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弓: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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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年暑假里的一天,天很热,我打着赤膊在院子里玩。一个大姐姐模样的人向我们家方向走来。她身穿一件浅色碎花连衣裙,扎两根长辫子,戴一付淡色框架眼镜,显得文静秀气。她向我打听我们家住在哪,说她是新到我们班的老师,今天是来家访的。赤膊站在这么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面前我还真不好意思,赶紧跑回家穿衣服。新老师看出了我的窘迫,微微笑着。她就是后来做了我们三年班主任的刘老师,那年她十九岁,刚从南京晓庄师范毕业。

地处南京北郊吉祥庵的晓庄师范是一所以培养小学教师为主的中级师范学校,她于一九二七年三月由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创办,陶先生亲任校长。晓庄师范还是一所具有革命传统的学校,内战期间学校有十位烈士牺牲在南京雨花台。一般认为晓庄师范毕业的学生素质好,质量高,是南京各小学的教师骨干。

除了当班主任外刘老师还教我们语文和算术。一开始同学们并没有把这位年轻的老师放在眼里,上课吵吵闹闹的。有一次上课大家吵着吵着忽然发现没了老师的声音,一眼望去刘老师站在讲台后面静静地看着大家,课堂上一下安静下来。刘老师说:“你们讲够了吧,好,我们继续上课。”就这样,真把大家镇住了。几次下来课堂纪律就好起来了。刘老师在讲语文课时经常会脱离课本讲一些小故事,她讲得最多的是古人怎么刻苦学习的故事,如“头悬梁锥刺股”,“ 凿壁偷光”,“囊萤照读”等等。刘老师最推崇的一本书是吴天石与马莹伯合写的《谈谈我国古代学者的学习精神和学习方法》,吴天石当时是江苏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教育厅厅长。这本书在后来的文革中成为吴的罪状之一。刘老师很爱户外活动,她经常组织我们爬山郊游。我们不知多少次爬上北极阁,九华山和紫金山。爬上紫金山回首眺望南京城,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心旷神怡。爬山活动强健了我们的体魄,也增加了我们对家乡的热爱。

六六年五、六月里全国开始揭批“三家村”,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同学们开始认为刘老师讲的那么多古人如何学习的故事是在向我们灌输“封资修”。刘老师的威信大大下降,课堂纪律变得很差。六月的一天,我们去乡下学农,有些调皮的同学摘来一把把苍耳子扔在刘老师的头上。这苍耳子毛刺刺的粘在头发上很难清理,刘老师只好把头发散落下来,一颗颗清除这些苍耳子。同学就在一旁起哄。我不知当时是出自什么心理也跟着扔苍耳子,起哄。刘老师刚把苍耳子清完,头发扎好,一大把苍耳子又扔了上去,她只好又把头发散落下来清除苍耳子。刘老师当时很平静,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只是一遍遍地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不能这样。”我忽然注意到刘老师其实长得很漂亮,沾满苍耳子的头发散落下来半遮着脸,平静又美丽,这一形象在我脑海里存在了很多年很多年。

七七年,暴风雨终于过去了,高考制度恢复了,我考上了大学。在这混乱的十多年里我能坚持学习得益于文革前五年在小学所受的教育,特别是刘老师担任班主任的三年。我当时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刘老师把这一喜讯告诉她,感谢她对我的培养,并为我当年的无礼行为向她道歉。

刘老师早已离开了我上的那所小学。我辗转打听到刘老师和一个新联机械厂的技术员结了婚,调去新联厂的子弟小学教书。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刘老师去了一封信,没想到刘老师很快回了信。她听说我考上了大学并想去拜访她,非常高兴,她告诉我她的详细住址并约定了时间。

新联机械厂位于南京北郊吉祥庵,靠近晓庄师范,南京人称其为“924厂”。新联机械厂就是后来的“伯乐公司”。八零年代军转民后,这里诞生过我国第一台家用空调和第一台双门电冰箱。当时新联机械厂周围很荒凉,宿舍区外是大片的农田。我按约定的时间去拜访刘老师。那是七八年春节刚过,地上的积雪还没全化,颇有寒意。

在吉祥庵车站下了车,我顺着田间小路去新联厂宿舍。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的妇女站在一排宿舍前向这边张望,我感觉到这就是刘老师。我走向前,短发妇女上下打量着我,轻轻地叫了声我的名字然后不肯定地问:“是你吗?”我连忙答应。这短发妇女正是刘老师。刘老师说:“不敢认,不敢认了,我印象中你还是个小男孩。”刘老师的脸上明显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笑起来眼角上有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她领着我进了屋,她的爱人围着围裙正忙活,看见我他两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擦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厚道人。刘老师叫来她的一儿一女对他们说:“这就是妈妈昨天跟你们说的那个自学考上大学的学生,你们可要向他学习呀。”真不愧是老师,随时随地对子女进行教育。两个孩子望着我笑笑,有点腼腆。

坐定下来我说明来意:“我今天是来向老师报喜、致谢和道歉的。”

“道歉?”刘老师不解地看着我。

“是啊。”我简短地提起那年学农时发生的事,刘老师还是一脸茫然

“我觉得我们班的同学对我挺好的,不象有的班把老师斗得可厉害了。”刘老师岔开了话题

原来压在我心上多年的这件事刘老师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也就是说她从来没在心里责怪过我。可这并没有使我有一丝欣慰,反而让我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愣愣地看着刘老师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那个班是我毕业工作后带的第一个班,和大家相处三年,印象非常深刻。我后来也带过很多班,大都没什么印象了。可就是你们这个班,每个同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十年多了,我可一直没忘了你们啊。”说到这里刘老师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接着说,“六三年我刚参加工作,有一股热情。那年夏天我差不多访问了所有班上同学的家庭,你们这些干部子女住在深门大院里,我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敲开门访问。你还记得那年我去你们家家访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我连连点头,眼前出现了那个穿着浅色碎花连衣裙扎两根长辫子的刘老师

“你那时瘦瘦小小的,不象现在这么壮实。这么多年你能坚持学习,考上大学真是不简单,老师为你骄傲。”

我想再一次说谢谢,但说不出口。刘老师对我的教育培养,对我和其他同学们的惦念使我心怀感激,但这种感激之情不是说声谢谢就可以表达的。

说话间刘老师的爱人忙好了一大桌菜,还上了酒。吃饭时刘老师和她的爱人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饭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学校的往事,聊起班上一个个同学。很快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刘老师和她的爱人要送我到车站,因为天太冷我执意不肯,在他们家屋前和他们握手告别。走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刘老师和她的爱人仍站在他们的小屋前向我挥手,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不忍心再回头,径直走向公路边的汽车站

后来我再没有和刘老师联系过,可我感觉刘老师一直在惦记着我,念叨着我。是啊,你说这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什么,不就是这份惦记,这份念叨吗?

一转眼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刘老师,你现在可好吗?你的家人和孩子们可好吗?

亦是 发表评论于
幼年的记忆是美好的,也是永远的。
感谢弓长同学的美文!
老鲍2008 发表评论于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和老师,是他们成长为人过程中最重要的人了,中国有句古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些传统我们不能丢啊。
岑岚 发表评论于
好,现在开始排排坐吃果果。
土豆沙拉 发表评论于
岑岚,等你贴完我也贴一篇写我第一个老师的文章,生命中的第一个老师是那么重要。

好象我们要回到童年的岁月,排排坐吃果果,来纪念我们的老师。
岑岚 发表评论于
老弓长的文章写得很深情。我读了深有感触。巧得很,我前不久也写了篇怀念我的第一位老师的文章。等过些时贴出来与大家分享。
老弓长 发表评论于
回复金灿灿阳光的评论:
这很正常。一般孩子在学校都会比在家表现“好”。孩子在学校和社会上会展示家长在家里看不到的一面。
金灿灿阳光 发表评论于
我的第一个班主任老师也姓刘, 至今仍记得并且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名字: 刘英月. 因为当时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刘老师对我疼爱有加,鼓励更甚. 每次家访总对母亲说我一箩筐的好话. 她前脚刚走, 母亲便会挑起柳叶眉,瞪着杏仁眼疑惑地问我:"你真有那么好?" 瞧瞧, 母亲竟然不如老师更了解自家的女儿.
虽然我不知我的老师现在何方,我也想如长弓老师一样,问一声: 刘老师,你现在可好吗?你的家人和孩子们可好吗?
正如dailin所言"有这样的老师是我们的幸运."
dailin 发表评论于
我们说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是永恒的,可是在我们的老师身上我们也可以得到无条件的永恒的爱,他们让岁月麽旧容颜,一年又一年肩负着民族希望的基石,前行。

有这样的老师是我们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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