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小俞(2)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多少人与事,尽在笔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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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把上篇《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小俞》写完,就在网上有了重大发现。

那天快下班了,忙了一天有点累,我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网上的新闻。无意中鼠标碰击到古狗的搜索框,框下弹出一个列表,上面是我最近搜索的关键字,俞老师(改口管小俞叫俞老师了)的名字就在上面。我选了俞老师的名字,然后在搜索结果中慢慢看着。结果中绝大多数是关于一个与俞老师同名的教授的消息,有关俞老师的消息零星夹杂其中,不小心就会漏掉。前几天我已仔细查询过,所以我没指望会发现什么新的消息,只是想打发掉这下班前的二十来分钟。

忽然一条消息跳入我的眼帘,这是一张演出节目单,上面有俞老师的名字。这是今年五月份由苏州艾迪文化公司在苏州博物馆为苏博第四批志愿者授牌仪式组织的一场遗产文化专场演出。演出中俞老师和其他几位演员表演了昆曲“游园”和苏剧“康熙品茶”,这是昆曲《牡丹亭》和苏剧《碧螺女》的片段。这是有关俞老师最新的一条消息,前几次没看见这张节目单。节目单前还贴了十多张剧照,从演出曲目和演员着装来看,有几张很可能是俞老师,但我不敢肯定,因为照片上演员几乎没有一点“小俞”的影子。

这段消息登在苏州博物馆的网上论坛《苏博论坛》上,这是一个近期一直比较活跃的论坛。我忽然感到我一定可以通过论坛的版主联系上俞老师。我立即给版主MoMo发了一帖:

“我曾是俞老师文革时期她住在南京时的邻居,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她的消息,四十年了!
我现在定居美国,我很想知道照片中谁是俞老师,有没有办法跟她联系(电话,电邮)。我的电邮是abc@xyz.com.
请版主务必把这条消息转给俞老师,拜托了,谢谢!”

做完了这一切,刚好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回家后照例锅碗瓢勺炉前灶后一通忙,当我再坐到电脑旁时已是十点多钟了。我连上了《苏博论坛》,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想看看有没有回复。没想到MoMo版主真回了我一帖,“您好,联系方式发到您邮箱了。”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打开邮箱,打开MoMo的邮件。邮件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俞老师的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手机的,一个是小灵通的。我看着电话号码,愣住了。从我发帖到得到电话号码只有五个多小时,就是说我只用了五个多小时就让一个近四十年没有音讯的老邻居变得近在咫尺,也就是说现在我只要拿起电话,按上十几个数字就可以和一个近四十年没有音讯的老邻居通上话。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我拿起了电话,又放下了。说实话,这会儿电话打过去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那里说起,我也不能肯定俞老师是不是还记得四十年前的那个邻家小男孩。时间已不早了,我想还是等到周末再打这个电话吧,我还可以理理思路看看应当说些什么。我的头脑是这么想的,可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拿起了电话,在惊喜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按了那一串数字。几声铃响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妇女平静的声音,

“喂。”

“是俞老师吗?”

“是的呀,你那一位?”软软的吴语,很好听。

“我是你的老邻居,南京的老邻居。”我有点语无伦次。

“南京?老邻居?”俞老师一头雾水。

“是的。文革中你在南京和小四住在孙厅长家时我们是邻居,某某某是我父亲,你还记得吗?”我说话开始有条理了。

“记得,记得。你们家好像是有两个男孩。”

“是的,我是那个大的。”

“噢,我知道了。”俞老师停了一下然后问,“你找我有事吗?”瞧这话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没事吧,那没事你打电话来干什么;说有事吧,我自己都说不上有什么事。我一时语塞。我想还是慢慢说吧。

“我最近在写一些东西,写到文革中孙厅长和小四的事,我在网上查资料时看到了一些你的消息,比如说你们今年五月在苏州博物馆的演出。”

“演出?我们今年没有演出呀。”什么记性啊,《苏博论坛》上说得清清楚楚,有节目单还有剧照。我不能断定俞老师是真记不起来了,还是希望我快快结束这一唐突的访问。我没有放弃。

“我还看到零六年底你们演出了苏剧《碧螺女》,你担任了总策划、编剧、导演和女主角。”

“有这事,有这事。”回答很简短,似乎没有谈兴。我想此时俞老师也许是在进行“身份认证”,我只有说出一些很熟悉情况的人才知道的事,她方能确定“我就是我所说的我”。

“我记得你一直是在灌南的。你是什么时候回到苏州,回到苏昆剧演艺界的?”这段经历可不是什么人都知道的。

“退休以后。”算起来也有不少年了。

“从报道上看,《碧螺女》的演出很成功。”

“是的。退休回苏州后我很想做一些事。文革中耽误的时间太多了,跟我同时学艺的人有的得过梅花奖,好几个都是一级演员,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可我想我能做一些事。这几年一直在做的就是救活苏剧,如果再不这样做可能苏剧就会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失传。我碰到叶清江老人,他八十多岁了,对这事比我还着急。我们一起合作创作了这出戏。我们没有经费,演出人员大都是退休演员或戏校的学员,大家都很支持,基本上是义务演出。演出非常成功。现在我们正在修改剧本,想找一些年轻的演员来演,把这出戏拍成电影,搬上银幕。这样一来就可以大大提高这出戏的影响。”俞老师显然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滔滔不绝。

“当年昆剧《十五贯》大家称为‘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你们的这个《碧螺女》说不定也能救活苏剧。”

“也许吧,我们希望是这样。”回答得比较谨慎。

我又提起她们那场在苏州博物馆的演出,并希望能证实有一张照片上着粉色戏装的演员就是她。

“我刚才跟你说话时想起来我们五月份是在苏州博物馆演出过,那是一场规模很小的演出。你说的那张照片上着粉色戏装的演员就是我,那是在“游园”中扮演杜丽娘。怎么样,我这张剧照还行吧?”

“嗯,不错。但跟你年轻时的样子相差还是很大的。”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

“那是肯定的。”俞老师并没在意。“你还记得我年轻时的样子吗?”

“记得。我记得你们家墙上挂了一张你小时候的相片,照得很好。”

“哟,你记性真好。那是我进戏校那年在三山街一家照相馆照的,他们把照片放在橱窗里展示,我就跟他们要了一张。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我看上去比同年龄的人要小不少,可我退休回到苏州时,大家都说我看上去比同年龄的人要老很多。在苏北的日子太苦了。”

“你的经历很坎坷,可以写一本书。”

“是啊。我是有这个想法,但目前在国内这是个禁忌题材,不方便写,写了也没处出。”我们的话题转向了文化大革命。

“我正在写你们家文革中的故事。我记得有一个情节,当时你们单位有一伙造反派来抓你,你从阁楼的窗户爬出去躲在楼顶上。”

“你还记得这事啊。我当时不是想躲出去,我是想从楼上跳下去的,我当时真是不想活了。”

“你当时是怀孕了吧,如果跳下去也许就是两条人命。”

“是这样,我当时真的是很绝望。那时孙厅长、我婆婆还有小四都被抓起来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甚至觉得全楼就剩我一个人了。三个单位的造反派轮番来我家抄家,逼我揭发我的公公,婆婆和小四他们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安宁。那天我们单位的造反派来时,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只想一死了之。来的造反派里有一个人是我戏校的同学,他死死拉住我,那些造反派们怕惹祸,那天才没把我抓走。”没想到外表温和随意的俞老师有着如此刚烈的个性。“我的那个同学真是个好人。那么好的人后来却早早地得了癌症走了,可那些坏人却活得好好的。”

可咒的文革啊,它对人们心灵造成的创伤,它在民间造成的仇恨,四十多年了仍未抚平。

“我后来生斗斗时难产,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两边没有一个家人在身边,他们被抓的被抓,挨斗的挨斗。”俞老师停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问,“你现在在哪里?”。

“噢,忘了说了,我现在在美国,我来美快二十年了。”我简短地介绍了我在美国的情况。

“是吗?我也有一些在美国的朋友。在纽约有个海外昆曲社,有几个票友每年夏天都回国跟我学昆剧。我刚才提到那位跟我合作创作《碧螺女》的叶清江老人,他的父亲是著名中医叶熙春,前一阵由他口述我执笔完成了一篇回忆文章《叶熙春上海行医二十年》分两次在上海的一个杂志《上海滩》上连载。有人在跟我联系想把它改编成连续剧,连续剧中会有不少美国的外景。”看来俞老师还很忙。

“我知道你会演戏,但还不知道你还会写作写剧本,真是不简单。”

“这都是跟小四学的。小四是苏昆剧团的编剧,我经常看他编剧本,时间长了,潜移默化,就会写了。”口气中对小四仍有几分佩服。是啊,当年的小四要不是有两下子也不可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小俞。

“你们斗斗呢,他现在在哪里?我听小四说过他也去学戏剧表演了。”

“斗斗在浙江戏校学的京剧,后来他嗓子坏了,唱不了京剧。现在他在浙江京剧团做灯光舞美,住在杭州。我退休后他让我去杭州,我不愿去。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事也做不了。我家斗斗长得可帅了。”

“一定的。他小时候我见过,那时他就是个小小帅哥。”电话里传来笑声,笑得很开心。

“你在美国这么多年了,回来过吗?”

“我回国探亲好几次。去年我回去过,明年打算再回去看看。”

“你回国的话,我去南京看你。”俞老师说话很爽快。

“好啊。前一阵我把你编演《碧螺女》的消息告诉过我姐姐,听到你的消息她们都很高兴。你来南京的话,大家就可以见见面了。”

“好的呀,好的呀。”软软的吴语,很好听。

说着话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这里已是深夜。俞老师下午还要去一个录音棚看看《碧螺女》伴奏带的制作情况。我们在电话里道别,并说好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我愣在那里。女儿家庭作业刚做完,转悠过来跟我说晚安。

“Daddy(老爸),讲了这么长的电话,谁呀?”

“一个老邻居,四十年没联系,现在联系上了。”

“噢。”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奇嘛,听清楚了吗?四十年没联系了。”

“我才十三岁,对这‘四十年没联系’我实在没有Sense(感觉)。”

“这么跟你说吧,比如你的好朋友,就说Melissa吧,你现在跟她断了联系,什么消息也没有,当你下一次跟她打电话时,你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你是什么感觉?”

“哇,Terrible(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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