脑里还有下周的工作计划等着她完成。
她裹着头发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烟点上,这才走到书桌前。
镜子里偶尔瞄一眼,谭斌知道这个形象风尘气过重,活脱脱就是一妈妈桑。
她叹口气,留恋地再深吸一口,然后掐灭了香烟。 公司里三十多岁的前辈经常抱怨,说女人三十一大关口,过了那个岁数,所有身体指标都会一路下滑。
算一算自己的日子,离那一关也只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谭斌不能不心惊。
危害皮肤和健康的事,还是能少做则少做。
她喝口咖啡,打开Outlook的日历页面。
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其实周五加加班也能做完,但她情愿周日下午一个人静静呆着,以便提前进入工作状态。
电脑上QQ的图标一直在闪。文晓慧正在线上找她。
谭斌问:“什么事?”
文晓慧说:“听说你升职,什么时候请老娘吃燕翅鲍?”
谭斌回:“升什么职?没劲。”
文晓慧那头先抛出个诚惶诚恐的小图案,然后说:“矫情。”
谭斌解释:“不是矫情,你想想,一个位置两人争,乌眼鸡一样,赢了姿态也难看。”
“你的能力和业绩在那儿摆着,先TM一脚踩死他,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当然,无毒不丈夫。”
谭斌郁闷:“我是女的,这辈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晓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谭斌敲上 一个头晕目眩的小人头。
“你别傻啊,该上就上,这世道资源有限,机会难得。 ”
文晓慧一向快言快语,极其讨厌办公室里虚与委蛇那一套,谭斌明白跟她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转了话题。
谭斌问:“一个男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三十四岁依然未婚,什么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对我的身体有反应。”
文晓慧立刻送过来一个瞪大眼睛的小人头,然后是一只笑得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发觉说错话,急忙解释:“我是说,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儿瞟。”
文晓慧捶地笑:“也许人家认为你是暴露狂。”
“滚,好奇和好色的区别,我还分得出来。”
又一个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忍无可忍,用力打上四个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线。
过一会儿手机嘀嘀响,谭斌拿起来,上面一条短信:亲爱滴,你喜欢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谭斌回过去:你先去死!
她给自己做顿晚饭,打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两眼。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余永麟打电话。这么些年,能面对面说几句真话的,也只有他。
余永麟听完马上说:“恭喜恭喜,以后咱们平起平坐,再见面可就是国共和谈了。”
谭斌察觉其中的言不由衷,她发现自己做了蠢事。
余永麟始终对MPL耿耿于怀,如今又已成为FSK的销售总监,他不再是以前的余永麟。
恍然若失之际,想起自己无数的小习惯,都沿袭自余永麟。
比如必提前几分钟到达约会地点,比如草稿本永远是打印过一面的废纸,比如公共场合绝口不提提任何及与业务有关的话题……
她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 我只是心乱,想找人随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余永麟犹豫一下:“我们家那位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去请假,八点半见面,就在咱们经常临幸的那间酒吧。”
谭斌放了电话,脸埋在手心里坐了很久。方才一霎那,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她绝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原来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并不全赖于她的能干。
而是余永麟在照应她。
开始时余永麟对她那点企图,是个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装傻,他也就知难而退,自去结婚生子,从来没有难为过她。
四年来能维持住还算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只是因为她运气好,碰上一个合理的上司。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谭斌惊觉,跳起身套件T恤和牛仔裤,胡乱洗把脸出门赴约。
她按时赶到,却没看到余永麟,等着她的,是程睿敏。
谭斌支开带路的服务生,冷眼站在暗处,双臂抱在胸前静静观察了一会儿。
这姿势是她遭遇不可控制的场面时,不自觉进入自卫状态的标志。
程睿敏正安静地靠在吧台前,大概是为了让人找起来方便。
这一次他穿了件浅灰色的V领恤衫,那种柔软如丝的面料,谭斌见过它家的广告,价值不菲。
程睿敏有足够的资格奢侈。他们这批十年左右的老员工,手头都持有公司的股票,年年分红,股价最高的时候,个人资产翻了十倍不止。
他盯着头顶的电视,似乎看得专心,可是明明白白地目无焦点。
看到一个清俊的男人,无意中露出疲倦落寞之色,是件很要命的事。
犹豫很久谭斌才上前招呼:“Ray,怎么是你?”
程睿敏起身为她拉开椅子,“Tony晚会儿才能出来,他怕你等,让我先过来。”
两人都开车,不能喝酒,只好各叫一杯柠檬红茶。
谭斌还未开口,程睿敏已经熟练地接上,“这位小姐的茶不加糖,谢谢。”
连这样颇为矫情的习惯他都一清二楚。
谭斌托着下巴研究他半晌,有心说句俏皮话,觉得造次,张张嘴又闭上了。
程睿敏微笑看着她,“你又想说什么?”
于是谭斌开始问:“请问程先生,您是否出身FBI?”
程睿敏很配合,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地回答:“坦白地说,罗伯特?米勒局长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谭斌哗一声笑出来。这个程睿敏还真懂得游戏规则,sales多年的功底并没有丢弃。
她勉强忍住笑,接着发问:“第二个问题,您的眼镜呢?为什么不戴了?”
程睿敏楞一下才明白她说什么,笑笑说:“那回丢了一只隐形眼镜,来不及配,才把旧眼镜找出来。”
另一只则在他的左眼球上呆了三天。
他高烧昏迷的时候,没人留意这个细节。直到他清醒,左眼已经发炎,红得象只兔子。
谭斌惋惜:“你戴眼镜挺好看的,好象谍中谍一里汤姆克鲁斯的造型。”
程睿敏露出迷惑的神色。
谭斌立刻补上:“我说的是Mission Impossible.”
程睿敏恍然。
谭斌心想:假洋鬼子!
程睿敏看着谭斌,笑容促狭,“你心里一准儿在说,假洋鬼子。”
谭斌感觉耳后一点火热顷刻蔓延开来。想起以前的扒皮会,程睿敏的双眼也似探照灯一般,照得人无处遁形。
她端起杯子喝一口,借以掩饰窘态。
程睿敏笑一笑,打算放过她,“你的事,Tony已经告诉我了,听听我的意见?”
“嗯。”谭斌立刻提起精神。
程睿敏喝口茶,直入主题。
“第一,不能争,一点争的意思都不能露,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
这个论调很奇特,一般的职场秘籍,都讲究该出手时就出手。
谭斌有点迷惑:“为什么?”
“有一个词,叫制衡,我想你一定明白它的意思。”
平日看历史,满篇的尔虞我诈,让谭斌明白一件事,即使功勋卓卓,也不能一枝独秀,更不能功高震主,她点点头。
“有人想要平衡的局面,你不能成心破坏。”
“可是……”
“怕被抢了风头?”
“是。”谭斌老老实实承认。
程睿敏转过头,吧台的灯光映进眼睛,他的目光幽深难测,尽头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他说:“Cherie, 永远不要低估上司的智商。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看着。如果你觉得做了很多,却不被赏识,那是因为他有意选择看不见,你明白吗?”
他的话,谭斌要消化一会儿才能完全明白。
她追问:“那第二呢?”
“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边关上门怎么吵都没关系,但是绝不能当着下属的面争执。”
谭斌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觉得无所谓?”程睿敏语重心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是在逼着他们当场表态。他们选择任何一方,都会担心站错队祸及将来,刻意保持中立,又把你们两个都得罪。一次两次看不出恶果,时间长了就会人心涣散。”
谭斌睁大眼睛,她还真没有想过这么深。
她的处世哲学,向来是就事论事,工作中从不掺杂个人恩怨。
程睿敏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呢,“作为一个Team leader,你应该尽力保护帮助为你工作的人。做错事并不可怕,最可怕的错误是失去团队的凝聚力。”
谭斌琢磨半天,摊开手说:“我明白了,不就六个字吗?不出头,不出错。”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也许能更明白这句话。”
谭斌摇头,“可也忒委屈了!不照这个规则玩会有什么后果?”
“我问你,一个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资源是什么?”
“人。”
“对,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明星员工),而是高效的团队。任何个体,步伐一乱,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卒子。”
谭斌悚然心惊,她想问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个乱了步伐的弃子?
不过即使有酒壮胆,此刻也不便发问。
因为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满讥诮自嘲。他说:“我跟你说什么呢?我自己就一塌糊涂。用尽心机,蹉跎半生,也不过如此。”
饶是铁石心肠,谭斌也不禁动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她说:“您这么年轻,哪里就说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来稀,三十五,难道不是半辈子?”
谭斌认真地点头,以证明程睿敏的算术做得没错,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则向吧台后的调酒师做了个手势,“Gin Martini,谢谢。” 他转头问谭斌,“你要不要来点儿?”
谭斌慌忙摇头。平时陪客户是迫不得已,闲暇时间她可不愿再虐待自己可怜的肝脏。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令人其他肌肉放松, 舌后肌肉的功能却空前强大,程睿敏的闲话果然多起来。
“回想这些年,其他记忆一片空白,就是自一个会议室走进另一个会议室,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
谭斌暗暗叹气,对自己说:看见没有?人不能太闲,闲了就开始思考人生,眼前是个现成的例子。
不过他尚能侃侃而谈,应该还处在低级阶段,未到纠结我是谁谁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会儿你还要开车。”
程睿敏侧头看她,扬起一条眉毛:“我当然记得,不过你会送我回家,对吧?”
他属于那种敏感体质,几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隐隐泛出粉色。
谭斌偏过头,没有任何理由,脸轰一下就红了。
程睿敏的话,亦真亦假,调戏的成份太浓。
其实更过份的风言风语,她尚且应对自如,今晚不知为何频频发挥失常。
程睿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拿起酒杯在她的杯沿上碰了碰,仰头干掉。
过了九点半,酒吧的乐队开始演出,贝斯吉他响成一片,说话要扯开嗓门。
余永麟打电话过来,说夫人身体不爽快,实在出不来了。
谭斌挂了电话有点黯然,愈加在心里检讨自己的过份,余永麟到底过不了这一坎,换作是她,恐怕也难以平心静气地面对曾经的下属。
程睿敏征求谭斌的意见:“我们也走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好。”谭斌叫过服务生结帐。
“三百八十二。”服务生按照惯例,把帐单递给程睿敏。
谭斌起身去抢:“我来付,今儿是我拉壮丁,怎么能让你出钱?”
程睿敏攥住她的手,眼神暧昧, “我说过,是我的荣幸。”
晦暗的环境和灯光,更借着酒意,愈发显得他眼珠乌黑,波光流转。
谭斌觉得掌心滑腻腻的,顷刻冒了汗。
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却握紧不放,颇用了点力气,她放弃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无其事地放手,接过找回的零钱,然后说:“走吧。”
谭斌的车停得很远,两人走过去花了七八分钟。
程睿敏问:“心情好点儿没有?”
谭斌据实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头笑,盛夏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暧昧,将他的恤衫长裤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现出美好的身段。
办公室里中规中矩的西服衬衫,曾把这一切掩盖得完美无缺。
谭斌沉默地发动车子,等着程睿敏上车。
他却关上车门,向她挥挥手。
谭斌摇下车窗:“为什么不上车?”
程睿敏俯低身体,臂肘支在车顶,看着谭斌并不说话。
谭斌只觉得空气里有化不开的粘稠扑面而来。
过一会儿他幽幽地开口:“我不会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谭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却站直了,退后两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开车,我打车回去。”
谭斌发觉被戏弄,顿时七情上面,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在他面前一寸寸升起车窗。
程睿敏双手插在裤袋里,只是望着她笑一笑。
谭斌踩下油门,从他身边疾驶而过。
他站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离去。
后视镜里他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谭斌一路把车开得飞快,静寂的街道两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似水面上漂移的游轮,从身旁一一掠过。
她犹自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融出两个大洞,烧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制,整个晚上她都处于下风,任人调戏,一直没有机会翻身。
谭斌恨得咬牙切齿。
半道手机响个不停,谭斌整整心情,取出蓝牙耳机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 谭,请问您哪位?”
“Cherie吗?你好,我是Kenny Lau。”
谭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Lau 是广东拼音里刘的发音,来电的是大中国区执行董事刘树凡。
刘树凡的声音显得平易近人,“这么晚打扰你,没什么不方便吧?”
谭斌心里说: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经让你搅黄了。但她嘴头上依旧诚惶诚恐地回答:“没有,我们都是24小时开机,随时待命嘛。”
刘树凡“唔”了一声表示满意,然后说:“明天一上班,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谈谈,好吧?”
他的客气令谭斌浑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点我准时到您办公室。”
“那好,明天见。”不容多说,刘树凡很快挂了电话。
“Damn it!”确认电话确实已经挂断,谭斌这才用力砸一下方向盘。
什么题目也不交待,让她今晚准备些什么?
周一上班,谭斌提着电脑直接上了十九层。
为了这次谈话,她特意换上浅蓝色细条衬衣和海军蓝的长裤。
据说蓝色能够提升心理暗示的效果,令头脑更清醒。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刘树凡的办公室,将近四十平米的空间,二百七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大半个北京城尽收眼前。
几件仿红木家具线条疏朗,摆放得错落有致,屋角堆着七八盆绿色植物,似小型的温室花园。
朱门酒肉臭。谭斌不合时宜地想起楼下开放办公区一个挨一个的格子间。
刘树凡五十不到的年纪,个子不高,肤色白净,戴一副金丝半框眼镜,说话慢声细语,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飘,典型的台湾国语。
谭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领带。
深灰色的西装,浅灰色的衬衣,本来配得无懈可击,偏偏戴着一条深粉色的领带,视觉效果相当突兀。
谭斌相信,肯定不是刘树凡自己的口味。
但是刘树凡的妻子儿女都在美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公司里私下的八卦,说刘树凡有一位秘密情人,就是一年前辞职离开的前董事助理。
“Morning ,Cherie ! 你很准时,这是个好习惯。”刘树凡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向谭斌伸出右手。
谭斌发觉自己有点跑神,立刻把思绪的野马拉回原处,握住他主动伸过来的手。
刘树凡的手心绵软肥厚,手指微凉。谭斌记得相书上说,有这种手相的人,往往热爱播弄权术。
他让谭斌在大班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谭斌以为刘树凡会坐在办公桌后,他却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谭斌心里微微打了个突,这样刻意的平等关系,让她很不适应。不过平日她也留意到,往往走得越高的人,韬光养晦的水平越高,待人越谦和多礼。
或许这就是精英和普通人的区别,她不太确认。
但她的紧张的确随着他的微笑渐渐消退。
“一直想找你们谈谈,可是抽不出时间。”刘树凡笑容和煦,“Tony 走后,是不是有点吃力啊?”
谭斌浑身一凛,这个问题假设得太过险恶。她急忙敛定心神回答:“还好,没感觉太大的区别。”
“哦?”刘树凡轻笑,“为什么呢?”
谭斌避重就轻地回答:“如果个别人离开,一个公司或者一个部门从此崩溃,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公司的管理,出了大问题。”
“说得很好。”刘树凡露出赞赏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强调,Process是最重要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次的Risk能顺利过渡,就Show出了流程的重要性。”
谭斌挤出一个赞同的笑脸,但没有接话。她知道一件事,刘树凡代表的港台派,和以程睿敏为首的大陆派,多年的分歧就在这里。
大陆派的人,是邓小平思想的追随者,不管黒猫白猫,只要签下合同就是好猫。 他们不太在意那些条条框框,认为束缚过多,在中国这个地方,等于自掘死路。
而港台派的背后,有总部的撑腰,欧洲人一条筋到底的思维方式,令他们至死不能理解所谓的中国特色。他们认为,法律规矩条款既然已经摆在那儿,就是让人遵守的,因此对蓄意破坏规则的人,往往深恶痛绝。
但是中国的业务发展,一直蒸蒸日上,靠的又是这些大陆员工。所以从欧洲本土员工撤退,管理层彻底本地化开始,两派斗管斗,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这次的程睿敏事件。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扣响,刘树凡的助理端着咖啡壶送进来。
“加奶还是加糖?”刘树凡取过纸杯,亲自为她斟出咖啡。
“黒咖啡,谢谢。”谭斌受宠若惊,慌忙双手接过。
“你不要紧张嘛,难得为女士服务一次。”刘树凡欣然一笑。
谭斌轻轻啜了口,味道确实香醇,与之相比,楼下咖啡机里出来的货色简直就是涮锅水。
“Cherie,”刘树凡说,“我一直对你印象不错。”
谭斌欠欠身,“Thank you , Sir. ”
“不瞒你说,以前我非常不看好女孩子做销售。”
谭斌莞尔。不看好女性做销售的,岂止他一人。连自己的老妈都误会:“斌斌,你在外面不会吃亏吧?报纸电视上的故事,看得我心惊肉跳。”
女性做销售,首先,不能长得太好,长得太好客户就容易有非份之念。
其次,做到一定的位置,一定会遭遇升迁瓶颈,因为市场瞬息万变,需要冷静的头脑和果决的判断力,这两样,传统意识中是女性最欠缺的东西。
更不用说如何应付公司内部那些自命不凡的男性产品经理和工程师。
提起这些年的遭遇,谭斌几乎可立书十万字的辛酸史,所幸她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克服一个又一个关口,终于走到今天。
她看向刘树凡,带一点点挑战,“那您如今怎么看?”
她想问,你是不是也有性别歧视?
“你做得非常好,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来,Cherie,谈谈你下半年的计划。”刘树凡几十年的修炼,岂会让她牵着鼻子走,顷刻便转了话题。
谭斌自余永麟离开,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一直在收集相关的资料。这个问题还难不倒她。
大头们最关心的,不外乎销售和利润的真实数字,那是他们安身立命和飞黄腾达的根本。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几家大客户今年的业务发展计划和投资预算开始分析,有条不紊过渡到自己区的销售计划。
刘树凡听得很仔细,不时插问几个问题。
谭斌的资料准备得很细,虽然有些方面囿于经验,不能令刘树凡完全满意,可是到底有她自己的数据和分析支撑着底气。
四年前她刚刚转做销售时,做事异常低调胆怯。余永麟曾经告诫她:“我不介意你说错话,但我非常不想看到,你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人。”
这句话谭斌一直铭记在心,丝毫不敢懈怠,四年时间,已令她脱胎换骨。
最后刘树凡基本表示OK,拍一拍谭斌的肩膀,“Cherie,好好干,以后你会发现,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值得的。”
谭斌眼前被吊起一根醒目的胡萝卜,但这一次,总算顺利过关。
她收拾笔记本告辞,却在门口遇到乔利维,两人相视一笑,互道早安,乔利维侧身为她让出通道。
谭斌站在电梯口楞了三秒钟,因为她想起一个问题: 刘树凡对她灌过的那些迷魂汤,会不会换个名称主语,同样说给乔利维听?
昨晚程睿敏的叮嘱又回到耳边:不能争,一点争的意思都别露。
那么她今天的表现,可算得上得体?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真巧,当先走出来的,是首席执行官李海洋,一个胖胖的,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披着一件颇具大佬气质的黑大衣。
“李先生。”谭斌迅速闪到一边。
李海洋点头微笑,注意地看她一眼,然后在身边人的簇拥下离开。
谭斌长吁口气,这才踏进电梯。
MPL延续多年的传统,上下级之间没有特别的界限,再高的官职,最普通的员工也能直呼其名。但这个规矩随着李海洋的到任被打破。
谭斌在公司内部网上见过李海洋的简历,他是1978年内地第一批通过高考的应届毕业生,80年代中期去美国留学,算得上海龟派的先驱。
被猎头挖至MPL前,李海洋是一家北美公司的总经理。
比起民主气氛甚为浓厚的欧洲公司,北美公司相对来说,等级更为森严,MPL只好俗随人改,上下皆尊呼李海洋为“李先生”。
谭斌不能理解,台上如此煞有介事,一旦倒势,立刻失去前呼后拥的排场,这份落差该怎么去适应?
她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合上,载着她迅速离开MPL的权力核心。
随后的几天忙乱而有序,谭斌的升迁,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
她的口碑一直不错,虽然年轻,又是女性,但胜在自律,情绪足够稳定,最难得的,是她从不把压力转嫁下属。
谭斌手下如今有五个销售经理,三个销售代表,她自己在三个月内,仍然兼任北京的销售经理,帮助新提升的销售经理熟悉客户和流程。
谭斌把八名下属召集在一起,做了个简短的就职演说,要求几位销售经理把正在跟踪的项目理一理,做一份详细的项目背景分析报告,三天后交给她。
然后宣布散会,大家一起吃顿晚饭,第二天就各奔东西。
相比之下,乔利维那边就高调得多。向他直接报告的销售经理将近十个,再加上各地的销售代表,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气氛热烈,搞得象誓师大会,只差没有当堂歃血为盟。
会议室离谭斌的位置很近,一阵阵的哄笑声和拍桌子声,令她不时地跑神。
谭斌无端地感到烦躁不安,把手里的文件夹子用力摔在桌上。
她挺讨厌的一件事, 就是办公室里人为制造的噪音。比如放着会议室不用,却在开放办公区用高音电话开电话会议,以显示自己的繁忙和专业。
这种行为,几乎可以上升到RP的高度,公共道德观明显缺失。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一大杯黒咖啡,一口气喝下大半,满口的苦涩令她冷静下来。
望着总监办公室紧闭的房门,谭斌哑然失笑,还未正式交手,对方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想坐进那间办公室,只靠哗众取宠是远远不够的。她撇下唇角微微冷笑,从抽屉里翻出耳机套在耳朵上。
电脑里存着几首齐豫诵唱的佛经,那穿越时空一般的清越声线,让她渐渐心定, 精神再次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与于晓波的交接,却比谭斌的想象要顺利地多。
他在公司公用服务器上建立一个临时文件夹,根据管理流程的顺序,目录项一目了然,所有的交接文件按照日期排列得井然有序。
谭斌边看边不吝余力地猛夸:“Bowen,你这套文件管理,已经够得上开一门培训课程了。”
上海的男性虽然生活中有点小家子气,但是工作上的敬业和仔细,的确让大部分北方男人望尘莫及。
她平常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北方籍工程师差不多的对付劲儿。
于晓波矜持地笑一笑,没有说话。
谭斌接着看下去,心里忽然浮起一个疑问,以于晓波的心细如发,前段时间怎么会出现明显顾此失彼的局面?
按说程睿敏离开,销售总经理的位置悬空,应该是个极好的升迁机会。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把这个问号暂时压在心底。
三天后交接结束,谭斌请他吃晚饭,半杯红酒下去,于晓波略略吐露了一点隐情。
原来程睿敏被Fire之前,曾陪着CEO李海洋一起拜访过PNDD的高层。
他用筷子在空中画了个三角形,“以前有Oliver坐镇,三足鼎立,再折腾出不了大乱子,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几何结构……”
Oliver 就是已经退休的前任首席执行官。
谭斌想起洗手间里那个关于炮灰的电话,再把前前后后的情景在脑子里梳理一遍,她一直纠结的事件真相隐隐现出了轮廓。
程睿敏是大陆人,李海洋也是大陆人,铁三角在Oliver离职,李海洋即位的那一日,已宣告瓦解。
所以程睿敏先离开公司,他那一支里的中坚嫡系,也陆续被清理干净,李海洋孤掌难鸣。
而刘树凡在事后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销售这一块重中之重的业务,完全绕过了李海洋。
谭斌背上的冷汗刷一声就冒了出来。
于晓波意味深长地说:“北京如今是个是非之地,你明白了吧?所以有多远我逃多远。”
另有半句话,他闷在肚子里没有吐出来:以前捅多大的娄子,上面还有程睿敏罩着,现在已是今昔非比。
不过MPL此刻上上下下,都把程睿敏这三个字当作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他也不想犯这个忌讳。
谭斌开车回家,抬眼望出去,头顶乌云翻滚,似在酝酿一场暴雨。虽然是夏季,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在底层只知道埋头苦干,爬上一个台阶才发现,前面的路更加崎岖难行。
职场中不见血腥的残酷,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能力。想起程睿敏离职时几乎无法自持的样子,她心中的某处地方,实实在在揪着痛了一下。
她在这条路上又能走多远?毕业后就业七年,谭斌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没关系。”她拼命给自己打气,“生活就是一个问题叠着一个问题,你总要学会去对付它们。”
接下来和下属一个个谈心,敲定下半年的计划,和数个相关部门澄清责任权限,同时还要兼顾北京的业务和PNDD的集中采购。
谭斌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是典型的小船不可重载。
幸亏工作日很快结束,又到了周末。
她约上文晓慧去置几件当令的夏装。
谭斌买衣服一向简单,固定的几个牌子,款式合适,颜色适宜,付了款就走。
她衣橱里的颜色,差不多都是基本色,不用考虑搭配的问题。
在相熟的品牌处, 谭斌取了几条长裤和及膝裙,又挑了两件颜色清淡的衬衣,今天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但她在一件大花透明衬衣前,流连了很久。
套上身试一试,珊瑚粉的底色上,盘绕着大朵枝叶缠绵的热带花卉,衬得整张脸明亮晶莹。
她犹豫几次,还是依依不舍地放下,自己并没有太多场合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文晓慧看得不耐烦,不管三七二十一替她付了款,“你也换个风格,天天穿得象老太太,打算清修呢你?”
“穿这件衣服能做什么?”谭斌白她一眼,“阴阳双修?”
文晓慧嘴里正含着一口矿泉水,噗哧一声全喷在她的袖子上。
临走想起沈培的衣橱也该换季了,又为他拿了两件恤衫。
交钱时文晓慧直抽冷气,跺脚长叹,“哎呀呀,谭小姐,你这样会把男人宠坏的。”
谭斌随口说:“我知道,你在嫉妒。”
文晓慧为之气结,扭头就走。
谭斌追上去赔笑。“楼上俏江南的毛血旺和豆花不错,今儿我请客成吗?”
“不去!那是你糊弄客户的地方,又贵又难吃。”文晓慧还在生气。
谭斌笑起来,想起方芳对俏江南的评价:该店大师傅的水平相当之稳定,每一道菜都做得万劫不复地难吃,从未有过失误。
她拉着文晓慧的手臂央求:“欢奇的海鲜锅也行,姐姐,给点儿笑模样好不好?”
文晓慧坐下犹自忿忿不平,“重色轻友,哼,就为个小屁孩儿。”
谭斌翻着锅底寻找蛏子肉,然后放进文晓慧的碟子里,“都给你,我错了行吗?别生气了,生气容易长皱纹。”
“谭斌,你烦我也得说。”文晓慧并不理会她的讨好,“前天你妈给我妈打电话,你妈直唠叨了你半个小时。”
文晓慧和谭斌的母亲曾是多年的同事。
谭斌的脸顿时挂了下来,
这也是她不愿经常往家打电话的原因,母后大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拣着她最不爱听的事罗嗦。
不过有什么事不能和自己的女儿当面商榷,一定要在外人面前倾诉?
她无奈地问:“我妈都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老题目,愁你嫁不出去,现如今又跟个不靠谱的男人混。”
谭斌咬着筷子做不解状,“奇怪了,国共两党为抗战都能求同存异,我们俩为什么就是不靠谱?”
“谭斌,你看着我,说实话,沈培和你提过结婚的事吗?”
谭斌脸色变一变,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沈培人是不错,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虽然他父母的婚姻还算平稳安乐,他本人却对婚姻有种异常的恐惧,常说婚姻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违背人性的制度。
“他们那个圈子本来就乱,什么事儿没有?男人混到四十幡然悔悟,那叫浪子回头,转个身还是一朵花,照样有十八、二十的小妞儿往上扑,可是你呢?”
文晓慧看着谭斌不停颤动的睫毛,知道自己的话过于残忍,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亲爱的,你在工作上英明果断,感情上真是个弱智儿,大脑极度发育不平衡。”
谭斌勉强笑笑, “可是晓慧,这么些年,我也没有碰到更好的。”
这次轮到文晓慧不说话了,她挟起一筷子生菜,用力塞进嘴里。
五年前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虽然伤口上结了厚厚一层茧子,按一按依旧闷闷地痛。
文晓慧还记得谭斌大学毕业时的模样,秀丽的面孔带点未褪的婴儿肥,笑容甜美,整个人挂在瞿峰的臂弯里,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满足。
瞿峰当年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学的是国际贸易,比她们高两届,迎新晚会时就盯上了谭斌,两个人一直走了四年,曾是校园里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话。
瞿峰毕业后在北京呆了三年,混得并不怎么如意,他转去上海发展。半年后便传出他与一个温州老板的女儿订婚的消息。
这个消息,文晓慧是从其他同学那里辗转听到的。
谭斌自己没有主动提起过一个字, 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把一头及腰长发剪成了短短的板寸,一个月内瘦了将近十斤,脸只剩巴掌大一点儿,乍看上去象尚未发育完全的小男孩。
三个月后她辞职,进了MPL公司,从此变成工作狂,眼神话锋都渐现凌厉,等闲的男人再不敢轻易靠近。
那把头发,还是认识沈培以后,才慢慢养回来的,现在刚刚齐肩。
文晓慧在心里叹口气,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沈培这个人。
新工作周开始的时候,谭斌已经完全进入角色。
即将到来的集中采购投标,将是未来两个月的重头戏。今年下半年中国区的销售Quota能否完成,赌注全押在这个大项目上。
几家业内跨国供应商,从技术方案、供应链管理和售后服务,都大同小异。所谓销售,其实就是做人的工作。
所以谭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她在PNDD总部的人际网络。
不幸的是,MPL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下面的省公司上,和总部的关系维持得并不是很到位。
虽然设有负责总部的客户经理,但因级别太低,始终没能和中高层建立起联系,平时只是做做二传手,起个联系接口的意思。
一年前开始亡羊补牢,略有建树,但起步毕竟迟了很多。
相比之下,多年的老对手FSK,这方面就做得非常聪明,公司里一直特设着几个VP(Vice President)职位,专门用来发展和客户高层的关系。
谭斌对着PNDD总部的组织结构图,发了半天呆。
因为北京地区的业务关系,她只和总部的技术和工程部门打过交道,但也都是泛泛之交,那几个关键人物,几乎素未谋面。
犹豫一会儿,谭斌还是发了个会议邀请给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弈,约她一起聊聊。
那边的回复很快来了,只有两个字母:OK.
谭斌特意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带到会议室。
王弈的英文名叫Yvette,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说话语速又快又急,活象打机关枪,嘴皮子稍微慢点的人,根本就插不进话。
谭斌只希望巧克力能占她一会儿嘴,让两人都有个喘息的机会。
王弈接过糖盒,脸上闪过一丝歉意,“Cherie,抱歉我帮不到你。几个关键的Stakeholder,都是Ray 程自己在沟通,我不方便往深处介入。”
谭斌失望,但仍不肯轻易放弃,“没关系,我只想了解一下这几个人的基本情况。”
王弈开口十分钟,谭斌暗暗叹气,明白她不是谦虚,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这一次自己竟要从零开始。
盛夏炎炎,回访客户成为一件苦差事。
停车场暴露在骄阳下,地面温度至少摄氏50,拉开车门一股热浪,人进去象洗桑拿。
销售代表方芳刚出校门三年,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是总部Team该做的事。他们过得倒滋润,没有Quota的压力,坐办公室里发个mail,写份报告就齐活儿,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咱们这么身先士卒做什么?”
谭斌看她一眼,淡淡说:“方小姐,开口前请三思。”
方芳脸红,知道自己过份,总算收了声。
一样的遭遇,谭斌却笑吟吟的,尽量让这个过程变得愉快。
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绝技,客户关系这回事,则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她的样子赏心悦目,说话善解人意。客户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对着红颜知己聊聊轻松的话题。
她自觉还当得起红颜两字,可是知己,那则是事主的一厢情愿了。
女性做销售的确有性别局限,进退行止都要有足够的分寸。
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奋斗十几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无量还值得商榷,个人生活却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调剂,就是无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实施。
谭斌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卖命可以,出卖骨气也能商量,卖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
能修炼到今天,其中的苦涩厌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还没有摆不平的客户。
但是这一回,谭斌遭遇了滑铁卢。
PNDD总部的作风,和下面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团总公司总经理,职位隶属部级,就算几家跨国公司的CEO,想约见他也要费点功夫。
下面几位副总,自有各公司VP级别的人照应着。轮到总监级的,就是各部门的经理,PNDD的中层干部。
因为见多识广,小恩小惠难以打动他们,甲方倨傲的姿态做到十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尤其是业务部的经理田军和总工程师陈裕泰。他们的好恶,对未来的产品选型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就是这两人,让谭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来那套水磨功夫,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田军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话不温不火相当客气。面对他谭斌却觉得非常不踏实,接触几次,谈话依然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下去。
而陈裕泰的态度就异常冷淡,谭斌电话约过几次,想和他见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绝。
王弈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劝谭斌:“Cherie,你还是放弃他吧,纯粹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普通工程师的时候,被咱们某个人得罪过,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谭斌一筹莫展,多年的不败历史就此划上句号,她真不甘心。
她咬牙,心中暗暗发誓,陈裕泰,不拿下你我谭字倒过来写。
虽然这么发了狠,心里还是沮丧万分。她下了班往沈培处,拿他的颜料画笔泄愤,挤出大堆的颜料,胡乱涂抹在画布上。
沈培抱着膀子站她身后,一本正经地点评:“这一笔还不错,相当的有灵气。那一处,显然是个败笔。”
谭斌正没好气,扬笔在他额头上抹一下,“这笔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状,“啊,天哪,绝世奇珍啊!”
谭斌大笑,恶作剧之心骤起,索性整个人结结实实趴在他的身上,干脆涂黑他的鼻头,两颊再添几撇胡须,就是一只形神兼备的小猫。
沈培眯起眼睛,一声不响忍受着她的蹂躏,只为了她脸上近日难见的灿烂笑靥。
谭斌拼命忍着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沈培对着镜子观察一会儿,用力挤出一个忧郁的表情,转过身开口唱:“Memory,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倒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谭斌跑出洗手间,揉着肚子直跺脚:“死人,成心害人,唉哟,肚子疼死了……”
沈培从后面抱住她,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乖,这就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又不会塌下来,做得不开心就辞职,我养你。”
谭斌回头,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做神秘压低了声音,“我没告诉过你吧?老爷子给我留着几样好东西,咱俩就是天天胡吃闷睡,也能活几辈子。”
谭斌心头温暖,在外面一直是她想方设法逗别人高兴,难得有人肯彩衣娱亲讨她的欢心。
她捏捏他的脸,“别胡扯了,你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培正忙着收拾东西,预备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问谭斌:”你真不能去?”
“集采马上开始了,正是吃紧的时候,哪儿能离开?”
沈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谭斌实在过意不去,亲亲他的嘴唇说:“下回吧,我答应你,我发誓。”
沈培也就没说什么,脑袋拱过来放在她的枕头上,扭来扭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很快就去见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静,几绺额发散下来,和睫毛的阴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张开,有种天真无邪的神情,象小孩子一样。
谭斌凝视他的面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觉自己象个小妈。
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台灯。
两天后她飞往上海,参加一个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头脑风暴,就是一堆闲人坐一块儿胡吹乱侃,期望能达到三个臭皮匠的境界,其实臭皮匠就是臭皮匠,永远变不成诸葛亮)。
临行前的会议未能按时结束,谭斌从公司出发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她赶到机场的时候,航班更换登机牌的系统正好关闭。
谭斌差点哭出来,下趟航班要在晚九点以后了。(作者注:彼时京沪直通车尚未开通。)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就迟了两分钟,能不能通融一下?”
柜台后的大男孩抬头看看她,居然伸手接过机票,然后遗憾地说:“对不起,经济舱已经满了。”
谭斌的手臂软软垂下,准备老老实实去改签。
那男孩把机票还给她,却朝旁边努努嘴,“G岛15号,给您免费升舱,赶紧过去!”
谭斌楞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心花怒放,连声道谢。
五官长得端正与否,这种时候最见真功。一个漂亮的脸蛋,往往是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
谭斌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
后面经济舱里人满为患,这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商务舱的座椅宽度,大概是经济舱的一点五倍,与前方座椅的间隔,维持着一个人道的距离,至少能让人把双腿完全伸直。
空姐的笑容,明显也比在经济舱的时候甜蜜。
谭斌暗自感叹:真TMD的腐败,这还是商务舱,头等舱恐怕更为变本加厉,难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级,别的福利暂且不提,起码出差不用再把身体折叠几个小时。
等飞机爬到巡航高度,谭斌取出笔记本电脑。她还欠着刘树凡一份项目总结报告,今天必须完成。
她很快投入进去,心无旁骛。
有人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谭斌皱皱眉,心里有点腻歪。
前后左右都是空位,这人偏偏要挤在这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该给点专业精神。
她没有抬头,从电脑包里取出防窥膜扣在显示屏上。
空姐推着车子来送饮料,谭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处寻找放杯子的地方,旁边座位上的人,已经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从她手里接过纸杯。
那人手指纤长,指甲修得干净整齐。
这画面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谭斌脑子里嗡一声响,蓦然抬头,正对着程睿敏微笑的面孔。
“小谭,别来无恙?”
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谭斌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怎怎么是你?”
方才她对着电脑还在想,这份由垃圾数据攒成的报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里,肯定会被质疑得一无是处。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现身,这份惊吓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MPL有规定,VP以上的级别,才能乘坐商务舱,所以他疑惑。
谭斌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努力定定神,开始比较正常的对话。
“哦,我迟到了,所以免费升舱。”
“有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我坐了他们十几年飞机,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您得会哭,还得会扮可怜啊!”谭斌笑,趁机上下打量他。
正装的白衬衣,深灰色的西裤,领带叠得整整齐齐塞在裤兜里,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边缘。
旁边的行李架下挂着一个黑色的西服套。
这种装束,要么是从商务场合中匆匆赶到机场,要么是下了飞机另有正式会议。
谭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这是……”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显然不愿多谈。
谭斌颇为识趣,即时噤声,大脑略转几转,已经恍然。
看样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级别不可能太低,否则他不会坐商务舱。
很奇怪,这一瞬她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
原来上下级的身份消失,她对他所有的敬畏也在这一刻消失。
谭斌合上电脑,轻轻吐口气,“我该怎么称呼您?程总?程首代?”
程睿敏侧过脸,为她的敏感略露惊异。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贴身的白色麻纱衬衣,颈部松松绕着条领带一样的丝巾,美少年一般的干净清爽,不说话的时候,象永恒的大四女生。
但偶尔的,她年轻的脸上会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似历劫红尘。
前两次见面后,他曾与余永麟有过如下的对话。
“奇怪,那样的美色,在身边多年,我竟没有注意到。”
“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会发现,公司里的美女不止她一个。”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心无旁骛,为工作如此卖命?”
“我记得,你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徐悦然,她怎么回答你?”
“她说,当她发现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爱护自己。”
“That is it,兄弟。万幸我老婆没受过那种教育,还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程睿敏牵牵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强烈的自嘲。他移开目光,欠欠身回答谭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象以前一样,叫我Ray。”
这表示他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果然是高升了。
谭斌很戏剧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愿意,我的钱包我的人,随时随地恭候。”
“啧啧,听起来没有任何诚意。”
程睿敏回过头,神色凝重:“我是认真的。”
谭斌禁不住笑,心里说,又来了。
对这种暧昧的游戏,他似乎乐此不彼。这回她不再上当,干脆不接话。
程睿敏递过一张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个星期,上面有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谭斌接过,正面果然印着“首席代表”四个字。
她翻到背面,原来是一家荷兰的知名公司。
“哟,终于从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过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里却有隐约的苦涩。
“压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为人打工,换汤不换药。”
话是这么说,谭斌却明白,此汤非彼汤,此药也非彼药。
她抬头看看程睿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多谈,也明白他下眼睑处明显的黑眼圈从何而来。
论起行业排名,这家荷兰公司在世界级的同行中,绝对可以挤进前十名。但是因为中国的WTO 五年行业保护,目前的在华业务都是刚刚起步,还处在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创业阶段。
程睿敏的这个首席代表,完全相当于拓荒者的角色,没有定规可依,也没有经验可循,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还是要依附于PNDD这类垄断企业,不过身份由供应商变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长江前浪,为后继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间在行业内建起的人脉,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离他离职,已经两个半月了。
回想这两个月,谭斌的感觉,竟象两年一样漫长。难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过山车,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两重天。
她把几句场面话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好象哪句说出来都假惺惺地不着边际。
正踌躇着,程睿敏膝头的杂志滑落,他弯腰去拾。
明亮的光线下,谭斌惊见,几根白发夹在乌黑的发丝间异常触目。
她彻底沉默下来,目光转向窗外。
飞机正在云上缓缓飞行,机身下云海翻涌,云海之上却是天宇澄净,阳光灿烂。
谭斌忽然想起当年转职时,余永麟说过的话,“销售是最刺激的行当,也最摧残人的身心,我从不赞成女孩儿做销售,压力太大,代价太高……”
她回头,“Ray,我想问个非常唐突的问题,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里的杂志塞进座椅靠背。
过一会儿他说:“问吧,好象我还没有被人问倒的记录。”
“您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吗?我是说,选择销售这个职业。”
“没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静静地看着她,“你毕业得晚,没有赶上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那时公司面对新市场是一张白纸,客户对新技术有强烈的渴望,却一无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间从容探索磨合,我们在和客户一起成长,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发自内心。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就算以后离开这一行,我也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也包括经历过的艰难、伤害和绝望?
谭斌想问,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好的坏的都包含在内。”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对Tony 他们说,不要怕艰苦和压力,每一段荆棘走过去,回过头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笔财富。”
“可是脚踩过荆棘,真的会疼。”
“你避不过去,小姑娘,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过去,同样的东西再伤害不到你。”
谭斌摇头,“也许后面等着你的,更坏。在你觉得不可能更坏的时候,更加坏无可坏。”
程睿敏顿时莞尔,“小谭,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不是坏事,凡事想到尽头,后来的每一分转机,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侧头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说话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销售,后悔过吗?”
“Never。”谭斌说,“路是自己选的,后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从不回头看。”
就象瞿峰,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学校时她就清楚。那时他从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活动,拼命交往的对象,是教授、系主任、学生会干部,出人头地的情结比谁都重。
毕业时别人的纪念册上,都是同学之间的祝福,他的纪念册前十几页,是院长、党委书记、系主任……的签名。
那时她迷恋的,可不就是他那份与众不同。那么最后的结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与其后悔遇人不淑,不如检讨自己没有带眼识人。
谭斌下意识地咬着手中的纸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肤相触之处似有电流通过,谭斌颤了一下。
他却只是掰开她的手指,取出纸杯放在桌子上,温和地说:“已经咬烂了。”
纸杯上满是她的牙印,杯口边缘已被啃得惨不忍睹。
谭斌脸上立刻涌出两团红晕。
她的皮肤很白净,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样不透明的白色,那点红晕便象水面上的涟漪,眼看着渐渐扩大,最后连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变得通红。
程睿敏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没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每一次不合时宜的心软,都会给他带来难以控制的后果。
他对徐悦然心软过,结果她如黄鹤一去杳然不再复返。
他对李海洋心软过,却把自己送进绝境,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刘树凡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依然言犹在耳,“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成见,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难过,但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选择。”
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确信,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会一直记得这句话。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这个原则,一切将会变得简单。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务键。
空姐迅速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咖啡,请为这位小姐换杯咖啡。”
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刻意选择忽略。
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到空姐袅袅离开,才撇撇嘴说:“您这张机票真值得! 往常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回的反应比110还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这丫头,有点刻薄啊,对乘客象春天一样温暖,有什么不对?”
谭斌只笑不评价,心想她为什么不对我温暖一把?还有前排那个胖子,让他按铃试试,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务。
这时机身突然一震,然后开始剧烈摇晃,晃得人内脏挪位。
谭斌一向自诩神经坚韧,此刻犹自五内翻腾,有要吐的冲动。
头顶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标志亮了,广播里机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宣布:飞机遇到了强烈气流。
谭斌迅速扣上安全带。
程睿敏却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你没事吧?”
程睿敏摇头,眉心已经皱在一处。
谭斌看看他,不再出声,俯身为他系紧安全带,顺便把座椅前的清洁袋抽出来撕开,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强做出个谢谢的口型。
谭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过一次晕机的经验,一夜没睡直接上了飞机,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只想从舷窗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机身接连两个大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声。
谭斌觉得肠胃心脏似乎都从嘴里抛了出来,二十秒之后才算复位。
程睿敏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空姐上前阻拦,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也不禁骇然,伸手为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的门关上,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谭斌自顾不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
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
“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地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象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
她的身后,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彼,引以为荣。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清的另类味道。
想来以他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烦躁不安地左右替换着重心。
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是她见过的最专业的出租车行业典范之一,话少,干净,敬业。可是上海街道上的出租车,相比北京,却出奇地稀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时刻。
谭斌曾有过在外滩中心的TAXI等待处,为赶飞机老着脸皮求人让车的时候。那段经历让她至今想起来还头皮发麻。
等她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Check –in,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
谭斌觉得下次有必要考虑飞浦东机场。
她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
答应过刘树凡,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的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
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如今嘛,任时光流逝而我心安,因为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脸,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
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做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的揿钮,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小小一张瓜子脸,雪白不杂异色。年轻女孩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黒沉沉愈加摄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罗嗦,剪!”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硕大的发剪犹豫片刻,终于合拢。
柔软的长发伴着咯嚓咯嚓的声音纷纷委地,灯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体。
镜中的女孩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边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决绝地随着头发一同告别过去。
我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再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除了男人,世上还有其它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选择,爬上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做脚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誓言,谭斌低下头有些恍惚地笑。
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挫折归结为客观原因,自己总是善良无害的,错的都是他人和社会。
如今却明白,人这一辈子,太多的跟头是咎由自取。为了欲望,为了得到更多,在选择的瞬间判断失误,操纵人一生荣辱浮沉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难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一夜夜整晚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透过来的细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拧绞,每吃下一口饭,都会引起刺激性的反应。
父母心疼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消瘦。
当她终于从灰色中慢慢走出来,吃下完整一碗米饭时,对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
二十三岁的谭斌拉着母亲的衣袖嚎啕大哭,从瞿峰意义明确地谈到分手,积攒多日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母亲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毛茸茸地似只小猫,心疼之余只有叹气:“斌斌,以后长点儿心眼,要过一辈子的,男孩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大约多数人一辈子总要碰上几件伤心事,然而无论最初怎样的痛不欲生,最终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有人跨过这道槛,从此活得更好,有人迈不过去,自此沉沦。
有多少人能一辈子记着一个人?铭心刻骨的,不是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而是自己曾经的岁月,曾经的青春。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谭斌多年后再回想,即使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锐的伤痛,完全怀疑自己价值的自信崩溃,至今依然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绳,那条咬过她的井绳。
电脑“叮”一声轻响,打断谭斌的回忆。
她凑过去。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树凡,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谭斌错愕地看一会儿,几乎忘了点开。
她没想到这会儿刘树凡还在处理邮件。而且从题目上看,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封邮件的回复。她实在吃惊于刘树凡的反应速度。
他身兼两职,说日理万机可能有点夸张,但日常工作千头万绪,费心劳神,这样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Dear Girl,”刘树凡在邮件中说,“报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谢你的努力。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关于竞争对手的分析。很明显,你和你的团队,都没有强烈的愿望,去了解你们的对手。就象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竞争对手的状况,犹如战争中知己不知彼,只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胜算。因此你对所有销售机会的估计,都需要重新考虑。”
谭斌托着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质疑。
报告中有完整的几页PPT文件,对竞争对手技术方案的优劣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和比较。
刘树凡依然不满意,谭斌只能认为,他想知道的,是技术参数以外的信息。
但是除了技术参数,其他很多事是没办法白纸黑字表达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径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职时,并不十分在意这种数据。
谭斌记得他说过,真正有效的竞争对手分析,建立在全面的信息搜集渠道上。
“战时获取对方情报通常靠什么手段?靠的是深入敌后的战地间谍。” 他自问自答,“你们不要把脑筋歪到这上面去,那是战略发展部门的任务。作为销售,了解对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如果你有这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去认真研究我们的客户,寻找他们真正的pain point,让我们的解决方案更贴近客户的需求?”
但是谭斌万万不能如此回答刘树凡,明说这是程睿敏时代的遗风。
当然她也不能说,她做不到。
初进MPL的员工,都会接受一个洗脑培训,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其一,“I will not complain”;其二,“Never say never”。
谭斌私下腹诽过,说这两句话简直是一剂精神鸦片,直译过来,就是对上司对公司,永远不说不。
所以她犹豫着,开始缓慢地敲打键盘。
“Sir,您的提醒非常正确及时。这点的确是我们的弱项,我也曾注意到这个问题,试图做过根本原因的分析, 我私人的理解,是因为我们的销售模式,关注点集中在Customer First和 Win Together 的策略上,所以我们的销售经理,包括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知此知彼的重要性。我会记住您的建议,并把它纳入下半年团队能力的发展计划中。再次感谢提醒。”
短短一段话,她写了改,改了写,字斟句酌,花了很长时间。
刘树凡的质问无可厚非,MBA标准教材也是这么教育的。企业战略决策管理中就专门有一章,讲的是竞争对手分析法。可是内心深处,她却赞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齐家才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样,总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趋实避虚是基本原则。
但是每一次改朝换代,否定推翻旧人立下的规矩,几乎是必经之路,否则简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
所以她认错态度极好,却故意把原因归结至公司的企业文化,希望能蒙混过关。刘树凡总不至于责怪公司几十年不变的企业文化。
不过她很担心自己这点小聪明,刘树凡一眼就能看穿。
写完检查一下措辞和拼写,谭斌咬咬牙,终于按下发送键。
用脑过度,睡意一时间跑得干干净净。
她打开电视看一会儿HBO,回信就来了。
“Dear Cherie,”这一回换了称呼,“这样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们再详谈,下个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现在,上床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象他还算满意。
谭斌心头顿时一松,立刻感觉困得头晕眼花。
她麻利地滑进毯子,抬手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一点点放软身体,心满意足地吐口长气。
谭斌没能完成她为期三天的Workshop,第二天的下午,一个紧急电话,逼得她不得不改签机票,连夜赶回北京。
PNDD的集中采购正式开始了。
国航的最晚一趟航班,整整延误了一个小时,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已经是十二点半。
大厅出口处还有不少等待接机的人。
谭斌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拖着拉杆箱走向出租车站。
身后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她又累又乏,大脑早就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恍惚地往前走。
脚步声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身体被扳过来,正对着身后的突袭者。
谭斌睁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机前给沈培发了个短信,告诉他今天会北京,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沈培会来接机。
沈培接过她的行李箱和电脑,揪揪她的耳朵,笑嘻嘻地问:“傻子,想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谭斌奇怪。
“你发短信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我又知道你这个小财迷,为攒里程只坐国航,网上一查就知道了。”
“然后你就傻乎乎地等到现在?”
“对呀,我一趟趟地问,国航的柜台含含糊糊一直不肯说实话,直到起飞才告诉我到达时间。”
“傻子,”谭斌抬起手忽橹他的头发,“傻的跟什么似的!”
沈培顿时不乐意了,腾出手护住自己的头发,“你才傻呢。”
从机场出来,到谭斌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坐在车上睡了一觉,直到沈培晃着她:“到家了,醒醒……”
谭斌迷迷糊糊睁开眼,空着手就往楼上走,连行李都忘了拿。
等沈培停好车带着行李进门,谭斌已经飞速完成沐浴,把自己扔在床上。
“斌斌,先别睡,睁睁眼,我有事儿跟你说。”沈培上来啃她的脸。
谭斌胡乱挥着手,象赶一只苍蝇,哼哼叽叽地抱怨:“你这人好烦哪,明天一早有会,让我睡觉。”
“什么破工作把人累成这样子?”沈培不满,“后天我就走了,连句话都没机会说。”
“哎?”谭斌有点清醒,转身抱住他,“这就出发了?唉,怎么突然觉得怪舍不得的?”
“我也是。” 沈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摩挲着,闷声说,“睡吧,我已经把行李放在车上,后天从你这儿出发。”
谭斌“唔”一声,贴近他的身体,口齿不清地说:“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双室外靴已经旧了,鞋底的花纹都快磨平了,太不安全,明天去买双新的吧,我找时间陪你去。”
沈培没接话,抱紧她再说一声,“好好睡吧。”
早晨谭斌去上班的时候,沈培还拥着毛巾被酣睡,睡姿憨态可掬。她站在床边看他,悄悄笑一笑,退出去锁门离开。
这一次的投标预备会,是执行董事长刘树凡兼任销售总经理之后,销售团队聚集最齐的一次。
除了南方区总监曾志强,因为和客户有约无法脱身,三大区销售总监以及各重点省份的销售经理,几乎都赶到了北京。
进入正题之前,刘树凡先传达了一份总部新精神,大意就是硬件设备的市场利润越来越薄,MPL从今年开始,将从单纯的设备供应商逐步向方案咨询提供商转型。
然后他宣布了一个决定:“PNDD的集采,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为保证投标顺利,我们要成立一个临时的投标团队,今天在座的,都将是这个团队中的Key Person,当然,我们更需要一个Bid Manager……”
刘树凡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谭斌身上。后者立刻有了不祥预感,脑后嗖嗖地似有阴风刮过。
“ 经过商议,一位Beautiful Lady,将作为PNDD项目的Bid Manager,负责协调投标一切事宜。她就是……”
谭斌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耳廓中回响,“Cherie 谭。”
她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消失了。
室内有片刻静默,不少人转头看谭斌,表情各异。
谭斌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微笑的余波,毫无防备之下被砸得眼冒金星。
这个头衔的责任太重了,重得她完全负担不起。
中国大陆地区下半年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六七十,都押在这个项目的成败上,万一有个闪失,就算她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MPL公司的其他国家或地区,经常会采用Bid manager负责的方式进行投标管理,但那些Bid Manager,都是具有十几、二十年销售经验的专才。
在中国大陆地区,若论起资历,于晓波或者曾志强,其实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谭斌本能地想站起来推辞,坐在对面的于晓波,望着她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然后抬起双手,“啪,啪,啪”轻轻鼓掌。
会议室内的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这一下堵住了谭斌未出口的话,她只好堆起笑容,向同事点头致谢,并示意他们安静。
刘树凡接着说下去:“ Cherie随后几个月的工作,将会非常繁重,所以利维……哎,利维呢?”
乔利维从后排站起来,大声应道:“列兵乔利维报到。”
会议室内顿时笑声一片。这是句经典台词,来自一部热播的电视剧。
刘树凡也笑起来,摆摆手说:“坐下坐下,投标期间利维会支持Cherie,主要负责PNDD总部的客户关系,你们呢,要尽力协助他们两人的工作。”
乔立维相当配合,马上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诸位兄弟,看在党国的份儿上,到时候务必拉兄弟一把!”
会议室里再次哄堂大笑,气氛立刻轻松下来。
“Cherie 呢?也表表态?”刘树凡问。
谭斌双臂拢在胸前,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心里却异常恼火,感觉被当众涮了一把。
方才于晓波的暗示,分明告诉她,此事已成定局,反对无效,不要做徒劳的事。
而乔利维的反应,更让她看得明白,他一早就清楚这个结果,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实在不明白刘树凡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不怕压力和责任,但至怕两人共同负责一件事的暧昧分工,而且会前竟没有任何人询问过她本人的意愿。
谭斌迅速权衡一下自己的处境:做得好,是整个团队的努力,没什么可说的;但做砸了,别人都可以做甩手掌柜,而她头上顶着Bid Manager 的帽子,板子只有落在她身上最顺理成章。
此刻木已成舟,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功,要么成仁,没有其他退路。所以她一定要当着刘树凡的面,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即便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于是她开口,把程睿敏“藏其心不掩其才”的忠告完全扔在脑后。
“谢谢董事长和大家的信任,恭敬不如从命,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我会竭尽全力,我更相信我们团队的能力,有Management的支持,有大家的共同努力,这场仗,我们一定能赢得干脆漂亮。请原谅,我这就想进入角色,给大家提个建议……”她转向刘树凡,“Kenny,可以吗?”
没有和谭斌共过事的人,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在她手下工作过的项目经理和工程师,提起谭斌的名字总是喜恶参半。
她清秀柔弱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只有进入工作状态,才能真正见识到她强硬的本质。而且一旦有人触到她的底线,马上翻脸变得六亲不认。
刘树凡点头,做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谢谢!”谭斌起身离开座位。
众人狐疑的目光追随着她。
谭斌站到白板前,“咱们必须吸收以前投标时混乱无序的教训。对外客户接口太多,对内沟通和协调不畅,每个人都忙得要死, 其中不少却是重复工作,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认为首先要保证的是,集采投标期间,必须确保所有的Message Flow,In Same Language,In Same Channel,和客户正式的信息往来,无论是书面还是口头,都只能有一个接口,。”
说到这里,谭斌心头莫名其妙掠过一阵不安,好像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周全。
但她没有功夫细想,因为乔利维立刻接茬:“一直不都是这么做的么?和PNDD总部打交道,所有的Documentation都要通过客户经理Yvette提交。”
“不错。”谭斌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客户经理定位不清,也是混乱的原因之一,她在其中的角色,仅仅是一个接口,一个传声筒,并未起到lead的作用,反而降低了沟通的效率。”
“那你这个接口是什么意思?”
谭斌没有马上回答,她转身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漏斗,数条代表不同部门的信息流,在她笔下汇集到漏斗的尖端。
在漏斗的出口处,她写下两个粗粗的大写字母:BM(Bid Manager)
下面鸦雀无声,在座诸人个个神态复杂,但都望着她不说话。
如果采用谭斌的建议,就意味着投标期间事无巨细,都要让她知道,也就是变相向她报告。
谭斌镇定地对视。她不能垂下目光,只要此刻露出一点服软的姿态,以后她的话就会被当成耳旁风。
刘树凡也盯着她看一会儿,眼神明暗不定,最后他打破沉默:“Cherie的建议不错,我同意。”
他的话一锤定音,镇住了所有的异议。乔利维悻悻的目光,于晓波若有所思的神色,都被谭斌一一收入眼底。
她微笑,这一次是由衷地感激:“Thank you, Sir!”
游戏规则一旦确定,后续的行动就容易许多。
散会后谭斌追出去,“Kenny, 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谈谈。”
刘树凡看看腕表,“只有十分钟,行吗?”
“行。”谭斌毫不犹豫地答应。
两人在开放区的咖啡桌前坐下。
“Cherie,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谭斌捧着咖啡杯,小心地问,“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您放心吗?”
刘树凡摘下眼镜,揉着眉心低笑,“怎么讲呢?昨天Bowen说他不能常驻北京,提议让你来做的时候,我还真有点犹豫,但是刚才你给了我信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谭斌皱起脸回答:“您不知道,我心虚得要命,腿肚子一直哆嗦。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简直象晴天霹雳。”
她绕来绕去,其实就想弄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工作分配要绕过她?
刘树凡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犀利而通透。
“Cherie,”他说,“今天难为你了。昨晚我打算和你先谈谈,但你的手机一直关机。”
谭斌赶紧申明:“那时我在飞机上。”
刘树凡站起身,手放在她的肩上,“别想太多,相信你的能力,才会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遇事多和Bowen他们商量,我也会支持你。我得走了,我们另约时间详谈。”
谭斌点头,心中的疑虑去了一半,有点后悔自己反应过激,那丝不安再次划过心头。
她没有回办公室,而是下楼躲进花园里,趁机平复心情,并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正叼着烟上下摸索打火机,“啪”一声响,一只手揿着火机凑在她跟前,是乔利维。
谭斌点着烟吸一口,笑笑说:“谢谢!”
乔利维站在她身边,吧嗒吧嗒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谭斌知道他有话说,静静等着他开口。
“Yvette还是个小丫头,脸皮儿薄,又不经事儿。”乔利维也点起一支烟,“有些话传她耳朵里,肯定会不高兴。”
“我只是论事论事,并不是说她能力有问题。真觉得难受,她应该去找她老板谈谈Job deion.”
谭斌并不十分在意。
她的目的是做成事,不可能讨每个人喜欢。这一点她老早就已经想通。
她也曾被人轻视过羞辱过,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想避免这样的尴尬,只能把自己修练得更好更强,走得更高更远。
乔利维失笑,“我只是提个醒儿啊,没别的意思。哪,以前投标的问题,你的确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觉得吧……其实你可以,那个,其实表达得更婉转一点儿。”
谭斌看他一眼,心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个屁。北方区还好说,南方区和东方区,从总监到几个老资格的销售经理,哪个是省油的灯?不当场拿下,以后怎么摁得住?本来是两个人的事,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反而胳膊肘往外拐,老娘咬牙唱完白脸,你又来装好人。
她吐了个烟圈,笑得相当无奈,“老乔,你觉得我措辞温柔点,他们就会高高兴兴接受吗?才不会呢,决定他们态度的,不是我说话的方式,而是内容。”
乔利维挑起眉头又放下,表示他很不以为然。
谭斌问他:“你想让一个人死,会不会温柔地跟他说,想死还是想活?”
乔利维摇头,“当然不会,这人肯定回答:不想死!”
“这就对了。一般人都害怕变化,任何改变,第一反应就是抗拒。所以你得问他,是上吊吃药还是抹脖子?让他明白没的选择,一定要选,也只有死的方式。”
她转身往回走,乔利维跟在后面说:“有时候吧,我真觉得你不该是个女的。”
“什么意思啊?骂我呢?”谭斌放慢脚步。
“当然不是,我是说,有时候你太强悍了,不象个女孩子。”乔利维笑,“我媳妇儿你不也见过吗?她连家里添几样餐具,都要我拿主意。
谭斌头都没回踏进电梯,“那是你媳妇儿有福气,我可没那个运气。”
但乔利维的话,让谭斌想起一件事。
她发个短信给沈培,“我要写计划,抽不出时间,你自己记得去买鞋。”
沈培回短信:“那双鞋好好的,为什么买新的?”
谭斌便懒得再和他说什么,自去专心工作。
打开Word 文件,刚把投标管理计划写个开头,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明白了那点不安的源头出在哪里。
她在会上一时热血上涌,竟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
真不该说以前投标时如何如何。她那几句话,等于全盘否定了程睿敏在任时的做法,关键问题是,于晓波和曾志强两个昔日旧人,不幸亦被囊括在内,她成了一个踩人上位者,难怪当时于晓波神色古怪。
方才她显然也误解了乔利维的意思,现在看来他竟是一番好意,提醒她小心得罪人。
谭斌扶着额头呻吟一声,为自己的失言后悔,恨不得咬下闯祸的舌头,发誓今后绝不在血压升高的状态下开口说话。
但错误已经酿成,覆水难收,只好等以后合适的时机再做补救。
这时手机嘀嘀两响,又是沈培的短信:“晚上按时下班,我在家等你。”
谭斌正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抓过手机扔到一边。
她为此烦躁了一天,直到临近下班,刘树凡发了一封邮件,才让她的心境多云转晴。
这个邮件发送给所有销售人员,并抄送售后项目、技术和物流等相关部门。邮件中明确说明,谭斌全面负责PNDD的投标,并直接报告给刘树凡,请各部门支持她的工作。
谭斌对着屏幕笑一笑,想起《围城》中关于教授和副教授的经典比喻,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二房小妾终于被扶成正妻的感觉。
手头的活儿象是永远也做不完,不过六点的时候,她还是强制自己关了电脑离开公司。
刚坐进车内,便听到手机响。
谭斌看一眼号码,心跳立时就加快了。这号码她曾捏在手里揣摩几天,早就倒背如流。
她接起来,“嗨,你好!”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让人苦苦等待可不是好习惯。”程睿敏的声音透过电流,显得有些低沉。
不知道为什么,谭斌的内心忽然感到欣慰异常。
“我并没有答应你任何事呀?”她愉快地笑,“而且,我已经不在上海了。”
“你现在在哪儿?”
“北京。”
程睿敏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说:“真不走运。”
谭斌接话,“回北京吧,你要是想花钱,机会多的是。”
那边笑了一声,“对,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那好,咱们回见。”
“回见。”
谭斌挂了电话,点火起步,手机又响,沈培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快回家”。
她咕哝:“催命一样,真讨厌!”
路上一如既往地交通拥堵,再碰上几个行动迟缓的菜鸟,难免让人脾气暴躁。
谭斌遇到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开着一辆别克君威,却在她超车时,猥亵地伸出中指。
她的怒火无处释放,只气得骂粗话,踹车门,自己跟自己赌气,咬着牙槽说再不高峰时刻上路。
待她停好车,小区内已是华灯初上,放眼望出去,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微红,前方万家灯火一片璀璨。
她抬头寻找,果然发现自家的客厅窗户,透出温暖的桔黄色灯光。
谭斌微笑,觉得这种感受熟悉而亲切。
想起高中三年,每次下了晚自习,都又累又饿,只有家中窗口那一点灯光,引诱着她一步三阶跳上楼梯,因为知道餐桌上一定为她留着爱吃的饭菜。
她抬手敲门,“我回来了,开门!”
沈培闻声来应门,却让谭斌大吃一惊。
他一该往日的做派,头发剪得短短的,只剩下一寸多长,上身随便套了件白色的马球衫,下面是条破牛仔裤,裤腿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窟窿,象被虫蛀过。
去掉那些艺术家标志性的特征,这类简单清爽的服侍,愈发显得他眉眼细致,风流内蕴似上好的中国工笔白描。
谭斌坐下换鞋,顺便把手指伸进他大腿处的破洞中,嘻嘻笑着再抠大一点。
沈培攥住她的手,“你个流氓,这条裤子我穿了十二年,不许乱动,文物,知道不?”
谭斌摸他的头,忍不住嘲笑:“怪不得你们都喜欢留长发,再丑也忍着。原来没了头发,整个就是一普通人,什么叫沐猴而冠,这回我明白了。”
沈培一声不响地低头凝视她,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生气了?”谭斌捏着他的脸蛋,姿态轻薄。
冷不防沈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顶在门上,同时抓起她的双臂固定在身后,维持着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对,我生气了。”他说,“后果很严重。”另一只手充满色情地在她身上游走,“小妞儿,今晚我要先奸后杀。”
谭斌怕痒,伏在他肩上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沈培索性一弯腰,抱起她就往卧室方向走。
谭斌抬起腿试图踹他,“哎,别闹了,放我下来!”
沈培却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谭斌惊见他嘴边露出两个平日难得一见的酒窝。
她知道不妙,尚未出声警告,已经连衣服带人,扑通一声落进正在放水的浴缸。
更没提防花洒里蓦然出水,霎时被浇了个透湿。
她尖叫一声,刚要扬起手臂遮住头脸,沈培已经跨进浴缸,边笑边按住她的双手,取过花洒故意对着她的身体冲刷。
谭斌又笑又喘,在他身下扭来扭去挣扎,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不消片刻浅色的衬衣长裤全部被水浸透,贴身的内衣都现了原形。
沈培扔掉花洒,嘴唇随即贴上来,“谁是猴子?嗯?”
谭斌身体一下绷紧,几乎弹离他的手臂。
“说啊!”他不依不饶地继续使坏。
“你欺负我……”谭斌蜷起双腿,声音似在呜咽。
沈培顿时就心疼了,抱着她坐起来,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
“我怎么会欺负你?才舍不得……”他轻声笑。
谭斌闭上眼睛,感觉着他的双唇羽毛一样,轻轻掠过她的眉毛,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
他身体的热度透过湿透的单薄衣物传递过来,比肌肤之间的单纯接触更让人心醉神移。
她睁开眼睛,开始几乎找不着焦点。密集的水线哗哗浇下来, 然后她在水雾里看见沈培的脸。
沈培的眼睛在弥漫的蒸气后面,黑得有点惊人,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他的额上,水珠不停地流下来,流过他乌黑的眉毛,颤动的睫毛,弧线美好的眼睑……
她剧烈喘息着,肺部似乎失去呼吸功能。一片灼热的刺痛里,她感到沈培已经进来了。
“斌斌,说吧,说你是我的,说你爱我……”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辗转。
谭斌张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始终说不出那句话,却贪恋眼前的身体。无论何时,沈培总是温暖的,带着阳光和自然的味道,光滑的皮肤下,是蓬勃的血气与活力。
她甚至舍不得闭上眼睛。
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沈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他的脸在激情和欲望的烧灼下,显得脆弱而痛苦,似乎要拼尽所有的力气,让两人的身体每一寸都紧密贴合。
谭斌头昏得无法思考,脑中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断了。
终于一阵电击似的痉挛掠过他的身体,沈培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似的声音,然后彻底地瘫软下来,象是生命在瞬间离开他的身体。
激情就象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却总在身后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谭斌皱起眉头,望着劫后余生的卫生间,不知从哪儿下手开始收拾。
两人的衣物团在浴缸里,瓷砖上到处都汪着水,地毯被浸得透湿。
她连声叫,“死沈培,过来擦地。”
沈培拉过薄被盖在头上,只当做没听见。
谭斌爬上床揪他的耳朵,他有气无力做柔弱状:“你真狠心,我已经被榨干了,动不了了,明天再干活成吗?”
谭斌啐他,“明儿一早你就跑了,骗谁呢?不成!”
沈培再提条件:“先吃饭行不行?我饿死了。”
谭斌这才想起,进门时好像见到餐桌上有几个碟子,上面还扣着几个瓷碗保温。
跑过去查看一番,果然是几个家常菜,看上去卖相还不错。
她难以置信,惊奇地问:“你做的?难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沈培穿好衣服走出来,神色赫然, “不是,叫的外卖。”
“嘿,我说呢,你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突然转了性?不对,”谭斌忽然起了疑心,“这两天你的表现都不太正常,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你想干什么?”
“切,小人之心。”
“说实话,坦白从宽,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唉,难怪人说唯小人与那什么难养也!”沈培叹气 ,“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吗?不能和你一起过,只好先预支。预支,明白不?”
谭斌眨眨眼没有搭腔,坐下喝了半碗汤,才闷闷地说,“我不过生日,二十五以后就不过了。”
“暧?”沈培咬着筷子问,“为什么?”
“一天天奔着三十大关去,有什么可庆祝的?”
“自欺欺人,你不过生日,三十岁还不是照样来?”
话说的非常正确,可却字字锥心,因为良药总是苦口,真话永远刺耳。
谭斌郁闷得不想说话,无精打采地挑起几根青菜,刚要放进嘴里,眼梢抬处,忽然注意到餐桌后面的墙上,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咦”一声,站起来走到跟前。
原来空白的墙壁,添了四幅带框油画,除了她见过的那幅《春风》,另有三张新画,风格迥异,画中的模特却都有一张相似的脸。
她震惊地回头:“这是什么?”
“真不容易,你总算注意到了。我忙活了一个月,今天又差点让锤子砸掉手指头。”沈培从身后搂住她, “我的礼物。生日快乐!”
谭斌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画布上突起的油彩,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系列,看出点什么没有?”
“画中人经历了不同的年龄?”谭斌犹豫。
“对,你瞧,宝贝儿,我已经见证了你的一生。” 沈培指点着最后一幅,画中的女子眉梢额角沧桑难掩,双眼却清澈坦然,浸透了穿越岁月的睿智和优雅。
谭斌仰起脸,眼眶微微酸涩,但忍不住调侃,“真有你的,敢这么大无畏给女友庆生的,你可能是第一人。”
“我想告诉你,真老了也没什么可怕,看,你还是很漂亮。”
“嗯,把我画得真难看。”
“说话当心,”沈培手挪在她的脖子上,手指作势收紧,“不要羞辱我的作品。”
谭斌转身抱住他,“我喜欢,谢谢你!”
沈培拥着她站一会儿,小声说: “等我回来,搬我那儿去吧。”
“干嘛说这个?”
“你去上海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我……我……咱们还是试试两个人的生活好不好?”
谭斌抬头,略微有点紧张,“理由呢?”
大半年前两人曾讨论过同居的可能性,但几句话一过,就开始话不投机,最后彻底谈崩,冷战了一个月。再和好两人都若无其事,谁也不愿再次提起,相关话题自然成了禁忌。
沈培嗫嚅:“我……你也知道,我就是害怕结婚,总觉得两人好好的感情,加上一张纸就变了味儿……”
他怀中柔软的身体蓦然变得僵硬。
“明白。 ”谭斌依然在笑,可是眼神渐渐变冷,“我是想问,同居之后呢?”
“我不知道,所以想试试。如果感觉还好,我要娶你,宝贝儿。”
谭斌干笑一声,“换句话说,你感觉不好,我就得拎着箱子落荒而逃,对吧?”
“我不是这意思……我……” 沈培没料到谈话如此不顺,上来就失去主动,预计的步骤完全被打乱,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只是害怕,害怕两个人之间,突然掺乎进来两家人,也不敢想象如果没了感情,两个人因为别的原因还要凑合在一起。”
谭斌冷笑,“人最后都要死的,那你生下来做什么?”
“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成吗?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上回我说过,只要结婚,我一定会娶你。”
“哎哟嗬,是吗? 我是不是要跪下来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你……你讲不讲道理?”沈培被逼到了墙角,开始口不择言,“我为你好,不想耽误你,别忘了你马上就二十九了!”
“谢谢您提醒!”谭斌挣脱他的手臂,倔强地面对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尖刻而生硬,“沈培,我跟你说两句话,你好好记住!第一,我有父母的家,有自己的房子,婚前我不和任何人同居,这不是底线,是原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
“第二,我从没有逼过你结婚,如果结婚让你这么痛苦,你从这儿马上出去,外面是你的自由世界。”谭斌声音有点哆嗦,眼泪堵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落下来,“你以为你在买家电,先搬回家试用几个月再付钱?真可笑!你不觉得自个儿太天真了?你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谢谢,我不需要,一点儿都不需要。”
连珠炮一样的语速,压得沈培张口结舌,根本插不进嘴。
谭斌则甩手走进卧室,把房门重重撞上。
“我错了,是我犯浑,咱不说了成吗?”沈培倍觉内疚,追进来道歉,“我挑着走前的日子和你商量,就是为了给你给我,都留下一个人想想的时间。”
“想什么?没什么可想的。”谭斌话里不留丝毫余地,“对不起,明天我要上班,想早点睡觉,你走吧。”
卧室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再次重重关上。
沈培一个人在客厅,垂头丧气坐了很久。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句话说错,又从有理变无理,被谭斌噎至哑口无言。
上一次也是这样,说着说着激动了,谭斌就甩下脸再不肯正面交锋。
为了给两年的感情做个交待,他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非常有诚意地做出最大让步,他愿意克服自己的恐惧,一点点尝试。
但谭斌的反应,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最后竟成了这么一个局面。
沈培不由叹气,想自己在外面也是玉树临风一著名青年画家,怎么到了谭斌跟前就变得笨嘴拙舌?
他试着扭动卧室的门把手,门应声而开。谭斌并没有锁门,这让他心里感觉到一点安慰。
两个人第一次背对背睡在一张床上,都没有睡踏实。
吃过早餐,沈培就要出发了。
谭斌从起床起,一直把他当作透明,不肯和他目光对视,也不说一句话。
沈培暗自叹息,取过自己的背包,准备换鞋离开。
那双户外靴的鞋带系得相当紧,他用鞋拔努力半天,额头冒出一层汗,也没有把右脚挤进鞋里。
沈培自小就不大会系鞋带,从来都是他妈或者保姆帮他松松系好,让他一脚套进去了事。
可是户外靴不一样,鞋带不收紧,自然弊端多多。他又不想腆着脸求谭斌帮忙,只好一筹莫展地继续和自己较劲。
谭斌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夺下靴子,解开鞋带又扔回他脚下。
沈培噘着嘴看她,动也不动。
谭斌内心挣扎半天,骂自己一声“真他妈的没出息”,还是单膝跪在地板上,先帮他穿好,再一点点抽紧鞋带。
望着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沈培的心融化得一塌糊涂,摸着她的头发说,“昨晚对不起。”
谭斌在鞋带上系了一个花结,顾左右而言它,“出门在外,你自己保重。”
沈斌搂紧她,额头轻贴在她的额头上,许久未动。谭斌扬起眼睛,两个人额头遮蔽的阴影里,她看到沈培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动,被什么东西粘成湿湿的几簇。
他说:“斌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相信我,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谭斌低头不说话。
沈培再挨延片刻,松开手站起来,“别送了,我从小怕送别的场面,车开的时候看着你我会难受。”
他轻轻关门,脚步声曩曩远去。
谭斌靠在窗口望着楼下的空地,七八辆清一色的越野车,都是沈培甘南之行的同伴。
沈培钻进驾驶座前,仿佛看见她的影子,冲着窗户方向用力挥挥手。
这一支醒目的车队,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中,声势浩大地穿过小区,沿着道路渐行渐远。
谭斌向文晓慧转述时,语气依然激烈。
“我愿不愿嫁他还不一定,他倒来劲了!哼,他以为市场上买大白菜呢,一划拉一堆,由着他挑三拣四,还象是给了我天大的恩惠。稀罕吗?我屁股后面的追求者,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加强班……”
她以为文晓慧会象往常一样,立刻把沈培损得一无是处。
但是没有。文晓慧只是盯着她看,嘴里啧啧连声。
谭斌不悦,“您那是什么意思?幸灾乐祸吗?”
“小的哪儿敢哪!”文晓慧笑,“就是奇怪,沈培的婚姻恐惧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不见你发这么大脾气。以前我挤兑沈培,你总是替他说话,今儿是怎么了?不大对劲啊。”
这么一说,谭斌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有点失态,似乎从前一天的预备会开始,整个人就始终处在一种混乱亢奋的状态中。
一天之内两次感情用事,情商一路下降,这反常现象顿时让她心生警惕。
“您平时不是专修喜怒不形于色吗?瞅瞅,这一脸黑线,两百米以外都看得清楚。”
谭斌摊开手,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就觉得心里一团邪火,象点着的炮仗,嘣一下就炸了,拦都拦不住。”
“最近有不顺心的事?”
“你说我迁怒?”谭斌认真想一想,摇头,“昨天还真有点儿不高兴,不过还不至于,我一直挺注意的,不把负面情绪带回家。”
“那就是更年期提前?”
“滚蛋!”
“哎呀,戳到痛处也别恼羞成怒啊!”文晓慧咧开嘴乐,“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了,你心里有了别人?”
“越说越离谱,没有。”谭斌马上矢口否认,声音却没有刚才那么响亮。因为文晓慧话音未落,她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程睿敏的名字。
荒唐,她跟自己说,哪儿跟哪儿啊,做什么白日梦呢?
文晓慧点着她的脑门:“说谎吧,看看你的body language,目光闪烁,眼珠滴溜乱转,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哎,我说,文晓慧同志,您正经点行吗?我这在谈一个相当严素的问题。”
“行,咱严肃。”蜷在沙发里的文晓慧坐直了身体,“那我问你,很早你就说过,沈培害怕结婚。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和他混着?”
谭斌胡乱翻着手中的杂志,没有回答。
“我问你呢,每次一提到实质问题,你就不吭声了。”
谭斌还是没有说话,起身走到客厅落地窗前,拉开窗扇,迎着风点着了一根烟。
夏日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把她的身形勾出一个单薄的剪影。
文晓慧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轻轻摇头。
谭斌只是闷头抽烟,过一会儿狠狠地说:“你就甭做那个弗洛伊德的款儿了。是我高估了自己成吗?我以为我人见人爱花看花开,没有搞不定的男人,我以为我能成功感化他,我以为我垂青的男人会感激涕零下跪求婚,没想到最后让人家挑来拣去,我脆弱的自尊被严重伤害……”
文晓慧噗哧笑出来,走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谭斌,记得大学的舞会吗?那时候咱俩多牛叉啊,等闲的男生都不带正眼瞧的……”
“嗯,对,我还记得,低于一米七五的男生,咱叫人家根号三。”
文晓慧大笑,破天荒向谭斌讨了一根烟。以前她怕伤害皮肤,从来不肯抽烟。
谭斌疑惑地看看她,拿起打火机为她点燃。
第一口烟就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文晓慧抹掉眼泪,又吸了一口,才放平呼吸说:“那时候看金老的武侠,我喜欢乔峰和令狐冲,你喜欢的是谁,还能想起来呗?”
谭斌立刻斜过眼睛,“又想嘲笑我?我就是喜欢陈家洛,就是喜欢三心二意的花心男人,怎么了?”
“嘘嘘嘘,镇静镇静,你看你现在,一碰就跳,哪儿有总监的气度?”
“都是让你刺激的。”
“Dear,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喜欢的类型,皆是身家清白,温尔文雅,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的闷骚男人?”
谭斌心头蓦然一跳:“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一直奇怪,你居然能和沈培走这么长时间。”
谭斌静下来,沉默许久说:“沈培有沈培的好处,和他在一起比较轻松。他对自己没什么要求,也不会给同伴任何压力,他也不会和我玩心眼儿。”
“谭斌,这种事儿,局外人的话你只能当个参考,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不过据我的经验,男人说他不想结婚,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统统可以忽视,百分之九十逃不过两个原因,要么他觉得那女人配不上他,要么他想逃避责任和承诺。我看啊,你们家沈培很象第二种。”
“太深奥了,基本上没有听懂。”
文晓慧抬腿踢她一脚,“那就好好听着,你对男人的了解,基本还是一张白纸。他们为什么逃避?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强不够好,你要的东西他可能给不了,他觉得压力太大,为了躲避失败,维持他们可怜的自尊,只好后退,表示他根本不在乎,明白吗?”
谭斌不以为然,“我对他没任何要求,他有个屁压力!”
“哎,问题就在这儿,为什么没要求?因为你自个儿都能解决,你瞧瞧你,有房有车,又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哭笑都避着人,一般的男人,哪儿敢往你身边靠哇……”
谭斌侧过头笑,“晓慧,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就觉得你这回说话最靠谱。”
“哼!”文晓慧翻个白眼,撇嘴。
谭斌忍住笑问:“那最后百分之十,是什么原因?”
“童年受过恶性刺激,身边没有成人给他做出正常婚姻的榜样。”
“唔,好象挺有道理。那么男人专家,告诉我现在怎么做。”
“我才懒得掺乎你们的事。你自己做权衡。”
“真没义气。”
文晓慧犹自仰脸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半晌说:“男人就那么回事,这年月早没有此情不渝的故事了,真的走不到一块儿,趁早分,犯不着一根绳上吊死。”
谭斌又不便发表任何意见了。
“舍不得是吧?”文晓慧拍她的脸,“妞儿,男人漂亮不能当饭吃,你就是这点想不开。我还有一句话劝你,知道你热爱工作,可这是个男人的世界,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你想挤进他们的地盘儿,只靠死干是不行的,你必须先服从他们的规则,还要有个男人肯提携你,做你的保护人,为你遮风避雨, 才能梦想成真,真的爬上去。”
“呸,照你这么说,几百万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都买块豆腐来撞死算了。”
文晓慧笑,“不信就算了,事实会教育你。亲爱的,十年后你还能说这么大声,我佩服你。”
天色已晚,文晓慧坚持不肯留宿,理由是没有足够的化妆品。她最终告辞回家。
谭斌心里象堵着一块石头,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感觉人生真他妈的千疮百孔,没有任何意义。
是夜睡得极不安稳。半夜听到窗外狂风大作,惊雷滚滚,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关窗。
大雨倾盆而下,水声隔绝了室外一切杂音,感觉象处身在海中的孤岛。
谭斌呆呆望着漆黑的天空,半天挪不动脚步。雨水从窗棂处飞溅,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
凌晨三点她忽然意识清明,想起沈培临走时抵着她的额头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相信我,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这一刻谭斌才意识到,那沾湿他睫毛的东西,竟然是眼泪,他居然在哭。
她深觉震荡,不禁鼻头泛酸,脊背靠在墙壁上,半天动弹不得。在这个雷电交鸣的深夜,无数往事纷至沓来。
文晓慧说沈培在逃避,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内心深处她对自己并不自信,惧怕被人漠视,被人否定,才会在被触到痛处的时候,用最尖刻的语言,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因为要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
这一刻她觉得某句老话说得真是精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一庆幸的是,她遭遇蛇的时候比较年轻,伤口的恢复能力还比较强。
她取过手机,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准备白天发给沈培。
这才关紧窗户,一步步挪回床上,裹紧被子蜷成一团,却翻来翻去再难入眠,只觉得房间内变得闷热异常,空气污浊。
不得已把身体摆成瑜伽中大摊尸的姿势,然后很悲壮地决定,二十分钟后再睡不着,就起床接着工作。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困倦,五分钟之后刚放松到腰部,就沉沉坠入了睡乡。
第二天一早,天际放晴,空气难得的干净清凉。她跑完步冲个澡,神清气爽之际难免感觉昨夜在自寻烦恼。
那条短信到底没有发出去,一直留在她的手机草稿箱里。
上班的路程比平日顺畅,因为昨夜的大雨,很多新手没有上路。
途遇红灯,谭斌等得无聊,取过手机,还是发了一条简单的短信给沈培:那天我说话太冲动,对不起。你一路保重,回来我们再谈。
没到办公室,沈培的短信就回来了,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谭斌笑笑,知道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等沈培回来,也许两人都要狠狠心,真正坐下来摊开了谈一次。
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极度精神透支的过程,目前她实在没有时间精力考虑这种事,八小时之内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已经让她应接不暇。
没过几日,PNDD集中采购正式启动,集团总部召集各厂家开了一次招标准备会。
谭斌作为MPL的代表,带着六七个同事,在会场里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
大概数一下,可容纳百人的会议室里,将近有十几个供应商的代表就座。
其中MPL的老对手FSK和SDF都在,还有最近几年发展如日中天的几家国内公司。这些公司作为民族产业被扶持多年,已经隐隐有了和跨国公司分庭抗礼的趋势。
很意外地,谭斌见到了老上司余永麟。
其他同事倒没什么,一窝蜂过去招呼,拍着肩膀互问现状。
余永麟笑容满面,并未露出任何不自在,取出名片一一分发,“ 来来来,见者有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只有谭斌落在后面踌躇,过去说什么呢?
她终于硬着头皮上前:“Tony,怎么样?还好吗?”
余永麟脸部的肌肉似乎僵硬片刻,随即恢复正常,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好,好的不得了!”
站在他面前的谭斌,穿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套裙,长发全部盘在脑后,露出明净的额头,唇膏是低调的梅子红,一派成熟妩媚的职业风范。
但她的眼神和微笑都如此陌生,再不是他曾经心仪过的那个倔强的女孩。
他沉默,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应酬话。
谭斌尽力想化解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夸张地看看四周说:“嗨,这场面可不是你说的国共和谈,简直就是群英会嘛。”
余永麟轻松下来,压低声音笑道:“这些都是龙套,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他挤挤眼睛,“小心啊,丫头,我不会客气的。”
谭斌刚要回敬两句,转眼瞥见业务部经理田军走进会议室,在主席台正中就座,接着麦克风扑扑响了几声,会议开始了。
于是各厂家代表各就各位,会场逐渐安静下来。
参加这次会议的PNDD重量级人物,只有田军一人,他的开场白大部分都是场面话,并没有太多的信息。
谭斌心不在焉地听着,只顾盯着田军想自己的心事。
按说集中采购的业务对口部门,应该是工程建设部,但为什么会是业务部的田军,作为唯一的中层代表出席预备会?
她收敛注意力,试图从他的发言里寻找破绽,并在心里罗列着各种可能性,最后的猜测集中在一点上。
PNDD尚未公布招标小组的成员名单,但很有可能,田军就是其中的主要负责人。
她悄悄摸出手机,通过远端邮件系统,发了个简单的邮件给刘树凡。
田军发言完毕,在台下的掌声里略略欠身,便提前退场。
随即主持人开始公布详细的招标流程,令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原来PNDD此次招标,为彻底体现公平透明合理的原则,共分为三步。
两周后,各家供应商开始进行技术交流,招标组集体评议后,确定入围名单。
然后进行第一轮公开招标,招标对象是集团中心和各省的核心设备。这一轮结束,按照技术和商务的加总分数,确定五个供应商进入下一步商务谈判阶段。
第二轮针对各省际间的外围设备招标,依据第一轮确立的 shortlist,采用邀请招标的方式,直接进入商务谈判,决定最终的供应商和市场份额。
也就是说,假如第一步技术交流没有入围,根本就没有参与游戏的资格。而如果第一轮没有进入shortlist, 不仅第一轮的核心设备颗粒无收,第二轮的外围设备亦无缘问津。
如此复杂的步骤,听得谭斌频抽冷气,但让她感觉安慰的,是坐在前排的余永麟,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她确信,FSK的同行们此时也不会太好受。
目前的形势越简单明了,对几家大跨国公司越有利。而游戏规则过于复杂,便宜的往往是浑水摸鱼的人。
不过她想起余永麟说的巅峰对决,不禁会意地笑一笑。多年来MPL和FSK一路PK,市场份额却一直被FSK压在下面,永远是千年老二。
古龙的小说里,叶孤城输给西门吹雪,是因为心有杂念,输在了人类的欲望上。那么这一次,MPL是否有翻身的机会?
她在心里挥了挥拳头。
会议结束已接近下班时间。谭斌低声交待身边同事,立即回公司开会。
明知又要挑灯夜战,却没有人口出怨言,投标期间熬夜抵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有人尝试过四十八小时不眠不休。
几人脚步匆匆,迅速离开。
她没有看到,身后余永麟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有难以察觉的失落。
余永麟和同事吃完饭,没有象往常一样火速回家报到。他开车拐上长安街,直接停在了程睿敏的写字楼下。
电话只响了两声便被人接起,接听者是程睿敏本人,他果然还在办公室。
“出来。”余永麟说,“陪我喝酒去。”
程睿敏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奈,“改天吧,今天实在走不开。”
“不管。”余永麟心情低落,说话便有点蛮不讲理,“我就停在路边,禁止停车带上,十分钟之内你不下来,我自己打110叫拖车,回头你替我付罚金。”
程睿敏只好现身。
“给你一个半小时。”他坐进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回来还有事。”
余永麟抑扬顿挫地长叹: “唉,这真是富在山中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哪!”
“富在深山有远亲。”听他书袋掉得不伦不类,程睿敏哑然失笑。
“意思到了就得。”余永麟并不在意。
程睿敏摇头笑,伸手调大空调的出风量。
“热?”余永麟问。
“不是,总觉得胸闷,喘不过气,天气太让人难受,气压低,湿度也大。”
余永麟注意地看他一眼,“你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咱可都不是十八二十的年纪了,别太拼命了。”
“非常时期,没办法。”程睿敏笑笑,“老大要来了。他一直对对中国市场的发展不满意。这一次,多少得给他看点儿实在东西。”
“你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就为了这个?”
“嗯。”程睿敏阖眼靠在椅背上,眉心现出细细的纹路,一时间疲态尽露。
余永麟看着他直摇头,立刻关掉车内的音响。
程睿敏却闭着眼睛说:“你开着吧,没事儿。”
“看来这天下资本家的心,都一般黑啊!”余永麟啧啧连声,“说起来荷兰还是高福利国家,怎么榨起人来也这么狠?”
“这几年投入的资金象进了无底洞,业务至今发展不起来,他没法跟董事会交待,压力也挺大的,我理解。本来想让他见见部委的几个重要人物,却找不着合适的内线,正犯愁呢。”
余永麟耸耸肩,“要我说,你活该。现放着你家老爷子的关系,就是不肯动用,过几年他退下来,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程睿敏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慢慢转过头,望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都市流光溢彩的咫尺繁华,正从身边飞速掠过。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我十几年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了,为这事儿求上去,老爷子一准儿得把我乱棒打出来。”
“你后妈不是挺疼你的,求她呀!”
“少起哄,还没到那地步。”
“那你是怎么回事儿?你自个儿对着后视镜瞅瞅,脸都是绿的。”
程睿敏真的扳下镜子瞄两眼,苦笑道:“我毕业就进了MPL,以前真没觉得大公司有什么好处,离开了才知道,自己早被惯坏了。如今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又没个得力的助手,眉毛胡子一把抓。”他伸懒腰,叹气,“简直崩溃。”
“你如果做了老板,岂不是要死人?”余永麟大笑,“我一哥们儿,自己有家公司,那可是从出纳会计到搬运工,都要掳起袖子亲自上手。”
说话间已到了目的地,余永麟熟练地把车子倒进车位。
这间位于工体南门的酒吧,是他们离开MPL之前常来的地方。
两人落座,各点了酒水,余永麟接着刚才的话题问:“老程,要不,我过去帮帮你?”
程睿敏立刻摇头:“为了你儿子你还是算了吧!中国的环境和政策,说不定哪天总公司决定撤资,立马就黄铺。我连累过你,一次足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余永麟顿时哑然,喝口酒不再作声。
程睿敏倒是看出点异样,“为什么想换地方?”
余永麟低头,笑笑,却不回答。
“干得太累?”
“不是,”余永麟吐口长气,“就是闹心。我一直以为,欺生这种事,只有小学初中的半大孩子才干得出来,没想到FSK的爷们儿也都好这口。”
程睿敏忍不住笑出来。
“真的,别笑。我跟你说,走的时候以为MPL的内部倾轧已经算是顶峰了,谁知道FSK百年老店树大根深,阶级斗争更是无处不在,人和人斗的经验更丰富。”
“那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甭管他是中国人还是洋人。”
“一点儿都不错。就说这集采,没人愿揽这瓷器活儿,噢,赢了大家平分Quato,输了屎盆子全扣一个人脑袋上。谁傻呀?谁都不傻,最后就我一个新来乍到的倒霉蛋儿,楞给推上去。想起这个我就恨上刘树凡。”
程睿敏笑容便有点僵硬,转着酒杯没有说话。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茫然,但不再象当初针尖一般刺心。
余永麟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唐突,立刻辩白,“我没怪你的意思,这几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真的栽了,咱认赌服输。”他岔开话题,“哎,说点别的,今天PNDD开集采预备会,你猜猜,MPL派出的代表是谁?”
程睿敏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于晓波?”
“错,再猜,你往那最不可能的人上面猜。”
程睿敏眼波一闪,“谭斌?”
“嗳,没错!这老话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今儿我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一见她就开始浑身不自在!”
程睿敏轻皱起眉头,“奇怪,那边怎么会派个新手出来?”
“因为晓波不肯干。”
“为什么?这是他往上走的机会。”
“晓波的脾气你也知道,四平八稳,没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有你和我们几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他才不会去以身趟雷呢。”
程睿敏对这个答案有几分意外,他注视着余永麟,内心不免隐隐作痛。
他沥尽心血,用五六年的时间,才建立起一支充满凝聚力的销售队伍,摧毁它,竟是如此的轻易。
这就是刘树凡斩草除根想要的结果?军心一旦涣散,整个队伍的创造力就会逐渐清零。从此人人自危,遇事只求自保。
离开MPL这么久,他依然难以理解刘树凡,一系列冷血动作的背后,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害怕他和李海洋结盟,毫不犹豫地把他赶出公司,还可以称得上迫不得已。但把余永麟这批人劝辞,简直就是自断双臂。
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杀一儆百已经足够,外弛内张足以驾驭人心。他不相信商场中浸淫几十年的刘树凡,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老程,”余永麟象是看透他的心思,拍打着他的手臂,“你说说,老刘究竟在想什么?搞得如今捉襟见肘,连个像样的总监都挑不出来。难道真是绝对的权力让人疯狂?”
程睿敏喝口啤酒,认真想一想,还是摇头,然后慢慢说:“话不能这么说,把机会给新人,是比较冒险,但也可能是支出人意料的奇兵,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最后栽在自己徒弟手里。”
“哦,谭斌啊,那丫头,怎么说她好呢?这几天我一直在检讨,她是我手把手调教出来的,我居然也能看走眼哪!”
程睿敏抬起眼睛看着余永麟,脸上明显挂着个问号。
余永麟有点酒意上涌,话多得刹不住车,“ 你不知道,老刘现在想尽办法消灭你的痕迹,她跟得那叫一个紧,那叫一个贴心,晓波那么无所谓的一个人,都让她给气得哏哏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一旦势利起来,比男的可怕多了……”
程睿敏打断他, “不至于吧?我觉得谭斌说话做事挺上路的。”
“得了吧,老程你就是天真,严重的理想主义者,总把人往好处想。”
余永麟非常不以为然,把MPL内部预备会上谭斌的原话一一复述。
程睿敏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干,“晓波真这么说?”
“靠,我骗你干吗?”
半杯酒喝得太急,程睿敏扶住额头,忍受着突如其来的晕眩,几乎没有听到余永麟的回答。
余永麟依旧在喋喋不休。
“那丫头,甭看长得秀气,其实心狠着呢。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铁了心把她从售后调过来?那时候她做项目经理,有个项目拖了两年,总也签不下终验证书,客户的经办人没得到什么好处,就纯心刁难,死活不肯放手,换了几个人都拿不下。轮到谭斌,她每天八点准时去那人的办公室上班,拖地打水,然后坐旁边陪着办公,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泡了大半个月,那人终于忍受不了,乖乖在证书上签了字。我一瞧,行,心够狠,脸皮够厚,抗压能力也特强,是做销售的材料,毫不犹豫就把她挖过来。没想到,这踩人上位的水平,也是炉火纯青……”
程睿敏一声不响推开酒杯,站起来离开。
余永麟在身后叫:“嘿嘿嘿,你怎么走了?”
“我答应一个半小时,时间到了,回去做事。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你走了谁买单?”
程睿敏头都没回,“你拿发票来找我报销。”
“去他妈的发票。“余永麟没好气骂一句,刚要招手叫服务生结帐,看见程睿敏又大步走回来。
“改主意了?”他斜着眼睛问。
程睿敏却俯下身,压低声音道:“忘了告诉你,投标组成员已经内定,赵副总出任正组长,但只挂个名,三个副组长,工程部、业务部和设备部的一把手,真正主事的是业务部田军。”
“Oh My God!”余永林即时酒意消散,张大嘴站起来,声音虽低,但充满了不确信的惊疑,“田军?谣言果真变事实,他终于挤进第二梯队了?”
程睿敏也直起身,对余永麟的问题避而不答,“我约了他后天谈事,到时候你打电话给我,找个理由一起吃饭。”
余永麟欣然捶了一下桌子,“Great!”
同一时刻,MPL公司的16层,门口贴着“War Room”标识的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
会议桌一角,胡乱堆放着宅急送的皮萨包装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酸非酸的奶酪味道。
室内坐着的,除了谭斌和乔利维,还有常驻北京的几个北方区销售经理,其他人则是通过远程电话和虚拟会议系统介入。
而刘树凡晚上另有商务约会,只露了个面,交待谭斌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时间接近九点半,会议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
PNDD的评分规则并没有引起过多争议。毕竟一个行业里竞争了多年,竞争对手彼此间的优势劣势都清清楚楚,无需多言。
几家跨国公司,技术方面一直算做业界的领头羊。PNDD自己的技术标准,就是在这些跨国公司的参与帮助下,从无到有,用了几年时间慢慢建立起来的。
但是相比土生土长的国内企业,跨国公司的劣势也很明显。居高不下的成本,只能让他们在国内以利润换市场的价格战中,望洋兴叹,然后一点点被攻城陷地。
所以最大的挑战还是来自价格和商务条款。
对MPL来说,仅仅进入第一轮的Short List是不够的,还需要在综合排名中名列前茅,才有可能在后续的商务谈判中取得优势,至少保住目前的市场份额。
说到底,这一关拼的就是客户关系和最后的排名。
下午刘树凡接到谭斌的邮件,已经通过私人关系,从PNDD内部搞到了招标小组的完整名单。
谭斌猜得不错,田军果然紧随梁副总之后,作为第一副组长跻身招标小组的前列。
此时投影仪在室内的大屏幕上,投射出PNDD的组织结构图,所有和投标相关的Stakeholder,包括关键省公司的一二三把手,都显示在一张EXCEL表里,不同的颜色标示着每个人对MPL的态度。
醒目的三种颜色,代表着三种不同的客户类型:绿色是攻守同盟或者友好人士,黄色表示貌似中立,红色,不用多想,就是明确反对MPL的。
一眼望过去,红黄两色所占的比例,共有40%左右。虽然少,却因其浓重的色彩饱和度,显得异常醒目。
很不幸,田军的名字,尚被黄色覆盖着,而让谭斌备感挫折的陈裕泰,也出现在招标小组的名单里,而且是刺目的红色。
乔利维正在白板上勾画着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PNDD总部山头林立,各个省公司在京里也各有后台,这表中二十多个关键人物,彼此关系微妙又复杂,没有探清敌情之前,千万不可妄动……”
谭斌接受上回的教训,除了在大家跑题时提醒一声,一直就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聆听。
她不得不佩服乔利维钻营的能力。不过一个星期的功夫,就把PNDD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掌握了不少藏在水面下的信息。
乔利维介绍完毕征询意见的时候,谭斌开了口。
“我有一个建议,私人的,”她口齿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按照PNDD以前的习惯,技术交流一结束,标书很快就会下来,我们只有三到四周的时间去做关系,很显然,Care每一个Stakeholder是不现实的,只能把精力分配在维持同盟者,争取中立者上面,目前依然negative的客户,我建议暂时放弃。”
乔利维象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放弃?你能保证被放弃的客户,他的决定不会左右最终的结果?”
“我不能保证。”谭斌看着他,态度温和却坚定,“这本来就是场赌博,有舍有得,谁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没试过你就知道不可能?Cherie你难道忘了?做Sales的,哪怕只有1%的机会,也不能轻易说放弃。”乔利维笃笃敲着桌子,倒是没有动气,但寸步不让。
“老乔,Cherie。”于晓波的声音及时从会议电话里传出来,“这问题我们下来再讨论,已经快十点了,早点散会让大家回家。”
谭斌立即醒悟,目光迅速扫向那几个销售经理,他们正睁大眼睛,象看戏一样兴致盎然地注视着两位Acting总监,以及他们之间不见硝烟的隐秘火并。
她笑笑说:“今天先到这儿,同志们都辛苦了,赶紧回家休息。下一步的action plan,明天会发给大家。”
会议室内顷刻间就走避一空,会议电话上的同事也一个个离开,只有于晓波依然保留着接入状态。
谭斌关上门坐下来,向乔利维道歉,“老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下不来台,但这件事,我们人力有限,时间也有限,真的要认真考虑取舍。”
她的态度突然软化,让正处于自卫状态的乔利维吃惊,楞了片刻他笑起来,“前半段坚决接受,后半段誓死保留。”
于晓波则慢悠悠地表明立场,“我同意老乔的意见。和FSK相比,我们没有任何优势,只能尽量减少一切失误的可能。那些不待见MPL的客户,多接触总比不接触多点机会。”
他的话让谭斌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开始动摇,因为于晓波说得确实是实情。
她咬着嘴唇犹豫一会儿,最后说:“既然二比一,那我收回自己的话。咱们可以采用人盯人的方式,老乔你做个计划出来,明天一块儿去见Kenny,让他咬个牙印儿。”
散了会谭斌去洗手间,刚一推门,就听到空旷的洗手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谭斌浑身的汗毛立刻炸了起来。洗手间里的灯光虽然足够敞亮,但这个时间的写字楼,基本上已经人去楼空。乍一听到那悲悲戚戚的声音,还真让人吓一跳。
她被迫在越来越大的哭泣声里解决内急,刚要拉门离开,却站住了。
这声音听上去好象还挺熟悉。
谭斌轻轻走过去,面前一溜儿隔门,只有一扇显示着“有人”的标志。
微微俯身,她看到一双白色的圆头皮鞋,鞋脸上系着俏皮的蝴蝶结。
这双鞋早上她还特意夸过,很有六十年代的优雅风范。
谭斌抬手敲门:“方芳,我是Cherie。一会儿你洗把脸出来,我在三号会议室等你。”
隔间内的哭声戛然而止。
十分钟后,方芳蔫蔫地坐在她面前,额发湿漉漉贴在脑门上,眼睛和脸都是肿的。
谭斌递给她一大杯美禄巧克力。
“谢谢。”方芳接过捧在手里,声音也是哑的。
“出了什么事?”谭斌问。
方芳低下头,泪珠又骨碌碌滚出来,“我不想干了!”她呜咽。
谭斌松口气,揉揉酸涩的双眼,无奈地笑:“这是你第几回说不干了?”
“这回是真的。”
“为什么?难道客户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被Young骂了,他太过份!”方芳得到倾诉的机会,满腹的委屈倒豆子一样哗哗涌出来,“明明是他自己稀里糊涂,就和客户开会约个时间,屁大一点事儿,一天三变,惹得客户不高兴,我替他挡完骂,回来好心提醒一句,他居然也骂我,骂我对客户一副奴才相!有这样做manager的吗?都是爹妈养的,一样的人,凭什么他能骂得这么难听,我就得低声下气看他的脸色?”
听到这里,谭斌心中有瞬间的后悔,后悔刚才不该多事,现在已是骑虎难下。
Young本名周杨,目前接替谭斌担任北京地区销售经理,方芳依旧是北京的销售代表,所以她的直线经理,不再是谭斌,改成了周杨。
周杨人挺能干,对付客户也很有一套,但和内部同事打交道,说话却相当不客气,谭斌已收到不少人对他的抱怨了。
方芳跟她两年,关系一直不错。若非如此,方芳也不会有一种优越感,敢在老板的老板面前,肆无忌惮地数落自己的老板。
但这个孩子显然不明白,如今两人已隔了一层,这样越级告状,实在是办公室里的一大忌讳。
每一种管理模式,都要依靠既有的结构维持平衡,越级就是对这种结构的颠覆,很少会有公司刻意地容忍或鼓励这种行为。
谭斌的位置,更不方便直接插手下属的恩怨。
“方芳,”她决定实话实说,让方芳明白她的态度,“这件事本身,我无法评价对错。Young的问题,我会跟他谈。但他毕竟是你的Line Manager,你得学会自己去和老板沟通,我没办法帮你。”
方芳抬起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惊疑的神色。
谭斌暗自叹口气,接着说:“我一直把你当小师妹待,如果你还认我是大姐,就听我一句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你投契,尤其是上司的风格,你不可能象在饭店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点菜,只能人家上什么,你吃什么,即使不喜欢,你也要尽量自我催眠,告诉自己很好吃很好吃,火候到了你自然会觉得那就是珍馐美味。”
方芳抹干净眼泪,赌气说:“干嘛让自己那么委屈?不喜欢我可以换菜馆。”
“真是孩子。”谭斌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
“难道让我天天对着他溜须拍马?我做不来。”
谭斌按住嘣嘣乱跳的太阳穴,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完全是对牛弹琴。极度疲倦之下,她尽量保持着仅有的耐心,决定一说完就离开办公室。
“方芳,”她站起身说,“想赢得上司的信赖,不是靠溜须拍马或者无条件顺从就能做到的。他的强项你能欣赏,他的弱处你能填补,这才是维持信任的捷径。你不想让人轻视,首先要有不让人轻视的资本。回家吧,冲个澡睡一觉,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谭斌狠狠心走开,方芳依然呆坐在会议室,半天不见动一下。
也许回家她还要哭上一场,但没有办法,成长的阵痛没有人能替代。哭过了她会明白,弱者的自言自语总是难以被人听到,不是声音不够大,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兜兜转转总为强者存在。
还能感觉到受伤,证明她的感官依然年轻敏锐。
若干年后,也许不会再为别人一句话就痛哭流涕,也许会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但圆滑光润的代价,是感觉变得日益迟钝闭锁,心中再没有大开大合的波澜,年轻时飞扬的想象力将逐渐枯竭,所有的不羁和激情,随着身外之物的增加,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谭斌忽然想起,自己好象很久很久没有正式哭过了。
每次有点哭的意思,总会下意识地转移开注意力,看书看电视,不给自己自伤自怜的机会。过了那个时候再回头,就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哭泣。
红灯前她伏在驾驶盘上,许久不愿抬头。
终于到家,已是精疲力尽,也顾不得天气潮热是否合适,尽量调低空调温度,放了一缸热水跳进去。
精油的味道渐渐挥发,乱糟糟的心事似乎也随着汗水排出体外。
正自神昏身软,客厅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
她实在懒得动,由着它呜哇呜哇响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刚松口气,手机的铃声又开始唱。
“靠。”这回谭斌实在坐不住了,水淋淋地爬出浴缸,取了手机跑回浴室。
号码是沈培的,这让她有点高兴,毕竟好些天没有听到沈培的声音了。
“沈培?”
“是我。斌斌,你在干什么呢?”沈培那边的信号并不是太好,时断时续。
“泡澡。”谭斌趴在浴缸边沿,懒懒地回答。
汗出得太多,身体仿佛已被控干,不再储存一点儿水分,头有点昏,她不敢乱动。
“怎么说话这调调?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没有,我好好的,别咒我。你在哪儿呢?”
“甘肃碌曲,昨天就已经进入桑科草原了。”沈培显然很兴奋,“你真该一道来,夏天的草原太漂亮了!漂亮得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形容,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谭斌轻声笑:“我看你抒情抒得挺好嘛。甭绕弯了,说,找我什么事?”
沈培在电话里“呸”一声:“你这人,真没情趣!”
“得了,你那点小心眼儿,打完市话换手机,就为了告诉我草原多么美丽?鬼才相信。”
“好吧,服了你,我想问你句话。”
“说,我听着呢。”
沈培却不出声了,谭斌只听到耳边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电流声,还是桑科草原上清凉的夜风。
“说话呀,你怎么了?”
沈培咳嗽,再咳嗽,终于开口,“ 嗯,那个……结婚手续是不是很麻烦?”
手机差点脱手滑进浴缸,谭斌瞪着手机,简直怀疑搭错了线。
“斌斌?”
谭斌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结婚手续?”
“嗯。”
“你没发烧吧?还是酒喝多了?”
“又侮辱我,我很认真的。你别打岔,让我一口气说完。今天见到藏民的灌顶法会,很多很多的人,用了几年时间,从青海四川内蒙,一步一个长头磕到目的地。我站在一边看着,我一直在想,那么多人用尽一生等待的,竟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来世,只是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承诺,就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他们的信仰,除此之外一无所求。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维持生命和希望的那根细线,另一端却是空无一物时,他们会怎么样?”
谭斌的脑子转得有点吃力,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思考过如此深邃的话题了。
“会怎么样?”她说,“我只能想到一个词,万劫不复。”
“是,我忽然觉得,以前的作品简直没法儿见人,他们说我的画风华丽又空洞,我一直不爱听,现在想想,也许他们是对的。”
谭斌不再说话,静静聆听。
“斌斌,我想跟你说,离开前说过的话,我收回。我不想为了将来的不确定,放弃手里可以把握的,就这样。”
“好,我等你回来。”谭斌的声音很轻。
这一次沈培的沉默维持良久。透过电波,谭斌似乎能察觉到一片静寂中他的满足和快乐。
沈培终于说:“太晚了,你好好睡。我挂了。”
三秒之后,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谭斌跳出浴缸,感觉能量又汩汩注进身体,当夜的睡眠,少有的酣畅甜美。
也是自那一日起,日常工作的节奏骤然加快。
产品经理开始按照PNDD的具体要求,夜以继日准备技术交流的文档。
这些产品经理基本都是技术背景,技术水平当然无可挑剔,但制作演示文档的时候,经常犯一些常识性错误,不看对象,没有重点,不分主次。
除了忙自己的工作,谭斌还要抽出时间,帮助他们修改交流用的材料。
但她的烦恼却无人可倚。
那天她在刘树凡面前拍着胸口保证,一定要把田军的关系更进一层。但是时间过去一周,却无任何进展。
这天是周五,她从PNDD总部返回公司,被前台的女孩叫住:“Cherie,你的快件。”
一个十公分见方的纸盒,包装得整整齐齐。发件人的姓名极其陌生,谭斌只知道那地址是长安街上一家著名的写字楼。
奇怪,她一路嘀咕,不会是炸弹或者霍乱菌什么的吧?
回到座位拆开了看,纸盒里套着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上面镌刻着西番莲的古朴花样。
再抽开盒盖,谭斌哗一声,顿时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竟是一枚绚丽晶莹的田黄印章。
就算平日对这些琐碎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可是跟着沈培耳濡目染,关于鸡血田黄的市值,多少也知道一些皮毛。
看那田黄的成色,温润细腻,似半透明的凝脂,即使是彩冻石仿冒,亦属其中的上品,价格无论如何不会太便宜。
她疑惑地取出来凑在眼前细看。
触手之处清凉滑腻,章底手刻的几个字,笔意浓郁,为古朴圆熟的小篆。
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也只能勉强猜到两个字。看看底部还残留着红色的印泥,谭斌哈口气盖在白纸上,这下倒是看清楚了,可呆在当地半天做不得声。
那七个字是:“十分红处便成灰”。
谭斌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一位作家,某本书里曾用过这句话。那时她还在高中,尚不明白乐极生悲以及盛极必衰的辩证关系,只是无端觉得触目惊心,似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踵。
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出处。
在少年的心里,“十分红处便成灰”,似乎比“开到荼蘼花事了”更加惨烈。
多年之后再见,最初的那份震荡感依然存在。
谭斌诧异地盯着红色的印记。到底是谁呢?
想起文晓慧评价男友:和平年月又不指望他替我挡枪子儿,那么他肯在我身上花费金钱和时间,大抵应该还是爱我的。
所以如今送礼都恨不得把价签双手奉上,以示情真意切,还有谁肯送如此个性的礼物?
好在木盒底部另有张卡片。
小小一张白色卡片,正面用流利的行草写着:恭祝芳辰。翻过来两行同样的笔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而签名,则是她曾经在合同上见过无数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三个字,程睿敏。
明天就是谭斌二十九岁的生日,这是一份有心的生日礼物,一个别致的邀请。
谭斌抱起膀子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风口下,感觉有点冷。
她料着程睿敏是做事极有分寸的人,这块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邓石如的近代赝品,价值不会太离谱。
谭斌多少见过些世面,比它更贵重的礼物也收过。关键是前后没有正常铺垫,突然劈下一个
雷,她没有足够心理准备。
前几次见面,程睿敏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不是察觉不到,但虚荣心作祟,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相当享受这点暧昧。
仅此而已。
这世上诚然有很多美轮美奂的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买单。勉强拥有,也不代表从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
不过远远地欣赏评点一番,然后抛掷脑后。
这是谭斌自时尚杂志眩目的大牌广告中得来的经验。
可是这份重礼一出,仿佛窗户纸被捅破,一切都变了味道。
似程睿敏这般人才,觊觎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着八字尚无一撇,就贸然抛下赌注?
下意识里,谭斌强烈感觉这不是他的风格。
她收起印章,决定赴这个约会,看看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更待菊黃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用的是白居易,谭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编辑成短信发出去。
一心以为很快会有回复,但是没有。
一直到下班,手机响了又响,都不是她等的号码。
谭斌便有点牙痒。心想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他玩得真是娴熟。
已是周末,同事陆续告辞,她还在闷头处理邮件。
手机再响,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惊心。
谭斌瞟一眼来电显示, 若无其事转开脸,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方按下通话键。
“您好,我是谭斌。”典型公事公办的腔调。
那边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没有声音。
“请问您哪位?”谭斌假惺惺追问。
“程睿敏。”终于报名。
“有事吗?”自己都觉得真TM矫情,那条短信是谁发的?
程睿敏显然也被闹糊涂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刚下飞机,才看到你的短信。”
“呵。”谭斌顿时泄气,意识到自己的无聊,立即换了一副口气,“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谢谢你的礼物。”
“你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别,我很喜欢,谢谢!”
程睿敏轻笑,“就是说,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份邀请书?”
谭斌“嘿”一声,然后说:“这叫一个黑白颠倒,明明是你先开口的,我最多算一RFQ(Request for Quotation)。”
“谁先开口并不重要。”程睿敏慢条斯理地回答,“小谭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约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
谭斌哑然,找不出任何话反驳。
程睿敏谈判桌上纵横十年,三十六计驾轻就熟,论起口才和心计,哪一样她都不是对手,还是藏拙为妙。
“算了,我从不跟女孩子计较。”程睿敏说,“还是我牺牲一次吧,明晚你方便吗?”
“没问题。”谭斌不想再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回答。
“总要先吃晚饭。你想吃什么?”
“海鲜。”谭斌心头窝火,一点都不客气。
“真狠啊。”程睿敏在电话那头笑,“好,我大出血,你挑个地方。”
“有什么可挑的?东边吃来吃去就那么几家,都象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那我就做主了,刚想起一个吃海鲜的地头,明天带你过去。”
“什么地方?”
程睿敏故意卖着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好,明天见。”谭斌更干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见。”一向沉静自制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败感。结束通话前他补充一句,“穿得随便点儿,带件薄外套。”
周六早晨开始,陆续收到不少短信和电话,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乐。
谭斌感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生日。
沈培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正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听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况,她如实汇报,“我要去和别人吃烛光晚餐了!”
沈培说,“去吧去吧。没有其他人做比较,你不知道我的好。”
谭斌说:“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谭斌说:“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挂了电话。
约定的时间已到,谭斌还在镜子前皱眉。
她的衣柜里向来欠缺休闲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随便点儿”,着实难为到她。
最后只好胡乱套件小T恤,下面是条军装休闲裤,侧面罗罗嗦嗦一堆口袋。
又扎起头发,只在脸颊上补点胭脂就出了门。
程睿敏的车停在楼下,人站在车子外。看到谭斌走近,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说:“天,这一身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谭斌讪笑,“您说的是衣服吧?谢谢!”
程睿敏居然罕见地脸红。
谭斌也就不忍再说什么,自己开门坐进车里。
副座上放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拾起来,“我的?”
程睿敏点头,笑意盎然,“生日快乐!”
谭斌有霎那的失神,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线下见到他的笑容,温和澄净如二月春风。
她轻轻呼气,让自己从屏息中慢慢松懈下来。
“系上安全带。”程睿敏低声提醒。
要离得这么近,谭斌才能听出他声音里掩不住的沙哑疲惫,她不安地侧头看看他。
他的形象还是一贯的清雅妥贴,神色略见疲倦,可是眼神灵动,依然是她从前熟悉的神采。
谭斌放下心来,低头扣上安全带。
带子长度有点紧,她扭过身子尽力调整。
“松手,我帮你。”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薄的香气,微凉的指尖偶尔触到她裸露的肌肤。谭斌忽然觉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来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们出发。”仿佛没有留意到她的局促。
谭斌把视线移到窗外。
周末的街道不复平日的窄仄,虽然已是八月底,午后四点左右的阳光依然炽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马路上,整个路面表层浮动,象是笼罩着一层水雾。
车内却温度清凉,封闭的空间里满是百合馥郁的清香,音响开得很低,Leann Rimes和Ronan Keating的声音似在絮絮低语:你载着我的岁月沉浮如河水,无论走过多远我们的过去依然让我新奇……
程睿敏开车时仍旧习惯性地沉默。车子轻快地拐上东四环,一路向南。
一直向南。
车过十里河,谭斌终于察觉不对,“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说:“没错,咱们奔着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谭斌下巴几乎落地:“我们去天津?”
“差一点儿,塘沽。”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程睿敏解释,“今天是休渔期结束的第一天,一会儿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谭斌喃喃:“真奢侈。”
为吃顿饭来回往返三百多公里,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处,以表示完全的不以为然,程睿敏忍不住笑:“后座有松饼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垫一垫。”
谭斌不饿,可是听到咖啡两字就有点忍不住,探过身取在手中。
纸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玛其朵。
香浓丰盈的醇厚,让她记起初夏的某个上午,阳光灿烂满城新绿,她也是这样手持一杯咖啡,踌躇满志地走在北京的街头。
一转眼流光飞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将来临。
这个夏天有足够的理由让谭斌记忆深刻。以往的岁月里,没有一个夏天,令她把物是人非四个字,理解得刻骨铭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随遇而安。
上了京津高速,两个方向的车流果然明显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头的牌照,高中低档,各色车型应有尽有。
谭斌叹为观止,担心地问:“会不会塞车?”
程睿敏摇头,“高峰是上午,第一拨尝鲜的已经过去了。”
“这是在雍和宫抢烧头香吗?还是吃了第一只螃蟹有奖杯颁发?”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侧头,虽然墨镜遮着大半张脸,但看得出他在笑,为她那点小小的执着。
“人有追求总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旧海轮。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舱顶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
不出意料,特意来赶场的食客很多,大厅包间座无虚席,一片熙熙攘攘。
谭斌站在门口溜了几眼,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这里的服务生,竟没有一个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裤的男生班。
就连门口舷梯处的迎宾,都是几个西服笔挺的英俊小伙儿。
程睿敏报出姓名,那长得酷似潘玮珀的男孩子客气回应:“程先生您请,老板一直在等您。”
脚下的舷梯皆为簇新的不锈钢,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阶阶通往不同的舱层,尽头处是顶舱的甲板。
程睿敏回头照应:“当心脚底下打滑。”
谭斌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程小幺。”头顶蓦然炸响一个浑厚的声音,居然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谭斌抬起眼睛,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栏杆上,一式的白衬衣,下摆一半落在长裤外面,袖子一直卷到肘部。
背着光她还没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下来,一把抱住程睿敏。
谭斌吃惊,禁不住后退两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后背,连声说:“我说程小幺,你丫见天的忙什么呢?人影儿都瞧不见,二子他妈一直惦记你,想得淌眼抹泪儿的。”
当着谭斌的面,程睿敏明显有点尴尬,低声说:“我有朋友在,你给我留点儿面子。”
那人便抬起头看向谭斌。一般的三十多岁,五官不见特别出色,就是传统的鼻直口方,眼睛虽不大,却精光闪烁,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谭斌朝他微笑。
他这才放开程睿敏,上下打量几眼,“操,人模狗样的,哎,我说,你丫怎么越长越回去,年纪都长到哪儿去了?”
谭斌拼命咬紧下唇,把脸转到一边。
程睿敏无奈地动动嘴角,把车钥匙递给他,“后备箱里给你带了几瓶酒,记得给我留一瓶。”
那人顿时眉开眼笑,“成啊,还惦记着兄弟,哥几个没白疼你一场。”他望着谭斌,“妹妹来一趟不容易,想吃什么告诉哥哥,千万甭见外啊!”
“行行行,我们有什么吃什么,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开他,就手拉过谭斌, “来,我们到舱顶等着,透透气。”
谭斌没有反对,回头冲那人笑笑,跟着程睿敏爬上顶舱的甲板。
没想到甲板上另有天地。
窄窄的地方只够放置一对藤椅和小桌,却三面临水,视野开阔,蓝白两色的桌布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程睿敏指点着远处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渔轮,北京市场的渤海海鲜,很多来自它们。”
“喔。”谭斌踮起脚尖,“每天都有吗?”
“对,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点儿,船一靠岸就现金交易。咱们待会儿吃的,离水不会超过三小时。”
谭斌无法压抑好奇,追问:“刚才那是老板吗?为什么他叫你小幺?”
程睿敏为她拉开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学,当年班里关系特铁的三个人,自称三剑客,他是老大,我年纪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个程小幺,谭斌低头笑。
程睿敏接着说:“x中有名的三只害群之马,有些老师现在还记得,提起来就摇头。”
x中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地球人都知道。
谭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么记得你是南方人?”
“你没记错。”程睿敏把两条长腿翘在栏杆上,眼望着前方,一时没了下文。
远处夕阳下的渔船,逆着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静而安详。
谭斌静静地看着他。
“小时候我妈一直驻外,我爸忙得顾不上管我,我是跟着外公在厦门长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呆惯了,怎么着都不适应,一不高兴我就离家出走,轮着去他们两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妈把我当小儿子一样心疼。”
他没有再说下去,仰起头微笑,眼睛里却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暗换。
也许是谭斌敏感,觉得他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她转头,适时的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际燃烧着一片灿烂的晚霞,蔷薇色的余晖闪烁不定地照在水面上,万点金鳞霍霍跳动,周围的一切都似笼罩在金红的焰火中。
谭斌靠在栏杆上,看得几乎呆住。
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这般瑰丽的景色,简直无处可觅。
服务生送上饮料和啤酒,程睿敏打开一罐递给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内海,不然更壮观。”
谭斌说:“我不能看见太美的东西,看着它转瞬即逝,心里就难受。我妈一直说我是贾宝玉的脾气。”
程睿敏转头看她,“奇怪的比喻,临风流泪的,不是林黛玉吗?”
谭斌笑:“你不知道,我们家是把我当小子养的,自小我也只和男孩子玩,搞得现在经常觉得自己性别倒错。”
程睿敏微笑,轻轻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来,为你倒错的童年干一杯。”
谭斌与他碰了,又很豪迈地干了,很有点唏嘘,“小时候总以为长不大,十七八的时候觉得自己不会老,没成想走着走着真的就奔三十了。”
她自嘲地笑起来,并没有注意到,程睿敏正从身后含蓄地打量她。
她的眼前是绚烂缤纷的云海。夕阳最后的余光,在她的侧脸上描出一道金红的光晕,柔软干净的肌肤,绒绒的质感似六月枝头的蜜桃。
他感觉到热,悄悄拉了一下衣领。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整个天空和海面也跟着暗淡,头顶的颜色一层层变幻,从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后完全归于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说。
包间内已经备好了餐。清蒸花盖蟹,白水蛏子,海胆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调方式,却因为材料的新鲜,鲜甘美味至极。
当即把城内饭店的海鲜,比成了脱水的芦柴棒。
谭斌不禁食指大动,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劲,正要不顾矜持直接上手,方才那男子,饭店的老板推门进来。
他递给程睿敏一张对折的白纸:“你托的那事儿,许子帮你办成了,让你直接跟这上面的人联系,那小子还说了,帮忙没问题,可当年你cei人那一黑砖,人还记得呢。”
他转头问谭斌,“妹妹,我跟小幺说两句话,你不介意吧?”
谭斌识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间。”
程睿敏却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谭不是外人,严谨你说吧,没关系。”
仿佛通电一般,谭斌的脸呼一下热起来。她犹豫片刻,再没有动,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严谨看看他,又看看谭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装没看见,只是说:“要不你跟他递个话,大不了我让他还一砖头。”
严谨哈哈大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你俩找个地头儿决斗吧,哥哥我不管了。得,你们慢慢吃,我不做灯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谭斌笑着摆手:“再见。”
他却站住,换了一口天津话:“程小幺,介水灵一姐姐,像朵刚掐下的花儿似的,你好好爱惜,可别遭价了。”
程睿敏几乎崩溃,“您赶紧走吧,大哥我求您了!”
服务生在旁边偷笑,结果被严谨揪着前襟,一路拽出门,“跟我出去,你这小子,怎么一点眼力价儿都没有?”
他向谭斌挤挤眼睛,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死了。
房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尴尬。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手势优雅而纯熟。
“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
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ah Vertz trah mee ner?您真够奢侈的。”
“眼力不错,” 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是正常发挥。”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那就变成千年的妖精了!” 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酒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酒量?”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嗯,记得。”
“五年前我接手TD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不止,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门走了。”
“然后呢?”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习惯了。”
程睿敏缄默,过一会儿说:“那是你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谭斌微微颔首。
是挺小的,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
但她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
事后依旧一丝不苟督促着售后,保证了系统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
鉴于MPL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
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谭斌的下属。
这件事里她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
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感慨。
很多次在客户处受过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扯出一副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程睿敏吃的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但他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边生活了十几年。”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噗哧一声笑出来。
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象有只小手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神色有点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精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他喝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
“小谭。”
“嗯?”
“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齿颊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却,她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发凉。
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
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
她笑笑,用湿巾抹净双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彻底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又为了什么?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
程睿敏说:“现在的市场总监能力很好,但显然不适合公司的现状。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坚韧、能屈能伸、不计较成败的总监。”
“能让我先看看Job Deion 吗?”
程睿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张A4的打印纸,隔着桌子推过来。
果然是有备而来,谭斌觉得好笑,同时也有隐隐的失望。
她低头,迅速而专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声音充满歉意:“程总,十分感谢您的垂青。可是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我,很抱歉。”
程睿敏脸上微现惊讶,似乎没有料到谭斌居然这种反应。
谭斌接着说:“程总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实话实说,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考虑离开现在的公司。一是发展遇到瓶颈,再没有上升空间,二是走到顶峰时激流勇退,为下一份offer争取最好的条件。可现在,显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程睿敏扶着额头耐心听她讲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一笑。然后他对折起那张打印纸,还是放在谭斌的面前。
“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谭斌想了想,没再坚持,收进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说:“好,可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手指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想起来,取出放在桌子上。
雕工精致的黄杨木盒,丰盈的西番莲枝叶缠绵。
“无功不受禄。”她说,“不过谢谢您能记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开看一看,抬头问谭斌:“你喜欢吗?”
谭斌绷紧嘴唇不肯回答。
他拉过谭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里,“喜欢就留下,真正明白能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这一次谭斌没有躲开,任他握着,“可是这么贵重,我怎么谢你?”
程睿敏说:“当然有办法。”
谭斌抬起眼,“什么?”
“做我的总监。”
谭斌笑,“Impossible.”
“还有一个办法。”
“您说。”
“那就以身相许。”
谭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索性眨眨眼说,“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结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微笑道:“恭喜!我应该送你一对百年好合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相当沉闷。两个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草草收场。
尽管如此,和严谨告辞准备回京时,也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
严谨不放心,一直追出来问:“小幺你能开车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程睿敏显然不领情,“我没喝多少。”
回京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她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睡梦中脖颈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极不舒服,觉得非常不耐烦。
后来又觉得冷,抱紧膀子几乎缩成一团。居然还做梦,梦见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彻骨地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烟。
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发觉自己依旧歪靠在车座上。
身边没有人,车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路灯亮着,柠黄的光晕映进来,仪表盘上反射着点点荧光。
探头看看外边,谭斌霍地坐起来,这才发觉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
她拾起外套,推开车门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尔沃居然已经停在她住的小区里。
他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低着头,正一下一下揿着手中的打火机。
也许是火机出了问题,他始终没能点燃嘴里的香烟。
谭斌略为吃惊,因为印象里从未见过他抽烟。
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Zippo,轻轻走过去,单手拢着火苗凑近他脸前。
程睿敏抬头看看她,就着她的手点着烟,却没有抽,只是拿下来捏在手里,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一会儿?”
谭斌没有动。
当夜正是满月,清辉泻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银光,石凳前大丛的太阳菊开得茂盛,药香扑鼻。小区的花园内已人迹寥寥,身边只有秋虫的振翅声,间或喷水池里传来几声断续的蛙鸣。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月光,往往会让人心思恍惚,冲动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点愕然的表情,“你害怕?”从谭斌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来,“怕我趁机做点儿什么?”
谭斌拢起双臂,悻悻然说了实话,“不是怕你,我是怕我借着酒意对你做点儿什么。”
程睿敏一愣,接着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换了英语说:“我感觉由衷的荣幸,亲爱的女士。”
谭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就算之前有无数微弱的绮念,也被饭桌上那张Offer彻底粉碎。
原来一切皆来自她的错觉。
外企中混过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线,这叫职业道德。
公事私事夹缠不清,说得好听那是性情中人,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职场人在底层,只要肯吃苦,靠着一点认真和勤勉就能脱颖而出。
待得淘汰掉身后一批人,千辛万苦爬到中层,彼此间智商类似,每个人都有些特别的能耐,是否拥有广泛的人脉和长远的眼光,是职业生涯中能否更进一步的重要条件。
到了程睿敏那个位置,已经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较量。高手之间的对决,拼的是耐心,只等对方无意中露出练门或破绽,一击足够致命。
所以挖角就是挖角,相信他不会自埋炸弹,给人轻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顷刻间毁于一旦。
那些温馨贴心的小意儿,对一个做惯销售的人,对揣摩客户心思早已驾轻就熟的人,认真做起来并不算难事。
因为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长日久自然技艺纯熟。
谭斌自嘲地轻笑,为自己依然不切实际的奢望和幻想。
程睿敏问她:“最近很辛苦?”
“嗯?”她回过头,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象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刚才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声音,非常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温差大了,当心着凉。”
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又不象是假的,依旧让人感觉温馨。
谭斌不予置评,借着路灯看看表说:“太晚了,不方便请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时间吧,我回请你吃饭。”
程睿敏点头笑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却似洞悉一切。
谭斌摆摆手,微笑着转身离开。
目送她轻盈的背影走进底层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三分钟之后,嘀嘀声开始不绝于耳,短消息一条条涌了进来。
直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谭斌才哎呀一声醒悟,原来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她推开大门追出去。
程睿敏的车仍然停在原地未动,谭斌松口气,紧走两步。
但她随即又迟疑地停下脚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有背部有轻微的起伏。
“Ray?”谭斌无端不安,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头,这一刹那他的形容有说不出的憔悴,看得谭斌心口莫名地纠结。
但他的表情瞬间变换,马上恢复了神采。
“怎么了?”他问。
“忘了还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过,笑笑说:“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发动引擎预备离开,谭斌退后两步为他让出道路。
“小谭,”程睿敏又摇下车窗。
谭斌坦然地望着他。
“集采是场硬仗。”程睿敏说,“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你要步步为营,找准客户的pain 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谭斌认真地点头,“谢谢你!”
沃尔沃终于绝尘而去,谭斌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
她想听听沈培的声音,拨过去却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能接听”,象是进入了移动信号的盲区。
谭斌有点沮丧,洗过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许因为车上睡的那一觉,午夜已过,依然头脑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她辗转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后那句话,心跳忽然加快,只好光着脚跳下床,困惑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
她想起最近正在筹备的技术交流,产品部门准备的技术文件,几年如一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是客户,恐怕也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关注。
但大家都确信,凭着MPL的技术实力,技术交流这一关,不过是陪着忝居末座的小供应商走个过场,入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没有人真正发力,只求不功不过而已。
这会儿她却感到心虚,如果MPL墨守成规,FSK却另出奇招,肯定会影响第一轮的技术印象分。因为各家公司对标书中技术标准的答复,没有更多选择,只有“满足”一条路。
但是Pain Point, PNDD如今的痛点在哪里?兴奋点又在哪里?
谭斌走不动了,立刻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搜寻资料。
互联网的确是个好东西,终于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PNDD集团公司总经理一个月前的访谈,题目是《xx行业正缓步进入微利时代》。
文章不长,只有三千多字,谭斌几乎一字字读完,字里行间搜寻着有用的信息。
文中说,PNDD今年的最大挑战,是在面对成本控制的同时,如何尽力挖掘新业务增长点。
谭斌揉着酸涩的双眼,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技术交流需要重新布局。
她把文章下载保存,发到自己公司的邮箱里,然后带着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着了,而且开始做梦,梦见有人从身后抱着她,轻吻着她的后颈和背部,呼吸掠过她脑后的碎发。
过电一样的颤栗,如涟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为完全是两种感觉。
她回头,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听到耳边熟悉的音乐声。
闹钟响了,她被惊醒。
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即刻下床,而是慢慢坐起来,懊恼地把脸埋在膝盖间。
勿需心理医生的专业解释,她也明白梦境和现实的关系。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隐秘的愿望,会在梦境里如此赤裸裸地出现。
谭斌在患得患失里度过她的二十九岁生日,身边的一切还是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周一上午是PNDD投标团队的例会。
不出所料,谭斌刚把更改技术资料的要求提出来,几个产品经理立刻就炸了窝,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已经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准备,再去重新找资料,时间哪儿来得及?”
“这都是global的标准文档,谁敢乱改?出了问题谁负责?”
“技术交流就是个过场,至于费这么大劲吗?”
谭斌不说话,只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他们。
迫于她眼神的威压,产品经理们逐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说完了?”谭斌问。
没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两颗脑袋轻轻点了点。
“你们都上过Solution Selling 这门课吧?如何获得客户的认同感,还记得吗?”
有人轻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齐名的那课,并称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剂?”
Solution Selling,就是所谓的顾问型销售,最近几年兴起的新型销售观念。它强调通过对客户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户内心真正的需求。
谭斌瞟他一眼,神色凛凛,几乎饱含着杀气。
那人不觉噤若寒蝉,立刻闭嘴。
谭斌收回目光,接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传统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户填鸭一样灌输,我们将会怎样怎样。可是每个供应商只有半天演示时间,我们抽到的次序又比较靠后,经过前面七八家的疲劳轰炸,怎么才能抓住客户的视线?只有把客户的痛点和兴奋点优先考虑,将我要怎样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获得客户的认同,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室内众人反应不一,赞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关己……每张脸上的表情,都被谭斌一一收入眼底。
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她将电脑中的一份文件调出来,打映在会议室前端的大屏幕上。
这是PNDD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润增长曲线图。
图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线一直呈现强劲的增长趋势,利润却从三年前开始,由迅速增长渐趋平滑。
谭斌用激光笔指点着那条利润线,“这是PNDD如今最大的痛点,他们感兴趣的,不再是我们的产品是否具有全球先进的技术,而是……”她停顿一下,特意加重语气,“能不能帮助他们缓解眼前的痛苦。”
旁边一直憋着不出声的乔利维插话,“话是这么说,可我有点儿担心,第一轮就这么较真儿,会不会过早暴露实力,被其他供应商当作眼中钉?”
谭斌心里颇有些恼火。每次都这样,虽然共同负责一件事,但两人的思维总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她回头笑一笑,委婉地说,“MPL在PNDD的市场份额一直排第二,其它家早把咱们的底细摸得门儿清。老乔你以为咱们藏着掖着,竞争对手就不把MPL当眼中钉了?”
乔利维摇摇头,明显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我话说到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他干笑一声,“毕竟你才是Bid Manager 嘛,不过这事儿吧,我觉得,忒悬,时间也忒紧张。”
谭斌要深呼吸两次,才能压下心口的一口浊气。
她干脆把他当作透明,只对那些产品经理说:“我还是建议,前面的主导部分,换掉对MPL的公司简介,改成新业务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绍。”
有人举手发问:“新业务和PNDD的利润有什么关系?”
“由于竞争和终端用户要求降价的压力,PNDD传统业务的价格在逐年下降,这是利润增长放缓的主要原因。”
“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
“和其他竞争者完全不同的新业务,以及全球相似客户的成功案例。”
一个产品经理终于松口,“Cherie,你跟我们头儿说吧,如果他同意,我们照做就是了。”
但产品部的部门经理Philip可没有他的属下这么好说话。
他通过会议电话接进来,一口香港普通话,声音软中带着钉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 当然是我们的职责,但其中毕竟涉及一些Policy。Cherie你看这样好吧?你起草个Mail发给我的Team,同时抄送我在总部的Dot Line Manager,看看他有什么Comments?”
谭斌顿时哑然。
按照组织结构,产品和销售部门平起平坐,并没有上下级关系,Philip的要求也无可厚非。
但是什么事情一到了总部,准会从简单到复杂,瞬间上升几个高度,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前因后果解释不清楚。
谭斌想捶桌子。难怪客户总是抱怨MPL反应迟钝,这消耗在内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
平时和产品经理合作,就跟哄着大爷一样。做技术的人,脸皮往往特别薄,客户稍有微辞,就立刻觉得为五斗米折堕了高贵的腰肢,还得谭斌上赶着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权,第一件事就是让坐在后方的这些人,真正尝一尝对客户斜肩谄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长刘树凡一个电话传上楼,汇报最新的进展。
提到今天产品经理的反应,谭斌几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刘树凡刚从欧洲开会回来,看样子情绪不错。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视着她,“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说服Philip?”
“董事长慧眼如炬。”谭斌脸有点红,索性认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谭斌从笔记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访谈,轻轻放在他面前。
刘树凡只看了个开头便笑起来,“我已经拜读过了。”
谭斌简单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问:“您觉得我的想法有意义吗?”
刘树凡身体靠向椅背,微笑着弹一弹那两张纸,“你能从里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注意到。”
谭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其实她想说: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数第二段。”
谭斌凑过去细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说,PNDD明年初很可能进行机构重组。
她略有所悟,头脑却有点乱,抓不住清晰的头绪。
刘树凡问:“知道为什么吗?”
谭斌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谭斌吃惊,“这可是大动作。”
“是啊,所以对PNDD的中高层,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仅仅是Profit的压力,还有重组后的Position。”
谭斌支着下巴没有说话,显然在为自己的迟钝反省。
刘树凡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对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个字中无意流露出的轻视,让谭斌感觉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好吧。”刘树凡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来是打算结束这场谈话,“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范围内,还不错。修改技术文件不是难事,你去做吧,再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
谭斌反应很快,立时配合地喜动颜色,只差甩着并不存在的马蹄袖,脆生生应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点刻意地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出面周旋。
那天下班,谭斌又是十点才踏进家门。
产品经理们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着,还得让助理照应着好吃好喝。
按说几个销售经理也能帮着照应,但是他们各有各的地盘要料理,谭斌实在不忍再给他们添乱。
从镜子里看过去,一张素脸,灰扑扑没有半分神采,好象一张风干的树叶。
她感到惊心,想起刚过去的二十九岁生日,不禁暗叹,果然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脸上涂面膜,自怜自伤之下,那用量明显就比平常多了一倍。
正翘着腿躺沙发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晓慧的电话。
“谭斌你睡了吗?”文晓慧一改往日的阴阳怪气,声音闷闷的。
“没呢,正糊着一脸面膜等它干呢。”
“我想现在去你那儿,方便吗?”
谭斌终于听出点儿不对劲来,“晓慧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文晓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说行吗?”
“行,你来吧。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开车过去。”电话挂了。
谭斌颇为诧异。
印象里文晓慧永远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脾气,她长得又好,从小就是男生没事献殷勤的对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
等待的无聊中,她拿起电话又拨了一遍沈培的手机。
依然是同样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讨厌!”谭斌嘀咕一声,扔下手机去准备睡衣和被子。
门铃一响,她扑过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文晓慧。
粗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不妥,黑白宽条纹的针织连身裙,照例短至膝盖以上十公分,七分高的细跟系带凉鞋咯得咯得踩进来。
进门就直奔浴室,谭斌隔着门把睡衣毛巾护肤品一样样递进去。犹自听到文晓慧抱怨洗面奶的碱性过大。
披着浴衣钻进被子下面,她才迎着谭斌惊诧的目光,笑了一笑。
谭斌心中一凛,感觉害怕。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矛盾眼神,既漠然,又充满了炙热的决绝。
她刚要问问怎么回事,文晓慧已经开口:“我和张伟光,掰了。”
“啊?”谭斌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阶,没敢胡乱接话。
张伟光是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文晓慧的现任男友。谭斌的印象里,这两人半年前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文晓慧说:“他另有人了,而且今天被我不小心堵在床上。”
“什么?”谭斌差点被噎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没听错。”文晓慧嘲谑地笑,“知道吗?那女的才十九,胎毛都没褪净,还是大一的学生呢。”
谭斌缓过一口气,“这是欺骗无知少女啊,他也不怕折了阳寿?”
“无知?你说那小丫头?”文晓慧仰起头笑,笑得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下来。
谭斌从床头取过面巾盒塞她手里。
文晓慧不停擦着眼泪,那眼泪却象坏了闸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往下流。但她脸上仍然维持着笑意,声音平静得诡异。
她说:“亲爱的,你可真白啊!现在的小孩儿,早不是咱们那会儿了。人在我面前,那叫一个镇静,我还没说什么,她已经一套一套把我教训一顿……”
谭斌打断她,按着她的手说,“晓慧,我有安眠药,你先吃一片。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我没事儿,我睡得着。”文晓慧拨开她的手,“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她说,大姐,你都快三十了,楞没把自己卖出去,凭什么跟我争?你根本争不过我。”
她哈哈笑起来,秀美的五官几乎扭曲。
“晓慧!晓慧!”谭斌心里难过,抱住她的肩摇晃,“你甭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一看就没什么家教,你跟她生气,那不是自贬身价吗?”
文晓慧的笑声却越来越大,渐至歇斯底里,然后伏在谭斌的肩头失声痛哭。
谭斌紧紧搂着她,无比心疼,却又无从劝起,只能任她哭泣。
能哭出来,就已经是痊愈的开始,她有过这样的经验。
文晓慧终于慢慢平静,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呆望着自己的双手,并不说话。
谭斌明白她的感受。说起张伟光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一直觉得不过尔尔,过于狂妄,也过于浮躁,是谭斌挺不待见的那种男人。
不过她一向不喜欢干预别人的生活和选择,尤其是密友的男友,更不适合随意评价。
但文晓慧幼儿园开始就颠倒众生,男人堆里所向披靡,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晓慧,你吃晚饭了吗?”谭斌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文晓慧茫然望着她,过一会儿摇摇头。
谭斌从厨房端了杯热牛奶回来,偷偷溶进去一片安眠药。然后问:“还有挽回余地么?”
“余地?”文晓慧轻声笑,“还能有什么余地?我扇了她一个耳光就走人了。”
“那张伟光呢?”
“丫就是一人渣,从头到尾,没敢说一句话。”
谭斌说不出话来,碰上这种男人,还能怎么样?
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要说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完全做不出来。就算做得出来,也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娱乐那对男女,日后变成别人亲热时的笑料。
只能自认倒霉,有多快走多快,有多远走多远,以后遇人更需擦亮双眼。
这个道理,想必阅人无数的文晓慧,比她更明白。
她蹲下来,握住文晓慧的手,说:“晓慧,我不想拿些场面话劝你,这上面你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明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不要因为不再爱了你就恨他,我不是为他说话,因为否定他,就等于彻底否定你的过去,更不要为了这个不值得的男人,就完全否定你自己。他就是一男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丫都不是!”
文晓慧又红了双眼,颤声说:“我害怕,谭斌,我害怕从头开始,我情愿时间倒流,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谭斌再次抱住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晓慧你忘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答应我,什么都别想,一直往前走,明年这时候再回头,你会庆幸他放弃你,没有在他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文晓慧苍白着脸抬起头,忽然苦苦一笑,充满自嘲的意味,“以前有很多人,我当他们是吃天鹅肉的蛤蟆,肆无忌惮地伤害,从来没有想过,我也能有今天。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夜里谭斌没睡踏实,耳边一直听到文晓慧翻来覆去,似乎还有隐约的饮泣声。
她想爬起来看看,可是开了灯,却见文晓慧一旁阖目而眠,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异样。
她又倒回床上,怀疑自己已经是严重神经衰弱。
折腾到两三点,才觉得眼皮沉重,不知怎么回事就一觉迷糊到了天亮。
文晓慧上班时间比谭斌早,所以起得更早,除了红肿的双眼,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神色平静地刷牙沐浴化妆,再从衣橱里挑一套谭斌的职业装换上。
两人身材差不多,上班也都是所谓的正装,但衣服一上身就看出区别来。
谭斌的衣服在她身上象大了两号,到处都有余地。
文晓慧对着镜子笑:“真难看。谭斌你会买衣服吗?”
谭斌撇嘴,只当作没听见,心里却稍觉安慰。还有心情挑剔衣服,看来没什么大碍。
她帮文晓慧扎起长发,装作不经意地说,“ 晚上还来我这儿吧,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实在是担心文晓慧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又不好明说。
“你甭担心,我没事。”文晓慧用粉色的唇彩,将双唇涂抹得明艳动人,回过头粲然一笑,“为个男人寻死觅活的,我没继承那基因。”
明知她在强颜欢笑,谭斌还是摸摸她的头发,回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下班我给你电话。”
文晓慧与她轻轻拥抱,姿态娉婷地开门走了。
看看还有点时间,谭斌边喝咖啡边在网上浏览当日新闻。
一条并不起眼的行业新闻标题,让她挪动鼠标点进了正文。
新闻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正式的官方语言,告知荷兰某公司CEO昨日抵京,与xx部长会面。一看就是公司出钱买来的通稿。
但是文字旁边的照片,吸引了她的视线。画面正中自然是两位笑容满面的正角儿,而一片深灰商务西装的背景中,有一张清俊沉静的面孔,格外引人注意。
谭斌又开始喀喀咬着杯子边。
这么说,周六那天程睿敏是扔下了所有迎驾事宜,专门陪她耗了大半天。
她开始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不管他目的到底是什么,诚意好像还是足够的。
但时间很快到了出门的时候,并不容她多想。
谭斌拎起背包和车钥匙,汇入每日浩浩荡荡的上班车流中去。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PNDD集团总部的办公大楼。
她一直在寻找能和业务部经理田军深入交谈的机会,但这种气氛显然不是办公室里能培养出来的。
也曾试图请田军在外面的饭馆吃饭,田军答应了,但赴约时却带着三四个部下同来。
搞得谭斌腹诽不已,心说他妈的又不是我要非礼你。
田军这个人,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才算确切。他没有一般甲方常见的傲慢和无礼,但面对他谭斌总是感觉底气不足。
无论和他谈什么,他都会礼貌地点头, 但点头并不意味着他听进去了,而是表达着不耐烦,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我听说了”。
谭斌很觉气馁,这种温文中拒人千里的气质,总让她想起程睿敏。
但今天似乎出现了转机。
谭斌在工程部几个熟人的办公室里挨个泡了一遍,打听到不少关于投标的小道消息,正准备打道回府,听到有人聊起运动的话题,间或夹杂着田军的名字。
谭斌立刻接上话头,把她半瓶子晃荡的运动知识发挥到极处。
天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识,都来自时尚杂志,当然是《高尔夫》、《时尚先生》之类给所谓成功男士看的杂志。
谭斌很少看那些女性杂志,通篇都在教育女性如何取悦男性,她觉得烦。
离开PNDD时,她禁不住暗叫一声天助我也。
田军居然是东直门外某家壁球俱乐部的会员。而谭斌的壁球水平,在它最流行的时候,曾经痛下过苦功。
下班后她开车到俱乐部,先办了一张10小时的体验卡,然后拉着年轻的教练聊了会儿天。
对付这种年纪的大男孩,不用费多大功夫。只要不吝余力地猛夸,夸得他云山雾罩一脸红潮找不着北的时候,谭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说穿了很简单,她要掐准时间在这里蹲点,等待田军出现,再做出无意邂逅的样子来。
二十出头的小教练涉世不深,显然让这位姐姐的盛赞迷昏了头,很快供出田军的锻炼时间。
按照他提供的信息,连续几天,下了班谭斌就来俱乐部练球,边找感觉边踩点。
事实证明,这是一份有效的情报。
周六下午四点半,她刚和陪练打了一局,便看到了要等的人。
于是谭斌抹净汗水,装做不经意的样子与目标擦身而过。然后把脸部肌肉整理出惊喜的样子,“哎呀”一声回过头。
时机选得正合适,田军恰好也转身,略现惊奇地看着她。
但是,谭斌随后发现,百密终有一疏,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田军并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的同伴取下球镜,一身白色的球衣,风致翩然,对着谭斌露出含蓄的微笑,笑容中却有不易察觉的揶揄。
这个人,竟是程睿敏。
谭斌立刻傻掉。田军前几天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未曾有人同行。所以她设计的剧本里,并没有第三者的出现。
这两人凑在一起实在出人意料,谭斌心里有根弦立刻颤了颤。
不过她很快把情绪调整到位,上前轮流招呼,“田总,您好!哟,还有程总,真巧!”
如今程睿敏也摇身变作甲方,虽然三五年内成为MPL真正客户的希望比较渺茫,但毕竟是潜在的客户群。
比起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穿着运动服的田军,显得异常随和。他起身让座,“是小谭啊,来,坐坐。”
谭斌正中下怀,连忙致谢,还未正式落座,程睿敏已经打开一罐汤力水递过来,声音很低,却充满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说:“确实,很巧!”重音完全放在最后两个字上。
锻炼后的他一额碎汗,头发濡湿,看上去心情愉快,比平日精神得多。
谭斌猜测,也许是刚刚送走大老板,一时间如释重负的缘故。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温和地回答:“当然,无巧不成书,无利不起早嘛,程总。”
言下之意,不用挤兑我,您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程睿敏摸着下巴笑一笑。
田军没有注意两人眉毛眼睛来来去去的官司,只是打量着谭斌堪称专业配置的球衣和球拍,好奇地问:“怎么,小谭你也喜欢壁球?打得怎么样?”
“还行。”谭斌小心地回答,“以前练过,扔了一段时间,觉得其他锻炼强度都不够,就又拾起来了。”
“嗬!”田军几乎被惊着了,“壁球的速度比网球快得多,很少有女孩子的体力,能坚持半个小时以上。敢这么说话的,还是头回见到,真的假的?”
程睿敏望着她似笑非笑,在旁插话:“真的假的练练不就知道了?”
谭斌趁机拎着拍子站起来,“田总,早就听说,您的水平够专业级的了,我仰慕已久,可是一直不敢露丑。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您要是不嫌弃我资质平庸,就帮我指导指导?”
田军还在犹豫,谭斌已经打蛇随棍上,“田总,是不是要我叫您一声师父?”她活泼地抱拳,“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田军忍不住笑,拍她的肩膀,“好徒儿,来!”
他分明来了兴趣,拿掉颈间的毛巾,开始活动腰腿和手臂。
谭斌转头,“那就对不起程总了,要不您先自己练着,待会儿我陪您玩一局?”
程睿敏眨眨眼,只是轻笑,但没有出声,似乎明白她的言不由衷。
田军也抱歉,“小程,不好意思啊。”
程睿敏摇摇手,“你们玩你们玩,我耐力不行,干脆休息会儿。”
一局下来,田军顿时对谭斌刮目相看。
她的球风快而犀利,角度刁钻,节奏感却非常出色。
谭斌自己也有些得意,十年间每天晨跑几公里练出来的体力,一般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达不到这境界。
田军十分惊讶:“每天?我的天,女孩子能这样意志坚定的,确实不多见,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没什么呀?”谭斌一直不明白,不过每天一个小时的锻炼,很平常的个人习惯,为什么人人都把她当异类?
田军递饮料给她,闻言抬抬眉毛。
谭斌接着解释,“肯定也有想偷懒的时候,比如三九天,冷啊,不想出去。那就对自己狠心一点儿呗,这么个小事都搞不定,那我基本上不用出去混了。”
田军忍俊不禁,对程睿敏说:“发现没有?你们两个说话的口气非常象,到底是一家公司出来的。”
程睿敏不经意地问:“有吗?我没注意过。”
“以前你说过,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控制别人。记得吗?”
程睿敏想一想,摇头,“忘了。我说过这么唯心的话?”
谭斌意外地抬起头来,奇怪,她分明记得。
当她还是销售新人的时候,程睿敏时任北方区总监。在新人的入门培训课上,面对台下十几张年轻热诚的面孔,他这样开始他的致辞。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所有的抱负和激情,只能为自己所控制,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人能够完全代替你,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环境能够毁灭你的光荣和梦想,除了你自己!成功的机会总是留给那些能够控制自己的人! ”
The Glory and The Dream!
培训教室里十几颗同样年轻的心灵,顷刻间被他煽动得热血沸腾。
谭斌亦不例外,该刹那只觉双眼湿润。她甚至把整句话做成屏保,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更换电脑。
但是这句话的原创者,如今却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愿再提起。
谭斌不禁沉默。
田军抬起手腕看表,她这才惊觉,立即建议,“田总,您看正好到吃饭点儿了,今天您一定得给我个机会,一起吃顿便饭。”
这次田军没有拒绝,问程睿敏,“你也一起来?”
程睿敏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促狭,“和美女共进晚餐的机会,多难得啊!我不能做这电灯泡。”
他拎起球包甩在肩上,真的说走就走。
田军只好对谭斌笑着摇摇头,并不以为忤。
去饭馆的路上,谭斌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五个单词:Well done. Keep going, Girl!
她握着手机,悄悄扬起嘴角。
田军象是对她发生了真正的兴趣,不再冷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笑起来神色明快。
两人聊天的话题很发散,从行业新闻开始,到网上最热的话题,后来不知怎么转到孩子的教育上。
提起十几岁的女儿晴晴,田军不胜烦恼,终于露出感性的一面。
“我想早点送她出去读书,可这孩子,英语成绩一直提不上去。”
谭斌斟出红酒,慢慢说:“小孩儿贪玩,又在青春逆反期,您不能逼着她学,最好找点好玩的东西,让她先提起兴趣。”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英语夏令营,带她出国玩,家里接待交换学生,都没用,这孩子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谭斌适时地叹口气,以示同情,“还是她自己肯学才行。最好有语言环境,没有就要费点功夫。”
田军问:“小谭,你进外企前,英语是怎么学的?”
谭斌低头笑一笑,“不瞒您说,当年我应聘MPL时,英语也不好。和面试官面谈,他能听懂我说话,我却听不懂他说的。他很坦白,说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可是很为我的语言能力遗憾,搞得我也很郁闷,我跟他说,不是有三个月试用期吗?给我三个月,不行我就自己走人。”
“立军令状啊,你可真狠,那后来呢?”
“他居然真的收了我。我自断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用的方法比较笨,就是找来喜欢的电影,隐藏字幕,一遍一遍反复看,直到演员说了上句,我马上就能接下面的台词,然后再换另一部。等我看完十几部,有一天突然发现,哎,日常工作中的交流居然没问题了。”
田军听得忘了动筷子,“整个过程有多长?”
“四个月左右吧,过程很枯燥,可是凭着对片中帅哥的热爱,硬是坚持下来了。”谭斌笑起来,蘸着酒在桌上画一条折线,“您知道,语言能力的提高,往往不是曲线上升,而是一个平台期接一个平台期的跳跃,关键是持之以恒的坚持。”
田军盯着那条折线迟疑片刻,“小谭,你看要不这样?下周六打球我带上晴晴,有空你和她聊聊。我和她妈说话,对她根本就是耳旁风。”
谭斌一口答应,“行,我试试。”
能进行到这一步,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这顿饭收获颇丰。
余永麟说过,只要用心去寻找,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而田军的软肋,看来就是他的女儿。
想起程睿敏临走时那个可恶的微笑,谭斌不禁出神,这家伙的软肋又在哪儿呢?
他和田军的关系,乍看过去相当随便,鉴于之前他与MPL的恩怨,会不会对集采有消极影响?
谭斌骤觉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一片混乱纷纭,不由皱起眉头。
回家途中经过超市,她停车,买了不少水果,又拨电话给文晓慧。
文晓慧接得很快:“不过去了,每次都连累你睡不好。”
“没事儿,不是周末嘛,你来吧,我做水果沙拉给你吃。”
“算了,你自个儿留着慢慢享用吧。”
“放我鸽子,真没人品。”谭斌倒在沙发上,以手覆额连声哀叹。
文晓慧没有反应,听筒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谭斌心里一沉,这是打火机的声音。几天的功夫,向来反对抽烟的文晓慧,已经手势纯熟。
“哎,告诉你一秘诀啊,”文晓慧笑得轻松无比,“碎果肉配上八喜的朗姆葡萄,再加点百利甜,味道好得没话说。”
完全地若无其事,不愿再提起当日的旧话题。
谭斌不好勉强,也许文晓慧想一个人静一静。
停一停她说:“出去玩一趟怎么样?最近马尔代夫和巴厘岛都在打折。”
“去过了,都没什么意思,哪哪都一样。”
“或者去欧洲?晓慧,你试试,也许你觉得世界很大的时候,那个让你伤心的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粒沙子。”
文晓慧沉默一会儿,“让我想想。谢谢你,谭斌。”
“你甭跟我见外,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好。”
“晓慧……”
“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吧?”
文晓慧吓一跳:“你想干什么?和我绝交?”
“不是,我只是觉得,每次我有事,你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帮我打点一切。轮到你,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个白痴!”虽然用词贬损,语气却是温柔的。
“真的,晓慧,我很抱歉。”
那一头的文晓慧托着下巴,啼笑皆非地考虑着如何回答。线路间一片寂然,静得似乎能听到她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一会儿她开口,声音平静,“谭斌我跟你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有父母和你这个朋友。将来哪天无论我混到多惨,总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们会随时无条件收容我,无论别人怎么想,只有你永远不会错看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挂了电话,谭斌握着话筒呆半晌,文晓慧能想开了她自然欣慰,可她更习惯那个言行无忌的旧友。
另有一件更让人不安的事,她想起来就心惊肉跳。
三四天过去,沈培依然无法联络。
她和沈培的联系方式,就是一部手机,手机信号中断,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消失了。
要到这个时候,谭斌才发觉,虽然和沈培相处了两年,但对他生活圈子的了解,依然停留在最浮浅的表层。
沈培的父母,她只见过照片,素未谋面。
沈培带她见过几次朋友,很想让她慢慢适应小圈子的风格。
谭斌并不抱怨,可每次都闷得几乎流眼泪,沈培察觉,也就停止了努力。
她也从未带沈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双方话不投机,尴尬至无言以对。
临到今日,想找个人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
谭斌踟蹰很久,终于翻出兰州同事的电话,硬着头皮拨过去。
那位同事的老公,在当地移动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种方式,查到手机机主与移动网络的交互信息。
半个小时后消息回来,沈培的手机最后一次网络登记,是上周六下午五点零七分,位置在广河县三甲集镇的国道附近。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手机再没有开过机。
同事是个热心人,不住地宽慰谭斌,说沈培他们的车队,可能是进了无人区,没有网络信号,或者找不到手机充电的地方,一直没有开机。
她还说,七八辆车十几个人在一起,没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则不会一周都不通音信。
谭斌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
“周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听,Cherie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犹自说。
勉强笑着谢过同事,谭斌打开Google的页面,输入“甘肃三甲集镇”几个字。
仿佛是为了加重她的不安,随后跳出来的信息,象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伤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镇,曾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中国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她呆呆盯着这行字,脑子里嗡嗡直响, 似一群黄蜂在头顶盘旋。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惴惴地等待,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崩溃。
而其他该做的事还要接着做,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焦虑而停止运转。
周一例会完毕,谭斌照例向刘树凡汇报集采进度,包括周末和田军的接触。
但她隐去了程睿敏在场的若干细节。
原因很简单,一是刘树凡不见得喜欢听到程睿敏的名字,二来她也不能确定,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是否真的会影响到集采。
她决定缓缓再说。
刘树凡听她讲完,并没有马上做出评价,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转过去对着她,“这份Report你看过吗?”
谭斌凑前细看,原来是乔立维的客户关系报告。
她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收过乔利维的任何报告。”
这是谭斌对乔利维最不满的地方。
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谭斌所有关于投标的邮件和报告,是向整个投标团队公开的。
她相信,信息公开与共享,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方式。
但乔利维的报告,她却看不到。
大概她没能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脸上,刘树凡看着她笑一笑:“整体的Customer Relationship,大家做的都不错,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谭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听。
“利维说,做Responsibility Assignment 的时候,你选了田军和陈裕泰,这两个人是有名的难缠,而你的长项在工程部和设备部,为什么反而选他们?”
谭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屏幕,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措辞。
乔利维在背后扎针,是意料之内的事。她只是踌躇,此刻该不该说实话。
想一想,觉得对刘树凡,还是应该实话实说。
她放下纸杯,态度相当严肃,“我是Bid Manager ,要对集采的最后结果负责。而Mr. 田是Key Person,我别无选择。至于陈裕泰先生,我觉得短时期内说服一个成年人放弃他的成见,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我选他,是想让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和精力。”
刘树凡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Bowen和利维都坚持,一个客户不能放弃。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但对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八十二十原则说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给我们带来的。中国的老话也说,有舍才能有得……”
刘树凡失笑,长长叹一口气,“行了,我明白了。先放下这件事,我们来review北方区三季度的Sales 。”
时间又逼近季度末,销售目标的完成情况,再次成为每一个销售总监头上的紧箍咒。
谭斌感到头疼。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开始无声振动。
是一个北京的市话,非常陌生,谭斌伸手挂断。
刚打开自己的电脑,那个号码又顽强地拨进来,按了,没过一分钟,手机再次嗡嗡振动。
谭斌几乎恼羞成怒。
刘树凡只好说:“你先接电话吧。”
谭斌抱歉地笑笑,站起来走到一边。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女声:“是小谭吗?我是黄槿。”
黄槿?谭斌快速在记忆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顿时有点不耐烦,“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们夏天来过我们家,昌平,还记得吗?”
昌平别墅里秀丽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现谭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黄姐?”
“是我。”
“黄姐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处,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我告诉你地址。”
谭斌感觉诧异,却隐约有点不详的预感,“我正在开会,请问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开完会?”
黄槿显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马上来,小谭,沈培出事了!”
周围的声音从谭斌耳边消失了,她死死攥着手机,双腿开始发抖。
“Cherie?”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谭斌抬起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对……对不起,Kenny,家里出了事,我要马上回去……”
她不记得是如何跌跌撞撞把车开到了后海附近。
按照黄槿给的地址,车倒进一条幽深的胡同。外面看着毫不起眼,但尽头处别有洞天。
清水脊的门楼,方砖墁地,整整齐齐一座四合院。院内古槐蔽日,苔痕侵阶,格局轩敞明亮,却静悄悄不闻人声。
黄槿站在大门外,看到谭斌出现,立刻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把她引进客厅。
客厅正中的沙发上,早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看她进来,马上站起来,其余两人却岿然不动。
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谭斌只扫了一眼,便大致辨别出几个人的身份。
三个人都穿着便装,却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气质。坐着的两人,一老一少,脸颊上各有两团红晕,这是常年外勤风吹日晒的痕迹,就是俗称的“高原红”。
谭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尽头,下面如似无底的深渊。
站着的那人开口,一口京腔:“你是谭斌吧?”
谭斌点头。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面的藤椅。
谭斌梦游一样坐下去。
“我是西城区xx派出所的,这两位同志,来自甘肃公安厅,想请您配合一下,调查一些情况。听懂了吗?”
谭斌机械地点头。
“那好,我们就开始吧。请问你和沈培是什么关系?”
“朋友。”
“说清楚一点!”甘肃警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毫不客气地喝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你在做什么?”
谭斌顿时起了反感,这是在审问犯人吗?
她抬起头:“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想问什么您照直了说。这种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发脾气,但被北京警察拦住了。
他向谭斌解释:“我们查过沈培的通话记录,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在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通话对象,是你的手机。”
谭斌握紧双手,右眼下一小块肌肉不受控制地别别乱跳。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谭斌正色回话:“我愿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请先告诉我,沈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点知情权我还有吧?”
那三个人对看几眼,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点点头。
年轻的警察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谭斌慢慢拿起来,浑身冰凉,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塑料袋里是一只棕色的户外靴,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迹。鞋底的花纹已经磨损严重,鞋带正是她亲手打上的花结。
“这只鞋你认得吗?”
谭斌没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迹上,双手依旧抖个不停。
过一会儿她抬头问:“血……是他的吗?”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惨淡的光线,映着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惨痛和绝望。
那警察看得心软,叹口气问身边的同仁,“告诉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谭斌,再点点头。
原来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报警,那时沈培已与车队失散两天。
车队的同行者报案时解释,他们为避开过多的旅游人群,早就放弃高速改走国道。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广河县附近的国道,因连日下雨路面坍陷,车队只好离开国道,带着一名当地向导,从草原中觅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气瞬息万变,中途遭遇罕见暴雨,沈培与车队失去联络。雨停后车队休整,百般尝试,却再也无法联系到沈培。
车上还有另外一名搭车的同伴,同样毫无音讯。
当地警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距国道百多公里处,发现沈培的帕杰罗。
越野车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里,失踪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尸体。
他胸部以下被车身死死压住,死亡时间估计是九月一日。
反复的现场勘察,证明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车时被甩出车外。车体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尸检结果也证实了这个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剧烈撞击引起的内脏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车内,不见任何异样。
沈培却失踪了。
警方以车祸现场为中心,派出骑警四处寻觅,随即在草丛里发现这只染血的户外靴。
找到靴子的地方,紧挨着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连日的暴雨,将所有可能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三天更为细密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车祸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警察的叙述到此为止。
“姑娘,你现在可以讲了吧?” 老警察问。
谭斌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见惯生死的老警察不为所动,依然紧追不舍,“沈培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谭斌垂下眼睛,艰难开口,“他抱怨路况不好。”
“还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乐。”
两个警察惊奇地对视,然后问:“就这些?”
还有,他让她去和别人吃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也许他遭遇不测的时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游轮上临风把杯,笑语宴宴。
谭斌深埋下头,牙齿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问其他问题,她往往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
见她情绪极不稳定,警察估计再套不出什么,只好作罢,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黄槿递过一杯热茶,在一旁坐下。
谭斌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渐回暖。
黄槿叹口气:“对不起,他们一定要传你问话。”
谭斌把茶杯贴在额头上,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你甭着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谭斌还是不说话。
黄槿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双眼中满是同情。“警察没有放弃,还在接着找他,让我们等消息。”
“他们问我那么多问题,究竟为什么?” 谭斌已经开始冷静,
“有两名被通缉的毒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车祸现场附近,也发现了逃犯的行踪。”
谭斌迟钝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他们怀疑沈培和毒贩有染?”
“也不是,他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谭斌低头喝茶,却一口呛住,她咳得弯下腰去,满脸通红。
黄槿为她捶背,不禁无声叹息。
遇到这样的事,旁人再惋惜,也总是隔着一层,心如刀割的感觉,只能亲人感同身受。
谭斌终于站起身,望着正房的方向。那里窗帘低垂,窗下一池锦鲤,绿荫掩映中静寂无声。
“叔叔阿姨还好吗?”她问。
“先生血压升高入院观察,师母在照顾。”停了停黄槿又补充,“他们暂时不想见人。”
谭斌点头,她明白。
此刻她也想找个犄角旮旯把自己埋进去。不用说话,也不用解释,爱哭哭爱笑笑。
要到离开沈家,她才感觉到痛,胸口处像被扎进一把钢刀,呼吸间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进空气。
喉咙口更似被人塞进一把砂石,她想哭,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
恍惚中开车出门,拿稳了方向盘,才感觉虚脱一般,眼前青蝇乱飞。
眼见前方路口红灯亮起,她跟在一辆旧捷达后面,踩下刹车等候,闭起酸痛的双眼。
也就十秒钟的工夫,便听到正前方的车子轰了一脚油门。
她以为开始变灯,迅速坐直,准备挂档起步。
前方的捷达却又没了动静,正暗自奇怪,忽见捷达的倒车灯亮了起来。
谭斌大惊之下脱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对方停车。
那辆捷达却不管不顾,依旧提速倒车,谭斌下意识抓紧方向盘。
一声巨响,前车的尾部贴上来,谭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脑一片空白。
两三分钟后,她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恢复,不禁怒火中烧。
立即跳下车察看损失,自己那辆宝莱的引擎盖已经拱起,一侧大灯撞得粉碎。
她摸出手机正要拨打“110”,捷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坦克车一样冲上来,二话不说就猛推她一把。
谭斌一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经逼到她脸前,一开口声震屋瓦:“你他妈的会开车吗?追尾,你丫要负全责知道吗?”
谭斌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听到这里反而气极而笑,“哎哟,还想倒打一耙呀?好啊,您先旁边等着,喝口茶运运气,警察来了再表演不迟。”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来,句句不离粗口。
谭斌疲倦至极,几乎站立不住,实在懒得跟她说话,走到一边拨通110,报上地址和方位。
周围陆陆续续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被堵在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捷达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因为天热,脸涨得猪肝一样。
谭斌以为他能讲点道理,没想到此人一开口,和身旁的女人一个调调,“臭丫头你会开车不?欠他妈修理不是?”
出门碰上这样一对极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谭斌有毁灭什么的暴力冲动。
她的血直往头上冲,拿出了轻易不现的彪悍:“你们两口子是不是缺钱啊?缺多少,说吧!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他妈啐给你们,给你们全家买药都管够!”
话音未落,她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半张脸顷刻间火辣辣作痛,谭斌呆住。活了二十九年,还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驾驶座,倒车,加油门,在一片惊呼声中,宝莱朝着捷达咣当一声撞上去。
周围的人还没有回过神,第二声巨响,夹着女人的凄厉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车侧,被保险杠挂住裤腿,长裤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剐破的地方鲜血淋漓。
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冲过来,将谭斌一把从车里拽出来。
随后的现场完全陷入一片混乱,直到110赶到才控制住场面。
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捷达车里的那个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击,就把宝莱车的左侧玻璃砸得粉碎。
第二下是冲着宝莱小姑娘去的,但是有人飞扑上来替她挡住。
第三下也砸在那个人身上。
再后来,又有人冲上来,一脚踹倒了捷达男人,两人滚在地上打成一团。
再再后来,警车就鸣着警笛赶到了。
这些事,谭斌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刹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清醒时,人已在医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试图和她说话,耳边却嗡嗡声不断。
谭斌努力睁开眼睛,阴翳退去,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醒了?”有人凑近,干净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后草地的清香。
浓眉下清朗的双目,他有双温柔而深远的眼睛。
“是你?”谭斌意外,一开口声音完全嘶哑。
程睿敏看着她笑一笑。
谭斌游目四顾,周围入眼皆为白色,即刻明白身处何地,昏迷前的记忆全部回转。
检视身体并无伤害,她略微安心,挣扎着要坐起来。
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别乱动,手上扎着针头呢。”
床边输液架上,晶莹无色的葡萄糖液体还在一滴滴不紧不慢地坠落。
“你怎么也在这儿?”她问程睿敏。
“正好路过,就送你来医院。”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并不想提起那场闹剧。
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严谨,因为斗殴伤人被巡警带走,至今还被扣在派出所里。
“给你添麻烦了。”谭斌轻声道谢,不想追究原委,也不愿再回想记忆里乱七八糟的一幕。
情绪失控之下的一场发泄,似乎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她感觉疲倦,重新闭上眼睛。
她情愿象蹩脚电视剧中的镜头,醒过来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她仍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听到噩耗时心脏破碎的脆响。
她依然记得沈培温暖的身体,记得他斯斯艾艾问结婚手续是否麻烦,记得他说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放弃你。
她浑身颤抖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
程睿敏为她掖一掖被角,“冷吗?”
谭斌不做声,整个人瑟缩在被单下,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程睿敏不安起来, “我叫医生。”
他站起身,衣袖却被人拽住。
谭斌紧紧揪着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的脸肿起半边,唇角破损,一缕缕头发被冷汗贴在脸上,睫毛上有细碎的水滴闪烁。
曾经令男性侧目的强悍,此刻统统远去,重新还原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伤和依赖。
他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拨开眼前的湿发。
谭斌嘴唇开始颤抖,一点点下撇。
她不看他,脸转到一边,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抬手去抹,泪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试着去擦拭,最终把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微凉,手心却温暖而干燥,安抚人心的力量透过体温汩汩传递过来。
眼泪霎那间疯狂涌出眼眶,谭斌终于哭了出来。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着不动,感觉心脏抽紧,象日光下的黄油,慢慢化做一滩液体。
就象她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沦陷。
耐心等她把悲伤发泄干净,逐渐安静,程睿敏在床边坐下。
“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他这样开口。
谭斌转头看着他,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两岁的时候,在护城河上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从此特别怕水。小学开游泳课,别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边哆嗦,老师的威胁利诱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进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吓得拼命哭叫,然后突然发现,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边了。”
谭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样的陈年旧事,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虽然学会了游泳,可为这事我一直记恨着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说,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盖着,小敏你回避不了,总有一天要面对它,并且学会对付它。”
他低下头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个人都避不开逃不过,你总要学着面对。”
谭斌呆望着天花板,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过一会儿她静静地问:“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黄的女士。”
谭斌撑起身体,“她有什么事?”
“她已经来了,就在外边。我和她谈过,建议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见她。你现在愿意见她吗?”
谭斌点头。
这时程睿敏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 “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这一次,谭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他犹豫一下,还是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轻言放弃。”
谭斌勉强回他微笑,却笑容苦涩。
“保重!”程睿敏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一按,“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让我知道。”
他拉开门出去了。
走出门诊大楼,余永麟在门外等着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着花坛的水泥墩子,脸色有点发白。
“啊,给了事主五千块钱,私了了。”
“严谨呢?”
“也放出来了。他说替你把车开回去,家里等你。”
程睿敏仿佛松了口气,就势坐下,“这么久,特难缠是吗?”
“可不是。”余永麟直点头,“那夫妻俩忒生猛,好像局里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们儿都皱眉,差点摁不住。”
“严谨没当场尥蹶子吧?”
“你那发小儿啊,”余永麟忍不住笑,“这回碰上一个生瓜蛋儿的小片警,进去就给週小黑屋去了,让大灯照了仨小时。”
程睿敏皱起眉头,“人没吃亏吧?”
“那倒没有,警察也是看人下菜。主要是那男的给揍得不轻,你想啊,两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伤,尤其是女的,象被强暴过一样,换谁也得给他们打同情分。”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严谨进了派出所,嚣张得象回自己家,整一个混不吝的痞子相,两句话就把办案的民警气得脸色发青。
碍着面子,余永麟没好意思说,他当时只以为遇到了黑社会大哥。
严谨的为人,程睿敏当然更清楚,把余永麟叫出来,就是怕严谨暴脾气发作,再捅出大娄子。
“真不好意思。”他说,“为这点儿无聊事,上着班还要麻烦你。”
“见外不是,朋友不就是用来坑的嘛?”
程睿敏笑,看见余永麟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饶一口。”
但他含着一口水,却半天咽不下去,脸上现出隐忍而痛楚的神色。
余永麟回头,“怎么了?”
程睿敏没出声,余永麟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变做两个,他闭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睁开眼睛,若无其事,“没事儿。”
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直打晃。
余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没事?守着医院呢,挂个号去?”
程睿敏低声说了实话,“刚挨了两下,背疼。”
“靠!”余永麟一听就炸了,“你干嘛不早说?验伤了没有?走走走,先照个片子。”
程睿敏扒拉开他的手,“照过了,就是软组织挫伤,没别的毛病。”
余永麟还在嚷嚷,“你为什么不提供验伤证明?妈的早知道有这一出,我给他钱?我给他个屁!”
大门口医生和患者来来去去,有人投过诧异的目光。
程睿敏无奈,“瞅瞅,你都这反应,让严谨知道,他还不当场碎了那小子?”他叹气,“本来理就不在这边,息事宁人算了。”
一句话提醒了余永麟,他连连摇头,“一起呆了五年,为什么我就没发现,谭Cherie的性子这么暴烈?刚才那边一口咬死,是她故意开车撞人,真要起诉,可够得上故意伤害罪了。”
“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不能怪她。”程睿敏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余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点头。
“这也忒邪性了。”余永麟脸上变色,拔腿就往门里走,“我去看看她。”
“别!”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里正难受,你去了还得强颜做笑应付你,你就甭添乱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机场高速附近,绿树丛中一片颜色鲜明的联排别墅。
严谨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大门前,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来车的方向。
他身上的衬衣揉得一塌糊涂,上面又是血又是土,领口一直撕到锁骨处。
路边经过的人难免好奇地打量他。
他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儿郎当地看回去,女的就冲人笑一笑。
老远看到余永麟扶着程睿敏下车,他小跑着奔过去。
余永麟一路压着车速,一直就没敢超过八十公里。可每次轻微的震动透过尾椎骨上行,都让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好容易熬到家门口,瞧见严谨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几小时前两人一个奔医院一个进派出所,都没顾得上互相看几眼。
按照严谨后来的说法,程睿敏当时一个心眼儿都在谭斌身上,压根儿就没想起,还有兄弟陷身困境,典型的重色轻友。
不过看到程睿敏,他还是很高兴,上前一把搂住肩膀捶了几下,得意洋洋地笑着说:“怎么样?哥们儿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来照样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顿时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过去。
幸亏余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着严谨几近恼火:“他背伤得厉害你不知道?”
严谨放下手,这才发现程睿敏脸上都变了颜色。他楞了楞,随即反应过来,“操,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余永麟点点头。
严谨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抓着程睿敏的胳膊要看伤势,“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你傻啊还是白痴啊?”
程睿敏被质问得烦躁,“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会这么疼?”
“瞅你那小样儿!”严谨竖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儿不灵光,长眼睛没有?那是什么?铁扳手你知道不?”
程睿敏推开他的手,转身对余永麟说:“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顾,这儿还有严谨。”
余永麟站住,小心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
程睿敏摇头一笑,“我把病历给你看?”
余永麟释然,露出一丝苦笑,“那我真走了,岳父岳母提前驾到,每天都得回去请安,我现在就是一夹心饼干。”
程睿敏扶着他的肩,轻轻摇了摇,表示理解和同情。
“赶紧走吧,回头我和严谨找机会谢你。”
严谨也过来,正经八百地跟余永麟握手道别,又做出一脸的诚恳之色,“哥们儿多谢了!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赶明儿有什么要帮忙的,一个电话,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一旦正经起来,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脸大相径庭,象换了一个人。
那名片也很特别,米白色的纸面上,只有一个电话,一个人名。
余永麟给逗得笑出来,收起名片要告辞,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边低声说:“先给你打声招呼,老爷子今天给司长打过电话,见面的事,他的秘书在安排。”
余永麟吃惊:“你真去见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么会在后海那儿出没?”
“老程,”余永麟一脸诧异,“被那荷兰老头儿逼得差点儿跳什刹海,你都没搬动老爷子,田军倒有这么大面子?”
程睿敏抬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彻,带着许久不见的犀利,余永麟便觉得头皮有点飕飕地发紧,象是又回到了MPL时代。
对着这双眼睛,任何客观理由或者辩驳都会变得苍白无力,即使未做亏心事也会无端觉得心虚。
他听到程睿敏说:“我看他是只潜力股而已。”
PNDD即将到来的机构重组,已经在中高层中引起一场大地震,人人都在寻找机会或者后路。
田军感兴趣的,是即将退休的梁副总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动。
这当然是冰层下的暗流,表面上一切依然平静如昔。
余永麟想了想问:“什么时候能见面?”
“没说,应该很快。 到时候你陪着田军见李司长,我就不去了。”
余永麟的头顶顿时哗啦啦打了个闪,他跳起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程睿敏连忙按着他安抚:“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我还要在这个行业混,介入太深不好,后面的事,你已经足够应付了。”
余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放松,笑了笑,“我明白,多谢了!”
两人如今的身份,一个是合作伙伴,一个是供应商,早已泾渭分明,自然要避嫌。
严谨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个所谓的金领白领,每天绞尽脑汁穷折腾,风里来雨里去,到底图的是什么?
年薪百万又怎么样?剥去外表的光鲜,还是个打工的,永远是给别人做嫁衣。
对他的疑问,程睿敏向来嗤之以鼻,“你一个卖鱼虾蟹贝的农民企业家懂什么?”
不过今天严谨没有立刻回嘴,程睿敏显然伤得不轻,从门口到客厅,几十步路走出了一头汗。
直到伏在沙发上,他才泄了一口气。
严谨想撩起的他的上衣,“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程睿敏用力揪着衣服下摆,不耐烦地抵抗,“别烦我!”
但他明显不是严谨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按住双手,衬衣被卷起,严谨则响亮地抽口冷气。
背部横着两块狰狞而触目的瘀青。
“我靠!”严谨一脚一脚踢着沙发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爷,当时怎么没一个窝心脚踹死那王八蛋?”
程睿敏抬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园:“外面有铁栅栏。”
严谨住了脚,真的转头打量一番,然后看着他认真地问:“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啊?”
程睿敏埋下头笑,不小心牵动伤处,他皱紧眉轻轻吸气。
严谨只好问:“家里有止痛喷剂吗?”
“有,电视柜下面。”
严谨取了看过有效期,卷起袖子,“来吧,缓了疼再说,二十四小时以后才能热敷。”
小心上完药,他蹲在程睿敏身边,“哎,我说小幺,那姓谭的妞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跟人没关系吗?那你今天这舍己为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出?”
程睿敏没出声。真要细究起动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原是堵车堵得心烦,上前看个热闹,但一见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完全孤立无援的样子,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什么都忘了。
犹豫一会儿他开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彻底办砸了。”
严谨马上把脸部所有能皱的地方都皱了起来。
“难怪,走的时候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你对人做什么了?”
“我揣着别的心思去的,临时又改了主意,结果乱了步子,一塌糊涂就败下阵了。”
“嗨,就这么点儿事。”严谨摸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子茬,笑得不怀好意,“我以为你要霸王硬上弓呢。不过那小妞儿是有点儿意思,看人的时候吧,眼神刷刷刷,象在剥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脸埋在沙发里不理他。
“人不甩你对吧?”严谨挤兑他,“泡个妞而已,有你这么费劲的吗?真给兄弟丢人。”
程睿敏直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严谨还在继续:“当年老二就是个傻子,没成想你比他还傻。就说那个徐悦然,当初我怎么劝你来着?甭跟她墨叽,生米煮成熟饭先娶回家,再哄她生个孩子,她就老实了,什么事业什么追求,不是。你不听,结果怎么样?鸡飞蛋打,到手的鸭子,飞了!”
程睿敏只回他两个字:“滚蛋!”
“啧啧啧,真不和谐。从小你就这样,没词了就开始犯浑, 几十年了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回家见你亲爸爸,还要抓着我壮胆,瞧你那点儿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垫闷在头上。
严谨望着他嘿嘿笑,总算报了农民企业家的仇,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熟门熟路摸到卫生间。
今天他也吃了不少亏,颧骨和眼角都挂了彩。
正到处寻找创可贴,严谨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声问:“小幺,你那心上人,叫什么来着?哦,谭斌,你得和她对对口供你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他。
严谨对着镜子咕哝,“挺漂亮一妞儿,怎么起个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来,程睿敏仍在沙发上维持着原姿势。
严谨走过去碰碰他:“小幺,床上躺着去。”
程睿敏没有任何反应。
严谨吓一跳,急忙凑近,见他呼吸均匀,表情和缓,原来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
他摇头,不明白做得如此辛苦所为何来。
这时什么地方传来隐约的手机铃声。声音闷闷的,似被什么东西捂着。
四处寻找,终于在沙发靠垫下发现程睿敏的手机。他无声骂一句,用垫子卷起手机离开客厅。
手机还在响,屏幕上闪动的,是“谭斌”两个字。
严谨眼珠转了转,按下接听键凑在耳边。
谭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喂“了一声,立刻道歉:“对不起,打错了。”
她挂了电话,看着号码直纳闷。
这是她从保存的短信中拨过去的,按说不会出错。
再试一次,依然是那个陌生的声音,“Hello!”
她犹豫:“请问这是 13901xxxxxx吗?我找程睿敏。”
这个号码她已经可以背下来。
那边说:“号没错,可是小幺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说一样的。”
印象里管程睿敏叫“小幺”的,只有一个人。
谭斌想起他的脸,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跟着他顺嘴胡诌,“那就麻烦哥哥了,请程睿敏接电话好吗?”
“不是我蒙你,小幺真不能接电话。”
谭斌迟疑一下, “他……他没事吧?派出所找我问话,我刚知道他被人砸了两下,伤着了吗?”
“哎哟妹妹,真让你问着了。”严谨一脸坏笑,声音却显得沉痛无比,“小幺他伤得很重,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儿连床都下不来了。”
他往客厅方向看一眼,心说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谎话都没说。
手机里立刻没了声音。
“喂喂……”
谭斌的声音再传过来,已经变得干脆利落,“告诉我地址,我现在过去。”
严谨抬头看看天色,窗外阴云压境,一场秋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他笑笑,“好,我说你记着。”
严谨抬头看看天色,窗外阴云压境,一场秋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他笑笑,“好,我说你记着。”
种子已经播下,至于长出什么样的果子,那该是当事人的烦恼,他已经尽力。
门铃响起时,程睿敏正在书房处理邮件。
以为严谨忘了东西去而复返,甚至没有从门禁里看一眼,他就按下开门键。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
程睿敏从浴室出来不久,头发还湿漉漉地垂在额角,身上只松松系着一件浴衣,胸口肌肤若隐若现。
“小谭?”他在慌乱中退后一步,差点被门口的地毯绊倒,“你……你怎么来了?”
谭斌同样感觉局促.,目光闪躲,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才合适。
不过她最先恢复常态,视线挪到他的脸上,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对不起,我在门外等一会儿。”
程睿敏回过神,赶紧勒上衣带, 让出通道,“请进请进,你先坐着,我换件衣服。”
如果没有看错,他居然红了脸,逃一样离开客厅。
谭斌在沙发处坐下,低头笑一笑。
一照面,她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
虽然下午见过面,直觉没有严谨说的那么严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顾黄槿的劝阻,执意打车过来。
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遭遇春光乍泄的场面。
她怔怔看着程睿敏走下楼梯。
他已换过T恤和运动裤,步履从容,但留意观察,依然能发觉异样。
手臂动作颇为僵硬,坐下时小心翼翼,背部似无法挺直。
谭斌的心仿佛被人揪住。
来的路上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遍遍在心里模拟着,如果换做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扑过去?
但她最终发现,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证,电光火石的一刻,自己能够以身相代。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那一天的云层压得很低,黑压压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
她在出租车的后座,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双眼渐渐泛红。
世间无数人相遇相离,缘起缘灭,时和运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只能擦身而过,注定是过眼烟云。
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
“喝点什么?”程睿敏问她。
“不用,谢谢。”谭斌摇头。
的确是什么也喝不下,从看到沈培那只鞋开始,感觉就象吞过一块焦炭,从口腔到食道,一直烧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体好点了?你怎么过来的?”
便装的他看上去年轻而放松,与平日西装革履修饰整齐的程睿敏不太一样。
“打车来的。”谭斌如实回答,“我打你手机,你朋友接的,说你伤得很厉害,伤得……不能活动。”
“这小子……”程睿敏笑,总算明白,严谨临走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小幺,背伤了,腰还是能动一动的。”
他又说:“本来想教育教育那公母俩,不过……咳,再等等,没准儿有个理由,让我心一软,能放过他们。”
谭斌沉默地注视程睿敏。
纵使千言万语,她能说的话,也只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自己闯的祸,连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着她,“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
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到她眼中的伤感和迷茫,可即使近在咫尺,他依然触不到她的手。
他退后,靠在沙发上,柔软的丝绒面料,并不能减轻背部的疼痛。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玻璃窗外的云层却是越压越低,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室外就黑得象深夜,空气中始终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程睿敏起身开了顶灯,
谭斌抬头,尚未说话,天空中电光霍然一闪,几秒钟后雷声炸响,轰隆隆一声接一声,近得如在耳边,雷雨风把露台处的纱帘高高卷起。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点先落了下来,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谭斌站起来,惊异地问:“冰雹?”
程睿敏探头看一眼,“是,还挺大。”他想关上露台的推拉门,却无法如愿,稍微用力,背伤就象撕裂一样。
他倚着门框定定神,谭斌已经走过来,拉上门站在他身边。
他隐忍的表情,并未逃过她的双眼。
“你坐下好吗?能不动就别动。”她望着他,是祈求的口气。
程睿敏只得朝她笑笑。
片刻后天色亮了许多,蚕豆大的冰雹霰弹一样四处跳跃,弹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今年天气真怪,秋天了还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说。
“嗯。”谭斌分明走神。
她想看看他的伤势,又觉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极力想驱散凝滞的空气,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派出所找过你?”
“啊?对,他们找我问话。”
一天之内,两次和同一个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个片警惊异的表情,谭斌嘴角有一丝无奈的笑。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谭斌低头,有点儿惭愧,“前面照实说的,后来的场面,我说被伤至脑震荡,不小心就把油门当作刹车,他们一直追问,我一口咬死,就是错踩了刹车。”
“挺好。”程睿敏笑笑,“严谨要和你对口供,我告诉他,他根本没有见识过Sales忽悠人的水准。”
谭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后千万小心,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遇到不讲道理的,能忍则忍,你得先保证自己人身不受伤害。”
“我知道。”谭斌点头,随后补充,“你也一样。”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复杂的含义,足以让程睿敏将目光避开。
他迟疑,虽觉难以启齿,终于还是问出来,“那……男朋友的下落,有没有进展?”
“有。”谭斌的声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他的手表和相机。”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觉意外。
“手表和相机?”
“是,有两个人用它们和牧民交换食物和衣服,据说,那两人的样子,很象警方通缉的毒贩。”
程睿敏心里咯噔一下,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确是凶多吉少。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无意识地涂抹着茶几上的水渍。
他很少有这种不知所措的动作。
谭斌勉强一笑,“我觉得……还好吧,总好过……好过……生死不明。”
她的声音颤抖,然后哽咽,最终没能忍住,深埋下头,手遮着额头和眼睛,双肩和背部剧烈发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边,踌躇良久,轻叹口气,只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拍着,就象他平日安慰沮丧的下属。
“警方还在找那两人对吧?”他勉强组织着措辞,自己都能感觉到语言的无力,“他们现在最想的,是活着逃脱追捕,不见得有伤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几天,说不定就有消息。”
这一次谭斌却很快平静,抬手抹去眼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处,“明早去雍和宫上柱香许个愿吧, 都说雍和宫的香火是最灵的。”
谭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来。” 程睿敏温和地说,“我也不信。但是那个地方,也许能让你感觉到平静和希望。而奇迹,只有你真正相信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谭斌低下头不说话,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外面冰雹的声音渐渐止了,只剩下单调的雨声,似瓢泼,不见丝毫雨停的迹象。
客厅电话此时骤响,程睿敏说声“对不起”,走到书房接听。
笑声一传出来,便知道是严谨。
“喂,上手了没有?我没搅黄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异常恼火:“你把人巴巴地骗来,这么大雨怎么办?你滚过来,把人送回去。”
此处是别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车经过,天气不好的时候更加困难。
严谨笑得直喘气,“程小幺,这是多好的借口啊,老天都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再矫情,当心天打雷劈。”
“少废话,赶紧开车过来。”
“老子没那闲功夫。”严谨一字字说完,扑嗒一声挂了电话。
程睿敏气得说不出话,站在窗前犹豫很久。
他回到客厅,发现谭斌站在楼梯过道处,正仰脸注视着墙上的照片。
楼梯下的空间长约六米,十几平米的墙壁上,挂满了相框。
那些镜框是程睿敏从世界各地搜寻来的收藏,各种材质都有。
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颜色已经发黄,显然经过了不少年头。
谭斌看到戴着红领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岁的清瘦老人搂着他的肩膀,身后是S大著名的标志。
更早一些的,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两人,眉眼的神韵颇为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装束是八十年代初的服饰,但五官秀丽,笑容温柔, 竟是难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来,谭斌隐约觉得少点什么,却又想不起为什么。
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
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
虽然年少青涩,但容貌与今日相比,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一眼就能认出。
照片中的严谨咧着嘴毫无顾忌地大笑,程睿敏则笑得收敛,头顶却直直竖着两根手指,乍一看象蜗牛的触角。而手指的主人,一脸无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纯真清澈。
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为出色,五官轮廓分明,谭斌不由凑近多看了两眼。
程睿敏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外,她看照片,他看她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客厅内一时间没有别的声音,四周只余雨声不停。气温在雨后骤然下降,近灯光处似凝起一层雾气。
直到谭斌转身,发现程睿敏就站在身后,顿时吓了一跳。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时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墙壁上,然后他笑一笑,“没关系,挂在这儿就是给人看的。”
谭斌问:“三剑客?”
“对。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谭斌抿紧嘴唇没有出声,分明是有点默认的意思。
程睿敏走过来,伸出手指在镜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层薄薄的灰尘,象已经尘封的往事。
“转眼就十几年了,做梦一样。”他说。
“都一样。”谭斌微笑,“我现在还常做梦,发下来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题,我却一个字都看不懂,梦里一身一身出冷汗,醒过来按着心口庆幸,说幸亏是梦,这时才能想起,已经过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这几年和考试有关的梦少多了,又换了花样,不停地丢合同,各种各样的原因……”
谭斌知道自己话多,可是只有不停嘴地说话,才能勉强压下心口的钝痛。
“你太紧张了,对自己要求太高。”
“你说的对,以前Tony批评过,我对人对己都太苛刻,凡事强求十全十美,连累得周围人都陪着我紧张。”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沈培。
不一样的是,沈培从不抱怨。之前以为他天性温厚,但把前尘旧事一一过目,谭斌发觉,不过是他有足够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却保持沉默,望着她出神。
一天之内她似已憔悴落形,浓密的长发胡乱夹在脑后,碎发溅落,纷披在额角颈后。原本标致的面孔,因为没有上妆,脸颊嘴唇都缺乏血色。
他终于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鬓角,语气非常非常地温柔,“这没什么,不要总是苛责自己。”
谭斌受惊一样抬起眼睛。
两个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对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着一线天。她不敢动,也不能动,整个人如被点了穴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醒悟,踉跄后退,语无伦次,“我……太晚了……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后,身体靠在楼梯上,象刚打完一场仗,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他看向露台,大雨还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回不去了。”
谭斌象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象是没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挣扎都清清楚楚暴露在脸上。
看着她略带凄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涩,但能见到她片刻的挣扎痛苦,到底还是值得的。
谭斌最终镇静下来,“明天还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无奈,“这附近方圆三公里,不会有一辆空出租车,你怎么个回法儿?”
谭斌没有回答,而是绕过他走到沙发处,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印有“同仁堂”标志的塑料袋。
“明天开始,每天一丸,黄酒化开,敷在伤处。”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伤中药放在茶几上。
程睿敏远远抱臂站着,并不说话。
谭斌把背包挎在肩上,抬头笑一笑:“可以电话叫车的,你没有试过吗?”
程睿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她坐在玄关处换鞋,再抬头,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墙上,挡着她的去路。
“别回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这种天气,又是城外,你叫了车不一定有人愿意来,就算有车,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实在不能开车。”
谭斌安静地看着他,坚决地摇头。
“留下来有这么难吗?你对我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程睿敏依然维持着风度,紧绷的嘴角却分明有压不住的火气。
他明显误会了。
谭斌想说,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
但是她忽然间松懈下来,这样子较劲,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有什么意义?又能证明什么?
谭斌颓然脱下穿了一半的鞋,低声说:“好吧,麻烦你了。”
程睿敏反而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带她到一层客房。
客房面积不大,却家具齐全,墙上挂着小液晶电视,外面连着一间小小的浴室。
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裤,并一一交待,“厨房有电热水壶,冰箱里有饮料,你别拘束,当自己家一样。”
谭斌也客气得不得了,“今天骚扰你太多,实在抱歉。”
程睿敏牵牵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点奚落的味道。
谭斌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今晚伤处可能很疼,冰敷会好过一点儿,实在顶不住,可以吃止痛药。”
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过一次,知道个中滋味,那个晚上疼得她落泪。
程睿敏点头,“我在二楼,还有些邮件要看,有事你叫我。”又说,“房门可以从里面上锁。”
谭斌知道把他得罪了,索性紧闭嘴唇,什么也不肯说,反正欠他的已足够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话,关门离开。
洗完澡换上睡衣,谭斌关了灯,打开电视机。
一天内发生的事太多,其实就算回家也睡不着。
HBO正在播一部爱情片,节奏沉闷,她却看进去了,并被剧情感动。
故事很老套,取自毛姆的小说。
二十年代的英国贵族少妇,随着医生丈夫来到中国上海,终日被孤独和沉闷包围,狭小的社交圈里,她很轻易地爱上另一个已婚男子。
后来她跟着丈夫深入霍乱猖獗的偏僻乡镇,夫妇携手对付病困的过程中,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丈夫,当他们互相敞开心扉之时,丈夫却不幸染上了霍乱。
影片的最后,女歌手用无比哀怨的声音唱出:“恋爱中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就是一生, 时光都已经不再,你比我更永恒……”
谭谭斌静静坐在黑暗中,眼泪流了一脸。
她害怕独自面对一片寂静,静至无法逃避自己真实的内心。
遥控器把频道变来变去,变换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闪烁不定。一直到凌晨三四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睡过去。
梦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轻轻推她手臂,她不耐烦地皱眉,裹紧身上的薄被,转个身接着睡。
睁开眼就已经八点半,她哎呀一声坐起来。看看四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电视关了,身后的靠枕被抽走两个,脑袋下面只剩一个鸭绒枕头。
原来并非做梦,夜里分明有人进来过。
她怔怔地再坐一会儿,磨磨蹭蹭下床,进浴室洗头洗澡。
洗脸台上有强生的婴儿护肤品,勉强适用。没有化妆品,只能以提包里的粉饼和唇膏草草对付。
然后她发现昨晚脱下的衣服不见了。
正咬牙站在房间正中,犹豫是打电话呢,还是穿着睡衣出去,房门毕剥毕剥响了几声。
谭斌只好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她手臂上搭着的,正是谭斌失踪的衣裤,已经熨烫整齐。
“姑娘,”那中年妇女嗓门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让把衣服收拾了交给你。”
谭斌道谢接过,看到一件保洁公司的围裙,她明白,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间的钟点工。
十分钟后她换了衣服离开,最终没好意思问问这位大姐,到底是谁进过她的房间。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她也是第一次迟到得离谱。
将近十点才遮着一副墨镜,匆匆走进办公室。白衬衣灰西裤依然无懈可击,但没有化妆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人也沉默,进门就一声不响地坐进格子间。
摘了墨镜,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肿的痕迹,嘴角结痂的伤口。
同事和她打招呼,对她脸上的伤痕视而不见。
这种可能涉及隐私的话题,除非双方关系特别近,只能留待当事人自己解释。
唯有坐在前面的部门秘书,回头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Cherie,你脸上怎么啦?”
“摔的。”谭斌头都没抬,语气很不耐烦,“操你自己的心!”
小秘书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话。
一晚上只睡了三四个小时,谭斌撑得异常辛苦,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咖啡提神。
可以请假,但家里有太多的角落,让她想起沈培,胸口便象刀剜一般锐疼。她情愿有事情把脑子占满,这样才不会胡思乱想。
打开outlook检查邮件,满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跃不定,让人心头烦躁欲呕。
她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发件人里有刘树凡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点开。
昨天下午两人谈到一半,谭斌就匆匆离开,刘树凡晚间飞往新加坡之前,给谭斌留下作业,今天务必把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落实。
邮件中的数字,比之前的目标,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这是程睿敏离开后的第一个季度,如果数字惨淡,刘树凡脸上会很不好看。
也是谭斌担任Acting总监后的第一个季度,任务是否能完成,对她能否把Acting这个单词从名片中去掉,也至关重要。
谭斌扶着额头,觉得一侧太阳穴怦怦乱跳。
PNDD的集采合同,下个季度才有可能完全结束,计入销售业绩。
河北和天津地区的销售机会,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长机会的,是北京地区其他行业的客户。
但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周杨,看到数字就跳了起来。
“绝对不可能。”他嚷嚷,“谁同意的?简直疯了!”
谭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稍安勿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带了两个多月团队,谭斌基本上已经摸透他们的脾气。
周杨是那种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消极性格,对任何建议要求,第一反应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说明道理之后,他也会接受。
周杨气哼哼地坐下,脸扭到一边,鼻孔里似乎向外喷着冷气。
谭斌只装做没看见,慢腾腾地继续说:“这是Kenny敲死的数字,我还没有点头,因为没有和你们确认。退一万步,即使我们不能完成,也该有个合理的理由和数字,提前给Kenny对吧?”
周杨喘气的声音低了下去。
“把你手里所有的销售机会都亮出来吧。”
周杨抬头,“我都列给你了。”
谭斌微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Young,我太了解你,兜里总喜欢藏一点儿,好孩子,还是拿出来吧,该藏着掖着的,我也会帮你。”
周杨被一声好孩子叫得没了脾气,只好接上投影仪,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
他边调整着焦距边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没谱了。”
谭斌不去和他理论,只顾专注地盯着屏幕,强迫他一个个确认着机会率。
最后把所有机会率在80%以上的销售额加起来,得出的数字,已经非常接近目标。
周杨照例反对,但是口气不再强硬:“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机会,随时会崩盘,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这个数字,谭斌心里多少有了底。
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给自己给刘树凡一个交待,只能采取折衷的办法。
“这样吧,咱们达成一个Agreement,第一,你必须要保证完成原来的target,第二,我答应你,这多出来的部分,我按Up Sales报上去。只要能达到,你需要任何资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杨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杨马上开出条件,“我要换助理。”
谭斌惊讶:“方芳?”
“对。”
“为什么?”
“我没有用过这么笨的助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么,偶尔支她办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跟我说,她是销售助理,不是秘书。”
谭斌沉默片刻,然后问:“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你有没有告诉过她该怎么做?”
周杨不屑地回答:“都要别人告诉她,还要她干什么?老大你天天教育我应该怎么做了吗?”
谭斌想了想,很快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方芳跟着她的时候,每个月的月初,她会做一份Action Plan交给方芳,每周一次Review,月末再做次总结。
而周杨是大咧咧的风格,最讨厌做计划,他自己心里当然有数,跟着他的人难免一头雾水。
她看看腕表,已接近午餐的点儿,只好长话短说,“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销售经理,不然不会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周杨露出询问的表情。
“不要轻易否定自己的下属,你是他们的Manager,也是他们的教练和指导,对他们的成长负有责任。想过没有,球队输了球,先下课的,为什么往往是教练?”
周杨并不同意,一副抬杠的架势,“如果是中国足球队,谁下课都没用。”
谭斌无奈,做个暂停的手势,“好好,回头咱俩找个时间细谈,你先保证销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谈谈。”
但她没想到,午饭时刚和方芳提起话头,方芳就哭了。
“我不干了,真的没法再和他共事。”
谭斌递纸巾给她,“哎哟,怎么又哭了?以前你没这么多眼泪嘛。”
方芳把脸埋在纸巾里,抽噎一会儿止住眼泪,“你给我调个地区吧,哪儿都行,出差也没关系。我快被折磨疯了,自从转到他名下,就没有痛快过,怎么都是错,我压根儿就没做对过事。”
谭斌放下筷子,苦笑,发觉自己低估了事态,这已经不是调停可以解决的矛盾。
上下级之间变成水火不容的情势,不可能是一方的错,十有八九双方都有问题。
不过现在只能先安抚一方。
想了想她说:“我问你,假如我给你调个地区,你发现和新老板也合不来,那时候该怎么办?”
方芳切一声,“我不信,象他这么BT的有多少?总还有好老板吧?”
谭斌吁口气,心里暗暗摇头,声音便有点严厉,“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听进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强,跟着他你能学到很多,为什么你就不能调整心态,好好和他相处?”
“我已经尽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征求他的意见。可他呢?他为什么不调整心态,学学怎么去尊重别人?他要做什么,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还要天天和他玩猜心游戏,猜错了就发脾气。他谁呀他?我服侍自己爹妈都没这么上心过。”
她的语气冲动而激烈,脸涨得通红。
谭斌看着她反而笑了,“我说方芳,你交过男朋友没有?”
方芳一愣,“什么?”
“有男朋友吗?”
“有。为什么问这个?”
“你有没有发觉,男性大多有一个特征?他很少主动挑起话题,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应该说太多的话。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必须有技巧地强迫他说话。”
“还需要技巧?美死他。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找碴吵架,吵到一定火候他就把心里话吐出来了。”
“看,”谭斌摊开手,又眨眨眼,“这也是一种技巧。”
方芳噗哧一声笑出来,情绪好了许多,“你在鼓励我和Young吵架?”
“No,No, No。”谭斌摇手笑,“我是说,他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你的Line Manager,对付他和对付我不一样。”
方芳抬起头认真地说:“Cherie,我做你助理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用对付这个词。”
“啊,真的?谢谢谢谢!可姑娘你不觉得我跟你妈一样罗嗦?我现在倒有点后悔,那时候事无巨细,管得太细太多,反而限制了你自己做决断的能力。”
上司在忙着自省,方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陪笑。
谭斌接着说下去,“你能针对不同的客户对症下药,为什么不能把你的老板也当作客户?”
“老板和客户能一样吗?”
“为什么不一样?客户那里你销售的是产品,老板跟前你销售的是自己。 而且职场中有什么好坏之分?上司更不适宜用好坏来评价。”
“那用什么?”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为他做事,贡献你的时间和精力,他给你资源和个人发展的机会,双方等价交换,只要交易公平就OK。至于什么合不合得来,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达方式。”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半晌开口问:“那我现在怎么办?”
谭斌没有立刻回答,反问她:“你觉得Young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
方芳认真想一想,“外向,精力过剩,不拘小节。”
“你们俩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那个……沟通不畅,我不知道怎么和他沟通。”
“完全正确,看来你很明白。”谭斌笑一笑,“那为什么会搞成今天的局面?还是思想转不过弯?”
“嗯。”方芳低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谭斌指着桌上的菜碟,“好了好了,先吃饭,待会儿菜全凉了,吃完我教你一个办法。”
回公司的路上她面授机宜,“周杨不肯说,你可以试试自己先说。每个月用一页PPT文件,写下你认为本月最重要的几件事,注意,只一页,事件不要超过七个……”
方芳插嘴:“为什么不能超过七个?”
谭斌微微皱眉,“你没上过Business Writing这门课?七个是一般人注意力和记忆力的极限。”
“对不起,您接着说。”方芳脸红。
“ 每件事,你试着用三句话表达清楚,包括你期望的结果,需要的支持和可能的风险,然后看他什么反应。月末的总结报告可以详细一点儿,但也不要过分,你只要让他明白,你都遇到了什么阻力,怎么处理的,结果是什么,就OK。”
方芳犹豫,“他要是不感兴趣怎么办?”
“坚持,这是摸索老板期望值的机会,他不感兴趣,说明那些不是他最想看到的,接着寻找双方的偏差在哪里。关键是调整好心态,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应我,再坚持三个月,如果集采结束,你还是不能适应,我们再谈论换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眼圈有点泛红,“对不起,我知道你压力很大,还给你添麻烦。”
谭斌偏过头笑,“我也不是三头六臂,做得好不好,完全靠你们支持,听话,回去好好干。”
“好。”
回到办公室,谭斌写了一份邮件发给HR的同事,请她给周杨安排关于Leadership的培训。
沟通是双方面的,公平起见,周杨也应该学会如何和女性下属相处。
之后她提前离开公司,真的去雍和宫上了三炷香。
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却从未走进过雍和宫。她学这别人的样子,似模似样的磕头,上香。
临到许愿,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请保佑他平安回来!
一滴眼泪落在蒲垫前,水晕迅速洇开,消失在砖缝里。
随后几天,谭斌和黄槿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她知道沈培的父亲出院回家,甘肃警方的搜索徒劳无获,既无沈培的消息,也没有两个毒贩的行踪。
每天上班下班,机械地处理着手头的日常业务,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她夜夜失眠,要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睡几个小时。药物控制下的梦境支离破碎,醒过来记不得任何细节,心脏总在砰砰狂跳。
床头的灯光映着她和沈培的合影,谭斌翻身,脸埋进枕头里。
其间文晓慧在MSN和QQ上找不到她,发短信不见回复,打电话语焉不详,终于焦躁起来,下班时分在公司门口堵到她。
谭斌出门时明显一怔,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有说,拉开车门坐进去。
等她转过脸,文晓慧猛抽一口冷气,“怎么象抽过大烟,整个人都缩了水?这脸上……到底出什么事?”
谭斌眼角的青紫略有消退,却依然触目。她无法再隐瞒,只得一五一十交待。
但她没有提到和程睿敏独处的一夜。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联系过,谭斌不敢回想,仿佛心口温软的一块,柔软得无法碰触,她只怕日子久了,那点温度会随风飘逝。
几次欲拨电话,按下拨通键前又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除了问问伤势,还能跟他说什么。
文晓慧开车,一直维持着沉默,然后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个人闷着?”
“我都不知道如何消化,说给你听有什么用?多一个人担心。”
文晓慧用眼角的余光瞟她,表情无奈,“行,你就一个人死撑吧,我看你哪天崩溃。”
谭斌动动嘴角,算是回答。
文晓慧叹口气,趁着红灯腾出右手,抚着她的脸安慰,“没事的,宝贝儿,沈培会没事的。”自己也觉语气空洞无力。
谭斌反而笑了,“这么暧昧,警察哥哥就在外面,你别吓着人家。”又说,“脸上一点粉,全让你蹭下来了。”
见她还能笑出来,文晓慧知道无恙,暂时放心,专心送她回家。
谭斌却聊起别的话题,“你还好?”
“你指什么?”
“所有。”
“你是想问,我和张伟光的事吧?”
谭斌不说话,表示默认。
“他打过几回电话。我没接。周末在家收拾房间,瞧见他送我的那些东西,看着恶心,却下不了决心处理。佩服人家言情片女主角,几克拉的钻戒,一扬小手,嗖一声就甩进海里,多潇洒,觉得自个儿拖泥带水的特没劲。”
谭斌听得哭笑不得。
“比较特别一点的新闻是,那丫头前天找过我。”
“啊?”谭斌意外,“她已经占尽便宜,还找你干什么?”
“不甘心哪。你想啊,丫觉得那么大一块香饽饽,出尽百宝才弄到手,就等着我撒泼打滚哀求她放手,好巩固巩固胜利者的成就感,我却没声了,她多没趣,多寂寞啊!”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告诉我他有多么爱她呗。” 文晓慧不屑地冷笑,“那天她穿件小礼服裙,亮闪闪的黑色,样子倒不错,可那质地,太阳光下看,非常非常象垃圾袋,看得出来费心打扮过,浓妆,假睫毛有半尺长,大白天明晃晃露着前胸和半个后背,整间咖啡馆的人为之侧目。我看着她,真觉自己沦落,怎么会混到跟这种货色争一个男人? ”
谭斌拍拍她的手背,“我说,任何智商七十以上的正常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找个墙角自己偷乐,小朋友里也有非常懂事的,这么白痴找骂的并不多见。”
“就是。我跟她说,那真好啊,姐姐也替你高兴,快点让他娶你回家吧,不然年年都有十八岁的妹妹成年,你得多累啊!”
谭斌笑,心头一块石头顿时落地。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两人挥手道别。
转过身,谭斌脸上的笑容就垮下来,进了家门,房间内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拖鞋一左一右甩在玄关处,一室的岑寂扑面而来。
不管她心里搁着再多的事,日子还要继续。
周末和田军依旧约在壁球俱乐部,他果然带着女儿晴晴同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运动服,脸有点圆润,可是眉清目秀挺可爱,就是话少。
谭斌连续欠觉,体力便有点跟不上,一局下来就脸色发白,只好请来陪练继续。
她在一旁逗晴晴说话,那小孩却挺酷,回她时“嗯”“啊”“是”,一直没有超过三个字。
谭斌暗笑,心说这孩子颇有乃父之风。
趁着田军下来擦汗喝水,她过去商量:“我想带晴晴出去玩半天。”
田军今天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打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并开玩笑说:“打骂都由得你,只要不把我们晴晴拐卖了。”
临到和晴晴商量,她从齐刷刷的刘海下面,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谭斌,半晌才点头。
谭斌曾向年长的同事请教十几岁孩子的心理,同事给她推荐了两本小说,据说出自其女儿最喜欢的两位言情天后。
谭斌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其间忍过无数次关闭电脑的冲动,终于看完一本。
她深感困惑,频频问:“我一般大的时候,看的是古龙和亦舒,最不济也是严沁,现在的孩子在想些什么?”
同事一言以蔽之,“Cherie,你显然老了,也过时了。”
此刻过时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临行前谭斌多个心眼,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追问一句:“嫂子知道吗?最好和她打声招呼。”
田军惊讶于她的细心和敏感,“没事儿,你们去吧,我和晴晴她妈已经说过了,她知道。”
谭斌的宝莱还在车行整修,此行特意借了文晓慧的车充数。
问晴晴想去哪儿,她顾左右而言他,“谭阿姨我喜欢你的头发。”
不容易,这回总算多于三个字。谭斌笑着回应:“你头发也挺好看,谁带你收拾的?”
“我妈。”晴晴恨恨地揪着刘海,“她的审美土死了,又不许我自己拿主意。”
谭斌想笑,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只好扭过脸强忍。
一时想起自己的高中年代,偷偷喜欢上同班的校蓝球队长,渴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刚在头发上玩点花样,便被母亲发现,斥为不务正业,勒令立刻改回原样。
回顾自己灰扑扑的少年时代,谭滨时常感觉遗恨。有时和母亲玩笑着提起,母亲亦有悔意,但仍然嘴硬:我那是为你好,否则你怎么能考上大学?
她忽然同情起晴晴,索性带她到自己常去的发廊。
学生不能烫发染发,也不能变化太大,和发型师商量半天,发型师终于下了剪子。
晴晴显然挺有主意,并没有听任他们摆布,不时制止发型师的手势,询问他的意图。
谭斌感觉尴尬,发型师倒显得怡然。这小孩虽然挑剔,可还算礼貌,他平日见识的顾客,比她难缠的多的是。
在他的手下,新发型渐显雏形。其实也很简单,不过刘海削薄,露出部份额头,两侧头发剪短,修出层次,自然内卷的发梢遮住鼓鼓的腮帮,脸型顿显秀气。
晴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点头,表示还算满意。
谭斌如蒙大赦,深觉现在的小孩不好对付。
再上车,晴晴明显活泼起来,问题又多又刁钻,问得谭斌无法应付.,几乎败下阵来。
象是“你长这么好看,老板会不会骚扰你”,或者“你的老板帅吗?你是否会爱上他”之类,谭斌冷汗直冒,不知该如何回答。
晚饭两人去了马克西姆西餐厅,谭斌耐心教她如何点全套西餐,如何用葡萄酒佐配不同的食物。
这时候晴晴已完全放下戒心,絮絮向谭斌述说心事。
少女的烦恼,无非是暗恋某位学长,却得不到回应。
谭斌给她倒一点点水果汽酒,笑笑说:“高一的时候,我也喜欢过一个人。他学习很好,所以特别骄傲,傲得凡人不理那种。我很生气,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然后拼命用功,直到名次和他并驾齐驱……”
晴晴听得出神,一路问:“后来呢?是不是他开始倒追你?”
“不是你想象的故事。”谭斌微笑,“等我超过他再回头,忽然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让我着迷的优点,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加在他身上的……”
这么深奥的话,晴晴居然听懂了,她问:“我要站得比他高,才能看到真正的他,对吗?”
谭斌欣慰地点头,同时拍拍她红绯绯的脸蛋,以示鼓励。
终于谈到学习,谭斌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英语只是门工具,不用想得太复杂,掌握了它,它就能帮你打开世界的另一扇窗,你会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包括你爸爸妈妈。”
不知道这些话能在晴晴的心中停留多久,但周一和田军见面,她发觉所做的努力,已在田军身上出现效果。
当邀请田军出席周四的技术交流时,田军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为难地解释:“前面几个交流我都没有去,只参加你们的,对其他供应商不公平。”
谭斌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您能派个代表吗?我们准备的资料,不全是技术方面的,与业务发展也有关系,如果只有设备部的人参见,对最后的结果评定,不能算是太全面公允,您说对吧?”
田军犹豫片刻,““把你们的资料留下,我先看看再说。”
谭斌见他口气松动,立刻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件。
不过涉及保密,她只能把内容提要摘出来,又挑了几页和业务发展有关的文字打印出来。
田军默默看了两遍,然后客气地说:“这些信息,最感兴趣的,应该是市场部。这样吧,我和市场部廖总打声招呼,请他们派代表出席,你看行吗?”
口气虽然委婉,表达的意思却很坚决,业务部在前期不会介入。
谭斌有点失望,心里暗自揣度一会儿,觉得市场部廖总也是招标组副组长,如果能有副经理一级的人出面,勉强也压得住场面。
而招标刚进入状态,逼得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招人反感。
她趁机鸣金收兵,忙不迭道谢。
那天晚上,她照例支着电脑继续加班,十点左右,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电话接通,信号非常不好,时断时续,只听到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大声喊话,她却听不懂一个字。
以为有人恶作剧,她耐着性子问:“你是谁?请说中国话好吗?”
那边顿时安静下来,过一会儿,扑哒一声挂了电话。
谭斌摇头,把手机扔到一边,接着写她的报告。
写着写着,不知心里哪根弦颤动一下,她的手突然有点发抖。
从手机里调出刚才的号码,三秒钟后,网上查询的结果分明是:卡号归属地,甘肃甘南,神州行卡。
谭斌手指冰凉,几乎捏不住手机。她拨回去,回铃音一遍遍回响,却没有人接。
再拨几次,对方关机了。
谭斌无计可施,一时间紧张得浑身哆嗦。
那号码既然是神州行,街头随处就可以买到,不需要任何证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机主信息。
咬牙坐了一会儿,她翻出钱包,里面有张卡片,是上回甘肃省公安厅两个警察留下的联系方式。
这一次很顺利,只一声回铃,电话就通了,听声音是那个老警察。
他抄下号码,告诉谭斌保持手机和其他通讯方式二十四小时畅通,对方很可能再打回来。现在首先要确认的,是打电话的人的确和沈培有关。
谭斌问:“可是他们说话我听不懂,该怎么对话?”
“听你的描述,很可能是当地藏民,他们很多不会说汉话,可听得懂。我们会申请监听和翻译,但人员设备到位,法定程序批准,都需要时间。你听着,再有类似的电话,用缓慢清楚的普通话告诉他,继续保持联系,并让他们提供沈培活着的证明。”
谭斌楞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您怀疑是绑架?”
“不一定,如果绑架,他们很有可能去找沈培的父母。”
当晚谭斌把客厅的市话挪进卧室,手机铃声调至最大,生怕错过再次来电。
但整晚手机都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一早尝试着拨过去,那个号倒是开机了,依然如故,无人接听。
听筒里一声接一声的回铃音,让谭斌几乎有砸东西的冲动,觉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溃边缘。
稍晚谭斌通知黄槿,请她把新情况转告沈培的父母。
上午十点的时候,兰州传来消息,谭斌提供的号码,果然是甘南自治州的神州行号段,持机人位于碌曲阿不去乎附近。
老警察又告诉谭斌,从后天开始,她的手机和市话,沈培父母的电话,都将被公安局监听。
虽然监听不会涉及业务往来的通话,她还是按照规定,向Line Manager 和HR做了通报。
刘树凡只觉她最近郁郁寡欢,这时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Cherie,你这段时间辛苦了,休几天年假吧。”他建议。
谭斌垂下头,“后天就是技术交流。”
“没关系,利维可以帮你,Bowen也在北京。市场部廖总那边,我和他打个招呼。”
谭斌想一想,不再坚持,同意了。
她现在的样子,虽然外表看不出异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继续工作,说不定会捅出大娄子。
面对乔利维,她只说家里有私事要处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乔利维却探过身,神秘地说:“Cherie你知道吗?本月Sales的Review Meeting,李先生也来参加。”
谭斌霍地抬起头,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
李海洋,三个月来几乎被销售队伍遗忘的CEO,居然又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
谭斌一向认为反常即为妖,预示着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看她一脸大惑不解,乔利维轻轻给出答案:“欧洲那边的Organization 调整完毕,现在轮到各个Region,他恐怕要趁机上位了。”
谭斌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乔利维笑一笑,“现在看,Ray 和Tony他们,真是六月飞雪,走得比窦娥还冤。”
谭斌一时间震惊过度,几乎不能言语。
升职以后她的眼界骤然放宽,终日在这些人精间辗转,看清了更多曾经模糊不明的细节。
刘树凡在MPL数年经营,前任CEO离任时,他几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门,都换上自己的人。
李海洋初来乍到,一直想插手几块重要的业务。无奈对方关防严密,几乎水泼不进,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点。
其他部门的人提到程睿敏,言辞间便没有那么客气。据他们说,程睿敏和刘树凡长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去年下半年开始,因长期发展战略上的分歧,两人关系更加恶化。
而程睿敏最后被迫离开公司,明显是因为急于求成,以至于错误地判断形势,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刘树凡。
于是某个关口李海洋果断弃卒,刘树凡则阵前挥泪斩马谡,程睿敏就成为牺牲品。
其后以余永麟等人的离职做为代价,促成了暂时的平静,但李、刘两人的较量一刻未曾停止过。
此刻新一轮的权力角逐即将上场,平衡被打破,又会出现新的动荡和混乱。
谭斌天性里没有任何赌徒的成分,喜欢稳扎稳打。形势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规矩做人,握紧客户和销售数字两个重要资源。
坐在出租车里,她暗自叹口气。
想起几次见面,程睿敏神色间的疲倦如影相随,显然他离开MPL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拿出手机,犹豫一会儿,终于按下他的号码。
“您好!”程睿敏的声音非常低。
“我是谭斌,一直也没过去看看你,实在抱歉。”谭斌小心斟酌着措词,“背上的伤,好点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程睿敏的声音大了点,但还是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生病了?”谭斌起了疑心。
他在那边轻轻笑起来,“不是,刚从荷兰回来,正倒时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反正醒了。小谭,你那边怎么样?”
“嗯,还在等消息。”听他声音沙哑,谭斌不忍多说,“你赶紧休息,回头再聊,我先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没有听到手机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程先生,您身上带着心电监测仪,不能使用手机。”
谭斌申请了四天年假,可几天来她过得并不安静,
日常工作中的千头万绪,三个小时的交接并不能交代一切,还是有电话和邮件不停地骚扰。
不过警方的行动还算迅速。首先根据手机的位置定位,将持机人锁定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内,一天后居然找到了机主。
但传讯结果让人大失所望。
机主只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户普通牧民,那张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项副业,作为流动的公用电话,服务对象是秋季迁徙期路经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调出通话记录,发现这个号码果真只有打出的电话,少有被叫记录。
据机主回忆,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男人找来,打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他之所以对这个男人还有印象,是那男人拿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字迹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仿佛是蘸着酱油匆匆写就。
而第二天一早,这个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车和羊群,都离开了阿不去乎的地面,沿着草原继续向南迁移。
警察取出两个毒贩的照片让他辨认,他摇头,再换沈培的照片,他还是摇头,坚持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
谭斌接到黄槿的电话,听说警方有新进展,立刻放下一切,十万火急赶过去。
但她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令人失望的消息。
她伏下身,双手掩着脸,忽然间悲从中来,再也不想再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似消失殆尽。
黄槿轻轻碰碰她,附耳道:“师母已经不行了,你千万可得撑住。”
这是谭斌第一次见到沈培的母亲。清雅秀丽,远远看过去年轻得令人吃惊,走近了,才能从眼角额头看出年纪。沈培的眉眼明显来自她的遗传,但并未得尽神韵。
此刻她靠在椅背上,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谭斌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
“阿姨,您别难过。我觉得是好消息。”
她微微抬起睫毛,看谭斌一眼。目光毫无焦点。
“您想想,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沈培他还好好活着,而且在设法跟我们联系,关键是没有落在逃犯手里……”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背转身。
黄槿送她出门,疑惑地问:“谭斌,真象你说的?”
谭斌不语,望着天空,半天叹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后来的几天,在谭斌的记忆里拥挤而混乱。
不大的两居室里,又挤进来三个人,两个负责监听的便衣警察,一个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
他们在客厅里边执行任务边聊天看电视,谭斌一个人闷在书房上网、收发邮件,困了就乱七八糟裹在床上睡一觉。
环境的杂乱,反而减轻了她心头的压力,那几个夜晚不再有梦。
好在这一次,并没有让人们等太久。
手机的铃声,在清晨六点左右响起,扰人酣梦,愈发惊心。
0941,甘南地区的长途区号。
谭斌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进客厅。
一切就绪,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依然是她听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发音不准,却足够辨认。
……沈培……
……沈培……
谭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个藏族学生。
他上前,用藏语对话几句之后,诧异地抬起头问:“斌斌是谁?”
谭斌的心脏剧烈狂跳:“是我!”
藏族学生说:“奇怪,他说他是xx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个叫斌斌的说话。”
谭斌扑过去,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顿时疼痛钻心。
她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爬过去对着话筒,双手簌簌发抖, “小培,是你吗?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说话呀……”
人们紧张地等待着,电话里却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终于传过来,微弱嘶哑,但谭斌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斌斌……”
这一声久侯不至的呼唤,让谭斌闭上眼睛,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儿?”
“斌斌……”
“我在……我在这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一脸。
电话里却又没了声音,只余一片沉寂。
“小培……”
听筒中传来一片背景噪声,接着有人大声说话,是藏语。
“快回话!” 一个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学生开口。
另一个立刻站起身,走到别的房间向局里汇报。
谭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他们忙碌,耳畔嗡嗡做响。
过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抢电话:“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沈培说话?”
那警察正在纸上边写问题边让学生照章发问,皱着眉头向同伴使个眼色。
另一个警察几乎是半拖半抱将谭斌带离客厅。
“丫头,”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时瞅着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反而犯浑?电话那头到底是什么人,咱还不能确认……”
谭斌埋着头不出声。
“甭数落她了。”同伴探进头,“我们赶紧回局里。”
“完事了?”
“啊,总算可以交差,回头通知兰州那边,把人领回来就齐活儿了。”
他伸个懒腰,对谭斌笑笑,“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今晚睡个踏实觉。”
“他人在哪儿?到底出什么事?”
“细节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们有纪律……”
“我不想听这个!”谭斌相当无礼地打断他,“什么时候可以让家属见面?”
“我保证,不会太久。他只是受了伤, 被人救起,已经没事了,你放心。” 警察解释,并没有生气。几天来眼看着这女孩寝食难安,神色凄苦,由不得人心生恻隐。
翌日傍晚,就从兰州传来消息,在玛曲附近的一座藏教寺庙中,终于找到了沈培。
根据寺中僧人提供的线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几天前打电话的那个牧民。
事情的经过很快明晰。
原来那牧民按照传统习惯,秋季举家南迁,途径广河县,在草窠中发现奄奄一息的沈培。
当时的沈培遍体鳞伤,身上除了撕烂的内衣裤,几乎寸缕皆无,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即使在昏迷之中,隐约听到人声,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睁开眼睛,拼命挣扎着爬向路边的牛车,张口求救:“救命……”
但他的声音太过微弱,爬到一半已耗尽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亏被牧民的妻子发觉,见他还有一口气在,面相上看又不象坏人,于是带上他继续迁移。
沈培伤势严重,又没有好的消炎和外伤药,一路上他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可双方语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和外界联系。
直到碌曲县,遇到一个略通汉语的喇嘛,神智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问下吐出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
这就是谭斌接到奇怪电话的由来。
随后经过这名喇嘛的指点,牧民把沈培送到玛曲的xx寺,请僧人收留救治。
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医,那些神秘的藏药,在沈培身上却不甚见效,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僧人们以为他熬不过去,准备放弃,他却在某个清晨奇迹般退了烧,神智逐渐恢复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进兰州人民医院的时候,他已无大碍,可以自己下床扶着墙慢慢走路。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实他曾受过严重伤害,幸运的是均系外伤,且愈合趋势良好,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
其实警方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两个毒贩的下落,但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软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僵持了几天,看在沈培父亲的面子上,无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
没有人知道离队后的沈培,到底遭遇过什么。从暴雨时离开同伴迷路,到牧民救命,这之间的一段时间,竟是一片空白。
两天后的北京首都机场,谭斌和沈培的父母,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着兰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沈培的母亲。
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个母亲的担心和忧虑,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沈培的父亲鬓角已经灰白,比他母亲至少大十几岁。看得出来,他对妻子呵护备至,一直轻按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谭斌同样恐惧,脑子里杂乱无章,下意识啃着大拇指。
仿佛是考验人的耐性,晚点一个半小时后,兰州至北京的航班终于降落。
一拨一拨的旅客走尽,才看到两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甘肃警察,用轮椅推着一个人出来。
乍见到沈培的那一刻,谭斌几乎没有认出他。
沈培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剃得精光,脑袋上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象木乃伊。
但他的脸,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亲跌跌撞撞扑过去,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说:“培培,你吓死爸爸妈妈了!”
他父亲只是站在一边,扶着儿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绪激动的妻子。
谭斌怔怔望着三人,想走过去又犹豫,深觉这幅天伦图里,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个年轻的警察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头提醒谭斌的存在。
沈培终于挣脱母亲,回过头望向谭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谭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宽大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瘦得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培不说话,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叫她:“斌斌……”
谭斌心酸中簌簌落泪,“小培……你总算回来了。”
沈培的人是回来了,但回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象是丢在了桑科草原上。
医生说得很含蓄,他只是受刺激过度,慢慢会好起来。
趁着沈培熟睡,谭斌细细打量他,心却直往下沉。
几天悉心调理,沈培脸上长回一点点肉,头发象化疗后的癌症病人,短得贴着头皮,能看到伤口处缝针的痕迹。
他的作息完全颠倒,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稳,似在梦中和可怕的事物反复纠缠,双眉紧锁。
谭斌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细润光洁,如今手背上到处凝结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个清晨,靠在帕杰罗上向她挥手,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形象,谭斌心中难过至极,她伏在床沿,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沈培动一动,睁开眼睛,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谭斌惊觉,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刚才看见李罡。”沈培盯着天花板,眼神涣散,思维似已不在这世界上。
“李罡?他是谁?”谭斌诧异,但问得十分小心。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满脸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说,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还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车,他不会死。”
谭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车祸时死于非命的同伴。
她为他抹汗,语气镇定而冷静,“你不是看见他,只是梦见他。车祸是个意外,他未系安全带才是致死原因,跟你无关。”
“不是!”沈培情绪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摇晃着谭斌的手臂,把床架带得格格做响,“他跟我说,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你听见没有,见过没有?朝夕相处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么也不能做……”
谭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声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沈培抱着头大叫。
“嘘,嘘,小培你镇静。”谭斌紧紧搂着他,眼前模糊一片。
护士听到声音冲进来,按住沈培替他注射,并责备谭斌,“你和他说些什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谭斌退到走廊上,颓然坐下,忽然间疲累到极点,感觉周围一切都处于失控状态。
沈培回来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天年假,但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他家的排场铺排起来,竟如此夸张。
沈培母亲每天守着儿子几乎寸步不离,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据说是看着沈培长大的。又专门请了两位护工,医生和护士每日穿梭,再加上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不大的病房经常人满为患。
谭斌没有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不怵任何大场面,以为总能游刃有余,但这方寸之间的周旋,常让她感觉尴尬而多余。
鉴于沈培的情绪极端不稳定,她试着和沈培母亲商量,建议请一位心理医生协助治疗,却被沈母婉言拒绝。
她说:“培培精神没问题,他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受点儿刺激难免,过些日子就好了。”
谭斌想解释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区别,想提醒她沈培还有一段空白的经历未曾吐露,但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冷眼旁观几日,她也看出,沈培母亲想是在家颐气指使惯了,虽然说话斯文周到,却难以容下旁人的意见。
老夫少妻配里最常见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宠得骄纵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
谭斌直觉她不喜欢自己,连带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这么教育谭斌,“鸡汤上的油要先撇干净,才能给培培喝,他不爱吃油腻的东西,鸡肉上的皮也要剥掉,他从来不吃鸡皮……”
谭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后两步,揣起手不再上前。
自小她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侍起人来顾此失彼,自然难让老人家满意。不过无所谓,她并不打算刻意讨谁的欢心。
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她开门下楼,坐在葡萄架下点起一支烟。
时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净,只留下葡萄叶在秋风里沙沙做响。
秋日的阳光透明而干爽,谭斌眯起眼睛,忽然间异常想念办公室的氛围和同事。
至少她说的话,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总算有人把它当回事。
坐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决定销假回去上班。
对谭斌的决定,沈母话说得客气而冷淡:“我也这么想,当然不能耽误你的工作,年轻人嘛,还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顾,你不用操心。”
其中诸多语病,不过有一句说得很对,离了她沈培并不会受委屈。
毕竟是长辈,谭斌低头笑一笑,不想分辨。
这些天总有美院的女生来来往往,很明显,沈培母亲喜欢那种甜美温柔的女孩儿,而她不是。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极之讲究,即使普通的鸡汤,必是纯正紫砂煲慢慢清炖三个时辰。谭斌则万事从简,恨不得顿顿速食,只愁时间不够分配。换作是她,恐怕也不会放心把儿子交给这样的女友。
沈培几天来的表现,更充分证实了男人一个普遍天性,娶了媳妇忘了娘,难怪他母亲迁怒,还是暂时回避一下比较好。
她始终担心的,只是沈培的心理如何尽快恢复。
沈培却拽着她不肯松手。
谭斌非常不忍,觉得自己过于狠心。看看周围没人,她亲他的嘴唇,象哄孩子一样柔声说:“乖,听话,我每天下班就来,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声,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回到办公室,谭斌方理解一句话,什么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一时间听到无数个意外的消息。
其中一个,PNDD集采的技术交流已全部结束,客户对MPL技术交流的反馈还不错。市场部的副经理果然出席,他对新业务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内容,以至于交流期间的讨论屡屡偏题,现场几乎失控。
集采入围名单公布,FSK,MPL, SCG 三家跨国公司,毫无悬念地入围,以众诚公司为代表的四家本土企业,也一同出现在名单上。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她回来,刚好赶上小型的庆祝Party.
但主持Party的,居然是李海洋。
他亲手打开香槟,给所有人一个个斟满,这才上前致贺辞,以前的骄矜无影无踪。
谭斌看着他发愣,不明白一个星期的时间,怎么就已经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饭,她偷偷问旁边的于晓波,“Kenny 哪里去了?”
“出差。”
谭斌皱眉,觉得里外都透着诡异。
于晓波凑近,又说:“前些天盛传咱们的新老板,销售总经理即将上任,突然又说黄了。”
谭斌问:“你们都哪儿来的小道消息?为什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于晓波笑,“Cherie,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总是低头拉车,适当时候也要抬头看路。”
借着这个话题,席间众人历数历任销售总经理,提到程睿敏,谭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
说话的是一位在MPL呆了八年的产品经理。
他说:“都说女的长的好升得快,其实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样。当年若不是北区的Director 张彤照应,Ray Cheng 哪儿能窜得那么快。”
有人补充:“Ray Cheng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儿人都卖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着说,“所以张彤不管去哪儿出差都带着他,两人的关系传得那叫一个暧昧,有天张彤的老公终于打上门,我靠,丫真是一爷们,所经之处但凡值点钱的,电脑手机统统都被砸在地上。”
一桌人屏息等着下文,谭斌瘪瘪嘴,发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不比女人差。
“上头先还帮捂着,后来事情闹大发了,骚扰男性下属的名声传出去,哪个女的受得了这个?张彤呆不住,只好辞职走人,听说后来离了婚。Ray Cheng 稳当当坐上她的位置,年会上领着女朋友现身,没事人一样,一年销售经理就升总监,你们谁有这好运气?”
满桌顿时哗然,乱糟糟说什么的都有。
只有谭斌不发表任何意见,挟了一筷子三文鱼放进嘴里,却被芥末辣得满眼是泪。
那顿饭直到结束,她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她去PNDD总部见田军,听到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原定这个星期发出的标书,被延迟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应商,居然说服省分公司减少集采的设备数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后,双方再从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谭斌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军,“少数公司犯错,咱不能惩罚连坐是不是?”
田军摊开手,“这只是查出来的,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呢。我说小谭,你们要是也玩什么花样,一样不客气,立刻取消入围资格。”
谭斌连连赔笑,“您老知道,我们一向是良民,从来都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告辞,田军起身送她,手搭在门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谭,有件事忘了谢你。你跟晴晴都说了些什么?她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点,她妈妈先开始高兴,现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谭斌眨眨眼笑,“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晴晴大了,开窍了,知道用功了,这不是好事吗?”
其实是她鼓励人家的孩子早恋,谭斌不敢说。
“有时间你多跟她聊聊,我担心这孩子三分钟热度。”
“行,没问题,我也喜欢晴晴,特聪明一孩子。”谭斌一口答应。
出了门她开始琢磨标书延迟的真正原因。
打开车门坐进去,正拿着钥匙发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谭斌扭头,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着。
她揿下车窗,露出一脸惊喜:“哟,怎么是你?”
余永麟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上下打量着她,“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人坐这儿干什么?”
谭斌笑笑,实话实说,“想事儿呢。”
余永麟转到另侧坐进来,向谭斌伸出手,“来,给支烟。”
谭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烟?”
“没错。丈母娘强烈要求,那我就戒呗。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
“就是,前前后后你都戒了十几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烟雾,问谭斌,“听说你休假,去哪儿Happy了?”
“什么呀,我一直在医院陪床。”
“哟,谁住院了?”
谭斌踌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惊讶地回头,“案子结了?”
谭斌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就上回呗,Ray送你去医院,他的发小儿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
谭斌沉默,过一会儿说:“谢谢你!很抱歉,我一时冲动,竟连累这么多人。”
“谢倒不必,就手的事儿。不过Cherie,我一向觉得你做事很少情绪化,那天真被惊着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没了章法,他可伤得不轻。”
谭斌转开脸,心口象有根线牵着,抻得难过,“他还好吗?”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你最近没跟他联系过?”
“一星期前打过电话,他说刚从荷兰回来,我就没啰嗦。”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摇头,笑容无奈,“嘿,一星期前。”
谭斌觉得蹊跷,这什么意思?他象是话里有话。
余永麟咳嗽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谭斌静静看着他。
余永麟果然说:“一星期前他在医院呢。倒是打算飞荷兰,先从北京去上海,飞机上就扛不住了,下飞机直接进了医院。”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为什么?”
余永麟耸耸肩,“那得去问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操,时间长了铁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现在呢?还在医院?”
“早替老板拼命去了,现在真的在荷兰。”
谭斌啪嗒啪嗒玩着火机,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说:“你劝劝他嘛,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E公司的总裁,倒在跑步机上那位,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余永麟叹口气,“有种痴人,是劝不动的,非得事实给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满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样,他太执着,也太想证明什么。”
这种人,遇事也容易钻牛角尖,要么一直执迷不悟,要么最终看破红尘,并没有中间路线。
谭斌一时没有说话。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开车门,向她伸出手,“对了,听说你们的技术交流做得不错,恭喜一下。”
谭斌抬头,“你什么意思啊你?”
“嘿,你怎么这种反应?纯粹的恭喜,没别的意思。”他的笑容里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和一个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谭斌隐约间心生不安。
余永麟离开,她又坐了很长时间,拿着手机颠来倒去折腾很久,还是收了起来。
回到公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媒体部,借口考证公司在华历史,借了几本公司年鉴。
一个人离开公司,旷日持久之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许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鳞半爪。
谭斌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劲头感觉脸红。
她看到张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并非美女,但眼神锐利,逼人的威势仿佛可以穿透纸背。
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一张程睿敏和张彤的合影。
说是合影也不合适,那显然是一个合同签订仪式的现场,人头曈曈。程睿敏手持红酒杯,侧头朝着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微笑,浓眉下清澈的双眼,有让人伸手抚摸的欲望,那时他只有二十六岁。
张彤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上,眷恋而贪婪,带着不可言说的无助和绝望。
不知是哪位摄影师,居然抓拍到这真情流露的瞬间,更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心理,竟把这张照片留在年鉴中。
谭斌合上年鉴,心里有点酸溜溜地发堵,原来午餐时的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但和你有又什么关系呢?她从怔仲中回过神,低声嘲笑自己,伸手推开年鉴,收敛心思,开始火速处理一周来积压的邮件。
收件箱显示出1054的字样,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读邮件。
邮件泛滥成灾,是很多大公司的通病。
她先打开Outlook的预览功能,再新建一个文件夹,瞄一眼题目和开头两句,不是紧急和必回的邮件,一律拖进临时文件夹排队等待处理。
很快,她的心情被一封邮件彻底破坏。
谭斌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这封邮件打印出来。
那是一个三天前的会议纪要,每月一次的销售例会。谭斌休假,便委托周杨代她列席。
谭斌和自己团队达成的协议,是把几个地区的部分销售机会,列为upside。这样的结果,销售经理们不会有太大压力,谭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时候,针对中国区的销售完成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给下个季度的任务留出回旋余地。
但如今谭斌看到的,却是所有的机会,都变成了本季度必须完成的目标。
她把周杨叫进会议室,直接把打印出来的纪要放在他面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杨拿起来看一看,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谭斌敲着桌面,硬梆梆地问:“这个数字是谁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么了?”
“咱们达成的协议是什么?你代表咱们区参加例会,为什么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时候交待过你,有搞不定的事,马上打电话,当时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周杨面露委屈,“我以为你跟Kenny 已经商量过。再说其他区都当场拍了胸脯,咱们区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谭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走得匆忙,确实忘记提前写封邮件发给刘树凡,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
她也能想象得到,例会上刘、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气氛,以及乔利维起哄架秧子,其他总监在一边赞许吹捧的场面。
周杨没有经历过,脑子里还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发脾气或者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想办法收拾现在的局面。
她坐下来发问:“额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区,你有把握吗?”
周杨说:“不知道。”
“不知道?”谭斌已经平息的怒气又冒上来,“Young,你一个工作多年的销售经理,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是真的没把握。其他行业的客户和PNDD不一样,投标中潜规则游戏更多。咱们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从来没有试过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于其他供应商也不做啊!咱们在台面辛辛苦苦的作戏,没准儿就是一龙套,人在逗你玩,其实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谭斌被噎住,暂时没有话说。
在中国,商业游戏自有其特殊规则,跨国公司不是不想配合,无奈树大招风,从股东到审计公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并不可怕,一旦被发现则代价高昂。
周杨这是在乘机发牢骚要挟。
想了想她开口,“场面话我不想跟你多说,现在的条件就是这样,从公司到雇员,都不允许做任何违法的事,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多年的信誉。我相信管理运营健康发展的客户,会正确取舍。”
几句话堵死了他的后路,表示以后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算了Cherie。”周杨向后一靠,无声笑笑,“我尽自己个人的最大努力,争取拿下这几单合同。可是你答应我的,也别忘了,人,折扣。”
谭斌站起身,把手用力按在他的手背上,“三季度务必达标!PNDD的投标已经推迟,从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见客户。”
快下班的时候刘树凡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树凡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还应该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Plan,,会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
“哪,PNDD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树凡点头,“是这样,看来你们也要去省公司做做工作,设法压下一部分订单。”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可是田军说得挺狠,会不会出问题?”
刘树凡笑,“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学会利用这点。”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话。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她只好拎着手提电脑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
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他:“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
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中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
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顷刻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曾有人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
但是沈培经历的,也许比很多人都要残酷。
她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液体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象浇过半桶水。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换就臭了,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不许乱发脾气。”
沈培看着她,谭斌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询问,可那是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
他挣脱谭斌的手臂,转开脸说,“我想回家。”
谭斌吃一惊,又不能明确决绝,只好哄着他说:“你听话再养两天,我们和医生商量。”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象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
他心里象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
通过关系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
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
谭斌泄气,苦恼至极。
那位教授却安慰她:“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治疗过程应该是非常放松的,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现在的心态,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揪着头发,“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心理治疗其实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过程,真正内心冲突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有时候会超过事件本身造成的伤害,没有痛苦的心理治疗,只能是止痛针和麻醉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白了,这只是一种辅助手段,其实靠的还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让他自己做好准备,有体力有勇气经历整个过程。”
谭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时约文晓慧出去透口气,她满怀郁闷地总结:“就是说,世上并没有上帝,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晓慧,这也太让人失望了!”
文晓慧笑起来:“谭斌你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我真爱死你了!”
“喂,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么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沈培执意要回家,谁都劝不了,闹得厉害,不答应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文晓慧不笑了,“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妈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妈,也不要保姆,我跟过去照顾。”
文晓慧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这么艰巨的任务,你想好了?”
“嗯。”谭斌不停地叹气,“现在只有我说话他才听两句。”
文晓慧认真想了想,最终下了定义:“圣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圣母情结。”
谭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就是,老子还被下面的小崽子算计呢,三季度生生多出来一百多万欧元的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我啥下场不?这场游戏我就得乖乖认输,我拼死拼活干三年为了什么?”
文晓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谭斌我觉得你还是设法讨好沈妈妈比较有前途,嫁过去和她一样现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谭斌住了嘴,呆半晌说,“好象还是办公室简单。”
文晓慧摇头,“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玛丽亚。”
那半个月谭斌过得相当艰难,作息完全混乱。
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彻底打破,她收拾东西搬进沈培的住处。
工作的压力还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辖的地盘,客户都还相当给面子。
只是饭局应酬少不了,每次她只能赶前半场,饭局结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顾沈培,见她回来才肯交班离开。
吃饭往往免不了喝酒,进家门时她身上的酒气自然无法遮掩,每次王姨脸上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听了王姨的汇报,沈培的母亲放心不下,不时过来巡视,也撞上过几次,话里话外酸酸的更令谭斌窝火。
但为了沈培她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身上的外伤渐渐痊愈,可是之前那个活泼神气,有点轻微洁癖的青年画家,完全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后,他的情绪略微稳定,很少再提起车祸的事,但也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里, 对着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不再注意细节,吃饭通常就在画室解决,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边,等着王姨或者谭斌为他收拾。
除了这些,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画室的任何东西。
时间不长,房间里已经到处是包装袋、水果皮,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加上四处摊放的画具,简直无处下脚。
谭斌看着皱眉,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偶尔回到画架前涂抹两张新画。
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画不了几笔就累得头晕,生活习惯索性变得象小孩一样,困了便倒头睡一觉,半夜却醒得双目炯炯。
闲暇时谭斌一张张翻着他的新作,只觉一颗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尽头。
那之前温暖的、甚至带点天真稚致的画风,已荡然无存。
现在的画布上,充斥着大团大团怪异的色块,配色百无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
用得最多的颜色,是暗红,画布上四处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迹。
最让谭斌感觉不安的,还是是他对脱衣服这件事的抗拒。
曾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为他换掉上衣。刚撩起下摆,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痛苦和恐惧。
“是我,别怕。”谭斌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安抚,“你看,我解开了一粒扣子,没什么问题是不是?我们再来一颗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来,不由自主揪紧了衣襟。
谭斌放软了声音,“你放开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慢慢来,你随时可以叫停。”
沈培瑟缩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谭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开全部纽扣。
看得出来,沈培极力想放松,眼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培?”
沈培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命蜷缩起身体,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谭斌,她紧紧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小培你睁眼看看,我是谭斌,咱这是在家里……”
折腾了好一阵,沈培才渐渐安静,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冷汗已浸透全身。
谭斌安顿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尝试。想起方才的情景,内心难免有不好的联想,略微往深处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吓住了。
电话中向那位心理教授咨询,又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教授耐心听她无比隐晦地表达完毕,却笑了:“你不用太紧张,开始我也往这方面怀疑,但和他接触后又觉得不太象。哦,对了,那份验伤报告你也看过吧?”
“看过。”
“所以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过教授凭您的经验判断,他的问题可能出在什么方面?”
“他目前显示出的,是两种症状。一种是面对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后的郁闷消沉,这很常见,一般人或轻或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视个人的自我调整能力,情绪恢复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脱衣服时他的反常表现,很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种不愉快的经验有关。”
谭斌的心又揪了起来,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问:“我能帮他什么?”
教授说:“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他直接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只有肯面对现实才能消除心理障碍。或者让他重新开始接触人群,用其他感兴趣的事转移注意力,慢慢淡忘这段经历。”
谭斌这才放心,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国庆长假要出国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没有任何疑心,父亲只交待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母亲却罗罗嗦嗦叮嘱了二十分钟,其实概括起来还是一句话:注意安全。
谭斌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嗯嗯啊啊地耐心应付,直到她说得累了自己收声。
挂了电话,她心里那点欺骗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难题转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签下两单二十万的合同,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还有将近七十万的缺口。
原来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发现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几个CASE虽然希望很大,可还都是青苹果,树枝上挂着诱人,并不具备马上签合同的条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谭斌有点乱了方寸。虽然竭力控制着没有露出一点端倪。身体却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两个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周一的销售会议上,刘树凡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几个大区的数字一出来,东方区和乔利维的北方七省,已经完成任务,南方区只差了三十万左右,总监曾志强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应该能再拿下一个订单。
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谭斌的区域里。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后悔自己掉以轻心。
时间一天天逼近季度末,来自上边的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失望,在谭斌心中相互纠缠,再看到周杨进进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压制,脸上还是带了些形容出来。那几天她手下的销售经理,远远见了她几乎都是赶紧绕着走。
七十万的任务被硬行分配下去,谭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销售额。
临近国庆长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区意外收获一个合同,总价六十多万,代价是高于正常的折扣点数。
客户对供应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杀价的最好时机。
但此时已顾不得太多,接到消息,谭斌一口气松下来,立刻感觉双腿发软,几乎栽在地上。
距离目标仍差四万,总算说的过去,不至于太难看。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总结,中国区的销售总额,超出三季度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十七,伴着这个数字,刘树凡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
十六层整个销售区域,随之呈现出长假前应有的轻松气氛,没到下班时间就几乎走空。
谭斌放弃了同事钱柜K歌的邀请,一直呆到七点左右,避开交通高峰,才匆匆回家。
虽然三季度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计划,压力会更大,长假只是一个缓冲,加班免不了的,但毕竟有整整七天的时间,可以在家陪着沈培。
她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几个月的得失。有几件事一直让她感觉不安,但没有时间静下来琢磨那些细节。
带着轻松的心情踏进家门,看到沈培母亲坐在客厅,王姨扎煞着双手站在一边,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阿姨,您来了。”谭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头看看她,声音出奇地软弱,“你先去换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厅的光线不太好,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王姨伸手揿下开关,顶灯大亮,照见沈母发根露出的丝丝白发,顷刻间她仿佛老了十年。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谭斌进卧室换下正装,扎起头发走出来,经过画室时探探头,见沈培好好地坐在画架前,这才拐回客厅。
“沈培今天好吗?”她问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没有说话。
谭斌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下。”
谭斌简直受宠若惊,蹭过去坐她身边,规规矩矩并起膝盖。
沈母解开一个纸袋,拿到谭斌的面前,“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干植物叶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
谭斌接过,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一股辛辣的异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摇摇头。
沈母的声音充满苦涩,“我忘了,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东西。”
“是什么?”谭斌有不祥的预感,顿时感觉喉间干涸,太阳穴发紧。
沈母叹口气,“大麻。”
谭斌张大嘴,惊惧地看着她,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来看他,下午王姨就发现了这东西。”沈母苦笑,“行内有不少人靠它维持灵感,可培培一向干净,从来不沾这些东西。"
谭斌用力捏紧纸袋,双手簌簌发抖,胸腔内竟似被掏空一般。
“为什么?”
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在她的世界里,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紧牙关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辈子不会有接触麻醉剂的机会。
沈母看着她亦相对无言,神色间一片惨淡。
片刻之后谭斌跳起来,冲进画室。
“沈培。”她大声叫。
沈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手中的笔正用力抹下最后一笔颜色。
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块。青绿的底色上,隐隐绰绰地浮着两张人脸,一男一女,五官模糊不清,在对角线的两端遥遥相望。
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整个画面透出一种绝望的气氛,似从深处渗出一股寒气。
谭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
沈培慢慢转身,眼神迷茫, 反应有点迟钝,显然大麻的影响尚未消退。
“沈培,” 谭斌蹲在他身边,低声说:“别再碰那些东西了。 它只会让你脱离现实,对你没有一点儿帮助。”
沈培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别转脸,过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跟我说,再也不会碰它。” 谭斌满脸哀肯之色,仰头看着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声。
谭斌又说:“我有七天的假期,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没有听见,盯着眼前的画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谭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声调不觉提高,“到底为了什么?多大的事儿,闹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这么做践自己,是在折磨谁你知道吗?你爸!你妈!我!谁心疼你你在伤害谁……”
王姨慌慌张张跟进来,语气极其不满:“培培是病人,你不要这么大声跟他嚷嚷啊,他会受不了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这么宠着他吧,他永远也不会长全乎!”谭斌气得站起来回卧室,晚饭没吃就赌气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她身边,“谭斌。”
谭斌慌忙坐起来,揉着眼睛叫一声:“阿姨。”
沈母难得的和颜悦色,“你有点太紧张了。不过也难怪,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大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和毒品毕竟是两回事。我只担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辈子洁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谭斌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培培以后就这么下去了。他自小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强,受不得一点伤害。”
谭斌微觉惊异,她最欣赏沈培的,就是他万事不萦心的性格,为什么他母亲描述的,象是一个陌生人?
“他四五岁的时候,在幼儿园全托,自己学着系鞋带,结果系成一团死疙瘩,被老师叫到前面示众,连讽刺带挖苦,话说得挺难听,他回家之后哭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再不肯去幼儿园,也不肯自己系鞋带,一直到现在,他都讨厌有鞋带的鞋。”
谭斌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培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不会系鞋带的典故,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说话。”
沈母叹口气,“我现在跟他说话,完全是耳旁风。你帮我看好他,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半夜谭斌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台灯,却发现沈培躺在身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么,怎么不睡?”谭斌气消了大半。
沈培翻身,紧紧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半天没有动,头发痒痒地刺到谭斌的面颊。
“别闹了,睡觉,你看看表,都三点了。”
沈培不说话,只是贴得更紧。
谭斌心软下来,把嘴唇贴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闭上眼,好好睡觉。明早我带你出去散步。”
沈培点头,听话地闭起眼睛。
因为不用上班,早晨起来时间充裕,谭斌果然履行诺言,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出门。
太久没有在室外活动,走了半圈,沈培已经虚汗直冒,靠在谭斌身上直喘气。
“我累。”他低声说。
谭斌扶他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揉揉他的头发,“你歇会儿,我自个儿跑两圈。”
等她绕着湖岸跑回来,发现沈培面前蹲着两只金毛犬。
他揉弄着其中一只的下巴,那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另一只用舌头吧嗒吧嗒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摇得象风中的狗尾巴草。
谭斌认得这两只狗,一只叫汤姆,一只叫杰瑞,令人印像深刻。
她想过去,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这幅和谐的图面,眼角慢慢变得湿润。
沈培的脸上,竟有隐隐的笑意。
这是从甘南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笑。
谭斌抬头,发现狗主人就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上前干预的意思。
她对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贴着棒球帽的帽檐遥遥致意,还她以微笑。
吃过早饭文晓慧打电话来,谭斌趁机托她帮忙,“亲爱的,帮我搞只小狗来。”
文晓慧办事神速,第二天就送来一只两个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泼的一只小狗,贪吃,非常黏人。开始还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钟后就开始四处蹦高撒欢儿。
把三人挨个闻了一遍,最后认定了沈培,叼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口,象个特大号的毛栗子坠在他脚边,走哪儿跟哪儿。
“给它起个什么名呢?”
谭斌揪着它硕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晓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儿!”
沈培没说什么,可是看得出来很喜欢,他向文晓慧道声谢,便离开客厅进了画室。
小蝴蝶立刻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跟过去,四只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拼命划拉,活象只长了毛的乌龟。
谭斌看得好笑,跟文晓慧说:“那些小家伙好象特别待见他,看见他就巴结的不得了。”
“狗和猫在这方面都挺灵的,好人恶人一眼就明白。”文晓慧笑,“碰上我,它们肯定躲得远远的。”
她是第一次来沈培的住处,对客厅四壁的装饰发生兴趣,四处遛达,最后在几个竖在地板上的画框前站住。
“这是沈培的新作?”文晓慧凑近了细看。
“啊,你觉得怪不怪?”
文晓慧离远几步,再仔细看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您就别矫情了,有话请说吧。”
“我倒感觉,沈培象是开窍了。他以前的作品,软绵绵的没什么意思。这几幅,反而象任督二脉开始打通的标志。”
谭斌用力撇嘴,“且,说得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些画面都有一种非常的张力,象在表达什么?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离谱,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是我说你谭斌,你这人快废了,脑子里除了你办公室那点破事儿,什么都装不进去。”
“那是,如今能给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点破事儿了。”
文晓慧朝天翻个白眼,“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因为要买狗粮和项圈,两人开车到附近的大型超市。
在进口食品的货架处,谭斌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贯注地挑选咖啡粉。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
谭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里,甚至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喂,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文晓慧拉着她走开。
谭斌再回头,货架前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排队等着结帐,文晓慧不停地抱怨飞涨的物价,她依然有点恍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难以呼吸。
有那只缠人的小东西要应付,七天假期过得飞快。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谭斌第一次感受到蓝色星期一的症状,几乎不想去上班。
办公室的气氛也很懒散,尚未从长假中恢复元气。
谭斌约了产品经理谈事,两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国饭店,边喝下午茶边聊工作。
这位产品经理是谭斌做项目经理时的旧识,两人为工作并肩对外过,也关起门拍着桌子互相指责过,关系却一直很铁。
话说到一半,他压低声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个周杨,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谭斌楞一楞,然后笑着问:“这话从哪儿说起?”
“那天K歌,你不是没去嘛,他喝高了,跟旁边人说,你的Sales Target 涨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谭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镜头一一回放,她的指尖开始慢慢变冷。
“平时看他挺豪爽的,谁想得到还有这一出?”
谭斌扭过脸,讥诮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务,他也没什么好处。他不会蠢到以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维太直线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杨很早就说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摊上一个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谁可以从中得利?”
乔利维。
谭斌咬住嘴唇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
“Tony还在的时候,几次三番动员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做技术的虽然没什么大前途,可是环境简单。你们那儿汇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谭斌没有回办公室。
和同事分手后,她开着车走在拥挤不堪的二环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无助。
就象不会游泳的人落在水里,四处都是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身体一点点往水底沉下去。
想起程睿敏那个关于游泳的故事,对着前方的空气,谭斌不禁笑出来。
很多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应,只有微笑。
因为不能痛哭。
不知不觉间,几乎是靠着本能,把车开进沈培楼下的停车场。
推开门,屋里没人,王姨常用的围裙搭在沙发扶手上,大概买菜去了。
谭斌精疲力尽,扔下包换鞋。
一串铃铛响,小蝴蝶跌跌撞撞跑出来,咬着她的裤脚往屋里拖。
谭斌轻轻撩开它,“一边儿去,等我换上鞋。”
小家伙焦虑不安地绕着她打转,呜呜低叫,两只小爪子把她的裤子磨得嗤嗤响。
谭斌心里一动, 光着脚跟在它后面,看它扑到画室的门上,拼命抓挠。
门关着,她上前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妖异香气。
沈培打横躺在画室正中,秀气的双眼微微阖起,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脸上的表情安定惬意,充满幸福感。
谭斌钉在门口,浑身僵硬。
过很久她蹒跚上前,走到沈培面前,蹲下,“沈培,你太让人失望了。”
沈培没有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状态中。
谭斌跌坐在地板上,心里有东西噼啪一声粉碎。头顶那幅新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都冷冷地看着她。
绝望,她想她明白了。
身体如此贴近,心却隔着千山万水。她要的,如今他给不了;他要的,她也给不了。
她退出去,关门,让他自己清醒。
王姨做好晚饭摆上桌,沈培方摇摇晃晃摸出来。
谭斌一直板着脸,只和王姨搭话,等她离开,才向沈培伸出手,“拿出来。”
“什么?”
“你说什么?大麻。”
沈培忽然涨红了脸,下意识按住裤兜,大声说:“不用你管!”
谭斌上去掰他的手:“你给我!”
“松手!”
“给我!”
“走开!”
两人都变得不可理喻,象两个别扭的小孩纠缠在一起,拼命想保住自己手里死守的那点东西。
沈培身体复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风。他焦躁起来,再也顾不上太多,当胸一把推开谭斌。
谭斌一点没有防备,踉踉跄跄后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
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唇顷刻发白,有几秒的时间几乎失去意识。
沈培扑过去扶她,“斌斌!”
“别碰我!”谭斌几乎是厉喝一声。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退后几步,靠着墙壁渐渐滑落在地板上。
待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谭斌扶着桌子站起来,冷冷看着他。
沈培蹲坐在墙角,象闯祸的孩子一样,把脸深埋在膝盖间。
“沈培,你就这么可着劲造吧,接着自怜自伤、自暴自弃!”谭斌的声音里,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片破碎,“谁这辈子没遇过几件倒霉事,有谁象你一样没完没了?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没人帮得了你!去对着镜子照照,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小蝴蝶显然被吓坏了,胖头藏进沈培的腿中间,只拿一双乌黑的圆眼睛,缝隙里偷偷瞄着她,露在外面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谭斌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十月半的夜晚,温度已经很低。她身上只有一件薄开衫,风吹过来透心地凉,却没有感觉到冷。
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涌上心头,感觉自己象处身孤岛,大浪一波波袭来,她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她一直地走着,仿佛只有身体不停地动,才能让大脑维持着空白。
沿着东直门外大街向东,再向南,见到熟悉的酒吧,她走进去。
红的酒,绿的灯,身体渐渐漂浮,轻松、愉快,所有的烦恼后退,周围一切都那么美好。
布鲁斯音乐极尽缠绵,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灯光里贴身共舞,肉体纠缠,灵魂飞驰。
谭斌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微微笑起来。这样纵酒,实际和沈培也没有什么分别。
“双份黑杰克加冰。”她口齿不清地叫过服务生。
酒刚沾唇,便被一只手拿开,一个男人的声音,“抱歉,我们结帐。”
几张粉色的钞票放在桌上。
谭斌转身,透过迷蒙的烟雾,眼前是一张斯文而熟稔的脸,程睿敏。
她笑嘻嘻站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着眼睛,顾盼间眼波流转,“帅哥,不要辜负良宵,来,跳支舞吧。”
这样放肆的发泄,让她有种歇斯底里的快感,今夜她只想自己掌控游戏的方向,管它代价是什么。
程睿敏愕然,他没有见识过这样子的谭斌,微怔之下,她已经顺势贴近他,双臂绕上他的脖颈。
程睿敏大窘,毕竟旁边坐着他的客户和朋友,他真没有这个勇气当众表演贴面舞。
他不敢乱动,但又舍不得放开手。隔着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紧致滚烫,散发出逼人的诱惑。
稍一迟疑,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向中间的空地。
谭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经酩酊,酒精在身体里象团火在灼烧,心里的某处地方却是清明的。
伏在他的肩头,有种熟悉的归属感,一颗心象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浊不堪的空气中,她又闻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
那是让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温暖,就象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户刁难得焦头烂额,哪怕天要塌下来,只要他在,一切都会妥帖。
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程睿敏察觉到肩部的异样,不用低头,他也知道那个地方正被液体逐渐浸湿。
这是谭斌第三次在他面前哭泣。
前两次,是为了生死不明的男友,这一次,又是为了谁?
他只能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搂着她慢慢向门口移动,心底却有一丝微微的刺痛。
服务生追到门口,“先生,找您零钱,还有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过,并轻声道谢:“多谢,麻烦您帮忙告诉我朋友,有点儿事我先走一步。”
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气,谭斌酒醒了一半。
风很冷,酒意抑制不住地上涌。
她站住,抱紧双臂,说一声:“谢谢你。”顿一顿又说,“谢谢你替我结帐,回见。”摇摇晃晃往出租车走去。
程睿敏追上来,脱下外套不由分说裹紧她,几乎半扶半抱着上了自己的车,替她扣好安全带,这才回答:“这酒吧里至少有一半男人愿意为你买单。”
谭斌哈一声笑出来,“最终肯做冤大头的, 只有你一个。”
程睿敏望着前方没有出声,点火起步,然后看她一眼说:“把你那边的窗户关上,我这边开着就行了,当心酒劲上头。”
他一提醒,谭斌真的感觉头晕,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翻江倒海一样。
她拍着车门叫:“停车,停车!”
真停在路边,她蹲了半天,又什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得两眼泪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语气责怪,“你说你一个女孩儿,自个儿一个人喝成这样,真有人起了坏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谭斌回过头:“那你呢?你什么心思?”
程睿敏看她半晌,有点难堪,又无法分辩,顿时僵在那里。
谭斌晃晃悠悠站起来,回到车上。背包里摸索半天,掏出烟盒和火机。
刚把烟点着,就被程睿敏伸手取下,直接从车窗扔了出去。
那点微红的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一条弧线,无声坠落在地,溅起几点星芒,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谭斌看看空空的两指,转过头讪笑。
头顶小小一盏灯,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如在燃烧的双眼。
挑衅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边斜眼看着程睿敏。
除了被FIRE那一次,从来没有机会见识他的失态,此刻她异常讨厌他波澜不惊的样子,莫名其妙想激怒他。
打火机再度亮起,车厢里弥漫起一股烟草的味道。
程睿敏却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并不打算应招。
谭斌顿时觉得无聊,抽了两口就取下来,按熄在烟灰缸里,“不许我喝酒,也不许我抽烟,我们还能做什么?聊天?”
程睿敏重新发动车子,“系上安全带,我送你回家。”
“别。”谭斌按住他正在换档的右手,“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程睿敏无可奈何,“求你了小姐,这会儿正是抓酒后驾车的时段。”
“就一个问题,我只问一个,答完我们就走。”
程睿敏扶着额头叹气,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较真,“你问吧。”
谭斌伸出食指点着他的胸口,“这里,你这里,你不觉得,身边伤心的人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你自己还要糟塌它?”
程睿敏发愣,片刻后反应过来,“你知道了?”
“是,你不肯告诉我,好,真好。”
程睿敏握住她的指尖,放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放开,无声地笑了:“也许你是伤它最重的那一个。”
谭斌觉得可笑,索性捂着脸笑起来。
程睿敏侧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耐心等她笑完,然后问:“可以走了吗?”
“走。”
沃尔沃平稳起步,缓缓加速,风吹上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谭斌却觉得燥热,额角手心凉汗津津。
她没有问他去哪里,也懒得问,不想回去见沈培,那就爱谁谁吧。
车离开工体北路,拐上东三环,一路向北,眼前纷纷掠过的,是她熟悉的景物。
谭斌忽然惊觉,她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停在她家楼下,程睿敏说:“这一片的建筑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来,在这儿转来转去,差点儿迷路。”
“是吗?”谭斌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为什么我记得你第一次送我,从容不迫象回自己家?你提前踩过点儿?”
程睿敏马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话收不回去,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暧昧不明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似在可疑地泛红。
是这样了,所有漂亮的姿态背后,不过是提前的功课,功夫用得足够,人人都是最好的戏子。
要到这几年,谭斌才学着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车,俯身对着车窗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谭斌摆摆手,转身离开。
虽然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还算稳当,可是头晕得厉害,她想抓住什么做个支撑,四周却只有空气。
直到有人搂住她的肩膀,紧紧揽住她。他人虽然瘦,可是手上还真有点力气。
谭斌吐口气, 放松身体,就势倒在他怀里,不再挣扎。
摸出钥匙开门,努力半天不得要领,钥匙总也对不准锁眼。
程睿敏看不过去,夺过来哗啦啦转几圈,门开了,谭斌立刻冲进浴室,隔着门能听到她呕吐的声音。
程睿敏摇头,四处打量着充满女性气息的客厅,在饮水机的下面找到纸杯和茶叶。
谭斌洗干净脸出来,神智清爽许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着头呻吟,“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气又好笑,把一杯热普洱放她面前,“喝完睡觉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谭斌双手拢住茶杯没有说话。
“我走了,记得锁好门。”
他拉开房门,尚未迈步,谭斌扑过来抱住他的腰。
“别走。”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身体瞬间僵硬,过很久,他慢慢掰开她的手,缓缓说:“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不适合做任何决定,酒醒了你会后悔。”
谭斌说:“那我宁可后悔,过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没有勇气。”
程睿敏关上门,“为什么?”
谭斌退后,背靠着墙,仰起脸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程睿敏垂下眼帘,凝视着她的眼睛,“无论什么话,都最好等清醒了再说,酒后真言也要承担后果。”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有点不稳,温热的呼吸丝丝拂过她的脸颊。
谭斌的回答,是将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带嘲讽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心口不一?”
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一样紊乱。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压下来。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几乎迸出眼泪。
唇齿间酒精的气息纠缠不去,陌生而灼热的接触,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令她眩晕。
谭斌闭上双眼回应他,继续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着她的颈部,渐渐向下,流连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肩膀处。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东西堵在胸口,急着寻找一个出路,憋得她要炸开,
程睿敏的动作却突然停止,慢慢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他放开她,有点狼狈地单手撑在墙上,大口调整着呼吸。
谭斌仰起脸,看到他额头的细汗,也看到他热情骤然消退的原因。
头顶的墙壁上,挂着沈培的生日礼物,她的四张小像。每一张的签名后面,都跟着I love you 的字样。
如一盆冷水浇下,酒彻底醒了。
她坐下去,一时间颇觉荒唐,今天的一切都象场闹剧,自己的表现更加蹩脚。
程睿敏走过来,为她拢好衬衣,摸摸她的头发,“别用这种方式发泄,事后你一定会后悔。”他顿一顿,“我也会后悔。”
谭斌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半天不说话。
程睿敏坐她身边,只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也不出声。
好一会儿她抬头,想起一件事,“你怎么会在那儿出现?”
那个酒吧,一直就是MPL北方区的销售们喜欢扎堆消费的地方,谭斌不确认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见最后一幕。
程睿敏说得很淡,“七八年了,我习惯了那地方。”
就象他早晨上班,脑筋走神的时候,经常会下意识地拐向MPL公司 的位置,经过几个路口,才能发现走错了路。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刻,提醒人们已经淡忘的记忆。
“说说你吧,遇到什么麻烦,喝成这个样子?”他叉开话题。
谭斌犹豫很久才开口:“我心里很乱。”
“看得出来。”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内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
“谁都有过不去的时候,你想得太多了。”
谭斌怔怔地看着他,“我能不能问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嗯,问吧。”
“你经历过朋友或者亲人的去世吗?”
程睿敏一愣:“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我想知道,人面对死亡是什么感受。”谭斌欲言还休,眼神迷茫。
程睿敏有点吃惊,他转过脸,迟疑半晌,出乎意料地回答,“有,有两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谭斌微微张开嘴,顿觉愧疚,“对不起,是我过份了,我不该提这事。”
“没关系,说说也无所谓,毕竟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嘴角有笑,却略见苍凉。
谭斌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侧过脸仔细听着。
“外公走的时候我上高一,太突然,脑溢血,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就走了。我一直发呆,就是哭不出来。后来再梦见他,醒了才明白什么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就变成了钝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还能忍受。到了嘉遇离开的时候……还记得三剑客吗?老二,叫孙嘉遇……你想听吗?”
那个长得象明星一样耀眼的男生,谭斌记得很清楚,她点点头。
程睿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
外面似乎起风了,西风拍打着落地长窗,伴着呜呜的风声,谭斌听到一段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惨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瞒着女友让她离开了,然后回国……你见过晚期癌症病人什么样吗?都说病人到了最后,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么知觉都没了,只剩下疼痛,只能靠吗啡和杜冷丁硬撑着,一天天地煎熬。他从来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小幺,如果我自私一点儿留下她,上路的时候,是不是不用这么害怕?’我立刻崩溃了,马上找人去搜寻那女孩儿的下落,可是当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叹口气。”
谭斌无言,摸索到他的手背,紧紧按住。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么是痛,抱着他嚎啕痛哭,死活不肯让人把他推走,谁劝我我就用粗话骂回去,直到被硬按着打了一针镇静剂,哎,真是……”程睿敏摇头,似在笑,睫毛却在不停地颤动,“后来我还是设法通知了那女孩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让人误解。严谨一直怪我辜负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错事。”
谭斌抬起头,认真想了想说:“跟对错没关系。你不告诉她,她可能会逼着自己遗忘,但她心里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留下的只有对男人的怨恨。你告诉了她,过去那个人,她可能铭记一生也可能渐渐淡漠,但她会一直记着曾经有人如此爱过她。她度过的,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陈腔滥调,却让程睿敏愣住,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谭斌的话,让他背负四年的愧疚,瞬时分崩离析。
他拿过她的手,缓缓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谢谢。”
谭斌一动不动,留恋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过一会儿轻轻抽回手,慢慢说:“该谢的人,是我。”
他让她知道,原来常人面对死亡,都有被彻底击穿心理防线的时候。
程睿敏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
谭斌送他到门口,用了很大力气才做出微笑的表情:“开车小心,别让巡警抓到。”
程睿敏笑笑,“你当心一语成谶,回头我找你讨罚款。”
谭斌看着电梯门在眼前阖上,呜呜的运行声越来越远。她站了很久,没有关门进屋。
进浴室里洗漱,脱掉上衣,镜子里映出她背部的一片瘀青。
谭斌闭上酸涩的双眼,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可是她总得面对,她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屡次惊醒,牙关紧张得酸痛。
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门,早晨的空气尤其清冷,充满秋季寒凉的气息。她站在路边,拦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您上哪儿?”司机问。
谭斌看看表,犹豫片刻,报上沈培的地址,“东直门xx花园。”
开门进去,客厅里没拉窗帘,却亮着灯。
谭斌扬声:“沈培?”
小蝴蝶听到声音,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得太急,一头撞在椅子腿上,栽了个跟头。
谭斌赶紧俯身抱起它,揉着它的胖头表示安慰。小蝴蝶扭头朝着沙发的方向,不停地汪汪叫。
沈培正仰面躺在沙发上,脸上压着一个垫子。
谭斌叹气,走过去拍他,“怎么睡在这儿?起来,床上睡去,要着凉了。”
沈培打掉她的手,原来并没有睡着。
谭斌只好进卧室取被子枕头出来,正要盖在他身上,目光突然定住。
沈培身上的衣服居然换过了。
在医院曾趁着他注射了镇静剂睡着的功夫,给他换过一套干净睡衣。出院后大半个月,他就一直穿着没有脱过。
如今的贴身白T恤,布满洞眼的牛仔裤,刺目而熟悉。
这是他远赴甘南的前夜,穿过的那一身。因为湿了水留在谭斌处,并未带走。她收拾自己东西的时候,一起带了过来。
谭斌直起腰,看着他耳边轰轰直响,上次沈培剧烈的反应还历历在目,她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脱换的衣服。
她想移开垫子,沈培却紧紧攥住她的衣袖,“谭斌,我们还能回去吗?”
谭斌的手僵住,听着垫子下传来沈培恍惚的声音,“我做梦,梦见我从来没有去过甘南,那些都是噩梦……”
她心中大恸,用力扯开垫子,“小培……”
沈培半睁着眼睛,视线毫无焦点,细看他瞳孔放大,依然是吸食过大麻的症状。
谭斌一颗热切的心,又变得冰凉,双腿一软坐在地毯上,怔怔落下泪来。
直到大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她迅速抹去眼泪跳起来。
是王姨来接班。
吃完早饭,谭斌把自己常用的东西,收拾出一个随身的行李箱。
王姨问:“你干嘛?”
“出几天差。”谭斌边换衣服边说,“麻烦您给阿姨说一声,帮忙照顾几天沈培。”
她需要时间自己想清楚。
一路上被各种困惑苦苦纠缠,踏进写字楼的大堂,谭斌立刻强迫自己把一切抛开。
进了办公室,迎头就碰上周杨。
“早。”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昨天到今天,断断续续想了很久,该怎么处置这个不安分的下属。
想让他离开自己的团队轻而易举,可是无论用什么方式把他挤兑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败。
让下属给算计了,本来就是件丢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倾向于同情弱者,传出去只会说她不择手段排斥异己,没人有兴趣了解真相。
况且三季度的销售目标,最终拍板的,是刘树凡。她因为这个和下属计较,等于直接打刘树凡的脸。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能够立即代替他。
结论,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暂时不动他。
可是面对乔利维,她却有很深的挫败感。
虽然两人时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马乱的时候,为了北方区人员的调配,更是几乎翻脸,但谭斌一直牢记程睿敏的告诫,尽量避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
她的后退,并没有换来对方的让步。
同为team leader, 谭斌不得不承认,在收买人心和团队凝聚力这两方面,她的确差得很远。
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败的执着,和强大的抗压能力。
中午吃完饭回来,座位上放着一份同城快递。打开来,是两本英文原版的管理书。
有张便条:买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送你,望笑纳。
书里还夹着张书签,黑色的签字笔写着一句话:领导不语,沉静而御。
是程睿敏的笔迹,清隽而挺拔,书卷气扑面而来,就象他的人一样。
谭斌深呼吸几次,才把莫名的泪意强压下去。
他似乎掐准了她的脉,一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望着那句话,消失的勇气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书,她抱着电脑去了十九层。
刘树凡在办公室召见四个销售总监,包括几个重点地区的销售经理,对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表示满意。特意提到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占到整个北方区的七成。
因为不是正式场合,大家说话都比较随便。
刘树凡说:“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伦,抵得上千军万马。”
谭斌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凑趣,“有我这样灰头土脸的美女吗?您问问他们几个,我那几天什么形象?完全一个手持皮鞭的拿摩温。”
其他几人,小时候学过《包身工》这篇课文的,都会意地笑起来,只有刘树凡露出迷惑的神色。
于晓波给他解释 ,他才恍然,点头笑了笑。
谭斌接着说:“能拿到那个数字,靠的是几位Sales 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区的销售,也占我们区的七成多,”她转向周杨,“我已经给你申请了Performance Point,钱不多是个意思, 希望你下个季度再接再励。”
PP是公司内部一种鼓励性质的小额奖金,精神作用大于物质。
乔利维便用力捶打周杨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奖金要请客的。”
周杨虽极力掩饰,却藏不住满脸志得意满的表情。
谭斌看着两人,笑得轻松灿烂。
就是这样,她做尽仁至义尽的姿态,给周杨机会让他充分膨胀。如果他不知道收敛,自会有人看不过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轮不到她出手。
临到讨论集采,只有四位总监被留了下来。
听完谭斌和乔利维的汇报,刘树凡脸色逐渐沉重。
乔利维的消息,招标小组中,梁副总还是当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军说话的分量,显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军的关系,谭斌说:“田军允许她的女儿每周和我在Q上聊几个小时,一两周见次面。这些日子和他的沟通,比以前顺畅很多,看得出来,他对MPL以前的偏见在逐渐扭转。但是这个人城府太深,试探多次,根本触不到他的底线。坦白地说,对他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够,很不够。”刘树凡摇头,“我要求你们知己知彼,你们做到了多少?有谁知道你们的Competiter在做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东方区和南方区的两位,于晓波和曾志强,神色轻松地作壁上观。
谭斌和乔利维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无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谭斌才能明白,当初于晓波为什么冒着失宠的危险,也要推掉集采的责任。
客户的心理很微妙,供应商区区一个总监职位,在PNDD集团总部,交往对象最高就到部门经理。
更高层的客户,需要职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应,否则对方很可能感觉受到轻视。
同为跨国公司的FSK,除了余永麟,另有VP级别的人直接对集采负责。而MPL,刘树凡身为董事长,日常工作千头万绪, 本来就分不出太多的时间,这段日子更是频频往总部出差,很少能在办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别提和客户高层的交流。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众说出来,私下里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余永麟那个耐人寻味的微笑,谭斌心中不安的阴影渐渐扩大。
晚上出去吃饭,几个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尤其是听到总部传来的小道消息,传闻李海洋和刘树凡在总部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小心点儿吧,弟兄们。”乔利维说,“李海洋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换血,尤其是销售这块儿。”
谭斌只顾低头喝汤,没有出声。
无力控制的事情,多想无益,只会让自己多添烦恼,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挡。
她依然在捉摸余永麟的话。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能露出如此胸有成竹的微笑?
晚上回到自己家,免不了加班。
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大脑暂时从工作中抽离,她又想起那些极度烦恼的问题。
忍不住拔个电话给沈培,接电话的是沈母。
“培培已经睡了……他很好,吃饭很正常,睡得也香……你不用惦记了。”
用词没有问题,语气却酸溜溜的让人难受,谭斌怏怏地扣下电话,跑进厨房冲了杯热巧克力。
外面开始下雨,细密的雨珠挂在玻璃窗上,被室内的灯光映得闪闪发亮。
她在窗前站一会儿,回到桌边,登陆MSN。
文晓慧的头像是亮的,在线。
谭斌点开会话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盘托出。
文晓慧问:“他吸引你?”
谭斌说:“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样。”
“致命的诱惑?”
“对,不介意飞蛾扑火。”
文晓慧沉默,谭斌看到下面的提示,一直显示为文字输入状态。过了很长时间,页面上跳出来一句话。
“我一直觉得沈培的性格太软弱,总有一天会拖累你。但是这个程睿敏, 给我的印象,云山雾罩更不靠谱。”
“……”谭斌表示不满。
“我胡说八道惯了,你别介意。可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网上看过一句话,送给你。”
“什么?”
“决定命运的,不是你面临的机会,而是你做出的选择。”
谭斌盯着屏幕半天没有回复。
文晓慧再发过来一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你要问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废话)。”
这个问题,正是谭斌反复拷问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头看,总有些难以割舍的瞬间,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并不想否定过去,他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事实上,我不知道到底谁错了,想来想去,好象只有我错了。”
“我只问你,假如他恢复,你还能象以前一样对他吗?你们还能回去吗?”
谭斌感觉烦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遇到问题你就想做鸵鸟,没出息!”
“讨厌!”
“看,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闭上眼睛问问自己的心,什么能让你更快乐?再罗嗦一句,你不为自己打算,没有人会为你打算。”
带着这句话,谭斌皱着眉头睡了。
文晓慧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世间的事永远不会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那天的工作日志里,她写下这样一句话:“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就是承受的能力永远大于改变的勇气。”
PNDD的标书马上就要下来,她想等集采告一段落,再对付自己私人的烦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意想不到的炸弹,爆炸了。
上班的路上,谭斌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响。
她瞥一眼屏幕,见是周杨的来电,便挂断了。
因为距离公司只剩下十分钟的车程。
但是电话一直响,她只好戴上耳机。这个时间的电话,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杨的声音果然失去了一贯的张扬。
售前售后四个部门济济一堂,这种机会并不多见,而且每个人都面沉如水。
起因其实很简单。
北京的一家企业客户,头天晚上进行业务升级,测试过程中出现了不明故障。
工程师欲切换回升级前的状态,却发现备份数据包无法恢复。
惊慌的工程师向MPL维护中心求助,生产线支持很快远端介入,二十分钟后却退出了,理由是发现了illegal的非商用软件,拒绝支持。
追查半个月前的记录,的确有人安装了一个没有任何产品代码的试用版软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码。
半夜被叫到现场的技术经理,和生产线试图协商,先恢复客户设备,再追查非法软件来源,结果生产线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写了一封邮件,发到生产线总经理的邮箱里,强烈谴责这种置客户利益于不顾的行为。
没想到生产线的态度更加强硬,回复中明确指出,商用设备私自安装试用版软件,违反公司Policy在先,已经严重伤害到公司的利益,应对责任人严惩不殆。这封邮件的抄送名单里,不但囊括了各大区经理,甚至出现了全球副总裁的名字。
两家的扯皮,并没有给解决问题带来任何帮助,反而耽误了时间。
当地工程师几经努力,依然无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时间,设备仍未恢复。纸包不住火,客户的老总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骂MPL江湖骗子,一封措辞严厉的抱怨信,立刻传真到刘树凡和李海洋的办公室。
火烧到谭斌身边的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收拾。
听到如此荒唐的细节,她气得手直哆嗦。痛心经营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户信任,就在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面前顷刻坍塌。
如今又处在PNDD集采的敏感时段,等于自动给其他厂家提供攻击的工具。
事态已经坏无可坏,她反而变得冷静,当即制止服务和技术部门的相互指责。指出当务之急的两件事。
对外,通过高层说服生产线提供支持,尽快恢复设备正常运行,并尽力安抚客户,把影响降到最低,其他细节容后再谈。
对内,马上找到试用软件的安装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点,远在欧洲的生产线总经理从睡梦中被唤醒,参加中国区的紧急电话会议。
十二点,生产线的技术专家终于松口,远程接入客户设备。
谭斌在客户处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态没有继续恶化。
愤怒的客户发泄完毕,开始正视现实,考虑如何收拾后事及追究责任,要求MPL提供关于试用版软件的解释。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真正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掉了眼镜。
技术部门根据现场记录,很快找到执行安装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
那个工程师吓得不轻,说话都有点磕巴。项目经理还算镇定,出示了一封半个月前的邮件。
这封信一切换到大屏幕上,谭斌感觉象挨了一闷棍。
极长的一封邮件,经过无数人的回复和转发。
她已无法集中精力去追寻前因后果,只看到最上面一句话:经确认,生产线二十天后才能正式发货,可以先安装试用版软件作为过渡。
发信人居然是方芳。
收信人一栏中,只有项目经理的名字。
会议室中的人陆陆续续退出去,谭斌脸色铁青,闷头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进会议室。
她忍住怒气发问:“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
方芳脸涨得通红,急着辩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谁?”
“是Young 交待的。”
方芳说,一个半月前签合同,销售团队与物流部门的沟通出现失误,生产线真正的发货时间,要比合同中白纸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诺晚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到几个新功能,客户原计划国庆长假前投入使用,到货的延迟,完全影响了他们的业务,于是威胁要按照合同条款索取赔偿。
顶不住压力的项目经理,只好把压力转嫁回销售团队。
方芳去问周杨怎么办,正被销售指标逼得焦头烂额的周杨,冲着方芳嚷嚷:“这些做技术的,怎么一个个跟缺心眼儿一样?不就差了二十天吗?跟他们说,随便找个试用版先装上,货到了一升级,一了百了,谁会知道?”
于是她照着周杨的意思发了邮件。
谭斌听得直摇头,一个个都是心存侥幸,出了问题只想瞒天过海,一错再错。
想了想她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头,“当时太忙了,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把事赶紧了结。”
谭斌支起额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显然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意识。
再叫进周杨,他矢口否认,显得气急败坏,“我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她肯定理解错了。公司的行为准则,我怎么会忘记?”
方芳看着他,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Young, 你说话要摸着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呆着。倒是你,出了事就乱咬,我不得不怀疑你的人品。”
“你……你……”方芳气得浑身发抖,“……你不要脸!”
周杨抱起手臂冷笑,“嗬,都骂上了,是不是要问候我姥姥,我大爷?”
“行了,别说了!”谭斌喝住她,“方芳你先回去,冷静以后再说话,”
方芳用力摔上门走了。
“Cherie,我……”周杨试图说点什么。
“你去现场吧,稳定一下军心,有进展给我消息。”谭斌疲惫至极,甚至有点厌恶,不想和他多话。
凌晨四点,现场终于传来消息,故障排除,设备恢复正常。
谭斌没有睡,一直呆在书房处理邮件。接完电话才松口气,服了一颗安眠药,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得强迫自己休息几个小时,明天要面对的更加艰难,善后,并且处理始作俑者。
这么大一轮风波过去,总要给各方一个交待,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坐在刘树凡的办公室里,她的心情异常低落。
“你要记住这个教训,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 Team,是非常Challenge的任务,松则失察,紧则失衡。”
刘树凡站在窗前,背对着谭斌,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很抱歉。也许是我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谭斌一脸无地自容的羞愧。
这件事一直被捅到总部,她不清楚究竟给刘树凡带来多大的困扰。
此时她宁可刘树凡大发一顿脾气,也比现在的状况让人安心。老板的平静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全是你的错,Ray Cheng一离开,我就该给你们找个General Manager来。年轻啊,到底都太年轻了。”
谭斌没有说话,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过多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由着刘树凡发泄他的不满。
至于新的GM,刘树凡早就物色好的人,却在上任前夕,风闻MPL中国正在进行中的权力僵持,被吓退了。
他话中透出的无能为力的伤感,让谭斌不由不猜测,他是否在为程睿敏的离开感到后悔?
刘树凡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来越大,Young一个人负责整个地区,实在吃力。我想申请增加一个Headcount。”
谭斌想了一晚上,才决定提出这个要求。
北京地区是她手里一只生蛋的金鸡,她不能再冒险,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树凡看着她,“Sales Manager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并没有多余的head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从哪儿找合适的人?”
“有一个人选。”谭斌低声说。
“谁?”
“PNDD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奕。”
“她愿意到你的Team吗?”
“只要您同意,我会找她谈。”
谭斌有把握,自从PNDD开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经很久无事可做。
搁在以前,她不会考虑王奕。因为她一直觉得多数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观,过于专注细节,依赖性强,总有逃避责任的倾向。
真正带了团队之后,她才开始逐渐修正自己的观念。
女性的创新和逻辑思维是有所欠缺,但胜在做事认真本分,韧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现坚强,平时稍微多给点关怀就死心塌地。
所以她愿意给王奕一次机会。
而方芳,虽然选择完全相信她。但从看到邮件的那一刻起,谭斌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公司有明确规定,由于个人工作失误,造成公司重大经济损失或恶劣影响的,将立即解除雇佣合同。
周杨自始至终,没有为他的下属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方芳再次进入会议室,一看到谭斌的气色,马上明白将有什么事发生。
她开始埋头哭,没有声音,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
谭斌把纸巾盒放在她的手边,无话可说,只觉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方芳哭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她安静地说:“Cherie ,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该做什么。”
“我很抱歉。”
“没关系,做错了就要承受代价,离开这里我不会饿死。”
“你放心,我会为你争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头,双眼通红,却勉强挤出微笑,令谭斌不忍卒看。
她说:“Cherie,这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谢谢你。你总是让我与人为善,信守双赢,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好人!”
谭斌神色黯然。
HR的经理敲门进来,谭斌知道是她该退出去的时候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她也没有告诉过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远不要把急人所急当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这些日子透支得厉害,早觉得不妥,如今报应终于到来。
她胡乱吃了颗退烧药就昏睡过去,醒来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再测体温,读数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须要去医院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先拨沈培的手机,关机。再拨市电,响了很久,一个惺忪的女声来接:“喂?”听不出是沈母还是王姨。
谭斌犹豫一下,没有回答,即时按下了挂机键。人在病中耐心尽失,她懒得听人冷言冷语。
文晓慧又住在东城,一个女孩子深夜穿越半个城市,实在不太安全。
一时间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对象。
下地走几步试试,除了腿有点软,头脑还算清楚。于是决定自己打车去医院。
急诊室里测体温、验血折腾一遍,再拿着处方去交款取药,她走不动了。
脑子里越来越混沌,心脏疾跳,双腿更象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走出去五六步远,又退了回来。
“哟,是你呀!看急诊?怎么一个人?没有家属陪着?”
谭斌睁开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过堂风轻轻扬起。
“是发热吗?来,让我看看。”
她手中的处方和病历被轻轻抽走。
谭斌抬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园,总看见你早上跑步来着。”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汤姆和杰瑞的主人啊……”
汤姆和杰瑞,那两只小金毛犬。谭斌对它们的印像,要比它们的主人更深。
她勉强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处方给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烦您,多谢了!”谭斌没有推辞,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了。
太困太难受,她想找个地方就地躺下睡觉。
稀里糊涂的,她感觉邻居在和她说话,然后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她身子一轻,已被人横着抱了起来。
“输液室还有没有空床?这儿有一个高热病人。”
脊背终于落在实处,说不出的舒服,谭斌情不自禁放软了身体。
耳边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凉了一下,随后的刺痛让她清醒,勉强睁开眼睛。
护士调整好点滴速度,低头叮嘱她:“自个儿留意,滴完了按铃叫人。”
谭斌“嗯”一声。
那邻居,护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护士说:“高大夫,您这么明目张胆地串岗,也不怕被抓了扣奖金?”
高大夫笑笑没有回答。等护士离开, 他弯下腰,凑在谭斌眼前,“真是一个人来的?”
谭斌点点头。
“看样子体温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待会儿怎么回家?要不要给你先生或者家人打个电话?”他替她犯愁。
谭斌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摸出手机,准备骚扰文晓慧。
手机的屏幕却一片黑暗。
“没电了?”
谭斌无力地闭上眼睛,勉强动动下巴。
“告诉我号码,我去值班室帮你打。”
号码?谭斌不由皱起眉尖。
平日的记忆,都已经交给手机和电脑了,冷不丁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灯光越来越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是脑海深处,仍有些微知觉。曾经过去的一幕,反复在眼前重映。
他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这个号码,并不在手机里。她刻意地没有输入手机,只为了每次一个个按下那些数字,内心下意识地期待和悸动。
彻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记起的,只有这个号码。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谭斌转头,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帘,已拉开一半,阳光正透过薄纱帘,摇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挡着脸,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团得稀皱。
她试着叫一声:“程睿敏?”
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象被烧热的熨斗烫了,浑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谭斌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青色须根,和微陷下去的双眼。
想来他被折腾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程睿敏凑上前,拿过杯子喂她喝水。
再躺回去,谭斌感觉三魂七魄一一归位,眼珠转来转去打量房间的陈设。
罕见的黑白两色装饰,因房间开阔,并不觉诡异,反而相当别致。
床头贴着整幅壁纸,图案是水墨中国画,一片纠缠不清的烟墨藤蔓顺着墙壁垂挂而下。
她仰起脸,“这是什么?”
“紫藤。”程睿敏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烧得废了?”
程睿敏的声音很温柔,“不是废了,是烧傻了。昨天接到电话,以为碰上骗子,听到你的名字,还是赶过去,看到真人给吓坏了。唉,烧到快四十度一个人去医院,你说你傻不傻啊?”
谭斌轻轻叹口气,“为什么总在我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纳闷,”程睿敏轻笑,“不过欠你一杯咖啡,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想来想去,发觉整个就是一桩赔本的生意,我一直在还债。”
谭斌狠狠瞪他,“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早该知道。”
“太晚了。”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已经被深度套牢,就算现在割肉离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来了。”
他说得极其含蓄。
谭斌移开目光,内心一片澄明。
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开始,走到今天,也不是当初她能料想到的。
虽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预测一三五年后的目标,但她并没有能力预测人心的走向。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这层窗户纸,一直就这么维持着,谁也不愿捅破。
谁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谁先输。这是商业谈判的天规。
感情也一样。
沉默中门被敲响,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送进来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
谭斌见过她,那位大嗓门的钟点工,于是冲她笑笑。
她依然嗓门洪亮,“饿了吧?小程说今天只能白粥就咸菜,你凑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给你炒几个菜。”
谭斌夹着体温计,不方便伸手,只朝床边柜侧侧脸,“谢谢你,一会儿我自己来。”
待她出去,谭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几?”
“周六。”
“哦,对,这周只有四天。过糊涂了,刚想请假来着。”
程睿敏问她要回体温计,对着光线看了看,没有出声。
“多少?”谭斌问。
“三十八度二。”
谭斌松口气,合起掌,“天灵灵地灵灵,还好还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二十年没烧过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墙上,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谭斌等着他开口。
他却低头笑笑,一绺头发滑下来,遮在额角。
谭斌睨着他,“不说拉倒。”
“没什么。”他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够强悍,都烧成这模样了还活蹦乱跳的。行,自个儿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会儿,你要是觉得无聊,让李姐给你找几本书。”
李姐进来送水,顺便带了一摞杂志。
谭斌翻一翻,都是商业周刊、财富之类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边。
李姐一边抹着家具上的浮尘,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谭斌百无聊赖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谁?你说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没睡,刚吃点东西全吐了,说头晕得厉害,才躺下。”
谭斌立刻坐起来。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干嘛?躺着躺着,他没事,让他踏实睡一觉比什么都好。”
谭斌记起他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心里悔得象有几只小手在抓挠。
李姐离开之后,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然后被隐约的手机铃声惊醒。
地板上的阳光换了一个角度,估计已是下午一点左右。
隔壁有人接电话,隔着走廊听不太清楚,但确实是程睿敏的声音,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谭斌竖起耳朵听着,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来。
脚底下直发飘,她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门没有关严,难得能听到他提高声音说话,说的是英语,“……我当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在中国,有它特殊的市场规则,我们现在面临的,首先是生存问题,然后才是发展……”
事涉业务私密,谭斌发觉不妥,立刻无声地退回来。
她躲进卧室的洗手间,撩起温水洗了把脸。
想找点护肤品,寻觅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女性遗留的痕迹。
洗手间里也是黑白两色的主调,看上去象家居杂志中的样板间。洗脸台上只摆着简单几样东西,洁面皂、须后水和两瓶男用护肤品。
最后只好挤出一点男用的护肤品拍在脸上。
她暗自嘀咕,就冲着这个,也得赶快回家。
头发梳直了扎在脑后,重现几分清爽旧观,她拉开门出去。
别墅内已经恢复了安静,谭斌蹭到隔壁,在门外立住脚。
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壁皆是通顶的书柜。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组美式沙发。
程睿敏正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另一只手软软垂落沙发下,象是睡熟了。
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隐隐的愠色,手机远远扔在地毯上。
谭斌怔怔地看一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去,拾起手机放在一边。
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程睿敏,他睁开眼睛想坐起来,谭斌按住他,“别动。”
程睿敏暂时也动不了,一抬头眼前就金星乱冒。
她蹲下来,凝视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个长假。弦绷得太紧,早晚会断的。”
程睿敏侧过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这个老板做的太累,是让你的下属们物尽其用人尽其责,不是榨干你自己。”
程睿敏哑然失笑,“说得不错,可你忘了个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这么想呢?”
谭斌为之语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动一下身体,腾出位置,“谭斌。”
“嗯?”
“过来,陪我躺会儿。”
谭斌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不出声,内心苦苦挣扎。
“谭斌?”声音里有祈求的意味。
看到他眼睑下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谭斌心软了,慢慢躺在他身边,双臂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
幸亏美式沙发宽大柔软,两个成人紧贴着,并不觉局促。
程睿敏撑起头看着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怕我非礼你?”
谭斌闭上眼睛,“我不怕你,我怕我把持不住非礼你。”
象是完全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他轻轻吁口气,低低笑了一声,翻过身紧紧抱住她。
他的脸和她一样滚烫。
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于是放弃,不再动了。
象池水一样包裹着她的,依旧是他身上清淡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低头吻她,嘴唇温软,带着略微凉意,在她的唇间温柔辗转。
房间内听得到钟表的嘀嗒声,还有两人的呼吸声。
谭斌更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越来越快。
“谭斌,”他终于在她的耳边低声说:“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请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我不想放开你。”
经过上回那一幕,再糊涂的人也该明白,她和男友的关系出了问题。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除了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清晰映出她的影子。
“让我把自己的事先理清楚。”她转开脸,声音是涩的,“对不起,请给我时间。”
他久久凝视她,最后放开手,“我明白,我等着。”
过去的人和事,牵连着两年的记忆,放弃的时候血肉剥离,难免疼痛。
她坐起来,“我想回家。”
“你还在发烧。”
“手机昨晚就没电了,我得回去充电,怕误事。”她胡乱找着理由。
“回去谁照顾你?”
“我有朋友。”
程睿敏沉默,过一会儿说:“好,我送你。”
又睡了两个小时后,他不顾谭斌的反对,坚持开车送她回去。
路上两人都竭力维持轻松的气氛,谭斌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事。
“就为这个伤心?”趁着红灯,程睿敏腾出手掐掐她的脸,“你经的事儿实在太少了,多经历几回就适应了。”
谭斌被打击到,推开他的手,哼一声:“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程睿敏微笑,“我记得有一个人,刚升职的时候,对两权分立这种事,简直是深恶痛绝,如今她自己也学会了。”
“那时候比较天真。”谭斌脸红,“前天晚上我想来想去,既然无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没有精力天天盯着,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们自己制约自己。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一时想不出来,算是个权宜之计吧。不过很遗憾,这种方式牺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总要有代价。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只有做到相应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难处。”程睿敏言辞间有太多的感慨。
就像现在他才能真正理解,在Global和中国区之间小心周旋,如履薄冰有多么艰难。如果时光在此刻倒转,他在MPL和刘秉康的关系,也不会走到最后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谭斌的神色有些黯然。
程睿敏轻蹙着眉想了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让她投份简历到网上,我那儿还在招市场助理。”
谭斌挺意外,“我没这个意思,不想让你为难。”
程睿敏还是微笑,“我还不至于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择手段把你骗过来了。”
谭斌横他一眼,心说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专心开车,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说起来很矛盾,栽过跟头的人,再爬起来对自己的评价会比较客观,不会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别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对真实的自己,是件很残忍的事,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样子。”
谭斌扬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调,什么时候趾高气扬过?”
“看,说着说着自己就暴露了。别人眼里的你,和你心里的自己,总是有差距的。”
“嘿。”谭斌被堵得说不出话。
从开始他就喜欢教育她,每次都让她半边脸麻辣辣许久不褪。
到了目的地,谭斌解开安全带,“我回去了,你也别让人担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没事。”
他不由分说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和一包药,转身就进了电梯。
谭斌只好跟进去。
电梯里他搂住她的腰,谭斌扭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随他搂着。
控制板上的数字随着电梯的上升一路变幻,到达谭斌的楼层,叮一声滑开双门。
门一开,谭斌顿时楞在当地。
沈培坐在她的门口,神色憔悴不堪。
三个人面面相觑。只不过谭斌看的是沈培,沈培看的却是她身边的程睿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睿敏,他不动声色地向沈培点点头,“您好。”
搭在谭斌腰上的手,却不由自主紧了紧。
沈培站起来,惊异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容色出众,站在谭斌身边,两人的气质相得益彰,如一对璧人。
沈培的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但平日的修养,还是让他露出勉强的笑容,“幸会。”
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只有谭斌感觉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问沈培:“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培从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你病了为什么不回家?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面对他的焦灼和担心,谭斌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解释,这一刻无比鄙视自己。
她唯有硬着头皮低声对程睿敏说:“你先回去吧,对不起。”
程睿敏的手从她腰间慢慢滑落。
他笑笑,不再看她 ,将手中的包和药都递给沈培,“她还在发烧,记得让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里我留了张纸条,是口服药的剂量和服药方式。”
沈培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后退一步。
一直洞开的电梯门,恰在此时阖上,砰一声撞在他一侧的肩膀上。
这声音让谭斌的心颤了一下,紧紧缩成一团。
他揉着肩膀进了电梯,笑容依旧从容,“再见。”
电梯门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阖上,剩下的两个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视,无言以对。
谭斌受不了这种压力,想起昨夜求助无着的惨状,心又硬起来。
她挣脱沈培的手,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沈培跟进卧室,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他身上胡乱套着一件厚绒外套,里面还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裤子上沾满了灰尘,脸颊上也抹着几道。
谭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顿一顿想起高大夫,答案已不言而喻,随即换了问题,“你怎么过来的?你妈知道你出来吗?”
沈培抬起头,目光炙热不安,看得谭斌心中忐忑。
他却依然不肯开口。
她叹口气,取来湿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脸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么地方?哪儿沾来这么多灰?”
沈培忽然推开她站起来,一声不响走进浴室。
谭斌扔下毛巾呆半晌,觉得浑身无力,索性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
身体逐渐回暖,刚有点迷糊,浴室里一声闷响,让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沈培在浴室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着卫生间的门。
门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似是充满痛楚的喘息声。
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把扭开门锁。
沈培倒在浴缸前,双臂护着头脸,身体蜷缩成胎儿形状,抖得象风中落叶。
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经脱了一半。
谭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却拼命挣脱开她的手臂。
“你走开!“他喘息着说。
“小培你放松点儿,我来帮你。”谭斌试图安抚他。
“你走开吧,谭斌。”沈培微弱地说,“求你了,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了,求你!”
他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哀求,谭斌松开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静听着浴室里的动静,牙齿控制不住嗒嗒作响。
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响起,她靠在墙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时间如此漫长,似已停止移动,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象贴着她的头皮碾过。
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沈培开门出来,坐在梳妆台的软凳上。身上仍然套着那身衣服,只有头发在湿淋淋地滴水。
谭斌取出吹风机为他吹干。
新长出来的头发已有一寸多长,依然柔软黑亮,曾经骇人的伤口,隐藏在浓密的发根下,几乎看不到了。
吹风机打到了最大档,出来的风已有些灼热,他的脸依旧触手冰凉。
空洞单调的风声里,沈培抬起头,对着镜子笑一笑。
那是谭斌见过的最脆弱最无助的微笑,但一经绽放,却带着动人心魄的灿烂和强韧。
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迷乱,恢复了以前的清澈和明净。
“谭斌。”
“什么?”谭斌关掉吹风机。
“我们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说。
吹风机脱手,落地之前谭斌及时揪住了插线。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几天来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同样的话,从事事以她为重的沈培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人惊心,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并没有把说再见的机会留给她。
“只能这样了吗?”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抬起眼睛。
“我想只能这样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神色平静而温柔,“谭斌,别再骗自己了,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啪一声响,谭斌手里的吹风机还是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下意识地把电线绕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个人,现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象小孩子看到糖果。”
谭斌苍白地看着他,紧闭双唇。
她在心中预拟过这个场面,但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会如此疼痛而残忍。
或许只是因为说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声音里有无奈和失望,但听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个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妈说你打电话来,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觉得心惊肉跳,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来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门外等着,可是你一直不回来。你不是问我去哪儿了吗?后来我去了世纪坛艺术馆,咱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躺在那儿从头到尾地想,谭斌,以前我总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间就豁然开朗。”
谭斌沉默地聆听。
“在甘南的时候,牧民带着我南迁,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吃的,他们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强迫喂给我……”
谭斌的身体轻颤了一下,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
他一向有轻微的洁癖,尤其受不了膻味,平时基本上不吃羊肉,偶尔经过烤串摊,闻到那股味道就会有反应。
“我的反应,你也能猜出来,吃了吐,吐了又被强灌,那段日子太难熬了,我一点儿不想坚持,想放弃,可我一直记得,我承诺过你一件事,我不能太自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回来见你,我一直想着你,想着我认识你之后的每件事,想着这些才能强迫自己活下去。”
谭斌低下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涌出来。
“可是昨晚我突然发现,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一次都没有。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他笑得有些凄凉,“我从开始就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直到现在你也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沈培,你这么说并不公平。”谭斌倔强地回答。
那些过去的美好和温暖,同样沉淀在她的心里。
“是,也许。也许你以前爱过我,但现在不爱了。你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可我帮不了你。”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沈培,”谭斌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嗦,“你有没有问过,从你失踪之后,我都想些什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这么简单。”
他终于想明白了,跳出来了,才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透彻。
可是这些日子她经历过的恐惧、伤痛、忧虑、沮丧和煎熬,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也永远不会知道。
她要的并不多,不过是疲惫时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谭斌别过头去,明明想笑,眼泪却流了满脸,顺着两颊落在衣襟上。
“对不起。”她说,“沈培,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沈培微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既然选择了就坚持下去,人自私一点儿不是错。”
还是有怨怼,他毕竟不是圣人。
谭斌当然听得明白。
他说得对,眼下这点内疚,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会一直存在,令她惭愧,但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彻底想通了。
沈培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给他打电话吧,以后别再犯傻了,遇到难处总一个人顶着,我告诉你,男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被需要。”
谭斌看着他,知道已无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泪汩汩而下。
沈培凝视她,眼中有不舍,但终于放开手,轻轻关门离去。
他的背影在谭斌眼中模糊一片。
她没有意识到,沈培只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从这一刻起,决绝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她倚着床呆坐很久,眼看着天色渐晚,才想起给手机充电。
一开机,她看到无数个未接电话,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号码。
她一条条慢慢看着,一大滴温热的水珠,噼啪落在手机屏幕上。
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机关机,市话变成了空号。试着打到他父母家,她一报上名字,电话就立刻被挂断。
程睿敏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只在当晚发条短信,提醒她去挂点滴。
谭斌感谢他的缄默。
那一周的时间,她的情绪异常消沉,不愿见任何人,也不想说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琐碎而磨人的细节,需要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直是镇痛的良方。
方芳要离职了,秘书惴惴地征求谭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给方芳办个告别Party。
谭斌坚定地否决,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当众强颜做笑,是件太残忍的事。
方芳最后一次来办公室,谭斌和她约在在楼下的星巴克,问她今后的打算。
她没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网址交给方芳。事关他身前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得不小心,为他也为自己。
只是不经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这样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却低头笑笑:“谢谢你,不用了。我不想呆在这个行业了,想去试试别的工作,或者再去考个学位,回学校做老师。”
谭斌叹口气,“有句最俗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校里环境就一定单纯吗?未必。有利益就有人事纠葛。”
“我明白,只是给自己留个做梦的地方罢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险?”谭斌大吃一惊。
“对啊。我一毕业就来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这几天面试了几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所以我才想试试,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过去,抗过去了,也许将来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谭斌拍拍她年轻饱满的脸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现在看来栽跟头一样要趁早,至少摔倒了爬起来,还有从头开始的勇气和资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 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有。”谭斌看着她,“ 方芳,记着一句话,无论职场还是感情,要替别人着想,但为自己活着。还有,一时失败,只代表暂时不成功,不要轻易丧失信心。”
大公司里一个人的离去,就象投进水面的石头,溅起几点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方芳空出的位置,马上被新晋的员工填补。
王奕也从楼上搬下来,就坐在谭斌的正前方。有时候谭斌会失口把她叫做方芳。
普达集团的集采,还在按计划进行。
MPL各省的销售经理,把从普达省公司挖来的情报,陆陆续续报了上来。经过汇总,整个集采的框架规模及合同总额已初现雏形。
但是传说中这一周就要下来的普达标书,依然不见踪影,严阵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气几乎被拖至最低点。
午休时分谭斌没有随同事出去午餐,趁着办公室无人,她搁起双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侧是空闲了将近五个月的总监办公室。
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透过玻璃幕墙外的光线,映出家具的模糊轮廓。
没有窗户,一张大班台,四把椅子,两列书柜,就是十五平方房间内的全部。
谭斌怔怔看着,在心里计算着,那个位置的价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价。
因为忙,所有的痛觉神经都似完全麻木,就这样浑浑噩噩混到周末,她忽然接到黄槿的电话,请她到沈培的住处去一趟。
这个电话非常不合常理,不过谭斌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就过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沈母和黄槿在等她。
大部分软装饰都已经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几件家具。
“谭小姐,”沈培母亲说话时嘴里象含着一块冰,“沈培搬回家了,这房子马上要借给别人,请你查收一下自己的东西。”
谭斌“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心口却有一小片地方变得冰凉。
近房门处放着两只纸箱子。
“你的东西,都是沈培自己亲手收拾的,没有任何人动过。你最好仔细点点,别拉下什么,以后就不好说了。”
一股辛辣之气直涌上来,谭斌转身,借着低头开箱的机会,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所有的衣物都用软纸包着,化妆品收集在一只藤篮中。
井井有条一向是沈培的习惯。
倒是黄槿看不过去,走过来说:“谭斌,我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声,“黄槿你算了吧,愿意讨谭小姐欢心的人多的是,哪儿轮得到你献殷勤?”
黄槿只好站住,看着她抱歉地笑一笑。
谭斌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勉强压下胸口的起伏。
她并不怪沈母,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一脚踏两船的报应。
临出门时,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别,“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微微一笑,“谭小姐,不敢当,走好。”
把纸箱在后备箱安置好,她已完全脱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车门挤住。
她怔怔握着受伤的中指,眼看着指甲慢慢变成紫黑色,钻心的疼痛终于传递到大脑。
空荡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她象受到冤屈有口难辩的孩子一样,伏在方向盘上嚎啕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为谁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着她的名字,“谭斌,谭斌……”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匆匆抹掉眼泪抬头,是黄槿站在外面。
推开车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黄姐。”
黄槿坐她旁边,言语间充满了歉意,“谭斌,师母的脾气一向这样,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甭往心里去。”
“我没有介意。“谭斌扯过纸巾擦净脸上的狼籍,“只是想不通,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为什么从开始就讨厌我?”
黄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没跟你说过?因为你们的事,他和师母吵了好几回了,其实……其实……你知道沈培是独子,师母一直想让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圈内人。”
谭斌脸上的表情定住,好久点点头,居然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得很艰涩。
原来沈培不愿提结婚的真正心结,是在这里。
她一直自视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骄傲,原来在别人父母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觊觎高门槛的蓬门贫女。
她下意识地把纸巾在手里团成一个球,又用力捏扁,然后问:“沈培现在好吗?”
“还好。他肯按时去见心理医生了,前几天刚录完口供结了案。”
谭斌一愣,“结案了?”
“对。”
“他都说了?”
“基本上都说了。”
“他……他有没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么回事?”
黄槿转过头,“谭斌,你真想知道?”
谭斌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是。”
黄槿叹口气,“其实经过很简单,出人意料地简单。”
每个人的刻骨铭心,在其他人的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寻常八卦,三言两语即可道尽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确实很简单。
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离开国道误入草原深处的无人区,车轮不小心陷入塌方之处,不幸翻车。
沈培只受了点轻伤,同伴李罡却在翻车时被甩出来,压在车身下动弹不得。
因为车体严重变形,随车携带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顶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来。
沈培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李罡的眼睛里一点点消逝。
他从未见识过生离死别,深受刺激,迷乱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无恙。带着无法承受的自责,他没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选择逃离了车祸现场。
向南只走了几公里,便迎头遭遇到两个逃狱的毒贩。
对方的衣物虽然破烂,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名字,让沈培意识到危险的信号。
他主动把食物和随身的现金相机都取出来。对方索要腕表时,他犹豫了片刻。
这只表的表盘上带有指南针,靠着它才有可能走出这片无人区。不过挨了两拳之后,他还是乖乖解下腕表递过去。
当对方开始觊觎他的皮夹克和冲锋裤时,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温度已经相当地低,没有水没有食物,再没有御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一个人终难对付两个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强行脱去外衣,挣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这一刻的羞辱,成为他后来睡梦中不间断的噩梦,难以摆脱。
他的嘴被强行捏开,呼吸随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围。
他不断地干呕,挣扎中摸到扔在一边的三脚架。那是他用来探路和自卫的工具。
他用尽力气抬起手,对方惨叫一声跳开,他的头顶因此遭到沉重的一击。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视线渐渐被浓稠的血浆遮盖。
决意灭口的毒贩下了重手,钝器击打在肉体上,鲜血飞溅,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了一切。
他的记忆就从此时开始混乱,以后的日子,一旦重复脱衣服的动作,就如一柄利刃,刹那划开黑色的记忆,令他清晰记起每一寸肌肤上灼热剧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体,意识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点清明,他想起昨天他才向谭斌求过婚,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让他举起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他要好好地回去见她,不能伤了脸让她担心。
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切知觉。
两个逃犯以为他死了,随即卷起所有的东西继续向西逃亡。
半夜的时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浇醒,雨停后他看到满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
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谭斌。
他终于辨清方向,朝着南方爬过去。南边就是拉朴楞寺,车队约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里,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结束,车厢里是无声的寂静。
过了很久,谭斌摸出烟盒询问,“可以吗?”
黄槿点点头。
谭斌低头点烟,嘴唇却哆嗦得凑不到打火机上。
“你也别想太多,沈培只是运气不好。” 黄槿接过火机替她点着,“那位心理教授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人就会本能选择逃避,只有拿走他的一切,他才会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们分手,对沈培,也算是休克疗法吧。”
谭斌用力吸口烟,“黄姐,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那种特没品的女人?为更好的选择不吝伤害别人?”
黄槿许久没有开口,象在考虑如何措词,最后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沈培就是运气不太好。”她看着谭斌,有些疑惑,“不过你真的在乎别人的想法吗?你们白领不是特自我的一个人群吗?”
谭斌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比哭更难看。
“谭斌,”黄槿望着窗外,轻声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沈培。他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特别脆弱。十九岁刚出道的时候,有个画评家把他的技巧批评得一钱不值,他赌气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烧了个干净,发誓再不做画。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国呆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画笔。”
谭斌闷头一口一口地抽烟,并不出声。
黄槿看着她泛青的脸色,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谭斌用力把烟掐灭,“黄姐,谢谢你,我走了。”
黄槿把一件东西放在她的膝盖上,“沈培的车和东西,公安局都发还了。这是他让交给你的,说如果你愿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了。”
那是一张自己刻录的光盘。
黄槿推开车门准备离开,又回头笑一笑,“对了,他还说,谢谢你把小蝴蝶带给他。”
光盘里的内容,完全出乎谭斌的意料。
一段数字摄像,开始是一望无际的桑科草原,起伏叠宕的黛色远山,红墙白顶的藏式建筑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画外音:“你这小妞儿总是忽悠我,自己说说放我多少回鸽子?你不肯来是吧?我拍给你,回家我馋死你……”
镜头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手。
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把女朋友宠成这样。将来娶了媳妇儿,也是一结结实实的气管炎。”
沈培:“滚一边去,甭挡着我!”
“你们看,沈公子居然气得噘嘴,来来来,牵头驴来!”那人大笑,画面外随即传来嘻嘻、哈哈、呵呵各种笑声。
沈培:“李罡你让开,不然我踹你了啊!”
镜头被切断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现眼前。
他什么都拍给她看,包括草丛里滚羊粪球的屎壳郎,镜头特有耐心地追着那行动笨拙的昆虫。
“斌斌你见过这玩意儿吗?多好玩啊!”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谭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镜头拉远再拉近,日出日落,阴晴雨雾,不停在眼前变幻,画面最终出现了一片雪花。
结束了。
如影院中的终场,几十分钟浓缩的笑泪悲欢之后,屏幕上终于映出雪白硕大的一个“完”字。
开始时李罡的声音,也许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几天后他的魂魄永远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来。
沈培在同样的地方,丢失了他的天真,还有他的爱情。
他用这样一段录象,最后一次和她说再见。
谭斌一个人上街去逛,人来人往,暮色渐渐苍茫。夕阳的余晖透过薄云,街边金黄的银杏树叶,被抹上一层绚丽的红色。
她从旧式小区中穿过,四周充斥的是热闹的市井风情,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街边摆满了小摊,空气中溢满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
那是小时候她经常吃的零食,三五个要好的同学一路放学回家,一人手上一只豆腐串,吃得嘴边都是红油。
后来很长时间,她再没有站在街边吃过东西,她也再没有过那种单纯快乐的心境。
每天追随身边的,是无尽的焦虑和担心。
焦虑下个季度的数字,焦虑和老板的关系,焦虑别人比自己爬得快。
她摸出零钱,专门下车买了一串,也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酱。
回到车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顿时汁水四溢,溅在她浅色的外套上。
豆腐很烫,烫得她舌尖几乎麻木,味道却没有她记忆中的好,咸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养刁,难以接受这种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她还是一块块慢慢吃完。
也许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可是就算此刻回头,明白如何去爱,却再也找不回原来那个人了。
第二天她去了一个地方,初夏的时候她和沈培来过。
风景依旧,只是湖水不再碧绿,因为倒映其中的树林,已经呈现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层次,金黄、火红间杂其中,渐入佳境。
周围依然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林间树叶的沙沙声。
依然是午后,厚厚云层后的太阳,象一个橙色的蛋黄,挂在枝叶间。
但是风很冷,无遮无拦,透骨的凉。
她紧紧裹起风衣。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自己选择了一个人站在这里承受秋风的寒凉。
她只有忍受,愿赌服输。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无数的人和事,好的坏的,无法拒绝只有接受。但就在这些人和事中,人逐渐学会成长。
瞿峰让她彻底粉碎了对男人的幻想,初恋的背叛,是她少女时期最刻骨铭心的伤害。
是沈培令她重拾爱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脱不了注定的结局。
路不走到尽头,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是过客,谁才是可以陪到最后的伴侣。
时间能让伤口痊愈,虽然总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不过人生本来就应是酸甜苦辣尝遍,才能让人有活着的快感。
谭斌抬起头,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想她不会轻易忘记这天的夕阳。
回城的路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一贯的唠叨:“斌斌你一个星期都不来个电话,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担心?”
谭斌的声音非常正常,却在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她说:“妈,我很好,以后我一定记着按时打电话,骗人是小狗。”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落泪。
路边经过的人们步履匆匆,表情各异,奔向他们各自的家门。
生活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难过而改变步伐,仍在继续。
十月的最后一周,普达集团久候不至的集采标书,终于公布了。
还是分技术标和商务标两部分,和常规文档没有太大出入。
技术标的截标日期,是三周后,即十一月十六日。
商务标,包括商务条款应答和最终报价,向后延迟一周,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截标,并当场唱标。
随后是为期十天的全封闭综合评标。
按照技术和商务的加总分数,从七个入围供应商中淘汰得分最低的两名,再把进入ShortList的五名供应商排出名次。
这个名次,对一期招标的后期商务谈判,以及市场份额的分配,都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谭斌和乔利维带着几个销售经理,用一下午时间,把标书内容全部过滤了一遍。
将标书里各省分公司的实际需求,与销售经理们挖到的情报两相对照,虽然个别省份让人大跌眼镜,但整体规模的偏差,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谭斌十分疑惑,看上去相当正常的一份标书,为何会一拖再拖?
找个机会问田军,他回答:“设计院审查各省配置耽误了时间,没别的意思。”
联系其他部门的内线,打听到的消息,都和他的解释大同小异。
与刘秉康商量,他没有太在意,只叮嘱和客户加强联系,边走边看。
虽然难以释疑,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谭斌多想,任务很快布置下去。
工作强度相当大。
最终的技术建议方案书,包括二十多个省的软硬件清单,都要在三周内完成。
除了几个正在进行中的项目,MPL售前所有的资源,几乎都被调动起来。
十六层的会议室,全部被投标团队占满,日日人声鼎沸,热闹得象集市一般。
用夜以继日形容,并不算夸张。
每天晚上九点,当天的汇总会按时发送到谭斌的邮箱里。
她是Bid Manager,要对整个投标期间的协调管理负责。
而内部销售管理系统,流程环环相扣,每天的文件,都需要BM一份份过目,及时批准后才能转至下一步骤。
所有工作完成,回家洗完澡躺下,通常已是凌晨。
有上次高烧的教训,谭斌不敢再大意,每天如常锻炼,即使没有食欲,也强迫自己按时进餐。
只是天天十几个小时盯着电脑,眼球四周的肌肉隐隐作痛,似已不会转动。
抽屉里常备着眼罩,实在难受就躲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闭眼热敷几分钟,出来再接着工作。
一片忙乱当中,反而象完全找回了自己,心情异常平静。
愧疚心痛依然存在,但不再象开始时那样尖锐。
文晓慧曾陪她去医院点滴,听完经过,什么也没有说,只叮嘱她少想多睡。
谭斌问她:“你不打算教训我?”
文晓慧说:“男女之间缘来缘去,各有对错,局外人哪有资格评价是非?”
谭斌刹时泪盈于睫,这是多日来听到的最窝心的话。
难以入眠的时候,她枕着手臂假寐,一阖眼便似听到沈培的声音:“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没想到把她看得最透的,还是沈培。
一直以来,他几乎把她奉做神明,走到尽头,他发觉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京城各大写字楼里出入的白领女性,没有任何分别。
甜蜜的时刻有很多,但谭斌已经不愿去回想。
健忘和迟钝,很多时候倒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
对错无妨,她只想往前走,不愿再难为自己。
这期间王奕帮了不少忙,工作中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这女孩和人交往的态度,在谭斌看来,总是有点儿轻浮。可她嘴甜心细,做事麻利,周围的男性,老中青无论年纪,都挺喜欢她。
和不肯合作的产品经理沟通,她一跺脚一撒娇,对方立刻软化,虽然一脸无奈,还是乖乖听她吩咐。
谭斌叹为观止。
往回追溯几年,她会对这种风格不以为然。如今不得不承认,此方式简单直接,有的放矢,省却了不少无效沟通的时间。
她很庆幸,原是不得已的选择,如今竟是新添了一支生力军。
借着王奕在普达总部的背景,她把北京地区销售额最高的客户----北京普达分公司,调整到王奕的名下。
周杨很不高兴。可他刚捅过的娄子还没有撇清,心里再不愉快也不好说什么。
谭斌不知道自己做得对或错。
她只是反复纠结于一个问题:为什么男性上司的信任,可以让下属热血沸腾,甚至不惜士为知己者死,她对周杨完全放手的信任,却落得如此结果?
没人能给她满意的答案。
闲时询问王奕转职的感受,王奕笑笑说:“总算能做点儿实事了,挺累,可是心情愉快,好过以前云山雾罩,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谭斌点头,“那就好。”
“说实话,来之前我挺忐忑的。”
“真的?理由呢?”
王奕回答:“ 都说你要求特别严格,以前我就怕你,这回更怕合不来。真正一打交道,却发现你是个挺好相处的老板,理性,又不教条,Cherie,我特别想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机会。”
“Welcome.”谭斌微笑。虽是客套,却是由衷的。
奉承话人人爱听,尤其王奕说得如此自然动听,句句象发自肺腑。
不过谭斌仍然奇怪,“那你当时为什么选择做客户经理?”
王奕低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怕背Quota,感觉压力太大。后来发现,我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每年年终做Performance evaluation时,都觉得无话可说。眼看着和我一起进公司的,都走在前边,我还得从头开始。”
谭斌拍拍她的手背,“别那么想,现在开始也一点儿不晚。只要用心做,每份工作都有它的价值。你想想,在普达总部的这两年,你亲手建起了自己的关系网,其他Sales Manager, 谁有你在总部的关系深厚?”
“是,我也这么安慰自己来着,后发制人嘻嘻……”
谭斌笑笑,问出心中埋藏几天的疑问:“Yvette, 我观察你很久,发现你跟男的打交道,几乎是手到擒来,可为什么在总部那么久,一直没有搞定他们的总工陈裕泰?”
王奕捧着咖啡杯,歪头想了想:“他呀,我就没想过动他。”
“哎,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咱们公司有人得罪过他,还记得吗?”
“记得。”
“你知道得罪他的人是谁吗?”
谭斌拿笔敲敲她的脑袋,“别吊胃口,快说!”
“就是Ray Cheng啊。”
谭斌手里的圆珠笔啪一声,差一点脱手飞出去。
“那时候他是我的Line Manager,您说我哪儿敢去刻意讨好老陈呀!”
谭斌又开始啃咬杯沿,“Ray怎么会得罪他呢?”
“听说啊,我也只是听说,有回在一起吃饭,当时的北方区SD张彤也在,已经喝多了,老陈还按着她硬灌,大概场面太火爆了,Ray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劈手把那杯酒给泼了,梁子就这么结下的。”
谭斌静默一会儿,“就这样?”
“啊,就这样。”王奕摊开手,“别看Ray现在四平八稳,当年也是一热血青年。据说老陈狠狠告了一状,他差点被开掉,是张彤拼命保下他。”
谭斌只是点点头,对此不便发表任何意见。
但想起陈裕泰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她又多少有些疑惑,“老陈迂是迂点儿,可不象那种人哪?”
王奕撇嘴,“怎么说呢,有种人吧,出身特苦,小时候受压抑过度,虽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爬上来,可他心里总是不平衡,觉得社会和周围人都欠他的,所以他喜欢看别人吃苦,在他面前做低伏小……”
“行行行,别再做心理专家了,该回去工作了。”谭斌及时制止她。
公开议论客户隐私并不是个好习惯。
王奕耸耸肩,乖觉地住嘴,回座位干活去了。
谭斌发会儿呆,又探过身叫她,“Yvette, 想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
“什么?”
“有时间你去努力努力,务必请老陈出来吃顿饭。”
“我尽力吧。”王奕拖长声音,无可奈何地答应,“要我做陪吗?”
“不用,你只负责把他约出来。”谭斌笑,“我准备祭出神龙教护身大法,怕你内力太浅,抗不住半路吐了,戏就演不下去了。”
坐下来继续工作,邮件中看到一处疑问,她取过手机,想拨个电话给同事。
屏幕上显示出一列起始字母为R的姓名。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个简单的字母,“R”。
那是她终于输进手机的一个号码。
可是他没有再来过电话,好像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不知谁的计算机轻轻放着音乐:不敢问却一直想问,你心里藏着什么人,不敢猜却一直想猜,如回去有没有可能?我不够完整,你给的从来不够完整,你一个语气都无法确认,这种缺乏是什么象征……
谭斌托着下巴看屏幕,微微苦笑,只觉歌词甚为讽刺。
终于听不下去,起身离开办公室,溜到附近的星巴克。
她不再点最爱的焦糖玛琪朵,而是换杯朴素的黑咖啡,狠狠加了双份的糖。
此时西斜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她喝完咖啡,踌躇半晌才不舍地离开,回去接着埋头苦干。
这天回家比较早,也已经过了十一点。谭斌在自家的车位上停好车,拎起钥匙目不斜视地往公寓走。
路边有人叫她一声:“谭斌。”
那个声音让她一机灵,转头望去,就见路边停着一辆车,一个人靠在车门处,含笑看着她。
他穿着黑色的商务正装,衬衣的钮扣已经解开一粒,领带结扯歪在一边,但依然英俊得难以形容,微敞的领口,拉出的每缕线条都象有一种诱惑存在。
谭斌愣住,仿佛被催眠一样,近乎贪婪地看着他。
这个人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总给她不真实的虚幻感。
程睿敏走近,语气熟稔,好象昨天才和她见过面,“这么晚才回来?”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显然是刚从酒会宴席之类的场合退下来。
谭斌只好也做出没事人的样子,“啊,工作太忙。”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抬到中途又改了道,只说:“你瘦了。”
谭斌笑笑,“正在应标,人人都掉了几斤肉。”
“是吗?”他低头凝视她,目光中似有无限怜惜。
谭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转开脸。
他的手还是放在她的肩上,停留片刻:“这两天多少度你知道吗?怎么穿这么少?
“早习惯了。”谭斌犹豫一下,“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刚从酒店出来,顺路,就拐进来碰碰运气。”程睿敏说得很坦然。
谭斌哦一声,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想了想说:“跟我上去吧,你也喝杯茶醒醒酒。”
程睿敏的样子,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不用不用, 时间太晚,不多打扰,我马上走。”
谭斌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上回三人碰面的那一幕,仍让他心有余悸。
“那就花园里走走好了。”看看他搭在臂弯里的风衣,她淡淡补一句,“你最好把风衣穿上。”
程睿敏顺从地套上风衣,跟在她身后,走进冷冷清清的花园。
前两天刚有一场寒流过境,室外气温骤然下降,只有十度左右。
但是刮了两天两夜的北风,吹走了北京上空的灰色雾霭,那夜墨蓝的天空显得特别明净。
踱到树荫下的暗处,谭斌站住,问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担心你见了我的电话会立刻挂掉。”
他说得完全属实,谭斌无法反驳,只得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回家?”
程睿敏朝楼顶抬抬下巴,“你房间的灯一直没亮。”
谭斌起了疑心,“你等了多久?”
“刚到。”他依然坚持,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谭斌站在他对面, 手插在大衣兜里并不说话。黑暗中她的轮廓愈加柔和,两只眼睛晶光闪烁。
程睿敏被看得狼狈,退后两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挨下来,他已无法站住。
“谭斌。”
“什么?”
“我知道我很冒昧,不该轻易来骚扰你。可我今天实在想找个人说话,如果让你觉得困扰,我很抱歉。”
谭斌端详他片刻,慢慢说:“那我半夜把你叫到医院,是不是也该说抱歉?有什么都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关你的事。”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做罪人,不用再拉其他人下水。
程睿敏被噎住,半天做不得声。过一会儿他象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忽然绽开笑容。
那个笑容竟让谭斌感觉辛酸,即使在暗影里,也能看到他眼底透出的如释重负。
积攒多日的薄怨渐渐融化,她心一软坐在他身边,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睫毛的阴影似黑色的蛾翅,静静驻留在面颊上。
“那允许我猜一猜,签了一份重要合同?”
程睿敏忽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谭斌拉拉他的领带,“这条领带,至少已有三年历史,三年中所有隆重正式的签约仪式,它都会出现。”
那是一条登喜路,深蓝的底色上,四处散落着小小的白色R字,他英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程睿敏牵牵嘴角,象是在笑,“谭斌,你太敏感了,简直可怕。”
这就算是默认了。
至于那条领带,并不是谭斌的敏感,它曾是公司八卦里生命力最长久的秘密。
每次看到它出镜,她都忍不住暗笑,觉得款式巧合得惊人,也自恋得惊人,和他平日低调的风格,完全不搭调,他却毫不在意地戴着它招摇过市。
“那么,你们代表处注册升级分公司了?”谭斌追问。
代表处是没有资格签订商务合同的,所以她才如此猜测。
“你猜的,全中。”程睿敏迟疑片刻,终于开口,“我们刚和众诚公司签了一份frame agreement,双方在Strategy Level进行全球合作。”
这下轮到谭斌大吃一惊, “你们和众诚?”
众诚也是此次普达集采的入围厂商之一,算是本地供应商中的领军人物。
“是,本公司在中国大陆的第一个program。”
“Oh, really?”谭斌张大眼睛,困倦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你不会蒙我吧?挺大的事,怎么事前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之前的消息,是封锁得比较严密。两个小时前才正式签字,最迟后天,应该就能看到新闻了。”
“就是说,从此你们要高举民族产业的大旗,铁了心支持Local公司了?”脑子里仿佛有火花闪了一下,她还没有抓住,那点火花又熄灭了。
“可以这么说。上次CEO来中国,费尽心思才让他意识到这点,当时就拍板定下的基调。欧洲的研发中心,年后可能要搬一部分到中国来。”
“这些天你一直在忙的,就是这件事吧?”
程睿敏点点头,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喜庆之意,“折腾几个月总算落停。今天的感觉很奇怪,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了今天的结果,上海、北京、欧洲三点一线,四个月内他飞了无数趟,差点把命扔在一万米的高空航线上。
谭斌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脚尖, “明明是件好事,您怎么意兴阑珊的?”
“有点感慨,你应该能理解。十年前这些本地企业起步时,饱受跨国公司的打压,十年后我却要靠着他们的青睐,才能跨过中国的行业壁垒。”
对他的郁闷,谭斌深表惊异,“看来您的身份转换还没有完成,程首代,哦不对,应该荣升程总经理了,忘了恭喜,您现在不再是和洋奴,您已经弃暗投明回头是岸了。”
程睿敏看着她差点笑出声,“挤兑我?”
“小的不敢。不过和内资合作,磨合期注定很长很痛苦,我对您致以万分同情。”
程睿敏还是笑,“你说得对,可这是大趋势,不可逆转,整个行业遍地黄金的传奇,已经彻底结束,如今的市场,不再是十年前的中国,总要有人先行一步。”
谭斌依然在消化这个消息,不过她真正想的是另一件事,“正好评标前众诚的利好见报,这时机选的,啧啧,你们用心真险恶。”
“两码事,我们的合作方向是海外市场,你别往一块儿瞎琢磨。”
“哼,司马昭之心,得了,以后咱们就彻底是两条船上的了。”
“谭斌。”程睿敏拉过她的手,“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说点儿别的行吗?”
他的唇印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却格外轻软柔腻,谭斌心口一荡,要说的话便堵了回去。
他摸索她的脸,满心苦恼, “想见你,见了面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谭斌轻轻叹口气:“很不幸,我也是。”
两人之间真正有了开始的条件,反而都拘谨起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只好拿不相干的话搪塞。
她看着程睿敏,程睿敏也看着她,面面相觑片刻,他张开手臂,把她裹进自己的风衣里,紧紧抱住。
触摸到他衬衣下透出的体温,谭斌突突乱跳的心脏顷刻平静下来。
他一直给她踏实的安全感。
犹豫一下,她伸手搂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肩膀上。
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那是寒风里唯一感觉到温暖的地方。
程睿敏低头,小心翼翼地吻她,因为得来太辛苦,有不能置信的错觉。
谭斌的回应有点慢,却比他激烈。
他呻吟一声,按着嘴唇躲开她的牙齿,“你干什么?”
谭斌说:“我讨厌你!”
他压着声音低笑:“讨厌我是这种待遇?那求求你恨我吧,我求之不得。”
谭斌一个呸字只吐出半声,又被他堵住了嘴唇。
“谭斌,”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
谭斌说:“再看就管他收费,不能免费娱乐他。”
程睿敏大笑,捏捏她的鼻尖,“你这个家伙。”他停一停,“不过你总算肯笑了。”
谭斌摸摸自己的脸,好象肌肉是开始软化,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她在心里嘲讽地笑笑,以为需要很久才能从负疚里走出来,原来这么快就已经释然。
可见人情薄如纸,世间并没有永远这回事。
她刻意离他的身体远一点儿,“换个地方好不好?我觉得象处身西伯利亚。”
程睿敏为她竖起大衣的领子,“太晚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谭斌问:“你不是还有话要说吗?”
他低头想了想,“好象该说的都说了,至少今晚能睡着觉了。”
“就因为签了个破协议?”
“你说呢?”
谭斌冻得直哆嗦,不打算和他耍嘴皮子,“那我走了。
“先别走,商量件事。” 程睿敏一把拽住她的手,再次拉进怀里。
“说。”
“我要你的时间,每天一个小时,中饭或者晚餐,你自己选。”
谭斌答:“不可能。”
“那么一周三次?”
“一次。”
“两次?”他也相当执著。
“好吧。”谭斌无奈,不再讨价还价,“那就两次,不过时间由我定。”
但随后的一段日子,她并没有遵守自己一周两次的约定。
程睿敏提前透露的消息果然见报。MPL内部开会讨论,认为会给众诚公司的技术标加分,但不会对最终的结果有太大影响。
MPL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完成技术方案建议书,以及向总部申请最大的折扣。
日日周而复始的数字游戏,枯燥而乏味,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到了后来,每次看到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谭斌简直有呕吐的冲动。
和程睿敏见面,就成了唯一的调剂。他的电话一来,她的心先就飞了过去。
其实见了面也做不了什么,有时候她赶时间,他为她带快餐来。明明胃口不佳,她还是象吃药一样勉强下咽。
偶一抬头,见程睿敏正怔怔地盯着她。
她诧异地问:“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理理她的鬓发,过一会儿说:“我心疼。”
谭斌的嘴和牙齿停下了所有动作,低头看看咬了一半的三明治,嗓子就有点哽咽。
她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勉强笑笑,“真肉麻!”
他一声不响搂过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
他沉默,她也不想出声,唯恐破坏这一刻的静谧和温存。
车里只有低低的音乐声在隐约回旋,是那首《Answer》。
I will be the answer,At the end of the line,I will be there for you,Why take the time,In the burning of uncertainty,I will be your solid ground……
空灵的女声音色纯净,如耳边的低语。
车窗外就是使馆区附近的街道,枝头尚未脱落的梧桐叶,遮蔽了路灯的微芒。
他的衬衣外套了件羊绒背心,细软的羊毛蹭着她的脸颊,温煦贴心。
她听到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低沉而规律,令她心神安宁。
可惜如此相处的机会也并不多,更多时候她累得东倒西歪,吃完饭精神一放松,说着话就睡着了。
他无限容忍她,把车停在她办公室附近,坐在驾驶位等她睡醒一觉,再送她回去。
谭斌的歉意越来越深,他也很忙,但仍肯陪着她浪费时间。
每见一次面,他眼下的阴影就似加重几分。
谭斌揉着他的眉心,“合作很难是吗?”
“嗯,”程睿敏闭上双眼,“观念太多冲突,几乎天天都在死磕,我快把这辈子的耐心用尽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手指修长,但毫无血色。
谭斌握住他的手,“真对不起,“她说,“抽不出太多时间陪你。”
程睿敏笑笑,却不大介意:“这是小事,非常时期我愿意迁就,不过亲爱的女士,请记着,欠我的,我保留追加利息一起偿还的权利。”
他只有一个要求:“私人时间我们可否不谈公事?”
“好啊。”谭斌一口答应,“那我们就来谈谈,那回在塘沽,你先用色相极尽引诱,然后再挖人墙角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程睿敏立刻顾左右而言它,“哎,纳斯达克指数今天居然下跌了十个点……”
谭斌气得牙痒,但对方不肯配合,她也无可奈何。
比这些略大一点的事,却让她紧张。
他打算带她去见一个人。
乍听到这个建议,谭斌吓坏了,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觉得太早了点儿?”
程睿敏忍笑看她一眼,“你想到哪儿去了?又不是带你去见公婆,探探病人而已,至于吓成那样?”
“是亲戚?”谭斌表示讶异。
“不是亲戚,是这些年真正关心我的一位长辈。”
谭斌发觉此刻他脸上苍茫的神情似曾相识,就象当初他离开MPL,满眼万念成灰的凄惶。
她曾因那个表情而心动,如今却情愿它永不再出现。
提前安排好工作,下了班她上车跟他走。
程睿敏的车停在公司侧门一百米外。这方面他一向小心,不愿给谭斌带来任何麻烦。
谭斌走过去,头发已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先用发卡盘在头顶,对着镜子照一照,觉得露出尖尖的下巴,形容过于单薄,又把头发放下来。
程睿敏从未见过她如此怯场,不禁惊奇。
谭斌尴尬地解释:“我一向没有老人缘。” 沈培母亲留给她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程睿敏拍拍她的头:“我喜欢就行了,你怕什么?放松放松……”
谭斌只能依单照办,“好吧。”
下班高峰,北二环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遇到红灯能排出三百米外。
程睿敏见怪不怪,停车间隙索性取出报纸翻阅。
谭斌也凑过去靠他肩膀上,掀到后面的娱乐八卦和文化版,漫不经心地浏览大标题。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许久不能移动。
有条不显眼的新闻映入眼帘:青年画家沈培拍卖旧作,所得款项尽数捐献甘肃省希望工程。
她本能地缩回手,神色有点僵硬。
程睿敏没有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前方变灯,长长的车龙开始挪动,他放下报纸跟上去。
谭斌挣扎半天,还是取过报纸,把那条新闻细细看了一遍。
新闻中说,沈培的一幅近作,《最远的距离》,会上备受关注,以42万的价格落槌,创下此次拍卖会,也是他个人作品的最高价。
文章最后提到,沈培将于年底受邀赴法,作为青年画家的代表,参与筹备中法艺术家的交流展览。
那幅画,旁边就附有照片,青绿的底色,层层灰暗蔓延,纠缠的枝蔓间两张模糊的人脸,谭斌再熟悉不过。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沈培卖掉这幅画,等于彻底埋葬了过往的一切。离开她,他竟象火鸟一样开始重生。
谭斌收起报纸,转头望向窗外,忍不住微笑,却笑得苦涩而难堪。
后来一路她都没怎么出声,直到目的地。
一直听说雍和宫附近的胡同里,藏着不少精致的四合院,外面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见识过眼前这一家,谭斌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
高槐深院里日影暗移,满院秋荫萧瑟有声,进门处一座玲珑的雕花屏风,紫褐明润,透出不动声色的富贵之气。
主人是位六十出头的老太太,收拾得干净爽利,举手投足透出一股知性和优雅。
程睿敏恭敬地叫“干妈”,态度异常亲昵。
路上谭斌已经知道,她就是程睿敏那位过世发小的母亲。
她带两人去厢房的小客厅,一路嗔怪道:“睿敏你天天在忙什么?不是我病了,都见不着你的人影。这姑娘是……”
谭斌立即乖觉地微笑:“阿姨,叫我谭斌。”
她看看谭斌,客气地笑:“小谭是吧?我听严谨说了。”
程睿敏马上问:“严谨来了?”
“可不是,那孩子比你跑得勤快。”
程睿敏赫颜,“干妈……”
“没怪你,知道你忙。你看看你的脸,都快跟墙一个色了。”
进了厢房,果然见到严谨。正大马金刀地在屋里坐着,一个人占了半张沙发,两条长腿直接横在茶几上。
这天的严谨穿了件规规矩矩的黑色套头毛衣,掩去不少痞气。看到他,谭斌顿时松弛下来。
程睿敏却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腿放下,象什么样?”
严谨没理他,把腿伸得更长,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小幺,你还欠我一顿谢媒酒呢,打算什么时候还哪?”
“什么谢媒酒?你胡扯些什么?”程睿敏皱眉。
每次到了严谨跟前,他就英雄气短,平日的伶牙俐齿全派不上用场。
他是怕严谨口无遮拦,把上回的事说漏了。虽然那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讲出来还是尴尬。
严谨大笑,利落地翻身坐起来,“妹子,瞧见没有,他是恨不得把我灭口啊!”
“哦。”谭斌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只把鲜花和果篮交给保姆,笑一笑搪塞过去。
干妈用力在他后脑勺拍一下,让他闭嘴,然后对谭斌说:“我们一直等着看睿敏的女朋友,他居然藏了这么些日子才带你来。”
谭斌大大方方地回答:“可能他觉得需要足够的勇气,才敢带我出来见人吧。”
干妈杨起眉毛笑了。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谭斌。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有时候契合得非常微妙。
她说:“睿敏的脾气有时候非常别扭,你要多给他点儿时间和耐心。”
“是吗?”谭斌看一眼程睿敏,“好象他隐藏得很好,还没机会看他现出原形,等明年端午节吧,我多备一坛雄黄酒。”
严谨噗哧喷出一口茶。
程睿敏神色如常,只是斜眼看她,一副打算秋后算帐的样子。
干妈家的晚饭清淡而精致,她一边招呼谭斌多吃,一边看着程睿敏犯愁:“这孩子,怎么吃多少都不见长肉呢?”
严谨嘀咕:“干妈您见过刁德一长肉吗?给他吃什么都是浪费。那点儿东西,全让他拿去长心眼儿了。”
谭斌朝他眨眨眼,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饭后保姆端上水果,几个人挪到起居室。干妈招呼谭斌坐在身边,絮絮问了一些家常问题。
谭斌感觉她的气场虽然柔和,却十分强大,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最后是程睿敏替她解围,岔开了话题。
电视开着,只有谭斌心不在焉地看两眼,严谨早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程睿敏蹲在干妈身边,两人尽管压低了声音,谭斌依然隐约听到她说:“你爸到底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总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涉及别人家的私事,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虽然没有刻意避开她,谭斌也觉自己尴尬,屏住呼吸退了出去。
出了门,看到严谨正站在葡萄架下抽烟,黏稠的夜色中,一点红色的火星在他脸前时明时灭。
她走近,严谨露出一口白牙,随即递上烟盒,“来一支?”
谭斌回头看看身后的灯光,犹豫着抽出一支。
严谨把火机凑她跟前,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问:“不会吧?你怕小幺啊?”
“谁怕他呀。”谭斌极力分辩,“我一抽烟,就要听他教育抽烟有害健康,怪烦的。以前没发现他这么罗嗦。”
严谨哂一声,“你甭理他,这人打小就这样,道貌岸然的,总不招人待见。”
谭斌忍笑忍得烟灰簌簌直落。
其实她一直好奇,程睿敏和严谨的性格南辕北辙,一个爽朗张扬,一个温润内敛,怎么能成为过命的哥们儿?
“嗨,这话说起来就忒长了。”严谨吸口烟,做出回忆状,“高一的事儿了,那时小幺刚从厦门回来,说话还带南方口音。他上学上得早,比我们都小一岁,人长得瘦小,脾气也怪,仗着成绩好老师宠他,见了我们总是爱搭不理阴阳怪气的。我平时最讨厌三脚踹不出屁的人,每回一瞅见他那小模样就想抽他,时不时地撩拨他一下。”
谭斌听得气不过,一口烟全喷在他脸上,“原来是你以大欺小,还好意思说?”
严谨没避过,连笑带咳地说:“我是大哥,能干那没品的事儿吗?愿意代劳的小兄弟多的是。可这孩子吧,挨了打也不长记性,下回见面还那样,为这个他没少吃亏。结果有一天,一小子口无遮拦,说到他爹妈,终于把他招急了。甭看他平时蔫不出溜的,打起架来还真不含糊,抡起砖头就把人瓢儿给开了。我一瞧嘿,欺负到我严谨兄弟头上了,也撸起袖子冲上去。兜里有把弹簧刀,原是想吓吓他的,没想着他抬手一挡,胳膊上划了这么长一口子,血哗哗地往下流……”他在自己手臂上比划着,“喏,就这儿……”
谭斌不禁啧啧连声,“你们打架居然来真的,真见了血呀,那后来怎么收场?”
“唉,我们都给拎到派出所蹲着,通知学校和家长来领人呗。我被我们家老爷子胖揍一顿,然后才知道,他爸妈离了婚,姥爷因为这事被气成脑溢血,刚过世不久。小二,哦,就是干妈的亲儿子,掐着我脖子去找他道歉,我跟小幺说,以后什么都不用怕,大哥我会罩着他,就这么着成了拜把兄弟。”
谭斌长出一口气。果然是这样,难怪第一次去程睿敏的住处,就发现他家里似乎缺点什么。
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后来听到同事提起他的父亲,才想起,那片挂满照片的墙上,有他的外公、母亲、同学和朋友,就是没有他父亲的任何踪影。
严谨扔下烟头,用脚用力碾灭,“那事过后吧,小幺就等于没家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欠他的。”
谭斌错愕地抬起头,“没家了?什么意思?”
严谨被问得更奇怪:“小幺没告诉你?”他挠挠头,“算了算了,当我多嘴,回头你还是问他吧。妹子,哥喜欢你,所以告你句话,小幺脾气磨叽,可人挺好。你想收服他,就一个办法,对他好,恶狠狠地对他好。”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他手插裤兜里,望着她笑笑,“因为这小子有个毛病,别人对他不好呢,他觉得是应该的,人一对他好,他就手足无措。”
最后一句话,象根刺一样扎进谭斌的心里。
那晚程睿敏送她回家,她一直想撸起他的袖子看个究竟。
他纳闷,“你老拉我胳膊干什么,甭捣乱,我开车呢!”
她到底还是看见了,右臂上两寸长一道伤痕,伤口已经平复,只留下一道白印,旁边还有缝针的痕迹。
她把嘴唇贴上去,轻轻蹭了几下。
程睿敏奇怪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谭斌手插进他的头发,凑过去亲亲他的脸,“睿敏。”
“什么事?”
“没什么。”她放低声音,“我爱你。”
程睿敏手里的方向盘几乎打滑, 前面一个红灯,他一脚刹车停下了,转头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谭斌白他一眼:“你明明听见了,装什么蒜?”
“我有间歇性失聪,关键时刻总掉链子,真没听见,再说一遍吧。”
谭斌气结:“仅此一次,过时不候,下回你最好配个助听器。”
程睿敏便不再追问,右臂绕过她的肩膀,手停在她的脖子上,上上下下摸索。
谭斌莫名地感到压力,不禁抗议:“你干什么?”
“算账。”他说,手指作势收紧,“刚才是谁说的,要准备雄黄酒?你才是条蛇,美女蛇。”
谭斌素来怕痒,拼命笑着挣扎:“放手,不然我就喊救命了。”
他却扳过她的脸,紧紧箍着她,不管不顾强吻下去。
唇舌的辗转仓猝而急迫,伴着绿茶清冽的气息,令她情不自禁开启双唇,任他湿润的热吻恣意深入。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开始频闪大灯,并按着喇叭抗议。
谭斌终于挣脱他的手臂,低声说:“咱别做没公德的事,快开车。”
程睿敏放开她,换档起步,过了路口之后才试探着问:“跟我回家?”
谭斌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
于是程睿敏再次失聪:“什么?你大点儿声,我没听见。”
谭斌抬手就拍在他脸上:“小样儿!”
不疼,但声音极响,他捂着脸佯做恼怒,“行,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谭斌不屑地抱起双臂,冷笑:“好,我等着。”
回到他的别墅,刚关上门,谭斌便转身,拽紧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带。
他整个人都俯向她。
“你想收拾谁,嗯?”她故作轻佻地问道。
程睿敏极煞风景地笑起来,“不行不行,这眼神儿,差太远了。”
谭斌手下使力,让他贴得更近,“你说什么?”
他还是笑:“谭斌,你知道演员怎么练习色迷迷的眼神?你得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想象眼前是块油汪汪的五花肉……”
谭斌攒了一路的气势顿时一泻千里,只剩下笑了。
他却趁机把她顶在墙上,顺势吻上她的双唇。
谭斌扭来扭去躲着他,含糊地笑:“我不吃肥肉,只要排骨。”
他的手从她的衬衣下摆伸进去,四处游移,“喏,脊骨在这儿,肋排在这儿,胸骨……嗯,胸骨……”
声音停下来,他的手却留在某处,力道渐渐加重。
谭斌立刻不能动了,半边身体象过电一样酥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倒在他身上,两人身下是客厅的羊毛地毯。
她俯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看不到尽头。
他安静地回望她,唇角轻扬,很少笑得这样纯粹。
谭斌伸出手,一粒粒解开他衬衣的纽扣,柔软的嘴唇贴上去,温柔流连,渐渐向下。
一直向下。
程睿敏万万没有想到,谭斌竟然会取悦他。
他想推开她,却双臂酸软,异样的快感直冲头顶,眼前阵阵眩晕,喘息越来越急。
谭斌后来的记忆颇有点乱。
屋顶的吊灯,忽然就翻转到她的上方。水晶璎珞反射出华丽的细碎光芒,直沉入她的瞳孔深处。
她觉得窒息,喘不过气,浑身滚烫,像要融化在他的身体下。
实际上他的动作轻柔而克制,温情有度,是她自己的心跳窒息了她的呼吸。
她微微皱起眉头,秀丽的脸上辨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程睿敏看着她,只觉一切都有了补偿。
恍惚战栗的一刻,来得快而激烈,如烟花升空,绚烂无比的色彩扑面而来,而后碎片如雪,缤纷坠落。
他伏在她身上很久不动,脸埋在她的胸前,脊背上一层薄汗。
谭斌揽着他的肩膀,把他的衬衣勉强拉好,摸过一件外套盖在身上。
此时正是北京最难熬的季节,还未真正入冬,开放供暖系统有点早,到了晚上室内室外几乎一个温度。
程睿敏十分安静,任她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任何动作。
谭斌以为他睡着了,担心两人在四面透风的客厅里双双感冒,只能狠心推推他:“睿敏,起来。”
他那张两米宽的King Size,到底要比地毯上舒服。
她在浴室洗涮完毕,扔掉浴巾钻进温暖的鸭绒被,满足地叹息一声。
程睿敏已经朦胧欲睡,迷迷糊糊地搂着她叮嘱:“盖好,别着凉了。”
谭斌枕在他的手臂上,“睿敏。”她拨着他的睫毛。
“嗯?”他努力想撑起困倦的眼皮。
“问你件事。”
“说吧。”他心不在焉,已经神游物外。
“严谨说,你十六岁的时候,就没有家了,是什么意思?”
程睿敏一下睁开眼睛,睡意跑得无影无踪:“他都跟你胡说些什么?”
“你甭管他说什么,你先解释解释这段话。”
程睿敏终于撑起身体,认真地端详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干嘛要知道?”
“我想知道,我当然要知道。”谭斌固执地望着他。
“给个理由。”
“你是我的人,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我的。”谭斌把手按在他的心口,象美国总统就职宣誓一样郑重。
程睿敏看着她笑出来,“要不要盖个戳验明正身?”
“咦,提醒我了。明天就刻枚章盖这儿。”谭斌笑靥如花,手挪到他身上肉最多的地方,“上书十六个字:私家专有,非礼勿摸;一定要摸,付费即可。下注:美金一百元起。”
话音未落,她的肩头被人狠咬了一口,忍不住啊一声尖叫。
程睿敏躺回去,无辜地阖起双眼,“ 睡觉。”
谭斌努力侧过头,臂膀上果然一圈红红的牙印,象一个椭圆的橡皮章。
她气得翻身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按在头顶的床架上,变成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程睿敏含笑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谭斌将床头台灯的插线绕在他手腕上,“你说不说?”见他一脸坏笑,又瞪着他补充,“你甭想歪了,这不是在演本能。”
他笑得浑身发颤,“来吧来吧,我甘愿承受。”
谭斌没辙:“真不说?”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撅起嘴,躺到一边不再说话。
程睿敏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注视她:“你就这么好奇?”
“我不是好奇。”谭斌抚摸他的脸颊,“我就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严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难受得不行。”
她十六岁时,还天天赖床,每天都要母亲叫上三遍才肯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换衣服上学,很多时候连头发都是母亲帮着梳理的。
程睿敏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天花板,很久没有说话。
“生气了?”
“上一辈的事,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故事。”他说得言简意赅,声色平淡:“我妈和我爸的婚姻,就带着那时候的特色。你知道,我外公曾是S大的教授,我爸家里却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他们的感情一直不是很好,我印象里两人就不怎么说话。后来我妈开始驻外,我爸忙得天天见不到人,索性把我送到外公那儿。”
谭斌拖过他的手,安抚地放在自己胸前,“那时候你有多大?”
“记不清了,大概六七岁吧。反正等我回了北京,他们就开始折腾离婚,一折腾三年。”他笑得有点讥讽,“当时不比现在,离婚是件挺大的事,单位天天做工作, 外公也专程赶到北京,希望等我高考完再说。我妈跟他说:她死都要离,最后终于离了。”
谭斌睁大眼睛,却没敢出声。这个故事,和她私下猜测的版本不太一样。
“我当时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两个好好的成人,怎么会互相憎恨成那个样子?外公去世后,没人再管我,我开始逃学、打架,成绩一落千丈。”
听到这里谭斌笑了,举起他的手对着灯光,“你跟人打架?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今儿严谨说起,我就吓了一跳。看看这手指,柔如春葱,居然还能拍人黑砖,啧啧啧……”
她是故意岔开话题,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不忍看到他眉间的郁结。
程睿敏又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做出一付狰狞的表情,“你想试试?”
谭斌侧头躲开,伏在他赤裸的胸口调笑:“平时看你挺瘦的,想不到还有胸肌。”再按按腹部,言若有憾,“什么时候你能把腹肌练出来呢?”
程睿敏说:“你眼神儿不好吧?我有腹肌,还是六块。”
谭斌仔细摸了摸,点头,“嗯,有,不过它们比较低调,相当地淡薄名利。”
程睿敏啼笑皆非,用力把她推到一边。
谭斌笑得要岔气。
那故事的后半段情节,非常象电视中的闹剧,不过程睿敏说的很平静。
父母离婚后,迫于舆论,母亲不得不辞去公职只身出国,除了逢年过节寄钱寄礼物给他,再没有回来过。
父亲很快再婚,后母只比他大十多岁。他心里非常失衡,在学校里的表现愈加出格,成绩越滑越低。
和严谨打架,进医院缝针清理完伤口,家长被通知去派出所领人。
就在派出所门口,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指着他骂:“你丢尽我们老程家的脸,跟你妈一样,上不得台面的胚子!”
十六岁的程睿敏反唇相讥:“那也比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强。”
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你给我滚,我没你这儿子!”
程睿敏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带着伤在外面流落三天,才被干妈领回去。
等他想家的时候,站在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却发现大门的锁芯已被换掉。
“那天晚上下大雨,头顶一个雷接一个雷劈下来。”程睿敏撑着头微笑,“就象电影里的倒霉主角,我站在公交车站等末班车,左等右等也不见车,看看表知道还是错过了,冒雨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学校。从那以后落个毛病,每次开门都要反复确认,特别害怕钥匙插进去,却打不开门那感觉。”
谭斌突然想起,他被迫离开MPL时,可不是又经历过相似的一幕。心中一酸,忍不住抱紧他的手臂。
程睿敏揉揉她的头发,似乎明白她想什么,“那个年纪气性真大,开始是赌气,后来是没有台阶下,我再没有回过家,我们父子俩就这么僵持了十几年。”
“你一直住在你干妈家?”
“不是。”他摇头,“高中大学住宿舍,后来在外面租房子。你可能想不到,高中时是后母每个月去学校看我,送钱送衣服送吃的,我那时特别不懂事,简直是恶毒,一边冷言冷语地嘲讽她,一边熬不住嘴馋吃她带来的东西。她常被我气得当场掉眼泪。”
谭斌噗哧笑,“真想象不出你恶毒起来什么样。要说你后妈,也真够坚强的。”
“是,我问她,图什么呢?她说,你爸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又不肯服软,我不想你们父子两个将来后悔。高中三年,我跟她的关系反而是最亲近的。不过幸亏和我爸赌着口气,成绩又上去了。”
谭斌咧咧嘴:“瞧你一付优秀青年的模样,没想到从小是个问题少年。”
她更没有想到,严谨那句话,竟是真的。六七岁就缺少母亲关注的孩子,早熟,对感情没有自信,索求也必然比常人强烈。
这样的环境下,他居然没有长成歪脖儿树,实在是个奇迹。
她含住他的指尖,轻轻啃着,一时没有出声。
他打个呵欠,翻身抱住她,口齿不清地咕哝:“好奇心满足了?……真是女人……睡吧睡吧……”
夜深了,程睿敏已经睡熟,呼吸清浅,伴着胸口轻微的起伏。
谭斌却有严重的换床症,一直无法入睡。
她睁着眼睛,借着窗帘空隙透进的微光,打量着他的浓眉长睫,睡梦中带点孩子气的表情。
身边就有出自离异家庭的同事,坚韧而能干,但是比起双亲俱全的孩子,为人处事上多少还是有点区别。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们对外界伤害过分敏感的自我防卫意识,没想到程睿敏也是其中一员。
她找到他的手,脸贴上去,颇有点不堪重负的忐忑。
清晨程睿敏先醒了,是被冻醒的。
谭斌背对着他蜷在一侧,长发散落枕上,睡得好不香甜。也许是独睡习惯了,她一个人斜着占据了半张床,大半条被子都被卷在身下。
程睿敏试着拉一拉,被子纹丝不动。
他笑笑,索性轻手轻脚地起身,心想以后这还真是个问题,幸亏他的床够大。
走出卧室下楼,他在客厅找到谭斌的手包,把两枚家门钥匙,挂在她的钥匙串上。
又给钟点工留个字条,提醒她去储藏室找两床单人被出来。
望着那行字,他连连摇头,脸上的笑容却像涟漪一般,不自觉地渐渐扩散。
那晚之后,两人见面基本在程睿敏的家里。
如果没有应酬,他习惯把工作带回家,边工作边等谭斌下班,晚饭也通常在家里解决。
他的钟点工手艺相当不错,做一手极好的家常菜。
不过稍微留意,谭斌就发现他的口味偏向清淡的潮州风味,而她喜欢比较厚重的味道。
幸好大部分时间工作结束,往往只有夜宵可吃,这才得了机会逐渐适应。
她也取了几套衣服放在程睿敏的住处,避免次日上班,再挂着一夜未归的幌子。
在衣帽间里,她注意到一件事。和她一样,衣架上罕见休闲服饰,基本上都是上班穿的衣服。那一列男式正装, 几乎全是登喜路。
比起流行的Boss和阿玛尼,他好象更加偏爱这个极具英伦风格的牌子。
程睿敏解释说,外公当年有套旧衣服,就是登喜路,幼时令他印象深刻,所以成年后一直情有独钟。
实际上登喜路是个很难讨好的品牌,对穿着者的形象和气质有着微妙和苛刻的要求。
不过他穿起来确实好看,那种低调之中的奢华和优雅,被演绎得恰到好处。
拉开抽屉,里面一格一格存着领带和皮带。有些尚未拆封的,仅看包装,不象是购自国内。
谭斌心一动,找个机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他:“那些领带,都是国外出差时买的吗?”
程睿敏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想了想说:“有些是。”
“其他的呢?”
“不少是别人送的。”
谭斌挤过去坐在他腿上:“女朋友?”
“怎么这么大酸味?”程睿敏捏捏她的脸蛋,眼睛却依然盯着屏幕,“你也会吃醋?”
“我还会吃人呢。”谭斌没好气,说得言不由衷,“就觉得你这家伙吧,清白得有点过份。老实说,世事反常即为妖。”
“妖?”程睿敏只听到最后一个字,仰起头笑,“妖精还是妖怪?”
“这俩有区别吗?”
“当然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妖精,呃,草木狐蛇都不错。”
“最好还是蜘蛛精对吧?”
“对呀,因为可以七个兼收并蓄。”
谭斌“呸”一声,发觉又被他牵着鼻子转移了话题,于是正色道:“严肃点儿,问你正事儿呢!”
程睿敏微笑:“不是都交待过了吗?以前的女友,分手已经半年。”
“切,现在还带着人家送的领带,还R,酸死了知道不?”
他转头望着她,几乎是笑不可抑。
“笑什么笑什么?心虚了是不是?”
他终于笑出声,“原来你拐弯抹角惦记的是那条。那是我妈送的好不好?”
“呃……”谭斌脸红一下,还是强词夺理,“那你干嘛误导我?”
他掐着她的腰,身下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来,说说,你和老余又是怎么回事儿?”
“Tony?那是他单恋,关我什么事?”
“单恋?哎哟,瞧瞧你俩的名字,一个Tony,一个Cherie,英国第一夫妇,多般配啊!”
谭斌恼羞成怒,用力掐他一把,“早跟你说了,是巧合!”
程睿敏目的达到,忍着疼轻笑,“那就别老大说老二了,去,帮我做杯咖啡。”
谭斌悻悻地起身,“想得美,十六点以后不许再喝咖啡。”
程睿敏的注意力,已经迅速转回自己的工作中去,没再顾上和她斗嘴。
谭斌靠在房门上,望着他的背影静静站一会儿,忽然发觉这个场景极其熟悉。
当初沈培作画的时候,也是这样旁若无人的状态。
她嘴角微沉,神色不觉变得黯然,低头离开书房,下楼泡了一杯普洱茶放他手边,自己怏怏地上床睡觉。
不同的只是她。
在沈培面前,她总想尽力做得完美,最终却发现彻底高估了自己。而在程睿敏面前,她并没有想过刻意掩饰。
半梦半醒的光景,听到耳边窸窣作响,床垫微微颤动,知道是程睿敏结束工作回了卧室。
他的作息,通常要比她晚两个小时,真正上床的时间,往往已过凌晨两点。
她翻过身,双臂绕过腰部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她的手,静静享受这片刻温存。
“什么时候你能有几天空闲?” 谭斌问。
“做什么?”
“咱们去澳洲过个圣诞吧。”
“宝贝儿,你说梦话呢吧?合同不签完,新年前你走得开吗?”
谭斌想想果然是,懊恼地抵着他的背,不停地咕哝:“我讨厌这个集采!”
程睿敏拍着她的手安抚,“快截标了吧?”
“嗯,还有几天。”
“那不是就熬出头了吗?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
谭斌把手心贴在他的胸口,心脏的跳动一下接一下,仿佛她的心跳也变做同一个频率。
她眼皮慢慢落下来,抱着他睡熟。
截标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进度照例滞后,谭斌的耐心,亦在压力之下一天天告罄。
同事笑言,她又恢复了拿着小皮鞭的拿摩温形象,不过是改良版的拿摩温二代。
只有王奕给了她一个惊喜,真把陈裕泰约了出来。
谭斌不禁惊讶:“我请多少回他都不肯甩我,你怎么做到的?”
“就俩字,死磕。”王奕得意洋洋地传授经验,“我在普达门口堵了他三天,最后一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半。他说他加班,好哇,我就替他订了晚餐和夜宵,让人一趟趟送进去。他终于不好意思,总算出来了,我开车送他回家,路上跟他装可怜,说是老板给的死任务,他再不肯赏脸我只好丢饭碗了,然后掉几滴鳄鱼泪,他就答应了。”
谭斌听得直笑,这样死乞白赖的,也只有王奕使得出来,换了她 ,碍着身份还真拉不下这张脸。
在地坛公园的北门,有一处著名的商务会所,名字很怪,叫做“乙十六。”从地坛里单独隔出的院落,花木扶疏,古色生香,即使冬季,环境也十分幽静漂亮。
唯一的缺点是出奇地贵,但是陈裕泰点名选了这里,谭斌只能让秘书先订了位置。接近下班她提前出发,先去包间巡视一遍。
见一切无恙,她松口气,坐下来给程睿敏短信:晚上和客户吃饭,你别等我,早点儿休息。
程睿敏问:和谁?
谭斌回:告诉你是刺激你,不说。
他就不再理她,倒弄得谭斌心痒难煞,又发条短信过去:为什么不问了?
程睿敏回短信:爱谁谁。
怄得她跺脚,又不能拿手机撒气,只好回两个字:去死。
就在她望眼欲穿之际,陈裕泰终于到了。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严格说起来比田军还小一岁,都是八零年以前刚恢复高考时的最早一批应届毕业生。
可是因为陈裕泰肤色较深的缘故,人又瘦小,所以比较老相,冷眼瞧上去,两人至少相差七八岁。
谭斌听到门响便站起来迎接:“陈总,真不容易,总算在办公室外见到您了!”
陈裕泰未作任何客套,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主位,问她:“就你一个人?”
谭斌微微一笑:“是,我全心全意等着陈总光临,不知道陈总心里还惦记着谁?”
陈裕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谭斌也就噤声,不敢太过放肆。
服务生进来递上檀木的奏折式菜单,谭斌把菜单倒转,双手转呈给他,陈裕泰却一挥手,“你来吧,简单点儿,早吃完早回家。”
谭斌闻言心凉了半截。他这个架势显然在应付。不过也难怪,这年月请人吃饭,已是一件最没有吸引力的事情。
她只好给自己打气:反正今天的重点也不是吃饭,重点是想办法哄得他高兴,
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喜好,她瞄着菜单,不动声色地点了两个昂贵的招牌热菜。
但他对杯中物的喜好是有名的,尤其喜欢五粮液。谭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上了十五年的五粮液。
55度,她这回打算舍命陪君子。深交不敢奢望,只希望今天能打开僵局,以后见面不再尴尬。
凉菜先上来,为了活跃气氛,谭斌搜肠刮肚,拼命回忆喝酒的段子凑趣。有美女在侧,酒过三巡,陈裕泰明显松弛下来。
他问谭斌:“今天这饭局,是不是鸿门宴?我跟你说,甭提集采的事,咱们还能坐一会儿,提一个字,我立刻就走。”
谭斌立刻陪笑:“陈总,您太让我伤心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有个机会跟您叙叙,可请了多少回,您一直拒绝,拒得我简直没了一点儿人生意义。今儿又这么说,您这不成心打我脸吗?”
他看看她粉白精致的一张脸,总算笑了,“没人舍得下手吧?”
“这话说得就该罚酒。”谭斌似笑非笑睨着他,“您要真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怎么会一直推脱我?”
陈裕泰见惯谭斌平日端庄的样子,没想到她离开办公室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一件薄薄的黑色鸡心领羊绒衫,把她的身形衬得凸是凸凹是凹,颈部一条细细的白金链搭在锁骨上,日光灯下放射着冷冷的微光,眼风如酒,却比杯中的酒液更加醉人。
他在惊诧之下,难免七情上面。
谭斌略低下头,眼角余光将他的表情扫尽,暗暗松口气。毕竟做技术的人,掩饰功夫还是欠缺点火候,初见时他脸上的排斥之色已渐渐隐退。
这就是做女Sales的好处了,对方腹诽再多,当面总不至过于难堪。
她拿起酒瓶,先为他斟满杯子,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地问:“陈总您说,这杯酒,是该罚您呢还是罚我?”
“还用问吗?既然请我,总要有点儿诚意吧?”
“原来您要的只是诚意。”谭斌笑,“诚意我有,多的是,只要您肯收。”
“是吗?那让我看点实际的。”陈裕泰抱起手臂。
谭斌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轻轻一碰,“第一杯,老北京的讲究,这叫酒满心实,我干杯,您随意。”非常豪爽地仰头干了,反手亮出杯底。
酒桌上的洒脱干脆,曾替谭斌赢过不少印象分。
“好!”陈裕泰亦不例外,亲自操起酒瓶,斟满了等着她:“我就喜欢痛快的人。”
谭斌却不干了,伸手按住杯口,“第二杯有个说法,叫杯对杯,一起饮……您也得净陪一杯,漏一滴呢……”她竖起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滴酒罚三杯,您自己掂量。”
“这就是交杯酒了。”陈裕泰笑得可恶。
类似的调戏,谭斌经历无数,早已麻木,若无其事顺着他的话说:“对啊,在韩国,交杯酒表示友情和友谊,我觉得更合古时交杯酒的本义。”
就这么在风言风语中打着擦边球,热菜没怎么动,一瓶酒倒下了大半。陈裕泰已面红耳赤,但言辞依然清晰,神智尤其清醒。
谭斌的体质,是那种越喝脸越白的人,内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外表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陈裕泰吃惊于她的酒量,“早就听说你能喝,想不到是真的。”
谭斌觉得到了可以借酒蒙脸的地步,她垂下头,配合出哀怨的表情,“我今天就是超常发挥,酒逢知己千杯少您相信吗?”
陈裕泰哈哈笑,一点儿都不肯领情:“你甭顺杆爬了,说吧,今天到底有什么事?”
谭斌看着他,神情极其纯洁无辜,“我都说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您怎么不信呢?其实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特别亲切。”
陈裕泰脸上略微露出点嘲讽的神色。
“真的,您长得象我大学时的一位师兄,特别象。”谭斌讲得动情,因为杜撰的蓝本根本就是瞿峰,“他很照应我,自大一开始,从功课到做人,教会我很多,后来……后来他出国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父母也不在身边,我一直想,如果有个兄长也不至于多走许多弯路……”
说到这里她停下,垂下睫毛,似为掩饰什么。
在陈裕泰看来,这就是一个强忍眼泪的唏嘘,他咳嗽一声开口:“小谭,这个……”
“对不起。”谭斌适时地抬头,露出勉强的笑意,“我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认罚一杯。”
她自斟一杯,果然一饮而尽,怎么看怎么带着些借酒浇愁的味道。
陈裕泰再看她时,眼神终于开始软化。
谭斌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的相处,很多时候突破口还是存在于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上。
那晚酒干菜尽,结帐时扎眼的四位数字让她小小心疼了一下,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钱花得总算薄有收获,至少陈某说话客气了许多。
送陈裕泰到家门口,挥手道别,谭斌吩咐出租车司机调头,直接回了自己家。
她不想让程睿敏看到自己醉醺醺的样子。
忍着胃里的难受洗完澡,她扶着墙摸回卧室,脑袋晕得一塌糊涂,整夜睡不安稳。
次日清晨果然脸色青白,眼脸浮肿,化妆品都遮不住。
王奕看到她,先是吓了一跳,了解头尾后则做出结论,“下回奥斯卡该颁您一个最佳表演奖。”
谭斌苦笑,“I think so.”
下班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她整个人都是蔫的,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眼泪汪汪象瘾君子发作。
程睿敏难得有片刻清闲,正在二楼书房清理书架。
谭斌托着下巴坐一边,看他坐在梯子上,小心地取出几本,抹净灰尘翻几页,然后放回去或者摞在身侧。
这半架历史方面的书籍,都是他外公留下的遗物。
“读史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方式。”他对谭斌说,“我先帮你挑几本启蒙版的,有时间你看看。看多了你会发现,办公室里那点儿事,全是最低级的段数。”
谭斌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声谢谢。
程睿敏听着语气不对,抬头见她脸色灰扑扑的,象霜打的茄子,不禁诧异:“昨晚到底和谁吃饭?怎么一夜功夫,青枝绿叶就变成了咸菜叶子?”
谭斌懒懒地趴到沙发上,“这人你认识。”
他跳下梯子,走过去坐她身边,“谁呀?”
谭斌挪近了,头枕在他的腿上,犹豫一下才回答:“普达的总工。”
为免刺激,她没有提陈裕泰的名字。
程睿敏“哦”一声,便没了下文。
他一直这样。其他方面往往不吝赐教,唯独对集采有关的事讳疾莫深。
他只是说:“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我和MPL的旧日恩怨,说得太多会影响你的判断。”
谭斌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后很少再提这个话题。
许久听不到她的声音,程睿敏低头,见她双手软绵绵地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谭斌,睡着了?”
谭斌含含糊糊应一声。
程睿敏无奈,拍拍她的头:“去洗个澡,上床好好睡。”
谭斌有点儿不耐烦,翻个身,脸藏在他双腿间,“别管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结果等她真正睡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人在床上,一夜无梦,也不知道程睿敏是怎么把她弄进卧室的。
看看表,才刚七点,身边的床单一片皱褶,被子堆在一边,他竟起得比她还早。
对着镜子,谭斌不免大抽口冷气,昨晚残妆未卸,她的皮肤又特别吸色,眼影化开了沁进肌理,活象吸血鬼的烟熏妆。
滚烫的热水从头到尾清洗一遍,这才重新找回自己,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换了衣服下楼。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厨房的白色抽纱窗帘,在对面的瓷砖上留下模糊的光影,程睿敏刚吃完早餐,衣着整齐地坐在窗下看报。
见到她问:“咦?怎么没去跑步?”
谭斌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说:“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饿死了,今天欠一回。”
“前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谭斌随口回答:“三钱的杯子喝了十几二十?三两四两的样子吧,我没留意。”
程睿敏合上报纸,神色郑重,“谭斌,有没有想过辞了职再去读个学位?”
谭斌一怔,差点被面包噎住,“干嘛?”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还问我,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想让我离开MPL?”
“跟MPL无关。”程睿敏坐她对面,语气依旧温和,“你看看你,熬夜抽烟喝酒失眠,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那点身体本钱糟蹋干净。我不想让你再做销售,女孩子本来就不适合做销售。”
谭斌慢慢放下面包,笑笑,“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什么意思?”
“性别歧视。”谭斌微笑,“永恒的性别歧视,我以为你不一样。”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程睿敏看着她,表情无奈,“谭斌,你不要象刺猬一样,见谁都竖起刺行不行?心疼你我才那么建议,你又想哪儿去了?”
谭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急流勇退也得有足够本钱吧?除非我回家做家庭妇女。否则就等我做到总监再说。”
程睿敏明显不悦,“随便你。”他站起身取了大衣,“今早有个会,我先走了,你自己开车小心。”
谭斌送他出去,公司的车就候在门口,司机打开车门,上前接过他的电脑包。
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谭斌心里多少有点儿懊悔,不甘心两人相处的蜜月期就这样结束,忍不住叫一声:“程睿敏!”
他回头,见谭斌站在门里眼巴巴地看着,便和司机交待一句,又走了回来。
“什么事?”
“以后我会少喝酒,”谭斌说,“能不喝就不喝。”
程睿敏十分意外,但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笑。
谭斌忽然觉得委屈,眼圈一下就红了,立刻把脸扭到一边。
他捏着她的下巴又转回来,凑上去轻轻碰碰她的嘴唇,似充满歉意,“乖,那我走了。”
谭斌低头“嗯”一声,他摸摸她的头发,叹口气,上车离开。
这天是技术标截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谭斌把投标文件再次检查一遍,点下Approve键,送给刘秉泰做最终批准,终于长出一口气。
剩下的工作,自有助理连夜打印装订密封,明日一早送至普达公司,技术部分算是告一段落。
随后的商务标,出了商务条款应答,最大的挑战是最终报价。
这是一场各公司决策者之间的技巧战和心理战,虽然更加紧张,但毕竟不用再拼体力,辛苦了将近一个月的售前队伍,可以趁机喘口气休整一个周末。
谭斌也能抽出时间,过问一下自己区的销售情况。
碰头会上照例挨个过堂,总有销售经理被她逼近崩溃的边缘。
这种场合,谭斌一向语气平和,但态度强硬,在她面前没有不能完成任务的借口。
她说:成功的人会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失败者才会寻找借口。
销售经理们被紧紧追问:“除了集采,其余的部分,你什么时候能达到target?”
如果他们执着地解释原因,谭斌也顽强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试图一层层剖析真正的因果。
凡事都怕认真两字,往往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就举手投降。下回交手,自然添了惧意,不敢再敷衍了事。
周杨却一反常态,话很少,公开场合也不再和她顶撞,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谭斌觉得不踏实,想找机会和他谈一谈,但又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不安,于是暂时维持现状。
倒是王奕私下评价:“奇怪,Cherie怎么越来越象原来Ray的风格了?”
谭斌当做笑话讲给程睿敏听:“真有近墨者黑这种事?我是不是做得过了?”
程睿敏这几天一直头疼,又不肯好好休息,疼得厉害就吃片止痛药抗着。谭斌从淘宝上买来薄荷和熏衣草的精油让他试试,却被他嘲笑象蓝精灵里格格巫的把戏。
谭斌只好亲自动手,放了一缸热水,再把精油调配好,强迫他躺在浴缸里放松,她自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一边聊天一边监督。
听她说完经过,程睿敏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把Title中的Acting去掉。” 谭斌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觉得,一个真正的销售总监,需要什么素质?”
谭斌想了想说:“果断,敏锐,有说服力,有凝聚力。”
“都对,可你漏了最重要的一个特征……”
谭斌侧侧头。
“狠心。”程睿敏说,“一个销售总监的价值,业绩才是No.1,其他都是虚的。一定要狠心,不要给你的Team,留下任何影响业绩的借口。”
“同意,我的信条一直这样,与其让上司对我狠心,不如我对他们狠心,”
程睿敏点点头,“当你发现影响业绩的本质问题时,不要犹豫,该下手时立刻下手。”
“你说……周杨?”谭斌问得犹豫。
“他显然在消极抵抗,你要小心。”
“我明白。”
“不过他这么做,真正的Root Reason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他不就嫌弃我是女的嘛!”
谭斌叹口气,往手心里倒点洗发液,加水揉出泡沫,抹在他的头发上。
程睿敏不再说话,肆意享受着她温软的手指,在头皮上轻轻搔刮的滋味。
“睿敏。”
“啊?”他突然被打断遐思,回得极不情愿。
“你也跟过女老板,那时候什么感觉?”
“忘了。”程睿敏答得飞快。
“胡扯。”谭斌反手抹了他一脸泡沫,“人家为你几乎身败名裂,嘿,忘了?蒙谁呢?”
程睿敏擦一把脸,神色不变,“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打哪儿听到的?”
谭斌撇嘴,手下的活却没有停,“装吧,你就可劲的装吧。”
程睿敏不出声,过一会儿拉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哟,生气了?”
“不是,那什么……唉……你别问了,出去吧。”他居然转开脸。
谭斌眼尖,见他双颊似浮起两片红晕,目光顺势向下一扫,顿时醒悟,不禁大笑。
程睿敏没好气,“谭斌,请你矜持点儿好不好?”
谭斌伸出手指,在那个东西上轻轻一弹,嘻嘻笑着负手出门。
身后传来程睿敏磨牙的声音:“小混蛋!”
想起《红楼梦》里贾琏恨恨地说平儿,一定浪出人的火来,她又跑了!谭斌捶着床闷声笑了好一会儿。
程睿敏披着浴衣出来,看她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奇怪地问:“你练什么功呢?”
“嘘……”谭斌竖起手指,装模作样地回答,“我在练习如何清心寡欲。”
程睿敏斜一眼她身上半透明的睡衣,根本就不接茬。对着镜子摘了隐形,换上平常的眼镜。
靠在床头刚拿起文件看几页,谭斌就腻进他怀里,
他侧侧身,给她腾出个位置,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文件。
谭斌伸手进他的衣襟,不怀好意地摸来摸去。程睿敏声色不动,只是用力按住她的手。
那只手消停一会儿,又开始动,而且越来越不规矩。程睿敏抽出她的手甩在一边,翻身趴在床上,支着下巴还是看他的文件。
过片刻背上开始痒酥酥地发麻,她的指尖在他背上轻轻划着,一遍一遍写着一个敏字。随着她指尖的移动,那细细一线酥麻象过电一样,似连着全身的筋脉,让他的脚趾都蜷缩起来。
程睿敏终于被撮起火来,扔下文件锁住她的手臂,令得她动弹不得。
“死丫头,不给你点儿颜色你就不知道规矩!”他瞪着她,却说得色厉内荏。
谭斌笑他:“咬牙扮柳下惠有意思吗?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还不老实?”他腾出一只手,伸到她的腋下。
这是谭斌最怕的一招,她笑得浑身发抖,连连告饶:“我错了,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程睿敏这才放开她,重新拾起自己的文件,看了两页感觉心浮气躁,只好摘下眼镜,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额头上。
谭斌问:“又头疼?”
“还好。”他答得言不由衷,眉头紧皱。
谭斌安静下来,依偎着他的身体,拿嘴唇蹭蹭他的下巴,“有件事我一直没敢问你,上回住院,就是九月那次,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作息不太规律,有点儿心动过速。”
“查出什么原因了吗?”
“嗨别提了,彩超、动态心电图、血糖全折腾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不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
程睿敏想了想,“那倒可能,那段日子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几次想撂挑子不干。”
谭斌咬着指头没有出声,那段时间也是她最焦头烂额的时候。
他的手在她光裸的背部无意识地滑动,“所以我才担心你。每次看到你拎着那么沉的PC包在前面走,我都觉得心疼。昨天说的事,你认真考虑一下。”
“什么事?”谭斌成心装糊涂。
“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拼命就行了,犯不着两个人都折进去。”
谭斌把脸上所有能皱的部位都皱在一处,以示不以为然,“你又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明白宝贝儿,我也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成就个人的职业传奇,除了自身能力,还要依附于行业的发展。这个行业现在已经跨越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以后市场会越来越难做,盛世能够掩盖很多问题,颓世时最微小的疏漏都足以致命。你不如趁着个人业绩还在顶峰时离开,充电后换个方向重新开始。”
“可是我还没到顶呢。”谭斌反驳,“我觉得我还有上升空间,还没有遇到发展瓶颈。”
“算了算了。”他用力按着太阳穴,有点不耐烦,“先不谈这个,就说现在,我们出门吃个饭都要避人,你觉得正常吗?如果以后一直这样,你不觉得尴尬?”
这个问题比较有杀伤力,谭斌扁嘴,心想尴尬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要求我迁就? 不过她并不想和他拌嘴。
他曾是Sales的个中翘楚,深谙谈判中的说服技巧,出招一步接一步,层次分明,纹丝不乱,真正交手她才不是对手,真还嘴正中了他下怀。
她只能采用回避战术:“现在没功夫想,等集采完了再说。”
程睿敏伸出手臂搂紧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过一会儿开口:“也好,先睡吧。”
谭斌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当初跟着女上司,到底是什么感觉?”
“咳咳,我困了,想睡觉。”
“你不说,以为就睡得成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缠?真烦!”
“你心里有鬼吧?”
“你才有鬼呢。”
“没鬼你总避着为什么?”
程睿敏侧过身,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我怕说实话你受不了。”
“你说,我挺得住。”最多是段干柴烈火的办公室恋情,谭斌自问还没有那么小气。
程睿敏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他说:“那时我一直很焦虑,觉得运气坏到了家,完全跟错了老板……”
“嗯?为什么?她不是对你很好吗?”谭斌一下坐起来,拉拉他的耳朵,“你不是也挺怜香惜玉的吗?”
“一边儿去,再捣乱我就不说了。”
“好吧好吧,我闭嘴。”
“当时年轻,上进心太强了……”
“上进心吗?恐怕是名利心吧。”谭斌又忍不住评点,见程睿敏气恼地扬起眉毛,她赶紧举起双手。
“我爸几十年官场浮沉的经验,教我明白一件事,想往上走,跟对上司非常重要。一个好上司,不仅在公司内部能给你很多指导和资源,你也能随着他的升迁得到相应的升迁机会,否则他一直占着位置不动,你只能原地踏步。”
“So,你认为张彤不是一个好上司,就是因为她升不上去?”
“她的能力很强,就是太感性太强势,上下左右得罪了不少人,升迁的希望非常渺茫,我看自己的前途,也象是一片灰暗。”
程睿敏似陷入回忆,眼中现出恍惚的神色,过去的日子如电影镜头在眼前一一重放。
当年从Trainee起就跟着张彤。她言辞刻薄,训起他来毫不留情,却手把手开启了他的职业启蒙,从传真机的使用,见客户的基本礼仪,直到谈判中的心理战术,他初出道时的风格,几乎就是她的翻版。
“她离开,是有人故意整她,其实我可以为她说几句话,可是我没有……”
那种敏感时刻,沉默即是默认,张彤最终只能黯然离开。
谭斌听得呆住,为张彤,也为自己,“你想说,周杨,他也把我当做他上升的障碍?”
“男人的思维都是差不多的。”程睿敏微笑,“这个周杨我知道一点儿,好好培养会成为非常优秀的销售经理,前提是你能驾驭得住他,控制不住,他就会成为害群之马。”
谭斌半天不说话,脸埋在他的颈间,忽然张嘴朝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
程睿敏呼痛,“你干什么?”扬起手想教训她,想想舍不得,拖泥带水地又放下了。
“我恨你们这些人!”谭斌一时气馁到极点:“他妈的这什么世道?我不要干了!”
程睿敏无意中瞄一眼床头的钟表,液晶显示一点四十,吃一惊:“这么晚了?”他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别想了,天大的事儿也等明天再说。”
幸亏第二天是周六,集采开始后谭斌第一个真正的周末,她一直睡到十点才起床,早把昨晚的话忘到九霄云外。
程睿敏当天安排了几个面试,所以一早就离开了。谭斌也有一个约会要赴,和田军的女儿,田毓晴。
晴晴期中考试的名次,向前跨越了十五名,谭斌答应送她一份礼物,并买了音乐剧的票带她去看。
礼物是最新型号的IPOD,同事去美国出差时专门帮她带回来的。
晴晴看到IPOD,果然兴高采烈,当即把脖子上的旧三星换下来。
谭斌问她:“喜欢吗?”
晴晴直接扑上去,抱着她的脖子在脸上亲一口:“小谭阿姨我爱你!”
她身上松绿色的针织连衣裙,奶白色的小靴子,蛋白石项链,搭配得无懈可击,都是谭斌特意买给她的。
小女孩对音乐剧本身并不感兴趣,让她著迷的是那种衣香鬓影的氛围。出了保利剧院,她的小脸还兴奋得红扑扑的。
“以前看过音乐剧吗?”谭斌边开车边不经意地问。
“看过,暑假的时候在北展看过《猫》。”
“妈妈带你看的?”
“不是,是小程叔叔。”
谭斌立刻转过头,“哪个小程叔叔?”
晴晴取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谭阿姨你瞧,这就是小程叔叔。”
谭斌看看周围,没有警察的影子,便顺手接过来,照片里的人,让她大吃一惊。
在《猫》的海报前面,亲热地搂着晴晴,面对镜头微笑的,竟是程睿敏!
“帅吗?”晴晴追问,“我喜欢程叔叔。同学说,他比《一帘幽梦》里那个费云帆帅多了。”
God,一帘幽梦!谭斌心狂跳,深知这部紧追潮流的电视剧对少女的杀伤力。她紧紧捏着手机,想了想问:“照得挺好的,技术不错,谁照的呀?”
“爸爸。”
“哦。”谭斌可怜的心脏这才落到实处,把手机还给晴晴,对着后视镜做个鬼脸。
晴晴则讪讪地收起手机。
谭斌摸摸她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哎,晴晴,你那个学长怎么样了?”
晴晴撇撇嘴,说了一句话,差点让谭斌笑昏过去。她说:“小男生没意思,我早就不甩他了,幼稚。”挺挺小胸脯认真宣布,“ 我现在喜欢成熟的大叔,象程叔叔那样的。”
“哎呀,你终于发现真相了!”为孩子的自尊心考虑,谭斌死忍着不敢笑出声,忍到表情扭曲。
“可是,”晴晴语气惆怅,“程叔叔好久不来我们家了。”
谭斌听得心里一动,没想到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已经做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她问:“程叔叔经常去你们家吗?”
“嗯,以前经常来,这几个月一直没见过他。”
谭斌把晴晴透漏的点滴信息整理整理,不禁肃然起敬。照她的说法,程睿敏和田军的交往,曾经一度非常接近。
这并非意外,九月份的时候,她在壁球俱乐部还见过两人,她只是没想到,程睿敏竟能把关系做到客户家里去,这就比较难得了。
送完晴晴回去,已经是晚饭时分,她往程睿敏家里打了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钟点工李姐:“小程还没有回来……他说有事……不……不回来吃饭。”
谭斌放慢车速,琢磨着去哪儿解决晚饭,想起好久没和文晓慧见面了,于是打个电话把她约了出来。
文晓慧四十分钟后赶到,服务员带她走过来时,就让谭斌眼前一亮。
她穿件式样简单的短款皮茄克,白体恤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脸上只有一点浅色的胭脂和唇膏,显得异常清秀。
“嘿嘿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谭斌拉着她的袖子,“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风格全变了?”
“烦了,换个样子。”她坐下说。
“你这些天在忙什么?MSN和QQ上都很少见到你。”
“我刚换了工作,去了一家北美的小公司,且适应着呢。”
“天,”谭斌掩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告诉我?”
文晓慧笑,“你自顾不暇,还操什么闲心?。”
“这家薪水如何?”
“ 和原来差不多。”
“职位呢?”
“也差不多,还是Office Manager。不过以前手底下七八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
谭斌张大嘴:“ 那换什么?做生不如做熟,你抽风了你?”
文晓慧拢着茶杯,眼睫低垂,“薪水没涨,可是新公司的风气比较纯朴,我觉得放松,也不用再把收入的一大半都扔在衣服和化妆品上……”
谭斌惊奇地看着她:“So what?”
“打算省着点儿花,明年供套房子。”
这种话从文晓慧嘴里冒出来,非常地刺耳,谭斌咂嘴,“咦,你不是发过誓,坚决不自己买房子?”
“时移事易,小姐。”
“奇怪,到底谁帮你打通的任督二脉?”
文晓慧没有回答,脸却可疑地红了。
谭斌发现端倪,扭住她问:“老实交待吧,是什么人?”
文晓慧回答:“你认识。”
“嗯,接着说,姓名、年龄、职业……”
“就是那个心血管医生,高文华。”
“小高大夫?”谭斌愕然,几乎站起来,“天哪,你们俩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她上回发烧时,因为和沈培分手,心情一度极坏,避着不肯见人,那几天都是文晓慧抽空陪着她去点滴。
从护士那里打听到高大夫的名字和科室,谭斌特意买了水果向他致谢。
乍一见到文晓慧,高文华惊艳至瞠目。谭斌注意到他的失态,向文晓慧挤挤眼睛,但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不过是一面之缘,文晓慧没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他是怎么找上她的?谭斌十分不解。
文晓慧笑笑,“如今信息这么透明,人肉引擎又如此发达,真想找到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谭斌低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默不作声。
因为文晓慧喜欢的异性,向来是精明入骨,并且出手豪阔的男人。
而这个高文华,似乎一样都不沾边。极普通的五官,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属于面目模糊,扔人堆里就水乳交融完全看不见那种。否则以谭斌过目不忘的修行,不会见过几次仍然印象不深。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平凡朴实,高文华,没有一丝花哨。
文晓慧明白她在想什么,“谭斌,还记得大一时候的事吗?有人出过一个选择题,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有一千块钱,愿意在你身上花一百,另一个只有十块钱,却愿意都花在你身上,问你选择哪一个,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和你都毫不犹豫选了第一个,唉……”想起旧事,谭斌摇头叹气,“别人心里这么想可是并不说出来,就咱俩老实,说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结果一直被人鄙视了四年,”
“什么老实?你就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两个势利女人。”
“所以,你现在想试试第二种?”谭斌看着她问。
“正确。”
谭斌迟疑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来:“你确认,不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文晓慧垂下视线,手指下意识地转着茶杯,“真的,谭斌。开始时只觉得新鲜,没想太多。可是交往过一段时间,我发现,原来有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发自内心以你为重,不会给你任何压力,那种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我很享受这感觉。”
谭斌努力回想着高文华的模样,私下还是为文晓慧不值。也许唯一可取的,是他的笑容和整洁,还有那双手,修长灵活,指甲洁净光亮,典型医生的手。
当然,也可以包括那两条伶俐可爱的小金毛犬。
“好吧,Honey,恭喜你,希望他真的是Mr.Right。”
谈话间服务生已经把饭菜上全,文晓慧举起茶杯碰一碰她的可乐罐,“托你吉言,谢了,亲爱的!”
“哼,看你春风扑面的样子,那小子好运气,捡了个大便宜。”谭斌犹自愤愤。
文晓慧托着下巴,笑里却掩不去隐约的酸涩。她望着窗外的人流,慢慢说:“以前经历过的那些,彻底忘却不太可能,只能试着把它们打一个Package, 扔到一个角落里去,三年五年也许可以假装忘了它的存在。不过怎么说呢,它们让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也能逼着你想很多事,强迫你看透一些东西,也坚定一些东西,明白什么值得坚持,什么可以放弃。”
谭斌点头,“我现在相信一句话,一扇门在你面前关上,上帝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你呢?你还好吗?” 文晓慧明白她的心事,微笑着问。
“谈不上好还是不好。”谭斌照实交待,“看到沈培的消息,记起以前的事,心里还是难受。按说股市里有赔就有赚,为什么这件事里我却看不到胜利者?就是程睿敏,他从来不说,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喔,他这么小气?举个例子来听听。”
“比如,他不想看到沈培的画,却不说在明处,就是找尽借口不肯跟我回家,后来我才醒过味来。”
文晓慧忍不住笑,“还好,正常男人的正常反应。”
谭斌抱起双臂,连连摇头,“说实话,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这个人太……我形容不好,就是那种,表面上非常Open,其实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知道我一直坚持锻炼,就是为了能有个转移压力的方式。可他不一样,平时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简直没有一点可供发泄的途径,我担心有一天……他承受到极限真的会崩溃。”
“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多数都这样,对人极度缺乏信任感,地位再高都没用。”文晓慧笃笃敲着桌面,“说真的谭斌,对男人你总是母性泛滥,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想一想?”
谭斌摊开手,做个无奈的手势:“积重难返,我永远做不到你的境界。何况,”她笑笑,“我真的爱他。”
“哎呀真能肉麻!”文晓慧捂着腮帮,做出牙疼的表情。
这顿饭一直吃到九点半才结束,告别时两人贴脸拥抱,完全的西式礼节,看得饭庄门口的迎宾小姐一脸惊疑。
谭斌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已将近十点半。奇怪的是,李姐还没有离开。
“小谭,”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李姐压低声音说,“小程在浴室摔了一跤,又不让告诉你。我实在不放心,就没敢走。”
谭斌脸上立刻变色,“摔得厉害吗?骨头有没有问题?”
“自己能走,骨头应该没事。”李姐为她取出拖鞋,嘟嘟囔囔地说,“我听到里面一声闷响,知道坏事,又不好进去,半天他才出来,脸白得吓人。”
谭斌踢掉脚下的靴子,“人呢?”
“床上,像是睡着了。”
谭斌冲上楼梯,一把推开卧室的门,房内只有一盏壁灯亮着,程睿敏趴在软枕上,身上还穿着浴衣,床边柜和地毯上四处散落着无数页A4打印纸。
她蹑足走过去,一张张拾起满地乱飞的纸片,放在床边柜上,刚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程睿敏已经翻身坐起来,神色未见一点异样,“你回来了?”
“你吓死我了!”见他无恙,谭斌这才挨着他坐下,手按在胸口上,“怎么回事?”
“今天话说得太多,有点儿累。”他靠她肩膀上,声音疲惫,“ 浴缸里泡的时间又长,出来时脑子一迷糊,就滑了一跤。”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难得放松一天,我又没什么事。”
“摔哪儿了?让我看看。”
“尾椎。”他一边侧身给她看,一边笑,“当时真叫一个疼,摔得半天没爬起来。李姐在外面倒是听到了,可我什么也没穿哪,整个就是春光乍泄……”
谭斌小心按了一遍,见周围并无异常,而他还有心思贫嘴,看样子的确没事,这才略微放心,
“明天去医院照个片子,看有没有骨裂,再让李姐炖锅猪尾巴汤,大补,就是当心哪天喝了雄黄酒,Biu一声,大灰狼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程睿敏抓住她按在床上,只是笑,还未顾上还嘴,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嗡嗡震动。
他立刻放手,探身取过手机,谭斌趁机脱身下楼,先打发走了李姐,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装在密封袋里带上来。
他还在通话中,听起来那边是他的下属。
谭斌示意他翻身,把冰袋在自己胳膊上试了试,然后撩起浴衣放在他的尾椎处。
十一月的天气,虽然裹着厚毛巾,冰袋一挨身,程睿敏还是忍不住咬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边哆嗦一边说话。
谭斌只能让他握着,一遍一遍抚着他的背,等他僵直的肌肉慢慢放松。
收起电话,程睿敏对她说: “谭斌,有件急事要处理,周一我飞上海。”
“我好容易清闲一点儿,你又走了。哪天回来?”
“当天晚上就回。”
“当天啊,你顶得住吗?我以前试过一次,特别累,腰差点儿坐断。”
“没办法,周二一早要见人,周三还要去武汉和郑州。”他想了想又说,“其实我舍不得你。”
“得了吧。”谭斌揉着他的头发,“奔命呢你?你下面那些人都有什么用?”
“别侮辱我的团队,怀疑他们就是怀疑我的眼光,他们大部分新加入公司,需要时间了解业务。”
“哼,怎么不见你这么护着我?”
“你吃醋了?”
“屁!”
“小姑娘说话不要这么粗鲁……哎呦哎哟……天下最毒妇人心……晤……晤……我是伤号,你这么引诱我,极其不道德知道吗?”
谭斌的回答是放开他的嘴唇和舌头,挪过去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齿一点一点细细啃着,象磕一颗美国大杏仁。
程睿敏伸手关上了壁灯。
“为什么关灯?”
“换个方式感觉你。”他用手和唇探索着她的身体。
快乐攀上顶峰的时候,她比以往更清晰地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的悸动。
她睁大眼睛,眼前却有一片白光掠过,她的世界似在颤栗间停顿了三秒,感官失去一切功能,只剩下从腹部闪电一样蔓延全身的温暖。
激情退却之后,她听到耳边的低语,“宝贝,你爱我吗?”
“爱你。”她答得毫不犹豫。
周一例会,谭斌第一次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程睿敏清晨七点就离开家,为了赶上午八点二十的航班。谭斌有点不安,又说不出所以然,掐着时间他该到上海了,便溜出会议室。
“我到了,有人接机,你不用管我,好好上班。” 程睿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一如既往沉稳镇定,简单却令人心安。
谭斌这才放下心, 收敛心神进会议室,完全恢复状态。
商务应答从周一正式开始,周五上午十点截标,只有四天时间。
战略情报部门的同事正在做竞争对手的报价习惯分析。
根据历史数据,几家本土企业,在某些关键的投标中,都做出过低于成本价或者零报价的行为,不排除这次为了恶性竞争故伎重演。
众诚公司,因近几年逐渐参与国外项目投标,行为日渐规范,但却热衷于实物赠送,象超市的买一赠一,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降价行为。
FSK,最让MPL切齿且羡慕的,是他们的sales,总能设法搞到客户的项目预算,而且特别喜欢压着预算的baseline报价,在帮助他们最终赢标的同时,也保留了利润空间。
一直沉默的刘秉康,这时开口说话:“和customer关系的远近,这才是检验真金的标准。”
几位总监都闭着嘴不出声。MPL管理层向来强调守法合理,有些事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个简单的数字背后,有多少灰色地带存在,每个人都清楚,就是不可能拿到桌面上掰开了揉碎了详谈。
谭斌在犹豫,她手里捏着一个关于预算的数字, 一次闲谈中田军偶然透露。但她无法确认是否真实和可靠。
那位战略部门的同事结束Presentation后问:“大家有什么Concerns和comments ? ”
沉默,暂时没有人接话。这会儿一言之失,都有可能带来无法预计后果的麻烦。
刘秉康的目光挨个扫视一遍,脸色极其难看。
谭斌知道他最近不太痛快。
自从CEO李海洋在总部找到支持者,MPL中国的内部形势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少人在重新衡量两人的对峙,不易察觉地调整着立场,李海洋的追随队伍日渐壮大。
只有四个销售总监,因为刘秉康兼任销售GM,和他是直线上下级关系,无可避免地盖上刘氏烙印,跑都跑不掉。
地下流传的闲言碎语里,传说有人已经私下向李海洋汇报工作了。
想到这里谭斌微微冷笑,做为Sales,不以赢取合同为目标,反而把精力放在内部斗争上,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
她站起来发言:“有一个Risk,我必须提一下。FSK负责集采的销售总监,是余永麟,他在MPL六年,熟悉MPL的报价工具,只要他拿到我们的设备清单,就基本能估计出我们的List Price,这是一个很大的Risk。”
List Price就是原始的报价,去掉折扣以后,才是真正的标底,Final Price.
刘秉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FSK拿到我们的List?How?”
“技术标已经在普达那里了。”谭斌说得含蓄。
“OK,那么我们从普达,能得到什么?”
谭斌迟疑片刻,取出黄色的便签纸,写下一个数字,轻轻放在他面前。
“这是……”刘秉康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谭斌点头,表示他的猜测正确,接着又补充:“可是我无法确认它的来源是否可靠。”
“明白了,今天就到这儿。”刘秉康收起纸条,宣布散会。
晚上回去,谭斌坐在程睿敏的书房,一边拿着竞争对手的报价分析仔细琢磨,一边等他回来。
他的航班应该十一点左右到达首都机场,眼看将近十二点却见不到人,他的手机也一直关机。
谭斌等得焦躁,忍不住站起来四处乱走。坐卧不宁中没听到门铃响,却听到有人怦怦怦地砸门。
她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
门一开,司机搀着程睿敏进来,“来,搭把手,我去取电脑包。”
谭斌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怎么回事?”
程睿敏对她笑一笑,似乎想安抚她,笑容却虚弱得一触即碎。
谭斌扶着他挪到沙发上躺下,为他脱下皮鞋,松开皮带和衬衣纽扣,“睿敏……”她叫他。
程睿敏靠在她臂弯里,嘴唇和脸色一样雪白,睫毛低垂,没有任何反应。
她拍他的脸,他的脸和手一样冰凉,散碎的额发被冷汗粘在额角。
“赵师傅!赵师傅!快快打120!”谭斌双腿发软,慌乱叫着司机的名字。
程睿敏却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谭斌凑近,听到他低声说:“你别怕,是心悸,很快就过去了。”
谭斌摸他的脉搏,果然快得让人害怕, 她就不敢乱动,小心翼翼放他躺平身体,心急如焚地等着症状消失。
两三分钟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谭斌松口气,低声和他商量:“去医院吧。”
“没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斩钉截铁。
身后司机嗫嚅着解释:“程总上车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他说有点儿晕机,我就没在意,后来越开越不对劲儿,我说去医院,程总又不同意……”
程睿敏摆摆手:“小赵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司机犹豫着问:“那……程总,明早您还上班吗?”
“你按时来接我。”
司机看看谭斌,张开嘴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行,我一早过来。”
谭斌一直不说话,送司机出了门,她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一脸寒霜,“程睿敏,你没事可快把我吓出毛病了,你打算鞠躬尽瘁是吧?”
她实在是生气,气他的不知轻重。
程睿敏拿过一个靠垫蒙住脸,在垫子下面闷声说:“好了好了,我跟你说了没事,这几天忙完我就设法休假,你千万甭拉脸,一拉脸就太不可爱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众诚那边又起什么猫腻对吧?这是什么合作呀?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原来就讨厌这家公司,现在更讨厌!”
程睿敏无奈苦笑,“求你了,别瞎猜行不行?”
谭斌拉开垫子,“你原来的病历还在吗?给我看看。”
她不相信他的空头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话。
病历取出来,透过那些潦草的字迹,谭斌勉强辨认出阵发性室上心动过速、P波改变几个字。
上网百度一番,找到了详细的解释,但仍有不少疑问。犹豫间忽然想起一个人,便拨电话找文晓慧。
文晓慧马上说:“他正好在我这儿,你等一下,我叫他过来。”
十秒之后,听筒里传来高文华爽朗的笑声:“谭斌你好!”
谭斌顾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问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耐心听完那些似是而非的专业术语,高文华解释:“如果确认是室上性,又没有器质性病变,预后应该不错,你别太着急,注意不要让病人过度劳累,避免情绪过于激动,暂时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有时间呢,你还是尽快带他来医院,我和主任打个招呼,请他再仔细检查一次。”
“这样啊……”谭斌沉吟。
“还是不放心?”高文华在电话里笑,“今晚真有什么事,你打晓慧的电话,我马上过去。”
“那谢谢你了,高大夫。”谭斌客气地致谢,心勉强落到实处。
这时候她方才明白文晓慧的意思。高文华虽然其貌不扬,但他是个让人心平气和的男人,没有棱角,也没有压力。
谭斌忽然想起一个镜头,在湖边的草地上,高文华对着他那两只宝贝吹声口哨,两只小狗闻声扑过去,人和狗顷刻滚成一堆,他搂着它们大笑,那个瞬间确实令人心动。
这一次,文晓慧也许终可修成正果。
谭斌放下电话微笑片刻,转回卧室接着和程睿敏讨价还价。
“周三的Travel 是不是可以取消?”
程睿敏摇头,“不行,提前一个月就和客户约好的。”看看她的脸色开始让步,“我不坐飞机去武汉,换明晚的火车好吧?”
谭斌不想再说什么,因为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他的位置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就算在病榻上,也会有麻烦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后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稳,谭斌模模糊糊听到他叫“外公”。
在身体最软弱的时候,他的意志终于被撬开了一线裂缝。那声外公,让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但翌日他又化身为年轻内敛的青年才俊,旁人只能看到沉静自制的程总,春风化雨一般的职业化微笑,没有人想得到光鲜背后的真相。
看着他穿戴整齐准备离开,谭斌突然异常难过,放下早餐追上来,搂住他的腰不肯撒手。
“乖,放手,我要迟到了。”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谭斌埋头在他的胸前。
“能。”程睿敏低下头,清楚地说。
谭斌仰起脸看着他,嘴角还有面包的碎屑,目光象孩子一样期待而单纯。
程睿敏抬手为她抹去,语气极其温存,“每次回家的时候,让我看到你。”
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普达集采的商业应答周五结束,从周六开始,招标小组将进驻京郊的一家宾馆,进行为期十天的全封闭评标,期间会断绝和供应商的一切联系。
所以这段时间竟是难得几天轻松日子。
“好。”谭斌一口答应。
“我争取周六上午回来,你要是一个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几天。” 程睿敏笑笑,在她的额头亲一下,带着旅行箱上车。
车启动后,他摇下玻璃,向她挥挥手。
谭斌一直看着,直到他的车子在视线里消失,才换衣服上班。
商务条款的应答,一如既往地繁琐和谨慎,直到周四下午五点,方全部尘埃落定。
晚九点,谭斌终于见到总部最终批准的集采折扣。折扣幅度大于以前任何一份合同,预估的Gross Margin被连累降低了将近五个百分点。
刘秉康在总部的游说起了作用,难得财务部门没有再纠缠中国地区过低的折扣对财务报表的冲击。
按照这个折扣计算,整个集采的Final Price,比她从田军那里得到的数字,大约低三百万欧元左右。
刘秉康很明确的暗示,他已从梁副总那里得到确认,普达关于集采的预算,的确非常接近那个数字。
田军给谭斌的信息,还是十分靠谱。
刘秉康一并告诫他的总监们,只要能保证进入Shortlist,名次不要太差就达到目的。随后的正式商务谈判,才是真正发力的时候,此时不可过早暴露实力。
按说形势非常理想,但谭斌照此准备最终报价的文件时,大脑皮层深处,似乎总有一点不安的预感。
因为一切过于顺利,而她难以忘记余永麟那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老觉得前方某处有个看不到的陷阱,正张大口等着他们跳下去。
但她又说不出这点不安的源头出自哪里,只能寄望是自己神经过敏。
晚十点,谭斌亲手给商务标书贴上封条,看着助理和秘书一份份装箱,最后密封锁进文件柜,钥匙由她贴身保存。
明日一早,王奕将代表公司送标书去现场,并等待唱标的结果。
走出办公室,谭斌长吸一口气。室外的空气清冷湿润,稀疏冰凉的雨点落下来,带着冬雨萧瑟的气息。
在自己家的楼下,她站在大堂等待电梯,忽然觉得裤脚被扯了一下。
她没有在意,往旁边让了让,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凑上来蹭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谭斌低头,一只几个月大的蝴蝶犬咬着她的裤腿,水汪汪的黑眼睛,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来叫它:“小蝴蝶?”
蝴蝶犬两只硕大的耳朵立刻扑噜扑噜动几下,撒娇似的唔唔两声,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着她的手。
真的是小蝴蝶。
谭斌盯着眼前那双棕色的浅筒室外靴,慢慢抬起头。
“斌斌,你下班了?”沈培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看着她。
谭斌霍地站起来,“沈培?”
沈培走过来,弯腰抱起小蝴蝶,“我等你好长时间,又加班?”
语气平静得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你……有事?”谭斌反而慌乱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打量着沈培,多日不见,他好像胖了很多,只有眉宇间依旧纯净的笑容,让她依稀记起两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
沈培正要开口,电梯到了,叮当一声在他们面前滑开双门。
谭斌只得说:“上去坐坐?”
她的房间没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餐桌上方的墙壁上,空荡荡留着四个突兀而醒目的钉孔,尚未来得及修补。
那四幅画被软纸仔细包裹着,正躺在她储藏室的深处。
沈培的目光从墙上飞快掠过,黯然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
谭斌不敢看他,倒杯温水放他手边,又觉得房间内安静得让人不安,随手选了张CD放进音响。
歌手的声音轻轻传出来:“那天傍晚我走在街边, 看着往来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经走过的岁月, 想起曾经热爱的你……”
沈培似受到触动,蓦然抬起眼睛。因为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时光倒流》。
谭斌感觉到不妥, 拿起遥控器,把声音尽量调低。
音箱里依然隐隐约约送出清晰的歌词:“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我想喊 ,却发不出声音;我愿意抛弃我的所有,如果能时光倒流……”
沈培垂下视线,端起马克杯喝一口,盯着杯中微微起伏的水面,慢慢说:“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法国了。”
“我知道。”
“我来,是为了小蝴蝶。”
谭斌做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小家伙太聪明了。我跟它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它就躲在自己窝里绝食,三天了,一点东西也没吃。”
“真的?”谭斌笑起来,向小蝴蝶伸出手,“来,宝贝儿,这儿来。”
小蝴蝶立刻跳到她的腿上,胖头拱进她的怀里,似乎受尽委屈。
“它不肯跟我妈亲近,所以我想留给你,可能它还会接受。”
谭斌抚摸着小蝴蝶光滑的皮毛,半天没有说话。小蝴蝶歪着脑袋打量她,圆圆的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斌斌……”
谭斌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好吗?”
谭斌抱起小蝴蝶,把脸贴在它温暖的身体上,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很好,我一直想说……我……谢谢你!”
谢谢你两年的包容,谢谢你最后的放手。
沈培微笑,却把脸转到一边。
“斌斌,”他说,“我在法国,可能要呆很长时间。”
“嗯,巴黎是艺术之都,对你的发展有好处。”
“可我不放心你。斌斌,你看着精明,其实很傻,根本不会保护自己。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不能说吗?”
沈培微微一笑,“是,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斌斌,你这样拼命往前走,用生活和健康做代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你停下脚步,可你想过没有,你放弃一切爬到顶峰,如果那上面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那时候你怎么办?”
谭斌低头不出声,眼眶霎时变得酸热。
他站起来,“我走了,好好待小蝴蝶,它是个好孩子。”
“是的。”谭斌勉强微笑,“它比人更懂得不离不弃。”
沈培笑笑,没有接话。
谭斌带着狗送他下楼。
他在公寓大门处停下脚步,“外面冷,你别出来了,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多想高兴的事,任何时候都尽量保持快乐的心情,为你,也为我。”
“我记着,我会的。”
他还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再开口,终于退后一步:“再见。”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逐渐远离,谭斌心里空荡荡的,象被人狠狠挖去一块。
小蝴蝶在她怀里不安地骚动,拼命挣扎。
谭斌放它下地,低声道:“去,死缠烂打耗住他,他一定会带你走。”
小蝴蝶迅速转过脑袋看着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谭斌为它拉开门,“乖,上啊!”
小蝴蝶似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一头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裤脚,再也不肯松口。
沈培无奈地拍着它的头顶,转过身朝谭斌摆摆手。
谭斌怔怔地立住脚,象看一个陌生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浓密的短发,乌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从容。小蝴蝶安静地蹲在他身边,也静静地看着她。
一人一狗的身后,是林立楼群间璀璨的万家灯火,
谭斌抬起手慢慢摇了摇,寒风撩起她的长发贴在脸上,视线变得模糊,这幅画面就这样永远定格在她的心里。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普达集团公司集采第一轮商务标截标。
谭斌和其他人都在办公室等着现场唱标的结果。
十一点了,王奕那边依然没有消息。谭斌原本平静的心境变得忐忑,拿起手机离开办公桌,打算出去给她打个电话。
刚站起来,手机就响了,正是王奕的电话。
“Cherie,Cherie……”她的声音竟带着哭腔。
“怎么了?Yvetee,你慢慢说。”
谭斌心抽紧,已有不祥的预感。
“我们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声。
谭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你好好说,出什么事?”
“我们的价格……价格最高,”王奕断断续续地说,“FSK第二,比我们低了三千六百万欧元……众诚比FSK低三百万,还有一家公司,竟然零报价,完全是捣乱……”
谭斌的耳畔有细微的嗡嗡声,王奕还在接着汇报,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完了,的确如王奕所言,彻底完了。
将近一点五亿的总价,第二第三的出价,比最高的一家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一个零报价,阶梯式的记分方式,更会人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术标满分,也已无法挽回商务标上的颓势。
这轮游戏胜负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后性价比的综合评标结果,就已经有了结论。
MPL铁定出局了。
市场份额排名第二的供应商,居然第一轮就被踢出了Shortlist。
谭斌仍维持着声音的镇静,慢慢对王奕说:“你辛苦了,赶紧回来吧,路上开车当心。”
挂了电话,她茫然地抬起头。
前方的格子间里,有几个同事也站了起来,彼此惶惑对视,显然他们也得到了消息。
销售办公区一片沉寂,是大势已去的缄默。
谭斌闭上眼睛,勉强自己定下神来,别人可以方寸大乱,她却不能乱,她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呆会儿。
写字楼下的小花园, 不复春夏两季的繁茂葱茏,触目一片枯黄。
谭斌攥着抽屉里摸出的半包烟,揿下打火机点燃一支。
为程睿敏不喜欢她抽烟,她已经戒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点存货。
她想理清头绪,大脑却呈现胶着状态,倒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异常清晰。
她想起初进MPL,曾以为外企都是衣履风流的俊男靓女,报到第一天却大跌眼镜。所到之处,销售们打电话时温和谄媚,放下电话就大声骂娘,工程师们则穿着牛仔裤走来走去,说话时更是直接坐在别人的桌面上。
和余永麟第一次谈话,余永麟问她酒量如何,她看着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没有问题。
第一次招标预备会,余永麟说: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
记起这句话,谭斌竟然埋头笑起来。此刻它显得如此讽刺而荒唐,决战尚未开始,其中一方的入场资格已被取消,不战而败。
她试着给程睿敏电话,但铃声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显然他在一个会议中。
这是他的习惯,会议进行中无关电话一概不予接听。
她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烟,并且错过了午饭时间。 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人打电话来约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机一直保持着沉默。
两点多的时候它终于响起来,一遍遍奏着欢快的音乐。
谭斌看一眼号码,是公司的总机,她接起来,找她的是刘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对总监们一向客气,未言先笑,今天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Hi,Cherie,我刚发了Invitation 给你,现在Confirm一下,Kenney的通知,明早十点,十九层一号会议室,所有Sales Director开会。”
“明白,谢谢。”
谭斌没有问什么内容,因为纯属多余。
想必刘秉康已得到消息,这时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以为第一轮十拿九稳,至少可以囊括七个省、年底前四千五百万计入销售收入。这自说自话的如意梦,如今却被现实毫不留情地粉碎。
而且坏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缓冲的机会。
刘秉康一直没有出现,他一定在为晚上的电话会议做准备,向总部解释,向董事会解释。普达集采的失利,对MPL中国,甚至对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个下午无比的平静,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象是一切没有改变。
对谭斌来说,它却是如此的漫长,她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时间。
她不知道刘秉康会如何向总部解释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会议之前,她还有几件事要做。
虽然败局已定,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她总要给上面一个完整的交待,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个拨通的,是田军的电话。他没有象往常一样,接到电话后慢条斯理地问一句:小谭哪,又有什么吩咐?
而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时间似凝滞不动,谭斌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很久,他开口说:“你们是怎么报的价?我们魏总对你们的意见非常大,说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摆正位置,只有你们MPL还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国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魏总就是普达的总经理,一把手,谭斌没想到他的反馈会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坦然:“田总,您的意见,我一定转达高层。您能告诉我,还有补救的可能吗?”
“没有!投标完全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小谭,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让你们的高层出面吧。也难怪魏总生气,你回去问问你们的总经理和董事长,这半年和我们普达的人照过几回面?”
田军就这样结束了通话。
谭斌握着电话楞一会儿,再找项目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总算收获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FSK的低价,竟来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费赠送。
这一招相当老辣,既把价格降到和国内供应商近似的水平,又维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为第二轮的价格谈判和今后的商务合同,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三千多万的损失,终于把老对手MPL踹出战局,它丢下的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场占有率,完全值得这份投资。
谭斌无言以对,明白这回MPL是彻底被人玩了一把。
如今她只剩下一个疑问,普达集采的预算,难道也是一个骗局?
为她解答疑问的,竟是陈裕泰。
谭斌和他通话的时候,正走出写字楼的大门。
昨天的小雨,今天转成了雨夹雪,大厦的物业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铺上防滑地毡。
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阶的边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手机滑出去很远,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间,她下意识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倒在地上时,臀部没什么感觉,左臂却象断了一样剧痛入心。
门边的保安过来扶她,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气。
保安一声“小姐你没事吧?”,让她维持一天的冷静完全崩溃,眼泪断线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
“我的手机……”她哽咽。
保安跑过去替她拾起来。
幸亏手机是以耐摔著名的诺基亚,几块零件合上,开机依然是熟悉的铃声。陈裕泰又拨了回来。
谭斌的左臂几乎不能挪动,只能勉强用肩膀夹住手机通话。
“出什么事?”陈裕泰急问。
“我……刚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垫了一下,有点儿疼。”谭斌站起来擦净眼泪,说话时依然有掩不住的浓重鼻音。
她忍着疼痛努力伸直弯曲左臂,看起来活动还算自如,骨骼并未受伤。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然后陈裕泰说:“我现在外馆斜街的圣淘沙茶楼,你过来吧,说话方便点儿。”
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号称北京最豪华高档的茶楼,是豪富高官的出没之地,陈裕泰一向喜欢这种地方。
那天晚上谭斌记不得喝了多少壶极品冻顶乌龙,从茶楼出来,她几乎不辩东西南北,陈裕泰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你看着挺聪明,怎么会傻到相信一个半年前的预算?此一时彼一时也。田经理今昔非比了,他马上要升了!你知道他升职的投名状是什么?就是保证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那他升职的路又是谁帮他铺了最关键的一块砖?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们MPL被开除的前销售总经理……”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顾,看得出来对田军非常不满。
谭斌猜测,那应该是妒火中烧。他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会挑中她发泄。
她在黑暗里抱膝坐着,浓茶的刺激,加上手臂的剧痛,她醒得双目炯炯,整夜没有睡意。
将半年来的情景一一回放,许多不经意的小事慢慢被串在一起,她最终勾画出了事件的整个轮廓。
她仰起脸,对着天花板笑起来,笑得酸楚而凄凉。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
被她关掉声音扔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又开始不停闪动,旁边躺着一根固定电话线,水晶头硬撅撅地翘在空中。
她不想再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她不知道几百公里外的铁道线上,有人一遍遍拨打着她的手机和市话,因为无法联系到她满心焦虑,同样无法入眠。
程睿敏知道消息时已是晚饭时分,一桌人杯筹交错,正轮番向他敬酒。
接完电话,他脸色大变,当即说声抱歉,起身离开饭局,站在酒楼过道里打通余永麟的电话。
余永麟心情极好,兴高采烈地嚷嚷:“老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喝酒去。太他妈痛快了,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没想到啊,Liu Kenney ,so stupid!人给下个套就钻进去了,本来我还留着几个后手,准备后期和他们短兵相接呢,现在全用不着了!”
程睿敏耐心等他说完,却迎面泼了他 一瓢冷水:“你并不比刘Kenney聪明!完全做了别人的枪手。”
余永麟愣住:“什么意思你?”
“我这儿不方便说话,等我回去再谈。”
程睿敏接着找谭斌,但她的手机和家里的市话,任铃声一遍一遍空响,却一直没有人接。
他急躁起来,电话直接打到公司的秘书处,让她查一查今晚的航班是否还有空位。
秘书的回答让他失望,当天是周末,飞往北京的航班已经全部满员。
“Ray,”秘书好意提醒他,“北京现在的天气状况不好,气象预报明早有雾,您最好改签明天下午的航班,这样比较保险。”
“还有什么交通方式能让我尽快回北京?”程睿敏耐着性子问。
秘书说:“今晚有一趟火车,十点半从郑州发车,您可以现在去车站,买张站台票设法上车,再补张软卧,明天一早六点半到北京。”
程睿敏照此办理,如愿进了软卧包厢,没想到上铺的旅客是个胖子,鼾声震得墙壁都微微颤抖,担心加上焦虑,他竟一夜没有阖眼。
清晨六点半,火车正点进了北京西客站,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谭斌的住处。 清晨六点半,火车正点进了北京西客站,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谭斌的住处。
谭斌四五点的时候方朦胧睡去,迷朦中听到门铃声。她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门铃声停了,她翻个身,接着睡。
五分钟之后,门铃又执着地响起来。
她懊恼地起身,挣扎着披上睡袍,摇摇晃晃挪到客厅,打开顶灯。
看到灯光,门外的人改用拳头砰砰敲着她的门:“谭斌,开门!”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
谭斌犹豫片刻,打开房门,掀起防盗门上的小窗,程睿敏带着行李站在防盗门外。
看到她出现,他明显松口气,脸上现出笑意:“你没事就好。”
谭斌却隔着防盗门,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程睿敏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也静下来,“开门。”
“对不起,现在我不便待客,您请回吧。”
“开门。”他还是那句话。
“程先生您是不是听不懂中国话?”她强硬地问。
“你是不是想让邻居投诉你?”门外的程睿敏脾气也不怎么好。
多日奔波,又一夜无眠,他双腿发软,头昏得几乎站不住。
门终于开了。他把行李箱扔进门,人却没有马上进来,乏力地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
谭斌看着他,胡须没有刮,衬衣是皱的,这么冷的天,羊绒外套却衣襟大敞,围巾也忘了系, 里面只有一件细线羊毛背心。
“你进来。”她的声音软下来。
程睿敏摸进门,一跤跌坐在鞋凳上,眼前金星乱冒,他阖上双眼。
谭斌托着依旧无法伸直的左臂,远远站着, 表情漠然。
半晌程睿敏叹口气,开口说话,“谭斌,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担心了一个晚上。”
“是吗?”谭斌冷眼看着他,“为什么?”
“我听到集采的消息,实在是担心你,你别怕,形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奇怪。”谭斌微笑着打断他,“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程睿敏仰起脸,疲倦的面容上分明有备受困扰的痕迹,“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才急着赶回来。”
谭斌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轻笑:“程睿敏,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他明白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想站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疼令他放弃了努力。
“你告诉过我,你和你父亲僵持了十几年,那为什么会有人说,普达田军和李司长的交情,来自你,还有你父亲?”
程睿敏颜色剧变,怔怔地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奇怪是吧?可惜,别人得了便宜,如何会舍得锦衣夜行?你一向谨慎,这次怎么这么大意呢?你难道忘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谁告诉你的?Tony?”方寸大失之后,程睿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谭斌果然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余永麟也插了一腿?难怪难怪!”她冷笑,“做销售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吧?不仅费尽心机成为入室之宾,还让人十五岁的女儿春心萌动,程睿敏,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程睿敏瞪着她不出声,完全想不到那秀气柔软的嘴唇,能吐出这样刻薄的言辞。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了什么?报复MPL? 恐怕区区一家MPL,还轮不到您的青睐。那就是为了新合作伙伴?”谭斌忽然发觉情势比她的想象还要戏剧化,“余永麟他知道吗?No, 这上下他怕是刚从哪家酒吧狂欢出来,还不知道被他最好的朋友利用了吧……”
程睿敏失笑,“谭斌,你以为是我在集采里做了手脚,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你太高看我了!实话告诉你,这一仗MPL如果不输,那才真是没有天理! 你知道FSK的两个VP,这半年在普达里里外外做了多少工作?可你们MPL在干什么?上上下下忙着内斗!刘秉泰他占着GM的位置不敢放手,可这半年他去见 了几次客户?客户在想什么他又知道多少?众诚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和普达谈外挂的合资公司,MPL呢?我当初……”
他突然停下,抬手扶住额头,过一会儿放开手,眼神渐渐冷却,颓然笑笑,“算了,你已经先入为主,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
“你还有什么是可以让我相信的?”谭斌不动声色,“好,不说这些,那你告诉我,你当初接近我,到底是什么居心?你那么费心记着我的生日,揣摩我的喜好,甚至提前在我楼下踩点儿,为了什么?”
程睿敏抬起头,眼里闪过霎那的惊愕,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没办法解释是吧?对,还有那次,蒙你相救,时间掐得真准哪,你可千万别跟我说,是碰巧,太冷的笑话,我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都说完了?谢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对我的信任是这种,领教了。” 程睿敏慢慢站起来,眼神犀利,笑容讽刺,“谭斌,你也不过是家普通外企的小总监,我想摆平你轻而易举,还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走吧。”谭斌退后两步靠在墙上,胸口起伏,“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话,我也不想听你说话,请你离开,请!”
程睿敏走了,大门在他身后被摔得山响,震得门框上的墙皮呼呼直颤。
谭斌盯着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顿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抬起腿对着门扇用力踹了两脚,“滚蛋!”
一通发泄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虽然气得胸口酸痛,但她还没有忘记上午十点的碰头会。
她知道前方一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虽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会前半个小时,她接到刘秉康助理的电话,请她速到董事长办公室。
谭斌乘电梯上十九层,只觉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在相互纠缠着急速下坠。
入职五年,面对任何环境,她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一回却是例外。
孤立无援的感觉让她浑身发冷。
站在刘秉康的办公室门口,谭斌立住脚,心里对自己说:该来的总会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辞职走人。
长吸一口气,她敲门进去。
刘秉康就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他的电脑屏幕忙碌。
他的身后,是二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窗外映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密集的楼群,在薄雾中影影绰绰露出模糊的轮廓。
谭斌想起她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的情景,那种得意中夹杂不安的心情还恍如昨日。
她坐在刘秉康的对面,等着他开口。对方转过身,沉默地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她说话。
僵持一会儿,她只能说:“Kenney,您找我有什么事要谈?”
“集采的结果,你有什么感想?”刘秉康问得直接。
“感想?”谭斌奇怪自己这时候还能笑出来,除了难过和气馁,失败者还能有什么感想?他真正想问的,大概是她打算怎么办。
刘秉康直视着她,眼神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谭斌只好清清嗓子实话实说,“很难过,很沮丧,完全不能接受。”
刘秉康“嗯”了一声,点点头,“这是所有人的Comon Feeling,无法接受。”他的身体倾向写字台,双臂搭在桌面上,“Cherie,It is very difficult , but I have to say……”
谭斌清楚地预感自己一直在等的东西来了,她坐直身体,默默地听着。
这种大客户团队销售,胜了,是团队的共同努力,输了,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总要有人被挑中来承担责任。
而她当初不辩轻重,轻率接下BM的Title,正好成为最现成的那只黑羊。
奇怪的是,一旦心落到谷底,所有的忐忑反而消失,只留下麻木的平静,仿佛她将面对的,是别人的命运。
FSK的北方区总监余永麟,深夜裹挟着一身浓重的烟气和酒气,摸到程睿敏的家里。
“你想和我说什么?”他打着酒嗝躺在书房的沙发上,“什么是我做了别人的枪手?”
程睿敏从电脑前转过身,“老余,你真的相信MPL出局,FSK就能独占鳌头?”
“什么意思,嗯?”余永麟斜着眼睛问,“这是我降价的条件,他不给我多几个省份,我送他百分至三十的设备?我送他个屁!”
“你太天真,政治觉悟也太低了。”程睿敏冷笑,“你换位想想,如果你是甲方,会把原来两家均衡的局面破坏掉,让你FSK一枝独秀,尾大不掉?”
“你是说,众诚要和我们平分半壁江山?靠,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样倒也简单。”程睿敏疲倦地揉着眉心,“之前FSK和MPL是对手,也是盟友,如今MPL出局,你FSK将来孤掌难鸣,只怕早晚要被Local Vendors 给围歼掉。”
余永麟一骨碌坐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原来的技术门槛已经形同虚设,你和本土企业拼什么?价格?质量?服务?还是回扣?你还有什么优势?老余,你以价格换市场份额的打算,很可能落空,最大的赢家,另有其人。”
余永麟躬起背,脸埋在膝盖间楞了很久,抬起头问:“妈的全是马后炮,你为什么中途不再参与,撇下我一个人去操作?”
程睿敏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回答:“因为你是我兄弟,众诚是我的partner,我只能选择中立。”
“程睿敏,我操你大爷!”余永麟捶着沙发大声说。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可以攒在一块儿骂,省点儿力气。”程睿敏站起身,让开电脑屏幕前的位置。
余永麟走过去,看到程睿敏正在准备的文件,疑惑地问:“这不是你那份《葵花宝典》吗?你想做什么?”
“给谭斌,也许能帮她度过难关。”
余永麟顷刻间酒意上涌,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你脑子进水了?”
“老余……”
“你别叫我老余,我不认识你。” 余永麟脸色铁青,“眼看刘秉康那混蛋,马上就能卷铺盖滚蛋,你帮他?你帮谭斌就是帮他,你难道不明白?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
“谭斌她现在是我的人,我不能害她。”
“哈……你的人?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好吧好吧就算是,可这事过去,你有多少种方式可以补偿她?”
“那不一样老余,我忘不了第一次在‘英虞’见她的样子,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女孩子,今天却变成另一个人。我栽过跟头,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有的自信全部摧毁,锐气全失,一辈子都难以补偿的伤害,我不想让她经历。”
余永麟不再说话,从兜里掏出香烟,叼起一支又去找打火机,不知是火机的液体用完了,还是他手哆嗦得不得要领,无论怎么较劲就是不见火星。
程睿敏瞪他一眼:“阳台上抽去。”
余永麟一下就爆发了,用力把打火机扔在地板上,又抬起脚后跟用力跺几下,近乎咆哮道:“我他妈的就在这屋里抽怎么了?有种你开始就别算计MPL,做到一半你放手,你他妈的是男人不是?”
程睿敏也忍无可忍:“你给我滚蛋!”
多年的好友第一次翻脸,灯光下他的脸色透出惊人的惨白,余永麟犹豫片刻,还是摔门而去。
是夜节令为小雪,北京城果然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对余永麟来说,这年的小雪,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的妻子出现早产症状,连夜被送进医院。他在产房外等得团团乱转,不时有医生送出各种生死状要求他签字。
他在慌乱、烦扰、不安、恐惧中度过了六个小时。
凌晨六点十分,他的儿子宽宽终于伴着雪花提前半个月呱呱坠地。
护士把那个软若无骨的小东西交在他手里,余永麟战兢兢地拨开婴儿袋,看到一张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脸,皮肤皱巴巴浑身通红,象只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他备受冲击,忽然间就落泪了,七尺高的男人当众哭得眼泪滂沱。
那一刻,除了怀里的小生命,其他一切身外之物皆变得无关紧要。
他急于和人分享这种感受,完全忘记了头天晚上和程睿敏的龃龉,看看表应是平日起床时分,迫不及待地拨通程睿敏的电话。
但任凭他拨了手机再换市话,都是一样的结果,一直无人接听。
再打到他的办公室,依然找不到人。
余永麟有些不安,因为这不是程睿敏的风格。除了在飞机上,他的手机永远处于开机状态,随时在线。
想起昨晚他那种不正常的苍白,更加重了余永麟的忐忑。
打算开车过去看看,病房里乱糟糟地一时又离不开人,觑着丈母娘的脸色他挣扎良久,忽然想起一个人。
扒开皮夹找了半天,谢天谢地,那张奇特的名片竟然还在,他立刻照着号码打过去。
严谨原本睡眼惺忪的声音,听他说明来意,一下精神起来,爽快地说:“我去一趟得了,物业那儿有他的钥匙,您先忙着,谢了啊哥们儿!”
放下电话,余永麟想来想去放心不下,还是把妻儿交给家中老人,驱车朝着机场高速的方向奔去。
等他赶到,正看到两个人站在程睿敏别墅的门口,其中一个就是严谨。
他们已经站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屋内却无人应门,而二楼明明亮着灯。
商量一会儿,物业取出备用钥匙,开门进去。
窗外的天色依然半明半灭,别墅内静悄悄的,一层完全黑着灯,只有楼梯处漏下二楼书房的灯光。
严谨扬声喊:“小幺,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
三人拾级而上,书房的门的半掩着,严谨上前一手推开,几个人如被雷电击中,全部木立当场。
严谨最先回过神,冲过去抱起已毫无知觉的程睿敏,气急败坏地叫:“小幺你搞什么鬼,甭吓哥哥,醒醒嘿!”
物业已经麻利地退出去,掏出手机:“喂,吗?我是XX山庄的物业,我这儿有住户出了问题……”
余永麟一脚踢了过去:“打叫救护车!妈的你打干什么?”
十分钟后上来三名医生,手忙脚乱地吸氧注射,将人送上急救车。
一片忙乱过后,人去屋空。暂时留下来善后的余永麟,发现书桌上的鼠标被人无意中碰触,原来黑屏状态的显示屏,竟然亮了起来。
那上面,正开着一个新邮件的页面,发送地址和附件都已附上,唯有正文写了一半,还没有完成。
他静静地看一会儿,伸出手,轻轻点下发送键。
京城的东北部,熟睡中的谭斌,突然被剧烈的心跳惊醒。
按着几乎要冲出胸口的心脏,只觉得一阵阵难以控制的心慌意乱,跳得她再也无法入眠。
她坐起身,纳闷地看看窗口,天色尚未大亮,地板上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晨光。
既然睡不着,她索性起床,拉开窗帘,惊喜地发现窗外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澄明安静。
吃完早餐准备出门,才想起今天是周日,她自嘲地笑笑,又把外套脱了换上家居服。
周日是例行的家庭日,每周这个时候她都会给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
对父母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我很好我没事工作身体都很好。
虽然她在和母亲聊天时,提到工作两个字,屡次有哭的冲动,但都咬牙忍住了,为了不在母亲面前失态,她找个理由匆匆结束通话。
放下电话,她支起电脑开始收邮件。
过去两天发生太多的事,她整个人处于飘浮的状态,完全没有顾上看一眼收件箱。
其实看不看都那么回事了,她已经不再是普达集采的BM,也不再是北方区三省一市的Acting Director。
昨天的碰头会上,刘秉康宣布了三件事。
一是普达的集采并未结束,高层还在努力斡旋,希望能有所挽回,即日起所有关于集采的工作由于晓波负责。
二是谭斌手里的三省一市,从下周起交接给乔利维,乔利维将担任整个北方区的Acting销售总监。
最后就是谭斌的新职位安排,她将担任New Solution Selling Lead,负责今后所有新方案在各省的销售。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各自默默消化着这些消息,各自拨着自己的小算盘。
谭斌坐得端正,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挂着微笑。
她还记得当初接受BM这个职位,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那时她极其担心责任和权力的不平衡,会成为她的滑铁卢。
没想到一语成谶,结果且比她想象得更加悲惨。
新职位甚至没有任何级别的标识,只含含糊糊给她一个Lead的头衔,没有下属,没有任何资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临时的位置。
以前有过不少先例,往往过不了多久,类似位置上的人就会主动递上辞职信。
她显得如此轻松,是因为最大的冲击波已经在刘秉康的办公室里遭遇过,此刻才能保持镇静。
和刘秉康的谈话,象镌刻一样烙在她的记忆里,谭斌相信很久之后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他说:“Cherie,我觉得很难开口,但我不得不说,集采失利,是非常严重的事,影响到今明两年共四千五百万的销售,这件事,我们必需有一个Solution……”
谭斌还记得自己问:“能不能给我个解释?集采失利,我愿意承担责任,但我在北方区的工作,为什么也被否认?”
“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现实是我们失去了极重要的销售机会。”刘秉康看着她,“我们必需对员工,对总部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谭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话题,竟有了要笑的冲动。
集采为什么失利,他不想和她讨论。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一个了结。
想起自己处理方芳事件时,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锅,虽然心里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签字时,下意识里仍有一丝难得的轻松。
因为方芳的离开,于大局完全无碍,却可以把那件事划个句号,对所有人有个交待,这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三年风水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她。
她没有象方芳一样被扫地出门,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今年的指标已经很难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须有所补救。Cherie ,我希望你利用New Solution Selling,帮助Local sales team ,把普达省公司从集采中压下的配置,一个个挤出来。”
谭斌专注地望着刘秉康,神情奇特。
她记得半年前他还是一张白净的圆脸,如今却皮松色黯,眼睛下面两个大眼袋,六个月内象老了七八年,显然这半年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如意。
想起一句话,谭斌终于翘起嘴角, 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那句话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她心中的悲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这一刻被稀释淡化。
学艺不精,她愿赌服输。
“我接受新的职位。”她终于说,语气平静。
结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现在她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安静接受,要么回去写辞职信。
后一个不是她的选择。就算离开,她也会选好下家再走。
赌气辞职的事,谭斌见过太多,当时图一个痛快,事后后悔得居多。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败的真正症结,换个地方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刘秉康反而意外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谭斌,显然他没有想到谭斌接受得如此从容。
但他很快恢复常态,温和地说:“这样很好。”
谭斌也微笑看着他:“您放心,New Solution的销售,我一定会尽力,只要还是MPL的员工,我就会尽职尽责每一天,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以后还是要在一个行业里周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好聚好散,绿水长流。
忽然“叮”一声轻响,打断了谭斌的回忆,一封新邮件到了。
她凝神去看,发现新邮件的下面,有封六点多收到的外部邮件,没有题目,发信人是她现在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名字。
经过一天一夜的缓冲,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颇有点后悔,可是一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就忍不住上火。
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进了Outlook的删除文件夹,扣上电脑离开书房。
屋里转了一圈,发觉有很多事可做,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闲暇的周末。
最后拉开衣柜的抽屉,开始一个个清理。手里忙着,脑子也就可以暂时处于冻结状态。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她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觉得冷而且疼。
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竟然都在这两天里做了清算。
一旦专心做事,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她直起腰,换了衣服去超市。
刚出了公寓门口,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这是号楼吗?妈的这什么鬼地方,所有楼活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晃得老子头都晕了。”
声音有点熟,她转过脸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严谨?”她睁大眼睛。
严谨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过来,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他妈巧,我正找你。”
他的手劲儿极大,谭斌的手腕象被铁钳夹住,疼得眼泪差点下来,拼命想挣脱,“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逼近她,“我还想问你,你对小幺做了什么?”
谭斌停下挣扎,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对他做什么?他是一男的,你觉得我能对他做什么?”
严谨不由分说拖起她就往前走,“你跟我走!”
谭斌气极,死活不肯动:“你放手!我凭什么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严谨一把甩开她,谭斌立足不稳,差点坐在地上的。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着腰嚷,“小幺现在重症监护室躺着,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特解恨?”
谭斌象遭了雷劈,脸一下变得刷白。
去医院的路程,只有三十分钟,她却觉得象三年一样漫长。
心内科的主治医师竟是她的熟人,文晓慧的现任男友,高文华。
看到谭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我看着他眼熟,原来是上回见过一面。”
谭斌紧贴着玻璃窗,在几张床之间拼命寻找着,却只能看到乱七八糟的氧气筒、各种各样的仪器和管子。
“心肌梗塞,幸亏送得还算及时,再晚就麻烦了。”高文华站在她身边,“ 平时有症状,估计被忽略了。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头痛牙痛,其实是心绞痛的反射。”
“心肌梗塞?”谭斌转过脸,用力咬着下唇才能让声音保持正常频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轻人得这病的越来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只有二十八岁,送来的时候心源性休克,最后没有抢救过来……”
说到这里,高文华忽然停下,因为谭斌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是他见惯了的患者家属的眼神,充满了祈望和贪婪,象仰望上帝。
他叹口气,“跟我来,换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带你进去。”
病床前只看了一眼,谭斌已经坚持不住。
他的脸上似乎只剩下黑和白两个颜色,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毫无生气。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被高文华眼明手快地拦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紧紧咬着,浑身发抖,五官整个扭曲了。
高文华看情形不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果断挟持她出去。
她的膝盖早已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模糊中她觉得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那人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别这样。”
谭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关爱地看着她,是程睿敏的干妈。
她的眼泪决堤一样疯狂涌出来,抱住老人终于哭出声:“我错了,阿姨,我错了!”
“别哭别哭,好孩子,他没事,会好的。”
严谨在一边抱着肩膀冷冷说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这孩子,你给我住嘴!”干妈呵斥他。
严谨哼一声,跺脚走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就都仗着年轻胡闹。”在一间安静的休息室里,干妈递给谭斌一块热毛巾,摸摸她的头发。
谭斌低头接过,说声谢谢,却把湿漉漉的毛巾放在膝盖上呆呆看着。
“睿敏的父亲刚还在这儿,老头儿自己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先回去了。”
谭斌“嗯”一声。
“他母亲过两天也回来。”
谭斌这才抬起头,“他……国外的母亲?”
“啊,原来睿敏和你说了,没错。我和她在电话里谈了很长时间,她非常后悔。”干妈拍着谭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结我很明白。毕业后不肯让他父亲帮忙,一个人跑到外面拼命,是因为他总想做成点什么给他母亲看,让她后悔当年放弃的,是个多么优秀的儿子。”
谭斌想起那条领带,一时没有出声,眼泪倒是收住了。
她有过预感,可是没有往深处想过,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好逸恶劳原是人的天性,也许每一个工作狂的背后,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亲,她的,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心里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时候不得不说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他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惯了,从不喜欢和人商量,更不喜欢解释,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点耐心才成。我知道这很委屈,可是孩子,”干妈仰起 脸,笑容通透象穿越另一个世界,“人这辈子,再怎么风光,最后都免不了一个人孤单地离开,运气好,你能遇到另一个人走到尽头,运气不好,你要一个人走很长 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别辜负彼此。”
谭斌的眼泪再次落下来,“阿姨,我懂。”
干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里:“你们两个也许流年不利,不过好在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东西不值什么,带在身边辟个邪吧,”
夜深打算离开医院时,谭斌遇到匆匆赶来的余永麟。
他一愣:“哟,严谨真把你找来了?”
谭斌这才明白严谨怎么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说Cherie,我大概是你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他的神色多少有点尴尬。
谭斌手插在大衣兜里,淡淡笑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很失望?”
“还真有点儿。”余永麟也笑起来,取出烟盒递她跟前,“要不要来一支?”
“不了,谢谢。”谭斌转头望着身边的树丛, 树干上还覆盖着尚未融化的白雪,慢慢说,“他不喜欢我抽烟。”
“这样。”余永麟收回手,自己点了一根,“今年的天儿还真邪行。”他说。
谭斌看他一眼,“好象你的戒烟又失败了?”
余永麟抽进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 眯起眼睛笑,“啊,本来还抗着,今儿看了老程,又抽回来了,人生苦短,享受本来就不多,我干嘛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谭斌微微牵动嘴角,对这个大嘴巴,完全无话可说。
余永麟一口一口抽着烟,终于问:“老程那封邮件,你看了吗?”
谭斌立刻转头盯着他,象是再问:你怎么知道?
“那邮件是我发的。”他犹豫半天才说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没来得及发呢?还是他没有想好到底发不发,我就怕他将来埋怨我。”
谭斌沉默一会儿问:“我还没有看,他写了些什么?”
“那你自己决定决定看还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过来再说。不过就老程这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反正他够狠,换我肯定做不出来,这世上最亲的人是谁?除 了爹妈,就是老婆孩子,怎么对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过Cherie,你得这么想,一个人要是仇都不记,你还能指望他记恩吗?”
谭斌苦涩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烟, 扔掉烟头,“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剥我的皮。”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对了,忘了给你看看我儿子,一大胖小子,帅,长得象我。”
回到家里,谭斌把那封邮件从删除文件夹里拖了回来。
正文很长。
“谭斌,这封邮件不该发到你这个邮箱,可是我想公司邮箱应该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看完后请立刻删除。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为你的敏感惊异,可是今天我却希望你能多少迟钝一些。发这封邮件,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而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你应该知道的真相,有些话面对你永远说不出来。
集采之初,我促成过Tony 和田军的相交,MPL集采中的问题,我看得清楚却没有提醒过你,那是因为我介意和MPL曾经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现公司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 是宝贝,我该怎么说你才能相信,任何一个大型商业行为的背后,各方利益互相纠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这最终结果也完全出乎 我的意料。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帮到你。
一是MPL失利,应是来自普达高层多年的不满,这是给MPL一个教训。如果高层肯出面斡旋,并利用已经习惯于MPL设备的省公司向集团总部施压。事情当有转机,第二轮或许可有机会。
二是集采的失利并不全是坏事,可以促使你们下决心转型。这种集采每年一次,利润会越杀越低,直到无法承受变成鸡肋。普达目前最需要的,是业务增长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户资料,也许有用。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永远跨不过自己那个坎。
你对感情的质疑,我无言以对。当初接近你的确动机不纯,但是塘沽一行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你是念旧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远做不出来。可是谭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久的相处,你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真情?你说的那些话”
邮件就在这里中断,没有写下去,谭斌撑着头,想象他在打这些字时的心情,心头如同百味纠结。
照他的脾气,一口气解释这么多,恐怕已至极限。
她无法猜测,如果早几个小时看到这封邮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只要他能无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后的修改时间,是当日清晨六点半。
文件一打开,她这才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无法计算价值的数据库,十几个省的详细客户资料和业务运营分析历历在目,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个交给了她。
她握着鼠标的手出了汗,在电脑前枕着手臂伏了许久抬不起头。
现在再看这邮件,难免有物是人非的凄凉,集采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很久后她坐直身体,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后永久删除。
打开阳台的窗户,寒风顿时扑面而至,但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
两天后程睿敏在ICU中醒过来,看到谭斌,他似无限欣慰,但他的目光移到谭斌身侧,立刻凝滞不动。
那是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发, 背影苗条而纤细,转过脸来,才能见到岁月浸透的痕迹。
谭斌轻轻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母子两人。
四天后程睿敏ICU转入特护病房,身上还连着不少管子,可是已经可以说话。
谭斌提起那封邮件,“Tony到底帮你发了。”
他的眼睛立刻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显得非常复杂。
谭斌说:“ 我看了,然后删了,现在忘了。”
他没有出声,嘴型却分明做出两个字:傻子。
谭斌握着他的手笑笑:“傻子比较容易幸福。”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个多事而震荡的冬天。
先是普达集采的第一轮评标结果,再次爆出冷门。技术标排名第一的,竟是众诚公司,第二是MPL,FSK屈居第三。
技术标与商务标的分数加总之后,MPL出局毫无悬念,凭着第一的技术分和不错的价格分,众诚一跃成为头一名,曾经市场份额第一的FSK,却排在众诚之后。
几天之后,五家供应商中标省份公布,FSK和众诚平分秋色。
这个结果对众诚,是绝对的胜利,对FSK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接着普达宣布原第二轮外围设备投标规则作废,第一轮的Shortlist不再具有任何参考意义,所有入围厂商重新竞价投标。
借着第一轮技术标第二这个理由,MPL死而复生,被允许重新参加第二轮的投标,最后的唱标,爆出一个令人瞠目的历史最低价。
一场集采,颠覆了原来跨国公司占绝对优势的局面,价格杀得昏天黑地,每家供应商几乎都被折腾到元气大伤。
年底,普达梁总退休,田军如愿以偿升任集团副总经理。
但这一切都已和谭斌无关,她安静地做着该做的事,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也在等待着机会。
虽然她彼时并不知道那机会将是什么,何时到来。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风光的顶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
低潮的时候只能咬牙坚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价。
借助程睿敏那份资料的帮助,她挑出四个条件相对成熟的省公司,作为新业务销售的试点。
也许是对她有点愧疚,作为主管业务和市场的副总,田军多少帮她在下面说了几句话,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碍。
阻力反而来自内部,以前总部也试着推过类似业务,但本地的技术支持跟不上,最终往往无疾而终,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中国区收拾。
如今的各省销售队伍,听到新业务几个字就回避不迭。谭斌无奈但是理解,当初做销售经理时她也是同样的态度。
虽然处境艰难,但她还是竭力维持着信心,因为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Busienss方向。费尽唇舌,终于从总部争取到几个专家到中国,去四个省公司进行前期的交流研讨。
交流的最后一站放在上海。
客户倒是很重视,交流当天,市场部经理出现在现场,MPL这边却出了问题。
几个当地产品经理,临时一个个都找理由溜了号。没有了翻译,陪同的销售经理傻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谭斌只好亲自上场。
她站在台侧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还是夺去了专家的不少眼球。
销售出身的磨练,让她的措词比产品经理们更加妥帖,临行前又花了几天功夫恶补了不少资料,技术专用词语朗朗上口,时不时蹦出个小段子,引得笑声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显要比前几站好。
只是四名专家,讲了整整七个小时,谭斌也站了七个小时,最后结束的时候,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但她的表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谭斌身边,问了她的背景,也问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业务问题。
这个人就是总部业务发展部门的头儿,Scott,一个不苟言笑的英国人。
交流结束,几位专家从上海直接离开中国,谭斌去机场相送,Scott拥抱谭斌,话说得意味深长:“Take care, girl, trust me, it will be ok. ”
谭斌当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径自回上海办公室处理白天耽搁的工作。
九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正在噼里啪啦的回复邮件,有人走到身边,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边,“Cherie……”
谭斌抬头,旁边站着的,是于晓波。
“你还没走呢?”她不经意地问。
“今天的事听说了,我替他们道个歉。”
“ 那件事啊,”谭斌微笑,“没关系,他们都忙吧。”
这种小事,她早就懒得生气。
“明天我约了普达的上海老总,你做好准备,给他讲讲我们的新业务。”
“真的?”谭斌惊喜地站起来,如果他肯相助,凭着他在上海客户中多年的人脉,这件事会容易很多。
“真的。”于晓波抬腿坐在桌子上,认真地说。
“能问一下,为什么良心发现吗?”
“没什么,东区上半年的销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转型,多少配合一下。”于晓波眨眨眼回答。
元旦过后的第一周,谭斌在上海杭州两地签下两份合同,局面渐渐打开,中国区也成为MPL全球第二个签定新业务商业合同的地区。
等谭斌回到北京,正赶上MPL中国的一场地震。
新的组织架构宣布了。
李海洋隐忍半年,借助去年集采事件对刘秉康的负面影响,终于把这盘棋彻底翻了过来。
各个大区不再设置销售总监一职,取而代之的是大区经理,除了销售队伍,售前和售后全部纳入其管辖之下,均向MPL中国区总经理李海洋直接报告。
中国区原有的销售总经理职位,不复存在。
关于大区经理的人选,各种版本的臆测和谣言流传半个月之后,尘埃落定。
原三大区的销售总监,只有作风一向低调的于晓波没有改变,原地就任东方区经理,创下了一个不倒翁的神话。
原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转做Partner Managent的总监,南方区经理的职位,由原产品部经理Philip担任,这是一个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势力开始加强时,风向转得最快的一个。
北方区的经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后即将上任。新组织架构中,没有原销售代总监乔利维的任何位置。他在新架构宣布的第二天,递上辞职书就此消失。
他离开不久,周杨很快也销声匿迹了。他的离职被处理得非常隐晦,据说是被财务部门查出了报销单中为数不少的假发票。
王奕接替他开始负责整个北京地区的销售,一如当年的谭斌。
谭斌身处局外,冷眼观看这一场生旦净丑齐全的闹剧,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乐此不彼地演出过,不禁哑然失笑。
她静静关掉电脑,收拾干净桌面,按时下班回家。
这段日子,除了出差在外,没有什么事比回家更让她挂心。
程睿敏已经出院静养,每天只能在家处理半天公务。好在春节前事情不多,有什么必须他亲自批复的文件,秘书会送到家里来。
更多的时候,谭斌就是他的秘书,他口述,她帮着起草邮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递到他眼前,谭斌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挑剔,“谭斌,你这拼写错误也太多了吧,怎么在外企混了五年?”
谭斌忍无可忍,扑过去掐他,“我给你做事,一分钱没有,你怎么这么事儿呀?”
他就势搂住她,然后她听到他说:“丫头,你这两个月心太闲,已经开始长肉了,当心吃成个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压得无影无踪,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节假期前,办公室里人心渐散,小年这天,谭斌收到一份来自总部的邮件,发信人是Scott。
看到这个名字,谭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标准的BBC口音。
Scott在邮件里说,下半年起,全球几个重点地区的分公司,业务模式将会有重大变化。涉及到相应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变,需要这些分公司的协助,他看过谭斌的简历,感觉非常满意,问她是否有兴趣到总部工作六到八个月。
把这封不长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她非常心动,如果接受这份工作,对她的人脉和发展将有极大的帮助,也是她重新开始的最好机会。
而且总部所在的国家,是个风景极度秀丽的地方,每次出差来去匆匆,谭斌都遗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细细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机会。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措词委婉的回信给Scott,拒绝了这份工作。
她没有想到,Scott的电话居然追到了家里,她只能按照邮件里的回答再重复一遍。
Scott却不肯放弃:“我听得出来,Cherie,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谭斌说了实话:“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赏,我也非常愿意在你身边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国,我离不开他们。”
这个理由一摆出来,Scott只好遗憾地挂上电话。
谭斌握着手机楞了很久,一回头,发现程睿敏正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
谭斌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你都听见了?怕不怕?我这辈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却说:“把电话打回去,告诉他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
“抽风!”谭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远远打发走,趁着春天开几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边坐下,“谭斌,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好严肃,你前女朋友回头了?”
“你正经点儿。”
“那就是你有个私生子,哇噻,太劲爆了,男的女的?”
“死丫头,”程睿敏看着她啼笑皆非,“你听好了,我已经递了辞职信,后半辈子靠你养了。”
谭斌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跳起来,“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一场病想开了,毕业十几年,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
“你那荷兰老板肯放你吗?”
“他当然不肯哪,不过明天他一定会同意。”
“为什么?说说理由。”
“我去跟他说,老婆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也知道,Family First,在欧洲人眼里,是优先级别最高的原则。”
“呸,谁是你老婆?”谭斌笑着揪住他的耳朵。
窗外的景色依旧带着冬日的苍白和寒冷,她却明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能让自己象花一样盛开的人。
虽然花开花落,是逃避不过的规律,但是这一次,谭斌决定尽情享受她的花开时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