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护照

让心之船随思绪漂流,静息聆听岁月流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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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本护照 杜欣欣

2007年4月的>刊登了奥尔罕.帕慕克的一篇散文“我的第一本护照”(  My First Passport)

这篇文章不长,两页对开,还复印了护照中的一页。相片里的男孩大概7-8岁,头发贴住前额,显然刚被梳理过。据作者说,可能是为了照相特别梳理过的,他甚至说那是记忆中第一次梳头。虽然帕慕克的祖父在铁路上赚过大钱,父亲是第一位进入欧洲工作的土耳其人,但童年的帕慕克经常乱发如草。如果护照的持有者是一位女性,那头发该不会梳得这么不自然吧?

持这本护照三十年之后,帕慕克突然发现自己眼睛的颜色被写错了。于是他发出如下感慨:“护照不是一个证明我们是谁的文件,而是他人认为我们是谁的文件。”中国人绝大多数是黑眼睛,大约不会被误写,但多年前,大陆很多持护照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 ‘公家的人’ 。

二十多年前,因“私” 出国的很少,即使有,也要尽量纳入公家的范围。最初我收到普通学生的“F” 签证,但根据当时的规定,接受我的大学必须将签证改为“ J”,也就是交换学生,归类为“自费公派” ,我才能拿到护照。于是我就有了一本“公派”护照。

因为是“公派”,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办理护照,甚至不记得填过什么表格。其实当时个人信息都在档案里,只需组织或人事部门填写,个人签字之类的也可以免了,况且护照持有者的签字并不如公章管用。当然,照片还是要的,我很可能因此去了“大北照相馆” 微笑 。因为得之太易,七年后之后我再申请第二本护照时,才知道“私事”真难办!我在每个关口奔走和等待,对着每一个有关的人陪笑脸,揣摩他们的意思。从焦虑到麻木,再从麻木到焦虑,也不免想起当“公家人”的好处。

帕慕克第一次出国时还是个孩子。当第一本护照严实地藏在我的口袋里,整架飞机没有一个孩子。在一个全是成年人的座舱里,我们默默地互相观察着。有人打破了沉默,于是我区分出首次出国的和非首次出国的。非首次出国的人穿着牛仔裤,而我穿的裤子松松垮垮,右边开口系扣。那时我从没想过女人也能穿那种中间拉链的 微笑 。穿牛仔裤的人用英文缩写来称呼自己的学校,很专业很老道,令我敬畏。

帕慕克从伊斯坦布尔飞往日内瓦,飞行的时间不会很长。即使长途飞行,孩子也是最快乐的。他们不担心飞机失事,不在意空间狭小,也不必手忙脚乱地系安全带--那自有父母帮助。当孩子好奇地收放小桌板或调整座椅时,成年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我看着别人如何做这些事情,模仿着。一边觉得自己很土,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本护照,确信它还在。

如果帕慕克童年时,也经历跨越几个时区的飞行,他会不会通宵地欢笑、跑和跳?事实上,当我第一次从空中跨越太平洋时,因晨昏的景观类似,又无参照的坐标,黑夜和白天的衔接是模糊的,犹如我们从旷野的岩石缝隙中辨别地质的变迁------两个地层之间的接触线是如此细微,靠得又是这样近,时间上却差了好几万年。此时空间和时间合为一体。

在那架全是成年人的座舱里,当兴奋的热度随飞行高度上升而冷却时,一个蓝衣女子面色灰白地快步走向后舱。那女子回座后,一两个“非首次”出国的人走过去关照,座舱因此又热闹了一阵。当塑料窗罩假造出夜晚时,周围沉寂下来。

一年之后,我有了一个新室友。她正是飞机上的那个蓝衣女子。我得知她丈夫也曾在本校念书,但她得到护照的条件是其夫必须先回国。她说,“他们故意让我们夫妻分居四年。”这也就意味着在那四年中,他们的女儿不能父母双全地生活。当时那孩子不满六岁,当时打到中国的电话费很贵。

当童年的帕默克第一次飞临日内瓦时,他感到这座城市,连同云彩,都延伸至无限,因此而印象深刻。我降落纽约时是一个黑夜。当时所见无法仅以“震撼”来形容,那是一种淹没,因为感到灭顶而一切都变得模糊。当然,这个国家与土耳其、瑞士或中国一样,都是“建立的海平面上”(帕默克语) 。

这种灭顶的感觉从走下飞机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在我模糊的印象中,JFK机场出奇的大,也出奇的昏暗,我头晕目眩地拖着沉重的箱子。箱子里放了很多书,后来证实那些书基本没用。我掏出护照和IAP66表,带着些百姓见官的恐惧递上柜台。移民局官员看了我一眼,再扫了一下护照上的相片。他似乎更关心IAP66表,看得十分仔细。我生怕听不懂他的问话,磕磕巴巴地回答着。我听着“啪啪”几声,他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原以为还有很多关卡,对于这出乎意料地“快”毫无准备。我慌慌张张地取回护照,胡乱地放在什么地方,听到前面有人在催--那是领事馆来接机的人。我拖着一只箱子跑了一段,再回头来取另一只…。

在生平最长的一次飞行之后,我想当然地以为目的地在即。因此感觉从机场到领事馆的车程出奇地漫长。那时已是深夜,纽约这座不夜城也罩上黑色的面罩,不苟言笑地望着我们。在领事馆里,我们排队登记姓名和护照号,就寝时已是凌晨三时。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我和另外的六七个人共同度过异国的第一夜。

次日上午九时,我们被召集起来。召集人告戒我们如何在纽约市安全地行走。当我们走上42街时,一手紧捂着装护照的口袋,另一只手不由地抓住同行者的衣角。至今我仍很感激那一夜的照顾。七年之后,我再次来到美国。当我在布鲁克林贫民区度过第一夜时,很自然地想起做“公家人”的好处。

八十年代初和中期,大陆来美的留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公费生”,自费生只占极少数。我听说“公”“私”两种护照的颜色是不同。其实,从入学开始,我就没用过护照。当需要身份证明时,我们就用学生证。除了个人资料,学生证是不分等级的。印象中,当时的自费生不大和公费生来往,他们多数没有奖学金,打工学习十分辛苦。有些人因此而有些自卑,似乎公费才是名正言顺。但拿公派护照的想从访问学者转为博士生是很难的。毕业之后,因为“J ” 和“F ”签证的不同,“公家人”必须回国服务,几乎不可能在私有制的社会里留下来。做公家人得到的好处是要用自由来换的。当然啦,有些人很留恋事事由公家安排的时代。因为要承担决定的后果,他们不喜欢做决定,呵呵 大笑 。

帕默克说,到了日内瓦,他才知道自己要在别人吃过饭的桌子上吃饭,用他人用过的碗碟,睡他人睡蹋的床,并接受了使用的东西并不属于他自己的事实。这种感受大概是因为他出身于没落贵族之家,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到美国之前,我住的地方,使用的很多东西从来就没有属于过自己,也不属于其他的任何个人,它们只属于公家。后来,帕默克无法适应日内瓦的环境,不久就被父母送回土耳其。从此他再未出过国,也再未使用过那个护照。

在美国两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机会使用我的护照。两年之后,我失去了它。失去的时候,它还是有效的,因为回国之后必须上交护照。这本护照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我的身份证明,不过是我暂时借用了那个身份。这一切进行得那么顺理成章,以至我从未想到把它复制留底。因此我完全记不起这本护照的样子,更不可能像帕慕克那样把它保留半个世纪,成为一个文物。

欣欣写于2007年5月

我的跟帖:

共鸣一下。我的第一本护照也早就上缴了,同样不曾留下复印留底。出国前我给自己和儿子一起办了护照,却没有带他一起签证出来。离开北京前,带一岁儿子的儿子去北京“大北照相馆”为他照了张黑白头像。这张印有“大北”字样的照片一直放在我家客厅里,当年赚足了我的眼泪。咳,也是老掉牙的故事。

安舟 发表评论于
欣欣读到我的跟贴后,即兴写了一篇小文给我,也是儿女情长的妈妈经。我把文章转来这里。

离家--给安舟

女儿十七岁时离家去上大学,头一次回来就大哭了一场。她说那里没朋友,闹着要转学。我自然不会同意,心里说着“没出息”,但还是抱抱她哄哄她。

我头一次离开北京的家时是18岁。那天是大年夜,我们要坐通宵火车去南京,从此就在那里当学徒工。因为学徒没有探亲假,因此在两年之内,我们不可能回北京看妈妈。临走前,妈妈让我睡一会儿。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努力地睡着。其实,我并不是特别难过,一是同去的有六个人,二是可以脱离妈妈的管束。屋里很静,我想妈妈一定睡着了,侧脸看去,她的眼泪正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她很少当着我的面流泪。

我离开北京到美国时,我女儿三岁半。离开的那个傍晚,我看见初生的月亮。一些云朵浅浅地围住她,好像是她的胞衣。我和女儿坐在床上,我照例做手影逗她玩。那是一只兔子的全侧影,耳朵和小爪都会动,还有一只大眼睛呢。次日清晨我就要离开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说:“妈妈要离开你很长的时间。”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孩子没有时间的概念。果然,她还是在玩。玩完了,亲完了,我们躺下,我拍着她睡。通常她还醒着,我先把自己“拍”睡了。朦胧间,她突然说:“你走了,我不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像棵草了吗?”当时正在播放台湾电视连续剧,其中有首歌叫“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她说的“像棵草”就来自那首歌。

到纽约时还是冬天。打工念书很累,有一次我竟然在地铁上睡着了,坐到终点跟车回来,还是错过了下车的站。初春的一天,我走在布鲁克林的一条街上。有些树刚刚发芽,有些树还是干干地指向天空。化雪的地方,绿色静静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风已经不再冷了,一个穿黄衣的小女孩蹦跳着擦身而过。粉色的头发夹子!塑料的蝴蝶形的头发夹子!我女儿的头发上也别着同样的夹子,但是头发的颜色不一样。眼泪涌了出来,好像母亲当年那无声无息的眼泪。

再次见到女儿时已是三年半之后。当我走近院子大门时,突然有个孩子跑出来叫我妈妈。她还是梳着妹妹头,个子却已齐腰了。后来我问她:“你怎么会认识我,是看我的照片吗?”她说:“不是,爷爷在门口看到你走过来,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妈妈。”

女儿兴高采烈地跟着我来美国,并不知道自己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临行前,她坚持要带一只紫色的泰迪熊。那只熊是我刚到纽约时在yard sale买的,再托人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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