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铁

  前些日子北京的哥们儿“伊妹儿”中提及老任铁,说他再次结婚有一年多了,“……现在哥儿几个打牌缺人,电话一打给他,老任铁就‘抱歉、抱歉,今后不能说去就去’。得,再找别人吧……”看到这里,脑子里显现出老任铁的身影,中等身材,健壮、匀称,五官端正、皮肤很白。嗨,这都是十多年前我临来美国的印象,现在他五十六岁了,还会爽朗地大笑吗?

  1969年九月的一天,北京永定门火车站又开出的一列车“知青”奔赴黑龙江省“北大荒”一个农场。去的人绝大部份是“六九届(1969年初中毕业)”的,一般都十六、七岁。但也有几个老高中的搀杂在其中,老任铁就是一个,当时他是个二十二岁的壮小伙子。正是因为他比我们大五、六岁,所以他的姓前被冠以“老”字,名字又去掉“生”字,成了“老任铁”。

  我们这帮“六九届”的小子们能懂什么呀,刚到农场那两年就知道成天相互打架斗殴,和东北青年打群架,出人命也是有的。别的北京高中生都不跟我们掺合,甚至躲着我们,只有老任铁和我们在一起和东北青年头破血流地干。记得有一次,东北青年纠集两、三百号男青年和北京青年打群架。他们蓄谋已久,先是挑衅,在北京的臭小子们在食堂大打出手后,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手里拿着镐头把儿和拖拉机链轨轴打制的刀子,杀气腾腾。

  北京的臭小子们根本没料到东北青年的“人海战术”,而且自己的人也没纠集那么多,统共就三、四十人上阵。对方来的人太多打不过,只好且战且退,从食堂退到了宿舍前面,不少人挨了揍,脑袋“开花”。这可就有点“筛糠”了,一个个想退进宿舍死守。老任铁一见急了。因为前些日子别的分场北京男青年和东北青年打架,人家人多势众,北京的小子们落荒而逃钻进宿舍。这下坏了,好几百东北小伙子把那栋宿舍围个水泄不通,雨点般的砖头把玻璃全打碎,然后用十几杆猎枪装上小米和盐粒子“轰、轰”地猛打,北京的小子们成了瓮中之鳖,好惨。

  “哥们儿,拼啦!谁退谁不是站着撒尿的!”老任铁呐一声喊,把上衣脱了露出一身的块儿,“浪里白条张顺(‘水浒’的的梁山好汉)”嘛,手里拿着把割草的大钐刀,迎着乱飞的砖头,挺胸抬头,表情刚毅,大步向前。哥儿几个的士气一下被鼓舞起来了,都学着老任铁光着膀子手持大钐刀,或大板斧什么的,并排着往前走,脸色铁青,面容扭曲,样子十分地凶神恶煞。这下把对方镇住了,两边的人隔着个排水沟相互叫阵,形成僵持局面。这时有个很机灵的教育连长趁机钻到沟边上大叫:“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的请放下武器!”这下算是给双方找到了“台阶”。现在回想起那段往事,老任铁的形像还是那么清晰。

  老任铁刚到农场时任副排长,大概农场干部觉得他这个老高中生比我们臭小子们大六岁,应该“懂事”,但后来不长时间就发现他根本不“懂事”,结果就被“撸”(撤职)了,以后就永远是个下大田干活的。嗨,他根本就不是当小干部的料,从里到外的叛逆气息。再说他“高知”的“出身”在当时来说也不能算好。在北京的混小子们中他也不能算是个头儿。北京“知青”中能成为首领的,得是那种义气深重,特别能打架,爱打架的家伙。老任铁的秉性中实际上没有很多凶悍的成份;相反,他还比较喜欢浪漫情调,今天的话讲叫“小资”。他还特别孩子气,所以爱和我们这些“六九届”的小子们在一起胡闹。

  他爱唱歌,唱得也好;他体育好,篮球、排球、游泳和桥牌都不错;他相貌、身材都好,说他是“浪里白条”不是瞎说。可他在农场的那些年从来没有个女青年看上他,女孩子们对他“和‘六九届’的那帮小流氓成天在一起鬼混”很有成见,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别的高中生早就成双成对,打胎都不知道几次了,老任铁还在和我们一起剃大秃瓢,玩倒立,成天嘻嘻哈哈。他还有个特点,特别能吃。对了,爱读书也是特点之一,只是我当时是一本书也不看。

  有一年夏锄铲地期间,省里有个专业作家来我们连队蹲点“体验生活”。老任铁常和他长谈。不知动了哪根筋,老任铁忽然写起话剧剧本来,大概觉得专业作家就在边上,到时候也可指点一下。我到现在还是认为老任铁此举是一种糊涂。那年头儿能写什么呀?“高大全”谁不会写。或许老任铁另有图谋?有的话也没什么可指责的。那个年代啊,哎。

  夏天铲地是非常熬人的。早上三、四点就被逼命的哨声惊醒,然后就是漫长的一天,三顿饭都在地里吃,到了晚上八点以后才筋疲力尽地从地里走回来。大家都想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可老任铁却点上油灯开始写作,可见干劲之高。当时我俩挨着睡,对他写作我很反感,并非气愤他似乎要去钻营,也不是半夜三更点灯熬油影响我睡觉,而是他那双奇臭无比的脚丫子。太臭了!半个宿舍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极浓。他铲地回来,胡乱吃几口饭就潜心写作,很多天都不洗一洗身体。“你是老公猪呀?你是肥料呀?你丫的有鼻炎呀?我都快被你熏成臭豆腐了!”我总是大声抗议。老任铁可好,“别嚷好吗?等我写完了就彻底洗。你别影响我,不然会拖更长时间。你还得受罪。”

  他当时还有件事让我不高兴。我们几个常能买来些连队奶牛的牛奶。要知道,连队伙食不怎么样,那点牛奶真是营养品。可老任铁写作告一段落,该睡觉了,他端起锅就喝,而且专门把上面浮的奶油吃掉。其实他的肚子对牛奶很敏感,牛奶喝下去一会儿就得跑肚。你说他这不是糟蹋我们宝贵的营养品嘛!为这我又和他嚷嚷。他就“嘿嘿”一笑。

  夜里写作,白天还能有精神铲地?老任铁每每落后,而且是落在最后面。到时候哥儿几个都来接他,这位就作揖,“谢啦,谢啦!你们怎么干得这么快呀?到底年轻。”他那时也就二十六、七岁。

  经过不断地写、修改,让那位专业作家指点,老任铁的话剧终于出笼。那是个独幕话剧,演起来不到一小时,说的是一个小“知青”面对农村艰苦的生活,动摇了“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意志。这时有个阶级敌人乘机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腐蚀他。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高大全”的正面形像--年轻的生产队长出现了,他当场揭穿了阶级敌人的诡计,大家一起把那个坏蛋批判了一顿,小“知青”深刻反省了自己,重新回归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来。

  这个故事我今天说起来不但乏味,而且极端可笑。可就1970年代的环境也只能写成这样了。那位蹲点的专业作家在帮助老任铁完成剧本后,立刻张罗着连队里排这个话剧。连队表示支持,让老任铁业余组织大家排练。演员呢?老任铁先找到我,说我是那个剧中的“小知青”。他另外又找了上海、东北青年安排角色。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干这种如同嚼蜡的事儿,可谁让咱是老任铁的莫逆之交呢。经过他再三说服,而且他还主动天天擦身体洗脚,不再喝牛奶,我只得答应。

  那个话剧在农场演得小小的轰动了一下,因为是一个连队的“知青”自编自演,演技虽然无从谈起,但“革命精神可嘉”。我们这个“戏班子”甚至到总场还风光了一次。那个专业作家取得了“革命成果”,匆匆赶回声城汇报。事情至此就算结束了。我觉得当回“演员”还合算,因为有那么几天排练算出工;另外,到外边演出吃得相当不错。可老任铁很消沉,当然是事情的不了了之。

  大概是1976年底吧,北京市来人到农场,说北京中学教师极度缺乏,把老任铁他们这些高中生给招回去了。从此老任铁成为北京的一名中学教师。

  我比老任铁晚两年多离开农场,冬天探亲回家常找他喝酒。那次到他家,老任铁正和一位年轻女子在一起。他说这是他“表妹”,而且马上让她先走了。这能蒙谁呀?明明是在“谈对象”嘛。你说他这是干嘛呀?但咱不想打听这些,让他立刻炒大肥肉片子,喝二锅头。再过一年老任铁就和“表妹”结婚了。

  他结婚当然要请一起“上山下乡”的众哥们儿。请我们吃饭那天可太热闹了。他那个房间小了点儿,来的人多了点儿。大夥儿一抽烟,屋子里能呛得流眼泪,窗户一打开,外边的人一看都得吓一跳,以为谁家着火了!

  来凑热闹不就是为吃嘛。老任铁早有准备,大块儿肉、二锅头足够。可地方小呀,那长条案子根本坐不开。结果人们分成前后排就座。前边的如狼似虎地吃肉,后排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白乾儿。后排喝了酒就要吃肉,嚷嚷着“换座、换座”。前排的人们塞了满嘴肉,接过酒瓶子换到后排坐下就喝。后排换过来的人们低着头不吭气,猛往嗓子眼儿填肉。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换座位,大家总算酒足饭饱,那嗓门喊得二里地开外都听得见。

  我记得老任铁忘了买擦手纸。好家伙,每个人都把油汪汪的手往老任铁的床单上抹。那天真把老任铁和新娘子累坏了,折腾坏了。这帮农场的混小子。

  老任铁婚后似乎过得不太好,但大家都没太在意,只知道他业余时间都用来打桥牌。他打桥牌可以说是专业水平,按国际通用的“精确法”叫牌,玩儿得十分正规。那时桥牌刚刚在中国兴起,老任铁和他的搭档常常出没于赛场,有时甚至是全国比赛。但他们的成绩总是不理想。再以后,老任铁的搭档找别人合伙了,而且一下子打到了全国比赛的好名次。这事让老任铁非常的沮丧。我体会老任铁并不是笨,而是太固执己见。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婚姻也这样。

  我那时没结婚,和另外几个小子三天两头地酗酒,老任铁也常来参加。他那时转到一所烹调中专学校教书去了,来的时候常常带着烤鸭、烧鸡什么的。哎,他这是不是被贬了呀?当然了,教育局都挂了号的人,思想总是“跟党不保持一致”。嗨,我们那时不为他的境遇不平,是盼着他来凑份子,打牌三缺一呀。喝了酒就整夜地打牌,老任铁当然也在座。可是他是结了婚的人呀。他老婆怎么想?我醉眼迷瞪地问:“怎么着,‘表妹’在家守空房?”老任铁还是笑笑,“玩玩玩,问那么多干吗?”

  日后我上了大学就没时间了,费着牛劲读书四年,有了工作再结婚生子,忙得一塌糊涂。老任铁只能在过节聚会的时候见面了。印象中他还是我行我素,还是经常夜里和哥儿几个来打牌,喝酒吃烤鸭。问他为什么不要孩子,回答是“不想要”。我还像在农场时那样放肆,“啊-哈哈哈,你丫的八成是不行。”老任铁像以往似的一笑,然后就数落我没出息,已经“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这样不好吗?”我反问。他沉吟着,深深地叹口气。我知道他心气甚高,颇郁郁不得志,便有些后悔自己的放肆。就这样,一年一年不知不觉过去了。

  1990年我到了美国,此后就没听到老任铁的消息。直到几年后回家探亲,别的哥们儿告诉我,老任铁离婚了。那年他四十有四。这到是我意料之中的。但哥们儿说他一下子得了心脏病!差点儿死了。我还以为他会“结婚是个错误,离婚是觉悟”呢。哥们儿告诉我,离婚对老任铁来说痛苦之极。他的妻子是去日本留学之前离婚的,理由就是受不了老任铁对她的漠不关心。据说他们分家时相互推让家产,都要把小家庭中的东西都留给对方。老任铁还说,他相信最终他们会复婚。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大概是内心深处被压抑的东西总得有发泄的地方吧?

  按理说网络大发展之后,我可以很容易地和老任铁建立E-MAIL联系。但谁知道他是什么心境呢?就这样,我竟有七、八年没和他联系。现在好了,终于听说他又结婚了。当然不是原来的‘表妹’。结婚、离婚、再结婚,这不是现在人们调侃的“执迷不悟”嘛?怎么是“好了”呢?我是这样理解的:我们的老任铁终于变得有点随遇而安了。

  哥们儿给我老任铁的E址,随即我给他去了“伊妹儿”,但迟迟不见回音。我问哥们儿们:难道老任铁没有收到我的“伊妹儿”?他们说他收到了,但就是笑笑。为什么他不给我回个“伊妹儿”?不得而知。或许他认为也没什么好说的。好吧,这也应该算是不想联系的很好的理由。

  老任铁,还记得那首咱们都爱唱,唱了又唱的前苏联歌曲吗?我在大洋彼岸唱给你听了,请你听到了就和我一起唱:

  “无论去到天涯海角,远渡重洋,我那忠实的朋友,你永远在我的身旁。无论是阴暗的岁月与惨淡的时光,友谊的火把为我们的道路照亮。啊--啊--”

后记:

此文写于五年前。2008年九月30日,老任铁独自出门去郊区爬山,意外失踪!他迷路,在山上过了一夜,并留下求助的字条。后来多少天多少人拉网似的在他爬山的地点寻找,毫无踪影。我一直为此怅然若失。他在农场时特别痴迷UFO和外星人,会不会……

老任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而且想起我们一起干的很多事情我会破涕为笑。

唐代诗人王勃的五言律《杜少府之任蜀洲》: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单眼老猫 发表评论于

有心脏病的人独自去爬山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

默默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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