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
春天到了,我需要谈谈爱情。
我一拨电话,打到我师兄那里。
我师兄听见我的声音,嬉皮笑脸地问:过耳兄,有什么指教啊?
过耳兄是我师兄对我的特称。我师兄是搞艺术的,众所周知,搞艺术的人就算没有全疯,也疯了一半,所以别人听他这么叫我,丝毫不觉得奇怪。而我反正是个疯子,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叫我,我都欣然受之,也没人觉得奇怪。
但是这时我非常严肃地说:指教就不敢当了,最近写了一篇小说,师兄你倒是给指教指教?
于是我把我的博克账号告诉他。
两个小时之后,我上网去查留言,看见我师兄顶着一个马甲,在那里使劲胡说八道。
我赶紧又一个电话打过去。
喂,我说:你跟我有仇吗?你这么损我?
我师兄在电话那头挤眉弄眼:反正都是游戏,你心虚啥子嘛?
游戏也要有个规矩,你这个样子,人家还以为我真的在红杏出墙,你纯粹是毁坏我的淑女形象。我理直气壮地反驳。
呸,他说: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拿我当幌子,胡扯什么potential恋人,就不怕损坏我的形象啦?
我一下子就气短了。我一直以为我师兄是个电脑盲,那篇帖子,早就属于旧社会的事情,埋得非常深。他看我的博克,肯定稀里糊涂,看完首页就算了,谁知道他还有这本事。
这家伙听见我不吱声,乘胜追击:你贴我的画,写那些歪诗,就不怕人怀疑你啦?
我更加气短了。说实话,我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实在闲得无聊,需要倾诉一下自己的烂事的时候,只能随便找个身边的人来开涮。选择我师兄作纸上的假想情人,纯粹是欺负他太太是德国人,看不懂中文,哪天不小心穿了帮,不会惹麻烦。这一点,除了说明我这个人心理非常阴暗,还说明我非常虚荣。
我正在思考怎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我师兄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我:诶,那个吴成,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啊?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师兄,你其实一点也不疯嘛。至于吴成,他是我的秘密,我不告诉你。
果然他生气了,就像网上的人,说了一句半句真话,后悔得要死,立刻就要去面壁。我师兄啪地一声撂下电话,决定不再理我这个真疯子。
我转身去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块瘦肉来放在案板上切着。
“你想不想?”我不动声色地问吴成,桌子底下,借助桌布的掩护,我的脚甩脱了鞋子的束缚,光溜溜地在他的小腿处游弋。
吴成很暧昧地笑着,不说话。
这之前吴成正在给我讲他的一次艳遇,就是说:他众多的艳遇中的一次。大体情节是这样的:有一次吴成跟一个很新潮的女人回家,她家里有一张水床,就在两个人很兴奋地倒在床上的时候,女人突然挣脱出来,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纸,让吴成看。原来那张纸是水床的使用说明书,非常严肃地指导说:做爱的时候,一定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否则会有晕浪的感觉。
我没有笑。吴成和我互相看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这里用“看上”而不用“爱上”,说明我除了阴险和虚荣,还非常会装酷。网上的人见不得“爱情”这个词,何况吴成和我,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有夫之妇,两个人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就这样一直傻乎乎地在咖啡馆里呆坐着,要说这就是爱情,没人会相信,也很不讨人喜欢。
所以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我不得不违反一贯理智现实的作风,冒险用光脚去撩逗吴成。这一点,又说明我是一个十分世俗的女人。
但是吴成是不世俗的,要不然我也不会看上他。吴成暧昧地盯着我,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你不觉得,说出来了就没有意思了吗?
我沮丧地收回右脚,重新穿好鞋子,低下头去。
你低头的样子很好看,吴成温柔地说:不是每个女人都会低头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咖啡馆里坐在墙角的唯一的一个客人转过头来瞪着我看。
你扯淡吧你,我笑得快岔气了:张爱玲,倾城之恋。
吴成一点都不心虚,笑呵呵地回答:知道会穿帮。实际上,我喜欢你大笑的样子。
就此可以看出,吴成是一个真正的情场老手。我为什么看上了一个情场老手,这是一个很费解的问题,或者更正确地说:为什么一个情场老手会看上一个一本正经的有夫之妇,这一点,我想破脑袋也编不出来原因,好在网上的人不在乎这个,只要你给他们一个香艳的情节,他们自己总会找到一个理由的。
我于是又上网去查留言。
果然如我所料,留言里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故事不过瘾。有个女同学建议我让小夏去洁牙,我的师兄写道:如果做成(情人)的话,一定会风光无限。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吴成。想到吴成,我的欲望滚滚而来。
做,还是不做,这是个问题。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愤怒女青年的时候,我对人家说:我认为最理想的家庭生活,是找到一个老公,住在一套大房子里,各有各的房间。星期天上午共进早餐,互相八卦前天晚上艳遇的经过。
“哎,我真倒霉,昨天那个妞,差不多快泡到了,结果还没上车,她害怕被人看见,就跑掉了。”你的老公颓丧地倾诉着。
“嗯,确实很惨,”你同情地大点其头,因为你也有过被人放鸽子的经历:“这样吧,今天到我房间来,我给你补一课,如何?”
我的听众,是一位过来女人,她宽容地笑笑,说:你还年轻,到时候就知道啦。
时过境迁,如今我也成了一个过来女人,此刻,我的老公在我身边打着幸福的呼噜,月光下面,他熟睡的脸纯洁得象个孩子,勾起我心头一片片母性的爱怜。这个男人,自从我以身相许,他照顾我,呵护我,我真的有决心,为了一时之欢,弃我们十来年的相依相守而不顾?
假设被我知道,他心里也有一个女吴成,我受得了吗?
这时候,我意识到,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但是传统是什么东西?吴成说:传统就是对人性的束缚。
我听了这话,就幻想几百年后,传统彻底没有了,街边到处都是小棚子,就像现在的自动厕所一样,塞个硬币进去,芝麻就会开门。街上碰到一个,荷尔蒙突然增加,两个人打个眼风,就可以去钻棚子了。哈哈。
但是吴成又说:女人传统一点比较好,来得太容易的东西,男人就不稀罕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不过是希望天下的女人都为你守节,是不是?
他又暧昧地笑起来,一幅情场老手姿态。
我没办法,只能又打电话给我师兄。
自从看了我的博克,我师兄对我的态度怪兮兮的,偶尔见到我,眼睛还要闪来闪去的。我怀疑他看上我了,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能被两个男人看上,我心里好不欢喜。当然,这更加说明了我的虚荣。何况,也许我师兄根本没有看上我,我有这样的怀疑,无非是自恋而已。
你说,我问我师兄:一个已婚的人,对自己的婚姻也很满意,脑子里想着别人,这个正常吗?
我师兄哧了我一鼻子,气定神闲地回答:这是人性嘛,有啥子不正常?
我又问:那还管不管别人的感情呢?
他没听懂。
我只好深入浅出,举例说明:比如我们两个互相看上了,我老公,你老婆,怎么办?
他迟疑了一小下,我估计他在捉摸这个例子的真实性。
其实,他缓缓地说:这两件事情互不相关嘛。好像你有很多抽屉,不同的抽屉可以放不同的东西。
想到自己成了一只抽屉,很可能还是只装旧袜子用的抽屉,被吴成随手就关上了,我心里很不痛快。
他在德国的时候,没有袜子穿,就打开我这只抽屉,不过也是看一看,希望碰巧能找到一双放错了地方的新袜子。然后,他又回中国,那里有很多新鲜的袜子,于是他就把我这只抽屉给忘记了。
想到我就这样被人遗忘,我的心头一阵绞痛。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一个自恋狂,任何事实,都没有比被人遗忘更加能够伤害我。实际上,我的青春正在消逝,我无可避免地正在踏入被人遗忘的行列。吴成不过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抓住他,就好像抓住了我青春的尾巴。
晚上我仍然睡不着觉,起来到晒台上抽烟。
做和不做,现在已经不成问题。吴成又回中国去了,我们大概又要开始那种打情骂俏的通信通话方式,然而这种方式,到底能维持多久呢?没有性的爱,和没有爱的性,哪一种更持久一些?
我已经开始厌烦了,我厌烦了这个问题。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收尾。这时我心虚地意识到:这又是一个贫血的故事,这个故事既不香艳,又缺乏逻辑。但是没有办法,我虽然也有一只抽屉,只不过我这只抽屉是空的,连旧袜子都没有装。
春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我掐灭烟头,就象关上了那只抽屉。
09.03.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