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瑞老师是我小学6年级的班主任。这次校庆,他两次到宾馆同我交谈。我们一起吃了两餐饭。李老师给我一张小学毕业的合影。照片背后的文字是李老师手书:1957年夏天,在三岔河学校与应届毕业生合影。照片上有55个人:李老师和54个学生。我用放大镜对着这张已发黄的照片,仔细观察、辨认,可是,一个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交谈中,李老师讲述了他自已的经历。
李老师说:我同你们照完相后,不到10天,便打成右派分子,送到农场劳动;三年大跃进,又定为坏分子;1964年“四清”,再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文化大革命,被定为现刑反革命,投进监牢;1976年判处死刑。只是由于毛泽东的死,四人帮的垮台,未来得及枪毙,才有幸活下来。1980年平反,我已经45岁,安排在二中教书。
李老师说:我这一辈子戴过四顶帽子:右派,坏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这当然是共产党干的好亊。但是我内心并不怎么怨恨共产党,因为类似我这样遭遇的人太多太多了,全国人民都一样,坐牢与不坐牢差别并不太大,……不过,几十年来,我老是埋怨自己。
李老师说:共产党执政以前,反对国民党独裁,向人民宣扬自由民主。我13岁起,就经常给地下党送信,受共产党的影响,我追求进步。共和国成立前夕,我父亲去台湾,硬要带我走。我坚决不去。不到15岁,我就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文工团。1956年转业,教了一年书……
李老师说:我当年为什么不随父亲去台湾啊!我大哥在台湾生活得多好!兄弟两个人,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我好愚蠢!太愚蠢了!真的,我为什么这样蠢?
李老师写了25万字的自传。他说:我想把书稿印出来,谁想看,就送给谁。希望别人记住我的血泪教训: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莫上当受骗,走错路……
李老师说话时,双手发颤,嘴唇发抖,眼圈发红,他两只手不停地交替着摸眼,我忙递给他面巾纸,他说:不用,我难受时眼睛只红,有点胀,流不出眼泪……我早没有泪水了,你想想,我眼泪流了几十年,早流干了……
……
这张陈旧的照片,我已带回岳阳。我要请人翻拍几张。也很想有机会到老家去访寻小学同学。不过,半个多世纪了,照片上的同学,还有多少人活着?他们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我很想知道,却又有点害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