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半岛酒店的绿宝
从小便有一个虚荣的愿望,就是可以像「绿宝」广告里的小男孩到半岛酒店喝绿宝橙汁汽水。可惜直至今天还未实现这个看似简单但技术上有难度的愿望,因为买一支樽装的绿宝橙汁已经比穿得整齐光鲜走进半岛酒店更困难。
真意想不到长大后我竟然会有机会在半岛酒店上加建的写字楼大厦上班,虽然在华纳唱片任职创作总监只短短半年,但我每天也可以从12/F办公室的窗口望落酒店平台上那些穿着性感泳衣日光浴的酒店客人。背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当时我是多么羡慕楼下的酒店客人!
每一次踏入半岛大堂茶座,我也有一种类似deja-Vu的奇怪感觉,也许我前生已经是这里的客人,当然所穿的衣服会是一套长衫,但我亦可能是站在大门后笑容可掬的Pageboy。
这家酒店在1928年开业,说不定我前生的前生曾参加过Roof Garden的舞会,而Roof Garden就是今生我看到酒店客人日光浴的地方。
终于我决定写一个关于半岛酒店的爱情故事,名字就叫《半岛酒店的绿宝》吧!
哈哈!不!只是说笑而已,小说的名字是《秘密花园》。正因为要做很多资料搜集,酒店公关部的Ellen小姐准许我参观酒店的资料室和行经一些秘密通道,就像闯进别人的秘密花园一样。
发黄的照片,1968年的Gaddi掇餐牌,1945年的Pageboy白帽子和1928年的银器,令我走进了时光隧道……
半岛的历史不只是一间酒店的历史,它也是香港历史极浪漫的一部分。
第一章
1.酒店大堂内被回忆俘虏
香港岛与九龙半岛的海岸线变得愈来愈接近,都是因为维多利亚港沿岸的填海工程,有人说终有一天可以由香港步行至九龙,不用渡海或潜水。
全身Chanel套装的Sue要以最快的速度由湾仔前往尖沙咀,她约好了男朋友到半岛酒店High tea。
十分钟前她的男友致电给她:「什么?你仍然在对面海!你可不可以找一次不迟到?」
Sue不忿地反问他:「你有没有胆跟我打赌?如果我能够比你更早到达半岛酒店,我的交通费就由你付。」
她的男朋友嗤之以鼻:「我的车子已在旺角,你根本没有可能比我更先到达半岛酒店。如果是你输了,我可以不送生日礼物给你吗?」
「好,一言为定。」Sue满有把握的。
因此Sue所选择的交通工具并非渡海的天星小轮,也非行经海底隧道的的士。她把两个LV旅行袋先抛进机舱里,然后举起双手掩着耳朵登上直升机。三十岁出头的人没有乘过直升机其实也不算出奇,有些人一生也没乘过直升机,Sue觉得很刺激。
机顶的螺旋桨和机尾的引擎发出最吵耳的噪音。Sue一边掩住耳,一边欣赏着鸟瞰角度的维多利亚港景色,但就是找不到那些经常出现在香港旅游宣传片中扬着帆的中式渔船。在夏日艳阳的照射下,海面像被洒上金箔。
虽然Sue刚理好的发型被吹乱了,但她仍然庆幸自己可以避开梳士巴利道与弥敦道交界的堵塞交通。她只可惜当直升机在半岛酒店第二期的三十楼降落时,她会错过经由酒店正门进入大堂时的那些优待和风光,这包括了在正门前占据四十平方呎的意大利云石喷水池、大门两侧的一双石狮子、负责保佑客人出入平安的巨型中国门神和两位身穿着整齐洁白制服的侍应拉开那对玻璃门时所展示的笑容。
当Sue从天而降之际,一个比她年长三十多年的男人刚踏进酒店地下的大堂。开门的侍应笑容可掬地称呼他:「古先生,你好。」
他的全名是古成德,一头白发与一套黑色Hugo Boss西装形成强烈的对比。虽然他没有打上领带,但仍然带着谦谦君子的风范。
半岛大堂茶座的每一位侍应也认识这位常客,古成德曾经是叱咤一时的电视台幕后制作人。不过,侍应们也留意到今天的他与平日不同,就是他襟上的黑丝带;报章报道古太太在古先生退休的第一天与世长辞,虽然没有太多人见过古太太,但谁人也能明白一个男人在没有工作寄托之际而又丧偶的悲痛,人们均同情这位鳏夫。
侍应很清楚要为他安排大堂东区的坐位,每一次他来半岛茶座也指定要坐那一张台,而他点的永远是一杯Screwdriver和一枝雪茄,三十多年来从不改变。
酒店最深资历的员工陈伯歉意地走到古成德的身旁:「古先生,对不起,你今天早了半小时,所以那张台还未准备好。」
古成德最喜欢坐的位置是在茶座的最东南,也就是最少人流的角落。他眺望那儿,客人是一个三十来岁架着墨镜、全身黑服的女人,她正在教训一个小女孩,相信她们俩是母女。
古成德把手背转向自己,然后一瞥腕上的劳力士表:「我的确是早了,没关系,我可以坐在你们大堂中央的高背蓝椅子上等。」
「也许我可以让你先坐另一张台?然后待那两位女士离开后……」老员工礼貌地。
「真的不用了。」古成德客气地拍拍老员工的背,「你知我只喜欢那一张台。」从西装的内袋里取出一页未被填满的稿纸,他想写一本小说,但暂时只写了数句。
古成德坐在大堂正中央的其中一张单人椅上,椅背则靠在其中一樁高耸的巨柱之下。那些椅子固然是古董,但还是不及那些巨柱自酒店开张便存在,七十多年来屹立不倒。
巨柱树立在这五十二呎乘一百二十呎金碧辉煌的大堂中,俨如两排一律有四十呎高的守卫。在每一樁巨柱的金漆头顶上,可见到匠心独运的雕功和一张找不到出处的「GrandOldLady」面容。半岛酒店的员工均相信这些「GrandOldLadies」就是保卫着大堂的女神们。
地下与一楼之间的夹层西面有一个伸展出来的半圆形阳台,像个戏院包厢,乐队正在阳台上演奏萧邦的华尔兹。
这调子把古成德立刻吸引住,他翘首定神凝视着夹层的哪个半圆阳台,并没有留意到Sue正经过他面前。
Sue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电者正是她的男朋友:「我正在弥敦道堵车,你不用赶了。」
「什么?我已经到了半岛酒店大堂。」Sue神气地回答。
「没可能吧!除非你晓飞。」男人打趣。
「你真了解我,怎知道我是乘直升机过来?」Sue说,「但你比我迟,所以交通费由你付啊!」
「我就是喜欢你的灵活性,这才是我的女人!既然你为我改了迟到的坏习惯,我付钱不是问题。」男人慷慨地,「你的生日礼物我也买了。」
Sue甜在心头。
「你先在大堂茶座开一张台,我要到一楼的Bar签一份合约,签妥之后便下来大堂与你汇合,然后出发到机场,只要一过了禁区闸口便开始我们的二人世界。」男人计划周详,「但我不想重复上一次出埠的麻烦,请你别忘记带你的哮喘药,还有我的避孕套,人命关天!」
「你放心,Viagra我也替你带了!」Sue在大庭广众也毫不忌讳地说,但当然这只是她的玩笑。
「你即管说笑吧!我知我不是如此差劲的!」男人就是欣赏Sue的豪放。
「Shit!」Sue停住脚步,呆立大堂中央。
「喂,喂,喂。」男人问,「怎样了?忘了带护照?」
Sue转身到相反方向:「我见到你老婆坐在大堂茶座,还有你的宝贝女。」
「不是吧?」男人声线变得低沉,「她们应该还在美国,明天才回来。」他缜密周详的偷情计划被打乱了阵脚。
「总之她们现在就是在半岛酒店大堂之内。」Sue有点儿不知所措,「现在怎了?」
「哦!」男人想起了,「真冒失,因为时差所以我记错了日期,好险!好险!」
「你怎会不知道她们已经回港啊?」Sue问。
「我上班时她们还未回到家里。」男人说,「你还是走到半岛后门等我好了,就这样决定,我要下车了。」
「要我站在外面等就这样委屈?」Sue心里又怕又不甘心,但通话已被截断。
做一个安分守纪的情妇并不容易,真的需要很大的灵活性。Sue仍然在生她男友的气,她并没有察觉古成德正目瞪口呆的打量着她。
古成德站起来想和Sue说话,但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尤其是在呼气时会不停急喘;于是他只有本能反应把手放在胸前不停地轻抚。
Sue快将掠过他了,但他愈想说话,就愈喘不过气。
当Sue步离古成德的视野时,他变得面如白纸,终于不支倒地。
老员工陈伯见状立刻走前把古成德扶起。「古先生,你怎了?」其他侍应也从四方八面走过来。
Sue听到人们的骚乱,停住脚步回头看。
古成德气若游丝:「我……哮……喘……」
老员工紧张地:「快叫救护车来!古先生哮喘发作!」
一位穿着西装裙的公关小姐立刻奔往接待处报警。
老员工大喊:「其他人散开,给古先生一些空气吧!」
但Sue却急步走近并跪在古成德身旁,急忙打开她的LV旅行袋。
「小姐,你是医生吗?」老员工带着希望的问。
Sue没有理会老员工的问题,只是从袋中不断把东西搜出来,护照、机票、口红、梳子和一盒避孕套。
「小姐,你认识古先生吗?」老员工向那盒避孕套一瞟,「古先生现在不需要那一盒东西。」
「在哪里呢?要找你又不出来!」Sue索性倒转旅行袋,地心吸力让一切跌下来。
再一盒避孕套跌在地上。
「我记起了!」Sue从自己的衣袋取出哮喘药吸入器,然后递到古成德面前,「这个你用得着吗?」
古成德一盱吸入器,再一眙Sue,然后闭上双眼无力地点一点头。
Sue把吸入器交给老员工:「他说可以用这个。」她紧张的时候声音会较尖。
但老员工仍然呆着。
Sue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他用这个药,哮喘是会死人的!」
老员工像有口难言,良久才吐出一个疑问:「但这个是怎用的?」
「让我来吧!」Sue把吸入器抢回,并放在古成德的嘴里,「吸吧!希望吸了这个药气管便不再收窄。」
古成德透过半开的眼睛看着Sue,很想问她一件事,但现在有心无力,心中压逼的感觉使他头晕目眩,不得不关上眼睛。
Sue阻止:「别昏过去,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见到有人死啊!」
古成德用浑身的力来张开眼,他实在也想多看Sue几秒,但他同时也感觉到从最遥远的潜意识中有人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回忆像旋涡快要把他捲走。
关起视觉只剩听觉,那首萧邦的华尔兹还未奏完,古成德不断在生死之间挣扎,无论如何他好想听毕这一曲才作打算,无奈是他再没有力气欣赏这酒店大堂Cinquecento式的华丽,天花那些半立体雕像的线条和形状已变得模糊不清,而框着每个雕刻的金漆花边亦好像在脱落。
他听到妻子淑贤的声音:「女人最希罕的不是名与利,还是只求一分幸福。」
他听到Cynthia的声音:「女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当她被男人讨好,在男人之上。」
最后,他听到一把女声说:「The doctor here!」
萧邦的华尔兹快奏毕,但是,在最后一个小节完结之前,古成德被一阵消毒药水的味道唤醒了。
是回忆的气味,还是时光倒流的气味?
他张开眼睛时就只看到白色天花上的吊扇缓缓地转,「我在什么地方?」
「你正躺在美国旧金山林肯纪念医院的其中一间病房,你刚才在ABC电视台工作时哮喘发作,是你的西人同事把你送医院的,你已经昏迷了三小时。」
成德环顾病房,但仍然感到虚弱:「我不是死了吗?」
「死了?」昂藏六呎多、架着粗黑框眼镜的华裔医生笑说,「你以为我是牛头马面吗?」相比之下,那个梳着Omega发型的金发西人护士就显得娇小玲珑。医生摇着头说:「哮喘,可大可小。」
「我真的昏迷了三小时?」成德侥幸自己能死里逃生,「多谢你救了我。」
「别客气。」医生用自己的右手握住成德的右手,「我叫George Zee,是上海人,而『Zee』即是『徐』。我是这间医院里唯一的唐人医生,很高兴认识你,但我也很明白你的感受,没有人想透过意外来结交新朋友。」
成德觉得他眼前的徐医生是他所见过的唐人医生中最仪表不凡的一位,而且还有点面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在我的照料下甦醒过来,其实是我的荣幸。」徐医生说,「你的西人同事告诉我,在你哮喘发作时曾经倒跌地上,头部受到撞击,希望你的脑部没有受到震荡吧!」
「希望没有吧!」
徐医生列出一连串的问题:「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出生日期、地址和女朋友的名字吧!」
成德尝试运用自己的记忆力,「我叫古成德,一九三O年三月六日在广州出生,十岁到香港,廿六岁结婚,太太名字是张淑贤。」
「太太名字你是可以忘记的!」徐医生幽默地,「我们再做多一些测试。你知道今年是何年吗?最喜欢是哪个歌星?」
「今年是一九六三年,我任职于香港丽的呼声电视台,是节目部主任,而且还清楚记得在开台典礼上我很高兴能和我的偶像方逸华握手。」成德忆述。
「方逸华是谁?」徐医生好奇地问,「是你电视台的高层?」
「哈!她怎会是电视台的高层?她是我最喜欢的歌星,而且她还懂得唱欧西流行曲的。」
「原来方逸华是女的,请你别介意我这个旧金山华侨没有听过她的名字,我们这里没有丽的呼声,我们好落后。」徐医生再打趣地。
「怎会呢?」成德认真地,「公司派我来到这里的电视台实习,我觉得大开眼界,美国一点也不落后,只是你谦了。」
「记忆力无损,而反应也相当敏捷!」徐医生不停在病历表上记录,「我希望你留院休息一晚,如无意外明天可以出院。」
金发护士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徐医生,一副倾慕的样子。
「谢谢你,徐医生。」成德衷心地,「真难得可以在美国遇到一位中文说得这么流利的医生。」
「虽我自认老华侨,其实我在香港也居住过两年,当时我父亲需要回香港做点生意。」徐医生把病历表挂在病床尾,「所以我在皇仁书院也唸过一年书。」
「我正是在皇仁书院毕业的!」成德惊喜地坐起来,「想起了,怪不得你如此面善,你就是那个象棋比赛冠军。」
徐医生也觉匪夷所思:「嘿!你的记忆力真是异常的强!」
「莫非你想不起吗?那次是三盘两胜,你先赢一局,后来我赢一局,而在最后一局的棋盘上,除了双方的将军之外,要捉到你剩一炮、我剩一车才能定胜负。」成德兴奋地,「我是你手下败将啊!」
「对!对!对!」徐医生更兴奋地,「当时你比我低一年级,你的技术和我的贴得那么近,其实我觉得赢了你也不光彩。」
「你退学了之后我可谓未逢敌手。」成德说,「你是我一生中最强的劲敌。」
「找天再捉一盘。」徐医生慷慨激昂,「原来是校友,怪不得一见如故。」
「不如就明天吧!」成德自嘲,「不会天天也哮喘发作吧!」
金发护士睨着徐医生,然后指指自己的袋表。
「噢!我还要巡视其他病房,你好好休息吧!」然后徐医生补充,「不要望向那个金发护士,但我想请你别介意她的无礼,我可以告诉你,她一直暗恋我。」
「看得出来。」成德笑着回应。
「你猜她是倾慕我的样貌、外型还是医术?」
「倾慕你医术的应该是我。」成德正经地回答。
「哈!哈!」徐医生一手搭在成德的肩上,「但我还是希望娶一个唐人,而且是要女人。」
「徐医生,你别误会,虽然美国人比较开放,我的意思是很敬佩你妙手仁心。」
「明白!明白!我只是在开玩笑吧!」徐医生离开时更扬声说,「洋妞多漂亮,我也没有兴趣娶。」
金发护士仍然懵然不知,只是含情脉脉的跟在徐医生背后:「You are the best doctor in this hospital。」
「Really?」徐医生又不其然地显示着他的幽默感,「You should have told me earlier。」
徐医生离开后,成德萌过拨长途电话回香港给妻子的念头,但后来又打消了,他不想淑贤担心,她是那种容易担惊受怕的传统小女人。
成德在病床上连续睡了廿二小时,自他任职的电视台九月开台后,他便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翌日,他起床时发现所住的那一层病房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者是撞邪,直至他看到没有穿上白袍的徐医生在走廊的尽头经过。
「徐医生,」成德疑惑地,「为什么整层楼也不见人影?」
「噢!」徐医生停步并回答,「所有人也在电视房里哭泣哀悼。」
成德觉得这间医院很古怪:「是因为有病人死了,所以整间医院也要到电视房哀悼?」
「No, no, no。」徐医生耍手摇头说,「是美国总统甘乃迪在德州被人刺杀身亡,所以全民哀悼。」
这错愕的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徐医生感触地:「令人非常惋惜和震惊,但only the good die young,所以早死最少可以认作好人。」
成德坦白说:「对不起,我对甘乃迪实在没有太大感觉。」
「这当然啦!你不是美国人,即使是我,感觉也不及他们深,那个金发护士泣不成声。」徐医生转换话题,「还是说些切身问题好了,你换回便服,然后我为你办出院手续吧。」
「谢谢你。」
「但我想……」徐医生犹豫地,「今天是美国人的国殇,我想我们还是不能在病房里下中国象棋,真可惜。」
纵使徐医生不时也说笑,但成德并没有减少对他的敬重,他视这位医生为救命恩人。
「反正我下班了,就让我送你一程好吗?」徐医生踏出医院时问成德,然后再把他带上自己的Series62开蓬Cadillac,「别客气吧!大家也是中国人,而且又是校友。」
「你这样对待一个病人兼手下败将真是大仁大义。」成德感激地,「将来一定要报答你。」
「好哇!」徐医生问,「不如现在就报答好吗?」
成德不明白。
「你是有家室的人,应该比较了解女人喜欢什么,可以替我构想一件礼物送给我的女朋友吗?」徐医生一边驾驶一边说话,「我买过很多礼物给她,但没有一件合她心意,想起也有点灰心。从前我的女朋友多是洋妞,我没有打算娶她们,所以自然也不会花心思讨好她们,随便买一份礼物,她们已经欢天喜地,直至我遇到Cynthia,我对女人便变得束手无策。」
「我又怎会懂得讨女人欢心呢?」成德笑言,「淑贤是我的初恋情人,所以淑贤就是女人,女人就是淑贤。」
「但淑贤始终是个唐人。」徐医生猜想,「她和Cynthia的品味可能会有点相若吧!」
「徐医生,我不是不想报恩,但我不了解你女朋友的为人和性格。」成德打算推辞。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一提到Cynthia,徐医生便心花怒放,「她五呎四吋高、身材是36、23、34,这是我上次送她到裁缝店度身做衫时偷听到的。」
「那么,性格呢?」
「是一个开朗、活泼、好动、奔放、聪明的女孩子,不过非常非常怕黑。」徐医生补充,「我们是在Stanford校友会中认识的,她比我年轻五年。」
「听来条件也很好,怎可以把你的Cynthia和我的淑贤比较,淑贤还未中学毕业。」
「女子无才便是德。」徐医生说时带点沉重,「和Cynthia一起,我很自卑。」
「怎会呢?」徐医生已经变了成德的偶像,偶像是不会自卑的。
「她的外祖父是战前上海最富裕的银行家之一,虽然走难来到这里,但仍然富甲一方。」徐医生说,「不过,最令我自卑的并不是Cynthia的家世,而是她那些非富则贵的追求者,我惟有以真诚打动她。」
「那么,你觉得她最吸引你的是什么地方?」成德问。
「什么也吸引。」徐医生想了一想,「不过,最吸引我的是她黑长而轻柔光泽的直发。」
「那么,你有没有送过梳子或发刷给她呢?」成德随口问,「第一个感觉一定藏有其重大意义的。」
徐医生把车煞停,「为什么我没想到?她视头发如命根。」
「在我电视台附近有一间卖梳子的小店。」成德提议。
话还未说毕,徐医生已把车子掉头。
两个男人气昂昂的走进店子里,不过他们差不多把店子翻转也找不到合心水的梳子,最后二人还是败兴而回,对于未能为徐医生找到礼物,成德耿耿于怀。
当日与徐医生分道扬镳之后,成德一直忙于电视台的工作,没有与他联络了。
转眼间地上深秋的枯叶已被初冬来的飘雪取替,但旧金山的雪总是不足以把圣诞变成白色。
圣诞前成德收到淑贤由香港寄来亲手编织的毛衣,他温暖在心头,包裹中还附着有一封家书。
成德:
家里各人安好无恙,奶奶的咳嗽已好转,她要我叮嘱你多穿点厚衣免着凉。香港已放宽制水,但愿四天供水一次的日子不再。转眼已半年,再等半年你便能完成任务回来。你在电话中提及救命恩人徐医生,愿你毋忘趁耶诞送上厚礼。世上庸医多得很,非医者便父母心,所以对徐医生应当感恩图报。
书少读,文笔不通,请勿嘲;但人情世故尚能明解。念甚。
淑贤字
成德决定听从善解人意的淑贤所提议,在圣诞前买一份礼物送给恩人,但如果送洋酒、香烟又实在太普通,所以他想了好久。男人就是最怕买礼物给别人。
某天放工,当他从电视台步经那间买梳子的店子时,他看到橱窗中一套翡翠色法国搪瓷、人手绘画花纹和24K镀金手柄的镜子和发刷。进入店子问价,原来是老闆急需套现过圣诞,才把收藏已久的这套三O年代古董镜子和发刷出售。
虽然这套梳妆用品价值不菲,但成德却没有太多考虑便买了,难得为恩人找到心头好,可遇不可求。
这套古董相等于成德一个月的薪金,但不知为何他蛮有信心此份礼物必定能令这位君子之交和他的意中人也满意。
虽然救人是医生的责任,但用心和关怀则不是每一个医生也做得到,在加上淑贤的嘱咐,他相信这笔钱是该花的。
成德把礼物包好,然后送到医院给徐医生,二人见面时笑逐言开。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吗?」徐医生如遇故知,「你的哮喘没再发作吧!」
「徐医生,你每天处理那么多病症,但你还记得我患什么病,真难得。」成德更能肯定钱没有白花,他递上礼物。
「是什么?」徐医生瞪大双眼,双手放在白袍腰间的两个大袋,「我是不会收的。」
「是感激你救我一命。」成德解释,「是我们要找的发刷,还有相配的镜子。」
「是发刷?」徐医生有点动摇。
「反正买了,就请你收下来,我这个大男人用不着。」成德索性把礼物放在徐医生的办公桌上。
「这个嘛。」徐医生抓抓头,「好,我收下,但礼上往来,有机会一定要邀请你饮红酒。」
「一定奉陪。」
「尊夫人怎样?」徐医生关心地。
成德轻轻拉一拉身上毛衣的一角:「是她亲手织的。」
「噢!从香港空邮过来的『温暖牌』,真羡煞旁人。」
「那么你又何时拉埋天窗?」成德关心。
「真凑巧,我打算今晚向她求婚,戒指也买了,所以现在有点忐忑。」
「结婚的话,千万别忘记给我请贴。」
「这个当然。」徐医生再次抓抓头。
「我就等你的好消息。」成德也为徐医生着紧。
一九六三年的圣诞和一九六四年的元旦,成德过得分外孤独,人在异乡,无亲无故,格外思乡。一九六四年初,成德被公司突然调往纽约,因为离去时很匆忙,没有机会通知徐医生,他俩自始失了联络。
一个男人娶老婆不一定快乐,但如果能娶得心目中的女神就一世也乐。虽然自己没有这福分,成德仍希望徐医生能得偿所愿。
自此成德心里永远挂着一个问号,他好想知道徐医生那次求婚成功与否?
第二章
2.嫦娥与Lady Chatterley
六四年七月十九日,成德实习完毕回港,但淑贤在机场迎接丈夫时并没有显得分外兴奋。
当她见到成德从禁区大闸出来时,她碎步走前,是她身上的一袭长衫和脚上的一对「斗零踭」使她跑不得。
依偎在丈夫的臂弯,小鸟依人:「成德,我好想念你。」
「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成德安慰妻子。
但淑贤开始哭了。
「干嘛?我妈有事吗?」因为担心,成德胡乱揣测,「到底干嘛?」
淑贤不停地摇着头:「死了,她死了。」
成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我妈死了?」
「不是你妈啊!」淑贤娇嗲的打在丈夫胸前,「是林黛服食安眠药自杀死了,今天出殡。」
林黛是淑贤的偶像,是她最喜欢的国语片女星。
成德见自己妻子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而心伤透,他无言以对。
「好端端怎会自杀,她不是有丈夫儿子吗?」淑贤抽泣,「女人找不到幸福便只得这条不归路可走。」
「你现在不幸福吗?」成德问淑贤,「老公回来了,你竟然一点也不高兴。」
「我高兴啊!」淑贤着紧地,「只是也为林黛不值,为什么这么本事的女人也薄命。」
「总之你不会薄命吧!」成德捏在淑贤的面庞。
「我知道你想笑我没本事,也不是红颜,所以不会薄命。」淑贤笑着回应。
他俩乘搭「白牌」回家时刚巧遇上这一代影后林黛的灵车,道路两旁均站满人群,万人空巷,场面哄动。
「白牌」是六○年代没有合法经营牌照的计程车。
「你看!」淑贤鼻头一酸,她立刻拿出手帕掩住鼻与嘴巴,「女人最希罕的并不是名与利,还是只求一分幸福。」
白牌司机打岔:「但幸福不幸福其实也是女人自己决定,吃得开一点便非常幸福。」
淑贤皱着眉头,她并不同意司机的话。
「所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愈本事便愈不懂吃得开。」白牌司机议论滔滔。
成德默不作声,不予置评,而淑贤则敢怒而不敢言。
不过,对于一颗明星的殒落,人们会很快便淡忘,一个人的死,并不会阻挠地球的运转。
回到家里,古家母子团聚,乐也融融,但老人家整夜就是嚷着想抱孙。
夜了,成德因时差而未能入睡,辗转床上。他轻轻叫唤妻子:「淑贤,你睡了没有?」
其实淑贤也睡不稳,她有点不习惯一张大床变得如此挤逼,而且与男人同床的这种感觉经过一年孤枕独眠之后变得有点儿陌生。她背着成德说:「怎了?」
「不知为何睡在这张旧床反而有点不习惯。」成德说,「床褥好像比以前硬。」
「怎可能呢?」淑贤仍然没有转身面向丈夫,「床褥只会愈睡愈软。」
「淑贤,」成德把淑贤从后一抱入怀。
淑贤感觉到丈夫下体的那种兴奋,她有点不知所措,日久生疏,她已经太久没做过爱,所以有点紧张。成德解开妻子绣花睡衣胸前的钮扣,并把手潜进她的睡衣里,感受着她那小巧的胸脯。
「唔。」淑贤有点惶恐,推开丈夫的手。
「你听不到我一回来妈便催促我们要为她生个孙儿吗?」成德解开妻子身上的所有钮扣,把她的上衣脱掉。当成德由淑贤的颈吻向她的胸脯时,淑贤有点抗拒,一时间她不能适应,但亦不敢拒绝丈夫的要求。
淑贤知道和丈夫行房是妻子必须履行的责任。
对于性,淑贤没有投诉,但也没有要求,她老是介乎于有点抗拒与有点享受之间。她不肯定这是否丈夫爱她的表现,但她很清楚这是丈夫需要自己的表现,而如果没有后者,就更不会有前者,所以尽管有时候她在做爱时感到痛楚,但还是默默忍受。
这一做,她痛了两天;但人始终会适应下来。
逐渐,她重新习惯床上多了一个男人,也着重被需要的感觉。
淑贤满足于平淡的生活,无论是婚姻生活或是性生活,她认为夫妻之间只要能相敬如宾就能白头到老,能白头到老便是幸福。她崇拜自己的丈夫,只要是丈夫说的话便动听。
「今天商业电台的林彬来访我的电视台。」躲在张开的晚报之后,成德在晚饭时告诉淑贤。
她极感兴趣地扬着眉:「只听过他的声音,他的庐山真面目是怎样的?」淑贤好奇,「他英俊吗?」
夫妻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报纸和一堵无形的墙。
「我们男人交往不谈这些。」
「不谈这些谈什么?」
「当然是才华。」成德笑淑贤,「我怎会像你妇嬬之见。」
「但相由心生嘛。」淑贤反驳。
「那么你又听过『人不可以貌相』没有?」成德再反驳。
淑贤输了也觉得高兴,因为这代表了他选对了丈夫,她只是微笑。
「以我认识的男士中,最帅的还是徐医生。」提起这个恩人时,成德心里的问号又浮出来,「真不知徐医生与他的爱人能否终成眷属。」
「我也好想知。」夫唱妇随。
「失了联络差不多三年了。」成德感慨,把手上的《新晚报》摺好并放在一叠旧报纸之上。
今天的报纸叠在昨天的报纸之上,新闻只需一天便变成历史。
家里的旧报纸叠到某一个厚度,淑贤便会拿去卖。
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然后是一九六六。
即使不拿一九六五年的水荒作对比,一九六六年怎样也算是分外多雨的一年,人们均意想不到香港干旱了数年之后,竟然来一个豪雨成灾。无论天气和政局也叫人极之不安,三月份天星小轮因加价五仙而引起了一年串的骚乱,先为叶锡恩呼籲市民写抗议书给港府及各报社反对加价,再为青年苏守忠于天星码头绝食抗议,然后大批市民在九龙半岛与弥敦道一带示威,港府先颁行戒严令,再实施宵禁,在动荡的时势和不测的风云之下,人心惶惶。
然而,成德是较幸运的一位,凭着敦厚的外表与认真的工作态度,他的事业一帆风顺,虽然香港的失业人数不少,但成德则不愁无出路,他被正在筹备中的一间无线电视台力邀。
成德跳槽后,终日为了工作而冷落了妻子,已经有好几个周末他因为加班而不能陪她。
工作所能给他的刺激远比夫妻行房大。
「你怪我吗?」成德再次在深夜才回家。
淑贤把拖鞋放在成德脚前,「怎会呢?」你只是为了工作,又不是在外有女人。」她为丈夫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按摩着他的肩膊,重复着手部的动作,她目光呆滞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成德捉住妻子的手,他发现妻子这几天的情绪不太稳定。
「没什么。」淑贤装作若无其事,「要吃宵夜吗?」
成德捉住她的手不放,「有事便开心见诚地说出来。」他知道夫妻对话的时间已不足够,亦没有气力去猜心。
淑贤想了很久,「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怪我不争气。」淑贤红了眼睛。
「到底是什么事?」成德把淑贤搂住,「告诉我。」
「你的弟妇有喜了,奶奶很高兴。」淑贤吞吞吐吐,「但……她……她说你是长子,所以我……我需要找个医生看看。」
「我妈平日不会这样说话。」成德眉头一皱。
「奶奶说时也很温和,你是长子,如果没有嫡孙,我当然有责任。」淑贤掉下一行泪,「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但这两个月来我们根本没有……」成德说,「当我回到家里已筋疲力尽,每天也身心透支,还怎会有心情。」其实除了成德所指的原因,「沉闷」也令他提不起劲,他与淑贤已经做了十年夫妻,重复同一组动作变得愈来愈没意思、新鲜感和刺激。
「我应该怎样才能做得好?」淑贤轻声地说。
成德抚着她的头发:「也许,可以热情一点。」
「热情一点对奶奶?」原来淑贤想求进步的并非做爱技巧,而是如何对待奶奶。
成德沉默下来,淑贤也不再哭了。
十年来他们做爱也是用最传统和斯文的姿势,永远是男上女下。
「成德,我们结婚十周年,你打算怎样庆祝?」淑贤温柔的发问。
「不如我带你到海运大厦,听说那里有很多来路货商店。」他为妻子拭去面上的泪痕,「然后逛累了,我再带你到半岛酒店茶座喫下午茶,好吗?」
只要有丈夫的呵护,淑贤便快乐,她也自知是个简单的女人,对感情非常专一执着、她信奉自由恋爱制度下的一夫一妻制,因为她喜欢简单。
他们的十周年纪念日刚巧落在月历上的一个红色周日,成德想想自己近来可能真的忽略了妻子,所以特意把工作放下一天。
但当天的风势强劲,乌云密布,他们所乘的小轮也异常的飘荡,淑贤因晕船浪而感到不适,因此他们改变了行程,还是先到半岛酒店歇一会。
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半岛庞大的五年装修工程接近完工,正门前的那个喷水池、石狮子和一对门神也是新的,而大堂茶座的最大改变,大概是天花吊扇消失在空调的出现,以及从前的Mosaic地砖被意大利云石与橙色的「太平」地氈所取代。
第一次踏入半岛酒店,那上宾式的招呼与高耸的天花令淑贤蛮不自在,她只是紧紧的挽着丈夫的臂弯,她相信女人的尊严很多时候是来自丈夫的智慧和能干。
一位身穿着燕子领西装的高级侍应把他们带到东区茶座最南的一角坐下,但淑贤看着餐牌不发一言,她根本不清楚餐牌上所写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两位,想点些什么?」侍应礼貌周周地。
淑贤尴尬得两颊通红。
「想喝些什么?」成德问淑贤。
淑贤移近丈夫耳语:「这里有没有中文餐牌?」
成德失笑,并向待应询问:「请问你在这里工作了多久?」
虽然侍应觉得这条问题是有点意料之外,但还是回答了:「自一九二八年酒店开业,我便一直在这里工作,亦可算是酒店里资历最深的员工。」
「噢!很长久。」成德说,「请问贵姓?」
「小姓陈。」侍应回答。
成德伸出右手,「小姓古,这位是我内子。」
侍应也向淑贤递出右手,但淑贤犹豫了很久才敢把手伸出来握。
「陈先生,今天是我们的十周年结婚纪念,请问你可以介绍一种有意思的饮品给我们吗?」成德要求。
「当然可以,」侍应想了一想,「虽然这里的红茶很出名,但在大日子不如喝杯鸡尾酒庆祝,就Screwdriver好吗?」
淑贤觉得丈夫今天变得特别可爱、浪漫。
侍应继续介绍:「Screwdriver是当年Clark Gable来港拍电影长住这酒店时传授给我们的调酒师的。」
「好吧!」成德说,「我们就要两杯,谢谢你。」
侍应很快便把两杯Screwdriver送上,另外还以一枝长茎玫瑰馈赠淑贤。
「十周年快乐!」夫妻互相举杯祝贺。
从前滴酒不沾的淑贤带着愉快的心情,把Screwdriver一饮而尽,此情此景,她心里只觉幸福。「前阵子阅报时得知有一个影展颁了一个奖给林黛。」
「是啊!她主演的《蓝与黑》在韩国得到最佳影片,而她则得到一个特别奖。」成德问,「为什么你会提起?」
「没什么。」淑贤按捺着微笑,「只是庆幸影迷可以比偶像更幸福,其实得到那些奖也没意思……」突然她脸无人色,呕吐大作。
「你怎了?」成德着紧地。
「可能是刚才舟车晕浪,现在还……」淑贤为免失礼,「我要到女厕一会。」
推开洗手间的门,淑贤冲到锌盘前,很想吐,但却又吐不出。
此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套裙、长发披肩的摩登女人从厕格走出来。她看到淑贤脸如土色:「太太,你没事吧?」
淑贤摇摇头:「只是舟车晕浪,谢谢你。」
女人站在锌盘前洗手,然后用心地补妆,红粉绯绯,脸上散发着迷人艳光,她正在梳刷着那把亮泽的长发。
淑贤看着镜里那女人的反映,由一个女人变成两个,再由两个变成四个,然后眼前一黑。
女人看到淑贤摇摇欲坠快要堕地,她试图捉住淑贤的手臂,但结果只能拉住淑贤的衣袖,幸好她仍然能把淑贤拉向自己,并且一抱把淑贤固定。
成德频频望着手上的劳力士手表,他见妻子离开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还未回来,愈等愈焦急。
当他正想叫侍应请人到女厕找淑贤时,淑贤便出现了,而且在她身旁多了一位魅力四射的摩登女士,手上执着一件浴袍。
成德被这个女人的惊艳所吸引。
「刚才我在厕所里差点晕倒,幸好这位太太拉住我,否则我的头颅可能落地开花。」淑贤犹有余悸。
成德一按淑贤手臂,「你没事吧!」
「她没事,但她的衣袖……我在捉紧她时弄破了她这件长衫的袖,真不好意思。」女人说,「不过我已经到我房间取了针线给她。」
「我刚才就是坐在女厕里修补长衫。」淑贤补充。
「我把我的浴泡也带到女厕给你太太盖住身子,所以你可以放心。」女人给成德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瞇瞇的。
淑贤再补充:「这位太太是住在酒店顶楼的。」
「谢谢你照顾我内子。」成德说。
「我叫Cynthia,我先生姓徐。」女人一直保持着娇媚的笑意。
「Cynthia?」成德呆了。
「Cynthia!」一把并不属于成德的男声。
Cynthia转身过去回应:「George,你怎知我在此。」然后她与男人轻轻拥抱。
终于那男人的目光落在成德脸上,他们交流了一个欢悦的眼神,二人喜上眉梢。
「徐医生,你好。」
「古成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两个大男人也熊抱起来。
「托赖,哮喘没有再发作。」成德笑言。
徐医生压低声线:「我也托赖,娶得意中人,但还是全凭你的那一套梳和镜,令她爱不释手。」
两个女人站在一旁觉得奇怪,相视而笑。
淑贤:「原来你丈夫就是我丈夫经常提及的救命恩人。」
「噢!古成德就是你丈夫!」Cynthia带着欣赏的眼光来打量成德,「那套梳和镜子就是你买的。」
徐医生告诉成德:「我太太一向眼角高,我所买的钻戒也不能打动她,求婚当天我还以为自己失败了,谁知临行前我把那套古董拿出来送给她,她一见钟情,还大赞我好浪漫。于是,我说若不嫁,我便把它拿走,所以她才就范。」
「当然不是像他口中那样夸张。」Cynthia叉住腰。「当时我没有拒绝他,我只是说需要时间再考虑。」
「直到婚礼过后我才敢把真相告诉她。」徐医生搂住Cynthia的纤腰。「那套古董不是我买的!」
「我应该一早便知那套古董不是你买的,你买的东西从来不合我意。」
「真的吗?」徐医生不介意和太太在人前耍花枪,「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
「因为你好痴心!」Cynthia瞪大眼睛说。
淑贤含蓄的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微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解答了成德多年的疑问,他觉得分外轻松。
「成德,」徐医生递上名片,「美国始终不是唐人地方,所以我回来执业。我现在暂住于跑马地朋友家里,但我的医务所在尖沙咀区。」
Cynthia的父亲替女婿疏通了几位政府官员,当然也花了一些钱,牌照就是这样弄回来的;贪污是六○年代香港的特点。
「你们不是在半岛住吗?」成德记得淑贤说Cynthia是住在半岛顶楼。
「狡兔有三窟。」徐医生解释,「因为今年的雨灾令港岛经常封路,所以我们亦在半岛顶搂留了一间房子,免得封了路我便不能回医务所。」
「George,」Cynthia挽着丈夫的手,「成德太太刚才晕倒,不如你替她检查一下。」
「好吧!」徐医生望望手表,「成德,老婆的话一定要顺从,知道吗?我老婆说你老婆身体不适,但现在我们有约,就请你太太明天来我医务所。」
Cynthia对淑贤说:「病向浅中医,你明天记紧来!」
与徐氏夫妇重遇,为成德和淑贤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个很大的惊喜。
这晚上,二人各有各的在床上辗转。
「成德,」淑贤说,「徐医生和Cynthia可说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他们好恩爱,徐医生也很听太太的话,真开通。」
「嗯。」成德把手枕在头上。
「今天的重逢多巧合,徐医生当年救了你一命,而Cynthia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淑贤说。
「Cynthia怎算救了你一命呢?」成德纠正,「她只是扶你一把而已。」
「但总算是个恩人。」淑贤说,「你说Cynthia漂亮不漂亮?」
成德没有回应。
「你睡了么?」淑贤坐起来看成德,「为什么不答我。」
「朋友妻,不可窥,我怎可以对朋友的太太评头品足?」
「你说得对,」淑贤说,「那么明天我不到徐医生医务所让他检查了。」
「为什么?有病不看医生?」这次是成德坐起来。
「你说朋友妻,不可窥嘛。」淑贤认真地说,「你也是徐医生的朋友,那么我便是朋友妻,而且,我觉得给陌生男人检查可能会很尴尬。」
「你怎可以不去?答应了人家便要去!」成德更认真。
「到底你是因为答应了徐医生,还是着紧我才叫我去见他?」淑贤战战兢兢的问。
「你真过分!」成德大被盖过头。
「别生气。」淑贤畏懼地说,「我只是在呷徐医生的干醋,从来我也不会见到你像今日在半岛酒店时那么心花怒放,为什么你对朋友比对太太还热情?」
「淑贤,你有没有发现近来你很情绪化,一时郁郁寡欢,一时心花怒放,一时无理取闹,你的温柔去了哪?」成德带点怒气。「你还是看看医生吧。」
淑贤不敢再说话,莫非人不可以有情绪的吗?
「睡吧!」成德最后还是抱住淑贤,吻在她脸上,「别傻!我当然是最着紧你身子,你是我老婆嘛。」
「明天我会去,你放心。不过,如果可以不渡海,我便不会每一次过海也晕浪,即使是由香港步行至九龙我也愿意。」淑贤说。
「终会有一天我们不用渡海也能由湾仔往尖沙咀。」成德轻轻拍着妻子的背。「不要再胡思乱想,睡吧!」
淑贤很快便忘了刚才的对话,呼呼入睡。
三日后,成德在办公室收到徐医生的电话,「成德,你太太要我和你说,你快做人父亲了。」
成德欢喜若狂:「真的吗?」
「淑贤的化验报告显示,她已怀了三个多月身孕。」徐医衷心地,「恭喜你。」
「多谢你。」成德不知怎样应对,「徐医生,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和尊夫人来我家吃饭,淑贤的厨艺不错,到时我们也可以再下棋。」
「对!对!对!」徐医生答应,「我很久也未逢敌手,到时我带一枝红酒来灌醉你。」
自此,徐氏夫妇便成为古家的常客,男人下棋时,女人促膝谈心。虽然淑贤与Cynthia的背景和性格各走极端,但她们十分投契。
二人经常趁丈夫上班便结伴逛公司,淑贤陪Cynthia到连卡佛选来路衣裳或Cynthia陪淑贤到万邦行选丝绸做长衫。
证实有孕之后,成德母亲对淑贤分外关心,令淑贤的心情漂亮极了。
一九六六年的中秋节,徐氏夫妇再变成古家的访客。
两个男人如常下棋,而Cynthia则伴着腹大便便的淑贤,她正在切月饼。
「在旧金山过中秋一定不及这里热闹,」Cynthia点亮兔子灯笼里的蜡烛,「看这兔子多可爱,不过它和中秋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在中国传说中,月亮上是有兔子的吗?」淑贤说。
「不是那些为月球表面拍照的美国和苏联太空船吗?」Cynthia打趣。
「月亮上还有那个只管斫伐玉桂树的吴刚。」淑贤把一角有蛋黄的月饼递给Cynthia。
Cynthia把月饼接住:「吴刚是嫦娥的情人吗?」
「不,嫦娥是因为要逃避蛮横的丈夫后羿才飞上月球。」淑贤吟出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岂不是好像D。H。Lawerence笔下的Lady Chatterley? Cynthia把中外两大怨妇联系起来。「成德的书架上也有《LadyChatterley’s Lover》,我很清楚记得书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我们的是一个实质上悲剧性的年代,所以我们拒绝悲惨地接受。』LadyChatterley的丈夫是半身瘫痪的,她丈夫不能行房。」Cynthia叙述D。H。Lawerence 的名著。
「不能……」还未说出「行房」二字,淑贤已经害羞得很。
「她心里很寂寞、身体很肌渴,所以便与家里魁梧的园丁搭上,就好像嫦娥与吴刚一样。」Cynthia愈说愈兴奋,把灯笼踢倒了也不知晓。
「怎可以做这样伤风败德的事?嫦娥与吴刚可没有奸情!」淑贤惊叹并取出中秋应节食品「猪仔饼」。「不用说出墙红杏,只是离家出走,已经要被浸猪笼,而且还要给后世唾骂,你不知道『猪仔饼』的来由吗?这个红色胶笼里的饼就是代表嫦娥。」
「但Lady Chatterley的丈夫是无能的,莫非要她一世一生守生寡?」Cynthia把猪仔饼吃掉,「为什么嫦娥不能和吴刚一起,反正月球就只有他们和那些小白兔。不要说是男人,你不知女人也有欲火的吗?」
「火啊!」淑贤指着Cynthia背后。
原来灯笼着了火。
淑贤立刻拿起暖水壶,倒出清水把火淋熄。
「对不起,我没心的。」Cynthia向淑贤道歉。
整个厨房的地上也是水。
淑贤笑着说:「没有紧,让我把地拖拿来吸水。」
谁知她一转身踏前便滑倒,淑贤失去平衡的一刹那,Cynthia想捉住淑贤的手臂,但这次可没有运气,连衣袖也捉不到,扑空了。
淑贤失足,向前狠狠的跌在地上,肚子先落地。
「淑贤,你怎了?」Cynthia设法扶起淑贤,「没事吧?」
淑贤不觉有任何痛楚:「不要紧。」她可以自己站起来。
「还是让我为你拿地拖吧!」Cynthia歉意地。
「不要,你始终是客人。」淑贤不许Cynthia走出厨房。
但Cynthia也坚持不让淑贤操劳。
不消两分钟,Cynthia便把地抹干了。
淑贤抚着肚于,站在挂着五彩灯笼的窗旁。
「淑贤,你真的没事吗?」Cynthia再问。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她再回答,「连痛也不觉。」
Cynthia想把烧毁了的兔子灯笼捡起。「淑贤,你看!」Cynthia指着白色砌砖地板上的一点红,「这是什么?」
此时,淑贤才感觉到自己的内裤里一阵凉,原来她的下体正在流血。
当Cynthia看到淑贤大腿内侧的血痕时就更惊惶失措,她大叫:「George!快进来吧!」
淑贤的血源源不绝的流到地上,她痛不欲生。
第三章
3. 左边红玫瑰 右边紫罗兰
成德和徐医生正聚精汇神地在客厅里下棋。
「将军!」徐医生气定神闲地通知敌人。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成德知道自己进退两难。
「George!」Cynthia从厨房急忙地跑出来求救,「淑贤出事了!」
当成德与徐医生奔往厨房时,棋盘被翻倒,棋子散落地上。
「淑贤!」成德想走到妻子所躺之处,但被地上的一滩鲜血拦了路。
淑贤失了太多血,面无人色。
「事不宜迟,送她到医院吧!」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徐医生临危不乱,「我们不等救护车来,Cynthia快去取车匙。」
成德把淑贤抱起,任由鲜血沾在他的白恤衫上。
他们把淑贤送到最邻近的医院交由当值医生救护,三人并排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无助地等候。
成德白衣上的血迹惹来过路者怪异的眼光,但陷入焦虑的他并不介意旁人怎样想。
Cynthia留意到这一点,她悄悄的和丈夫耳语:「有没有办法为成德找件干净的上衣。」
「我到附近买一件给他,顺道买点东西回来给大家充充肌。」徐医生这时才记起大家还未吃晚饭。他按在成德肩上,「我很快便回来。」
徐医生离开后,长凳空了中间。Cynthia就在这不远亦不近的距离,怜悯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成德,她发现这个男人眼神里的沉郁十分动人,她甚至觉得成德的侧面与她的初恋情人十分酷似,就是那一个在她十六岁时取走她贞操的男人、给她第一个性高潮的男人和令她伤痛欲绝而又永世难忘的男人。凝望了很久,愈看愈想看,直至成德也感觉到Cynthia固定的目光。
成德转过头来,四目交投的时间只得一刹,Cynthia便立刻撤走那种暧昧的凝视。
成德的表情充满疑惑。
「我忽然觉得你的侧面很像一个人。」Cynthia腼腆地解释。
「像谁?」
「我……我忘记了。」Cynthia不想重提那段逝去的恋爱和那个已故的情人,但她的脑袋没法停止回忆,是在星空之下、是在偌大的汽车影院中的一幕、是在播放《梦断城西》的中段,她和初恋情人在车子的后座打得火热,然后她感到下体内一阵痛楚,像被采花的工蜂所刺一样。花裙子上染上初夜的鲜艳颜色,女人永远不能忘记第一个行经秘密通道而进入她心深处的男人。他是一个西人,然而成德的侧面的确有点像他,特别是那一种沉郁的眼神。
那一夜的月光和今晚的一样圆,十五的月光总叫人意乱情迷,明明就是有一种引力。
Cynthia记得初恋情人是死于车祸的。但她口不对心,「我想不起了。」
此时,一位医生汗流浃背的从手术室走出来,当他脱去口罩时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歉意,就只有倦意。普通人是不能从一个经验老到、看破世情的医生的表情预知喜与悲、生与死。
成德与Cynthia刻站起来瞪着他。
他不忧不喜地:「对不起,我们只能救回你太太,但她有可能会不育。」
失了孩子,成德一时激动,一拳打在墙上泄愤,然后面壁以回避全世界的目光,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悲愤。
当成德想到幸好妻子能化险为夷,他的情绪开始平伏下来。
Cynthia远距离看着成德的背影,不敢上前安慰,不是怕男女授受不亲,她只是怕自己不擅辞令,弄巧反拙。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他们四人也早经历过。
淑贤出院后只是躲在家里寝食不安,徐医生告诉成德,一个怀了身孕六、七个月的女人,如果突然失去胎儿,她的荷尔蒙分泌会产生剧变,这个很可能是令淑贤变得抑郁的原因之一。
当然在心理上,她觉得要令奶奶和丈夫一场欢喜一场空,都是自己不争气,而且胎死腹中,她好像是一个杀掉了儿子的母亲,无法洗脱内疚感。
而面对不育的可能性,令淑贤不怎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她终日黯然神伤;但成德真不知如何安慰妻子,同时面对着电视台即将启播的工作压力,他只感无可奈何。
「我知你这种传统女人的脾性,有什么也怪在自己身上,」Cynthia不只一次的探访淑贤,她坐在淑贤的床边,「如果你要内疚的话,那么我就更内疚。」
「怎会呢?」消瘦的淑贤蓬头垢面,房间里一片愁云惨雾。
「那天如果我没有弄跌兔子灯笼,那么你便不需要救火,也不会弄湿地板。」Cynthia也自责,「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怪自己。」
「Cynthia,请你别这样说,都是我不好……」淑贤再次泣不成声,她依在Cynthia肩上哭,暖暖的眼泪掉在Cynthia的手背上。
Cynthia心头一酸,「是我累成你这个样子。」
「不是,不是。」淑贤双眼红肿。
「如果你不振作,我一世也内疚。」Cynthia眼里也泛出泪光,「从前和你一起逛街购物的日子,我好怀念。」
「我也是。」淑贤抽泣。
「还有你煮的菜,」Cynthia呜咽地,「我好想吃。」
「你别哭吧!」淑贤为Cynthia抹去滚下面颊的泪。
「还有在半岛茶座闲聊和看明星的乐趣,」Cynthia凝视着淑贤,「我也好想和你到那里新开张的瑞士餐厅。」
「但是……」
「淑贤,我在香港没太多可信的朋友,虽然我和你未算情如姊妹,但我很喜欢你和成德,你们是好人。只要你想想我们是怎样认识,你不能不相信缘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想你开开心心。」Cynthia不断鼓励淑贤。
「但是……我怕不能生孩子,成德不再爱我。」淑贤可怜兮兮。
「怎会呢?」Cynthia安慰她,「当天在你入院时我看到成德的着紧表情,我敢肯定他只爱你一个。况且成德心地善良,他做不出休妻这种事。」
「我不能为他继后香灯……」淑贤担心。
「你猜现在还是封建年代吗?」Cynthia说,「如果成德不爱你,都是因为你蓬头垢面吧!我认为你现在更加需要开开心心。你知道吗?男人最怕哭哭啼啼的女人,这是我妈妈教我的,但我爸爸也认同这句话。」
淑贤立刻忍住泪水。
「我老公也是这样说:『成功的男人只喜欢可爱的女人,因为他们的时间已经被工作占据了99%,还哪里有时间来慢慢逗那些忧郁女人高兴。』Cynthia问淑贤,「那么,你说成德是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他当然是,将来全香港的人也会看他所制作的电视节目。」
「所以你一定要变得可爱,才能当一位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Cynthia把淑贤拉起,「快梳洗吧!」
经由Cynthia每天的开解,淑贤逐渐淡忘小产的恐怖经历,近朱者赤,她也沾染了少许Cynthia的乐观开朗。
明白丈夫忙于应付电视台繁重的工作,淑贤心里很感激Cynthia常抽空陪伴与鼓励,为了报答她,淑贤要求成德邀请徐氏夫妇到半岛的Chesa瑞士餐厅晚饭,庆祝圣诞节。
没有Cynthia,淑贤可能不会这么快便复原。每一次当她跌在地上,Cynthia总设法扶起她。
Chesa是在半岛酒店的一楼,装修极具北欧风情,墙壁是坚硬的柏木板。虽然灯光比较昏暗,但予人的感觉就像在寒冬的森林里走进屋子取暖一样舒服,尤其是在火树银花的平安夜晚上。
梳了一个高髻的淑贤看到餐厅墙上写了一段文字:「是瑞士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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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轻声地告诉妻子:「那是瑞士式的德文。」
「瑞士人说德文吗?」淑贤不耻下问。
「他们说德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成德告诉太太。
「那么,这段文字是什么意思?」淑贤以为丈夫什么也知道,等待一个答案。
「我只知我们点了一窝cheesefondue,是瑞士人的火锅,汤底是溶化的芝士,他们不像香港人吃火锅时有鱼有肉,他们只有面包。」成德望一望徐医生,「你懂得这段说话是什么意思吗?」
徐医生笑说:「我只听过一个瑞士风俗,如果女孩子用叉戳着的面包,在放进那锅溶化的芝士时不慎掉进锅里,那么她就要选择席上的其中一个男士,让他亲吻。」
「真的吗?」淑贤被吓得张大嘴巴。
「如果是男士们把面包跌进芝土锅里呢?」这一夜Cynthia戴了一个Bob型短假发,清爽的她打一打丈夫的手臂。
「这个我不肯定,」徐医生笑言,「可能是任由他选择席上的其中一个女士,让他亲吻吧!」
「不是选择席上的其中一个女士给他一记耳光吗?」Cynthia反问,她穿着Go-go靴踏一踏地。
「我知。」成德发言,「如果男士把面包掉进芝土锅里便要替所有人付钱。」
大家哄堂大笑之际,芝士火锅来了。
徐医生问侍应:「请问餐厅墙上的那一段德文是怎样解?」
侍应乐于回答:「我的同事告诉我,Maloyawind是吹向法国地中海沿岸地区冷洌的西北风,而这句说话的大意是,由Maloyawind所风干的一片牛肉的味道好像一个瑞士女孩子的一个吻。」
「那么,Kuss一定是kiss。」徐医生推测。
「哎吔,」Cynthia小叫一声。
大家也盯着掉到芝土锅中央正缓缓下沉的一小块面包。
侍应先生说:「男士们有艳福了。」
「快选一个男士让他Kuss你吧!」徐医生催促妻子。
淑贤和成德也觉这个风俗很有趣。
「如果你不选我,可以选侍应先生。」徐医生戏弄太太。
「好!」Cynthia站起来,「你这么尘气,我选成德!」
他俩是打对面坐的。
成德一脸愕然:「不能。」
淑贤兴高采烈的对丈夫说:「别食古不化,亲亲脸庞只是西方礼仪。」
徐医生和淑贤开始呐喊:「Kuss!Kuss!Kuss!」
于是,成德只有站起来,弯身靠近Cynthia,但他只是轻轻的把自己的脸庞贴在Cynthia的脸庞,像一个未尝恋爱的小男孩向另一个小女孩索吻时一样纯洁无邪。
二人坐下来,成德有点儿难为情。
「这不是叫做吻,」徐医生打趣地,「吻是嘴对面或嘴对嘴,绝不是面对面。」
Cynthia把丈夫喝止:「你看淑贤,她不敢吃这个cheesefondue了,请你别再危言耸听啊!」
就在欢愉的气氛中,四人的关系拉得愈来愈近。
对于快乐时光,他们意犹未尽,四人还决定参加在半岛酒店举行的除夕舞会,因为打算通宵达旦的狂欢,古氏夫妇也租了一间酒店客房。
这两对夫妇走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忘忧地玩个痛快。
是Cynthia向淑贤提议,她希望二人也以新形象来迎接新的一年,于是她俩交换了形象。淑贤穿了一件粉蓝色的雪纺及膝裙,起舞时腰下层层叠叠的雪纺婀娜多姿;而Cynthia则穿了一件鲜红色、银珠片长衫,是四川丝和上海裁缝的手工,令她丰满的身材更显玲珑浮凸,每一举手一投足也显出女性的风韵。
两位男士均束了煲呔和穿了燕尾礼服。
徐医生对两位女士的新形象赞口不绝,而成德则用欣赏的目光来代替言词。
舞池中舞影翩翩,这边厢徐氏夫妇是交际舞的能力,二人舞步合拍,当中的默契尽在不言中,是全场最令人艳羡的一对;但那边厢淑贤则经常乱了脚步,频频踏在丈夫光亮的皮鞋上。
台上五人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华尔兹。
「对不起。」淑贤再踏错步。
成德满头大汗。「要再试吗?」
淑贤惭愧地:「还是休息一会吧!」她有点后悔参加舞会,也许献丑不如藏拙。在答应Cynthia来这个横跨除夕与元旦的舞会时,淑贤忘了自己舞艺不精。
成德正想拖着淑贤离开舞池之际,徐氏夫妇刚巧跳到他俩面前,不停地绕着他俩转圈。
Cynthia:「你们不跳了?」
淑贤回答:「他有点累,而且我学艺不精,动不动便踏在他的皮鞋上。」
「别这么扫兴吧!」徐医生与Cynthia正跳得兴高采烈。
「George」Cynthia提议,「你来教淑贤跳华尔兹吧!」
「遵命,老婆大人。」徐医生带着绅士风度把手放在胸前,先取得成德的允许:「May I?」
成德把淑贤的玉手放在徐医生的掌上,但淑贤仍然站在原地不敢移近徐医生。
Cynthia鼓励淑贤:「去吧!华尔兹是最好玩的舞步,而George 是最棒的老师,我担保你在两支曲里便学会华尔兹。」
「真的吗?」淑贤喜出望外地望着徐医生。
徐医生轻轻的搂住淑贤:「放心!你老公正监视着我们,我不会心怀不轨。」
「你怎会呢?」淑贤把手放在徐医生的肩上。
Cynthia矫正淑贤的手位,令她的姿势更趋优雅;但淑贤则一直回眸看着丈夫,好像有点放不下。
「放心吧!」Cynthia说,「我会照顾你老公。」
「我的徒弟,专心点好吗?」徐医生笑言,「来!碰测测、碰测测。」
「碰测测」是数华尔兹拍子的方法。
在徐医生循循善诱之下,淑贤的舞步熟练了很多,就这样他们跳着华尔兹远去,离开了Cynthia与成德。
淑贤的雪纺裙子令舞动中的她变成一个仙子似的。
「你看!」Cynthia远眺着丈夫与淑贤,「她笑得多甜。」
「比起个多月前的她,她的确是开心了很多,真多亏你。」成德衷心地。
「唏!」Cynthia反出手掌,掌心向上,「别呆站在舞池旁,shall we dance?」
「但我……」成德迟疑。
「来吧!这首是我最喜欢的萧邦作品,ValseinA-flatmajor,Opus69/2,别浪费它吧!」
成德把手放在Cynthia的背后,而Cynthia不经意地把她丰满的酥胸贴近成德的胸口,令他感到一种具挑逗性的压逼感。
Cynthia唸着:「碰测测、碰测测、来!我们开始!」
盆骨贴着盆骨,四目交投之际二人展示出甜密而含蓄的笑容,仿如一对刚蜜运的情侣。
「碰测测」也是成德此刻的心跳声。
Cynthia与成德舞进池中,他们已变成仙乐飘飘里两种转动着的色彩。
「跳得不错吧!」Cynthia说实话。
「都是舞伴跳得好。」成德礼貌地。
「淑贤告诉我,你们很少参加舞会。」Cynthia说,「现在淑贤给我这个飞女带坏了。」
「来半岛酒店的舞会怎算坏呢?」成德心里仍是数着:「碰测测」。
「这间酒店有一种慑人的魅力。」Cynthia强调。
「同意。」
「但这话是我妈妈说的。」Cynthia怀旧,「她就是在一九二八年半岛酒店的Ballroom邂逅我爸爸,是他教懂我妈妈跳华尔兹,所以半岛酒店对我有很特别的意义,没有这里,真不知他们会不会遇上,也不知会不会有我在这世上,所以我觉得这里很浪漫。」
「是吗?」成德问。「你父母就是在一九二八年的这里相遇?」
「当时的Ballroom叫Rose Room,位置是现在的天台员工宿舍,并不是这里。」Cynthia详述,「妈妈说当时的Rose Room里面放满红玫瑰和紫罗兰,一室幽香。」
「经你一说,我好像真的嗅到玫瑰花香。」成德吸入更多空气,「还是幻觉?」
爱情本就是幻觉。
「不只是玫瑰,还有是紫罗兰的芬芳。」成德更正。
「不是幻觉,是我所涂的香薰啊!我的习惯是在左耳背涂少许玫瑰香、右耳背涂少许紫罗兰香。」Cynthia带点娇羞地凝望着舞伴,「但你的鼻子很灵!」
「对啊!嗅觉是我最灵的感官,它总能泛起我很多回忆。告诉你一个故事,我爸爸是相当喜欢抽雪茄的,但他很年轻便病逝,当时我只有五岁,十分无知。起初也不知道爸爸不会再回来,只知道家中的雪茄味愈来愈淡。你应该可以想像到成年人是不可能令一个五岁小孩子清楚明白死亡是什么,他们只说我爸爸是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所以我还以为有一天他是可以回来的。直至我家那一只叫「雪茄」的啡色老猫寿中正寝,我才领悟到如果人死也不能复生。爸爸和「雪茄」的气味也随着时日完全消失于空气之中,我可以淡忘一只老猫,但我心里对爸爸的挂念却没有减退,有一天趁妈妈外出,我跑到爸爸的书房,燃点他生前留下来的雪茄,因为燃烧烟叶的气味,可以令我感到爸爸的存在。」
Cynthia配合着成德的舞步,成德带领着她的情感。
「当妈妈回来时发现我烧了爸爸的雪茄,理所当然我要捱打。」成德无奈地,「小时候我以为既然爸爸已经过身,即使烧了他的遗物对于妈妈来说也没要紧,但原来气味是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勾起人们的回忆,而且因为完全脱离视觉和听觉,那些回忆在幻想中变得异常真实。我实在不应燃亮那些雪茄令妈妈哭了整整两天,强逼她再次想起已故的情人。」
Cynthia看着与自己初恋情人酷似的成德:「怀念她已故的情人?」
成德见Cynthia的笑容消失:「也许,这个场合我不应该说这些不愉快的童年往事。」
「噢!不要紧,你说得很动听。」Cynthia挤出牵强的笑容,「有时听别人的不幸可以令我记起自己的幸福。」
灯光突然转暗,原来已到了迎接新一年的时刻,人们欢呼呐喊,一片喜气洋洋。
成德说:「就让我们高高兴兴的迎接未来!」
Cynthia说:「只要是高高兴兴,怀缅过去也没要紧。」
此时,徐医生拖着淑贤绕过人群归队。
淑贤很愉快:「成德,徐医生赞我有舞蹈天分!」
徐医生笑道:「孺子可教。」
愈接近十二时,场内人们的情绪便愈高涨,人们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九六七年快乐!
四人把手掌叠在一起:「新年快乐!」
「来!大家许个新年愿吧!」徐医生举杯提议,「Ladies first。」
淑贤:「我希望成德事事顺利。」
Cynthia:「我希望高高兴兴的过这一年。」
成德:「我希望世界和平。」
徐医生:「我希望你们的愿望全部实现!」
乐队奏起一曲AuldLangSyne。
这一夜,Cynthia再次想起初恋情人。
这一夜,成德的心一直打着华尔兹的拍子。
这一夜,淑贤要玩至筋疲力竭才罢休,她像要在一夜之间寻回去年所失的快乐。
这一夜,徐医生感觉到四人的关系将有一些改变,他们之间将会更亲密。
当各人回到客房时已经是深夜01:30,徐氏夫妇的房间在顶楼,而古氏夫妇的则在三楼。
虽说三楼是较低层,但房间窗外的香港海景仍然浪漫得扣人心弦,尤其是在成德与淑贤也带有酒意的凌晨。
他俩站在窗旁欣赏着维港的景致,成德从后抱着淑贤,把手围在她腰间。
「很久没有如此尽兴。」淑贤仰望成德,「多谢你花了这么多钱来逗我高兴,再待一回我可以再试试为你生孩子,虽然医生说我可能不育,但我不相信那个医生。」略停一会,「我只相信徐医生。」
「别担心这些,都是天注定了。」成德恐怕淑贤多愁善感,「只要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婆便行。」
「你真的这样想吗?」淑贤温柔地。
「当然。」成德给妻子一个浅浅的吻。
但淑贤的眼神像说着:「可否多吻我一会?」
因此成德再给她一个深长的吻。
二人站在香港的夜景之前缱绻。
在淑贤完全陶醉时,成德却心不在焉,他被杂念所干扰。不知从哪里飘来属于Cynthia左耳背与秀发之间的玫瑰香薰,还有是她右耳背与颈部之间的紫罗兰香薰。
心中泛起萧邦的Valsein A-flatmajor,Opus69/2,成德把淑贤抱得再紧一点,他想把淑贤代替Cynthia,只可惜淑贤的胸脯未能给予丈夫那种极具挑逗性的压逼感。
咯!咯!咯!
敲门声把成德的幻想停住。
二人急忙整装,然后成德去开门。
「谁啊?」成德问。
「是George。」外面的男人声的确是属于徐医生的,「你们都上了床睡觉吗?」
成德心里一怯,但他还是把门打开:「还没有睡。」
徐医生变得一本正经,「成德,可以陪我到楼下酒吧喝杯酒吗?」
成德答应了。「淑贤,你先睡吧!我陪徐医生到楼下酒吧喝杯。」
淑贤唯命是从:「去吧!我洗个澡便会睡。」
然后,两个男人乘搭那古老升降机到一楼的L’Aperitif。虽然时间已是凌晨02:30,但酒吧内仍然有五、六台乐不思蜀的客人。
二人坐在吧台之前,看着那个忙个不停的酒保。成德点了一杯Screwdriver,而徐医生则点了一杯Long John,前者看着后者心事重重。
徐医生再多叫了一杯Long John,成德觉得他好像需要用酒精来壮胆,男人最清楚男人的心理。
对方的沉默令成德愈来愈心虚,莫非徐医生知道了自己正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很……」徐医生终于开口了,「成德,你知我平日快人快语,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唐突。」
「什么事我也不会介意,你可算是我的恩人,而你太太待淑贤亦很好,有事你尽管说。」成德做好心理准备。
徐医生面有难色,欲语还休。
是经济问题?事业问题?还是家庭?莫非感情问题?成德不敢胡乱猜测,他正等待徐医生开口。
「我非常深爱Cynthia,就像你深爱淑贤一样。」徐医生像有苦衷,「所以我想Cynthia快乐,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原来是感情问题。
徐医生把自己房间的门匙放在吧台之上,然后推到成德面前,「请你这一夜陪我的太太,拜托你。」
成德相信自己耳朵一定是有毛病。
「就请你和她make love。」徐医生认真的望着成德,「我不是在开玩笑,也很清楚你是个正人君子,我知Cynthia喜欢你,请你现在上去,她正在等你。」
第四章
4. 发端的分岔
成德与徐医生脸上的凝重与L’Aperitif的新年气氛完全脱节,他俩的存在与这间酒吧格格不入。
成德把面前的Screwdriver一饮而尽,「徐医生。」
「以后叫我George吧!」
「你喝醉了。」成德没更好的话可说。
「我没有醉。」徐医生睁大眼睛,「你敢说你一点也不喜欢Cynthia吗?她是令男人喘不过气的女人,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对她想入非非吗?」
「徐医生,」成德还是改不掉对这老朋友的称呼,「我敢向你保证,我以后不会有刹那的歪想。」
「即是说你从前也想过一亲她的香泽?」
「这只是一个男人不经大脑的活动,我相信我是理智的,绝对可以压抑自己。成德想向好朋友坦白。
「为什么要压抑?」徐医生问成德,「你是男人一个!我真羡慕你可以有这种冲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是每个男人也有的坏东西。」
徐医生一面沮丧:「结婚不久,我便不举。」
成德不敢应声,他知道男人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的脑下垂体长了一个瘤,幸好是良性的,但这个小小的瘤影响了我的荷尔蒙分泌,使我失去了性欲。」徐医生解释,「丈夫没有性欲,并不代表太太没有,对吗?」
「没有办法清除那个脑瘤吗?」成德细问,同时表现出一分关怀。
「如果要清除它,便要剖开头盖开脑,而到现时为止,那个小瘤的体积也只不过是半吋直径,以医学的角度分析,实在不值得开脑那么冒险。」徐医生告诉成德,「除了不举,我没有什么不妥。」
「但这个瘤不会转为恶性或再长大吗?」
「在脑下垂的瘤应该都是良性的,它当然可以长大,甚至压住我的视力神经,但这两年来我的病情并没有恶化。」徐医生再强调,「就除了不举。」
「徐医生,」成德大胆假设,「你们想要孩子吗?」
「不,不,不。」徐医生猛力摇头,「如果要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世上的孤儿这么多。」
听了这个答案,成德更觉大惑不解。
徐医生表明立场:「我是想Cynthia得到快乐,就由我供应她心灵上的快乐,你供应她肉体上的快乐。」
成德对徐医生的请求无法理解:「莫非你不爱自己的太太吗?」
「我爱她多于爱我自己。」徐医生坚定地。
「那么,你怎能接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呢?」成德觉得整件事不合逻辑。
徐医生吁一口气:「也许,我花一生也不能说服你,我觉得爱有很多层次,只要她快乐,我不介意由一个我信任的人来代我亲吻她的两片唇、抚摸她的胸脯和闯入她的私处。」
「可惜我只能说句敬谢不敏。」成德婉拒了,「我祝你如长兄一样。」
「成德,你可以想像一个男人两年没有性会是怎样的吗?」徐医生要求,「请你回想你在美国实习的日子,然后再回想当你回港与妻子同眠的第一夜。」
成德不想再徘徊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你总能想像一只两天没吃过的饿狼是怎样的。」徐医生不断说服成德,「急不及待地做爱的人也是因为太饿,真可怜!」
成德终于想起了一点点,他回港的第一夜……
「不知为何睡在这张旧床反而有点不习惯。」成德说,「床褥好像比以前硬。」
回忆的片段有点零碎。
成德看见自己解开妻子绣花睡衣胸前的钮扣,并把手潜进她的睡衣里,感受着她那小巧的胸脯。
成德把自己拉回现实:「徐医生,这不行。」
「但你也受过被饥渴所煎熬,你应该明白Cynthia的空虚!」徐医生质问成德,「你一点也不同情她吗?」
「Cynthia是个女人,她应该守妇道。」成德义正词严地。
「但我不忍让她守一世的生寡,这样和封建时代捉女人和公鸡拜堂或嫁作童养媳有什么分别?」徐医生变得更激动。
二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徐医生问:「有没有听过叫春的猫?它们叫得多凄怨!你不可以从生理角度分析这一件事吗?拒绝自己身体所要求的,一定痛苦!」
「对不起。」成德把门匙推回徐医生面前,「我只能从道德角度看这件事。」
「道德只会令人不快乐。」徐医生不肯罢休。
「但没有道德会令我坐立不安。」成德站起来,「这次恕我爱莫能助。」
成德匆匆离开了,就只剩下徐医生在酒吧里继续自酌自饮。
站在电梯之内,成德思潮起伏,他遇到一生中最耐人寻味、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看着电梯内镜子里的反映。
左边是自己,右边是自己。
忽然,左边变成徐医生,右边是Cynthia。
左边是Cynthia,右边是淑贤。
左边是自己,右边是Cynthia。
左边是红玫瑰,右边是紫罗兰。
左边是情欲,右边是道德。
成德发现自己根本忘了按动电梯,电梯没有升降过半吋。
既然拒绝了为什么还心绪不宁?
他按在3字之上。
必须令歪念终止。
电梯到达3楼,减速时影响了乘客的平衡,好像在轻轻摇晃着成德的理智。
电梯门被打开。
成德要在走过面前的长廊,到达自己房间之前完全收拾心情,他不想让淑贤知道其他人的秘密。淑贤是个容易担惊受怕的小女人,何况她小产后心情才刚刚好转。
用门匙打开房门。
淑贤好梦正酣。
成德轻声把门关上,把衣服脱去,洗了一个脸,把窗帘关上,也放轻动作关掉房里的灯,然后上床盖好被子。但当他感受到被窝内淑贤的体温时,他忍不住要抱紧她,把手放在妻子的乳房上。
突然,成德脑海响起那段萧邦的华尔兹。
他觉得妻子的乳房好像变小了。
「请你这一夜陪我的太太,拜托你。」是徐医生在成德的潜意识中。
碰测测、碰测测……
Cynthia不经意地把她丰满的乳房贴近成德的胸口,令他感到一种具挑逗性的压逼感。
「就请你和她make love。」徐医生的声线像无处不在。
那首华尔兹的音量跟着欲念的澎涨成正比,愈来愈大。
还有饿狼与叫春猫儿在黑夜交媾的情境,成德也看得一清二楚。
淑贤跳了整夜的舞,她累得很。
成德压在妻子之上硬冲。
淑贤被一阵痛楚唤醒,在一室漆黑之中,她隐约听到男人的咆吼。
她睁开眼睛,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间不能肯定压在自己之上的是谁,她尖叫了一声,把成德吓停了。
他敏捷的用手掩住妻子的嘴巴:「不要怕,我是你的丈夫,我们正在makelove。」说罢才把手拿开。
淑贤嗅到成德一身酒气:「你喝了很多吗?」
但丈夫没有理会她,只是不停的在被窝中上下巅簸。
「不要吧!子宫的伤口还未……」淑贤有点不愿意。
成德再掩往她的嘴,而且更用力。
「唔,唔。」淑贤在呼叫与呻吟之间,她不清楚丈夫今夜的激情是从何来的,所以心里有点怕。
与其说是激情,不如说是兽性,一种令淑贤不寒而栗的兽欲。
在黑暗中她只觉得丈夫的呻吟仿佛狼嗥,是何等贪婪和淫邪。
她想起儿时有一个雨夜,被这种狼嗥所吵醒,但还有一个女人的抽抽噎噎。当时,她与母亲同床,所以拉着母亲的衣角把母亲叫醒。
狼嗥是从工人房传来的,她母亲便往查看究竟,并叮嘱女儿不要离开床上,但淑贤等了数秒,天一闪、雷一轰,她不敢一个人留在睡房,因此便悄悄的跟在母亲后。
走廊没有开灯,只见工人房的门虚掩,透出的灯光斜落地上。淑贤一步一步的跟着母亲,直至见她推开工人房门大叫:「放开她!你怎可以?」
淑贤冲进工人房,搂着母亲的大腿,目睹父亲跟新聘的马姐在玩「骑牛牛」,但那马姐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脸上满是瘀伤,只是不停地抽泣。
酒樽在床底滚来滚去。
父亲满脸通红的大喝一声:「别阻着我操她!」
母亲立刻把淑贤双眼掩住,虽然这个画面她看不够三秒,但对年少无知的她已是触目惊心。母亲把淑贤抱走,之后工人房里继续传出父亲的狂吼,像发了疯一样。
淑贤虽然年纪还少,但她也感觉到父亲不是真的在和那个马姐玩耍。
回到床上,她问母亲:「为什么爸爸要『操』那个新来的马姐?她做错了事吗?」对于当时的淑贤,「操」即是「打」。
「别说那个字!」母亲非常诧异。
「『操』不是『打』吗?」小孩子当然喜欢寻根究底。
「记着!不要再用这个歪的字!」母亲含着泪说:「好孩子,别问那么多,快睡。」
「但他们这么吵,我怎睡?」小孩子说话永不会转弯抹角,「反正她是新来的,不如你求爸爸不要打她。」
「不要管大人的事,只要你不看、不听,也不干便可以。」母亲用力的掩住淑贤双耳。
从此,久不久在深宵便会听到狼嗥和哭泣,每一次淑贤也会躲进被窝里。
直至有一天,当她跑到工人房,看到马姐把自己吊在横樑之上,动也不动,她立刻告诉母亲,然后一大群人来了把马姐抬走。
淑贤在数日后发问:「为什么马姐不再在我们家打工?」
「罪孽」就是她母亲的答案。
之后,她母亲诚心向佛,并告诉淑贤只要她们日间不停地敲经,晚间就不再有狼嗥。
长大之后,淑贤终于明白那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但性所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可怕的罪孽。当然,婚后的这些年来她对性改观了许多,但压根儿还是抗拒。
不过,既然成德要求,她只有在家从夫。
淑贤耐心的忍受着下体的痛楚,等待丈夫到达高潮。
黑暗令幻想特别活跃,同床异梦,成德从没有理会过亲热时淑贤在想什么。
他像嗅到玫瑰香,还有紫罗兰香,嗅觉是他最灵敏的感官,就在他到达高潮时,一室满是花香。
终于,他放开手,让淑贤说话,但此时她已无话可说,只是默默看着丈夫呼呼入睡,自己则不能再堕梦乡了。她感到丈夫有点异样,但同时又庆幸他仍然需要自己。
同一时间,在顶楼的一间客房中,徐医生用门匙打开自己的房门,他看到Cynthia穿着睡袍坐在梳妆镜前,刷着发尾,她手上执着的正是成德所送的古董发刷。
从梳妆镜子的反映中,她看到丈夫的茫然。
Cynthia转身站起来:「你不是真的和他说了?」
徐医生没有回答。
「我刚才只是和你说说笑。」Cynthia投进丈夫的怀里。
「你刚才不是说笑的,你的答案是真心的。」徐医生抱住妻子。「我的确是问过你:『如果我让你和世上的一个男人睡,你会选谁?』同时,你的确是这样回答:『我会选古成德。』」
「刚才我俩也醉得很,我以为你是戏言,所以便胡说八道。你不是真的和他说了?」Cynthia着紧的,「我是不会和他睡的。」
「但你终有一天会和其他男人睡。」含着笑说。
「我不会!我会守!」Cynthia抱紧丈夫。
「我不需要你守,我想你快乐,只要你不离开我便行。」徐医生淡然地,「我想得很清楚,我宁愿把你交托给一位正人君子。」
「为什么你这样小觑你自己选的妻子,你不相信我可以为你守一世?」Cynthia气得哭了。
「别生气,」徐医生对妻子永远体贴入微,「其实是我自私,我不想你趁我沉睡之时,躺在我身边悄悄的自慰,听着你那种被极力抑压的呻吟声,而我则无能为力。你每叫一声就像在提醒我一次:『GeorgeZee,你不是男人!』」徐医生努力掩饰着痛苦。
「原来你知道。」Cynthia无地自容,「你不是每晚睡前也服食安眠药的吗?」
「有一晚,药吃光了,我忘了把新的带回来。」徐医生发出低沉的声线。
「对不起。」Cynthia内疚地,「我不是有心伤害你的,但我躺在你身旁自慰,我便可以假想正和你干,我是一直想着你的。」
「我完全明白。」徐医生点点头,「但你这样令我很内疚,我没法满足妻子的性需要,是名副其实的无能丈夫。」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这样做。」Cynthia捉紧丈夫粗壮的手臂。
「将来当你和其他人亲热时,只要你仍然想着我,我已经很安慰。」徐医生说。
「George,你不再爱我吗?」Cynthia不明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医生强调,「我只想你快乐。」
「那么,请你不要再做傻事,把我送给别人。」Cynthia声泪俱下。「令我快乐,可以有很多种方法。」
「还有什么方法?」徐医生问。
「例如……」一时间Cynthia想不出来。
「例如怎样?」徐医生追问,「怎样可以代替亲热?」
Cynthia急忙的跑到梳妆台前,从抽屉中把剪刀拾起。「我最爱你,其次是我的头发,就请你为我修剪发端的分岔,这样我已经快乐满足。」Cynthia把剪刀递给丈夫。
徐医生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把剪刀接住。「你真的这样便快乐满足?」
「不是每一个丈夫也有和妻子修发的耐性和体贴,为什么我不可以快乐满足?」
二人就坐在床尾,不发一言。徐医生右手执起妻子的一小束黑发,左手控制剪刀仔细地为她挑出分岔的发端,小心剪去。
Cynthia说:「你刚才的话一定吓坏了成德。」
「他以为我神经病。」徐医生说。
剪刀开合时发出金属磨擦的铿锵,剪掉了分岔,每一条头发也变得:「一心一意」。
碎发散落一刻不知飘到哪里去,为妻子修发也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意绵绵。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的凌晨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酒店里没有一个人是睡得酣的,有些是因为太尽兴,心情未能一时间平伏下来;有些则是因为把烦恼带到床上,然后又送不走它。
快日上三竿,淑贤拉开窗帘。
淑贤坐在床边轻轻叫嚷:「成德,快起床吧!」
张开惺忪睡眼,成德只见到已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
「我们不是要到大堂参加『蛋酒』派对吗?」淑贤带笑抚着丈夫的脸庞,「你昨夜像疯了似的。」
「我?」成德努力想着昨夜所发生的事,「昨夜全世界也疯了。」
「昨夜全世界也喝了酒嘛!」淑贤拉起成德,「现在全世界也在大堂的蛋酒派对,快起床吧!」
蛋酒是Eggnog,成分除了鸡蛋,还有奶油、砂糖、香料、白兰地和其他酒,可冷饮也可热饮。但每个调酒师也有不同的Eggnog配方,英国传统最喜欢以这种鸡尾酒来庆祝元旦。
成德的酒气还未过,只感头重脚轻。
「别要徐医生和Cynthia久等!」淑贤再催促。
听到这两个名字,成德惊醒过来。他松脱了妻子的手,煞有介事地推搪,「我还是多睡一回,你自己下去。」然后钻回被窝。
「我怎可以丢下你一个,」淑贤坐在床上陪丈夫,「我也不下去了。」
成德大被盖着头,「大家也不下去好了。」
酒店大堂内,人们一清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还是他们根本没有清醒过?
Cynthia手上执着的已经是第三杯蛋酒,「看来成德真的被你吓怕了。」
徐医生一笑置之,只是用指尖搅着杯中的蛋酒,然后一舔食指。
「我想你还是和人家解释清楚,告诉成德你昨夜是酒后胡言乱语。」Cynthia站在他面前凝重地,「你听到没有?」
徐医生望着妻子的发端,「真是一点分岔也没有,看我的杰作。」
「你倒要珍惜友谊,知己难求。」Cynthia说。
「他们不是正从楼梯下来吗?」徐医生用视线来指引妻子。
淑贤正拉着成德步下连接大堂正中央、极高耸的长阶级,当她看到徐氏夫妇,她高兴地招手。「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成德面对徐医生时有点尴尬。
但徐医生则神态自若:「我先多拿两杯Eggnog给你俩。」
「在哪?我帮你!」淑贤紧随徐医生朝向酒吧台。
Cynthia对成德说:「昨晚George酒后胡言乱语,请你别放在心上。」
「我……我忘了他说过什么,」成德撒谎,「他醉薰薰的说,我也醉薰薰的听。」
徐医生把蛋酒拿来递给成德:「这杯是你的。」
「谢谢。」成德礼貌地。
「友谊永固。」徐医生说。
「友谊永固。」成德说。
然后四人一起举杯,置身于风花雪月之中,当时他们没意想到一九六七年的动荡将会为每一个人也带来无法估计的剧变。
蛋酒派对与当天中午鸣放礼炮的仪式一起结束。
一连串的假期后,人们再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生活亦重新规律化。沉闷并不一定是因为清闲,即使重复着忙碌的工作表也是一种沉闷。
重复的看着生老病死,徐医生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他想找些改变。
一边为Cynthia修发尾,一边听着太太对一月二十日《南华早报》:「立法局通过《一九六七年婚姻诉讼条例》,申请离婚的唯一理由,是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回的程度,除非本条列的特别规定,结婚三年内当事人不得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
徐医生心不在焉。
「真儿嬉!」Cynthia说,「人们对『婚姻』愈来愈不尊重,容许人们自由恋爱,反而会落得离婚,为什么不能对自己作的选择负责任?也许人们都是愚昧和犯贱的,迫他们盲婚哑嫁就相安无事,天长地久。」
「唷!」徐医生错手剪伤了自己的指尖。
「你怎了?」Cynthia着紧地,用手帕扎住丈夫的伤口。
「小意思,不必包扎了。」
「但你到底在想什么?」Cynthia关怀地。
「我想转行。」他手上仍执着剪刀。
「转行?」Cynthia爽快地,「好哇!」
「你不诧异吗?」
「只要你快乐便行。」Cynthia体谅地,「我想你快乐。」
「我想早一点退休,然后和你一起环游世界。」徐医生憧憬着。「莫非要待我们七老八十才颤颤抖抖的撑着拐杖外游吗吗?」
「有道理。」Cynthia兴高采烈,「那么你明天就退休,我们可以明天便开始环游世界。」
「Cynthia,」徐医生说,「但我未有足够的钱这样做。」
Cynthia立刻想出办法:「我爸爸有啊!」
「我不想靠你外家,这样会连我剩余的男子气慨也泄了。」
「我就是爱你这样有骨气。」Cynthia很欣赏丈夫。
「你不是爱我痴心吗?」徐医生问。
「也爱。」Cynthia说,「所以更值得我问爸爸……」
「不用了!」徐医生慎重地,「反正不用急,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暂时要委屈我这位千金小姐了。」
「别这样说吧!」Cynthia娇嗲地,「其实我觉得香港已是最好玩的地方,留在香港又怎算委屈呢?」
「既然香港是最好玩,你为什么还要环游世界?」徐医生戏弄Cynthia。
「因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何时变得这么传统?」徐医生笑问。
「可能是和淑贤中和了,她现在开放了不少,还穿起了迷你裙。」Cynthia笑答。「差点忘了,她还主动邀请我俩初七到她家里吃饭。」
「初七?」
「初五她要陪奶奶到澳门拜年,初七中午回来,到时你别忘记买红酒作手信。」Cynthia叮嘱。
「恨不得新年快点来,到时又可以狂欢。」徐医生手舞足蹈,「很怀缅圣诞和新年假期的狂欢派对。」
「唏!专心点!」Cynthia喝止,「小心剪坏我的头发啊!」
丙午年的春天异常的严寒,一月份气温既降至4-6℃,创十年来最低纪录。
初七傍晚徐氏夫妇穿着厚厚的Cashmere大衣到达成德家,但一切并不像他们所想,屋里只有成德一个在睡觉。
他俩异口同声:「恭喜发财!」
「我由昨天在电视台工作至今午,我刚起床,真不好意思。」成德开门时解释。「我差点忘了说恭喜发财!」
门上贴着「从心所欲」和「出入平安」挥春。
「淑贤呢?」徐医生问,「是她叫我们来的。」
「她初五陪我妈到澳门拜年,应该随时回来。」成德擦擦眼睛。
「不如我们改天再来。」Cynthia客气地,「不想打扰你休息。」
外边传来爆竹声。
「我是被这些爆竹声吵醒,不关你事。」成德捉着徐医生,「淑贤应该快回家,况且你们带了法国红酒来,我又怎会放走你们。」
「是一九五九年的Mouton啊!」徐医生高举手上的酒樽。
「那么,我就更要留住你们。」成德把门关上。「待淑贤回来我们一起出外吃吧!」
他们一边吃着春节食品,一边闲聊。
徐医生指着窗旁快枯干的剑兰:「你等到花儿也谢了?」
「连睡觉也没时间,怎会有时间浇水?」成德回应。
「为什么不买桃花?」Cynthia问。
「怕是淑贤不准他走桃花运吧。」徐医生打趣。
「最好是买塑胶花,不用浇水,香港特产,而且干手净脚!」成德说,「那就不会等到花儿也谢了。」
等了一个小时淑贤还未回来,成德有点不好意思,便把徐医生带来的Mouton开瓶,先让为红酒氧化好一段时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在等候期间,成德把中国出产的竹叶青拿出来给徐氏夫妇品尝,他俩从来也没喝过竹叶青,后来再一樽玫瑰露、一壶女儿红,再加上空着肚子喝酒,人就特别易醉,其实三人已有点醉意。
但既然开了一瓶一九五九年的Mouton,又岂能暴殄天物;红酒的氧化时间不能太少,但亦不能太久,所以纵然三人已有点面红耳赤,他们还是要立刻品尝这瓶罕有的美酒。
Cynthia的酒量不大,先醉倒在沙发上;然后徐医生烂醉如泥的躺在地上。三人之中,酒量最好的是成德,可能是因为他在喝酒之前吃了一客「芝士夹面包」。
眼见徐氏夫妇均醉得不省人事,尚有五分清醒的他打算收拾好自己的睡房,让他俩在此度宿一宵。
他要为自己的大床换上新的床单和被铺,正当他在房里忙个不停时,他听到大门一开一关的声音:「淑贤,是你回来了吗?」
但当他从睡房走出客厅时,他发现原来是徐医生丢下他的妻子一声不响地不顾而去。成德跑到阳台看看徐医生的车子是否还在,车位上空空如也。
他望着睡姿撩人的Cynthia,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章
5. 天花上的飞蚊
成德心想,孤男寡女真不便共处一室,还是把Cynthia立刻送回半岛酒店。但当他抱起Cynthia时,她忽然甦醒过来,目光呆滞的看着成德,令他满身不自在。
良久,Cynthia才含糊地吐出两个字:「想吐!」
成德立刻把Cynthia抱进厕所,然后让她站着,Cynthia双手撑着水箱,好不容易才能吐出来,什么瓜子、煎堆、甚至一九五九年的Mouton名酒,最后还是落在马桶里。
成德以双手轻扶Cynthia的纤腰,把她的重心固定。
Cynthia吐过之后,身躯软弱无力。她转过身来倚在成德的肩上,把身体重量完全卸给这个男人,并喃喃自语:「好辛苦!我喘不过气。」
成德把她抱入睡房,放在床上,然后再拿热毛巾和她抹脸。战战兢兢地,成德为Cynthia解开西裙的颈喉钮,希望她的呼吸可以畅顺一点。
Cynthia半梦半醒之间:「好冷啊!」
成德为她盖上棉被时觉得有点出奇,从来他也没有服侍过女人。
「好渴啊!给我一点茶!」Cynthia不断要求,然而成德觉得这个女人的指令是不能违抗的。于是,他再跑到厨房倒了一杯热茶,但他又怕这茶太烫,便不断向杯里吹气。
成德把Cynthia扶起,小心翼翼的给她慢慢地呷,可惜茶还是倒了在Cynthia的胸前,于是他又急忙地跑回厨房找一块干布。
不过,当他回到睡房,却见到Cynthia的绿色裙子在地上。
他不敢走前,亦不敢望向床上,只是侧着头颅走到电灯的开关掣旁,悄悄地把灯关掉。正准备把门关上时,Cynthia饮泣起来,因此他只有把动作凝住。
客厅的光透进睡房里。
「不要!不要!」是Cynthia的梦呓。「不要!」
成德的心放不下,还是立刻走到床边看看她。
「好黑!」Cynthia似在噩梦与清醒之间。
「不要怕,」成德终于记得徐医生曾经告诉他,Cynthia是非常怕黑的。「我替你亮了床头灯吧!」
床左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是淑贤买回来供成德临睡前阅读之用。
柔柔的灯光落在Cynthia的脸蛋上,而她那微微半开的小嘴实在惹人遐想。抵不住诱惑,成德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个人间女神,并轻轻用手背感觉着她散落枕上的秀发,还有是浓密而卷曲的眼睫毛、巧小的耳朵、颈和肩之间的弧度。
Cynthia身上是一套全身的丝质底裙,白色的乳罩在薄丝之下若隐若现。
看到Cynthia的乳沟时,成德反而立刻把手收起,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已到了道德的尽头,必须悬崖勒马。
但他一缩手,Cynthia的眼睛却一张,似醒也似醉。她捉住成德的尾指:「你的手好暖。」
成德像触了电一样,心里响起华尔兹的拍子。
Cynthia把成德的整只手捉住,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乳罩内取暖。
试问一个男人还可以怎样抵抗躺在自己床上的诱惑?
被Cynthia一拉,他完全倾倒。Cynthia右耳背的紫罗兰香像在为成德的鼻子引路,他用鼻尖轻轻一扫她耳背,深呼吸让所有花香也扑进鼻。
Cynthia亦变得热情,她紧紧的抱着成德,她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渴求。
成德把Cynthia脸上的头发向后一扫,迫不及待的吻在她那涂有玫瑰香薰的左耳背,他闭上眼睛,像置身一个玫瑰园。
可笑的是他不断的抚摸着Cynthia的全身,但却不敢脱去她的内衣,也许是为了保留最后的防线。
这一男一女拥抱和激吻了好一段时间,女的仿佛还未满足,她急速的呼吸像在催促男的必须加一把劲。成德从没有试过这一种兴奋,偷回来的一定刺激。他的心态改变了,从前所做的爱,他只在乎满足自己,不过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女神,他希望先能令她得到快乐。
Cynthia已经差不多三年没有做过爱,理智已经被她的酒意和欲望所攻陷,而成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他的动物性是一触即发的,恰似一只好胜的猎狗,只要主人把狗绳一松,猎狗必定要把兔子一口咬住才肯罢休。
成德把Cynthia的内裤褪下,二人连成一体。
与其说缠绵,他俩却像在纠缠不休。女的不断要求,男的不断供给。
弄得汗流浃背,但他们还没有完全脱去身上被弄皱的衣服。Cynthia一天未要求停止,成德便不敢松懈,他从来没遇过如此懂得享受性的女人。
从前的他就只有一个性伴侣,就是他的妻子淑贤。
Cynthia每作出一个反应,成德也得到满足感。
起初是真的醉,中途的时候他俩已经很清醒,不过事情已经停不了。
不知纠缠了多久,Cynthia响亮的呻吟终于停止,而成德亦立刻让她休息。
这是成德一生之中第一次为取悦一个女人而做爱,也是他第一次没有高潮的性经验。
Cynthia满足地微笑,而成德则为她抹去额上的汗珠。
「把我的内裤还给我,」Cynthia喘着气,「然后立即送我回家。」她朝床边的闹钟一瞟。
成德舍不得,紧紧的拉着她的手。「你不可以多留一会吗?」
「我知你还未尽兴……但我怕淑贤回来。」然后,Cynthia果断地推开他,「我必须立刻离开,现在还赶得及最后一班天星小轮。」
成德从来没有被妻子拒绝过,但他很清楚明白,Cynthia是别人的妻子。「刚才……你是自愿的?」
这一问打乱了Cynthia的目光和思绪,「我是自愿的。」
听到这个答案,成德安心了很多。
两个内疚的人在车厢里一时无言以对,车子以飞快的速度前进。
「对不起。」Cynthia终于先开口,「是我把麻烦带给你。」
「你怎会这样说。」成德忍不住,再捉紧Cynthia冰冻的手。「这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难忘的回忆。」
「成德,除了我俩,我希望没有人会知道今晚所发生的事。」Cynthia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长发。
「这个你可以放心。」成德说出心底的话,「你需要顾及徐医生的感受,而我亦要顾及淑贤的感受。」
「嗯。我们也是聪明人。」Cynthia垂着头悄悄地说,「所以,我们亦不会再犯。」
成德没有答应。
Cynthia望向他,等待一个反应,但成德还是不发一言的望着前路。
「遇到红色的交通灯,你必须要停止。」Cynthia语带双关,「红色是危险的。」
「你是向我说还是向自己说?」成德很直接,他仍然是捉着Cynthia的手。
车子在红灯之前煞停了。
一股冷空气像渗进了车厢,Cynthia把成德的手慢慢推开。
他们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要说。
绿灯,车子再度前进。
成德先开口:「不只是这个晚上,其实我一直也很喜欢你。」
Cynthia斩钉截铁:「你是喜欢和我亲热,而不是和我过人世,你明白吗?」
「为什么你一时可以那么热情,一时可以这般冷漠。」成德完全不理解Cynthia。
「如果我对你温柔,事情便没完没了。」Cynthia解释,「你明白吗?」
午夜,车子快到达中环天星码头,最后一班船已在等待出发。
「也许……我不是普通女人。」Cynthia回答,「我是女人身、男人心的。对于很多人,我应该是个坏女人。」
成德把车子泊在码头附近,拉起手掣。
「好!就当发了一场梦。」成德深情款款的看着面前美丽的坏女人,「就是因为男人感觉到你那坏的潜质,所以你就更颠倒众生。」
「多谢。」Cynthia一笑,「你……你也真的能令我满足,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
「真的吗?」成德有点痴缠,「在你临走前,我可否多吻你一次,让我好好的把今晚的事记住?」
Cynthia再次投怀送抱,他俩尽情的吻个痛快,直至渡轮响起催促乘客上船的哨子。
「这是我俩的秘密,」成德说最后一句,「不会有人知道,包括我太太和你丈夫。」
「对!淑贤和George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今晚的事。」Cynthia匆匆下了车,一直向前走,竭力阻止自己回望。
他俩当然不知道刚才在成德关掉睡房灯的同时,徐医生正把车子掉头并加速。他想过回去把事情制止,但当车子驶到楼下,而他仰首眺望成德的住宅单位时看到屋子里没有亮灯,他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便黯然离去。
徐医生的心绞非常痛,但只要Cynthia快乐,只要她不用再寂寞地自慰便可以了。
回程的途中,他回忆起自己母亲的面孔是如何的漂亮:「没有水的鱼,就好像没有丈夫深爱的妻子。」所以他每天也给金鱼换水,也决定将来长大之后好好的对待自己的妻子。
徐医生并不知道他父亲有多少头家,但他很清楚他母亲就是正室。
在他懂性以来,父亲只是每个月的初一才回家睡一晚,而他非常着紧这个日子,因为只要父亲快回来,母亲便会变得快乐和温柔。其余的日子,他母亲总是一面幽怨的。
如果初一父亲不回家,母亲便会大发雷霆,有一次,当母亲收到父亲秘书的电话,说他没空回家,母亲一怒之下便随手把放在电话旁边的小金鱼缸狠狠的掷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
两条金鱼在地上挣扎。
年幼的George立刻把他的宠物从地上逐一救起,放进厕所的锌盘里,并开水把它们养住,但其中一条还是翻了肚。
George偷偷的站在厕所里哭,不敢让母亲知道他的悲哀。悲哀不只是因为死了一条深爱的金鱼,也是因为他明白母亲的寂寞。
「对不起。」慈祥的母亲推开厕所门,蹲下来轻轻抚着ceorge的头顶,「都是妈妈不好。」
George只是摇着头。
「妈妈立刻替你买回一个新鱼缸。」母亲含着泪,「请你原谅妈妈。」
「妈妈,」George抱着母亲的颈,「我会好好的疼你。」
「乖。」母亲捉着儿子的肩,「妈妈刚才发脾气是不该的,我杀了一条金鱼,你可以给我一记耳光作惩罚。」
George把双手收在背后,「我不会打妈妈。」
「George……」母亲感动流泪。
「只要将来我做一个医生便可以替金鱼急救。」George说,「但现在我们必须先把活着的那一条安置好。」
于是,母亲替他把金鱼放在一个大汤碗里。
相信George的善良是他母亲的遗传。
返回现实,返回酒店,这一夜里George未能入睡,他吞了两片安眠药,但还是想着一些零碎的童年往事。
金鱼死后一天,当他放学回家时,他看到客厅里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鱼缸:「哗!有我两个头那么大!」
但最令他惊喜的还是鱼缸里那些数不尽的金鱼。
「妈妈,是你给我的吗?」George尖叫。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是我向你赔罪。」
「到底缸里有多少条金鱼?」George拉着母亲的围裙角。
「我买了十九条新的,加起你原来的那一条,总数二十条。」母亲说。
「二十条即是十对啦!」George欢天喜地。
「只有一条金鱼在鱼缸的画面实在太孤单了。」母亲感慨。「可以双双对对真好。」
「多谢妈妈。」
「但你切勿忘记每隔一天为它们换些干净水。」母亲叮嘱,「没有水的鱼就好像没有丈夫深爱的妻子。」
没有水的鱼?
没有丈夫深爱的妻子?
没有水的鱼?
没有鱼水之欢的妻子?
逐渐逐渐,安眠药在徐医生的体内产生作用。
徐医生在梦中看到孩童时代的自己正在发高烧的模样,他躺在床上,而母亲则躺在他身旁,然而这个母亲亦在痛苦地呻吟。
但这种痛苦的表情,并不是来自疾病,而是来自对寂寞的反抗。
徐医生最怕看到这种不能被药物所医治的痛苦。
「妈妈,你要服药吗?」徐医生咕咕噜噜的。
「George,你在说梦呓?」是Cynthia回来了,她侧躺在床上,从后抱着丈夫,不停地吻在他脸上。Cynthia开始相信世上有一种不能言喻的爱情,丈夫是因为爱她才让她跟别的男人亲热。
半睡半醒之间,徐医生问:「妈妈,是你吗?」
Cynthia把他抱得更紧:「我是Cynthia!我是你太太,我这一生也不会离开你!」她想哭了,是内疚也是感动。
「只要Cynthia快乐,」徐医生迷迷糊糊地,「我可以买二十条金鱼给她,它们游来游去好漂亮。」
Cynthia不停的饮泣。
「快进来被窝吧!」徐医生的语气像个小孩子般天真无邪,「天气好冷唷!」
Cynthia立刻脱光身子钻进丈夫的怀抱中,双手和脚特别冰冻。
徐医生让她把双手放在他腋下,再用自己粗壮的大腿夹住妻子冷冰的脚掌。
二人的身体搂作一团,恍似两只正在互相取暖的小猫咪。
在维港的另一岸,成德没头没脑的驶车返家。当他站在刚才徐医生所站的位置仰望家外,却发现灯火通明,莫非淑贤回来了?
但被铺还没有收拾好,很可能还有缱绻后留下的痕迹。
他奔跑回家。
唐楼是没有电梯的,跑了三层他开始气喘。
厅里没有人,但睡房里传出声音。
走到睡房外,他看见淑贤背着他,正坐在床边沉思似的。
「淑贤。」他的叫唤竟然把妻子吓得慌里慌张的,「你回来了?」
「你怎可以?」淑贤定神之后沉默了一会,然后才不愠不火地,「Cynthia是何时离去的?」
「你知道?」成德知道女人对这些事特别敏感。
「我怎会不知道?」淑贤面色一沉,举起右手但指尖向下垂,像拿着一样隐形的东西。
「是什么?」
「你看不到么?」淑贤把那东西放在灯前,成德终于看到淑贤手上拈着的是一根长发,「这么长,一定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
成德不得不承认:「是Cynthia的。」
「为什么?」淑贤一脸不悦:「为什么你不叫Cynthia和徐医生明天才走,你不懂得基本的礼貌吗?既然他俩喝醉了,你怎可以半夜三更让他们回九龙?」
成德不敢回应,他慌得手心冒汗。
「还有这张棉被是旧的,今夜又这么冷,为什么你不多给他们一张毛氈?」淑贤十分不满。「我快给你和你妈气死了!一个在家里待慢客人,一个整天装作头晕身热,其实只是想多留在澳门一天。我实在对她忍无可忍,所以自己乘最后一班船回港。」
「没要紧。」成德唯唯诺诺。
「但赶回来还是错过了你们的派对,我在垃圾筒里看见有很多酒樽,桌面上又杯盘狼藉。」淑贤不甘。
「但我们吃的只是瓜子、油角……」
「没有吃我亲手做的年糕和萝卜糕吗?」淑贤着急地。
「没有。」成德尽量引开话题,「没有人弄,其实我好想吃。」
「你想吃,我现在就弄给你吃。」淑贤在成德脸上一吻,然后把Cynthia的那根长发扔在垃圾箱里。
成德等待妻子离去。
突然,淑贤又把头回过来,「成德。」
「怎了?」
「我还是先换床单。」淑贤笑得合不拢嘴,「忘了告诉你一个秘密,Cynthia和徐医生在我们的床上……」
「别管人家的事!」
「但这是我家的床!」淑贤把床单收起,卷成一束,然后把它拿到厨房的洗衣间。
成德肯定妻子步进厨房之后,立刻把长发从垃圾箱中捡起来,偷偷的把它拿到书房,选了一本英文书,然后把发丝夹在两页之间。他深信淑贤是不会翻阅他书架上的英文书,所以才选了D。H。Lawrence的《Lady Chatterley’s Lover》。
翌日,淑贤要成德致电给徐氏夫妇道歉。「你昨天如此待慢别人。」
「你放心,我没有待慢任何人,他们是快快乐乐的离开我们家的。」成德开始习惯撒谎,「徐先生好像今天一早有要事办,所以昨夜不能不回九龙。」
「那么,我自己致电给他们好了。」淑贤拾起听筒。
「别乱说话。」成德阻止,「别提起床单的事,人家会尴尬的。」
「我知道啊!」淑贤拨号。
「总之昨夜的事你要一字不提,我怕你讲得多错得多。」成德心里倒想淑贤打这个电话,他实在很想知道Cynthia现在怎样了。
电话接通,酒店接线生把淑贤接到徐医氏夫妇的房间。
「喂,徐医生,恭喜发财!」淑贤抱歉地,「但似乎我把你吵醒了。」
成德立刻把电话抢过去:「徐医生,你昨夜没事吧!」他先装出若无其事。
淑贤嚷着:「我想找Cynthia!」
「成德,多谢你送Cynthia回来。」徐医生刚起床。
「现在你俩也安全回到家里,我便放心。」成德说。
「你可以放心好了。」徐医生友善地,「我昨夜睡得很酣,真管不着天有没有塌下来。」
「天绝对没有塌下来。」成德怕讲多错多,「我还是让淑贤和你说。」
「我想Cynthia也有话和淑贤说。」徐氏夫妇仍在被窝中,赖着床。
淑贤接过电话:「你怎了?昨夜风流快活吗?」
Cynthia的演技也很精湛:「好,只是喝得太多,今天起来头有点痛。」
「我的床好睡吗?」淑贤好奇地问。
成德立刻睨住淑贤,示意叫她停止。
「好。」Cynthia不肯定对方知道多少,所以亦不敢多说。
「你坏了!」淑贤说。
Cynthia一方面要回应淑贤,一方面也要向旁边的丈夫装蒜:「怎会呢?」
「我想徐医生一定比成德浪漫得多。」淑贤问:「将来生了孩子一定要和我上契。」
「好」。
「徐医生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
「Cynthia,你还很困吗?」淑贤也感觉到她说话的精简。
「我和George也喝了太多,现在还有点神智不清。」!Cynthia回答,「我仍赖在床上。」
「那么你们还是多休息一会。」淑贤歉意地,「改日再谈。」
成德多么想再把电话抢过来,他盼望听到Cynthia的声音,但却只可以压抑着这份不道德的思念。
电话挂线后,还赖在床上的徐医生和Cynthia望着天花。
Cynthia主动提起昨夜的事:「你放心,成德是个正人君子,只是我呕吐大作,而且也要待他酒气过后才可以送我到天星码头。」
但徐医生对Cynthia所说的不表兴趣,他只是望着天花,捉着妻子的手:「你看到吗?」
「看到什么?」
「天花板上的飞蚊。」徐医生所指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小蚊子,而是留在每一个人眼球水状体内的微小钙化物。
「嗯。在望向光或浅色的背景,我会见到这些小小的飞蚊。」Cynthia转动着眼球,起初还以为它们是外来的,但仔细看清楚,我可以感觉到那些飞蚊根本就是在我的眼球里。」
「来!你试试把眼球左右左右的移动。」George提议,「来!来!来!」
「是啊!移动得愈快,那些蚊子便会飞来飞去的。」Cynthia陪着丈夫一起转动眼球。
「这个就是我小时候的小玩意。」徐医生说,「我从来也没有告诉别人,因为我怕他们笑我傻。想深一层,其实我也没有需要告诉别人,因为我这个小玩意是很自得其乐的,我不说人们绝不会知道。正如你和我生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我喜欢玩飞蚊。」
「其实你这个小玩意也是很好的眼部活动。」Cynthia望着丈夫,「即使我知道了你喜欢玩飞蚊也不会笑你傻。」
「我的确不太傻。」徐医生吻在Cynthia的眼睑上,「但我把这个小玩意告诉你,是有一个特别意思,我想你知道不用什么事也告诉我,人是可以有秘密的。」
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澄清就等于默认,Cynthia心里在盘算。
「我只需要知道你快乐。」徐医生重申。
「你不信任我吗?」Cynthia问,「我和他真的没有。」
「如果我相信你们没有,你会快乐一点吗?」徐医生问。
「你必须要相信这个,因为这是真相。」Cynthia只是说着白色的谎言。
「我想起床洗个澡。」徐医生亲吻在Cynthia的小嘴上,「农历新年也过了,我不得不努力拓展我的退休储蓄计划,担心这些更为实际。」
徐医生赤着上身走进浴室,开了花洒。
「穿点衣,别着凉啊!」Cynthia的关心并不是为了赎罪,她是真心爱着丈夫的。
「这间酒店真好,廿四小时也供水!」徐医生从浴室叫出来,「随时起床也可以随时洗澡,不用为了洗澡而被逼起床。」
丁末年的雨量并不能承接丙午年的纪录,但却延续了一九六六年的那些骚动与不安。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曾全力支援苏守忠在天星小轮绝食的另一位青年卢麒,在被判「煽动群众破坏治安」罪后上吊自杀,引起很大的回响。
三月十二日《盘古》月刊创刊,四月十日《人物与思想》月刊创刊,街头巷尾,人言藉藉,人心惶惶。
五月四日,青洲英泥有限公司在受工潮影响下宣布结束生产。
五月五日,香港人造花厂新蒲岗分厂劳资纠纷未能达成协议,一批工人企图阻止另一部分工人制运货物出厂,再加上在场拍摄的记者不肯向工人交出菲林,形势变得紧张。当警方及防暴队到场时,工人排成两队,与警方对峙,并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团结就是力量》以及朗诵《毛语录》。翌日警方巡逻时,有人袭警,二十一名肇事者被拘捕,事情再度恶化,没有人知道何时才休止。
成德在电视台致电回家,「淑贤,没什么事你还是留在家里,外面很乱。」
「但我想邀约Cynthia出来喝茶,已经三个月没有和她见面了。」淑贤解释,「她对我也变得陌生了。」
这三个月来,淑贤不断嚷着要见徐医生夫妇,但成德总是用工作来推搪。「快开台了,我不是说过近来电视台的气氛也很紧张吗」
「现在又不是要你陪我去,我只是想自己一个出去与Cynthia叙叙!」淑贤不服气,「从前我也和她经常逛街。」
「但从前的治安没有现在的糟。」成德强调,「你近来愈来愈不听我的话!总之我不准你出去!」
「政府还未实施宵禁,你早已对我实施了。」淑贤深深不忿。
「你知吗?」成德说,「左报的朋友告诉我很快会有暴乱,可能会比去年的更恐怖,那些同胞会仿效国内『文革』的方式才来反对亲英派。」
「但是,」淑贤犹疑地,「『文革』是什么?」
「总之,和Cynthia通通电话便算吧!」成德赶时间,「我要开会了。」
淑贤只有放下听筒,然后百无聊赖的开启客厅里的原子粒收音机,刚巧商业电台播放着林彬的《欲罢不能》,主持人嬉笑怒骂地对破坏秩序者大加挞伐。
淑贤致电给Cynthia,但对方的电话不通,因为正有另一个人致电给她。
Cynthia刚从浴室洗澡出来,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急忙的拿起听筒。
「喂。」是成德,「徐医生在吗?」
「她不在。」Cynthia听出是成德。
二人一时无言,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
Cynthia随手执起发刷,轻轻的梳着湿发。
「淑贤说今天想来见你,但我想不大方便,你不会介意吧!」成德抱歉地。
「没要紧,反正也没有约定,只是一星期前随便说说,」Cynthia 语带双关,「确实也是不方便再见面。」
「你别误会,我只是指街上的暴乱。」成德恐怕触怒了心中的女神。
「对。」Cynthia回应,「刚才George也致电回来,说到处也封路,所以诊所没有生意。但我叫他早点回来,他又说有一个由南洋来的病人约了他谈生意。」
「谈生意?」
「是啊。」Cynthia说,「George打算转行。」
沉默,然后再沉默。
「他……」成德吞吐地,「有没有怀疑?」
「他……」其实Cynthia也不清楚,「应该没有吧。」她想令成德安心。
「好。」成德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么,你自己要小心出入。」
「我会,你也是。」
成德温柔地告别,「我要开会了,再见。」
「再见。」Cynthia的心乱如麻,双手只是紧握着发刷的手柄。
「保重。」成德依依不舍,可怜兮兮的。
「保重。」Cynthia鼓起勇气截断电话。
收线后,Cynthia感到莫名的空虚。赤条条的她躺在床上,任那些湿发散落软枕上。
她忐忑不安,反来覆去的,仍然挥不去成德的声音:「就是因为男人感觉到你那坏的潜质,所以你就更颠倒众生。」
终于,Cynthia把发刷倒过来,紧紧执着刷头,把手柄探进私处,然后模拟着一个男性在感官上可以供给她的快乐。
恰巧她手上的发刷是成德为她选的第一份礼物。
成德是暖的,但发刷的手柄是冷冷的。
她努力的回想着初七晚上所发生的事,令罪疚变成一种刺激。
「也许……我不是普通女人。」她当时说,「我是女人身、男人心的,对于很多人,我应该是一个坏女人。」
得到快乐之后,Cynthia疲惫不堪,身心透支。她把带着微温的发刷缓缓拔出,然后眼皮重重的堕下,很快便入睡了。
一室暴风雨后的安宁。
突然,门柄悄悄自动向下移,是徐医生拿着公事包回来。那一个打算和他合伙做生意的南洋病人为了避开香港的骚动,临时决定提早离开香港。他邀请徐医生再选个日期到南洋参观他的橡胶园和工厂,因此徐医生便早点回家与妻子商讨离港日期,并给她一个早归的惊喜。
推开房门,徐医生见Cynthia裸睡在床上,他立刻走到床边为妻子盖好被,他的膝头压住发刷,他把发刷从膝下拔起。徐医生感到奇怪的是这发刷的手柄上有一种粘粘腻腻,好奇的他把手柄放在自己的鼻子前一嗅,身为经验丰富的医生和Cynthia的丈夫,他立刻便认出这是来自女人私处的气味。
寂寞难奈,Cynthia再次自慰,而且是用成德送给她的发刷。
徐医生没有怪谁,只是再一次提醒自己:「GeorgeZee,你不是男人!」
立刻,他把发刷拿到浴室,然后丢进锌盘里,不停的用水冲洗着它,希望能驱走那种叫他惭愧的气味。他用肥皂不停的在手柄之上擦,水不断的流进沟渠,而他指尖的皮肤也皱了。
是回忆令他见到锌盘里有一条金鱼在活活泼泼的绕着那发刷游来游去,但金鱼一个不小心被水流的漩涡冲进去水洞。
「妈妈,怎算?」徐医生看到他母亲在镜子面前出现,「我杀了一条金鱼!」
第六章
6. 欲罢不能的「宵禁」
「金鱼呢?」母亲慈祥的走到成德之后,掌心按在锌盘两个弯角上。
「我开着水喉让锌盆储水,但却忘了把活塞放进去水洞,关掉水喉之后,水去得很快,我眼看着金鱼被漩涡捲走,不知道怎样救它。」George含着一眶眼泪。
「为什么好端端的,你却把金鱼舀出鱼缸呢?」母亲既同情金鱼,但就更同情儿子。
George举起了一包用来喂鱼的红虫:「因它是鱼缸里最瘦小的一条,我想让它多吃一点,所以便把它特别舀了出来。」
母亲蹲下,温柔的对George撒谎:「别担心,金鱼会随着去水洞和水管游进大海,它并没有死掉。」
「金鱼真的会游到大海?」George不再哭泣。
「当然会。」母亲用最亲切的口吻,「大海里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小金鱼现在可以像人类环游世界一样,大开眼界。」
「那么,他会比留在鱼缸时更开心?」George对母亲所说的话完全信任。
「是啊!」母亲点点头。「不是人人也有机会环游世界,你说是不是很值得开心?」
「就好像每次爸爸回来,我和你也是最开心的。」母亲提示George,「爸爸明天便回来。」
「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George的高兴,并不是因为爸爸回家,而是因为母亲的快乐。
「夜了,快睡吧!」母亲拉着George的小手,走出厕所。
「明天我为你买一条金鱼回来,当你早上醒来,走到金鱼缸前便会看到多了一条金鱼。」
「对!金鱼缸里永远也要有十对金鱼。」George天真烂漫的笑容重现,天生他是一个乐观的男孩。
翌日早上,他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金鱼缸前数金鱼:「一、二、三、四、五、六……」
但金鱼游来游去,不断转换位置,他根本没法统计金鱼的数目。
「再来一次!」George小小的食指轻轻的点在鱼缸上:「一、二、三、四、五……」他透过两重玻璃,看见母亲郁郁寡欢的坐在鱼缸另一面。
从母亲的表情,他早就猜到爸爸今晚又不能预期回来。善解人意的George,不再在乎金鱼的数目,只是乖乖的自行到厕所梳洗。
但当望着镜里的自己时,他吓了一跳,脸上布满红点,而且还感到全身骚痒。不过,他还是不敢打扰母亲。
整个早上,他默不作声,把自己关在房里静静的看一本名叫《大人国与小人国》的图书。
「George,你吃过早餐没有!」母亲终于说话了。
George不停的搔着痒处,而且浑身发热。
「你身上的红点是什么?」母亲诧异地。
她把私家医生召来。
「是麻疹!」西医肯定地,「徐太太,这里有些退烧药,但令郎必须要好好休息,暂时也不能和其他小孩玩耍,因为麻疹是会传染的。」
小孩子很容易便惹到麻疹。
医生问:「徐太,你患过麻疹没有?」
「我小时候患了一次。」
「那么你应该有免疫能力。」但医生并没有向George解释什么是免疫能力。
母亲一直让George睡在自己的大床上,这是为了容易照顾他。
入夜了,George仍是睡在母亲的床上,发热的身子只感虚弱。
「好孩子,乖乖的睡吧!」母亲轻轻的拍在他肩上。
他迷迷糊糊地说:「妈妈,别接近我,医生说麻疹是会传染的。」
「我的乖孩子,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日子怎样过。」母亲侧躺在床边。
George沉沉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关于在茫茫大海找寻金鱼的梦。风和日丽之下,一个小男孩坐在方舟之上,眼前只见水平线,没有陆地;而海浪声的韵律像一个巨人稳定的呼吸。
情景有点像他刚阅过的《大人国与小人国》其中一节。
海浪声变得来愈响。
金鱼出现了,但从前瘦弱的它竟然变成像鲸鱼般巨大,并且不停地摆动着尾巴。
金鱼怎会变得比自己还要大?这一定是梦境。
一阵冷风吹过,George听到愈来愈汹涌的海浪声,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小舟被淹没之前逃出噩梦。用尽浑身的力度来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他等待瞳孔适应,模糊的视觉里有母亲痛苦的表情,而她所发出的呼吸声和梦里的波涛声十分相似。
看着母亲痛苦地呻吟,然而虚弱的他却不能动弹,在心里他不停的怪责自己把麻疹传了给躺在他身旁的母亲。
母亲全身抽搐了数次之后,慢慢平伏下来,好像一切痛楚也被舒缓,并且安宁的入睡了。
George再分不清楚自己所听到的,到底是母亲的呼吸声还是噩梦里的惊涛骇浪?他的内疚徘徊在真实与梦之间。
逐渐,他远离现实,再堕入另一个较单纯的梦,那里没有金鱼,只有母亲。他问母亲:「妈妈,你要服药吗?」
妈妈回答:「但我没有病。」
他坚持:「不过,昨夜我听到你在床上呻吟,一定是我把麻疹传了给你。」
妈妈想了很久才说:「George,我呻吟不是因为麻疹,是因为寂寞。」
「寂寞可以医治吗?」
「寂寞是无药可救的。」
小时候的徐医生一直以为「寂寞」是一种绝症。
重返一九六七年五月的一个晚上,George洗净了妻子刚用来自慰的发刷。
他悉心的先把发刷用毛巾抹干,然后把它放进自己公事包里。
Cynthia醒来:「George,你回来了?」
「嗯。」徐医生若有所思。
「你是何时回来的?」Gynthia把身上松脱的毛巾再拉紧,在胸前打了一个结。
「刚刚。」徐医生挤出一个笑容,他对于与Cynthia一起赴南洋一事,改变了主意。
「你的生意谈得怎样?」Cynthia在床上找不到自己的发刷,觉得有点奇怪。「那个南洋华侨可信吗?」
「进展不错,」徐医生回答,「他是我父亲的生死之交,不会骗我。」但他却准备骗自己的妻子,「明天我要跟他到南洋一带走一趟。」
Cynthia愕然地:「要走多久?」
「两个星期左右。」
「这么急?」
「不算急了。」徐医生掩饰,「只是我忘了告诉你。」
「这么重要的事也忘记?」Cynthia皱着眉,「我怎来得及收拾行李?」
「一个男人出门十数天,不会太麻烦。」徐医生说。
「你不带我去吗?」Cynthia疑惑地。
「长途跋涉,奔波劳碌。」徐医生的借口是:「待我做先头步队,打点一切之后下一趟你便可以来。」
「我可以送机吗?」Cynthia再问。
「可以。」徐医生把行李箱从柜里取出,「如果你可以早起的话。」
徐医生把行李箱打开,收拾东西。
「你不要吃晚饭吗?」Cynthia的肚子有点饿。
「我不饿。」徐医生说,「由今晚开始实施宵禁了,外面不会有东西吃,我替你叫Room Service吧。」
「不用了。」Cynthia说,「我不想等。」于是,她独自走到酒店一楼的Verandah吃晚餐。
当她回到房间时,徐医生已经准备睡觉。
「才早,」Cynthia奇怪,「你要睡了?」
「我明天早机。」徐医生回答。
「这么早,我怎能入睡呢?」Cynthia无奈地。
徐医生把床头柜上的一杯鲜奶递给Cynthia:「喝杯奶便能睡。」
「我饱。」
「喝吧!」徐医生早在奶里放了两粒安眠药,「你现在不睡,明天怎送我机?」
Cynthia只喝了半杯奶。
「别浪费吧!」徐医生不满地。
Cynthia把剩下来的鲜奶也喝得一滴不留。
不消五分钟,她变成了一位睡美人。
中午起来,Cynthia只见双人床的另一边放了一张便条:
Dear Cynthia:
我起程了!你睡得正酣,我舍不得把你吵醒,我会打电报致电回港,请别担心。
George
Cynthia感到徐医生的行为有点异常,但她以为是由于丈夫有一位病人在前天病逝,所以才令他一改常态。她没有料到徐医生会骗自己喝一杯含有安眠药的牛奶。
今天她不见了丈夫,昨天不见了发刷,Cynthia推开窗帘,看着正午的太阳。
徐医生正在九龙城的启德机场里等待成德出现,成德迟了十分钟。
「对不起,我要待散会才能出来。」成德气冲冲的赶至,「你放心把那重要包裹交给我,我一定会亲手交到Cynthia手上。」
「因为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徐医生把他所指的重要包裹放在成德手上。「如果不是因为赶着上机,也不会劳烦你。」
「大家是多年的朋友,别客气了。」
「我刚才致电给你时,也知道你正在开会,打扰你真不好意思。」徐医生再三感谢,「如果不是因为要赶上飞机,我也会把包裹亲自送回半岛酒店。」
「没关系,我公司在广播道,距启德不太远。」成德恭敬地,「我一定会亲手把这个包裹送到半岛给Cynthia,你放心好了。」
「我放心,这一切就拜托你了。」徐医生一看他手上的爱彼表。
「一路顺风。」
「拜托,拜托。」
二人握过手之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临登机前徐医生致电回半岛酒店,他吩咐接待员:「我是顶楼的徐医生,劳烦你把我今早放在接待处的信尽快给我太太。」
当飞机离地的一刹,Cynthia收到丈夫的信,她立刻把信拆开。
Dear Cynthia:
晚上会有人送包裹来,请你在房间里等候,因为这个包裹是很重要的。
George
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百无聊赖,Cynthia不相信自己的发刷可以不翼而飞,所以花了整个下午在搜寻,顺便从挤迫的衣柜挑出一些旧衣裳,待稍送到救世军。
找了整个下午还是徒然。
收音机播出林彬的《欲罢不能》,她觉得近来的局势实在令人透不过气,讨厌政治的她转到一个播放古典音乐的频道。
一地也是她的旧衣服,什么颜色也有。
咯——咯——
有人敲门。
Cynthia知道是送包裹来的人。
当打开房门时,她错愕地闭住呼吸,咬着指尖。
二人互相交换了闪烁的眼光。
「是你?」Cynthia望着成德手上那个写着她名字的包裹。
「是徐医生叫我亲手交给你的。」成德站在门外凝望着Cynthia 那张迷人的素面。
「谢谢你。」Cynthia把包裹接住。
成德站着不动,舍不得离去。
Cynthia心如鹿撞,她怕对方会听到自己的心跳,所以把手放在襟前。
「徐医生出了门,你一个女人要分外小心。」成德好不容易才想出了要说的话。「但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留下你一个?」
Cynthia忐忑不安地,只是紧抱着包裹。
「香港开始宵禁了,你晚上也不要在外面乱跑。」成德紧张地把双手放进裤袋里。
左右顾盼之后,Cynthia低语:「我很挂念你。」
成德像被恋爱从后突击一样,不能反抗。
「进来再说吧!」Cynthia悄悄的邀请。
成德步进房间时,喉咙突然恰似被火烧一样干涸。房门一关,他俩便有默契地紧抱着对方,然后激吻,成德把Cynthia压在墙角,不停吸入她左边的玫瑰香和右边的紫罗兰香。
女人香令成德的思想化成花园里兴奋的粉蝶。
Cynthia再次感觉到这个倾慕者强烈的生理反应。她仰首任由成德狂吻她:「你也很想念我吧!」
成德在她涂了玫瑰香的左耳上一咬,Cynthia手一松,包裹掉在地上。
「抱紧我一点。」Cynthia要求。
成德把她完全抱起,然后走到床边,把她放下。
「不要在这张床上。」Cynthia制止成德,「在任何地方也可以。」
「你想在哪里?」成德问。
「在地上。」Cynthia躺在地上,她的身体像有磁石般,成德追随着她,只想贴近。
Cynthia主动把成德的西装和恤衫脱掉,也为他解开皮带。她像一个指挥官一样,而成德则是忠心耿耿的小兵。
两个赤裸的身体在地上贴得紧紧的。
「用力一点。」Cynthia不断要求,「再用力一点。」
成德努力的取悦Cynthia。
「和你跟George做是不同的。」Cynthia惬意地。
「告诉我,有什么不同?」成德也好奇。
「从前他那话儿很巨大,所以我很痛,你的对我来说很适中,因为较小。」
成德不知如何回应,这个带贬意的赞美,大概也不会有男人懂得。
对于Cynthia,一次是不足够的,他们连续做了两次爱,直至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成德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是这样激情的,也许是对手问题,其实很多是相辅相成的。
「你的头乱得很。」Cynthia说。
成德执起Cynthia的一束黑发,质感有如丝绸:「你的长发柔顺得好像永远也不会乱的。」
「我的心永远比我的头发乱。」Cynthia坐起来,把头发向后拨。
「你多久没有把头发剪短?」成德欣赏着Cynthia背部的线条。
「自上一次希望能重新做人,也就是我嫁给George之前。」Cynthia捡起地上的包裹,「每一次我跌到谷底,想再爬起来,便会剪一个短发。」
「有多短?」成德对这女人愈来愈好奇。
「大约是耳珠那个位置。」Cynthia打开包裹。
满地也是旧衣服,但二人却一丝不挂的坐在房中央。
成德循着Cynthia背后若隐若现垂真的脊骨吻下去。
「怎会是我的发刷?」Cynthia转过头来看着正迷醉的成德。
「是我送给你的那个发刷?」成德呆望着发刷。
Cynthia终于明白了:「George什么也知道。」
「他?」
收音机传来贝多芬的《月光小夜曲》。
「George知道我用这个发刷来自慰,所以便将它收起,并把你叫来。」Cynthia终于明白丈夫用心良苦,徐医生是有意安排这次的幽会。
「但是,为什么他要把发刷在这个时候还给你?」成德穿回上衣。
「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头发是最乱的。」Cynthia 想哭。
「别哭吧!」成德抱紧Cynthia。
「George早说过我终有一天会和其他男人睡,但当时我不相信他。」Cynthia抽噎的说下去,「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觉得像着了魔一样,就是好想得到那些短暂的快乐。」
「即使短暂,也是快乐。」成德安慰Cynthia,「哭到眼睛瞎了也没法把时光倒流,『我们』已经是『事实』。」
「这件事可以继续发展下去吗?」Cynthia问。
「上一次我们不是说过要了结的吗?」成德反问。「但我们还是让它再发生。」
「即是怎样?」
「即是它始终会发生。」
「它会发生到何时?」Cynthia不断发问。
「我也不知道。」成德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是直至终此一生。」
「真的吗?」Cynthia终于流出眼泪。
成德真诚地点头:「是真的。」
「那么,这夜可以留下陪我吗?」Cynthia楚楚可怜地,「我怕黑,也怕一个人睡。」
然后成德致电回家:「淑贤,我要留在电视台工作,而且因为宵禁,所以不能回家。」
淑贤只有尽量体谅:「你的老板太不近人情了。唉!你自己也要小心身体!不要忘了吃晚饭,我会心疼的。」
她当然不知道真相,否则必定会更心疼。
成德态度冷淡,敷衍地支吾以对。
淑贤叮嘱:「但明天你一定要回家,你妈会来吃晚饭,如果她不见你的话,一定会唠唠叨叨。」
成德不作太多回应,因为他知道Cynthia在旁听着,虽然她正在刷头发,但仍是会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Cynthia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发出声音。
「那么我还是到银行提些钱出来给你妈做零用,好吗?」淑贤问,「你说要提多少?」
「随便你。」然后成德撒谎,「我要开会了。」
「我明晚煲鸡汤好吗?」淑贤知道成德母亲喜欢喝鸡汤,「但你没伤风咳嗽吧?如果病了就不要喝鸡汤,太油腻了。」
「没有。」成德重复,「我要开会了。」
「那么,明晚早点回来。」淑贤依依不舍。
「回来再说吧。」成德尽快挂线,他只觉淑贤今晚是特别的喋喋不休。
与Cynthia一起,成德则能完全忘记真实生活里的忧虑。
在黎明来临之前,他们在沙发上再做了一次爱。
「成德,请你记着。」Cynthia躺在他的臂弯,「今宵的欢乐只属于今宵,在黎明来临之前我们好应该把它忘掉。」
偷情的人,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
成德离开之后,Cynthia不停地想,到底一个男人能给予一个女人最伟大的爱是怎样的?
是为她放弃尊严?
是为她牺牲生命?
还是让她爱上另一个男人,而且任由她在其他男人的床上得到快乐?
也许女人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因为在男人的脸上,「剧痛」与「不在乎」也是同一个表情。
Cynthia爱她的丈夫,然而,她却没法抑压自己的情欲。
电话响起。
「是Cynthia吗?」电话线的另一端是淑贤。
「淑贤?」Cynthia心里一悸,「怎会是你?」
第七章
7.秘密花园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淑贤凝重地问。
「唔……」Cynthia迟疑,「你说吧。」
「在电话里说不太方便,不如我们出来见面,好吗?」淑贤提议。
「你想在哪里见面?」Cynthia问。
「我不知道。」淑贤六神无主的,「我好闷,很想出来散散心。」
听淑贤的语气和态度,Cynthia认为对方还未知道她与成德的秘密。
Cynthia与淑贤先在中环天星码头汇合。
淑贤看着Cynthia一身时麾的打扮:「你永远也这么漂亮。」
「都是装扮出来的,其实你也可以。」Cynthia把颈前的珍珠链扣移到颈后。
「但你懂得配衬,」淑贤看着Cynthia颈上的珍珠链。「这样传统的首饰衬在你身上也变得时麾。」
「你真懂得说话。」Cynthia谦虚地,「你没有这种款式的珍珠链?我带你去买一条吧!瑞兴、先施、永安、连卡佛、龙子行,你想先逛哪一间?」
「我没有心情。」淑贤唉声叹气。
「前阵子你的心情不是好转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变坏?」Cynthia问。
二人挽着手随意在中环踱步,直至走到电车路前。
Cynthia提议:「不如游电车河,好吗?」
电车路是由宵箕湾伸延至坚尼地城的。
淑贤点点头:「但向东还是向西?」
「向完东再向西吧!」Cynthia把淑贤拉上电车,「我从来没游过电车河!」
「我也从没有如此闲情。」淑贤说,「你真浪漫。」
她们坐在电车的上层,Cynthia享受着清风送爽,但淑贤却愁眉不展的。
「到底是什么事令你愁容满面?」Cynthia问淑贤。
淑贤只觉难以启齿。
「其实男人这东西,你不要太着紧。」Cynthia是试探也是安慰。
「你怎知道是因为男人?」淑贤诧异地。
Cynthia耸耸肩假装不知情:「我只是猜猜而已。」
「成德近来有点古怪。」淑贤长嗟短叹,「他昨夜没有回家睡,但我致电到电视台又找不到他。」
「淑贤,别疑心生暗鬼。」Cynthia说。
淑贤冲口而出:「如果我问他在外是否有女人,你猜他会不会承认?」
「你是真的怀疑他有外遇?」Cynthia问。「这些问题不可以随便问,他会觉得你不信任他;而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也不会承认。」
淑贤疑惑地:「成德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少,而即使在家里也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说他想写作。看着自己丈夫老是若有所思的,可能是为公事,但也可能是为了其他女人,我看着他眼里的迷惘,而又不能明白他,觉得很无助。」
Cynthia不敢随便置评,她也不清楚成德的改变是否为了她。
「我好怕,他好像不再需要我。」淑贤低语,「他差不多半年没有碰过我,他总是借故在书房睡。他不是一个好色的人,我们行房本已经不频密。如果他到美国工作那一趟不计在内,这一次他可算是破了纪录。」
Cynthia更不敢回应。
「你看看我,」淑贤捉着Cynthia的手,「我是否已经人老珠黄?」
「怎会呢?你还很漂亮啊!」Cynthia内疚地说,「娶得你这位贤良淑德的妻子,是成德三生有幸。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娶你。」
「你骗我吧!」淑贤垂下头,「你仪态万千、性格开朗,这才是我所羡慕的,如果我是男人也会为你倾倒。」
Cynthia无言以对。
「Cynthia,我想请教你一事。」淑贤不好意思。
「什么?」
「可否教我吸引男人?」淑贤虚心地,「我只是想留住成德的心。」
「你想我教你装扮?」Cynthia问。
「不。我想你教我吸引男人。」淑贤重申,「怎样才可以……可以令成德有兴趣碰我。」
「莫非……你觉得……我很懂得勾引男人吗?」Cynthia蛮不自然的发问,「我怎会给你这种错觉呢?」
「Cynthia,请不要误会。是吸引,不是勾引。」淑贤请罪,「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较西化,可能对这方面会较开放。」
「别紧张,我只是问一问。」Cynthia自责,「也许我有需要检讨。」
淑贤沉默下来,仍是忧心忡忡。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的经验!」Cynthia贴近淑贤耳边悄悄地说,「只要你真的很想做,你便会做得好。」
淑贤耳朵感到一阵骚痒,她侧着头在闪缩:「好痒!」
「对!就是这样,」Cynthia解释,「像身上有一个痒处,你不抓不得,一抓便舒服。」
「是这样的吗?」淑贤惊奇,「我从来也只觉得是在履行责任。」
「当然不是这样的。」Cynthia再捉着对方的耳朵,「亲热的时候你要像男人般采取主动。」
「女人可以怎样主动?」淑贤更不明白,「那话儿是长在他们身上,又不是长在我身上!」
「哈!」Cynthia失笑,「你还像一个处子。」
「即是怎样?」
「如果你不享受,就不会做得好。」Cynthia言简意赅,「因为你暗地里抗拒。」
淑贤点点头。
「你听过Sexual Healing吗?」Cynthia问,「即是用『性』来『治疗』你的病,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
「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淑贤大惊小怪。
「也许是中国人所说的欲仙欲死,当你享受时,什么烦恼也可以忘掉。」Cynthia结论。
淑贤不禁佩服:「Cynthia,你真了不起。」
「当然,我是女人中的男人。」
「我知道你所指,但我相信我不能像你。」淑贤倚窗望向外面英皇道的风光。
Cynthia看着心事重重的淑贤,不断自责。
突然,淑贤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她的颈后。
「来!让我为你戴上。」Cynthia把珍珠链送赠淑贤。
「你在做什么?」
「你就把珍珠链收下。」Cynthia盛意拳拳的。
「怎可以?」淑贤受宠若惊,「这条珠链款式虽然传统,但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
「收下吧!」Cynthia当作是赎罪。
「无功不受禄。」淑贤推搪。「这类珠链我有好几条,放在家里也只是浪费。」Cynthia说服淑贤,「况且,我视你为好姊妹,这条珠链就当作是我们结义金兰的信物。」
「那么我要回赠什么给你?」淑贤知道要礼上往来。
「送你的笑容吧!」Cynthia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所以我也不快乐。」
「你待我真好。」淑贤永远是含蓄的。「多谢。」
电车差不多驶到北角。
淑贤有感而发:「我在想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好,如果成德有你一半的细心,我便心满意足。」
「淑贤,」Cynthia忽然心血来潮,「只是假设,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成德外面真的有女人,你会怎反应?」她想知道最坏的后果有多坏。
「我不想学林黛。」淑贤惶恐地,「但我亦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做。」
「你不要告诉我你会自杀吧!」Cynthia再次引用D。H。Lawrence 的话:「我们的是一个实质上悲剧性的年代,所以我们拒绝悲惨地接受。」
「我不是太坚强的人。」淑贤直认,「我也希望能像你,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么,你就更不要逼自己走进死胡同,有时候对于那些可以不想的事就不要想,不想就没有烦恼。」Cynthia劝导,「我就是这样保持心情漂亮。」
「你不是在告诉我,徐医生在外面……」淑贤揣测,「但你们是如此恩爱的一对,徐医生一定一定不会在外拈花惹草。」
「每个女人都会疑神疑鬼,包括我在内。」Cynthia口是心非,她当然知道徐医生没可能有外遇。「其实成德和George已经这么辛劳地工作,我们真不应怀疑自己的丈夫。」
淑贤得到领悟:「你说得对,他们已经这么辛劳为家庭。」
「每个男人也讨厌妻子怀疑自己。」Cynthia总结。
「那么,我俩也不要再庸人自扰了!」淑贤想通了。
Cynthia知道自己是有点奸狡,但她不能不这样做,她必须减少淑贤的疑心,她不想把麻烦带给成德,所以也不打算再和他幽会。
过后的两个星期,淑贤根本没找到机会去亲近成德,当丈夫回家时,他老是一脸倦容。
成德设法联络Cynthia,但她却不接听,就除了徐医生的长途电话。
「George,快挂死我了。」Cynthia大诉相思之苦,「你已经走了两个星期,音信全无,到底你何时才回来?」
「明天便回来,班机晚上抵港。」电话里徐医生的音量很微弱。
「一切顺利吗?」
「这个南洋病人介绍了很多达官贵人给我,带我四处增广见闻,也教我投资之道,这次收获很大,不枉此行。」徐医生问,「香港怎样了?」
「你走了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加长制水时间、沙头角发生骚动,处处也是炸弹。你竟然在这个时候舍我而去?」
「我是迫不得已的。」徐医生补充,「只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请你体谅。」
「但你不想念我吗?」Cynthia撒娇。
「我当然想念你。」徐医生淡然地,「你收到那发刷没有?」
「没有。」Cynthia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点惊惶失措,「有,有,有。是成德把发刷交给大堂的侍应,然后,再转交给我。」
「我只是随便问问。」徐医生砌辞,「我真胡涂,竟然把你的刷子也带走,到机场才发现,当时真不知道怎样还给你。想到朋友之中,成德的工作地点应该是最接近机场的,所以便请他把刷子带回酒店给你。」
Cynthia听着丈夫编着善意的谎话,不发一言。
「怎么了?」徐医生关心地。
「没什么。」Cynthia百感交杂地,她重复,「真的没什么。」
挂线之后Cynthia忐忑不安、心烦意乱。想了一回,她再拾起电话听筒,致电到电视台找成德。
成德的秘书小姐告诉Cynthia:「对不起,古先生正在开会。」
「但我有要事找他。」Cynthia强调。
「也许,你可以留言。」秘书小姐提议。
「留言?」Cynthia觉得不太方便,「还是不必了。」
刚巧成德一脸疲惫的从会议室步出。
「小姐,请稍等,古先生刚巧经过。」秘书小姐截停了成德,「古先生,有一位小姐说有要事找你,你接听吗?」
「她叫什么名字?」成德只是为了找文件才从会议室出来。
「她不肯说。」秘书小姐耸耸肩。
成德觉得出奇,所以便接听了电话。「喂。」
「成德,对不起,我知你很忙,但可以阻你一会吗?」Cynthia说时有点疑惑。
成德立刻背向秘书小姐:「现在不行,我开完会之后找你。」
「你今天一定要找我。」Cynthia叮嘱,「是很重要的。」
「一定。」他匆匆挂线并回到会议室。
Cynthia独个儿在酒店房间里一边等待,一边听着商业电台的新闻报道:「警方在英皇道上海汇丰银行北角分行前发现两个稻草人,一个放在门前,一个摆在正门侧,高约三尺,其身上插有『米』字布条,并写有『危险!同胞勿近』的警示语,防暴队协同军火专家将其拆除,发现身内有一铁罐,藏满炸药。」
听到这则新闻,Cynthia心里也有点怯。本以为最乱的是自己的感情生活,但还是不够香港的治安乱。
而坐在会议室里的成德,他的心早已飞往找Cynthia去,其他同事正在为节目的名称而费煞思量,但他却被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弄得神不守舍,不够五分钟他还是再走出会议室致电给Cynthia。
「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成德问。
「这么快便开完会。」Cynthia也奇怪。
「我是从会议中再次走出来的。」成德轻声问,「Cynthia,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长话短说,如果George问起那个包裹,你可否告诉他你只是把包裹留在接待处,千万不要说你是亲自上来交给我的。」Cynthia 慎重地。「可以吗?」
「可以。」成德完全明白。
「没什么了,George明晚便回港。我不再打扰你的会议,对不起,再见。」
「喂,喂,喂。」成德嚷着,「别挂线!」
「我还在。」其实Cynthia也舍不得。
「徐医生明晚回来?」成德大胆地,「那么,今天我可否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Cynthia意乱情迷。
「我的意思是最后一次的……」成德词不达意。「只是见一见面,我不会多心。」
「我明白,但是……」Cynthia迟疑。
成德盯着七月二十七日的日历等待一个答案。
「你来酒店吧!」Cynthia叮嘱,「四处也是炸弹,你路上要小心。」
成德匆匆向老板请事假,临关上会议室的门时,他脑袋里灵光一闪:「我有一个提议,那个综合性节目就叫做《欢乐今宵》。」然后他把门关上,急不及待的离开电视台。
Cynthia在房里踱来踱去,她已经完全迷失。
错事?总是一不离二。
既然已经错了一次,那再错一次又如何?反正怎样说也已经是错了。
Cynthia走进浴室洗澡,然后悉心打扮。
打开香水瓶子,她让恋爱的感觉飘散在空气里。她不能不承认,等待成德来临的心情能令她寻回少女时代对爱情的雀跃,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成德敲门。
Cynthia觉得镜中的自己过分的浓妆艳抹。
成德再敲门。
来不及更衣,Cynthia穿着浴袍开门让她的情人进来。
她却站在门后,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
成德步进房间。
「别动!」Cynthia从后用一条红丝巾绑住成德双眼。
「你在搞什么?」成德迷惑地。
「绑住你的眼,不让你看见我。」Cynthia把成德引到沙发旁。
「为什么?」成德坐在沙发上,「我是专诚上来见你,但你却绑住我的眼?」
「我的妆化得不好。」Cynthia站在他面前。
「怎样不好?」成德把Cynthia拉下。
「太浓了!」Cynthia失去平衡,跌在成德膝上。
「你没事吧?」他连忙把她扶稳。
浓的,不只是化妆,还有是那种化不开的激情。
Cynthia索性跪在沙发上,她的乳沟刚刚对着成德的鼻尖。
「来!让我看看你。」
他俩在沙发上紧抱。
「不要看吧!」Cynthia把成德头上的丝巾再绑紧一点。「用你其他的感官吧!你的鼻不是很灵的吗?」
「我的鼻是狗鼻。」只要成德抱着Cynthia便能摆脱现实。
人就是对这一种超脱现实的浪漫抱着很大的希冀。
「我考你,」Cynthia把自己的左耳放在成德的鼻子前,「这是什么气味?」
「竟然是紫罗兰香。」成德猜中。
Cynthia把自己的右耳放在成德的鼻子前,「这个呢?」
成德深深吸入香气:「是玫瑰香。」
「你的鼻真的好灵!」Cynthia低声赞叹。
「为什么你交换了两只耳朵的的香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兴之所致。」就像他俩的这次幽会一样,也是兴之所致,没有刻意的安排。
「但我还嗅到另一种香气,是……是茉莉花香。」成德拨开Cynthia的浴袍,在她的胴体上找寻着茉莉花香的来源。
不是在手腕,也不是在肩膊上。
不是在发上,也不在乳沟之间。
不是在肚脐,但那种茉莉香愈来愈浓,应该很接近了。
终于,成德找到茉莉香的来源,他脱下Cynthia的内裤,那种清香便扑进他的鼻,把他再次引进秘密花园里。
「我从来没有听闻过一个女人身上可以涂上三种花香。」成德迷恋着Cynthia这些不可思议的行为。「从来没听过女人会在这个部位涂香水。」
「我也从没有遇过鼻子这么灵的男人。」Cynthia解开成德的裤头,并坐在他大腿之上。「女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当她被男人讨好,在男人之上。」
「你这个女人。」成德让一个女人在他身上任意妄为,变得被动。
「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你会觉得刺激一点。」Cynthia用最性感的语气跟成德说。
如果要做一只好的动物,只需要顺从你的本能和欲望,但要做一个好人,则要做相反的事。
悲剧是成德与Cynthia,既不自觉是好动物,也不自觉是好人。
欢乐今宵变得短暂。这夜成德没有留太久,他在宵禁之前赶回家。
徐医生回来的晚上,Cynthia发现有两个灵魂活在自己的躯体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可以对着丈夫面不改容地撒谎。不!她并没有说出什么与事实不符的话,所以不算是撒谎,她只是隐藏真相,什么话也没说。但隐藏真相不就是撒谎吗?
徐医生看到梳妆台上的古董发刷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但重见妻子脸上的笑容,他就不再想其他。「你的发端参差不齐,我已经很久没为你修剪分岔的头发。」
Cynthia为丈夫把衣物从行李箱取出:「听说南洋政局也不太稳定,是真的吗?」
「但我这个南洋朋友的家外有一队兵,是他聘来保护自己的。」徐医生说,「他教了我一些投资之道,亦给了我一些贴士。」
「贴士?可信吗?」女人的疑心总是比男人的重。
「我也不会尽信,他始终是外人。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两个人。」
「哪两个?」
「我和……自己。」徐医生打趣。
Cynthia叉着腰。
「不,不,不。」徐医生更正,「是我和你。」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条丝巾送给妻子。「在南洋没什么东西值得买回来逗我老婆大人的欢心,我见这『巴的布』倒有点特色。」
「巴的布」的图案是由人手绘画,五彩缤纷。
Cynthia道谢并轻吻在丈夫的脸上。
「榴梿则就没有本事带回来给你。」徐医生永远谈笑自若。
「是啊!」Cynthia记起一件事,「我把你送给我的珍珠颈链转赠给淑贤。」
「那条珍珠链是你最喜欢的!」徐医生觉得出奇。「为什么你会送给她?」
Cynthia知道不能照直说,便扯来一个半真半假的原因。「是我们结义金兰的信物嘛。」
「原来如此,那么她送了什么给你?」
「她还未送给我,因为结拜是不久之前的事,她会补送给我的。」Cynthia口里的谎话也说得流利,但她眼神的闪缩却被徐医生从镜子的反映看在眼里。
「我们找天去拜访你的义妹吧!」徐医生笑说。
「好哇!」Cynthia点点头。
八月二十四日,淑贤奇怪为什么准时开了收音机也听不到林彬所主持的《欲罢不能》,而是听到一些哀乐,她还怀疑是电台有技术故障。
直至丈夫回来,说起此事,她才怪自己后知后觉。
「你不知道林彬与他弟弟出事了吗?他们今天早上驾车上班时,驶经文福道与文运道交界处,有一扮作修路工人摇旗令其停车,随后便冲到他车旁,向驾驶座投入气油弹,并泼入电油,顿时火焰熊熊。他和弟弟急忙跳出车外,但油物沾身,虽然他们已在地上打滚,但还是烧至重伤,被送至伊利沙伯医院后,他俩先后证实不治。」成德既为林彬的不幸而惋惜,但亦慨叹淑贤的无知。「天塌下来你也不知道!」
「我们的……是一个实质上悲剧性的年代,」淑贤想一想,「所以我们拒绝悲惨地接受。」
「你在说什么?」成德被淑贤这句话吓呆了,这绝不像她妻子平日说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我也不知晓。」淑贤走回厨房,「我先去开饭。」
成德把电视打开,刚巧丽的呼声播放的新闻节目正在报道林彬遇害一事。
当淑贤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时,她忽想起了那句说话是从哪里听回来的,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在这个厨房!
在去年的中秋,当成德与徐医生在客厅里下棋时,她和Cynthia 在厨房里闲聊。
「嫦娥岂不是好像D。H。Lawrence笔下的LadyChatterley?」Cynthia当时说,「她心里寂寞、身体很饥渴,所以便与家里魁梧的园丁搭上。」她更引用了书里的话,「成德的书架上也有《LadyChatterley’sLover》,我很清楚记得书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我们的是一个实质上悲剧性的年代,所以我们拒绝悲惨地接受。』」
这是Cynthia喜欢引用的话!
淑贤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她希望让丈夫知道自己也开始懂得欣赏文学。
「我想起了!」淑贤兴高采烈的问,「Lady是怎样串的?」
成德正集中精神看电视。
「Lady是怎样串的?」淑贤重复问题。
「你说什么?」成德的视线没有离开过电视画面。
「Lady是怎样串的?」淑贤有点不耐烦。
「L-A-D-Y。」但她丈夫就更不耐烦。「待新闻报道后再问可以吗?」
淑贤凭着四个英文字母在成德的书架上找到了《LadyChatterley’sLover》书,她随意翻开内页看看,没有立刻找到Cynthia引用的那句话,却找到了一根长长的女人头发被夹在第四与第五章之间。
这条头发是从哪里来的?
莫非是属于成德的旧情人?
还是属于他的新情人?
淑贤细心地想,在她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哪一个有如此长的头发。慢慢地,她把零碎的事串起来,并找到唯一的一个可能性。
多蠢的女人面对这种事,头脑会忽然精密。
初七晚上淑贤在床上捡到Cynthia的头发,之后徐氏夫妇便减少到访,还有Cynthia前阵子变得冷漠也陌生,她更没有因由的送上名贵珍珠颈链……
但,不可能是Cynthia!
淑贤内心交战。
第八章
8.左边镇静剂 右边抗抑郁药
电视新闻报导完毕,成德忽然想起好像有一件事未做。对!淑贤有事要问他。
「Lady是怎样串的?」成德忘了自己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问这个是为什么呢?愕然地,成德想起一件事!
成德到厨房找淑贤,但她却不在,只得一窝滚着的汤,窝里蒸气的冲力正与地心吸力抗衡,盖子像有生命似的微微跳动。
「淑贤。」成德到书房找寻妻子。
他们在门楣下遇上,淑贤刚巧从书房步出。「你找我?」
「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已经忘了。」淑贤木无表情的走回厨房,她不懂说谎,也不擅于掩饰自己的悲伤和愁恨,为了诈作不知情,不做任何表情已经是她演技的极限。
她不想相信事实,也不敢触怒丈夫。
成德肯定淑贤离开书房之后,把书架上的《LadyChatterley’sLover》取下来,翻开第四与第五章之间,检查Cynthia的那条长发是否仍在。
头发不见了!但他又不能向淑贤追究一条头发的下落。
淑贤正拈着发丝,把它放在火水炉的烈焰里,听着它卷曲和冒烟时所发生的「嗫嗫」声。
淑贤不能再强忍眼泪。
成德看到淑贤的背影,眙见她一双肩膊在颤动不休,心知事情已被这偷泣的妻子所揭露。
淑贤不知道丈夫从后端详自己,她的泪水流个不停,但就是竭力地憋住气。
当她抹过眼泪转身看到成德时,二人心照不宣。淑贤垂下头掩着脸,成德则咬着唇,双手放在裤袋里。
「并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成德歉意地。
「你肚子饿了,我还是先给你一碗鸡汤。」淑贤强装自若。
「请你不要误会。」只要一个人开始说第一个谎言,他便要坚持继续撒谎,以免第一个谎言被识穿。
淑贤一个不留神,在拿起窝盖时被逃出来的蒸气灼伤。
铁盖掉在地上时声响有点刺耳。
「你怎了?」成德捉着妻子被灼伤的手。「我替你涂烫火膏。」
「成德!」淑贤用另一只手拉住丈夫的衣袖。「不要走。」
成德停住脚步。
「不要离开我!」淑贤抱住丈夫,怆然泣下,「我求求你。」
「别这样。」成德不知所措。
淑贤变得更激动:「你只管碰外面的女人,我以后怎样?」
「你在说些什么?」成德不知所措,「你冷静点,好吗?」
「我可以和你再生一个孩子,来!我们可以再试试,我的肚子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淑竖跪下来苦苦哀求,「还是你怪我身材不好,我可以去整容。」
「别乱说话。」成德心烦意乱,「你可以理智一点吗?快起来!」
「我可以把自己弄得和Cynthia一模一样,只要你喜欢,只要你满意。」淑贤愈说愈激动,不断扯着丈夫的裤子。
「你究竟在说什么?」既然无法令淑贤平静,成德只想离去。
淑贤呐喊:「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成德大喝一声,把妻子推开:「你冷静一点好吗?」
淑贤瑟缩倒后,像一个受惊的孩子。
「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成德沮丧地垂下头,「对不起,我需要清静一会。」他转身回到书房里。
淑贤从来也没听过丈夫向她说的「对不起」,现在听到了,心里却沉下来。她所需要的并不是丈夫的道歉,而是他对婚姻的保证,她一个人悄然若失的站起来,无论如何要设法挽回丈夫的心。
她一步一步的走出厨房,脱去身上的所有衣服。上衣、半截裙、内衣、乳罩和内裤全掉在地上,铺在客厅里。
没有敲门,淑贤推开书房虚掩的门。
当坐在书桌前的成德举头望向赤条条的淑贤时,他被妻子愤懑的眼神吓怕了。
淑贤像失了常态一样:「你不是想发泄吗?来吧!你不是喜欢淫妇吗?来吧!」
「你真的疯了!」成德从没有见过淑贤如此大胆。
「你讨厌我这个身子吗?」淑贤嘶叫。
成德把自己身上的恤衫脱下,掷向淑贤。「穿上它!」
「我不穿!」淑贤嘲讽地,「奸夫不是最喜欢淫妇的吗?」
「你说个够吧!」成德老羞成怒,「你喜欢说什么便放大喉咙说吧!反正我现在就出去。」
「但我不会悲惨地接受!」淑贤尝试恐吓丈夫,清晰地嚷着,「我要离婚!」
成德不相信平日容易担惊受怕的妻子会带着如此坚定不移的语气说这句话,他愣着不动,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不会悲惨地接受,我不会委屈自己,我要离婚!你听到吗?」淑贤对丈夫怒目而视。
「你真的想要离婚?」成德惴惴不安。
「现在是你对我不忠,莫非还要我再跪在地上求你回心转意吗?」淑贤恼恨地,「你竟然和你挚友的妻子在我们的床上胡混,你有没有半点道德?这比我赤条条站在你面前更丑陋!」
「我已经说了对不起。」成德不停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以吗?」
「对不起。我怕你花一生也不能赎罪。」淑贤盻盻然,「与其为你这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浪费青春,我倒不如收下你给我的离婚赔偿。其实我也不想再给你那污秽的东西碰我的身体!」
「随你吧!」成德感到这段婚姻已到了不能挽救的地步。
淑贤没想到成德会干脆答应,她的愤怒变成一股勇气,呼吸时她胸部频频的一涨一收。「那么我们便离婚吧!」
成德取起外套想立刻离开自己的家。
「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件事。」
成德站在大门前。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突然淑贤又觉不舍,想退缩。
「如果我说……」成德回答,「我此刻仍然爱你,你可以相信吗?」然后他关上大门。
淑贤完全崩溃,她裸着身子蹲在地上哭,是何等的凄凉。
对于男人而言,同时爱上两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而且,男人可以有不同程度、不同类型的爱。只爱女人的肉体,又或者灵肉也爱,但只爱女人的灵魂,就是男人最吃力的。不是不可能,但需要机缘和时间。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先爱上女人的肉体,然后肉体和灵魂,到两个人相处久了,他便对女人的肉体失去兴趣。
与妻子的性,就像是重播又重播的电视节目。
成德躲在电视台充满冷气的一间房里,他尽量阻止自己反省与忏悔,因为他相信依随自己的动物性并没有错,而最大的惩罚也只不过是离婚和听到一些闲言闲语。
在这个年代,男人的悲剧在于一夫一妻制,而女人的悲剧就在于男人不再尊重一夫一妻制。
有外遇是成功男人理所当然的快乐。
可怜淑贤哭到天亮才昏昏入睡,她从来没试过如此悲恸。
不忠的丈夫、不义的朋友和不洁的大床……
她自问上半生也一心一意、尽心尽力地照顾家姑与丈夫,但那个Cynthia什么也不用做已经得到万千宠爱,莫非就是因为她美丽?还是因为她放荡?淑贤不甘心。
淑贤她要到半岛酒店找Cynthia理论,可能还要教训和侮辱她一顿。
在小轮上,她没法平息自己的仇怨,但愤恨又确是一种力量,「报复」这两个字充塞在她的脑袋里。
为什么有丈夫还要抢我的?
为什么抢了我丈夫还要霸用我的床?
为什么还要惺惺作态的同情我?
为什么可以如此放荡淫贱?
淑贤气冲冲的走到Cynthia的房间外。
Cynthia还是刚刚起床,开门时仍在困睡之间:「淑贤,怎会是你?」
「你老公呢?」淑贤不再温文尔雅。
「他上班了。」困倦的Cynthia没有警觉性。
「真可惜。」淑贤问,「你一个人?」
「还会有谁?」Cynthia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可能会匿藏一些男人在你的床底和衣柜里,不会吗?」淑贤一矢中的。
「淑贤,请你别生气。」Cynthia终于明白淑贤的来意了。「对不起。」
听到「对不起」,淑贤就更愤怒。这三个字并不是免死金牌,她亦不能为一声道歉便吞声忍气。她举起手,想给Cynthia一记耳光。
Cynthia本能地用手臂挡住头部,合上眼睛。
「你怕么?」淑贤把手凝在半空,「怕又干?」
Cynthia不悱不发,慢慢把手放下。
「我和成德离婚,你开心吗?」淑贤冷冷地。
「请你不要这样做。」Cynthia内疚,她没有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念头。「请不要冲动!」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才迅速地给Cynthia一记狠狠的耳光。
Cynthia不敢还手,因为她知道是自己闯的祸,她任由淑贤在自己身上泄愤,直至淑贤力竭筋疲。
内疚是为了自身数分钟的快乐,而令四个人也失去常性,变得疯狂。
淑贤每打她一下,她就更觉罪咎,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毁了一个良善女子的幸福。她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打过,但这次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虽然被掌掴的是Cynthia,但哭的是淑贤。
淑贤已经被仇恨所侵蚀,她现在于Cynthia身上所发泄的,只是火山一角的溶岩。疲累的她终于不支倒地,歇斯底里地叫嚷:「为什么?」
「淑贤,全是我不好,不是成德的错。」被掌搁得满脸通红的Cynthia解释,「请你别要跟他离婚。」
淑贤在远远的梳妆镜子里瞟到自己一面憔悴时,完全失去理智,她不断的掌搁自己:「为什么我长得这样平凡?」
Cynthia试图制止淑贤,但却被她的蛮力推开。
「别碰我!」淑贤狰狞的看着Cynthia,「好姊妹,狐狸精,别再想骗我的感情!」她从手袋里取出Cynthia所赠的珍珠链,以浑身的力度掷向Cynthia。「把我老公还给我啊!」
珠链断了,珍珠散在地上乱滚。
从前,Cynthia担心淑贤知道事情之后会自杀,她绝对没有想到以往弱不禁风的淑贤,为了仇恨可以变成如此面目狰狞。
「是你教我的,」淑贤临走前睥着Cynthia说,「我不会悲惨地接受!」
Cynthia不敢把发生过的事情告之丈夫,当徐医生看见妻子脸上的伤痕时,Cynthia编了一个在街上摔倒的故事,但当然不能令徐医生信服。
「你不是说过人可以有秘密的吗?」Cynthia尴尬地东张西望。
「但你现在有的不是秘密,而是伤痕!」徐医生着紧妻子,「不是成德虐打你吧!」
「不是他!」然后,Cynthia受不了压力,抱着丈夫嚎啕大哭,「请你不要逼我说出来吧!」
徐医生深明大义:「但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担心。」
「是淑贤,是她打我。」Cynthia和盘托出,「她知道了。」
徐医生明白一切。
「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朋友!」Cynthia不断自责,「我令一个良善的女人变成疯妇。」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徐医生尽力安慰妻子。「来!先让我为你疗伤。」
徐医生耿耿于怀地想着解决方法,但他发现有些事情是不能被解决的。
三日之后,在徐医生上班后,Cynthia接到成德的电话。
「我是成德。」成德呢喃地,「我们可以谈谈吗?」
「是你。」Cynthia着紧地,「你还要致电给我?」
「是关于淑贤的。」
「我知道,她三天前来过找我。」Cynthia茫然地忆述,「她当时很激动。」
「但她已经失踪了三天,我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成德就更迷惘。
「外面到处也是炸弹,她可以跑到哪里去?」Cynthia努力地想。
「她离开你之前说过什么?」成德着急地。
「她说她不会悲惨地接受。」Cynthia揣测,「我想她不会做傻事吧!」
「傻事?」成德一直避免想那些令他最担心的事。
「我想既然她如此说,应该不会自杀吧!」Cynthia说出成德的担忧。
「如果她再来找你,请你尽量留住她。」
「我会了。」Cynthia歉意地,「成德,真对不起。」
「这句话怎会是你说的?」成德没有因为妻子的离家出走而减少对Cynthia的迷恋。
男人是可以左边脑袋在后悔,右边脑袋在明知故犯。
「淑贤要求离婚,我不知她是说真还是说假。」成德告诉Cynthia。
「别想最糟的!」Cynthia安慰。
「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最糟的。」成德无奈地。
「对不起,我令你做了一些后悔的事。」Cynthia惭愧地。
「男人会沮丧,但对这种事我们是没所谓后悔不后悔。」
「你没有罪咎吗?」
「我不知由哪一晚开始变得麻木,不怕说谎,也不怕寂寞。」成德苦笑,「男人是不会多愁善感的。」
Cynthia对成德冷漠的态度感到惊讶。
罪,会在人的心灵起不同的变化;有些人会内疚,然而有些人会变得麻木。往往是在犯罪之后,才能看到一个人的真本性。
淑贤终于出现,但她并不是回家,而是闯上了徐医生的医务所。
这三天她一直躲在大屿山的宝莲寺,在反复的思量中,她的情绪平伏了很多,她知道从前她使用的泄愤方式是大错特错的。
「淑贤,你怎会来了?」徐医生有点意外,「我们都在担心你。」
「善恶到头终有报。」花枝招展的淑贤笑意盈盈,「你知道什么叫报应吗?」
「我不相信报应。」徐医生觉得淑贤的态度有点反常,「淑贤,我送你回家吧!」他站起身脱下医生白袍。
「徐医生,你知道你太太和我丈夫有染的事吗?」淑贤悻悻然地捉着徐医生的手腕,「你知道在丙午年初七那个晚上,他们在我的大床上鬼混吗?」
徐医生假装镇定:「我想你误会了他们。」
「你还在袒护Cynthia?」淑贤凝神数秒,然后不愠不火地,「她对你不忠,你不恼她吗?」
「我……」徐医生嗫嚅。
「你是男人,你应该比我更气愤才是。」淑贤从手袋拿出粉盒,一边补妆,一边问,「徐医生,你觉得我今天怎样?」
「很漂亮。」徐医生只可以这样回答。
「你知吗?」淑贤柔情似水的望向徐医生,「我向成德要求离婚,我也掌掴你的太太,其实全是错误的泄愤和报复方法。在大屿山三天,我终于悟出一个道理,最好的报应就是以牙还牙。」
徐医生不懂得反应。
淑贤解开长衫的颈喉钮,沿着一条无形的曲线一粒一粒的解下去。「我不会离婚,这只会便宜了那两个贱人,对吗?我绝不会让他俩这么轻易便双宿双栖,想了三天我终于想到一种摆平的方法。」
「淑贤,你不要这样。」徐医生不敢碰她,就更不知怎阻止她把衣服脱下。「你受了太大打击,行为有一点反常。」
「我知道。」淑贤脱下长裤,也脱下乳罩,「所以你更要掌握这个机会,如果我恢复正常便不会和你亲热了。」她嘴角泛起一个令人不安的笑容。「你是医生!你应该看过不少乳房,告诉我,我这一对是否很差劲。」
徐医生回避着。
「看吧!我请你看吧!」淑贤娇柔地,「不要令我变成没有男人要的女人,可以吗?」
徐医生拾起椅上的长袍,用它裹住淑贤的身子,但这一举反而令她变得更主动,淑贤一手执在徐医生的裤裆。
「男人不是喜欢淫妇的吗?」淑贤不断色诱,「我不够淫吗?」
「你是好女人,别作贱自己!」徐医生不忍见淑贤自甘堕落。
「让我们彻彻底底的复仇吧!」淑贤激动地。
徐医生从自己的裤裆拉开淑贤的手:「这样是于事无补的!」
「来!给我一点反应吧!」淑贤生硬的抱住徐医生,不停吻在他脸上。
「我是性无能的!」徐医生重复,「我是性无能的,你怎样吻我也不会有反应。」
淑贤晴天霹雳:「你是骗我的!」
「我无能。所以我不相信报应,我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我却不能……」徐医生惆怅地,「每天只是努力地挽救人们的生命,但我自己的生命呢?」
「不会吧!」淑贤锁紧眉心,「你是一个好人。」
「我和你也是好人。」徐医生伤感地,「那就做一个贯彻始终、循规蹈矩的好人吧!」
「来!」淑贤再投怀送抱,「吻我!试试看,也许我可以帮你。」
徐医生再次用他的白袍裹着淑贤的身体:「是没有用的!怎样试也没有作用!」
淑贤很同情徐医生,她的泪水掉在医生袍上。「为什么天要这样戏弄好人?」
「听我解释。」徐医生强调,「我知道这是难以置信的,但成德和Cynthia是我撮成的,请你原谅他们。」
「但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淑贤一脸狐疑,只觉众叛亲离。
「因为我爱Cynthia。」硬咽的徐医生不能再说下去。
「原来你也不是好人。」淑贤推开徐医生,「罪魁祸首,同流合污。」
「淑贤,」徐医生解释,「我是男人,其实我比你更痛苦。」
「是你自己种的罪孽!你当然要自己负责。」淑贤变得喜怒无常。「是自作自受啊!」
她匆匆穿回衣服准备离去,但徐医生把她压在椅上。虽然她不停地反抗,但还是不敌男人的力气。
「你这样的情神状态,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离开。」徐医生说。
淑贤歇斯底里地哭叫。
两位护士听到淑贤的尖叫声,因此也跑进来把她按住,直至徐医生为她注射了镇静剂,淑贤便乖乖的卧在椅上。
徐医生看着满脸泪痕的淑贤,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的确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女人的感受,他低估了这女子的感性。
成德来把她接回家。
虽然她再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有再提出离婚,但有时她终日不怿,有时候又乐极忘形。
徐医生为她检查之后,开了一些抗抑郁药和一些镇静剂给她交替服用,抑郁时她自己会吃,但兴奋时候则要成德强迫地用水灌进她的嘴里。
淑贤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变了另两个人,她的情况时好时坏,情绪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循环。
成德只好请母亲来照顾妻子。
一天,成德放工回家,还未入屋便听到家里传出木鱼声。淑贤唸唸有词:「只要日间敲经念佛,夜里就不会有狼嗥,也没有狐狸精。」
成德母亲见淑贤变成一个半痴半呆的人,也觉心酸:「我的儿子,到底你干了什么事令家嫂变成这个样子?」
终于,淑贤的失神唤醒了成德一点点的理智,他开始感到罪咎。但觉得罪咎的不只是成德,从前Cynthia与徐医生也没想过他们的罪孽会令淑贤陷入不能自拔的痛楚。
有些破损是人没法弥补的,特别是心理上的。
「我当然不想她住在精神病院,也不想人们用那些ECT来电她的脑袋。」成德忧心地,「但她好像没有好转。」
徐医生分析:「如果淑贤不做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事,基本上还可以留在家。」
「她何时才回复原来的性格。」成德问。
「对不起,我也不能肯定。」徐医生自责地,「我只可以告诉你,她患的是Bipolar的Manic-Depression。」
Manic-Depression是狂躁抑郁症,亦即是精神病的一种。患者会受到情绪困扰,除着起伏的循环而时喜时悲。兴奋的时候需要服食镇静剂,而抑郁的时候则需要服食抗抑郁药。
淑贤的病况尚未算是最严重的。
成德惋叹地环顾自己的家。
「你怪我吗?」徐医生把手重重的搭在成德肩上。
「是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承担。」成德苦笑,「其实我也不清楚搞成这个样子是谁的错。」
大家站在淑贤的床边沉默了一会。
「Cynthia托我问候你。」徐医生说。
听到这个名字,成德心里再泛起涟漪。
恋爱是不能被逻辑所解释的,更何况是迷恋。
听到这个名字,熟睡中的淑贤眼球一转。
「这里有一樽新的镇静剂和一樽抗抑郁药,是给淑贤的,但你记紧收好,不要让她伸手可及,情绪有问题的人真说不定。」徐医生把药交给成德后便离去。
成德也想过向淑贤赎罪,但他又觉得为时已晚。
这个晚上,他趁淑贤入睡了,跪在她的床前忏悔。「淑贤,你可以变回以前一样吗?」成德望着熟睡中的妻子,发觉她瘦得连眼睛也眢了,他流出一滴眼泪。「我不介意一世内疚,也不担心一世寂寞,亦不会理会什么报应。但我只想你回复正常。即使到时你会向我破口大骂,甚至决意和我一刀两断。」
但淑贤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成德在淑贤额上深情一吻,然后悄悄关上灯,离开睡房。
缓缓地,他在沙发入睡了。
翌日早上,他被煮食的气味唤醒,成德的嗅觉一向也很灵的,是牛肉粥的香味。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红色的珠被。
淑贤在厨房弄早餐。
成德惊喜地:「淑贤。」
她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丈夫,回眸一笑。
晚上,淑贤还主动要求和丈夫亲热。
夜半,成德已经入梦,但他却感到下体有一阵暖暖湿湿的感觉,然后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享受着妻子给他的温柔款待。
淑贤正跪在床前热情地用她的小嘴来取悦丈夫。
「淑贤,你不要……」成德口是心非,他再被动物性所占据。
女的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没有理会男的,更没有说话。
「你在做什么?」成德愚蠢地发问。
「我们在make love。」淑贤爬到床上,压在丈夫之上。
他们在一种很古怪的气氛里亲热。
但事隔数天,淑贤又会陷入抑郁状态,眼光呆滞,整天敲经念佛。
成德母亲有见新抱的异常行为,心里也慌起来:「你猜淑贤是否被邪灵附体?要找个道士回来驱鬼吗?」
「妈,你别迷信吧!」成德已经没有心清向其他人解释,如果淑贤体内有邪灵,那个邪灵就是成德的罪。
但母亲总有自己的主意,她趁儿子上班时,请了一个道士来开坛捉鬼,天灵灵、地灵灵的在淑贤面前乱挥桃木剑,吓得她魂飞魄散,只是嚷着:「我不是鬼啊!」
可是,没有人信她。
一脸怔忡的她不停地哭泣,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能,她无法逃出这场精神虐待。
被吓了一整个下午,她终于不支倒地。
道士告诉成德母亲邪灵已被他捉了,以后家宅安宁。
成德回家,见妻子睡得像尸体一样,他不敢打扰。对于母亲请了道士来捉鬼的事,他毫不知情。
早上,成德醒来只见淑贤倚在窗栏。
「淑贤,你饿吗?」
她望着窗外:「快下雨了,你别忘记带伞子。」
「知道了。」成德知道妻子的情绪快堕至最底线,只要多待一两天便能回升。
淑贤没有把昨天被绑在椅子上的事告诉成德,她只觉得即使说了也没有用。也许,成德是同意带道士来赶鬼,也许,成德早已想置她于死地,这样他和Cynthia便可以不用偷偷摸摸!
她的思想在死胡同中跑来跑去,到黄昏的时候,她己经很累。
如果没法报复,只可以悲惨地接受!
报复?愤怒?痛苦?幸福?她看着窗外的景致却感到没有出路。
成德在上班,而奶奶又上了街市,既然众叛亲离,无处可依,不如早点了结自己。
女人找不到幸福便只得这条不归路可走。
她再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所以便跑到成德的书桌,打开抽屉不断搜寻,终于她找到了。
左边是镇静剂,右面是抗抑郁药。
她心想:「眼泪也干涸了,我好累,不想再哭。」
先吃左边的,还是先吃右边的?
「成德视我为疯妇,奶奶视我为女鬼,我死了也不足惜。」淑贤完全想不到一件快乐的事。
她决定先打开那樽镇静剂,她慢慢地扭开樽盖。
雷电交加,天终于下起雨来。
「如果一次过把以后要吃的药也吞进肚子里,所有事情也一了百了!」她抬高头。张开嘴巴、闭上眼睛、万念俱灰。
第九章
9.ForgiveandForget
门钟突然响起来,淑贤被吓得把药樽跌到书桌上,药丸四散。
门钟继续响个不停。
淑贤懊恼地望着地上的镇静剂,惊魂未定。
门外的人仍然不肯罢休。
那高频的门钟令淑贤心里开始烦躁。忍无可忍,她往打开大门:「是谁啊?」
两个穿着白恤衫,文质彬彬的西人站在门外,用不太流利的广东话向淑贤宣道:「太太,你听过有一个地方叫『天堂』吗?」
淑贤没料到是两个陌生的男子,而且是西人:「我不知道。」
「那里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只准好人居住。」
「坏人呢?」
「坏人会到地狱受苦。」
「好人到天堂,坏人到地狱。」淑贤在盘算,「这样不错吧!」
「对,因为这是我们的神的旨意,你信里便得救。」
「但是,我已经信了佛,我不能见异思迁。」淑贤正想关门。
其中一个传教人向淑贤递上小册子:「太太,请稍等。我这里一些刊物,也许你可以先看看。」
「我告诉你,先生。」淑贤沉郁地,「如果你的神现在立刻为我向他们三个坏人报复,我可以立刻信它。」
「报复?但我们的神不是如此的!」另一位传教士解释。「你必须要给坏人悔过的机会。」
「那么,真抱歉,你的神不适合我了!」淑贤不停摇着头,关上大门,「神啊!人啊!没有一位可以帮我!」
翳了半天,雨只下了数分钟。
六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是成德的大日子,这是无线电视的启播日,在经年的筹备之下,开台当天总算一切顺利。全香港的市民在晚上也找电视机看《欢乐今宵》,没电视机的便跑到有电视机的朋友家里。
淑贤家里有电视机,但她偏偏不要看。
千家万户在享聚天伦之际,淑贤却在敲经唸佛,而成德则留在电视台监管一切。
好几个月的情形也是如此,没有改变,即使是圣诞或新年。
一九六八年不经不觉地来到,但成德、淑贤、徐医生和Cynthia 也没有怎样庆祝新的一年,他们全也忘了去年元旦所许的愿。
「古先生,有电话找你。」秘书小姐告诉成德。
「喂。」成德在控制室里接过电话。
「是成德吗?」对方是一个男人。
「我是。」
「我是George,现在你方便出来跟我谈谈吗?」
「有要事吗?」
「是,十分重要。」
「是关于淑贤的病?」
「是关于Cynthia的,也是关于你的。」
「也是关于我的?」成德很错愕。
「你的孩子快要出世。」徐医生每一个字的咬音也十分清晰和标准。
成德不知所措。
「本来照Cynthia的意思是不让你知道,但如今情况改变了,我必须要尽快离开香港,不能带她同行,也应该不再归来,你可以为我照顾她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吗?」
成德下班之后立刻跑到半岛酒店找徐医生,他们在大堂茶座的东南角落从详计议。
「你是因为她有了我的孩子,所以便离她而去?」成德的心情复杂。
「你不爱Cynthia吗?」徐医生反问。
「我……」成德支吾以对。
「我会先签好一份离婚申请书,三年之后,讲你正式给Cynthia一个名份。」徐医生把一切决定了。「我知道这是很突然,但我没有其他办法。」
成德的大脑中空空如也,没法思考。
「你担心孩子不是你的吗?」徐医生看到成德脸上的疑惑。
「我相信你。」成德回到第一条问题,「但你是因为她有了我的孩子,所以离她而去?」
「不是。」徐医生极力否认,「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会等到孩子快出生才和你说。」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很爱Cynthia的吗?」成德想了解清楚。
徐医生吁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但你万万不能告诉Cynthia。」
「她不知道你有这个打算吗?」
徐医生摇摇头。「他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更不知我打算把她交托给你。」
「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知你近来一直忙着电视台启播的事,但你应该有留意到1月的抢购黄金热潮。」徐医生慎重地,「你千万不能和Cynthia说。」
成德点点头。
「我所有的钱也被一个南洋人骗了,他是我的世伯,叫我把钱交给他投资,说一定能趁这次黄金潮赚到足够我退休的钱,所以我孤注一掷。但我前天发现他是骗子,已经失踪了三天。」徐医生没有呼天抢地。
「钱可以再赚!」成德提议,「我可以先借你一点救急。」
「成德,我知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徐医生微笑,「但我不只是被人骗了自己的储蓄和资产,我跟银行借回来买金的鉅额也被那南洋人骗了,而这笔钱是要偿还的,所以除了离开香港我已经没法重新开始。」
成德明白事态严重。
「其实钱财只是身外物,我不太介怀,但我真的不希望Cynthia身怀六甲也要跟着我逃难。你明白吗?」徐医生感慨,「我真是无能!」
「别妄自匪薄!」成德安慰好友,「我会替你想办法。」
「不要借钱给我,我只需要你好好的照顾Cynthia和你们的孩子。」徐医生凝重地,「一定要给她一个名份。」
成德进退两难。
「我知这样很为难你,如果要我在妻子患病时离婚,我想我也可能做不到,但为了Cynthia的幸福,你一定要做。」徐医生把面前的Long John一饮而尽。「爱情是自私的。」
「我不能想像这句说话是出自你口,你是最慷慨的男人。」成德把感想直说。
「我只是无能。」徐医生自嘲。「也是无可奈何。」
成德感到未来有大多未知之数,「我可以答应你照顾Cynthia,但给她名份的事……」
「我给你两天考虑。」徐医生端视成德,「她肚子里的是你骨肉,所以我对你有信心。Cynthia是千金小姐,她绝对不可以跟着我走难,也不能跟着你做妾侍。」
成德面对着人生中最大的抉择。
原来世上最难为的事并不是没有选择,而是必须选择。
徐医生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不要把事情告诉Cynthia,你知女人都是很容易担惊受怕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Cynthia不愿跟我生活呢?」成德突然想起这个可能。
「我当然想过,但最低限度,我已尽了力为她和孩子的未来打点。」徐医生坚决地,「她可以选择回美国,她可以选择跟你留在香港,但绝不可以像鼠辈般跟我东奔西跑。颠沛流离。」
成德想了两天,仍然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面对着一个两难局面,他茶饭不思。
「喝杯茶吧!」淑贤刚巧在她的兴奋期与抑郁期的交替,情绪在这个时候是最稳定的。
「你吃了药没有?」成德关怀地,「多穿点衣吧!天气凉啊!」
「吃了。」淑贤不经意地微笑。
「淑贤,如果……」成德欲言又止。
「什么?」
「还是没什么。」成德真不忍抛下十多年的夫妇感情,虽然对淑贤已没有热恋的感觉,但她绝对是一个他不能舍弃的亲人。
从来,他没有料到爱上两个人是这么痛苦的事。
电视机里《欢乐今宵》的节目传来一首不知名的流行曲,他竟然不知道女歌手的名字。
《绝对是一个他不能舍弃的情人》
日日夜夜内疚 你厚爱已足够
担心没一个藉口
爱你也爱别人 明明是罪咎
没法去选 愿我绝对拥有
是寂寞是任性 我说我怕选错
不知自己要什么
爱已欠缺谐和 完全是为我
或到最终 独会剩我一个
爱上两个人是浪漫 但自感吃力
我明白爱情太挤逼
成德储起勇气,致电Cynthia。
此时,腹大便便的Cynthia亦刚巧在床上收看同一个电视节目。
「喂。」Cynthia拿起听筒。
「我是成德,徐医生在吗?」
Cynthia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她又惊又喜。「他在洗澡!」Cynthia回答时有点鬼祟。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见面吗?」
「但我想不太方便。」Cynthia心里很想,但却拒绝了。
「不过,我认为我是有权看看我的孩子。」成德坚持。
「你知道了……」Cynthia很愕然。
「是徐医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成德吞吐。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Cynthia着紧地。
「有些事,我始终觉得即使是丈夫也不能单方面自作主张,所以,我也想知道你的意向。」成德说得暖昧。
「这当然啦!」Cynthia说,「明早George上班后,请你11:30驶车来半岛酒店大门接我,我们到外面谈。如有变动,我会留言在酒店接待处。」
「好,我明白。」
厕所再没有传出花洒声,徐医生应该很快便出来。
「明天再说。」Cynthia立刻挂线,一脸恍惚。
徐医生从满布蒸气的浴室走出来时,电视机仍然是唱着同一支歌。
原谅最贪心多心的女人
只会令我再次放肆地分心
一个等 一个忍
你共他均分怜悯
惩罚我 不休不止伤你心
因我没去再拒绝与人亲吻
知你一直纵容我
释放 使我自困
「你为什么在发愣?」徐医生问妻子,「不如我为你修剪分岔头发,还是想我为你按摩?」
Cynthia挤出一笑:「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你把烦恼告诉我。」
「我?一点烦恼也没有。」徐医生把毛巾盖在头上抹着湿发。
「你老是什么也不让我知!」Cynthia不满地。
「我没有。」徐医生只是抹着头。
Cynthia屏不住气:「你与成德说了些什么?」
徐医生凝住动作:「那么,你问成德好了。」
徐医生很清楚再等下去,Cynthia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去意,而他亦很清楚成德的性格,他必定会照顾Cynthia和他自己的骨肉。
徐医生暗地里决定提早离去。
Cynthia一直盯着他。
「要喝杯热鲜奶才睡吗?」他笑问。
早上起来,徐医生有很强烈的恻怛,他托着头侧躺在床上静静地欣赏着妻子的花容月貌,自感配不上她,也毁了她的一生。心里很是难过,但还是不能让自己的泪流下来,一直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希望Cynthia可以原谅他再次在鲜奶中下了安眠药,更希望Cynthia可以原谅他不辞而别。悄悄的,他吻在妻子的秀发上,然后离开她。
穿起西装,拿起公事包,他和上班时并没分别,只是多带了护照和机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开门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步过长廊,他眼角渗出一行泪。徐医生成年之后只哭过两次,一次是与他母亲的死别,另一次就是与Cynthia今天的生离。
脚步声被地氈所吸收,他的背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长廊的另一个尽头。
11:30,成德准时到达半岛酒店的大门外等待Cynthia。他怦然心动的想着Cynthia腹大便便的模样,也许,真的可以把手放在Cynthia的肚子上感受胎儿的活动。
中午,Cynthia还未出现,莫非徐医生没有离开客房?
成德谨慎地检查公事包里的白信封,信封内是成德把自己所有物业向银行抵押而借回来的钱,当然不是现金,而是一张抬头写给George Zee的支票。
12:30,成德已在烈日之下曝晒了一小时,终于,他决定走进酒店接待处查探。
「请问顶楼的徐太太有没有留言给姓古的?」成德满额是汗。
接待员笑容可掬:「请稍等。」
成德忐忑不安。
「这里有一盒东西,是徐太太留给你的。」接待员把一个长方形的硬纸盒交给成德。
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成德心里浮现。
打开盒子时他心绪不宁。
终于,看到盒子里的是什么,成德心如刀割。
盒子里是Cynthia用她的头发织成的一条长辫,辫尾压着一张便条。
成德:
头上发短,心里情长。多谢你的一番美意,我把你的古董发刷带走,但把我长了七年的头发留给你。
Please forgive and forget。
Cynthia
成德完全明白Cynthia的意思,她只会在「重新做人」的时候才会把长发剪短,对上一次是在她嫁给George之前。
「每一次我跌到谷底,想再爬起来,便会剪一个短发。」成德回忆里有Cynthia的说话。
「有多短?」
「大约是耳珠那个位置。」
正因为Cynthia在丈夫与成德之间抉择了,所以成德不用选了。
在香港启德机场,当徐医生终于能决定下一个目的地是牙买加的Kingstontown时,他对柜台后的售票员说:「有没有即日到牙买加的机位?」
漂亮的售票员问:「是双程还是单程?」
「单程便可以。」
漂亮的售票员再问:「一位?」
徐医生回答:「一位。」
「不,是两位。」Cynthia打岔。
徐医生回头一看,只见一面清汤挂面短发的Cynthia挽着行李。徐医生惊讶地问:「你戴了假发吗?」
Cynthia指向自己参差不齐的发端:「是我的真发,是我亲手剪的,但时间仓卒,你要见谅啊!」
徐医生悲喜交集:「我真不能想像你可以早起。」
Cynthia鼻头一酸:「我也真不能想像你不把我叫醒,如果火灾怎算?莫非要我用那杯隔夜牛奶救火?」
然后三人相拥,是徐医生、Cynthia和她肚里的孩子。
「为什么要到牙买加?」Cynthia问,「因为那里多唐人吗?」
「没有特别原因,」徐医生终于在妻于面前哭了,「只是想起一首名叫《JamaicaFarewell》的英文歌。」
Cynthia从来没见过丈夫的眼泪:「是怎样的?」
「But I′m sad to say I′m on my way, won′t be back for many aday. My heart is down, my heart is turning around, I had to leave a little girl in Kingston town.」在他颤动的歌声中带着欢悦。
自此之后,成德没再收到徐氏夫妇的消息,对于他与自己亲生骨肉缘悭一面,他非常抱憾。
当日,是一九六八年的二月十四日,确实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成德带着半辈子的迷惘回家,脚还未踏进家门,他的母亲便大呼小叫:「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怎了?」成德已经不能再承受刺激。
「淑贤终于有喜了!」母亲满心欢喜。
但成德则默不作声,因为他也不知应该是喜还是悲。
「你不高兴吗?」母亲问。
「但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成德担心,「我怕对母对子也不好。」
原来淑贤一直站在成德背后:「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打掉胎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健康。」成德解释。
「你只要说一句,要不要这个孩子?」淑贤倔强地。
「要,我当然要我的孩子!」成德扼着拳头。
淑贤睚眥欲裂。
「我已说了我要!你还想怎样?」成德大声呼喝。
「你真的想要?」淑贤问,「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成德不耐烦地,「你满意吗?」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想到了解开心结的端倪。
半年之后,淑贤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本来抑郁的淑贤在产后就更抑郁,她从来也不会去理会孩子,任她怎哭还是无动于衷。
一夜女儿的哭泣声把成德吵醒,带着惺松睡眼的他唯有走到婴儿床边把她抱起。婴儿身上的那阵奶羶味很浓,成德一向对气味最敏感,他开始对自己的骨肉有感觉。
孩子在父亲轻晃的怀中安静下来,在这小生命的面孔上,成德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终于为女儿想到了名字,就叫古瞳儿吧!
「古瞳儿!古瞳儿!」成德轻轻叫唤女儿。
孩子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天真地微笑。
成德很清楚这个孩子将得不到足够的母爱,所以他不能不在乎她。
抱着瞳儿,成德在摇椅上感受着在他体外的血脉。看到一个脆弱、无助的初生孩子,也想到妻子脸上的憔悴,成德不能再容许他家里有不快乐的女子。也许,现在补救还未算太迟。
他反思了一整夜,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她本来可以拥有一对快乐的父母。
成德每看到孩子的眼睛,就像看到自己一样,父爱日渐俱增。
他学会开调奶粉和换尿片。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终于想到怎样报复。多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有感情的弱点,何况古成德是一个会把情妇发丝留在书页之间的多情男子。她认为世上已没有人可信,所以她不动声色。
对于淑贤,报复会比任何镇静剂和抗抑郁药更有效用。
成德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给古瞳儿,那熊猫比古瞳儿的体型还要大。想了很久,成德还买了一束玫瑰给淑贤,他希望可以重新开始。
回到家里,淑贤不在。瞳儿不在,婴儿床上空空如也,四周静得令人耳鸣。成德把大熊猫和玫瑰放在婴儿床上,然后四处找寻他的妻女。
当警方找到在街上游荡的淑贤时,那束玫瑰已经枯死,而瞳儿仍然下落不明。
「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成德质问淑贤。
但淑贤只是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成德悲痛欲绝,「为什么?」
淑贤眼里涌出泪水:「问你自己好了。」
这句话也是他俩夫妇的最后一句对话。
古瞳儿失踪时只得五个月大。
成德托了很多朋友,也花了很多钱去寻找女儿的下落,但还是失望。
不幸的事接二连三,成德母亲病逝,发现她患了子宫癌时已经太迟。
没有人能照顾病况日趋严重的淑贤,最后成德唯有任由医护人员把她带到青山精神病院。
母亲、妻子和女儿在一年内全部失掉,还有他永远得不到的Cynthia。
他不断接触烟、酒,也以女色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然而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媲美Cynthia的性感。工作也可以令他麻木,但他很清楚知道酒肉行尸就是自己下半生。
活得一天得一天,今宵的欢乐就只限于今宵,如果有明天才再作打算。
成德每年也会在女婴失踪的那天到精神病院探访淑贤,希望她终有一日能告诉他孩子是在哪里被遗弃的。
三十多年来,这个约会风雨不改,但三十多年来淑贤也没有对成德说过一句话,只是充满敌意的望着他。淑贤的记忆力已衰退,但她就是没法忘记丈夫的错。
今年成德没有再到精神病院探望妻子,因为她已经先离开人世,所以今天他便改到半岛酒店怀缅。
对于女儿失踪一事,他花了半生来耿耿于怀,即使是在梦里。
有时午夜梦回,古成德也不知自己是否已回到现实,还是仍在一个不知其年代的梦里?
「醒一醒,今天是我生日,不要这样大吉利是好吗?」Sue蹲在古成德的面前,用她双手稳定哮喘药吸入器的位置。
正难于喘息,古成德望着与淑贤酷似的女子,对她有一个疑问,但就是未能说出来。
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但他看到仙女雕像从天花逃了出来,而且不只是一个,整个天花变成舞池的地板,满是踏着华尔滋舞步的仙女。
「The doctor is here!」一位西人员工把一位女医生带来。
她正是入坐了古成德最喜爱的那张台的女客人。
「我是Dr. Zee,让我看看病人吧!」
Sue看见这个女人时心里一怔,愀然作色。
老员工解释:「古先生是哮喘发作。」
当Dr. Zee翻起古成德的眼睑时,他感到强光刺激进他的瞳孔,而Dr. Zee的脸相也慢慢变得模糊一片。
他心想:莫非Cynthia也来见我最后一面?
华尔滋奏完,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随着时间消逝了。
古成德看到一位倒转的仙女飘浮在半空。
「为什么没有了音乐?」古成德投诉。
「那支华尔滋已经奏完了。」仙女温柔地回答。
「不会再有下一首吗?」
「不会了。」仙女把玫瑰花瓣播下,芬芳馥郁。但花瓣却向上飘,完全违返了地心吸力。
「为什么?」成德捉住飘到他面前的一片玫瑰花瓣,但却嗅到紫罗兰的花香。「这是什么地方?」
「无论这是什么地方,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也是你自己选的。」仙女飞近古成德。「来!我带你见其他人。」然后,她从胸前打开自己的衣服,光从仙女的身上四散。
古成德从来没有想到光可以有香味的。
强光从仙女的身体透射。
他握紧手上的稿纸并把手放在眼前挡住强光。
「病者的瞳孔已完全扩张,对光没有反应!」Dr.Zee歉意说,「鼻孔没有呼吸,而颈上的大动脉亦没有跳动,救伤车来得太慢了!」各人也感到难过。
Dr. Zee从古成德的口里把吸入器取出。
「是属于这位小姐的。」老员工眴向Sue。
Dr. Zee觉得面前的女人似曾相识。
Sue垂下头,忙于把自己刚才倒出来的东西拾回LV旅行袋里,她行色匆匆地离去。
「是秘书姐姐!」Dr.Zee的女儿认出Sue,她雀跃地跑前。
Dr. Zee拉住女儿不用她接近尸体。「应该是爸爸从前的秘书姐姐。」
「白车来了!白车来了!别挡路!」有人在叫嚷。
生死之隔,可能只数秒。
古成德手上仍紧握着稿纸。
「他们要带那个公公到哪里?」Dr.Zee的女儿指着担架上的古成德,救护人员正把他抬走。
「他们带那位公公……」Dr.Zee正构思着可以代替「殓房」的词语。「到你外祖父母也刚到过的地方。」
「Dr. Zee,」老员工问,「地上拾到两张机票,会不会是你的?」
「不会。」Dr.Zee把女儿抱起。
老员工向一位年青的接待员说,「快查看有没有叫Sue Wong和Leung Pak To住客。」
Dr. Zee立即转过身来,「你是说Sue Wong和Leung Pak To。」
「我爸爸的名字是LeungPakTo!」Dr. Zee的小女儿神气地说。
Dr. Zee想不到丈夫在她奔丧时也不放过花天酒地的机会。
她的考妣,Cynthia与George Zee于上星期在美国的一○一公路上遇到交通意外身亡。
「我可以取回机票吗?」Dr.Zee问老员工。「我差点忘了Leung Pak To就是我的丈夫。」
在半岛酒店的后门,Sue正登上Leung Pak To的Mercedes-Benz。
Leung Pak To把礼物送给情妇:「生日快乐!」
「多谢。」Sue兴奋地,「我现在可以拆开它吗?」
「可以。」LeungPakTo随意地问,「但你不是说过你是个孤儿吗?」
「是啊!我是被人遗弃在天星小轮上的。起初被一位好心人收养,后来他经济拮据,便送我到保良局。」Sue奇怪,「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起?」
「如果你是孤儿,你怎会知道自己的生日?」
「被遗弃的孤儿会把自己被人发现的日子当作生日。」Sue慊慊的,「你不相信我是孤儿,你以为我在骗你的礼物吗?」
Leung Pak To的手提电话响起,也示意Sue肃静,因为来电显示是Dr. Zee打来的。
「要我开一些Viagra让你带上飞机吗?男女也可以用!」Dr.Zee不慍不火地问她丈夫。「在Party里自奉与招呼朋友也可。」
「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询问过张律师,就请你用你一半的身家来买这樽Viagra吧!」Dr.Zee拒绝悲惨地接受。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被逼委屈的女人、不能人道的男人,也没有淫荡的女人,然而多些科学、少些道德,并不能保证我们可以找到最伟大的爱情。
也许最伟大的爱情只会在悲剧中出现。
救伤车刚好掠过Leung Pak To的车子。
车厢内,古成德仍然紧扼的稿纸上有草书数行:
每个人的心里面也有一座花园。
在我的花园里埋藏了一个秘密。
一个风雨晚上,玫瑰与紫罗兰偷偷的交换了花萼上的一片花瓣。
红色里有一点蓝,蓝色里有一点红。
玫瑰对紫罗兰说:「玫瑰是不应该爱上紫罗兰的,但我已经爱上了你。」
紫罗兰说:「不要让园丁和蝴蝶知道!就让我们将心底的感觉变成花园里的一个秘密。」
但一阵微风拂过花园,它们的秘密还是随着悬浮在半空的花粉飘散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