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天长地久

  前言
  我约何真知出来吃饭不外乎是有点无聊。当然何真知不是无聊的人,她活泼有趣,言语玲珑,虽然有时沉默起来如石头一样,但笑容仍然温暖得象春风。
  我时时同何真知说:“你的笑脸真是所向无敌。”
  她笑着看我:“不是天生的。”
  那当然,我并不相信有人能天生生就这样笑容,温和清晰、充满体谅,就算天生,也不可能保持到三十岁。
  不,不是面具。何真知对朋友从来不戴面具。
  我们在一个小酒馆喝酒,那里的红烧豆腐和辣子鸡是我俩至爱,何况现在正值初春,新鲜马兰头和荠菜十分清口,再加上家酿红酒糟辣炒嫩蕨苗,简直美味之至。我问何真知:“你说我们俩象不象仗剑天涯的落魄流浪客?武侠小说当中可不就是这般场景?”何真知笑着点头,夹一筷蕨苗,吟吟笑道:“好衣美食有来处,皓腕肥来衣带窄。”
  我扑一声笑出声来:“喂,骂人的话,很好听么?”
  她狡黠地笑:“我是奸商,你是苛吏,也不算枉担虚名了。”
  老板小杨笑着走过来:“你们还要酒么?再加点什么菜?”
  我和何真知一起指着他:“奸商!”
  三人大笑。
  笑声中我略略侧头,看到一个男孩子直直地看着我们,我很诧异,索性转过头去,那人倒自自然然地抬头让我看,我一怔,推推何真知:“那人你认识?”何真知转头看过去,也一怔,摇摇头。那人微微一笑,仍然看住我们。
  一定是看两个女子对坐饮酒好奇罢了,年纪这般小,也难怪少见多怪。我和何真知相视一笑。
  桌子上已经摆了四只空啤酒罐,何真知并不是淑女,把啤酒当饮料,我本来嫌它涩,跟她喝得多了,倒觉出有隐隐的甘香回味来,弃了红酒不喝,同她学豪迈。听说啤酒喝多了易长酒肚子,回家便练收腹瑜珈自我安慰。
  说起家,何真知问我:“同租人找到了么?”
  我刚贷款买了套新屋,装修完毕后钱银紧张,便贴招租,想找一个同租人分担按揭。因为十分爱惜新屋子,对同租人要求多多。
  何真知说:“其实……”我知道她要说什么,笑着说:“长贫难顾。”其实不过是一两年的事,因为我甚至不想自己过一两年清苦日子,必得要舒坦些,那就没理由借了朋友的钱来舒坦了。不过若是叶华必定会嘿嘿笑说:“快找户头罢。”
  我看着何真知嘿嘿笑起来。
  她不睬我。这个人精。
  我叹口气:“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只不过希望那人比较爱卫生,生活健康,不带异性朋友回家,长得略齐头平脸些,还有……”何真知笑吟吟打断我:“还有?这已经纯粹是一老姑婆的要求了,你有胆子说还有?”我气结,想一想,好象也的确不太近情理,自己也笑起来。
  她倒想了一想,说:“你那屋子装得不错,连客卫都十分精致,样样俱全,如果租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倒真不放心。这样吧,我替你看看公司里有谁想租房的。”
  我心想,何真知,不若你租了它。不过这个念头方一动便被扼杀,何真知若是想买房一早已买下,她只是愿意住在公司的小宿舍里,而且,相见好相处难,这些年我早割绝了与人过于亲近的欲望。不是没有其他朋友,但何真知算得上是我最珍惜的,最好保持适当的距离方能长久。
  何真知说:“这个周末有一个爬山活动,你去不去?”
  我想也不想地回绝:“不去,我要去看罗见。”
  回到家,觉得有点冷,到底是初春,夜里总是清寒,风象冰水一样慢慢渗进衣服,脱下衣服,手臂是清凉的,起着细细小小的疙瘩。
  打开电视机,刚好是一部戏的尾声,一把男声跌宕起伏地唱:“他早已空了心,对你的深情都看不见”,心里轻轻一震,最近总会因为一句歌词一段对白一个眼神心里那么一震,似有无限感慨涌上来,呆半晌,关了电视上床睡觉。
  夜很黑,慢慢月亮浮上来,似圆镜子晶莹明亮,清清亮亮柳梢头,风一阵一阵,有歌声小小从喉间唱出,稚嫩含糊,唱着唱着,忽然一阵心慌,低头看到自己竟然小小手小小足,我惊骇,尖叫。
  自床上一跃而起,一身冷汗。
  窗外仍然半黑,我叹口气,揉揉脸,春天到了,这会儿真的是春天到了。只要一到春天,我的梦就开始活动。二十几年来,年年如此,美梦噩梦,自初春始,秋末结束。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窗外大片大片田地飞掠而过,青草绿秧分辨不清,树叶倒是见着大片的嫩绿了。我握紧手中的大袋子,都是罗见喜欢的东西,其中有何真知让我带给他的几条烟。
  罗见以前不吸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温柔地想,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每次吸烟都会问:“我吸烟行不行?”每次我都答行,对别人可不这样,只有对罗见,啊,只有对罗见。罗见是独一无二的罗见。
  下了车再转一辆小三轮,十分钟后到目的地,在大门口交上大袋子检查,一边登记。边上走过一行人,其中几个看到我笑着过来打招呼:“一一,是你?来看罗见?”我也笑:“是啊。”一个小警察来让我进候见室,和我打招呼的当中一个拉了他过去说了几句,小警察便笑着,态度客气了几分。
  罗见剃着铁青的头出来,眉梢有点血印,我皱了皱眉头:“你又打架了?”他也皱了皱眉:“你别管这么多。”我悻悻:“才懒得管你。——你要不要东西?不要我管就别要。”罗见看着我:“一一你什么时候才改了这脾气?会嫁不出去的。”我抓起袋子,回头看一眼门外的警察,才没有甩到他脸上。两人都笑了。
  问罗见:“他有没有来看你?”罗见说:“他?我不认识哪个他。”我沉下脸:“他如果有十分不对,你就有十二分,你想想看你是怎么对他的。”他开始不耐烦:“我的事你别管行不行?”我说:“啊,我不管,你真的叫我别管?”罗见冷笑:“你管得了我?还是管得了他?你也就只能管管你自己。”我也冷笑:“那起码我管得了自己,你呢?干吗连自己都管不了?”
  罗见软下来:“你别每次都跟我吵架行不行?我都坐牢了。”我继续冷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家做贼你也做贼,偏偏就你坐牢。”罗见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看了看门外,换一个笑脸:“一一,探监的人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说话。”我倒是一怔,这里到底是监狱,遂闭嘴。罗见转个话题:“有没有带芝麻酥?”罗见最喜欢吃芝麻酥,以前一块一块吃不停,我看着看着胃就开始腻起来,还喜欢吃白糖,一勺一勺净着口吃。
  我点头:“还有糖花生、饼干,还有几条烟,是好烟,有一条是中华。”罗见的眼睛亮起来:“准不是你买的,你舍不得。”我笑:“那倒是真的,买中华给你?我疯了。人家送何真知的,她集起来让我给你。”罗见笑:“我出去以后要谢谢她。”
  罗见笑起来眼眯眯的,只有这个时候带着点天真,我看着他,心里酸酸的。
  时间过去得很快,没有人来叫我,我看了看门外的小警察,他对我笑笑,我再逗留了一会儿,就对罗见说:“我要走了,下回再来看你,记得把东西分给同伴吃,别打架了。”罗见揶揄地看着我笑:“好象你才是老蹲似的。”我有点不舒服,怒视他,他举手投降,忽然犹豫了一下:“一一,我好象看到夏哥。”
  我走在太阳底下,洁净到不染尘土的监狱大院里不少犯人走来走去,灰色的囚衣剌着我的眼睛,有狱警厉声斥喝着。我微微低下头,心里剧烈抽搐,没有办法,每次我都不能平静。
  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看,我转头四顾,只看到几个狱警看了我一眼,有点困惑,然后罗见最后说的“一一,我好象看到夏哥”又在脑子里响起来。
  可是,我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夏为春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怎么可能。走出监狱大门,我吐一口气,自己对自己笑了一笑,夏为春在这里?那真是胡说八道。夏为春嚣张跋扈骄傲,可是怎么都轮不到他到这里。
  除了去看罗见的周末,我一般都睡到午后。认识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恶习,所以没有人在早上打扰我,因此当手机狂响的时候我以为在做梦,过了半天我才从床上翻身起来,怔怔地望着手机,慢慢清醒过来就一肚子怒火,抓起来喝问一声:“谁!”
  那边显然被吓了好大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是程天恩。”我不耐烦:“你打错了!”正要挂,那边急急忙忙地说:“没,没打错,你,你是罗一一吗?”我皱眉想了想,才想起来是房屋中介公司介绍来租房子的人。
  何真知忽然有事回家去了,说是要半个多月,这边中介公司倒介绍了一个挺不错的女孩子,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诸证齐全,我就让她来看看房子。没想到她来得这么早,真后悔没有补一句:上午拒不接待。
  打开门,她正从楼梯走上来,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对我一笑,唇红齿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股天真,此时正微微眯着笑,清丽可人。我心里还带着的一点不快全消失了,人长得美真好啊,不是,还有,青春真好啊。
  很显然她对我亦有好感,粗粗看了一下房子就说:“我愿意住这儿,行吗?”我把租住合同给她看,好感归好感,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
  她笑起来:“我在中介公司看到啦,挺好的啊。可是,如果我哥哥来,可不可以?”我也笑:“不要紧,如果真有男性朋友来玩,事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不过,最好别在客厅呆太久。”要不然我出出入入多麻烦。
  她连忙点头,然后说:“我今天下午还是明天早上搬进来?”我吓一跳,连忙说:“下午,下午,早上我要睡觉。”她看一眼我的睡袍,捂着嘴一下子笑起来,说了一句:“我记得了,周末早上我不会吵到你。”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下午她来的时候一个人搬上来三件大行李,我探头看门外,没有人帮忙,有点奇怪,她看见我张望,不好意思地说:“我哥哥要上班,反正东西也不多。”我点点头,想退回房里,却看到其中一个行李箱上的标签,一怔:“你不是本地人?”她笑着点了一下标签:“是啊,我从这里来。”我心里一动,想问什么,却没有问,转身回房。
  当晚程天恩要请我吃饭,我婉拒,招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太过亲密就不是我的准则,虽然她看上去十分可爱。
  可是她马上又说:“那我们各吃各的?我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地方,而且你也没开伙,如果不介意,带我去一个好地方好不好?”
  我再次承认我对她有好感,要我接受一个我原不打算接受的要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带她去一家面馆。这一家的过桥米线做得特别好,15元一碗,是我吃到过的极品——自然,我没有到云南现场试吃。程天恩惊喜交加,尖叫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面?”我一笑置之,因为我喜欢吃面,可不是因为你喜欢吃。她埋头苦吃,晶莹的汗珠一下子沁出鼻尖,衬着晶莹的皮肤,十分好看。
  一口气吃完半碗,她才停了停,不好意思地对我笑:“我们那边没有这么好吃的过桥米线。”
  我想了想:“你们那里,哦,我记得你们的市长姓夏,是我们这里调过去的。”
  她点了点头:“是啊是啊。”低头吃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前阵子闹了好大事,他儿子抓起来坐牢了。”
  我低下头,咽了一口口水,放松忽然紧绷的脸,想了想问:“为什么?”
  她不在意地摇摇头:“不太清楚啊,大概是贪污什么的吧。”
  心里好象有一点东西慢慢塌下来,胃变得满满的,喉咙很紧,咽不下东西。就象,就象罗见被捕的时候,我心里苦笑,罗见被捕根本是一早便看得到的事情,可是夏为春,怎么会!
  我坐在床上打开电脑,怔怔地望着那个命名为“旧”的文件夹,那里面的东西几百次想删掉,可是删掉了过了几天又从回收站还原,换了好几次电脑,每次都仍然不依不饶地整本转到新电脑,虽然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可是它静静地在每一台电脑里占着一个位置,不动声色。
  我移动鼠标,打开OE,写了一行字:“终于得到他的消息,他和小见,在一起。”点一下“发送”,看它发出去,再看一眼“旧”,关上电脑。
  然后拿起电话,熟极而流的号码拨出去,过一会儿,一个女声亲切地响起来:“对不起,您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内。”我气恼地挂上,死陆鹏。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陆鹏,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夏为春。而这两个人,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相濡以沫,可是,我想,时间是可怕的魔鬼,它偷走了太多的东西,一切都不再是从前,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少年。
  也许,除了陆鹏。
  我躺在床上,月光如水泻进来,窗外深黑如幕,却仿佛有柳树在轻轻摇荡,小小的我坐在树上战战兢兢,陆鹏和夏为春在树底下哈哈大笑,一边伸出手:“一一,不要怕,慢慢下来,我们会拉住你的,不要怕,不要怕。”
  我的眼中,一切都不再清晰。

  第一章
  走进办公室,叶华已经坐在电脑面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我放下包去倒开水,说:“包里有饼干。”他喜吃家制饼干,加了各种干果,还列明不要哪些,十分刁嘴。
  我打开电脑,浏览新闻,忽然叶华对着屏幕哈哈大笑,饼干屑掉了一桌,又看到什么搞笑的了,伸出手招呼我:“快来看快来看。”我不去理会他。过一会儿,我提醒他:“半个小时快到了,你整理一下桌面。”他仍然笑,到门后拿抹布,又叹气:“一天中最美好的半小时又飞也似的消逝。”
  神经病。我忍不住笑,问他:“昨天整理的数字呢?这张分析表你先帮我填上,口径表在这里。”
  叶华嘿嘿笑:“罗一一,你是个笨蛋,为什么要说‘帮我填上’?这本来是需要我填的表,这么一说,我占了老大便宜。”我翻翻白眼,承认错误。他继续教育我:“你应该语气轻快带着笑说,我今天要做归纳汇总了,你那张分析表早上能填好吗?这里有口径表。”
  我悻悻然,这老小子,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叹口气:“叶华,你的确应该去当官。这次竞聘上岗准备得怎么样?”
  他不理我,仍然继续:“对我可以随便一点,可是别人就会认为你不会说话。你……”我低喝一声:“叶华你有完没完?!”他白我一眼:“金玉良言都不听,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我不怒反笑:“我倒是希望年纪活在狗身上,天底下全是苍老的狗,独我青春不败。”他哈哈大笑,笑声中电话响起来,何真知笑吟吟的声音:“一一我回来了,晚上来我家,给你带了点东西。”叶华大声说:“我有没有?”我一手把叶华挡开,说:“别理他,我晚上来。”
  叶华愁眉苦脸:“罗一一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制造。”我白了他一眼:“我还想要何真知这个朋友呢。”
  叶华孩子气起来也真是要命:“我有什么失礼何真知的地方?”我慢悠悠说:“你比她小三岁。”他气得要死:“这也算是失礼?这也算?女大三,抱金砖哪,知不知道?”
  我看他一眼,不理他,过一会他平静下来,笑嘻嘻:“难道你喜欢我?”说完嗖一声冲出去,走廊里传来他快活的笑声。
  我停下手,忍不住笑起来,叶华活泼有趣,人人都喜欢他,但在工作上他办事扎实口角稳重,又深得领导器重,才二十六岁,大家都已经知道他前途不可限量。这次竞聘上岗,他的呼声和实力可说是最高的。
  不过叶华喜欢何真知这件事着实令我头疼。我对何真知说:“我一向主张工作和生活分开,可是因为工作我认识你,又因为工作叶华喜欢你,我怎么分得开,可真是糊涂了。”何真知笑:“叶华还小,很快就没影子了。”我说:“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啊。”何真知笑了笑,眼神有点恍惚。我闭上嘴,何真知一定有她的故事,我不想探问,距离,我早就明白,没有距离就没有朋友。
  何真知问我:“罗见怎么样?”
  我笑:“他又打架,跟他说几百次都没有用,说出来要谢谢你的烟,其实那些烟拿进去他自己也吸不到几根。”笑着有些难过,转头看窗外,又收回目光:“何真知,有时候想想,真失败。”
  何真知看住我:“只要在你心中,罗见是你最好的弟弟,其他的,你根本不必理会,世界上最重要的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什么都想要,不可能。”我苦笑了笑:“罗见有今天,我功不可没。”她也笑:“可是我看到的是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在一个不错的事业单位做事,拿一份稳定的薪水,供着一套漂亮的好房子,兼职收租婆。”
  最后一句令我再苦恼也笑出来:“何真知!”她脆脆应一声:“来,看我收到的礼物。”我笑:“不是送礼物给我的吗?”她回首一笑:“这份礼物你可不稀罕。”她取出一个大袋子,哗哗倒出来,我一看,是全套的户外设备,十分精致厚实,标签上全是英文,拿起一件冲锋衣,针脚细致精美,不用问就知道价值不菲。何真知喜欢户外活动众所皆知,她自己的设备也非同小可,不过比起这一套却还是差了不少。
  我说:“咦,这是什么礼物?生日?你似乎明年才贵庚三十,二十九岁又早已过去。”
  何真知眨眨眼:“三十生日哪有人送重礼,是我谎报了年龄。”
  我大惊:“你冒充二八少女?”
  她无可奈何:“我皮相不老,莫可奈何。”
  我嘿嘿笑:“估计是月色朦胧,灯光黯淡,化妆到位,再加上醇酒醉人。”
  她瞪着眼睛:“谁说的?是我一手拿着棍棒一手举着菜刀,双管齐下才得来的——礼物。”
  失敬失敬,我笑倒在沙发上。笑完了她递给我一盒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你这人有时小资,想必喜欢。”我又笑:“好好的送礼物给我都要损几句,我倒是真相信你索礼物的方式。”她正要修理我,手机倒响了,我仔细看着几个精致的水壶和小药盒,啧啧连声,她向我挥挥手,对着手机说:“好,没关系,你那边安排妥当再过来好了,没关系。”合上手机,我睁大眼看她,她笑吟吟,不语,我继续瞪着她,她仍然狡黠地笑,然后我狂呼一声:“天哪,可怜的叶华彻底没戏。”
  我并不是真的这么关心叶华,这么多年来,我关心的不过是自己。有人说得很对,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就不可能让别人爱自己。我并不是一个聪明人,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一点。
  回到家中,当我听到陆鹏的留言时,好象有很多东西呼的一下窜上心头,拼命压下去,才听到陆鹏最后几句话:“……前几天我忘了给你回电话,你听到留言也不用打过来了,我在内蒙大草原,收不到。不过再过两个月我会回家乡住很长时间,陪我奶奶,到时候再说。”
  我看着窗外,啊,陆鹏要回来了,他走了十六年,间中虽然回来过,不过是一两天,可是这回他说要回来长住了。
  十六年前他走的时候,我们都才是韶华少年,唇红齿白,天真灿烂,可是现在,我和夏为春已经是满心疮痍,一身伤痕,也许陆鹏仍然是以前的爽朗阳光,可是只会越发衬得我们不堪目睹。
  我打开电脑,打开OE,慢慢输进一行字:“鹏,要回来了。他,终于要回来了。”看着它发送出去,再写几个字:“我不知道他回来之后,我在他面前,还是不是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那个在我心中一直如同兄长一般可以让我无拘无忌的陆鹏。
  我仿佛听到自己细细尖尖的声音在叫:“奶奶——,有个黑小子进来了,奶奶——”奶奶三脚并作两步走出来,一看就笑吟吟地说:“哎呀是小鹏,快来快来。”一边马上回屋去拿西瓜,我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葡萄,两只眼睛防备地盯着他,他极黑、高且瘦,眼睛极亮,笑嘻嘻同我做个鬼脸,我扁扁嘴,丑怪。他于是说:“你叫罗一一。罚抄写的时候一定很好写。”本来不想理他,想想又说:“你才罚抄写,再说我们老师不罚抄名字。”他蹲在我面前:“真的不罚抄名字?那太好了,我叫陆鹏,我们以后是同班同学。”我不理他,可是他的笑容真好,我又忍不住问:“是大鹏鸟的鹏吗?很多笔划。”他点头:“就是的,所以我最怕罚抄写。”
  我笑起来:“你读书很没用吗?”他又做个鬼脸:“我可不喜欢读书了。”
  奶奶走出来,笑着说:“啊哟,你们这就认识了。一一,小鹏是——”我拍着手说:“我知道了,是陆奶奶的孙子,从新疆回来读书,比我大两岁,和我同班。”奶奶宠怜地看着我:“嗯,一一真聪明,以后小鹏是哥哥,要听哥哥的话。”我看看他:“我才不听。”陆鹏笑嘻嘻:“那我听你的话好了。”我说:“我都不听你的话,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陆鹏拉着我的手:“因为你是妹妹啊。”我有点高兴,就说:“我还有个弟弟叫罗见,不过你不许听他的话。”他连连点头:“好,我就听你一个人的。”我同他诉苦:“罗见是我叔叔的儿子,可坏了,老是欺负我。以后你要帮我。”奶奶在一边看,笑着说:“好啦好啦,两个人都过来吃西瓜。”
  那年我刚要上小学二年级,奶奶的好朋友陆奶奶的孙子陆鹏转学到我班上,当时转学到班上的同学有两个,另一个是夏为春。
  我永远都记得夏为春和陆鹏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朝阳从教室的大窗户照进来,照在两个穿白衬衫的小少年脸上、身上,一个高瘦且黑,一个矮瘦却白,但一样有一股飞扬的神采,隐隐的骄傲。
  夏为春,多了一份极惊人的英俊,凌越众人,过目难忘。自小而大,我以后再也没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
  他成为我的同桌。
  我同陆鹏抱怨:“我要跟你同桌。”陆鹏说:“夏为春不好吗?”我说:“总是有女同学站在桌子前面跟他说话,我每次都要等好一会儿才可以坐到自己位子上。”我坐在靠墙的位子,必须经过夏为春的位子才能进去,可是找夏为春说话的女同学挡在那里,非得到上课铃声响了才走开。陆鹏劝我:“可是一一,你不是要入少先队了吗?如果因为这样要换位子,老师会不高兴的。”我叹口气:“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知道是真的,说说那可不只是说说,我对夏为春可不客气,桌子上划了三八线,胳膊肘下压了圆规,圆规尖头对住三八线,夏为春一不小心就撞到圆规针尖上,时时听到他倒吸一口气,怒目相视。我肚子里可痛快了,表面上半眼都不看过去。本来还怕夏为春告状,可是夏为春十分硬气,到后来不小心被扎了也只是吸一口气,连怒目都没有了。再后来他一下课便跑到教室外面,直到上课才坐回位子。
  而那个时候,刚开始是因为同为转学生,后来因为性格相投,陆鹏和夏为春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学五年,我们是著名的三人行。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日子,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过那样真正的纯粹的快乐,或者,永不再有。
  月色慢慢地淡去,天际开始有亮光,我怔怔地望着窗外,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睡。

  第二章
  第二天是周末,我不需要去看罗见,可是很早便起了床,洗刷完打开门正看到程天恩轻手轻脚地用微波炉煮牛奶,她看到我咦了一声:“这么早,一一姐。”我看了看她的面包问:“你不煎蛋?”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头:“我忘了买鸡蛋了。”我打开壁橱,说:“这里有。”
  程天恩高兴地说:“谢谢一一姐,我给你煎两个好吗?”我顿了顿:“不用了,我出去吃。”在门口穿鞋子时不经意抬头看到程天恩有点发怔的神色,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谢谢你程天恩,不过我要去一位朋友家陪她吃早饭。”她才如释重负,我倒是怔了怔,我给她的印象这么严肃么?真是糟糕。
  可是顾不了太多,打了车直奔东边老城区,从一条老弄堂转进去,弄堂的前后已经都是高楼,但后进仍然有几十间拥有大院的老青瓦房,数进去第九间,红漆铁门已经剥落了好些,门轴却仍然灵活,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院子里几个人抬起头来,一个阿姨便笑着唤:“陆奶奶,你家囡囡来了。”
  我不禁微笑,是,我还是陆奶奶的囡囡。笑着招呼熟识的他们,一边推开当中的门,敞亮清洁的厅子里,陆奶奶正弯着腰在捞粥,抬头看着我:“囡囡来吃早饭。”我走过去把手中的油条放在桌上,拿过她手里的勺子,赶她坐到籐椅上,先捞出三个带壳白煮蛋放在空碗里,冲点自来水在里面,先放着,再取一个空碗,倒点酱酒,然后把白煮蛋从自来水里取出来,快手快脚剥好放到酱油碗里夹碎,再盛两碗白粥,笑嘻嘻说:“吃饭罗。”
  陆奶奶也笑嘻嘻说:“吃饭罗。”两人哈哈地笑。
  等到陆奶奶吃完最后一口,酱油碗里的鸡蛋还剩一小半,我再舀点白粥进去和匀了,呼啦啦吃完,最后用自来水冲净碗筷。陆奶奶指指我的嘴,我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转一个圈,做个鬼脸,陆奶奶便开心地笑起来。
  然后我们就去后院晒太阳。
  陆奶奶坐在圈椅里,我坐在矮矮的小椅子上,靠着陆奶奶的腿。陆奶奶熨贴的、半旧而洁净的衣裳轻轻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边放着一本线装书,这个时候不看,却一定是在看着我和院子里的花,慈祥而优雅。
  温暖而放松的坐在太阳底下。每隔两个星期,我一定要到这里陪陆奶奶吃早饭,这么多年来,这始终是我觉得最好吃的一顿饭。
  太阳慢慢移到我脸上,我唔一声,转过脸压到陆奶奶腿上,陆奶奶的身上全无老人的气味,洗衣皂的味道清新而洁净。陆奶奶拍拍我的头,含笑说:“懒囡囡没睡醒?”我懒懒地说:“才不是,人家老了,晒太阳会出雀斑皱纹的。”陆奶奶噢了好长一声,可以想见她点着头的样子:“是这样啊。”
  我笑出来,仰起头看她:“可是太阳晒到脸上是不好嘛。陆奶奶,我听陆鹏说他要回来了?”
  陆奶奶笑:“那个野小子,忽然说要回来陪我,唉,管他呢,回来看看我就够啦。难道还要小孩子们都守在身边不成?”
  我喃喃地说:“可是陆奶奶,你不想陆鹏吗?”
  陆奶奶叹一口气:“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陆鹏的爸爸,陆鹏的妈妈,可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啊,对不对?不过我还有囡囡在身边呢,一个囡囡就抵得过他们仨个了。”她笑着用手拉拉我的头发。
  我伏下脸:“不对,囡囡是最不听话最坏的孩子,连十分之一个陆鹏也抵不上。”
  陆奶奶扳起我的脸,非常非常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囡囡,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陆奶奶知道,你的奶奶也知道。”
  奶奶也知道么?我望着天空,在心里轻轻地问,奶奶,你知道么?你还当我是好孩子么?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你?对不起啊奶奶,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已经是个乖孩子了,你原谅我罢。
  我埋首陆奶奶膝上,泪水慢慢洇湿了陆奶奶的棉裤。
  背仍然是暖的,阳光透过初春厚厚的毛衣暖暖包裹着我,我模模糊糊地想,任多少泪水也会被这阳光慢慢晒干,但那个泪迹如果不马上洗去,总会泱黄了那一块布,再也退不去。许多的事情就象这一块块泪迹,斑斑驳驳,错错落落。我抬起头,陆奶奶微微眯着眼,低着头,陆奶奶究竟也是老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有粗大的筋脉突出,纵横交错,深色的老人斑遍布。陆鹏,你也知道陆奶奶老了,所以才说要回来陪奶奶是吧,可是我的奶奶,我再也陪不了她。
  我轻轻站起来,陆奶奶一惊,抬起头,笑着:“囡囡要走了?”我点头,说:“陆奶奶,我下次再来。”陆奶奶笑,点头,摸一下我的手:“乖囡囡,笑一个,陆奶奶喜欢看到囡囡笑的样子。”
  我于是笑,看到她的白发,忽然说:“陆奶奶,我去拿梳子帮你梳头。”
  陆奶奶很高兴,我从梳妆匣里取出梳子,站在她身后拆开她的头发,慢慢轻轻地梳顺,一遍一遍地梳,陆奶奶的头发还是不少,白色的柔顺地归到脑后,刚刚可以梳一个小小的髻,陆奶奶满足地叹气:“囡囡的手最巧,我最喜欢让囡囡梳头。”我微笑,这个是真的,我双手绵软有肉,手势轻巧,以前奶奶也最喜欢让我梳头,她总嫌姑姑婶婶梳得不舒服,可是以前,我不肯帮奶奶梳头,总是不耐烦。奶奶最享受的时候也不过是我站在奶奶身后帮她一遍遍慢慢梳头,罗见坐在奶奶面前说说笑笑地帮她洗脚,可是,罗见隔几天便高高兴兴帮奶奶洗脚,我却是隔好几个月才帮奶奶梳一次头。
  甚至,甚至奶奶临终的头发,也不是我梳的。我看到婶婶梳的头发从奶奶帽沿散了几缕下来,去拿梳子,姑姑说:不能再动了,奶奶身体已经僵掉,你再去动奶奶,颈骨会折断,算了。我惘然地看着床上的奶奶,奶奶微张着嘴,含着一小块银子,好象在说:一一,你听话啊。手中的梳子扑的掉到地上,身边所有人的哭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婶婶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人铁石心肠,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然后是啪清脆一声,罗见低声吼:“你闭嘴!”尖叫声响起来,夹着姑姑和二叔的怒骂和劝解,我听着听着,望着奶奶,在心里轻轻地问她:奶奶,我是不是真的和我妈妈一模一样?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我慢慢地梳拢陆奶奶的白发,握在左手,右手顺着发势圈上两圈,再用发网紧紧扣上,边上别几颗夹子,看了看,手指抿了抿发脚,放好梳子,拿了镜子给陆奶奶看。陆奶奶笑着笑着,说:“丫头和小子就是不一样,囡囡这个丫头又是数一数二的不一样。”
  我说:“我走了啊,陆奶奶保重身体。”关上门,我走到阳光晒不到的楼边慢慢地走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喜欢走在太阳底下。阳光那么刺目,浑身燥热难当,我愿意隔着那条分界线在阴地里淡淡看着阳光在身边飞舞。除了陪陆奶奶晒太阳的时候。
  可是陆奶奶真的很老了,我不知道还能陪她晒几回太阳,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章
  叶华把两份档案放到我面前,说:“这两个公司归我们。”我头也不抬地笑:“好大的口气,我们几时发了大财?”他右手虚击一拳:“我还没放在眼里呢。”
  了不起。我笑盈盈支着下巴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青春真好啊。”他一下子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罗一一,罗奶奶?”我哈一声,抓起笔就扔过去,他轻轻巧巧地侧身接住,抱怨:“女人!”我理直气壮:“对于女人来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理所当然的事。女人可以自嘲老了,别人,尤其是男人只应该追着捧着夸她年青,否则,活该被打死。”他嘲笑:“罗一一准则?”我伸出食指摇动:“所、有、的、女、人。你不信也没关系,你得罪我无所谓,如果是何真知,眼角轻轻一带,你就买块豆腐撞死算了吧。”
  他马上吃瘪,整张脸只剩下眼睛骨碌碌地转,我忍住笑,忍不住说话:“何真知真是个法宝。”抓起那两份档案看,微微一怔。
  叶华说:“我们今天先去这一家,怎么样?”我低头翻开档案,说:“无所谓。”他拿起电话:“那我打电话安排车子了,你看档案吧,我看过了。”他是主审,材料由他安排,自然早我一步看过,不过这批企业是这个月的计划,我们整组人早都全部准备过,现在只需要再细看一遍。可是我仍然抱怨:“你也该给我多点时间。”他笑:“不是,本来我们明天才开始,今天一起看档案的,但办公室的车子从后天起排不出来了,这两家公司比较远,时间又紧,就委屈你啦。”我说:“那你得表示一下歉意。”叶华笑:“好啦,请你吃晚饭。”我不放过他:“是不是要叫上何真知?”
  他抄起档案卷啪一声打在我头上,愤怒地说:“王八蛋罗一一,你不给我制造机会还风言风语!”
  我哈哈大笑,但一眼看到档案上的名字就笑不下去了。
  等我们到达目的地我已经仔细看完整份档案,车子停下,公司办公室负责人笑容满面地站在大门口与我们一一握手,叶华自如地和他们谈笑,我也笑着寒喧,心里并不是没有不耐烦的,可是我相信脸上的笑容一定也十分自如。他们未必真欢迎我们审计,都是表面功夫罢了,可还是需要滴水不漏。我抽空看着叶华游刃有余从容有度的样子,不得不叹息任何一方面都需要天才。
  我们被迎进一间布置好的小会议厅,空调和水果早就准备好,我们取出材料目录的时候,门外就走进来几位头头。
  叶华笑着招呼他们,我也一个个微笑着打招呼:“舒经理、林主任。”然后我看着面前的人:“罗总。”
  他看着我,微微怔道:“原来你是副审。”
  我不语,转过脸笑着对叶华说:“我去财务室拿资料,顺便让他们把电脑拿过来。”
  叶华说:“谢谢啊一一。”笑着眨了眨眼,和他们递烟。我转身跟着财务经理出去。
  手提电脑和网络线早就准备好,我按着目录同工作人员拿资料,一边翻查,一边说笑,财务室人来人往,忽然有人叫我:“罗一一?”我抬头,呆了一呆:“赵义?”可不就是赵义和气的脸,我笑起来:“你在这里做事?”他笑:“是啊,领导来视查业务?”带着几分调侃但一点也不显轻浮,赵义原本就是温厚的人。我虚踢一脚,笑道:“好久不见啦,千红怎么样?还在家带孩子吗?”赵义说:“找到工作啦,在车间里做,孩子早送幼儿园了。”我大吃一惊:“有那么大了?”赵义笑:“你以为呢,罗一一,你自己都说很久不见了。”
  我捧着资料走到会议室,只有叶华和林主任在聊,林主任看到我进去,说:“那不耽误你们工作了,有事情叫我们就是。”叶华走过来帮我捧东西,一边说:“好的,麻烦你们了。”
  我和林主任错身而过,他对我笑笑,说:“一一。”
  叶华看他走出去,对我笑了笑:“原来你认识罗总啊。”我也笑:“我忘了申请回避。”叶华说:“这次只是自查,下次正式就需要回避了。不过?”我答他:“在血缘上,他是我二叔。”叶华看我一眼,不再说话,联上电脑开始看。
  我不是忘了申请回避,我是故意来看看他的资产和公司运营。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下班铃响的时候林主任来请我们去吃饭。饭桌上仍然是杯起杯落,热闹喧哗,我淡淡地喝酒吃菜,偶尔说几句话,桌面上几个人都十分懂看眼色,看到林主任替我挡了几杯酒,就不再与我起哄,叶华酒量非常好,不过十分滑头,到后来喝得脸红红的倒是他们一帮人。
  酒足饭饱之后的他们去休息室休息,叶华和我站在走廊上吹风。叶华说:“今天你不太一样。”我笑了笑,不想回答,凉凉的初春的风吹着喝过酒后微热的脸,非常舒服,我仰起头,看着蓝天白云,说:“你知道西藏的蓝天白云是怎么样的吗?清澈。”叶华笑着说:“罗一一你做梦,你这种人,西藏都养活得了你?”
  这时候林主任走过来,对我说:“一一,罗总请你过去一下。”
  我不动,他看着我,轻声说:“他到底是你二叔。”我看一眼叶华,他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我,扬了扬眉,想想,随林主任走过去。
  豪华的办公室十分宽敞,一列沙发排在门的左侧,他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的相架,看到我进去,站起来说:“一一,坐。”
  我靠在办公桌前,不动,四下打量。
  他叹口气,也站在那里,半晌,说:“一一,你最近还好吧?”我看着他。
  他说:“有空到我家来玩,罗识老是说很久没见到姐姐了。”我淡淡笑了笑。
  他犹豫一下,说:“罗见……他,好不好?”
  我说:“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摇头:“他不肯见我。”
  我笑了笑:“怎么,不是应该他哭着求着要见你吗?一个罪犯居然还有资格要见谁不见谁?这样的阔爸爸都不见,罗见他真是疯了。”
  他脸色微微发白:“一一,我知道我对不起罗见,可是后来你也看到了,我弥补过,也努力过。”
  我打断他:“是,你的努力非常见效,终于成功送他进了监狱,令你不再蒙羞。”
  他看我:“我也不想,可是,一一你也不是不知道,罗见,他再不受教训,他没得救了!”
  我冷笑:“没得救?谁种的因?”
  他忍耐,终于忍不住:“罗一一,如果不是你带着他到处——,他怎么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心中一痛,掩饰住,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始乱终弃,如果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如果你肯给他一个家,罗总经理,如果不是因此他有父母等于没父母,从小孤零零被扔在别人家没人教没人管,他会跟着我这个没爹没娘没家教的堂姐到处鬼混?”
  他颓然坐下,怔怔地抬头看着我,过半天,说:“一一,对不起。”
  我笑起来:“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因为答应过我父亲照顾我没有做到?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弃置不理的人,会照顾侄女?我父亲的眼光一直不好,那是我的命。我可从来没怪过你。可是罗见是你亲生儿子,你为什么不能发发善心?十几万嘛,你有几百个十几万,要因为他拿了你家里十几万让他坐牢?罗识一辆专车都不止十几万吧?”
  他看着我:“一一,罗识也是你的弟弟。”
  我冷笑:“我只知道,罗见是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他和我一样都是孤儿,不象罗识父母双全,宠爱疼溺,应有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只好做社会的渣滓。”
  他咬牙忍耐,半天才说:“你怎么说我都不能怪你,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好好待罗见,没有好好照顾你。到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我只想在以后好好地为你们做些什么,我希望你告诉罗见,我不希求他原谅我,但是,求他以后好好做人、做事,我会尽全力支持他,帮他,他和罗识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
  我盯着他,冷漠地说:“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去和他说。如果罗总经理没有什么要训斥的,我出去了。”
  我大步走出门,回身关门的时候看到他低头看手中相架,右手上一道刀疤触入眼中。
  那是罗见砍的。我心中掠过一阵凌厉的愤恨,还有,悲哀。
  我坐在会议室里继续读资料,记录。心里却象有一团火跳跃不止,这时候的罗见在干什么?是种地?还是做手工?我低低叹息一声,看着面前的字却记不进脑子里,只好呆呆地看着叶华忙碌地翻记。
  叶华喝水,看到我,笑了笑:“是不是挺累的?你放那里吧,我这边快做好了,待会儿帮你做。”我看着手中的笔,说:“叶华,你什么时候升职?我真有点担心你升了职,不再和我搭档的话,我就惨了。”他扬眉:“你也知道啊?所以你要好好检讨一下历年来你对我的态度,唉,人啊,是不是一定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贵?”我被他逗笑起来,看着他,说:“叶华,祝你前途无量。”他笑笑:“你又志不在此,不必说得类似伤感。”
  我说:“叶华,希望你记得我们曾经这么友好,以后,以后的以后,以后的以后的以后,罩着我。”
  他高高扬起眉,很干脆地说:“好,我罩着你。”
  我凝视他,也只有这么年轻吧,虽然也沉稳,还是偶尔会露出自信自负的得意,可是由叶华做出来这点狂态,并不讨厌。
  叶华突然说:“刚才,你的样子真是,太不象你。”我一怔,他解释:“就是林主任请你去罗总办公室的时候,你一扬眉,那股眼神、表情,非常的……”他想了一想,说:“桀骜不驯。是,就是这个词,哗,从来没看到过你居然有这种表情。”
  我微笑,心里说,你永远都想不到我曾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四章  
  从酒店出来夜色已深,办公室车子送我到小区门口,同叶华和司机挥挥手,我慢慢往家走。
  圆圆的月亮挂在柳梢,几颗星子静静眨眼,春天的风带着特有的清冷和花草香吹过来,楼房之间的花圃草地已满是绿意和点点彩色,几乎每个窗户里都亮透了暖暖的灯光,我仰头看着,想着里面或者的嘻笑温暖和饭桌上的团圆电视机前的家人闲谈,微微地笑着,坐在花圃边的秋千上轻轻摇荡。
  真喜欢这样的感觉,真是喜欢。特别是喝了点酒的时候,微微醺着,微微笑着,想着、向往着将来会有的也是这样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做一桌子菜,嘻嘻哈哈地围在一起吃,吃完了一起坐到厅子的电视前,指点着电视里的人。一家人。那样温暖安平喜乐。
  罗见曾经笑话我:“这样吧,我马上结婚,你来做我们家的管家,也一样。何和,你喜不喜欢和罗一一一起住?”那个时候的罗见刚刚认识何和,漂亮温顺的何和,罗见最爱的女孩子,他就老是提结婚,喜孜孜的样子,何和羞羞的,低低说:我喜欢姐姐同我们住一起的。我一脚踢过去:“你去死吧,想让我嫁不出去?”罗见笑嘻嘻:“那么你快出去找男朋友呀。”他抱着何和作势亲嘴,斜着眼嘻皮笑脸看住我,我微笑着不动声色也看住他,于是他暴笑起来,何和早就挣开到一边,也撑不住笑,我于是斜斜倚墙,一手拈烟,作艳女款:“你请得起这样的管家吗?”
  那时罗见才22岁,何和19岁,一个高大清俊,一个娇小柔美,两人站在一起,也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我眼中微微有点濡湿,那时候罗见跟我说,很困惑地说:“一一,何和家里人不喜欢我。怎么办?”可是何和非常非常喜欢罗见。我于是问何和:“你为什么喜欢罗见?”何和眨着眼轻声说:“罗见真的对我好。”可惜什么叫做“好”,每个人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我去找何和的父母,他们说:“对不起,我们何和跟你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不一样,天上的云怎么会和地上的泥是一样的呢?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医院里的小会计,可是旧日声名依然一查便知,罗氏姐弟被至亲都当作是污点,特别是罗见。别人都说罗一一虽然也是一个混混,但天资实在聪慧,在和那帮恶霸鬼混的同时仍然有优秀的学习成绩,仍然顺利考上大学,顺利分配工作,可是罗见却一事无成,职高混得一纸结业,四处打工赌钱为生。而且,罗见的斑斑劣行令生身父亲都深以为耻,再不理睬,谁会由得自己掌心肉一般的娇女和他在一起?
  可是何和,何和说:“不,我一定要和罗见在一起。”可爱的何和。
  我摇摇头,仰着的脸上有一丝凉意,该死的酒。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一一姐?”我匆忙用衣袖掠过脸庞,转头看着小路上走过来的人,是程天恩,还有一个男子。程天恩活泼地笑着说:“一一姐,这是我哥,程天舒。他老说很忙很忙,终于有空来看我了。”月光下的程天舒长身颀立,挺拔英俊,眉目却似曾相识,我一怔,他伸出手来:“罗小姐,你好。天恩给你添麻烦了。”我皱眉想了想,却想不出在哪见过,有点困惑,程天恩叫我:“一一姐?”我醒过神来,看到程天舒伸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伸出手:“你好。”转头看一眼程天恩正嘻嘻地笑,忽然醒悟过来,这可不是同程天恩相像么?忍不住也笑起来。真够糊涂的。
  程天舒忽然笑了笑:“罗小姐,我好象在哪见过你。”
  我倒笑了:“这有可能,我的工作经常跑各个公司,你是做什么的?”
  他正要说话,程天恩攀着他的肩笑嘻嘻伸过头来:“我哥是狱警,就在咱们市郊的劳改农场工作,专门负责打那些劳改犯人,哈哈哈。”
  我心里一震,估计脸色也变了,可是天黑,他们没有查觉,只是程天舒轻轻打了一下程天恩的头:“跟你说过不要乱说话,哪有这种事。你这个臭丫头!”声音语气都是爱宠的,程天恩缩了缩头,仍然笑嘻嘻,抱着哥哥的手臂对我说:“一一姐也跑农场么?”
  我闭一闭眼,说:“劳改农场也属于注册公司,当然也去过。”
  程天舒轻轻噫了一声:“记起来了,那次联谊的篮球赛,你是组委会负责人之一,所以我记得你,不过我只是打篮球的,你肯定不记得了。”
  我笑了笑:“可能。”去过那么多次,被见到了也是寻常事。我看一眼程天恩,缩回想说的话,这真是个幸运的女孩,想必在家中也是掌中珠。
  我想我的性格是有了很大的变化。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马上吊儿朗当和盘托出再恶意讽剌,看着他们下不了台,然后冷冷地笑几声,带着幸灾乐祸。
  程天恩把她哥哥送走后我已经坐在家里沏了茶在喝,酒意已经有点消散,顶讨厌的应酬仍然不能避免,真是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烦恼。
  但是。我禁止自己抱怨,能得到今天的生活,不能再抱怨了,就算我是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是应该感谢上天给我机会,虽然这机会也并不是太过光明。
  想起叶华时不时会问我怎么认识何真知的,不禁苦笑,我的回答是瞪着眼睛说:“男孩子不要太八卦。”他嗤之以鼻:“干吗跟踩了尾巴似的。”我说:“我只有尾骨,没有尾巴。”
  怎么认识何真知的?何真知见到我最悲愤的一幕。
  那个时候,我被逼到了尽头,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里,代院长冷冷说:“庙小菩萨大,这个医院看来还真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我颤抖着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屑地笑,把手边的单子扔到桌上,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是你两个月来弄错的单子和结算错误报告,医院决定给你处分,损失的钱从你工资里扣。如果你再这么粗心不负责,我也没有办法了。”嘴角微挑,带着冷冷的讥诮。我浑身发抖,睁大眼看着那些单子和报告,那都是些什么?我在这里做了三年,三年来从来没出过一分钱的差错,三个月前说是工作协调把我调到门诊部,这两个月的结算和医院单子就莫名其妙地一再出错,可是我当时核对再三,根本就没有错!
  我辩解:“不对的,我根本就没有弄错过。”他不语,只闭着嘴冷漠地看着我,然后说:“你可以出去了。”我僵立着,定定看着他,他走过来开门,站在门边等我出去,我慢慢走过他身边,他忽然低声笑了笑,淡淡道:“要替天行道,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罗一一,你别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
  我霍然回头,他笃定地看着我,意态悠然。如灵光一闪,一下子全部明白了。管食堂帐的同事产假。让我兼管食堂帐。帐面上的大笔不明进出。医院正建的新大楼。正副院长被拘留。我被调离办公室。
  他们,他们以为是我!我的底细?当初放心让我兼管食堂帐也是因为知道我的底细,知道我本不是个正人君子,不会有专业操守,黑白对我没有意义吧?
  我倒是真的没有去理会这些,关我什么事?能有几个地方是清白的,我管这种闲事做什么。
  可是我真糊涂,我也真荣幸,居然会被当作是替天行道的人。我象吗?我从头到脚看自己,没有一个角落象。
  他仍然讥诮地看我,眼中全部是戏弄。我忽然笑了,真有趣。我笑得弯下腰,真是太有趣了。我该怎么说,怎么做呢?毕恭毕敬地说:“是,我以后会仔细。”有用吗?我会“一直错下去,失职下去”,直至院方忍无可忍,我毫无背景,他们也不必再忍。
  我一直笑,一直笑,走到办公桌前抓起那堆单子看着笑,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笑,然后狠狠撕碎,一把摔在他的脸上,纸片飞舞,我笑着说:“这真象墓碑上的纸钱是不是?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你的?我看我一定比你活得长,这把纸钱就奉送给你了,好好享用。”然后我逼近他,仍然笑嘻嘻地低声说:“不是知道我的底细吗,还敢耍我?信不信我让我的哥们毁了你?或者,毁了你儿子?”他看着我,呆住了,脸色大变。
  我仍然笑着,笑声冰冷,大声说:“别以为穿了白衣服自己就是天使,你这种人脏到七窍心脏流的都是黑血!你没有办法?不用谦虚,你太有办法了。不过没关系,老子不干了,你?你给老子当心点!”我恶狠狠盯着他看,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扬长而去,临走前看到一个女子诧异地站在门边。那一番话估计她全部听见。
  她就是何真知。
  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脑子冒出一句荒唐的话:“我不做流氓很多年。”悲愤到极点的心里也忍不住一懈,禁不住自嘲:瞧,为什么不当流氓,当流氓还能做院长心腹呢,至不济,他们是金镶玉,我是烂缸瓦,怎么也得忌着我不是?
  可是,可是我要听话啊。奶奶已经被我气死了,那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已经被我气死啦,她临终前说:一一,你要听话啊。
  我怔怔看着路口车水马龙,仿佛看到小小自己蹒跚学步,小小自己小步小步走着,仰起头:“奶奶,奶奶,我要吃棒棒糖。”我也曾是那样的玉雪孩儿,是奶奶怀中的瑰宝。
  车喇叭响起来,我一惊,看到一个小小孩童指着这边小店叫着什么,已经走到街当中,正有车子疾驰过来,对街有人惊呼,我脑子一空,身子已经冲出去,右手拦腰抱起孩子,一个打滚,车子擦身而过,只觉左臂一阵剧痛。
  接着是一阵忙乱,孩子被一个老妇接走,惊痛失色,随即一迭连声问我:“小姐你怎么样?手怎么样?”司机下车一边解释一边连连道歉,旁观者越来越多,七嘴八舌不晓得说些什么,而我的手臂被擦破一大块皮,大颗血珠从发白的皮下一颗颗渗出来,很快连成大片滴在地上,有人叫:“快去医院,医院就在边上。”我下意识活动一下手和脚,根据以往的经验,没伤着骨头,忽然笑了笑,只是皮外伤,不过可能破相。这时一张有点熟悉的女子的脸伸过来,手扶住我:“罗一一,我陪你去医院。”
  我百忙中看了她一眼,倒马上认出就是院长门外的女子,我干脆地说:“不去,我怕他们下毒。”她一怔,脸上现出笑容,对司机说:“麻烦你,我们马上去另一家医院。”司机张口结舌,倒是迅速启动车子。那女子撕下裙幅熟练地扎住我的手臂,笑着说:“这下可以走了罢?”
  是那样认识的何真知。从此成为朋友。

  第五章  
  门咯的一响,程天恩笑嘻嘻地进来。我回过神,低头喝茶,她探头说:“怎么不开电视啊?”我笑了笑:“刚坐下喝点浓茶。”她跑过去打开冰箱拿了杯果汁,说:“一一姐,晚上喝浓茶会睡不着的。”我说:“没有办法,刚刚喝了点酒,挺上头的,喝点浓茶解一下。”她跑过来:“我看到有醒酒茶卖的,那个比较好哦。”我倒笑起来:“不用啦,我又不会天天喝酒,弄得跟酒鬼似的多夸张。”
  程天恩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倒是。一一姐,你说我哥帅不帅?”这小妮子转话题倒是挺快。和她相处久了,觉得这小女孩单纯可爱,比同龄的女孩子多几分娇憨,却也多几分懂事,不禁暗暗庆幸找到这样一个好同伴,便也经常说说笑笑,说实话比之从前习惯的清冷来真有点温暖的感觉。
  我侧头看着她:“很帅。而且跟你很象。”
  程天恩拍手笑起来:“是啊是啊,我们俩长得可象了。小时候人家都以为我哥是我姐姐,冬天的时候戴上帽子就十足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逗他,叫他小姑娘。后来呀,他死活都不肯戴帽子,还故意把头发剃成板寸。那时候我最爱捉弄他的就是偷偷从后面给他戴上帽子,把他气得要命。”
  我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想想也忍不住笑起来。程天恩做个鬼脸:“有一次我生病,病得挺厉害,大家都急得很,我就借机非要哥哥戴帽子给我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自己乖乖戴上帽子,坐在我床面前,愁眉苦脸的,好笑得要命。”
  “再后来,他长大啦,眉毛越长越粗,嘴也越长越大,脸也越来越方,戴上帽子也不象姑娘了。现在就是‘帅’!”她眉飞色舞地形容。
  我笑盈盈看着她漂亮的眉目飞扬着,舞动着,最后下一个结论:“我觉得所有的明星都不如我哥长得帅!”
  我扑一声呛了一嗓子茶水,又笑又咳。程天恩冲过来把我手上的茶杯拿开,替我拍背,一边说:“一一姐你不相信我也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嘛。”我越发笑不可抑,咳得不得了,一把推开她:“远点,让我咳好了再说话。”
  半晌我才停住咳,看着她挤眉弄眼地喝果汁,忍不住又笑:“我发现了,你夸你哥小时候长得漂亮,又说你们俩长得象,敢情是绕着弯子夸自己漂亮呢是吧?”她哈一声,凑过脸来:“一一姐觉得我不漂亮么?”
  这张眉黑睫长、唇红齿白清丽的脸,谁能说它不漂亮?我轻轻打一下她的头:“谁都知道你长得漂亮,可这得归功你父母,你还能有什么成就不成?”程天恩嘻嘻一笑:“就是啊。可我爸妈也得归功于他们爸妈不是?那多麻烦,干脆就归功给自己得了。瞧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我也保存得多好哇。”她揉揉自己的脸,拍拍自己的胳膊,还拉拉自己的头发,转一个身:“这质量多好啊。”
  我揶揄:“有没有通过ISO2002质量认证体系?”她睁大眼:“是ISO3002才对。”
  两人笑成一堆。
  被她一通搅,原本因着白天的事和酒意激起的低沉情绪恢复如常。我在OE上写:“同住的女孩十分可人,惜乎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青春时光。但是后悔不能挽回的事多想无益,现在我总算已经学会告诉自己平淡些,再平淡些,然后平静。”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圆月清明,对自己笑了笑,闭目睡去。
  似有梦境依稀仿佛,我太累了,迷迷糊糊听到有轻轻歌声自耳畔绕来,皱皱眉,对自己说,做梦呢,好好睡罢。身子有些冷,裹紧了被子,歌声仍然轻轻盘旋,却看不清一切。
  第二天上班频频打呵欠,叶华好笑地看着我:“又没睡好?女人要保养啊——”在我扔出笔之前躲得远远:“你也太霸道了吧?什么话都只能你自己说,别人提也提不得,这么凶的女人,真过份!”我恶狠狠:“昨天你要是帮我代掉那几杯酒,我就不会睡不好了。”他简直要叫撞天屈:“小姐,我好象记得那几杯酒是你自己要喝的。”我说:“你就不能挡住我吗?”他气得说不出话,作势抖着手指着我:“你你你,你这个恶女!”
  我看也不看他:“今天什么时候出发去另一家?”叶华说:“今天我们去税务局帮忙找补充资料。”我一怔:“什么?”叶华扮一个鬼脸:“我们属于流动人工,无偿借用。”神经病,我翻翻白眼:“那也是指的我,叶华你指日飞升,哪敢用流动人工亵渎你。”他大笑:“对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放心,我说过罩着你。”我终于成功把一支钢笔扔到他身上,笑嘻嘻道:“我可没说你得道,只不过说你飞升,也即是升天罢了。”轻轻哼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个娃,背后还跟着一只大黄狗呀,噫呀噫得儿喂。”叶华脸上有点哭笑不得,随即叹口气:“罗一一,上班时间不要这么活泼可爱随时随地唱情歌行不行?”
  我哈哈大笑,马上又板起脸:“我就知道黄毛小儿说话不算数,还没飞升呢,就摆起官架子来了。”叶华老大一个白眼送过来:“是,罗奶奶。我们该出发了。”
  取补充资料的活并不象想像中这么简单,走进票证库房的时候我们有点发怔,偌大的库房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一大堆的票证帐册中查找,地上堆得满坑满谷,阳光从窗外铺满半间屋子,翻找时带动的细尘在阳光下飞舞不息,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带我们去的小头儿抱歉地说,因为刚刚搬了新大楼,档案和原始资料还没整理好,所以查找起来十分困难,只好让我们一起协助。看了一眼叶华,他端正的脸带着理解的笑容,不断点头,并笑着插几句话,让气氛变得轻松,这个人,工作起来就是工作的样子,我服。咧了咧嘴,我翻开自己的目录开始罗列。
  只要静下心来,一切也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下去,我静静地一堆一堆翻找,一边把翻找过的按顺序帮忙略为整理好交给他们归档,他们十分感谢,大家笑容满面地边做边说话,偶尔讲出几个笑话,倒也十分轻松愉快。
  当中有个活泼的女孩,对另几个人说:“我最眼红你们,空闲起来整天看报纸聊天。”那几个人年纪略大,笑着说:“可是我们忙起来是没日没夜的,就象上次福利企业年检,核对完残疾名册,还要对人头,他们三班倒,我们也是三班轮候,守在门口一个一个对名册。另外如果出差查案子,才真是日夜弗得休。”她轻轻仰着头:“唉,我还是喜欢你们的工作。”一个男孩子挤挤眼:“找林局长求求情,跟我们走。”她哼一声,跳起来,学着那林局长的样子:“我知道,他就这么着:什么?女的?不要不要不要,女的要来干什么?女的能干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别跟我提女的要进来,我们这里,不要女的!”她叉着腰:“就跟有人要他的命似的,女的!真没天理,他怎么就能生个儿子呢,就该让他养个女儿!女的!”她学得十分象,另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也忍俊不禁,她冲我们挤一挤眼,笑嘻嘻说:“所以说,这世界上男人已经够会欺压女人,女人一定要帮衬女人。”那男孩子笑着说:“谢谢天,幸好你不是局长,不然我们还有活路。”他转过头对叶华说:“岳真的论调是:男女有纠纷,一定是男的错,就算女人做得不对,那也一定是男人错在先。可怕得很。”
  叶华还没说话,我抢先说:“这个社会上男人太占便宜了,对女人让让步也是应该的。”男孩子吐吐舌头:“我可没指望你帮我们说话。”
  岳真一拍我肩膀,笑嘻嘻:“bingo!”
  这样说说笑笑,一下子便过了一整天,叶华说还要再来两天才可能大功告成。我倒也不介意,对他说:“知不知道,那个岳真,一定是个看亦舒的。”他一头雾水:“什么舒?”我大笑:“这个人的书男孩子大半躲之不及,不过如果不躲又肯看的,绝对是个百分之八十好男人。”我冲他挤挤眼:“不妨找来看看,或者何真知会爱上你也说不定。”他嗤之以鼻:“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这样幼稚,那个人是神仙?写的是仙书?秘籍?”我一本正经:“是失传已久的天书,足以打通你任督二脉,从此天人无敌,手到擒来。”
  他的表情分明当我是大麻疯,我拍拍他的肩,忍住笑:“你别说我不帮你啊,这会子是真的在帮你,你又不信,做人难,做人可真难,左右不是人啊。”我转开头,喘一口气继续笑,却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得远远看着我们。
  是一个男人,看到我注目,他大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形,破旧的牛仔裤,厚T恤,短风衣,黑黑的脸上带着笑,眼睛极亮,牙齿极白,整个人随随便便,显着有些粗糙,但粗糙中有一种明朗的原野气息象阳光一样扑面而来,有点熟悉的感觉,我皱着眉。
  他低下头,把笑脸凑近,笑嘻嘻:“你叫罗一一?”
  我脑际一闪,指着他,想叫出名字,却忽然哽住,看着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那样熟悉,却那样陌生。十几年不见了,虽然近几年我们时时通电话,在电话里一如往日那般亲近、随便说笑讥嘲,但面对面的时候,电话里的熟悉感觉全然消失,那种浓重的陌生感觉一下子横亘当中,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不是那个又高又瘦又黑却总是拉着我的手护着我依着我的少年。
  风在我们中间穿梭,仿佛逝去的时光匆匆而过,再不回头。
  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脸上有怜惜的神情,他低头看着我,伸手拉住我伸出去指着他的手,轻轻笑着说:“罗一一,我叫陆鹏,大鹏鸟的鹏。”

  第六章  
  当然我们没有象小时候那样手拉手回到陆奶奶的家,我回过神来同叶华再见的时候,陆鹏已经叫了一辆车。
  一路上什么也没有说,我的心里有一层薄薄的尴尬,看一眼陆鹏,他笑笑看我,又看着窗外,下车的时候才说了一声:“变化真大。”我张了张嘴,本能反应是笑骂一句:“你那狗嘴里是说我红颜苍老吗?”不由自主却闭上嘴,笑一笑。
  陆奶奶正在厅里择青菜,满是皱纹的脸上专注认真,看到我们并肩走进去,马上浮起欢喜的笑容,说:“囡囡,小鹏刚才打电话给你工作的地方,说你出去了,怎么找到你的?小鹏还真厉害。”陆鹏轻轻环着她苍老瘦薄的肩,笑嘻嘻说:“那可不,您的孙子当然最聪明伶俐。”陆奶奶笑骂:“你还聪明呀?你打小就不如囡囡聪明,放学做作业老让囡囡教你做数学,你这笨脑子忘了?”陆鹏摸摸脑袋,呵呵笑:“跟一一比是要差点,不过奶奶你也别把你孙子说得这么差呀,很没面子的。”
  陆奶奶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拍打陆鹏的背,满脸宠爱:“你这猢狲,猴子!”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拿过陆奶奶择了大半的青菜盆子,走到厨房水池边,说:“我来。你们聊吧。”
  我快手快脚择好青菜,洗好,拿过砧板和菜刀,把青菜、肉、番茄等细细切好装盘,再打开煤气,倒油,开始炒菜。
  厅里有细细说话的声音,我心里不知为什么也细细的一抽一抽,赶忙甩甩脑袋专心配料,一样一样倒入锅里,炒三丁、回锅肉片、清炒油菜,陆奶奶早已炖好一锅萝卜骨头汤,还有,番茄炒蛋,我正要扬声问鸡蛋在哪里,陆鹏已经从身后递过一碗调好的蛋糊,笑着说:“还没放盐。”我顺手接过来,倒进一点酒和盐,刷刷刷搅几下,倒入热油锅。
  陆鹏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渐渐有些局促,那层陌生和尴尬的感觉又出现在两人中间,陆奶奶走过来,笑着说:“咦,怎么不说话,这么久不见了,生疏了吧?”陆鹏说:“怎么会,我倒觉得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有点怕一一。”
  我忍不住一笑,说:“把菜端出去吧。”陆鹏轻轻嘿了一声,笑道:“得令。”一手一只盘子走出去。陆奶奶侧身让过一边,笑着嘟哝:“这个孩子。”
  等我把最后两碟菜端出去,陆奶奶已经舀好萝卜汤,在摆筷子,陆鹏正看着面前一碗满满大海碗的白米饭似笑非笑。
  我看着那个小面盆子似的大海碗,忍了忍,终于扑一声憋不住笑出声来,陆鹏无奈地看我一眼,我放下碟子,退后几步,哈哈大笑。
  陆奶奶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心情好,笑着说:“小鹏,囡囡做菜可好吃了,快尝尝。”
  陆鹏忍无可忍,大声说:“奶奶,我不要吃饭,我要喝酒!”
  陆奶奶一怔,恍然大悟,眉开眼笑:“我差点忘了小鹏都长成大人了,我去买酒。”陆鹏忙拦住她,说:“我去我去,您就坐着罢。”一边低声咕哝:“您可没忘,瞧这一大碗饭。”
  我笑着拦他:“你不熟,我去。你要喝什么酒?”他苦着脸低声说:“什么酒也不拘,其实我只是不想吃这一大碗饭,先喝酒糊弄过去。”
  我转身出去,一边怎么也憋不住笑声,哈哈哈哈。
  外面夕阳还有余辉,老弄堂映得金黄金黄,自行车铃声不停地从巷头响到某一家门口,于是停下来,嘻笑声、学生的打闹声、聊天炒菜声,加上满满的菜香四处溢出来,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轻捷地走到附近小超市,买了一瓶干红,几罐啤酒,想了想,又买了瓶二锅头和花生米、一小瓶雪碧,才往回走。
  回到家,陆鹏接过去,看到二锅头眼睛亮了亮,冲我嘿嘿一笑,几个杯子已经洗净放在桌子上,我先打开雪碧倒在一个杯子里,放到陆奶奶面前:“陆奶奶,这个给您喝,咱们给陆鹏接风。”陆奶奶高高兴兴地说:“好呐。”
  陆鹏问我:“你喝干红?”我抄过啤酒,说:“干红和二锅头是给你挑的,我喝啤酒。”他啧啧两声:“要不你也喝这个?”他晃晃二锅头,我切一声:“我倒怕你不够,别跟我抢啤酒就成。”
  他摇头:“我可不敢,那不跟虎口里拔牙似的。”
  我顺势把啤酒罐扔过去:“你又骂我母老虎!”他熟练地接住,哈哈大笑:“我没骂,你自己喜欢不打自招。”
  陆奶奶笑嘻嘻地抿一口雪碧,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我坐下来跟她说:“你不知道陆鹏有多讨厌,每次在电话里都恶心我、笑话我。一个大男人,就只会欺负我这等弱质女流。”
  陆鹏装好花生米,拣一粒抛进嘴里,笑着说:“我那是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报的是小时候的仇,奶奶你记得不,小时候一一老冤枉我,老害得我让你揍。那时候我一看到她转眼珠子就心里发怵,不知道她想什么鬼点子。”
  我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鹏笑,夹一筷鸡蛋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说:“其实我最怕你不肯教我做题。”我看着面前的鸡蛋,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每次和陆鹏一起吃饭,他总喜欢把他自己喜欢吃的菜夹到我碗里,我们喜欢吃的菜也大半都一样。我说:“也只有这一样可以拿得住你。”
  陆鹏摇头:“哪里,你美丽可爱聪明伶俐足智多谋冰雪聪明机智善变……”
  我笑:“陆奶奶你看,他一离开你就这样口甜舌滑,满嘴胡说八道。”
  陆奶奶开心地笑着说:“不会啊,小鹏没有说错呢,我们囡囡可不就是这样子的?”
  我一怔,陆鹏笑着看我,满脸爱惜。
  少年的时光终于慢慢的、慢慢的回来。我们之间,别后的时间仿佛被时间大神抽去,可以不计。
  夜了,陆奶奶累了一天早早便去睡了。陆鹏和我一人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后院里,后院同儿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重修了院墙,花草依然葱茏,几枝重瓣月季在月色春风下轻轻摇曳,很安静,我们默默不语。
  这里曾是我们玩闹的天地之一,另一个地方就是我和我奶奶以前住的地方。宽敞的小院子,一起坐在夕阳下做作业,摘花虫,抓蟋蟀,爬树,趴在吊井边看浸在冰凉井水里的藤篮,藤篮里一只大西瓜。把长皮筋绑在陆鹏和凳子腿上跳皮筋,有时候,夏为春也会和陆鹏一起站在那里当道具。但是夏为春,当皮筋往上挪的时候老是趁我一边跳一边不注意时就往上举,我的脚就总是勾住皮筋中断,气恼起来就去推他,一直把他推倒在地上,他就呵呵地笑,爬起来和陆鹏一溜烟跑掉,陆鹏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着望我,做一个抱歉的鬼脸。
  夏为春。
  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仍然隐隐地疼痛,象一根线始终松松地扯着心脏,平时若无其事甚或不记得了,可是一想起一提起,那根线就绷紧,一下一下拉扯着心脏。疼。
  我喝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苦苦地滑过食道,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真圆,团圆的月亮。
  就象三年级时的那个月亮。
  那天下午我和陆鹏夏为春去郊外抓知了玩,郊外视线非常开阔,一望无际,农田错错落落,在交界的地方有一个略为浓密的林子,林子里的有些树已经很粗,我在树下面用网兜抓知了,陆鹏和夏为春就爬到一些较粗的树上去,他们站在高高的树桠间,大声叫,笑,还冲着开阔的远处大喊,非常的放肆无忌,我眼红得不得了,也不管自己只会爬矮树,偷偷放下网兜找了一棵看上去弯弯曲曲的老柳树往上爬,踩着粗凸的树皮,轻轻巧巧地爬上一个树桠又一个树桠,最后得意洋洋地站在一个高高的树桠间大喊:“我是罗一一……哈哈哈哈……我比你们爬得高——,我最了不起!”陆鹏和夏为春回头看到,也哈哈大笑起来,叫我:“罗一一,了不起的罗一一!”
  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天地,风呼呼地吹过来,太阳丝丝缕缕经过柳树晒下来,非常开阔舒爽,我不肯下去,扯了柳叶吹柳哨,呜呜地响,陆鹏和夏为春却爬上爬下抓了很多知了,在树下用火来烤,烤好了,用大树叶捧了爬上来递给我吃,我双脚垂下树桠,得意地说:“我是哨岗,我帮你们找目标。”夏为春嗤之以鼻:“你还是乖乖坐着罢,别掉下来就谢天谢地。”我做个鬼脸:“我才不会。”
  可是会的。我忽然发现下树比上树难多了,看着脚下那么高的树,我的腿忽然开始哆嗦,不晓得树桠和树桠间那么长的距离我是怎么爬下来的,又该怎么爬下去呢?我呆在树上,怎么也不肯下来,却硬着脖子说上面很舒服,我要多呆一会儿。他们俩也乐得多玩一会儿,反正夏为春父母不在家,我和陆鹏的奶奶知道我们在一起就不太管我们。
  夜慢慢地黑了,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很圆的月亮爬上来了,看了一会儿那个漂亮的圆月亮,知道再不回家就太晚了,我看着树和地之间的距离,终于露出害怕的样子,站在树上战战兢兢,陆鹏和夏为春怔了一会儿,于是就在树下哈哈大笑,夏为春笑得最开心,前仰后合。陆鹏伸出手:“一一,不要怕,慢慢下来,我们会拉住你的。”我仍然不敢。夏为春笑够了,也伸出手:“一一,别怕,大胆一点,抱住上面的树桠,脚使劲往下够。”我按着他教的法子,脚怎么也够不到地方,手也快抱不住了,又急又怕,眼泪直打转,在我就快要松手的时候,一只手抓住我的脚搁在一个踏脚的地方,我踩一踩,慢慢抱着树干滑下来,终于站在较低的树桠上,站稳了低头一看,夏为春站在下一级树桠上抬着头嘲笑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的眼泪啪啪掉下去,嘴里却恼怒地说:“不要你帮,讨厌的夏为春!”
  他快手快脚地爬到再下一级树桠,说:“不帮就不帮,你自己下来。”我咬着牙,按刚才的样子再往下爬,那只手又来了,抓着我的脚踝往下面的树桠上搁,我使劲儿踢,尖叫:“讨厌!不要你帮,我自己会下来!”象是踢中什么,陆鹏惊叫一声:“一一!”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我心里一慌,来不及朝下看,脚踩实了迅速滑下来,再下一级也不知道是什么下来的,等我糊里糊涂地爬到地上,看到夏为春躺在地上,一只脚的脚尖反向脚后跟方向,疼得满脸是汗,陆鹏蹲在地上看着他的脚,一脸的焦急。
  我惊得呆住了,刚才因为害怕没有流尽的眼泪啪啪地掉在夏为春的手上,夏为春咬着牙骂我:“你这个笨蛋!不会爬树还要爬,丢脸!”我看着他的脚,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陆鹏对我说:“一一你在这里陪夏为春,我去找人。”
  陆鹏往远处跑开了,我小小心心地看着夏为春的脸,伸出手要帮他擦汗,夏为春转开脸,恼怒地说:“你的手真脏。”我望了望自己的手,因为爬树已经脏得黑了,只好收回来,轻轻地问:“是不是很疼很疼啊?”夏为春不理我,继续咬着牙忍痛。我坐在地上,天已经很黑了,只有月亮又圆又亮,我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流了满脸。
  过了好一会儿,夏为春忽然说:“你看月亮真圆。”
  月亮真圆,整个小树林子被月色映得满是银亮的光泽,暗暗发着光似的,风吹过来,树叶子们悉悉索索地晃动,于是月光就象摇碎了的银子一样。透过树林子看到外面广阔的田野,月光大片大片铺在地上,象一面巨大的银镜子。
  我转过头看着夏为春,他躺在那里,朝我笑了笑,轻声说:“现在不怎么疼了。”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他好象有点慌,向我保证:“真的不怎么疼了。好啦,大不了我以后教你爬树。”
  我哽哽咽咽地说:“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对不起,这之前我用圆规扎他、跳远时踢他、跳皮筋时用皮筋抽他、推他、撕他本子、和他吵嘴跟他作对,就算陆鹏责备我不对,我也永远不肯低头,下一回还是一样对付他。
  这之后的之后很多年,我跟他说了无数对不起。
  后来陆鹏带了几个农人来抬着夏为春进了医院。后来陆鹏被陆奶奶打了一顿,因为陆鹏比我们都大两岁,他没有带好我们。当然,夏为春说是他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
  我呆呆地望着那轮月亮,陆鹏碰了碰我的手臂,低声说:“一一,在想夏为春?”
  我苦笑:“你也是?”
  陆鹏转过半个身子,温和地问:“一一,你和夏为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陆鹏,会这么问这件事,也只有陆鹏,有资格问这件事。我看着陆鹏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我亮晶晶的眼睛闪着湿润的光,我笑了笑,低声说:“我爱上了夏为春,可是,他并不爱我。”

  第七章  
  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其实我还是有点困惑的,夏为春究竟是不是根本没爱过我,还是曾经也爱过?就算爱过,那种爱算是什么呢?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清楚,就算清楚,也改变不了这似水流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看着陆鹏怜惜的眼神,忽然间这许多年的岁月都化成无尽的悲凉唏嘘,我说:“如果你没有走,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那会是怎么样呢?没有人知道。但我隐隐约约清楚,若有象陆鹏那五年来耐心的扶持,我也许不会是那样。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陆鹏也有他的生活,如果我一直牵附着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陆鹏说:“一一,你在电话里总是那么开心,从来不讲这些。”他伸过胳膊轻轻搂着我的肩膀,清爽的烟草味道陌生却又似乎无限熟悉绕入鼻子,我低下头,忽然觉得非常疲倦非常吃力,累得再也不想动弹,只想他一直这么搂着我,放心地、安全地,残存的一点陌生烟消云散,陆鹏既是小时候的陆鹏,也是电话里亲昵无间的陆鹏,他现在在我身边,静静地在我身边,我是他百般依着护着的罗一一,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他也会护着的罗一一。
  我就这么慢慢地睡着,最后的模糊印象是清亮的月光静谧地照在我们身上,花香浮动。
  过后的几天我一直带着怔忡的快乐。我跟程天恩说这些天都不会在家里做饭吃了,让她自便。陆鹏时不时地在下班时打电话说想吃什么,然后我到菜场买菜回到陆奶奶家做菜。其实陆鹏也会做一手不错的菜式,我们轮班,陆奶奶落了个闲,就坐在一旁一边看书一边看着我们笑,有时候眼睛会慢慢地湿着,我们装作看不见,盘来碗去十分热闹。
  从那晚以后,我没怎么再提起夏为春和以前的事,但我知道陆鹏这几天陪着陆奶奶聊天,应该知道一些,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爱护,我根本不介意陆鹏知道,我的一切在陆鹏面前都没有必要隐瞒。而陆鹏,我知道,无论我做过什么事,他也不会离弃我。
  我的一生,只有奶奶、罗见、陆鹏,是永远不会离弃我的。只有他们。
  过了几天,叶华告诉我另一组人的公司移交给了我们,他们要去配合税务局工作。我无所谓地接过档案,在翻看中,清清楚楚看到一份档案上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叶华看了看我,说:“以前你去过好几次了,记得。”我笑了笑:“是,以前我那个科室常常要去联络。”叶华一拍档案,笑嘻嘻:“那这次由你领队了,我终于可以轻松轻松。”我装作大模大样:“有机会领导未来的领导,简直是大快人心。”挤挤眼,作一个恶狠狠的鬼脸。他哈哈大笑,做出讨好的样子:“不止我一个,它下面几个分公司一起操作,我们要去五个人,怎么样?很过瘾吧?就你最熟哦。”
  我看着他的眼睛,明明狡黠地写着:“山中无老虎……”本来想笑骂他,但到底觉得有点累,笑笑作罢。
  是劳改农场的出口公司。
  我打了电话联系,他们很热情地说要不要派车来接,忙说不用,在电话里笑着聊了一会儿,另外三个同事已经准备好,便一起下楼。一个同事说:“罗一一其实你要不是这么懒,大有前途。”叶华笑着说:“她懒,才让我拣了便宜,多谢多谢。”大家都大笑。我笑而不语,怎么可能,什么人是什么料子再清楚不过,我从来不善戴面具,偶尔为之尚算称职,若要天天戴着,我怕等我不耐烦发作起来会炸得粉身碎骨。这样自由最好不过。
  和劳改农场熟悉,是因为以前的处长跟劳改农场总公司的负责人是战友,而以前的处长对我非常好,有什么饭局都带着我,所以同劳改农场以及某几个公司上上下下混得挺熟,人夹人缘,也算是交了几个年轻的朋友。
  走进那个熟悉的大门,所有我们要的资料已经全部从下属公司取上来,堆得满坑满谷,但也次序分明,几句寒喧,马上投入工作。
  一直到下午四点才算告一段落,负责人亲自赶来,坚持一定要请吃晚饭,并说其实是公司的内部餐厅,因为路远,也因为这里的饭菜虽简单但十分美味,所有的蔬菜肉食都是犯人种养,提供给内部餐厅的全是无污染的,大家都点头答应了。因为还早,就有人提出可不可以参观一下犯人工作和住宿吃饭的地方。
  这个要求很快被批准。我笑了笑,两年前我作为联络人,也作为联谊组成员,早就参观过。虽然不想去,但也不能扫兴。
  我见到了夏为春。
  当时我们正从宿舍出来。对于宿舍每个人都被震住了。简单到极点的双层铁架床,一室十二人,简单的地砖,一床席子铺得整整齐齐,极薄的单色被子叠成你想像不出的极规则豆腐干四方形,没有枕头,没有鞋架,没有多余的一双鞋,没有柜子,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连一颗灰尘也看不到,极冰冷寂凉,毫无人气。
  我们安静地走到宿舍的另一个大门口,守在大门口的犯人弯下腰用木无表情的声音叫:“首长们好,首长们再见。”
  一路进来我们已经习惯犯人们逢人便叫“首长”的惯例,刚开始他们还窃笑,现在只是笑了笑。我是一直都木木的,直到听到这一声“首长们好”。
  这个声音,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忘掉。
  原来是那样张扬跋扈,那样肆无忌惮,那样旁若无人的声音,现在虽然木无表情,却仍然低沉磁性,还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嘲笑气息。我霍然转头,定住脚步。
  他弯毕腰便站直了拿扫帚,我紧紧盯着他的目光撞上了他的眼睛。
  这一刹那,我几乎站不住脚,眼睛里浮起的轻雾一下子令我看不清楚一切,只来得及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还有一丝其它的东西,然后便一片朦胧,等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并且走开。
  灰色的囚衣也挡不住他高瘦的背影散发出的不驯气息,他走路的姿态、挺拔的身形,一如既往。就连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也毫无变化。
  等我清醒过来,我才知道我并不算失态,另两位女同事也正吃惊地看着夏为春的背影,然后低声说:“天哪,居然看到这么帅的人。”
  他还没有走远,似乎听到了,顿了一顿,我几乎看得到他脸上出现的,极度讥讽的神情还有呼之欲出的嘲笑声。
  他根本就没有变,好象无论什么都不能让他变。
  我知道按规定我不能跟他说话,可是我多想叫一声他,或者,他也会肯再唤我一声“一一”?我还想说,有没有见到罗见?对了,我还想告诉他,陆鹏回来啦,还记不记得陆鹏?一定记得的。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发不出声音。我看着自己的心,那里面,一直一直都没有忘掉他。就算他怎么对我,我还是没有忘掉过他。
  带我们参观的警官笑着说:“我们走吧。”
  正转身,一声节奏短促的低喝:“13147!到那边去!准备就餐!”
  那个背影一紧,条件反射似地应一声:“是!”可是那声音仍然带几分暗藏的嘲讽,不知道他在嘲讽的是谁。低喝的狱警眉头一皱,大步走过来,我一惊,这狱警好敏感,抬头一看,心里略松了口气,急忙叫:“程天舒!”
  程天舒转移了注意力,看到是我,脸上掠过惊喜,先是走过来向带我们参观的警官敬了个礼,然后笑着说:“罗……罗一一。”
  警官笑道:“罗一一,怎么你认识我们的小帅哥啊?”
  我迅速调整情绪,也笑:“你是在取笑我呢还是取笑你下属呢?”程天舒脸略微红了红,低声说:“我在值勤,对不起。”又敬了一个礼,走开。
  我们一起往外走,我回头再看过去,那个背影已经走远。
  那一顿饭食不知味,却仍然要笑语应和,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耐烦,叶华似有所觉,一一替我挡掉酒杯,另几个同事自顾不暇,笑语喧哗中宾主尽欢。
  回到家,程天恩在客厅里看电视,活泼地招呼我一声,就仍然盯着电视机,我走过去坐在她边上,也不说话,看着电视中花红柳绿发呆。过一会儿,程天恩奇怪地看了看我,站起来跑到厨房,再出来时端了一杯茶:“一一姐,喝杯醒酒茶。我闻到你有酒气。”她缩了缩鼻子,表情可爱。
  我一怔,接过杯子:“醒酒茶?”她笑嘻嘻地说:“我发现有时候我们都会不得已要喝酒,所以就去买了醒酒茶,反正也不贵,用不着白搁着也没关系。”我忍不住笑一笑:“天恩你真能来事。”慢慢啜着,过一会抬头,看到她刚转过脸来看我,做一个鬼脸,嘻嘻笑。我说:“我今天看到你哥哥了。”
  她啊了一声,电视也不看了,急急说:“在农场么?他招呼你了吗?”我逗她:“他都没认出我,我叫了他他还认真地说他在值勤。我想他自以为帅有人跟他搭讪呢。”
  程天恩睁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看到你怎么会不认识?不可能的!”
  我终于笑起来:“为什么不认识我不可能?”
  她转了转眼珠,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妹妹,我的房东他一定不可以得罪的。”
  我忍俊不禁,程天恩忽然鬼鬼怪怪地低声说:“还有因为我哥说过你很漂亮。”然后侧着头笑。
  我倒不笑了,看着她:“天恩,有这么一个哥哥很幸福吧?”
  程天恩扬着眉说:“他有我这个妹妹才幸福呢。”
  我笑了笑,可爱的程天恩。慢慢喝完茶,我说:“你看电视吧,我有点累,先睡了。”程天恩朝我挥挥手,做一个卡通表情:“好好睡哦。又是周末了可以睡大懒觉了哦。”
  我笑着走进卧房。
  很累。我站了一会儿,打开电脑,打开OE:“今天,我见到了他,我终于又见到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见到他。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永远也不能再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决定永远也不再理我。”
  我垂下头,无力地支着显示屏,我以为我会哭,可是眼中干涩得无法转动眼珠。
  我哭过那么多次,也许已经哭干了眼泪。
  电话轻轻地响起来,我怔了一怔,接起来,是陆鹏:“一一,你明天要去看罗见是吗?我想去看夏为春,我来接你好不好?”
  我木然地回答:“我今天看到夏为春了。”
  那边一阵沉寂,我也没说话,过了一阵,陆鹏厚实的声音传过来:“答应我,一一,今晚好好睡,有什么事,都不要去想。或者,我过来接你,我们去喝酒聊天。你选哪样?一一?你喜欢怎么样都行,好不好?”
  我望着窗外,说:“我好好睡,明天去看罗见。”

  第八章  
  陆鹏上来的时候是程天恩去开的门,我从厨房转出来端着炒面看着他:“香菇牛肉炒面,要不要吃?”我笑了笑。他仔细看了我一眼,说:“我还想和你到外头喝豆浆呢……”程天恩笑起来:“可是我们的豆浆更好喝。”她飞快跑到厨房从豆浆机里倒豆浆,而且大声问:“要不要加糖?”
  陆鹏笑道:“好。”
  一人一盘炒面,一杯豆浆,坐在餐桌上规规矩矩吃早饭。程天恩问陆鹏:“是不是比外头的豆浆好喝?而且香得多?”陆鹏问她:“你做的?”她大笑:“很简单的啊,把黄豆洗干净浸在那里,然后放到豆浆机里加水,它自己会磨好加热好,二十分钟后倒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很浓很香,外头的都稀释过啊,才比不上自己家的。”然后鬼头鬼脑看我,低声说:“其实是一一姐教我的。”
  陆鹏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干什么?你应该早知道我现在十指全是阳春水了。”程天恩愣头愣脑地说:“原来你不知道一一姐很厉害的?她什么都会啊,连水龙头坏了电线断了都会修,做的菜又好吃,还会拆音响呢。她可了不起了。”我笑不可抑,轻轻打一下她的头:“你一一姐真的很厉害,还会打架呢。”程天恩顿时摇头:“那一定打不过我哥哥。”我想了想,也摇摇头:“未必。”程天恩张大眼睛:“真的?”我认真点头,她呆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了,要不你什么都会,男生们会害怕的。”
  轮到我哈哈大笑。陆鹏正喝豆浆,连忙放下,忍住笑意,咽下豆浆才笑着说:“这个她可办不到,从小到大她都被别人怕惯了。”
  程天恩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又相信又不相信的表情。我一直笑,直到出门还不停,和陆鹏说:“这个女孩子够可爱吧?”陆鹏笑着点头:“你这个房东做得风生水起。”
  陆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吉普车,又破又旧,里面还算干净,我笑着坐上去,说:“这车子可真配你。”他呵呵笑:“内部质量很好。”他发动车子,果然很顺畅也很稳,我忍不住咕咕笑:“质量很好,程天恩也对我说她的质量很好。原来这就是共通语言。”
  他也不说话,只是一边问我,一边认路,到了一家超市,我们跳下来分头买东西。在门口会合的时候我发现他就买了很多烟,我说:“这么多烟拿不进去的。”他分了一半给我:“我知道你有办法。”我想了一下:“周末我认识的人不一定上班。对了,问一下程天恩。”
  程天恩说她哥哥今天上班,便要了他的电话打过去。程天舒倒是很干脆说他来安排好了。
  车往城外开去,一种恍若梦幻的感觉浮起来,这是我们以前怎么也没想到的情形吧?我和陆鹏去监狱里看夏为春和罗见。真是,真是不真实。陆鹏转头看了看我,说:“一一你睡一会儿,到下高速我再叫你。”我摇摇头:“我不困。”他温和地说:“那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你眼里全是红丝。”
  我看着车外飞速而过的树木和满天满地的油菜花,轻轻地说:“陆鹏,我现在想,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呢?罗见坐牢我真的要负很大责任,夏为春,我想,我也许也要负点责任的。”
  陆鹏不语,我接着说:“小学毕业你被父母接回北方去后,罗见的父亲就再结婚了,罗见被送到奶奶这里来住。罗见一直是最受宠的孩子,全家人他最小,可是一下子,妈妈走了,爸爸隔一个月才来看他一次,只有奶奶一个人宠是不够的,他变得很不开心很任性,没有办法他就一直跟着我玩。本来,那也很好,可是……”
  可是我根本就不会做姐姐。小时候,他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和罗见偶尔在一起玩,总是被他气死,他是这么恶劣野蛮,幼儿园回来每人会分一点零食,奶奶偶尔去接他,让他把吃不完的零食分给我,他就啪一声扔到阴沟里去,歪着头说:“不给罗一一。”他生病了全家都急着送他去医院,他就会任性地大哭:“我不要罗一一去,我讨厌罗一一去,她不去我才去。”于是只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的作业本上总有他乱画的图画,害得我只好半夜起来重做作业。到二叔家玩,保姆送上吃的,他会笑嘻嘻坐在一边看着我咽口水,唱歌儿似地:“罗一一,贪吃罗一一,馋嘴罗一一,口水罗一一。”我又羞又气,又想吃,好几次都哭起来,他很无辜地看着他妈妈:“罗一一想吃东西想哭了。”他妈妈又好气又好笑:“罗见你不许欺负姐姐。”
  我从来都不象一个姐姐,小时候不象,后来也不象。
  陆鹏温暖的手拍拍我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一,你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我苦苦地笑了笑。一样是孩子,差别就这么大。别人个个都有父母宠得如珠如宝,而我,就只有奶奶疼惜无奈的目光。后来罗见住过来之后,奶奶的目光略微转移到了罗见身上,他毕竟比我小三岁,从天堂跌到凡尘,有太多的不适应需要安慰照应,而我上了初中,本来就执拗独立的个性越发张扬,何况我的身边那时候有夏为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夏为春。
  我转头问陆鹏:“你记不记得小学时我经常和夏为春一起跟别人打架?”
  陆鹏微笑起来,目光看着前方,我从侧面看到许多温柔快乐:“嗯,你们两个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和好,然后一起到处闯祸,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冤枉我被奶奶痛揍无数次。”
  我不禁也微笑起来,是那次夏为春摔断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等他脚好了之后,两人不再吵嘴暗斗,其实一直是我对着他横竖不是,非要整他,他倒是一直避让,只不过避让的时候给人一种懒得理你的神气,于是让我更加生气,于是变本加利地对付他。长大了也问过他为什么当年一直让着我,他从不回答,问急了就干脆利落地说:忘记了!
  夏为春其实从小便已经初露桀骜不驯的性格。他和陆鹏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却成为最要好的朋友。而我与陆鹏渊源极深,我们俩的奶奶是从小的手帕交,父亲又是自小的好友,我自幼便成孤儿,陆伯伯陆伯母每次回来总是疼我多过疼陆鹏。我有时候会想,夏为春当年是不是因为和陆鹏要好,所以才忍让着蛮不讲理的小罗一一?可是我一见面便与他针锋相对,那时候他们两个可还没有成为朋友呢。
  有很多和夏为春的东西是想不清楚的,而夏为春,则从来不耐烦提起这些。
  我因为是孤儿,从小受尽别的小朋友以至大人的欺负,明的暗的,嘲笑的捉弄的,几乎已经成为习惯,最要命的是那些大人,时时会偷笑着问我:“小一一,你想不想你爸爸妈妈呀?”貌似怜悯骨子里却带着轻视。一开始刚晓事时十分无措,怯怯地答:“我不晓得我爸爸妈妈是谁。”于是便是压低了声音的笑声:“哦哟,原来小一一跟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呀。”我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事情,慢慢的知道了他们不怀好意,但又不知道怎么样保护自己,便开始闭紧嘴巴不说话,他们仍然问,仍然是笑,小朋友们在父母的默许下肆意编着儿歌似的嘲笑我,用小石子扔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大声哄笑着回答老师:罗一一是个——孤——儿!罗一一没有爸爸妈妈!罗一一是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开始敌视他们。直至陆鹏在我生活中出现。
  陆鹏天生有吸引周边小朋友的能力,而且因为他从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成为同龄小朋友们的偶像,他拉着我的手到处玩,处处护着我,慢慢的,他们不再当面嘲笑我。虽然我的背后仍然会落满指指点点和笑声。
  这种情况到了三年级之后彻底转变。
  因为我和夏为春和好,夏为春开始到我家来玩。
  我记得奶奶第一次见到夏为春时忍不住惊叹:“好漂亮的小男孩子!”我得意洋洋地在一边纠正:“奶奶,说男孩子好看要说英俊的。”奶奶很高兴很欣慰地笑,对夏为春说:“一一没什么朋友,请你好好帮助一一好不好?”夏为春望了一会儿奶奶,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奶奶认认真真地说:“那奶奶先谢谢你了。”夏为春抿了抿嘴,又点了点头。
  夏为春的帮助方法之一,是打架。
  但凡有人,无论是大孩子小孩子,只要敢嘲笑我的,无论在当面在背后,他一拳就打过去。夏为春的叔叔在部队里练得一身好拳脚,他颇学了几手,这下子拿来跟那些孩子打架,真是无往而不利,打得那些人满地爬,然后他冷冷地说:骂一句打三拳,笑一声踢三脚,一一,去踢他们。
  我就欢呼一声,冲上去拼命用脚踢他们,边踢边尖声笑:“踢死你们,踢死你们,看你们再敢不敢笑我!敢不敢?!”直踢得他们皮也破了脸也青了。而我尖叫着大笑,十分开心。
  从此来我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夏为春挡在门口说:“是我打他们的。”问为什么打,夏为春也不答,只斜着眼看着那些孩子,抿着薄薄的唇,嘴角微微下垂,一副不屑说的样子。当时他的父母已经在市府隐隐有当权势头,而他的爷爷在省府握着部分实权,那些大人们虽然心疼孩子,但可能隐隐也知道理亏,倒也不敢怎么样。
  可怜的是陆鹏,每次他都没办法挡得住夏为春,也没办法挡住我,只好在一边顿着脚说:“一一,夏为春,你们别打了!”我们根本就不理他。可是回到家,陆奶奶知道了就会揍他,他也不分辩。后来我知道了就跑去跟陆奶奶说不关陆鹏的事,不要再打陆鹏啦。陆奶奶说,陆鹏是哥哥,管不住弟弟妹妹就要打。我急了就说:“您这是连坐、株连!很封建的!不对的。”陆奶奶一怔,惊讶地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既惊喜又无奈,弯下腰跟我说:“一一,你是一个顶聪明的好孩子,可是好孩子不应该打架,知道吗?”我说:“可是他们如果不欺负我我就不会打他们。”陆奶奶一时语塞,我拉了陆鹏的手往外走:“陆奶奶你以后要是再不讲理打陆鹏,我就不叫你陆奶奶了。”
  奶奶责问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回答她。奶奶一向是宠我的,这么些年知道我受委屈,却苦于无力保护我,又不能跟夏为春说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叮嘱我:“最好不要打架,知不知道?奶奶不喜欢一一变成爱打架的坏孩子。”夏为春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
  夏为春帮助我的办法之二,是教我打架。
  他一招一式地教我,陆鹏看着有趣也跟着学,我们在学校的小操场里练得兴致盎然,满头大汗。
  当时我们小学要求家离学校近的同学每天早上天刚亮时去集合晨跑。夏为春就每天早上来叫我,小石子一扔就扔中我的窗,我忙忙穿好衣服跑出来,然后我们一起跑到陆鹏家,陆鹏总是已经站在街口等我们,三个人齐齐跑到学校,再一起随着大部人晨跑。跑完了,又一起去吃早饭,我看位子,他们轮流去买。达标考试我只准考满分,不然夏为春就会逼着我练,有一次跳远我怎么也跳不到满分,他就每天傍晚下课拉了我到沙坑那里练习,我很苦恼,跟他发脾气,他理都不理我,向陆鹏求救,陆鹏在这些上面是不帮我的,他跟夏为春一起站在沙坑那边鼓励我:“一一,你一定可以跳得到的,快!跑的时候快一点!”
  几乎弄哭,可是我有时候也顶犟,就咬着牙一次一次起跳,终于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连着三次跳到满分。我笑着跳着,夕阳金子一样铺满了沙坑和边上的沙地,我侧过头,看着陆鹏开心的笑容,看着夏为春阳光下英俊如画的笑脸,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快乐过。
  看着车窗外升起的朝阳,我怔怔地微笑,如果我知道以后的快乐时光是那么的少,跟这之前的时光一样那么少,我是不是会更珍惜,是不是会懂得去把握以后呢?
  我想起夏为春愤怒至极的一个耳光狠狠打在我脸上,狠狠地磨着牙,过半天,平息的怒气变成冷冰冰的目光,整张熟悉得不得了的英俊的脸变得全无表情。他转身走开,不屑再同我说一个字。他竟从此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
  那是八年前。我二十一岁。他也是二十一岁。我们的二十一岁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二十一岁已经是别人的一辈子。

  第九章  
  罗见出来的时候脖子上很大一块乌青,很明显他又打架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在车上的伤心又浮上心头,一下子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看看我,有点心虚:“一一?”我看着他那小样儿,又忍不住心疼,只得挥挥手:“你打吧打吧,反正谁都管不了你。”他有点不以为然:“你以为这是哪,有不打架的吗?”我叹口气:“罗见,我们不能这样一辈子了。”他笑笑,望了望窗外问:“谁跟你一起来的?”
  我说:“陆鹏。你不记得了的。就是陆奶奶的孙子。”罗见笑起来:“就是你和夏哥小学时最要好的那个人?啊,一一,我见到夏哥了,他和我不是同一个监区,不过时常会碰到,我这场架,就是和他一伙打的。夏哥打架还是那么狠。”一瞬间他竟有些眉飞色舞。
  我怔怔地看着他,罗见,罗见,你就这样不肯长大吗?你已经二十六岁,不再是十六岁,不再是那样轻狂的跟着夏为春和我在街头呼啸而过的少年岁月。
  我轻轻地说:“罗见,我前阵子见到二叔。”罗见漠不关心地看了看我,说:“干吗提他。”我说:“他说,如果不是我当年带着你到处鬼混,你会是个好孩子。”他一怔,忽然笑起来,罗见一直是个英俊的孩子,这一笑,十分好看,却充满讽剌:“象罗识那样?”我不理他,继续说:“有时候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也许你真的不至于会这样。我带着你出去玩,去偷去抢,去打架,还有,让你认识夏为春,跟着夏为春那帮人胡作非为。我从来,都不晓得怎么教你……”
  罗见打断我,皱着眉:“罗一一,你怎么变得这样罗嗦啊?我坐牢又不是你害的,都是那两个狗男女,一个怕我连累他,一个怕我分财产,又关你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他不耐烦地说:“一一你这么婆婆妈妈都不象是你了。很烦知不知道?我情愿你跟我斗嘴吵架,打架都奉陪。”
  我看着他,我低声地说:“罗见,为了何和,为了证明给大家看何和没有爱错人,好不好?”
  罗见一怔,张大嘴,眼中掠过一支锋锐的箭,他坐好,冷冷地说:“何和从来不需要我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我定定地看着他,定定地说:“我需要。罗见,我需要。行不行?”
  罗见呆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猛然抬起头盯着我:“一一,一一,你忘掉夏哥吧。你还一直记着他是不是?你忘掉他吧。”
  我在心里慢慢地说,罗见,就象你永远不能忘掉何和一样,我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呢?
  我们沉默了很久,门外的警察好几次看进来,我看见太阳慢慢地躲进云层里,天慢慢阴下来,好象要下雨了。
  直到罗见进去,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陆鹏在门外等我,程天舒也站在那里和他说些什么,我走过去,他们停下来,陆鹏看着我的神色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抹抹脸,疲倦地说:“除了做坏事时他肯听我的话,其它的话他全听不见。”陆鹏说:“一一,你耐心些。”我笑了笑:“你知道我向来就没有什么耐心。可是他是我弟弟,我一生人就和他相依为命,无论他怎么样,他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弟弟,上天注定,所以,有没有什么耐心根本就不重要。”陆鹏不说什么,只拿手紧了紧我的肩,我低下头,又抬起来,看着程天舒,说:“谢谢你了。”他好象在想着什么,一怔,才回过神来说:“没什么。”他看着我:“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坦白地说:“是,我昨天晚上没有睡着。”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欲语又止的样子,我倒笑了,冲他眨眨眼:“不瞒你说,我以前跟罗见是一伙儿的,不过现在大部分已经变成好人,决不会带坏你妹妹,所以你放心。”他一怔,微微涨红了脸,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鹏拍拍我的背,说:“一一你什么时候都不忘胡说八道。你别理她。”后半句是对程天舒说的,然后说:“那这样,我们先走了,谢谢你程警官。”我也对他笑笑,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发动车子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他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心里有些抱歉,将心比心,要是我,多半也不太放心自己的乖妹妹住在这样复杂的人家里吧。可是我也没有法子帮助他,除非把程天恩赶走。
  我伸个懒腰,窝在座位上看陆鹏开车。监狱到大路有十分钟是小路,交汇的时候需慢行,陆鹏慢慢地专心开着车,我闭上眼睛,好累。
  忽然陆鹏的车停了下来,陆鹏轻轻推推我,我张开眼,看到边上交汇着慢慢开过去的是一辆漂亮的宝马,车窗开着,一个少年正探出头叫我:“姐姐,姐姐!”
  是罗识。
  车开过去之后停了下来,罗识开了车门跳下来跑到我们车前,说:“姐姐,爸爸和我去看哥哥。”十五岁的修长的罗识穿了一套运动服,阳光般的神情,非常精神,那么象少年罗见。我笑了笑:“我刚刚出来。”
  他父亲也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过来,罗识看了看他,低声说:“哥哥每次都不肯见爸爸。”我说:“那么你和哥哥多呆一会儿,和他聊聊天。”罗识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姐姐,你下次劝劝哥哥好不好?”我看着他的脸,阴暗的天色里,明亮的双眼,真诚的渴望,点了点头:“好。”他笑起来,我看一眼他的父亲,他眼中带着感激神色。我转过脸,说:“你们快进去吧,我先走了。”
  罗识朝我挥手:“再见姐姐。”
  车一路开过去,陆鹏轻轻地说:“一一,你长大了。”
  我闭着眼说:“不想长大,也总得有人肯把我当小孩才行。再说,罗识又有什么错,他一直是个好孩子,虽然衬得罗见相形见拙,我总不能反过来怪罗识太好吧?”
  陆鹏轻轻笑起来,我也微微一笑:“罗识的妈妈特别讨厌我,不过罗识却一直亲近我,真奇怪。”
  陆鹏说:“你不知道,男孩子多是希望自己有姐姐的。”
  啊,我张开眼:“真的?那你呢?”
  他呵呵笑起来:“老实说,我小时候不知道多希望有个善体人意的姐姐,其实现在也是。”
  我打量着他高大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起来,说:“哎呀,真倒霉,偏偏遇上我这个刁蛮霸道的姐姐。”
  他回手一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罗一一啊罗一一,你这个臭丫头。”
  窗外开始下雨,雨丝细细密密地罩住整个天地,我伸出手去接雨,手心痒痒的,我轻轻地说:“陆鹏,你知不知道,几乎每个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有个哥哥的。”
  陆鹏没有说话,我的另一只手,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了握。
  我好象看见细雨纷飞中白雾茫茫,自己站在极广极阔的平地上游目四顾,身边全是陌生人掠过我匆匆行走,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真好,全是陌生人,全都不认识我。于是我低下头慢慢地随着人群走着,雨粉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没有一点声音。走着走着走着,开始觉得累了,而且雨渗进了肌肤,冷意森森,我抬起头,发现默默无声的人群全都不见了,偌大的苍茫天地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害怕:这是哪里?正发呆,身边又迅速掠过一个个人影,很熟悉,可是全部径自前行,没有人看我一眼。我想追上去和他们一起,可是我抬不起脚,沉如千钧。
  我又做梦了,我告诉自己,我发现自己走不动的时候就会马上意识到在做梦。于是用力睁开眼睛,触目所及仍然是白茫茫一片雨雾,扭过头才发现仍然坐在车子里。
  车是停着的,雨水在车窗上滑下一道道水痕,陆鹏坐在驾驶座上安静地看着一本书。
  我没有出声,过了很久,陆鹏合上书望着前方默默沉思,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到我大睁的眼睛,笑着说:“睡醒了?”我点点头,问他:“这是哪里?”他答:“快到市区了。咱们走吧。”我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午饭。”他笑道:“我正想说我们中午到外边吃,你有好地方就再好不过。”我正要说话,手机响起来,是程天恩:“一一姐,你们快回来了吗?回来吃饭好不好?我买了很多菜,我做给你们吃。”我看看手机,搞什么鬼?那丫头做菜?我咕哝,不知道能不能吃。电话里程天恩的声音继续:“一一姐?好不好?”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令我有点歉疚,程天恩孤身来这个城市,好象也没有什么好朋友,因为我说过不太欢迎闲杂人等,她也就很少请人来玩。这么大的雨天,又是周末,她一个人呆着可能有点孤单,我想了想,应她“好”。大不了我回去帮忙。
  我拍拍陆鹏的手臂:“直接开回去,程天恩说做菜给我们吃。”陆鹏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笑:“她会做菜?”我叹口气:“大不了把葱末切成葱段,肉片切成砖头,你不是应该算大半个北方人吗?北方人吃菜好象特别大气,吃起葱段来大约跟吃葱末没什么分别,叫你吃肉片可能也会眼杀鸡用牛刀那么不人道。”
  陆鹏摇摇头,一脸无奈的笑。
  正如我所猜测,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简直怀疑走进战场,而且是战败的战场。宽大的厨房一天一地都是菜叶肉块锅碗盘勺子筷子刀子,洗菜盆里的菜也分不清是干净或者不。我拣干净的地踮着脚走进去,一边走一边把菜叶子塑料袋子踢到一边,一边心里暗暗叫苦:我这漂亮宽大的厨房啊,今天可算是触着大霉头了。程天恩听见我的声音,高兴地转过身来叫:“一一姐!你们回来了。”顺手把菜刀往操作台上一放,问:“烤鸡腿要几分钟啊?”我盯着煤气灶上滚开的锅:“这是什么?”她兴高采烈地说:“土豆牛肉锅。”嗯,这个菜简单,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操作台边沿的菜刀正倾斜下来,而程天恩还站在边上毫无知觉,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冲过去一把推开她,随即往边上一退,菜刀端端正正掉在程天恩原来站的地方,且蹦跳几下。
  这下子程天恩脸色发白,怔怔地望着地上雪亮的菜刀:“一一姐,它它,它差点切掉我的脚。”我被地上的菜叶滑了一下,觉得脚踝有点不舒服,站在那里没动,说:“小心点。”陆鹏听到声响跑过来:“一一,怎么了?”我回头说:“没事。”
  却听到陆鹏惊呼:“一一!”我还没反应过来,程天恩跟着大叫一声,随即,我的左脚背被一个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到,一时间巨痛攻心,我张大嘴,全身麻木。
  然后陆鹏冲进来一把扶住我:“一一,你别动。”我慢慢低头,看到压住我的脚的是我那块大铁木砧板,还有一垛菜。因为我喜欢大块的切菜板,还故意挑了又厚又大的,估计刚才我推开程天恩的时候程天恩的身体带歪了砧板,刚好掉在我站的地方。
  陆鹏搬掉砧板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大事不妙,脚迅速肿起来,而巨痛越来越厉害,我全身已经没办法动弹,只懂得用力紧绷着整个身体,感觉上只有那只脚,痛得一动不能动的脚。
  陆鹏把我抱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电话叫急救车,我弯下腰,强烈的疼痛令我想呕吐,阴暗的天色越发阴暗,头开始晕。
  心里尚且在想: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啊。
  慢慢的听到程天恩在一边哭:“对不起,一一姐,对不起。”我没力气跟她说话,一边干呕一边努力笑了笑。不是不恼怒的,但她在哭,我也没力气发怒。我这倒霉的人,一辈子倒霉。
  事实证明,我还没有倒霉到家。医生说,运气好得不可置信,这么重的砧板只是砸断了两根脚趾,脚踝拉伤,脚背的骨头只是受到损伤,并没有断,不然脚背骨头断掉会对以后走路有影响。
  一路上陆鹏背着我,程天恩紧紧跟在身边,等医生打好麻醉药接好骨头,我坐在病床上,程天恩买了一大堆KFC怯怯地走进来。
  我有点没好气,看到她站在门口拎着一大袋KFC不敢进来的样子又有点好笑,陆鹏笑着说:“饿晕了,快拿进来。”
  她看我笑了笑,就走进来把袋子递给陆鹏,站在我床前象犯了错的孩子。我忽然心一软:“我现在还有点犯恶心,等会儿再吃,你和陆鹏先吃吧。”她点点头,过一会儿说:“等会儿我再去买,冷了不好吃的。”
  我说:“没关系。”
  她又说:“对不起,一一姐。”
  陆鹏笑了笑说:“别担心,你一一姐不会怪你。”
  我没精打采地笑了笑,点点头。

  第十章  
  我不肯住院,程天恩也一再地保证会照顾我,医生没办法,只得说要记住回医院检查。我们便拖瓶带水地回到家里。
  陆鹏去打扫厨房,程天恩小心翼翼服侍我在床上坐得舒舒服服,再把她房间里的折叠餐桌拿过来,然后拎了一大袋零食还有饮料开水在床头摆了一列,最后又削了一盘水果端进来。
  我看着看着不禁笑出来,揶揄她:“喂,我可不是你太婆,不用这么孝顺。”顺手拎过零食袋子挑来拣去拿出喜之郎GIGI果冻爽,一个是苹果味的,一个是香橙味的,笑嘻嘻在程天恩面前晃一晃,拧开了便吸,一边递一个给她。程天恩终于也笑起来:“一一姐,你真好。”我笑:“未必。罚你三个月打扫整间房子。”她连忙频频点头答应,我扫她一眼:“小丫头不知道讨价还价,等见了你哥哥再说。”她不解:“为什么?”
  我想了一下,笑笑。
  过一天是周一,晚上何真知来看我。我们并不天天联系,她最近工作忙得一塌糊涂,我奇异地问她消息怎么这么灵通。何真知说:“我到你们单位有事,叶华告诉我。”把一大盒玫瑰卤鸡爪放在我面前:“你顶爱吃的零嘴。”我抬头:“你又回家了?不是很忙吗?”倒是没问她有什么事,叶华一准帮她办妥。
  何真知笑笑:“不是,有人出差来探我问我要带什么。”我装作很感动的样子:“于是你想起来我最爱吃这个。何真知,我爱你。”她斜睨我一眼,作势踢我的脚,我立刻调转话风:“我不爱你了。”她啧一声:“爱情!爱情,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最后一句两人一起学着袁咏仪荒腔走板地唱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程天恩把水果端上来,我叹口气,笑着说:“程天恩你自己歇着去吧,别这样子,天天这样,我真的不是你太婆。”过了这两天她心情也好多了,笑嘻嘻说:“何小姐很少来嘛。”何真知一把端过水果盘,拣了颗提子,笑着说:“赶明儿我也招租,橇你墙角,程天恩,好不好?”程天恩笑,不说话。
  这时候门铃响,她赶紧去开门,何真知冲我眨眼,我不去理她,想可能是陆鹏,却听程天恩问:“你找谁?”
  何真知和我转过头,她噫一声:“咦,你怎么上来了?我过一会就下去。”
  门口是一个笑吟吟爽朗英俊的男子,正冲何真知挤眉弄眼:“我有了被抛弃的感觉。”何真知大笑:“死燕北。”她介绍:“罗一一,我朋友,燕北,我家乡的朋友。”
  我抓起茶几上的鸡爪,扬一扬手:“想必是你带的鸡爪,多谢。”
  他活泼地霎霎眼:“咦,反应灵敏,哦,是脚伤,不是脑伤。”
  我看了看何真知又笑又气的脸,忍不住也笑出声来:“真不好意思,我就是用脚趾头想到的。”
  他恍然大悟:“脚爪想鸡爪,不错不错。”
  何真知笑着喝一声:“燕北,你这张贫嘴。”
  燕北站在那里笑,我忙说:“快进来。”他笑着进来,手中拿着伞,何真知问:“下雨了?”燕北鄙夷地撇撇嘴:“窗外下的敢情是铁。”
  我笑不可抑,这个人可爱。随即想,我家楼前没有停车位,燕北想必是把车停在百米外的停车场,怕何真知下去淋着雨,才拿了伞上来。心里一动,看了何真知一眼,她微微笑着,神情舒展,笑容明亮而亲近不拘。啊,这个人是何真知的兄弟。我暗暗叹口气,我们多的都是兄弟,优秀出色,却是兄弟。
  我支着头,侧脸看着燕北活泼爽朗的神情,他的所有动作和表情都带着自然而然站在何真知一边的姿势,似乎血里肉里天生而来。
  燕北对何真知说:“骆培刚才给我电话,说过几天就可以过来了,这家伙,推迟了这么久。”何真知笑了笑:“上次是我让他安排妥当再过来的,我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在这里久驻,不过眼下他过来正好。”燕北挑挑眉:“那就要看你会不会在这里为他种桃花。”何真知似笑非笑:“你以为人人象你。”
  燕北哈哈大笑,冲我挤眼。我慢条斯理:“在受了重伤的单身孤独病人面前打情骂俏未免太不人道。”因为看清楚他们的关系,才可以开这种玩笑。燕北伸手揽过何真知的肩,笑嘻嘻:“不亏是真知好友,目光如炬。真知,我们打情骂俏了吗?”何真知一脚踩到燕北脚背,燕北作势跳起来咧着嘴:“何真知你太不人道,明知道重伤病人伤在脚,还在人面前揭疮疤。”
  何真知笑骂:“燕北你一辈子无赖。”转头说:“一一我们先走了,过两天再过来看你。”
  我笑:“不必不必,有空让外卖多送点好吃的东西来就成。”
  燕北对着我竖大拇指:“聪明!”
  我又笑。
  何真知刚走,门铃又响起来,这回却是程天舒。
  神情略有些焦虑,把两大袋东西交给程天恩,走过来,看着我,好象想说什么,又犹豫。过半晌,程天恩嚅嚅说:“哥,对不起。”程天舒呆了一下,摸了摸天恩的头:“你啊,总是给人添乱。”然后叹口气,很诚挚地说:“对不起,罗一一。本来我昨天要过来,因为值班调不出人。天恩真是太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我微笑着看着他,他犹豫什么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我轻轻笑着说:“我的房子想租的人也不算少,我不介意的。”
  他倒是一怔,困惑地看着我,程天恩却变了脸色,冲上来问:“一一姐?你要让我搬走?对不起,一一姐,可是我……”到后来带上了哭声,转头向程天舒求助。程天舒听了之后,脸上恍然:“为什么天恩要搬走?罗一一,我说过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当然如果是你觉得天恩给你添了太大的麻烦,你不愿意再让她租住,那……”他想了一下,轻声说:“天恩搬走也是道理。”
  真能说话。我扬扬眉:“我无所谓。”程天舒也不再辩解,笑了笑:“天恩喜欢你。”我想起刚才程天恩声音里的哭意,心里倒是一软,也笑了笑,温和地说:“我这里,来去自由。我以前做过什么已经不能改变,我的亲人朋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也都是我最亲的人。我选择房客,房客也可以选择房东。就是这样。”
  程天恩大声说:“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害了一一姐,哥你是什么意思?反过来怪一一姐?”
  程天舒一怔:“天恩,我没有……”
  我制止程天恩,微笑:“程天恩,你误会你哥哥了。我同你说,我有一个最亲爱的弟弟,现在关在你哥哥管的牢里。你哥哥可能也知道,我以前跟我弟弟是差不多的,不过我运气好。他怕你住我这里不太好。”
  程天恩张大嘴,我接着说:“前天早上问你要电话,就是去探我弟弟。知道了吗?”
  程天恩怔怔地问:“一一姐,你以前?”
  我笑了,温和地说:“我以前,吃霸王餐、合伙骗钱、打群架、入门盗窃、用刀子砍人,做很多很多这样的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打架很厉害,你哥哥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程天恩呆住,呆呆地问:“为什么,一一姐?”
  我继续笑:“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那样。”我解释:“我想我不可能对每个来租房子的人都这么交待,所以,不应该算我故意欺瞒。而且我现在也不做这些了,当然,知道真相的要走也是理所当然的。”
  程天舒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复杂,脸上微微抽搐,程天恩看了看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可是一一姐,你一直待我那么好,还为了救我伤了脚,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好。如果你不怪我这么没用害你受伤,我不愿意搬走的。哥哥,我不搬走。”
  程天舒简单地说:“我根本就没想过让你搬走。”
  他垂下眼对我说:“罗一一,不是天恩误会我,是你误会我了。你,你和你弟弟感情那么好,其实,我是很感动。”他抬眼对我笑了笑,眼神专注:“我听同事说,你一个月至少要去看一次你弟弟,事实上,犯人们除了父母,还真没有谁对他们这样好的。我当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能你误会了。”
  轮到我有点发怔,难道真是这样?我看着他诚恳的脸,心想,这事好象太小题大作了,便笑了笑:“那就当大家都没提过吧。”
  程天舒却说:“不,我真的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天恩不可能这么好好地站在这里,可是她连累你受伤,真是非常对不起。”
  我倒笑起来,看着他非常歉意的脸,忽然冒起一个念头,便笑着说:“你不用谢我,也不用抱歉,程天舒,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愣一愣,我不等他反应过来,轻声说:“罗见在监中也不太肯安份,我想请你费神关注一下他,当然,在合理范围之内。”
  他再一怔,微微侧过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他说:“这个没有问题,虽然我不是那个监区的,不过那边的同事关系也很好。”
  我想起来,罗见说他和夏为春不是一个监区的,而我在见到夏为春的时候见到了程天舒。我仰起头,犹豫了一下,他却看见了,问我:“还有什么吗?不如一并提出来。”倒是带着微笑了。我再犹豫一下,咬了咬牙,说:“那天陆鹏去看的那个人,是你的监区里的,如果可以,也请你……”
  他一怔,脱口而出:“夏为春?”
  我也一怔:“你认识他?”
  他笑了,脸上有说不出的讥诮神色:“堂堂市长的公子,怎么会不认识。”他轻声说:“我早就被关照过了。”他笑了笑:“不过你放心吧。”
  我想起程天恩的行李标签了。
  程天恩在一边好奇地问:“一一姐,夏为春是你们的朋友?”
  我埋下头,过很久,我疲惫地说:“我要去休息了。天恩,你招呼你哥哥吧。”我站起来,扶着墙往卧房慢慢跳过去。程天恩马上过来扶我。
  在房门转进去的时候,我眼角带到程天舒深深沉思的脸。

  第十一章  
  我在床上坐好,程天恩却没有走出去,站在我床前欲言又止。我扬眉抬眼看她,她忽然滞了一滞,不敢看我,我问:“怎么了?”她停了一下才说:“一一姐,夏为春真的不是好人。”我说:“你认识他?”
  程天恩摇摇头,轻声说:“在我们那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他开一家很大的酒店,里面有很多小姐,还有秘密赌场,他一天到晚开着豪华车子,车子上总换女人,还有一帮人跟着他,帮他……”她犹豫了一下。
  我微微一笑,有什么两样,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不,他本来不是这样的。我心里抽冷子一痛,他少年时不是这样的。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说:“天恩,如果你哥哥是这样的人,可是他对你就象现在对你这么好,你会不会不理他不对他好?”
  她呆住,想了一会,不由自主摇了摇头:“不会。可是一一姐,他对你有我哥对我这么好吗?”
  我犹豫,然而马上点头:“有。”她张大嘴。
  我不再理她,她慢慢走出去。
  有。有。有。
  就算后来不再有,我也一样报复回去了。可是之前他对我的好,我可没有还给他。
  我打开电脑,打开OE,慢慢写:“好象一个人受了伤,意志就慢慢虚弱了。今天有人问我,他对我是不是好。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他是我生命中伴我最长久的人,最知道孤独的时候,最怕孤独的时候,只有他时时笑语处处维护,已经血肉相依,我好象,已经没有力气去爱别人。”信发出去。我回到目录,看着那个“旧”文件夹,很久很久,然后点开了它。
  电话突然响了,声音很低,我的手放到电话上,神思一恍。
  是陆鹏,说明天带陆奶奶做的菜过来。我怔怔地应了声。陆鹏查觉到什么,轻轻地说:“一一,睡吧。”
  我耳边仿佛听到自己迷迷糊糊对着话筒在打呵欠:“晚啦,我们睡觉吧。”话筒那边传来嘿嘿的笑声,自己继续迷迷糊糊地问:“你笑什么啊?”轻笑的人声音贴近耳侧:“好吧,我们睡觉吧。”那样的笑意,拖长了“我们”两字来说,便忽然醒觉,羞极,啊一声挂了电话。
  心中似犹有当时的甜蜜和气恼。
  “一一?”我收回神思,轻声应道:“知道了。”
  我搁上电话。陆鹏和夏为春一样,他们永远都不会先挂电话。就算是我和夏为春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打了电话过去骂他烦他,他最多把电话放在一边,绝不先挂断。直到后来,他再也不接我的电话。
  我看着“旧”文件夹当中,最后一则日记:“因为我使尽了手段去对付他最爱的女人,最后差点害死了她。并且,让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我失去的,怎么可以让别人得到。
  可是我那么那么地爱着他,他怎么可以突然空了对我的心?怎么可以从此眼中再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感情?“
  “旧”文夹件里,全部是我的日记,还有,所有的照片扫描。
  真想删了它,删了它,就什么都没有了,灰飞烟灭,无影无踪。记忆,记忆算什么?没有人来提醒,记忆也会灰飞烟灭。
  可是我换了多次的电脑里,每次都仍然不依不饶地整本留存,它静静地在每一台电脑里占着一个位置,不动声色。一如他在我内心的位置,灰埋土掩,却仍然静静盘踞,坚硬如铁。
  那样年少轻狂的岁月啊。
  陆鹏是小学毕业离开的。
  陆伯伯和秀姨从北方回来的那天,我正在站在陆鹏家里的竹椅上走边边,陆鹏紧张又无奈地扶着竹椅,怕我再一次掉下去。我嘻皮笑脸地抬一只脚,晃晃,再抬一只脚,又晃晃,他不停地哄我:“一一,好啦,就玩最后一次,好不好?”我摇头:“不——好!”
  突然间一声炸雷般的大吼:“陆鹏!”
  陆鹏一哆嗦,手就松了,我一边抬头看,一边整个人就没法保持平衡,身不由己咕噜噜从竹椅上滚了下来。耳边顺带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被拎起来,耳边传来大笑声:“这是哪家的小丫头,这么淘气?”还有那女子急急的问:“有没有摔痛了哪里?啊?”
  我恼怒地站直,大声说:“这是哪家的大人,这么没礼貌!”一边抬头,只见拎住我的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正满脸是笑地瞪住我们,弯下腰握着我手臂问我疼不疼的是一个温柔微笑的秀丽女子,当她看清楚我的脸时,一下子呆住了。
  然后就听见陆鹏的欢呼:“爸爸!妈妈!”
  陆伯伯和秀姨和我父亲是从小到大的兄弟淘,因此他们非常疼我,似乎连陆鹏都暂时放到一边了。那个短短的假期,是我从未有过的受尽宠爱。陆伯伯最喜欢抱起我笑嘻嘻地用满脸硬胡须扎我的脸,然后哈哈大笑。我被笑得几乎耳聋,又被扎得烦不胜烦,就时时拿了细竹丝扎的帚子趁他不备在他背后拚命扎他的屁股,他就乐得大笑,转过身来作势捉我。
  秀姨整天都是笑吟吟的,脸上全是疼爱,带着我到处去玩,牵着我的手告诉我那是什么草什么花、什么石头、什么庄稼,给我买许许多多漂亮衣服,吃各种好吃的东西。
  那时候的陆鹏已经象个小大人,什么都说:妈妈,这个一一喜欢;妈妈,那个一一肯定中意;妈妈,一一喜欢绿色封面的本子。
  我一天到晚呆在陆奶奶家里。对我,其实也是家常便饭,因为我从小就经常住在陆奶奶家。陆奶奶和我奶奶在遥远的老家便是隔一道墙的手帕交,结婚后两家人一起搬到此地落地生根,相隔只不过两条街。
  那个假期过后,陆鹏就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回到了北方。从此,我的身边只剩下夏为春。过了几个月,罗见被送过来。
  此后的岁月,便是我和夏为春、罗见的轻狂岁月。
  我永远都记得初一去学校报到的那天。事实上,很多往事已成为我的永远,铭刻在心。
  那天的学校红旗与标语标志着欢迎新生处处飞扬,校园里都是父母带着孩子站在宣传栏前看名字班级,然后一路寻过去,而新生们时时遇到母校旧识欢呼着奔走相握,叽叽喳喳,父母们格外宽容笑容满面地在一边等待,整个校园彩衣飞扬,语声喧哗,笑声盈耳。
  我由奶奶伴着慢慢走进这个新的学校。奶奶已经年迈,但精神矍烁,微笑着对我说:“一一,你看这是你的新学校,漂亮不漂亮?”我仰着头四处打量,新鲜和欢喜满头满脑,快乐地说:“很漂亮,奶奶,我很喜欢。”
  有人尖声叫着跑过来:“罗一一——!”我也大声笑,和她们拉着手,然后她们说:“看,夏为春早就来了。”
  在新教室不远处,一堆人扎眼地站在那里。夏为春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老人威严地站在当中,边上围着十数个人,看样子都是学校领导。另一个市府同学轻声说:“那个是夏为春的爷爷。”
  我看到夏为春礼貌而克制地站在一侧,接受着学校领导们的夸奖,我忍不住高兴地笑起来,向他挥手,同时他也看到了我,轻声对他妈妈说了句什么,便跑过来拉住我:“一一,你来得这么晚。”抬头看着我奶奶,叫:“罗奶奶。”奶奶笑着摸一下他的头,夏为春略让了让,奶奶对我说:“一一,奶奶去找你班主任,你在这儿呆着。”我点头,夏为春说:“我领着一一,没事的。”奶奶笑笑,便走开了。
  夏为春正要说什么,那边有人叫他,他便拉了我一起走过去,他妈妈温和地看着我:“是罗一一?”我见过她,便笑嘻嘻地点头叫:“阿姨。”夏为春说:“爷爷,爸爸,这是罗一一。”他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继续说话,夏为春拧了眉头,仍然用刚才的语调安静地说:“爷爷,爸爸,这是罗一一。”他爷爷停住话题,满面笑容地低下头看住我:“啊对不起小春,爷爷怠慢了你的小朋友。罗一一同学,你好。”我唤:“夏爷爷,夏叔叔,你们好。”
  这时围着他们的其中一个人笑道:“罗一一,就是这一届新生全市第一名的罗一一吧?”另一人也笑:“这个名字很特别,应该就是了。”“小姑娘很漂亮可爱啊。”……
  我仰着头,骄傲地、虚荣地、得意地看到了四周围过来的羡慕、吃惊、喜爱的目光。
  夏为春站在我的身边。
  这一天,奠定了我在中学的定位。
  我和夏为春仍然同班,我一直长得高,夏为春那时却不算高,所以我们一起坐在第四排,并不同桌,只是轮换座位的时候,每隔几个星期会轮到一次,那是因为我从来不坐在窗边位子,我极度畏高,每次换班主任,奶奶总要去找新班主任说明情况。
  夏为春隐隐成为部分男生的头。他不爱说话,一贯地懒得理人,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似乎总带一丝嘲讽,因为画得一手好画,班主任派他当了宣传委员,他也从不积极,可是他是那么英俊好看,傍晚下课后在夕阳下黑板前画板画时,随意画出漂亮的图,那个时候,总有很多人围着看,不知看的是人、还是画。画完了,他甩一甩手跳下板凳,拎起书包冲教室里的我吆喝一声:“一一,回家!”用自行车载我横冲直撞地冲出校门。
  仍然少不了打架。此地民风并不彪悍,可是少年鲜有不打架的。那个时候打架已不是为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总有理由。特别是夏为春虽然不太理人,可脾气十分暴烈,一言不合便动手。有一次中饭休息时在教室里便和后排一个留级男生打了起来,从后排打到前排,又打到后排,那个男生很高大,拳脚很利落,夏为春略嫌纤弱,渐渐招架不住,被逼到教室角落,他顺手操起角落里不知谁放着的铁棍,拦腰便劈过去,待男生倒地,扬手又自他头上往下劈,目光凶狠似狼,大惊之下的同学一拥而上抱住了他的手臂,我本来正要上去帮忙,也被逼得窒了一窒。
  此架的结果是,那男生在家休息一个月,夏为春仅受轻微处分。从此在班级里没有人敢跟他打架。
  可是夏为春的英俊益发惊人,如一只鹤,到处不由自主夺取众人目光中心。
  夏为春家里有很多的书,经常按我的要求带来给我看,有时又懒得带回去,就又被别人借过去看,每每还回来就会看到中间有纸条和小信封,自从有一次被我发现之后,我便次次去搜还回来的书,他也由得我,我一边看一边挤眉弄眼地笑,居然还有别班的女生,而且还是优等生。
  在某一个中饭休息时间,我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全班的喧哗声慢慢低下去,邻班的同学也围满了教室门口,我笑嘻嘻地一字一句朗诵着纸条和小信封上的情书,一边夸张在赞叹:“啊,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一边斜眼看着写情书的人,看到她渐渐羞红了脸,渐渐积了满眶眼泪,低下头伏在桌子上,然后,我就大声念出名字,教室里一片拍桌子大笑声、尖叫声、口哨声:再来!再来!
  我更加兴奋,慢条斯理掏出一张又一张,扬着手嘻嘻笑继续念,眼角看到夏为春靠在墙角似笑非笑,眼睛里带着好笑和戏谑看着我,并无阻止之意。
  人越围越多,正当我念得起劲,门外挤进来一个涨红脸的外班女生,劈手夺下我手中的信纸,然后顺手打过来,我哪里会被她打到,左手眼疾手快格开她打过来的手,再顺势一转一翻手腕抓住她的手臂,往身前一拉,定睛看清楚了正是那个外班优等生,便笑嘻嘻大声说:“真好,不用我念名字啦。”她的脸越发的红,怒目瞪着我:“你无耻!”我也不生气,笑道:“是是,我不会写这样的情书,当然无耻啦。”她怔了怔,大声说:“放开我!”我继续笑嘻嘻:“这一招叫小擒拿手,是夏为春教我的,他说,无论是谁敢向我动手,就这样。”话音刚落,我抓住她的手臂往外一送,她整个人踉跄着后退,差点倒在地上,我拍拍手,笑嘻嘻转眼看了看夏为春,夏为春走过来,说:“一一,打篮球去。”看也不看任何人,径自走出去。我冲那女生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跟着走开。
  晚上回家跟罗见炫耀,罗见满脸羡慕:“罗一一,你真了不起。”奶奶却叹了口气:“一一,你太顽皮了。”我不以为然地说:“她们才不要脸呢,那样的东西都写得出来,真不害臊。”奶奶说:“夏为春也不拦你?”我哈哈大笑:“他说,她们真无聊。”奶奶欲言又止,又叹了口气。我也不管,一边唱歌一边写作业。
  我的成绩仍然是全级之冠。这个一直是我的资本,老师们因此不得不偏宠我三分。但这对我好象并不是难事,功课对我向来不是难事。
  事实上,我不觉得有什么对我是件难事。
  直到罗见受到欺侮。

  第十二章  
  十二岁的罗见被十七岁的旧邻居踢中腹部,肠壁破裂住院。
  那时候罗见和我已经从刚开始的斗鸡眼渐渐变成相濡以沫,有时候仍然互骂,彼此不许对方动自己的东西,吵架时互不理睬,可是近乎相同的境遇和从小就算打打骂骂也到底处在一起的累积,让我们在遇到外敌时格外敏感和互护。这件事发生时,我的愤怒远远大于自己被人欺负时的愤怒。在家里转了几圈后,我抓了把水果刀便去找那个人。
  那是一个骄横的男生,在普通高中读书,父亲略有职位,以前一家都住在我们隔邻,不知道罗见和他有什么过节,在公园附近两人吵了几句,高大健硕的他便一脚踢向罗见,瘦弱的罗见当即倒地。
  罗见说:“他嘲笑我。”硬气的罗见不肯说嘲笑什么,但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大罗见五岁!他大罗见五岁!!!我狂怒不能遏制,他的体积几乎是罗见的两倍!
  我骑着自行车埋头飞出去,到了公园向那帮混混打听那男生,他们哈哈笑着,手指向不同方向,轻轻打着口哨,轻佻地笑。我挥出大号水果刀,尖声说:“他在哪里?”大概被我的脸色和刀子吓到,他们静了一静,有一个人回答我说:“不是我们不告诉你,你就算有刀子也打不过他的。”我冷笑:“要你好心?”他也怒了:“我管你死活呢,他就住在城建中心边上的那几幢新大厦里。”我转过车子便飞快掠过去。
  刚要骑到城建中心,忽然斜剌里窜出一辆小轻骑,我紧急刹车差点一个倒栽葱,愤怒地抬头才看到是夏为春皱着眉挡在面前,说:“罗一一,怎么回事?”眼睛随即落到我手中的刀子上。我一路骑过来,也忘了收起刀,一直握在手上骑车。想了一想,没的叫那男生防备,便收起要放在裤兜里。
  夏为春一把拉住我的手,问:“谁欺负你了?”
  我用力一挣没挣脱,大声说:“我要杀了他!”
  夏为春抓住我的手腕一拧、一抖,我手一松,水果刀落下,他下手一捞,抄起刀子,把玩着,说:“是谁敢欺负你?”
  我看着十五岁的夏为春,他仍然不比我高多少,但关切的神情却似乎比我年长许多,我咬了咬牙:“不是我,是罗见,他把罗见的肚子踢破,都住院了。”
  夏为春的目光凝聚成一根针,冷冷的:“他是谁?”我说出名字,指着附近几幢大厦:“他们说他就住在这里。”夏为春忽然轻轻地笑了:“不用找,一一,你先回去。明天我来找你。”他轻轻的笑声带着恶意,刚好笑进我的心里,我说:“好,我一定要亲手揍死他。”
  第二天是周六,午睡时分,一片寂静,夏为春和我坐在那男生家的下面一层楼梯口,等了几分钟便听到他轻轻哼着歌走上来的声音,夏为春拉着我闪到楼梯边,计算着他走来的声音和脚步,堪堪听到他走上最后一级梯阶,夏为春迅疾无比地飞起一脚,拦腰踢下,只听一声惨叫,楼梯道咕噜噜沉重的身体滚动声,我和夏为春飞快跟着跑下去,正看到他从楼梯台阶一级一级滚下去,惨叫声连二连三响起来,我呆了呆,夏为春推我先走,自己站在那个男生面前,笑了笑:“你踢罗见一脚,我就踢还你一脚。我叫夏为春。”拉着我飞快跑下楼梯,直到楼底,也没有人看到我们。
  虽然解气,我还是有点心惊胆战,夏为春说:“怕什么?不会死人的,你不是还想杀了他吗?”我说:“我还想亲手揍他呢,你都没给我机会。”夏为春笑,大太阳底下,他的俊美的笑容非常冷酷,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带着似有似无的杀意,我看得呆了。
  夏为春说:“我要教罗见打架。”我刚想说,我还天天跟他打呢,教会了他我岂不是惨。又一想,罗见要是会拳脚怎么会被打伤,心里一股热潮涌上来,大声说:“好。”
  这件事悄悄完结,那男生左手和右腿骨折,轻微脑震荡,具体怎么会毫无声息就完结了,我问过夏为春,他笑着说我脑子简单。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那男生如果指定夏为春肯定不可能,除非他父亲不要前途,如果指定我,就更不可能,我为什么要去打他?抖出来了那就是他先打得罗见住院,两败,而且他打罗见有人瞧见,我和夏为春打他可没人看见。还有一点就是,我一个瘦弱的十五岁女孩,怎么可能打得了他一个人高马大十七岁男生?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指定了我,他一样后患无穷。
  所以,只好不声响。
  罗见的父亲我的二叔在罗见受伤后来过两三次,每次都是略坐一坐,放下钱就走了。罗见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他曾经是二叔最心爱的宝贝儿子,二叔曾经疼爱他胜过一切,可是原来父子亲情也可以说淡就淡,我看到罗见失望伤心的目光,心想,原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就没有失望。
  那时候,罗识已经出世,二叔的眼中只剩下了罗识。我那个时候还是偶尔去二叔家的,其实在我小时候,二叔也曾经非常疼爱我,听奶奶说,二叔和他大哥我父亲感情极好,我父亲去世后,二叔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着我,一有空带罗见出去玩就必定也带着我,只是后来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忙。有了外遇,和罗见母亲离婚,娶了新的二婶,忙得不得了。
  我去二叔家的时候新二婶对我也是微微带笑的,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可是不能否认她非常漂亮,特别是小罗识,不知为什么他对我特别亲近,每次一见到我就手舞足蹈地笑,那张漂亮的笑脸令人不能拒绝,并且,他大哭不休的时候,只要我出现他就马上止哭,含着泪开始笑,让人不由自主要去抱着他。
  二叔说,小家伙也知道喜欢漂亮姐姐呢。新二婶就斜着眼笑:跟他爹爹一个德性。二叔就嘿嘿地笑。
  我虽然小,也听懂,就想起以前的二婶,就想起罗见,心里就不舒服。
  我跟奶奶说:“二叔这就叫喜新厌旧,无情无义吧?”奶奶慈和的脸色就变了,轻声喝斥:“一一,小孩子不要没规没矩地议论长辈。”我不服:“长辈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就不许人说?”奶奶说:“就算错,也不是小孩子该议论的。”我说:“奶奶,你也知道二叔不对是吧?你看他对罗见这样冷淡,真不公平,罗见也是他亲生儿子,他就只顾着罗识!”奶奶无奈地说:“一一,不要乱说话,教罗见听到了不好。”我支着下巴,过一会儿说:“说不定等到罗识长大了,二叔又去娶新的二婶,再生一个罗什么,罗识就又跟罗见一样了。”奶奶忍无可忍,轻轻一拍我的头,怒道:“一一,都说过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没规矩!”我仰仰头,不服气:“你怎么不去说二叔没规矩?就算是长辈又怎么样,做错事一样是做错事。我不喜欢二叔,我看不起二叔,就凭着他这么对罗见,我就看不起他。”
  奶奶垂下了肩,脸上现出悲伤,我有些后悔,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便不再说话。
  罗见身体好了之后,夏为春就开始教罗见拳脚。他不得空时,就由我来教,一轮到我教,罗见就笑我:“罗一一,我记得脚是这样的。”他弯下腿,两只脚不丁不八站着,我一脚踹过去,他没站稳,咚一声坐倒地上,马上跳起来揉着屁股大叫:“臭罗一一,死罗一一!”我大笑,他恶狠狠地说:“哼,等我学会了拳脚,我就可以打得过你了,我非打倒你不可。”我不屑地说:“你就这点出息,打倒我算什么好汉,人家夏为春跟好几个比他大的男孩子打呢。”他的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夏哥最了不起了。”我又一脚踹过去:“站好了!”他又一屁股坐倒,苦着脸说:“罗一一,你最讨厌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夏为春开始有了一帮拥护者。而罗见,也从此跟着夏为春。我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至少再也没有人敢欺负罗见。罗见的拳脚越来越厉害,我们也从此不再打架。
  我知道夏为春他们都做些什么,大部分我也参与,大家都只是为了好玩。比方说,有一次夏为春建议去市府大楼偷东西,有个叫小义的开锁功夫非常了得,对市府大楼的机关也跃跃欲试,那天晚上,真是刺激。
  罗见躲在楼洞里望风,我们悄悄地溜进大楼,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防盗机关,一片寂静,小义拿出铁片和钢丝鼓捣了好一阵才打开锁,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接着进去便借着月光翻找。其实也没什么可偷的,但远远看着站岗的士兵、沉重的寂静,大家都有莫名的激动和压力,紧张地偷偷笑,张呈喜欢拍照,竟然带了个照相机来,让我去拉窗帘,说要留个念,夏为春一把拉住我轻声说:“我去。”冲我笑笑,拉上厚重的窗帘,大家低低地狂笑。
  就在那个时候,小义打开一个抽屉,吃惊地低呼一声,在闪光灯一闪即逝的亮光中,我们看到抽屉里几大叠钞票。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钱安平低声说:“章秘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张呈说:“谁知道,一定不是他自己的。”这里面,夏为春和钱安平都是市府子弟,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说:“我们拿走。”
  没有全部拿走,三叠当中只拿走了一叠,我们仍然锁上抽屉,关好门,轻手轻脚溜出去。招呼了罗见从后围的墙上翻了出去。
  一路狂骑中,大家都心神不定,我只觉得胸腔中心脏似乎要冲出来,拼命“咚咚咚”地跳,响得不得了,只有罗见什么都不知道,很奇怪我们不象以前回来的时候那样狂叫狂笑。
  到了吃夜宵的地方,夏为春要了一个包厢,低声跟我们说:“这件事不许说出去。章秘书也不敢声张的,我们黑吃黑。”他把钱分成五份,钱安平问:“夏为春你不要?”他笑笑:“我又不缺钱。”我把面前的钱推还给他:“我和罗见的放在你那里。”夏为春也不说话,就把钱收起来,然后他说:“张呈小义安平,以后你们都记住,别叫一一走到窗户面前,一一怕高。”张呈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对不起罗一一,我忘记了。”
  我仍然很紧张,笑也笑不出来。夏为春看了我一眼:“你别怕一一,没事的。有我在,什么事都没有。”我看一眼罗见,他兴奋地张大眼睛,却一点也没害怕,只是灼灼地盯着夏为春,目光中全是崇拜。
  那是一个开始。如果说开始打架是自卫和口角,开始偷钱是好玩胡闹,到后来就全不由自主。
  夏为春的跟班越来越多,学校里的、社会上的。等到夏为春的势力开始隐隐坐大,另一帮团伙就开始了挑衅。
  那个时候我们刚刚升上高中,我直升重点,夏为春当然也到重点,只是不再同一个班级。不过不要紧,我们仍然同进同出。
  夏为春迅速拔高,已经比我高大许多,只是仍然惊人的英俊,薄唇边有一条淡淡的纹路,益显桀骜不驯、旁若无人。仍然有女生给他写情书,他也仍然由得我搜去看,无所谓地看着我恶意捉弄那些女生。罗见下结论:“那些女生都是猪!明知道你和夏哥是一起的,你为什么不把它们交给老师?”我哈哈大笑:“交给老师就没得玩了,这样她们就会继续写,我就可以继续玩。而且交给老师,不就显得夏为春特别没品么?”
  罗见嘻笑着说:“罗一一,你喜欢夏哥对不对?”我翻翻白眼:“是夏为春喜欢我。”罗见躲得远远:“可是,都没看到有人写情书给你。”我看他躲开,也不去追打,懒懒地说:“怎么没有,我全交给老师了。”罗见一怔:“那你不是很没品?”我挤着眼笑:“女孩子交给老师是乖,男孩子就是没品,明白吗?”我笑着扬长而去。罗见在身后大叫:“你们老师又不是猪,瞎子也看得出你和夏哥在一起!”
  白痴罗见,瞎子也看得出,那些男生当然也看得出,谁敢惹夏为春!

  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上课,晚上自习,放学的时候夏为春的哥们总聚集在校门稍远处等候,然后团团围着我们呼啸而走,去吃夜宵,有时候罗见也在当中,一边等一边满脸嘻笑地踏着车转圈儿玩。
  我们常常打架,打群架,和另一帮团伙。
  不记得是为什么事了,反正要打架总是有必要的理由的,夏为春更加凶狠,罗见的拳脚也越来越高,这两个人成了我们这帮人的中坚,我作为唯一的女孩,通常担任望风职责,另外有些时候他们并不让我参与。我只知道他们进过局子,只不过两帮人都很快出来,或者另一帮团伙会迟一两天出来。
  但是罗见没有进去过,至少在我上大学之前没有。罗见同我说,夏为春刚一进局子马上就会有人打电话通知他父亲的秘书,于是凳子还没暖就送出来了;而另一帮?“都是城里有名的地痞混混,年纪又小,都不要命的,咱们能不惹就少惹。”罗见笑嘻嘻学着城防队的人说话。我不屑地说:“哼,都是欺软怕硬的,有权势的怕,不要命的怕,不知道他们不怕谁。”罗见哈哈笑:“我就不信有谁不怕这两种人。”
  我后来非常后悔没有同罗见说,我们不是这两种人,这两种人或者没有好结局,但不属于这两种人的我们,只会得到更坏的结局。可是那时候我不懂。我只知道有夏为春,天不必怕,地也不必怕。
  那天夏为春找到我和小义,说晚上要去一户人家拿东西,就我们仨人。我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多问。
  夏为春“拿东西”对他只是游戏,他什么也不缺,拿到的东西也什么都不要,全分给大家,因此很多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我学他,也什么都不要,他也只是笑笑,随得我。罗见倒不拘。
  我记得那天去的人家里非常考究,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装修得美伦美换,枫木地板,浅色欧式家俱,水晶灯累累赘赘,而且,一屋子淡淡香气。我瞪大眼睛,这简直是我梦想中的家。正要赞叹,夏为春手中露出一把尖锤,看也不看就往家俱上砸,随着闷响,那些漂亮家俱全面开花。小义则去开抽屉和保险箱的锁,看到一些金银首饰,夏为春随手扯断,随手扔在地上或者从窗口扔出去,然后打开衣柜,用剪刀随意划拉,化妆台上的东西也打开边倒边扔,整个屋子全是异香异气。
  最后,夏为春掏出一叠钞票,用力撕成两半,扔了满屋,才带了我们撤走。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小义先回家。我陪着夏为春在护城河走了一夜,我没有说话,直至我再也走不动。夏为春脱掉我的鞋,看到红肿和水泡,却忍不住笑了:“女孩子。”他抱住了我。
  高大的他让我只有眼睛露出他肩膀之上,那时候天色开始发亮,极远处有浅色一线慢慢明显,星子在头顶闪动,河水发出暗暗的光,美丽至极。
  后来我知道,那夜我们去的,是夏为春父亲情妇的家。夏为春讥讽地说:“那叠钞票,她还真粘了起来用。”他眼中那点冷酷在我眼中却变成了动人。
  我在那个时候知道,我爱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爱他,我只知道,只有他,在任何时候,都在我身边,我遇到任何事,他都替我摆平,我做任何事,他都不会责备我半句,只会由着我,然后为我善后。我十几年的生命中所有的不公平,他为我讨还,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凭借什么,我只知道,有他在,我再没受过委屈,再没有人敢欺负我。
  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对别人如何,关我什么事?
  只有奶奶,她的眼神越来越忧虑,越来越担心,她经常叹着气看着我们。
  我知道奶奶为什么这样,只好笑嘻嘻地说:“奶奶,你别担心我们,我们很好。”奶奶说:“一一,小见,奶奶真是老了,管不住你们了。”我笑,拿出成绩单:“谁说的,我一直都听你的话,全是优呢。”这就是我的本事,我得意:“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罗见。”奶奶笑,低着头。
  没有办法教罗见念书,在我知道教罗见好好念书之前,罗见的心早就散了。罗见自幼家中富裕,应有尽有,被送到奶奶家后,在物质上也并不亏欠,他习惯了这些,而跟着夏为春,也见惯了官宦子弟的作派,吃霸王餐、大摇大摆入室偷窃,却无人追究,更让他习惯了不劳而获,一言不合,拳脚决真章,一切,就那样定了型。
  罗见跟我说:“我不喜欢读书。”在我看书复习的时候,他看闲书,或者看电视。呵斥他,他会说:“罗一一,你只是想所有人都夸你嘛,可是我不稀罕。”我一怔,他又讨好地笑:“而且我又没有你这么聪明,奶奶都说大伯是最聪明的,你有他的遗传。”
  罗见那样聪明,他早就知道我为什么用功读书。我看着作业本,是,我诚然有几分天资,但如果不是存了心不让人看扁,我不会用心在功课上。自幼被太多人轻视,虽然有了夏为春陆鹏撑腰,下意识里仍然不甘,仍然要证明给人知道,我罗一一,有自己的资本,而且是货真价实的资本,不容你们小觑。
  多年以后才知道那种凄凉,在当时,只是一股真气。
  可是有夏为春,那时候多开心。
  那个晚上之后,夏为春看似没有两样,但在我的感觉里,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温柔,那是以前没有的。他象以前一样拉着我从各种闹事场合跑走,但会用手掌紧一下松一下地捏我的手,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他会把手反到身后,我便在手心吹一口气或者用力打一下,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嘴角不羁的笑。谁都早就知道我是夏为春的女友,可是其实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算是开始。
  可是那是开始么?到现在我不禁有些怀疑。一直到后来绝决,他从来没有吻过我,没有过甜言蜜语,没有任何明显的亲昵。这和我了解的爱情有区别。不错我们经常在电话里聊天,我心情不好他会用很长时间整夜跟我通话,我们在学校里同进同出,但他从来不回答我某些问题,从来没有同我说过他喜欢我。
  后来我在大学里一个学期换一个男朋友,他们每一个都不一样,但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会想尽办法让我知道他们喜欢我,那不是夏为春给我的感情,于是我困惑,夏为春究竟是不是根本没爱过我?
  尤其是当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的笑容。
  那样英俊明亮的笑容,那种明亮,他从未给过我,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给这个笑容的人,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林千红。
  林千红家教极严,性子温柔随和,我们是同桌。我当时铺张扬厉,一向只和男生们混一处,特别是同夏为春一帮人的缘故,自命正人君子的同学也不来接近我,而我捉弄的那些喜欢夏为春的女孩子大多是人气高的人,事实上高中生活,我虽然成绩优秀,却相当孤立。只有林千红眼睛一直清澈温和,不理会别人眼光,象普通的好同桌那样与我有商有量,说笑谈天,很多时候会站出来维护我,我们最终成为好友。
  也因此,夏为春和林千红成了朋友。很久以后回忆,那个时候夏为春看向林千红的目光便有那种明亮,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夏为春也不知道。而林千红,她的眼中,众生平等。
  真好笑,我有这种感觉。我到事后才知道,无论在我离开之前还是离开之后,林千红从来没有接受过夏为春,她一直拒绝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知道并相信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无可挽救。
  但是我同夏为春开始不和,却并不是因为林千红。我想那时候夏为春尚不知道他对林千红的感情。
  高二的暑假,我在黑夜街头看到夏为春的小轻骑后坐着一个浓妆漂亮女孩,她靠在他的背上,笑着说话,夏为春哈哈笑着,英俊的脸在霓虹下流光溢彩,如黑夜魔鬼。
  他没有看到我。她有没有看到我,我不关心。
  我去问罗见,罗见有些困惑:“那些女孩子一直都围着夏哥啊,偶尔夏哥也会和她们出去玩玩,你不是知道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
  罗见说:“那我去问夏哥。”
  我拉住他:“现在我知道了,不要紧,只是玩嘛。”我装作笑了一笑,仍然坐着看小说,脚翘得高高。罗见说:“你放心,夏哥对你跟对她们可不一样。”
  我说:“不稀罕。”
  罗见那时候才初二,他很快便忘了这件事。我也再没有向他提起。
  接着,我有意识跟踪夏为春,看到了更多更漂亮的女孩子,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在一起所做的事,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心,竟然是又惊又痛。
  我决意报复。

  第十四章
  多年以后,当我在省城偶遇身光颈靓、自信自如的赵美宣时,心中的庆幸无以复加。为她庆幸,更多的是为自己庆幸。
  赵美宣可以说是被我赶出学校的。
  她是夏为春众女伴中最美最亮的一个。当年她骄矜、高傲,因家境优裕、成绩良好。倒是从来没有对我耀武扬威过,甚至连胜利的微笑都不曾给过我。并不象其他女生以为从我这里夺了夏为春。然而恍若不识的神情表示了更大的轻视。我不动声色,那段时间十分沉默、用功,成绩更加成异。但老师们并不会象表扬其他学生一样大肆宣扬,尽管有私底下的欣赏惊叹:我在校外的劣迹就象纸里初燃的火,虽未烧透纸张但在纸外也清楚看到内里的火光。
  夏为春也不大来找我。年来我故意透露群架地点让学校去抓、挑动另一帮团伙来校门口叫嚣、偷偷让人跟踪恐吓他的新女伴,他当然知道,但他从来没有半句微辞。他只是对我说:“一一,考个好大学,我们什么都不缺,就缺个正牌大学生。”他肆无忌惮地笑。本来想说,赵美宣不算么?她可也考得上好大学的。然而我们从来不提这些,我当然闭上嘴。
  于是我减少了和他们的活动,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沉默用功。钱安平和张呈开我玩笑:“一一改邪归正了,糟糕,真要变成名牌大学生我们怎么办?”我笑:“凉拌。”张呈鬼笑:“不如争取做个五毒俱全的名牌大学生,比较另类,进去后吓坏那帮乖乖女。”我无辜纯洁地张大眼睛:“你吓坏我才是真的,什么叫五毒呀?五毒圣姑么?”他们暴笑。
  事隔不久,是期中考,一片兵荒马乱,城里首富之女王秀抽屉被盗,内有从国外新买的手提电视和现金若干。当时这些物件非常昂贵,全校搜查,结果东西从同班的赵美宣抽屉中找到,同时找到的是她写给夏为春的尚未发出的热辣情书。
  是极大的轩然大波。
  因为王秀之父与赵美宣父亲有很深恩怨,王秀父亲坚持要报警,因被盗物品价值已够成判刑标准,我们也全已超过十六周岁。赵美宣父母惊乱无奈之下向王秀父亲苦苦哀求,学校方面为名誉着想也再三协调,最终赵美宣被开除,送到另外的城市,同时赵美宣父亲损失最大的一座工厂。
  我看着这一场混乱,看着赵美宣苍白着脸再无半点骄矜,看着赵美宣父亲当众重重一个耳光打到她脸上,看着那封热辣情书广为流传。
  我甚至看着赵美宣临走前去找夏为春,哭着申诉她的清白。夏为春沉默地听她说完,然后淡淡地说:“偷东西这类事情,我们是常做的。你来找我说明你的清白,可见你是真不了解我是什么人。”她睁大泪眼,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夏为春并不再解释,只是嘲讽地笑笑看着她。
  那是非常非常残忍的笑容和行为,只不过这种笑容和行为从未加诸于我身上,因此我要多年后才明白其中的折辱和绝望。
  世界很小,后来我知道,那封可怕的情书紧跟着赵美宣很快流传到她去的城市学校里。那样的笑柄和黑影要怎样的努力和坚强才能抵抗坚持过去,并在多年后带一脸自信自如?
  我并没有向任何人坦白整件事。但是我知道该知道的人全清楚。不错,王秀家与赵美宣家的恩怨全城鲜有不知,王秀买的东西全年级都知道,和骄傲的赵美宣不和的同学也不少,但会开一手好锁,故意撬开王秀的抽屉,却完整无缺地打开教室和赵美宣的抽屉锁并丝毫无损地锁上的,全校除了我,没有别人。小义?小义在另一所中学就读。我向小义学这一手好功夫本来只是贪玩,虽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从来不曾显露,但也不是没有一个人知道。
  对于情书,我并不知情,它只是赵美宣顺手夹在书本里准备第二天交给夏为春的吧?而我也只是顺手把钱夹在了那本书里。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问我是否为当年所做的一切而后悔。罗见不太清楚,夏为春弃绝我,陆鹏并不知情,奶奶已经离去。
  圣人“吾日三省吾身”,我不是圣人,我不问自己。
  永远也不打算问自己。我已经为自己所作付出代价,虽有歉疚,但也不必再用往事折磨自己。
  只是思念真是蚀骨毒药,只要有一点点由头,就春风吹又生,无法自主,刻骨铭心。其实已经清楚,我深爱的那个人,我以血肉相爱的那个人,他或者根本从来没有爱过我,但是,他待我好,没有理由不问情由的好,就算后来背弃了我,那样曾经有过的好早已刻在我的骨头里,只要我有回忆,就有他。不知道怎样去忘,不知道如何再开始。
  那样悲哀。
  我本是一个拥有太少的人,放纵的青春和情感浪掷一空,到头来一无所有,却仍然要微笑着生活。当我硬生生地扭转了自己的生活态度,从此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知道的人都认为我浪子回头,幡然悔悟,只有我自己清楚,不是的,不是的,那只是我明白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都已经离去,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人容我放肆,容我不驯,再放纵下去只是笑柄,我那样自卑的心里有最高的自尊,放纵是放纵,但我不沦落,绝不会沦落。
  何况,我在奶奶灵前发誓的,我会听话了,我知道错了。
  我的脚伤养了半个多月,当中程天恩兢兢业业小小心心地侍候着我,那真是侍候,我真想不到看上去娇生惯养的程天恩竟连我的袜子都收去洗,虽然有洗衣机,可是袜子毕竟还是要用手搓一搓才干净。
  我过意不去,对她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最近被扣工资了临时改做钟点女工?”她不好意思地笑:“一一姐,我答应了哥哥要照顾好你的。”我叹口气:“那也不必这么事必躬亲。天恩,你妈妈知道要心疼的。”
  她说:“那也比我断了脚好呀。”
  我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说:“一一姐,我妈妈说想来看你,顺便来看看我,她可以在这里住几天吗?”我诧异:“程天恩,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孤僻独断的老女人看待?”我温和地说:“我没有家人,不见得嫉妒别人有家人然后不许别人探亲,特别是你妈妈,有什么关系?没准还多一个人打扫卫生。”我笑着指着墙角:“程大小姐分明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且等你妈妈来彻底大扫除吧。”
  程天恩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我老偷懒,可是角落里的灰尘是很难扫出来的。”
  我笑:“那是,那是。”
  她一拳头打在我身上,然后伏在我肩上嘻嘻地笑:“一一姐你明天要上班了哦?可是骨折不好走动太多的,我们明天打车去吧。”
  我看她一眼:“一点常识也没有,骨折好了之后要常常走动锻炼,强度小一点,才有助于恢复。伤筋才不能多走动。”
  她吐吐舌头,这时候电话铃响,天恩一边走去接电话一边眼睛骨碌碌转,然后拍手乐:“你的脚踝可不是拉伤的么?所以要少走动。然后你多活动活动脚趾头就好了。”一边又垂下眼睑,很歉疚的样子。
  我不去理她,她在那边嗯嗯连声,然后说:“知道啦,我直接通知她得了,要不然她一定拒绝。”
  我抬头,她挂了电话笑嘻嘻说:“陆鹏大哥说他明天来接你上班。”
  我张大眼睛:“开什么玩笑,怎么我一下子变成姑奶奶了,真受不了,把电话拿来。”
  程天恩笑,象小孩子哄布娃娃:“算啦,就一天嘛,看看脚的情况怎么样嘛。一一姐,好不好嘛。”
  我禁不住大笑,这个程天恩,真是个宝贝,总能令我不住地笑。单纯的、感染的、快乐的笑。
  我走过去拿电话,程天恩连连跺脚又不敢阻止,我微笑,冲她挤眼睛,然后对着话筒说:“我明天上班了,你怎么样?如果不忙的话咱们明晚找个地方吃饭吧,别,千万别来我家,你就是做得一手山珍海味我也再受不了这四面墙了。”
  那边何真知笑:“好,明晚老地方见。不过我得带个人来,刚把人家骗到这边,忙得不可开交,犒劳犒劳人家。”
  我大乐:“不是吧,吃饭也不放过人家,你这个吸血的资本家打手、帮凶!”
  何真知啧啧连声:“高薪就要付出强劳力,罗一一同学,你在国家温暖的怀抱里呆久了,外面风雨交加还不知道呢吧?吃碗饭不难,要吃好饭好菜就难罗,必须付出昂贵的代价。”
  我乐不可支:“包括什么?”
  她恶狠狠地答:“包括一天二十小时面对我这铁青的脸和冒着绿光的眼!”
  我诧异:“不是二十四小时么?包身工也要睡觉的么?你真仁慈,世道变了,真的变了。”
  她好整以暇地笑:“为了给他更好的激励,所以明天把人家带过去见一见更仁慈的您。顺便让您那绝代风华的形象刺激一下他的脑中枢,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投入下一轮战斗。”
  程天恩在一旁边听边笑得弯下腰,何真知听到,笑道:“对,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如果人家嫌你年老色衰,电话通知程天恩待命。”
  我大笑:“天恩说她卖笑不卖身。”
  程天恩大惊,一边笑一边来打我,何真知在那边也故作大惊:“换言之,罗一一你竟肯为我作如此大牺牲?禁不住我涕泪滂沱啊。”
  我冲着话筒呸一声,真是,居然失言,都怪我在家闷了半个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程天恩已经整个人笑倒在我身上。我悻悻:“谁同何真知斗嘴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不过听何真知说以前她有个同学一直凌驾于她之上,成绩、工作乃至于斗嘴吵架全部技高一筹,天底下竟还有这等能人。”我心向往之。
  陆鹏仍然开着那辆破吉普来接我,一路扶着我下楼、上车,我撑不住终于笑出来:“陆鹏我越来越有祖奶奶气质是吧?”他也笑,用手撸撸我的头发:“真想一把拎你下楼,那你就有破布袋气质了。”我一拳打过去:“少神气。对了,晚上不用来接我吃饭,我跟朋友约好了,然后她会送我回家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呵呵笑:“不甘寂寞的罗一一,居然这么快就订好饭局。”
  我白他一眼,突然大乐:“不然你也来?我朋友说要带一个朋友,为了不吃亏,我也带你去,怎么样?你记不记得上次我砸脚那天本来想带你去的一个地方吃饭?那里的菜很好吃,很家常的。喂,就这么说定了,下班五点你来接我。”
  陆鹏哦哦边声,温和地迁就地看着前方笑:“行,行,好,好。”
  到了办公室,叶华不在,出差了。和同事们打过招呼之后,埋头苦干,也没什么可说,只盼着下班,干活的时候时间向来是过得快的,等到陆鹏带着我开车到那家小酒馆时,我的第一天工作生涯就堂皇结束。
  何真知的车停在外面,何真知的人也停在外面点菜,一眼看到我被陆鹏半扶着便笑:“哎呀铁拐李来了,不对,人拐罗来了。”我嘻嘻笑,给他们介绍:“这是陆鹏,我小时候的好朋友。陆鹏,这是何真知。”何真知和陆鹏点头笑着招呼,然后她头一点里面:“在包厢里呢,咱们先点菜吧。”
  我笑:“难得难得,资本家打手出来亲自点菜呢,看看有没有炒胡萝卜片,要用大棒打过的胡萝卜啊,这样萝卜质地比较松脆,不过竹笋炒肉片也可以。”
  小杨老板笑嘻嘻道:“都有都有,大棒胡萝卜嘛,镇店名菜。”
  何真知白他一眼:“小杨你越发风趣了。你要是拿不出来,信不信我挂起你的羊头来。”
  我抢白:“怎么拿不出来,竹笋炒肉片嘛,新鲜笋下市了,大不了把扫帚洗吧洗吧切切炒一盘。”
  嘻笑中进了小小包厢,陆鹏嘱我低头留意脚下,我笑:“祖奶奶自会小心,乖孙儿不必担心。”一边坐下,面前放着的两瓶红酒正正挡住视线,我大乐:“何真知何真知,何方神圣让你大出血本?法国红酒哎。”
  一边笑一边抬头,何真知笑着介绍:“这位是我的同事兼朋友骆荒,这两位,女的名叫罗一一,那位是罗一一的好友。”
  我想一想,笑道:“骆荒,上次好象燕北提到过,这名字比较有趣,很好记。人也……”,我犹豫了一下,他正在朝我微笑,笑容竟然无限熟悉。
  岁月象风嗖嗖地穿过窗缝,我张大嘴指着他:“钱安平!!!”
  他笑出来:“罗一一!”
  何真知怔了一怔:“你们认识?”
  骆荒,不,钱安平笑道:“岂止认识,简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童叟无欺。”
  我开心地笑:“如假包换。”一边小声同陆鹏说钱安平是谁。
  何真知啧啧连声:“骆荒你不怕你未婚妻?”一边拉过从身后卫生间出来的女孩子:“快自己介绍罢。”
  钱安平笑嘻嘻:“我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来,我来介绍一下我的美女。”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苍白如雪的脸。
  何和。

  第十五章
  我整个身子僵了一僵。
  在街上,何母拉走何和,我追上去:“何伯母。”
  她冷冷地盯了我一眼:“对不起,我们何和跟你们是不一样的。”
  “伯父伯母,也许,你们可以给罗见一个机会?”
  “我们有什么资格给你们机会?是应该我们求你们,给我们何和一个机会,求求你们,放她出生天。我们何和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变成那样凄厉的叫声,是何母。
  罗见要说话,我拉住他,静静地恳求:“你们只需要给罗见一个、一个、机会,他会改。”
  何父站起来:“改?狗改得了吃屎?罗见是什么样人,问问街上哪个不知道?打群架偷东西赌钱吃霸王餐——,二十几岁的人做一份工丢一份工,他吃的喝的用的是什么钱哪来的钱别怪我说出不好听的来!啊?罗见是什么样人?改?给他机会?给他机会就是毁了我女儿!我当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女儿,我们夫妇两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你罗见配得起?你连自己亲生父亲都引以为耻赶你出门,倒跑来我这里说这些不要脸的话!”
  我低下头,咬紧牙,再抬头:“何伯父,罗见纵有千般不好,他对何和真心真意,我担保……”
  他吼出来:“你担保?你凭什么担保?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你有资格站在这里说人话?看你是个小姑娘我本来还不想说什么,你倒有脸有皮起来,你这个小阿飞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干什么?要打我?我早就料到了,你们这帮小混混、流氓,打呀,我何某人就拼着这副老骨头让你们打死,也别想碰我女儿一个手指头!流氓!一帮流氓!”
  我大力把暴起的罗见拖出去,我在他耳边大吼:“那是何和的爸爸!何和的爸爸!何和的爸爸!!!”
  门在我们面前呯地关上,里面传出何母呼天抢地的哭声:“天哪,何和怎么会惹上这帮流氓啊……”窃窃私语偷听的邻居赶忙着也关上门。罗见愤怒地大叫:“是又怎么样?我们根本不用来求他们,何和自然会跟我走!”
  是,我们根本不用来求人,何和说的:“我一定要和罗见在一起。”
  何和果然在家里等我们。她仰着脸说:“罗见,我会和你在一起。”
  戏码不是这样演的。戏码里说,她的母亲气得心脏病住了院,她的父亲日日阴沉着脸,终于,父亲不小心撞了车,亲戚们来通知她,她失了神,她哭断了肠,她去看父母,父亲拒她于病房之外,母亲躺在床上只是流泪。他们说,如果她一意孤行,就等着替他们收尸吧。戏码里是这样演的。结果是总而言之他们不会在一起。
  罗见插着手低下头轻轻说:“何和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何和张大泪眼错愕地看着他。我静静站在一侧。
  罗见不看她,只是淡淡地重复:“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何和退了一步,抓紧手上的包,贴在墙上:“罗见。不,罗见,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的。”
  罗见笑一笑,回身进屋,重重把门关上,然后在门里说:“当日你父母就是这样把我们关在外面,今天是我把你关在外面。他们不肯给我一个机会,我比他们仁慈,可是你不要我给的机会。那就这样。你回来,我也不会再开门。”
  何和拍门,然后是哭,坐在地上哭得一脸是泪。她叫我:“姐姐啊。”
  我说:“好何和,回去,快回去,别留下终身遗憾,一个人一生只有一父一母,好和坏都是父母。别怕罗见,他不开门,我替你开窗。”
  我站在门外:“何和走了,还不给我开门?”
  里面不语,我绕到一边,拿块砖头砸掉窗玻璃,开了栓,爬进去,我说:“真要命,才说要给人家开窗,自己先要爬窗。”
  罗见靠在门边,脸上全是泪,安静地看着我。
  门边明晃晃的镜子,镜子里我的脸带着微笑,微笑浸在泪水里。
  我知道罗见为什么那样说,因为他害怕,他害怕何和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我也知道我为什么流泪,因为我知道,何和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那个美丽得象一朵花的温柔女孩子,天天叫我姐姐的女孩子,她不可能再回来了。
  何和说:“不,姐姐,我一定要和罗见在一起。”
  但她再也没有回来。可是我们从来也没有怪她,我们是真爱她。她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朵花,她眼里只看得见人的爱和好,她那么好,也许她值得更好的人,罗见不够好。
  就当是一场戏。戏里我们爱得那样深那样美那样好,下了台也衷心真意只盼那爱那美那好可以天长地久。
  我镇静下来,笑了笑,对钱安平说:“这个世界上的美女和才女也未免太多了,所谓三分颜料开染坊,略为齐头平脸点的,只要五官俱全,不是歪嘴裂舌,没有歪鼻子斜眼的,都荣登美女;至于才女更是满天飞,但凡实在没法称美女的就必定是才女;美女加才女略少一点,十个里也颇有那么三四个。所以你这句美女,真是可圈可点,让人听了替这位真美女不值,想点儿新鲜的,成不成?”钱安平微微一笑:“罗一一你还是这张嘴。不过我嘴里的美女,那可是真正的美女。”他介绍:“何和。罗一一。”
  何和愣愣地看着我。我对着她笑一笑,她流露出焦灼的眼神。何真知喝一口啤酒,夹一筷菜,笑道:“罗一一这些话虽罗嗦,倒深合我意。在从前,美女与才女是很矜贵的,可是现在,凡女必成美,是男定必帅,真叫人吃不消。”
  钱安平笑:“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高兴不就完了?”我笑嘻嘻:“你不怕抬进你家一个大妖怪,你但抬无妨,恕不奉陪。”
  钱安平无奈:“陆兄,我们喝酒。”
  何真知笑道:“老实说,这么多年来,所谓真美女,我也不过就只认识那么几个,何和是一个,罗一一是一个。”
  我大笑:“有你这么抬举我,我真不必要再有敌人了。”
  钱安平笑道:“罗一一当然是美女,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罗一一,她往那儿一站,忽然间谁都不敢说话,小心灵里被震得七魂不见了三魄,真是惊为天人。简直就是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初遇场景重现。可惜到后来才发现,她可没有白雪公主那么单纯。”
  我狞笑:“是,我还兼有巫婆皇后的毒辣,要不要再尝尝?”众人都笑起来。敬了一圈酒,我忽然想起来,对钱安平说:“对了,你怎么改了名字?骆荒,真够怪异的,索性连姓也改掉,落荒而逃?对了,你从我们这帮人中脱离出去的时候,可不就是落荒而逃?”钱安平笑:“不是我落荒而逃,是我父母落荒而逃。当年离开,”他坦白地说:“我父母其实不喜欢我和夏为春等人混在一起,但是要阻断我和夏为春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他们想方设法把我送出国,希望我在国外好好做人。”
  我看一眼陆鹏,他一直边喝酒边微笑着温和地听我们谈天,这时候脸色带上了微微的沉思。而何和的脸一直那么的苍白。我有些不忍,但我不便开口,何真知细心地意识到,她问何和:“你没事吧?脸色很苍白,是不是不舒服?”钱安平回过神来,关切地看一眼何和,正要说话,何和的声音轻、然而泠泠地响起来:“姐姐,你能告诉我罗见在哪里吗?”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停下手中的酒杯,垂下眼睛,不让人看见我眼中或者有的百感交集,然而我的脸上分明有何和焦灼而坚决的目光,还有何真知、陆鹏、钱安平交错来回的目光。钱安平忽然说:“何和,你要找的人原来是罗见?”何和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和姐姐是早就认识的,那你也一定认识罗见,如果知道,我早就问你了。”钱安平不说话,我抬眼看到钱安平脸上掠过的复杂神色,暗暗叹一口气,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希望,在这一刻,我的心痛切地知道,罗见,我在这世界上最深爱的人,他配不上何和,一如何和父母所言,他配不上何和。
  听钱安平的口气,何和显然是在找罗见,只是她没有提到罗见的名字,她并没有隐瞒钱安平,但世上的事偏偏这么的巧,钱安平恰恰认识罗见,而当她意识到钱安平是认识罗见的,她马上就坦然说出来,她为什么找罗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何和始终赤诚坦白的心。
  何和说:“那天我离开之后,一直都在医院里,爸爸始终没有原谅我,妈妈也一直躺在病床上,她不住地哭着求我,我一走开她就哭,医生说不能刺激妈妈太多,在很短很短的时间之内,我不知道爸爸用了什么办法替我办好了留学的手续。直到我去了英国才知道,原来爸爸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彼邦,他们一直不和,为了我,爸爸低下头去求她帮忙做我的担保人,在走前,我曾经偷偷跑出来找过你们,可是你们都不在,我留了一张纸条塞在门缝里,匆匆走了。之后我写了好多信,但是都没有回音。我在英国呆了三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想你们是不理我了。罗见说过的,我走了他再也不理我。半年前我回来,我们家已经搬到现在住的城市,我回到这儿来找罗见,我找到罗叔叔,可是罗叔叔不肯告诉我。我找到原来你们住的地方才知道,三年多前你们已经把房子卖掉了,没有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罗见现在在哪里?”我低下头,膝上的手轻轻颤抖,一直颤抖,陆鹏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是温和的伤感。
  我一直都不曾对他们的感情有任何意见或者评价,因我知道我并无资格,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价别人的感情。我只是说:“何和,你找罗见做什么?”何和抬起眼睛,清凉的眼神:“姐姐,你忘了吗,我是要和罗见在一起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我轻声说:“何和,你在英国已经生活了三年,这时光迥异的世界,你难道根本就没想过罗见会改变?也没有想过别人眼中的你也会改变?你不再是十九岁的少女,你当年眼中的罗见,未必是你现在眼中的罗见。”
  何和笑了笑:“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脱口而出:“那钱安平呢?”她怔了一怔,看我看着她身边的钱安平才意识到:“骆荒?我不是骆荒的未婚妻。他帮着我骗我爸妈的。”
  我也愣了一愣,钱安平点头,我说:“何和,你的父母呢?”何和轻声说:“除非他们,想让我一辈子不嫁人。”
  我温和地说:“也许他们宁愿你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要你跟罗见在一起。”
  何和低下了头,她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我一定要和罗见在一起。”
  我沉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两个世界里的人这样相爱,我开始迷信起前生后世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缘份。
  罗见其实是个脆弱的孩子,他自小富裕安逸,受尽宠爱,在一瞬间失去所有,但从小早已见惯的得来不费功夫的轻易使他对一切都丧失努力进取去取得的概念,他好逸恶劳,相信不劳而获,相信拳头下有公平。他愤怒而偏激地把少年的叛逆发扬至顶点,他从来没有把握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他唯一的机会,是何和与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那个时候,他十分艰难而缓慢地肯改过自新,那个时候他的脾气很坏,可是他开始学吃苦。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为了赚钱,他在街上卖炮仗和糖果,和何和笑嘻嘻地打来打去。我看得出他的努力,虽然非常勉强。
  何和一走,他就全盘放弃,他的努力其实也是无意识的努力。但他相信何和爱他不会改变,他自始至终没有象我这么怀疑过,我虽然从来不提起我的怀疑。但是,他却知道,就算是那样,何和也不会再回来。
  之后发生的事如同噩梦,罗见坐牢,罗见的刑是五年,至今已经过了三年。何和问,她走后不久,罗见去了哪里,我去了哪里。那一年,罗见回到了亲生母亲的身边,那一年,我无辜被医院开除,卖了房子,独自在异乡飘零。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不能代表罗见说话,我也没有自己的话要说。
  我站起来推开酒杯,转身便走了。

  第十六章  
  不是孤儿的人,永远都不会了解那种举目苍茫无依无助的感受,在黄昏时分暮色渐暗时分刻骨铭心的孤凄一点点象刀子一样刺进心里,刀是冰冷的,冰冷的刀尖冰冷着全身的血液。西安的街头,灯不是很红,酒不是很绿,然而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句子就象生根在心中,再也拔不出来。
  那大半年里,我四处游走,看着人群中的热闹爱人们亲人们的亲昵,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心里很冷,那冷,也一直都没有暖回来,无论以后的日子怎么安稳怎么笑闹,一点冷意,始终在心底里,不曾离去。
  我去过陆鹏所在的城市,但我从来没有问过陆鹏的地址,徘徊在街头找到电话亭,靠在电话边上看了一天的人流,等霓虹亮起来慢慢离去。这里是陆鹏生活的地方,借一点暖意暖暖全身的冷,终究也只是一时,那个时候早已深深明白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陆鹏不是夏为春,就算找到他,他不能帮我走路。
  站在泰山顶上,看遍云峰,也想过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茫然抬头看着苍天,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终究是不甘,这一生从未尝过我要的生活,我千百次梦想要的生活:琐碎地打扫,温暖的饭桌,带点儿抱怨却嘻哈地围坐而食,吃完了一起坐到厅子的电视前,看无聊的电视剧,一边笑骂感动。一家人。温暖平安喜乐。我那样渴望要的生活,没有尝过,我不甘心。
  我在餐厅里打工,看着人们团聚的欢颜;在酒吧里捧酒,看着纸醉灯迷的欢腾;我做过扫地的临时工换一天饭钱,也在租住的阁楼里饿过三天三夜。
  那些日子,我没有想起过任何人。
  等到我终于回到家,看着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里已经住着新主人,从门外看进去,房子装修过了,间隔都变掉了,住了二十五年的房子清晰地在脑海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显现,在内厅里我架着脚躺在窗前看书,吊井里有藤篮装着西瓜,转进去是小小厢房,堆放杂物,出来拐一个弯,是罗见睡的房间,他的床前总是放着一张凳子,再往里走是我的睡房,以前我们总是大力敲着墙壁,你敲一下我便要敲两下,奶奶说总有一天墙被你们两个猢狲推倒了。最里面是奶奶的睡房,本来奶奶睡在外头,后来我们说外头比较冷,不由分说拆了奶奶的床和家俱便往里搬,奶奶又笑又骂却挡不住我们,说:猢狲,猢狲!我们嘻哈大笑,做着鬼脸:“奶奶奶奶,猢狲的奶奶是什么呀?”
  有泪悬在眼中,转身离开。
  不能不卖房子,奶奶把老房子写着我和罗见的名字,我们没有通知二叔和姑姑就卖掉了。
  因为罗见要用钱。罗见的妈妈快要死了,她需要钱。
  罗见的妈妈,我的二婶,那个骄傲的女子,当二叔有了外遇斩钉截铁要求离婚时,她冷冷地挺直了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什么也没拿,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她唯一的要求是要二叔好好善待罗见。因为二叔坚决不肯放弃罗见,因为她知道二叔对罗见的疼爱,也因为,她养不起罗见。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二婶什么也不要呢?那些是她应得的,无论在法律上在情理上,她都应该分得一半财产,然后带走罗见,那样也许一切都将不同?可是我隐隐地也明白十几年前的二婶,她那根傲骨,她要的,二叔不再肯给她,那么其它的,她也不稀罕。
  只是如果她知道罗见从此竟也如同孤儿,她会不会后悔当年的骄傲?
  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来看过罗见,罗见不肯见她,他恨她。
  他恨她把他留在这个地方,恨她自己走了。他暴跳如雷地摔打东西冲着奶奶吼:“不要再说她!我没有妈妈,她不是我妈妈!”他把碗扔出窗子,打碎了窗玻璃也打破了二婶的头,二婶的一头血中罗见夺门而出,他指着二婶却不看她,吼:“你要是再来我杀了你!”
  从此二婶没有再出现。
  是自从认识何和之后罗见开始原谅妈妈。那个时候他知道了爱情和背叛,他是她的儿子,有一样的性情和骄傲,他对我说:“罗一一,对我,她也许做错了,可是其它的,她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二婶敌不过现实。她得了癌症。
  这世道,向来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
  罗见回来的时候瘦得不成样子,他通过小义知道我新租的地方,进了门就躺在我的床上睡了两天两夜,一句话也不说。我看着他袖子上的黑袖套,喉头紧抑的酸痛。
  替他收拾另一间屋子,他不声不响过去睡下,张大眼睛仍然不说一句话。
  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知道二婶一定死得很凄凉。二婶家在外省农村,家境并不好,她也是独自一人在城里教书而已。
  要到了一个月后罗见才告诉我,他这次是送了两个人的终。他外公也死了。“穷死的。”他这样冷冷地回答我。我问他钱够不够,这边房子还有余款,他笑:“为什么不够?我不会去偷么?”
  后来喝醉了酒,罗见木木地说:“罗一一你知道吗,妈妈来看过我,她每年都要来看我几次,不过都是偷偷地躲起来不叫我看见。她不是怕我会杀了她,妈妈她,她只是不想我不高兴,因为我说过我不喜欢看见她。”他开始哭,鼻涕眼泪不怕丢脸地满脸流,也不去擦,酒混着涕泪喝下去,又变成眼泪鼻涕流出来。
  象个孩子,他哭得象个小孩子那样,眼泪鼻涕的。
  我看着他,罗见很少哭,小时候哭过一两次,也从不肯叫我看见,会跳着叫:“叫一一滚蛋滚蛋!”我想,真好,原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也是一件好事。
  大桥底下,我、陆鹏、何真知面前摆着一大袋啤酒,我一边喝一边说,说到最后开始有飘飘然的感觉,我抹抹嘴上的酒沫,却抹了一手的湿,我怔怔地看着手掌,说:“我知道罗见是个坏孩子,他不是好人。可是,他是罗见,他是罗见啊——”
  就算他好逸恶劳不务正业就算他吃喝打砸偷窃赌博,就算他拿刀子砍人,他也是罗见,他是罗见啊。
  我的一生,只有奶奶、罗见、陆鹏,是永远不会离弃我的。只有他们。
  陆鹏揽过我,紧紧把我的头压在他肩膀上,低声说:“一一,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轻轻地笑:“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什么叫孤儿,你也不知道从小到大都被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嘲笑辱骂当面抢白是什么滋味。做好了事情永远不会有人注意,做一件错事就万众瞩目说没人教养就是这样,就算没做错事出了事怀疑的眼光第一个就是我们。既然是那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学好?那样刻苦努力学好又有什么用?那样辛苦也不过是一身嘲弄。你明白吗,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历经坎坷成栋梁的,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什么吃得苦中苦终为人上人。真荒谬,天底下如果全是这样的人,我都不知道地球什么时候变成天堂了。为什么不去教那些好人们发发善心?人的心最坏,陆鹏你小时候也看到过的,人的心最坏,下意识里潜意识里冒出来的都是坏水。”
  头顶上有温热的水一滴滴落下来。
  我笑着仰起头:“陆鹏你哭什么?你不相信人是最坏的吗?我后来终于学好了,努力读书,毕业了到医院工作,都不管闲事,我想试一试吧,就麻烦自己辛苦一点算了,没准老话真有用呢。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我被开除了。我底子不干净。哈哈哈哈——”
  何真知轻声说:“罗一一,罗一一。”
  我大笑:“都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工作又好又轻闲又舒服,还买了房子,努力学好是有用的。真有趣,何真知你最清楚了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对吧?哈。人的心是最坏的,我可半点也没说错。”我大叫:“我可半点也没说错!!!”
  我大力把啤酒罐扔进江里,我开始哭,我放声大哭。
  罗见,罗见,你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何和怎么办呢?

  第十七章
  我醒过来的时候头有些痛,枕头很软,不是我的枕头。定一定神,看到雪白的天花板边是白色蔷薇枝的石膏角线,便意识到是在何真知家里。
  轻轻转一个身,视线落在床下的地上,铺着被褥,浅浅月光下被褥里的人睁大一双黑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看着她,半晌,她闲闲地说:“看来酒量大长,居然也不头痛。”
  我笑出来:“那麻烦阁下来一碗醒酒茶。”
  她用手指指桌上,小热水壶边放着一个空杯,杯子里放了醒酒茶,我冲好,放着让它凉。看一眼地下,她仍然那么躺着,不语不动。我问:“怎么我会在你家?”她说:“你喝多了,程天恩打你手机告诉你她母亲和哥哥来了,想着你那副样子回去怕不吓坏正经人家,就——”她做一个手势。
  我坐起来,半天,叹一口气:“很多年没这样失态过,还当着人面。”
  她轻声说:“也不是件坏事呵。”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恍惚中仿佛听到细细的歌声,小女孩子坐在窗台上细细地唱,小小手小小足,小小脸庞上毫无欢容。打了一个寒噤,我摇一摇头,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忽然问:“何真知,你的爱情是怎么样的?”
  她看着天花板,半晌不语,我方自有点后悔,一个轻悄而恍惚的声音轻轻地唱:“记得当年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知多少。多少好时光多少欢笑爱恋快乐忧愁,终只不过一句梦里花落。
  何真知静静地说:“其实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决定的结果。别人只不过是借着自己的行为顺水推舟。我曾经很恨一个人,以为是因为她,我再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的话。可是在之前有那么长的时间呢。”她躺在那里转过脸看着我,目光却很远:“我的爱情是一场自己错过的盛宴,我走开了,却以为那杯酒那个位子天经地义是我的,等我回来,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位子,于是我只好再次走开,永远走开。”
  我想了一会儿:“听起来,你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
  她的思绪似乎回到很远很远的从前,她微微地笑着,月光下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向往和快乐。
  我打着哈欠整理档案时,叶华大步走进来,把一个大旅行包搁在桌上,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还不滚回家去梳洗梳洗,这样假积极给谁看呢,头儿可不在。”叶华嘿嘿笑:“头儿不在你整理什么档案,下签定总结归档的月初一起做不更好。”说起这个我不禁表扬他:“叶华我赶明儿多做点好吃的带给你,这半个多月你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这么整齐漂亮,我真有福气,回来不用赶工。”
  他翻白眼:“美得你。下半个月我就什么也不干,等着你还债了。”我瞄准他的头,一支笔弹个正中,恶狠狠地说:“你敢!”他哗哗哗把旅行包里的文件资料和笔记取出来,一边诅咒我:“我希望你变成一个瘸子。”我哈哈大笑:“小人!”
  然后他从旅行包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盒子,从桌子那端“嗖”一声滑过来:“女人,你脚断成这样我没空去探你,送块石头给你慰问一下。”
  我们出差时如果有空都会买点当地特产回来大家分享,我也不经意:“什么特产?”一边打开,却是一个十分漂亮精美的紫水晶纸镇,我怔了一怔:“喂,我几百年不用纸写字了。”他翻翻白眼:“谁规定纸镇一定要镇纸的?真是一根筋,我看着它漂亮,你呢也缺少一个道具,就买了来送给你做个道具使唤使唤。”
  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道具?”
  他跳到门口,作哈哈大笑状,得意洋洋。我这才反应过来,捡起纸镇就扔过去:“该死的叶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一手接住,继续从包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齐齐放在我面前,笑嘻嘻道:“这个送给何真知,你们一人一个,好马配好鞍。”
  我板着脸,却撑不住,笑得弯了腰。叶华做个鬼脸:“我先回家,下午再来上班。罗一一同志,上班时间不要喧哗,影响不好。”把旅行包甩在背后施施然出门。
  我笑着坐下来,心情开始晴朗。
  下班回家的时候倒没有想太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门内笑声闹声一片,想了一想,好象有点什么事忘了,犹豫一下打开门,一股热气香气扑面而来,天恩拎着空勺子踮起脚打程天舒的头,程天舒皱着眉笑喝:“快拿回厨房去!”厨房里传来笑骂:“天恩你别太皮了啊。”平素清静冷清的厅厨一下子充满人气和温度。
  啊,我差点忘了的事是何真知昨天半夜说的,天恩的妈妈来了。
  我站在门口,有些发怔。多年来我再未身处这样的氛围,清冷和素寂我工余习惯的色调,习惯到,我再也不耐烦外人的打扰,只因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我的第一反应是关上门走掉,或是去找何真知或是找个酒店。可是程天舒已经看见我。
  我停了停,只得走进去。
  天恩拎着勺子笑嘻嘻:“一一姐,我妈来了。”然而声音神情中有一丝不安。程天舒也说:“真对不起打扰你这里。”我微笑。这就是结果,每个人都会因我而不安,本来,我就是局外的人。就算在自己的家中,我也是局外的人。不能苦笑,只得微笑。
  厨房里静了一下,我迅速露出笑脸,匆匆说:“不要紧的,你们尽兴。”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才松一口气。
  天恩叫:“一一姐,待会儿我叫你吃晚饭啊。”
  我脱口而出:“我刚吃过回来的。天恩你不必理我。”
  其实没吃。
  我脱口而出:“我刚吃过回来的。天恩你不必理我。”
  其实没吃。
  我忍住肚饿,打开电脑,慢慢写:“原来人到了一定年龄会变得比较宽容,会好好地忍耐,会知道责备检讨自己,甚至为他人开脱。以前我以为那是十分十分好的好人才会,可是我居然也会了。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可以断定我不是好人,那么,是我年纪大了,多么可怕,我终于也会一天一天地苍老如祖母。真累。我但愿我永远放肆放纵如从前,不去思虑顾虑,不必顾及良心道义。”
  音箱里的歌声在飘:“如果是你真的贪新厌旧,伪装悲哭梦湿透,为何你想讲的说话,藏于落寞眼光背后。依依不舍地看着你走,木立在最失意的时候,一声今天最后,不讲再见也不肯回头,曾经拥有,不要泪流……”他没有伪装、没有想讲的话、没有落寞眼光,他只是愤怒地磨着牙,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全无表情的脸,冷冷的目光都不再看我,从此不再回头。
  我疲倦地、落寞地伏在桌上,昨晚的酒意似乎仍然上头,何和说:“罗见,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从来不曾说,而再也不能说:“夏为春,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做着一切放肆任性骄蛮的事,张告大众:夏为春是我的,夏为春只会同我在一起。
  但他没有,他有了别的选择,于是我一个一个摧毁他的选择,到最后他赠我一记耳光,结束一切。我以为那是不可能的。夏为春的生命里怎么会没有我?我的生命里怎么可能没有夏为春?那样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可能会结束?
  是林千红背叛我,她说她没有爱上夏为春,全是夏为春一厢情愿,因为夏为春总习惯挑战不熟悉的事物不熟悉的人,林千红是他没有接触过的温柔清澈的女孩,我相信她。因为夏为春的确是这样的。而且,林千红的家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她和夏为春有任何关系。我记得,那是一个多严格的家庭啊,吃饭不许咀嚼出声、不许说话,晚上不许八点钟之后归家,书本作业本上不许有污迹,平时说话不许无礼,不许不许不许,全是不许……我只去过她家一次,便被她父母审视的目光微皱的眉头弄得极不愉快,从此不肯再去。
  但是林千红那样清晰温和的思维和性格让人不能不喜欢。她总是平静地听我描述我的生活,和我一起大笑一起吃惊,然后一起温书谈笑,从不加指点不妄自批评。有时候逗她:“你不觉得我很坏吗?你不怕吗乖乖女?你看人家个个视我如洪水猛兽自己装淑女呢。”她温暖地笑:“我哪有资格批评你啊。”我大笑,真是喜欢她眼中没有高低贵贱的平等,后来第一次问一个人,我问她:“林千红我们是不是朋友?”她抿着嘴笑,不答我,我有点失望。过一会儿,她把本子推过来,上面用娟秀的字端端正正地写:“罗一一和林千红当然是好朋友。”
  没有人能明白我当时如重重一击温暖酸楚的感觉,一股暖流平地里从心中升起,我只会笑,一遍又一遍看那行字。
  她不仅仅是那样写的,也是那样做的,这个老师眼中的优秀生乖学生,同学眼中的榜样、淑女,凡是听到别人辱骂责难我,背后也罢当面也罢,她会沉下脸,不愉快地说:“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没有资格批评她。”有时会补一句:“就算你了解了一个人,也一样没有资格批评人家。”有人嘲笑她:“哎哟林千红要以真诚温暖感化人家。”她轻轻地说:“你们不知道罗一一的好,真可惜。”
  我有什么好?我不知道。我只是快乐地和她相处,一起看书温习、棋逢敌手的快乐是和夏为春钱安平他们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的。
  后来我考到了外地的学校,一年后我知道夏为春和林千红走在一处。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害怕。之前所有和夏为春有纠葛的女孩子虽然被我看到亲近亲昵的镜头,虽然也有不忿,但我仍然有办法对付她们,因为我知道夏为春只是玩。可是林千红是不一样的。她清澈温和的目光,她随和沉静的性格,她平等无拘的胸怀,我真正感到害怕,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想起之前从来没有留心过的夏为春那英俊明亮的笑容,就是心往下一沉。
  没有看到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我第一次当面问夏为春:“你喜欢林千红?”
  他第一次不看我的眼睛,淡淡地答:“我非常喜欢她。”
  我说:“这不可能。”
  他皱着眉:“什么不可能?”
  我说:“她不可能喜欢你。”
  他没有说话。我盯着他,他的神情非常怪异,闭着薄薄的嘴唇,眼神嘲弄。
  我的心慢慢地疼起来,他从来不这样看我。我重复一句:“林千红不可能喜欢你。”
  林千红的确对我说:“罗一一你别信别人说的,我不会喜欢夏为春。”
  我说:“因为我吗?”
  她有些困惑,但是很清晰地说:“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罗一一,我真的不喜欢夏为春。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又有什么用?她让夏为春喜欢她了。而且,她真的不喜欢夏为春吗?那样英俊不羁张狂威风的夏为春,她真的会不喜欢?我不相信。就算现在不,以后也不见得会不,而且,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人人都用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看我?
  要到多年后我才相信林千红没有说谎,她一直是个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楚爱什么不爱什么的人。她也是个对朋友坦诚不欺的人。她是个我永远永远应该庆幸认识并结交的好朋友。
  可是我当年不知道。而且,我将永远不能面对她。
  我记得那之后的两年,我的大学生活是如何的混乱。
  我放弃了,我接受所有人的追求。我看着他们每一个千方百计换着花样讨我欢心让我开心,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便出花巧,半夜里会有人在寝室窗下弹吉它深情唱刘德华,篮球场上的球总是会掉在我面前然后一张大大的笑脸,一支的花一束的花层出不穷,喜欢吃的东西总被打听得清清楚楚,寒冷冬夜里扔进窗的是包好的烤白薯,春天了,秋天了,送的不止是花还有小小花盆,有漂亮的花种得精精神神。
  多么喧哗。我也是投入的。每个学期我会挑一个特别看得顺眼的,帅不帅的并不要紧,有谁帅得过夏为春?我会对这个挑中的人特别的好,为他天天早起买早餐打开水,陪他跑步,一起上图书馆一起逛街,他是个小作家吗?我埋在图书馆帮他找资料,晚上红袖添香;他是个运动健将吗?我每天不怕日晒雨淋捧场兴高采烈为他喝采加油;他是个学生会干部吗?我便也积极参与,动员其他男生女生一起做场面。我无微不至地爱着他们、帮着他们。
  一个学期一个。在这个属于他的学期里,我竭尽温柔美丽聪慧可人之能事,服侍得他如天人一般。
  但到第二个学期,我便翻脸不认人,当他完全陌生。然后换一个人,重复。
  我对女同学们很好。我总是温和地谦和地笑,有吃的共享有玩的一起,退得远远的,不抢镜头不喧哗,作业做好了给出去玩来不及做的人抄,考试资料借旁门左道取来了从不独专,任何东西都答:我这里有,你拿去吧。是以女同学们也不再象中学时那样避忌我,反而喜欢着我,而且,并不非议我对男生的放纵。
  这一切,那只是因为,我把真正的自己抽离了这个环境。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十八章
  直到大三的最后一个学期结束时,出了事。
  我甩掉的那个男生,在天天站宿舍楼前堵我挡我无效之后,用刀子切下了自己两只手指,站在楼前血淋淋地大叫:罗一一!罗一一!
  我害怕?不不,和夏为春他们一起混时,打群架刀子见血寻常事,我还记得我当时为了救夏为春一刀插进对方头目肚子里的情形,我冷笑,麻木得很。我说,你明知道你只是一个学期的时间,玩不起,还玩?他绝望地看着我:你说明了吗?我说:你没看到的吗?我好象听到我们在一起时别人嘲笑过你来着。他说:罗一一,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你。我轻轻地笑:你快去医院,你有手指我都不再喜欢你,没了手指还会有指望?然后我转身进楼。
  我被教导处的老师挡住,他们铁青着脸。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一纸电报到了我家,叫我的家人到学校。是我八十多岁的奶奶星夜兼程赶来。
  那样冷的天,那样苍老瘦小的奶奶站在教导处,主任和老师们全惊呆了。
  我轻轻地笑,恶狠狠的目光微微垂下:老师,我只有一个家人,对不起我是孤儿。
  那样不负责的校领导,他们竟然不去查我的档案!他们竟然逼八十多岁的老人来校,他们在电报上说,要处分我。
  我冷笑,我做错了什么要被处分?校规校纪上哪一点是我犯了错而别人没有犯的?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跟校领导交涉的,只知道他们不再处分我。但奶奶在此期间听到了我几乎所有在学校里的事情。而那个切手指的男生,卑鄙地告诉奶奶我同他怎样的亲密和我怎样的“无耻”。他的手指被接回去了,但我奶奶伤透了的心失望透了的心却再也没有暖回来。
  当时放假,奶奶沉默着一言不发和我一起回了家,便病倒了。
  罗见偷偷问我:罗一一,学校为什么要处分你?你又干什么了?你真的在那儿做五毒俱全的大学生?哇真酷。
  一脸坏笑。我没精神和他胡扯,说:“关你P事。”他嘻嘻笑:“奶奶让我不要跟任何人说电报的事,不过我跟夏哥说了。”我一脚踢过去:“罗见你不要这么象女人好不好?”他说:“咦,你不需要我当传令兵吗?我够善解人意的了,省得你又想让我传达又要装作自己不知道我传达,那种死女人样。夏哥挺担心的,问了我好几次是什么事。喂,你真的不说?那我怎么帮你传达呀?喂喂,死罗一一,你又装死?喂——!”
  我吼回去:“我又没和夏为春绝交,我们每隔几天就聚会,用你传个鬼啊?”他大笑。
  姑姑来看奶奶,奶奶只是叹气。姑姑说:“妈,这么冷的天,你到一一学校去干吗?”奶奶摇头:“我只是突然想看看一一读的大学。她第一年去报到的时候都没有人陪她去,我心里一直难过。”姑姑说:“那时候你不是生病吗?”奶奶不答,叹气,接着说:“我真怕看不到一一长大懂事,看不到她好好工作乖乖嫁人,我得把一一好好交托出去才安心呀。”我从门外冲进去,趴在奶奶床前:“奶奶,奶奶,对不起。”奶奶叹着气说:“一一呀,你性子太犟,你心里……”她没有说下去,我却从她的眼里看到:“你心里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我低下头,不,我没错。
  姑姑看着我:“一一,你虽然不懂事,可是你一直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奶奶也最疼你,你好好听奶奶的话好不好?”我看了一眼姑姑,不答。
  姑姑一直不喜欢我,我也从来跟姑姑不亲。所有的人都说,姑姑最爱侄子侄女,因为女孩子总有兄弟情意结,因此通常对兄弟的孩子视若己出。我想我以后对罗见的孩子一定也会疼爱得比自己的孩子还亲。可是我的姑姑对我不,她的眼底总有情不自禁的厌恶。我自幼敏感,便自幼疏远她,她也越发的不爱理我。
  二叔来看奶奶,奶奶却不理他,他问几句,奶奶闭着眼睛简单地答一句。二叔低着头,恳求奶奶:“妈,你怎么了?你去医院好不好?妈,妈。”他问我:“一一,你奶奶……”我说:“你别问我,我不想理你。”罗见插着手站得远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二叔叹气:“一一,罗见,好好照顾奶奶。”我说:“真好笑,你儿子还没成年呢,这算推托责任吗?”二叔眉一蹙,有些怒意,我毫不顾忌地看他。他深深吸一口气,对奶奶说:“妈,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奶奶张开眼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和伤心怨恼。
  那晚很夜了,奶奶房中的灯还亮着。我夜里不知为什么醒转,听到奶奶轻声的哭泣,整个人僵住。我听到奶奶轻泣:“明儿明儿,妈对不住你,妈没有教好一一,妈总想着,一一可怜,这样小小乖乖的囡囡,要好好宠着爱着疼着,她做错了事,妈也想着,不要紧,她会长大会懂事会乖乖的,跟明儿你一样,明儿你从小到大都那么好那么聪明懂事,一一是你的女儿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唉,妈真对不住你,对不住一一,妈没有好好教一一呀,妈真是该死呀,妈死了怎么有脸去见明儿你啊?”
  我的手紧紧抓住被子,眼泪从耳际流到枕头,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奶奶床头,跪下来:“奶奶,奶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我一定会听话了。”奶奶抹一把眼泪,摸着我的头:“一一,奶奶的乖囡囡,是奶奶没有教好你,慈母多败儿,奶奶不懂怎么教孩子。奶奶没有教好你,没有教好小见,也没有教好你的二叔,你的二叔,唉,你的二叔……他真是,他真是个畜生啊……”奶奶的身子剧烈地颤抖,我摇头:“不是啊,二叔很孝顺你啊。你放心,我会变好,我会和罗见一起变好,奶奶你放心。”
  奶奶叹口气:“一一,你知道你爸爸是个多好多聪明懂事的人吗?一一呀,要学你爸爸,要不然,你爸爸在天上看着你不会安心,他可是最疼最疼你的,知不知道?还有,别怪你姑姑,也别怪你二叔,答应奶奶?”我拼命点头。奶奶拍着我的肩,忽然轻叫一声:“一一你没穿衣服?天哪这么冷,快爬上来,奶奶被窝里暖和。”
  那是我和奶奶睡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晚上我出去买东西,流光溢彩的新年灯火里,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夏为春轻轻拥着林千红,灯光下,林千红的脸红红的,美如朝霞。我从来没见过林千红这般的美。而夏为春英俊之极的脸更是明亮帅气,那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我终于第一次亲眼看到,亲眼看到!再也无法逃避,再也无法否认,再也无法哄骗自己。
  我的心如针扎一样,那针越来越粗越来越多,我的心一会儿便成了肉酱。痛不可当,痛不可当。
  怒火和被背叛欺骗的愤恨随之而起。你们,你们全部都骗我!林千红,你明知道的,自从与你相识相交,我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地告诉你我和夏为春的一切,你知道,你明知道我对夏为春的感情,你明着里说不会爱他不会喜欢他,你骗我!!!
  夏为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爱的是林千红,我的天。我整个人沉入无底深渊,不住地沉不住地沉,不停地痛不停地痛。象火和冰双面夹击,我格格地咬着牙,飞快地踉跄着跑回家。
  我拿起相机,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阴郁冷冰的眼睛。不,我不会这样被你们耍,不会这样被你们骗。我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一路跑回原地,希望他们没有走。
  他们没有走,他们手牵着手走过街,一张;笑着,一张;林千红缩回手,夏为春又去牵,一张;墙角,林千红靠着墙红着脸说着什么,夏为春双手支着墙俯下头,一张;是亲额头吗,头一低亲到唇,一张;林千红惊惶抬头,一张;夏为春哈哈笑着抱住她的腰,一张。
  愤怒中,手仍然没有抖,是张呈教得好,是我好学。我自小义处学会开锁,自张呈处学会拍照好技术,自夏为春处学会冷酷,自二叔处学会无情,我一向是个聪明好学的好学生。所以我一边混着流氓,一边学业优异,我一直都是最最聪明的。他们都说,我象极我爸爸,我爸爸便是个聪明之极的人。可惜,我不会象我爸爸那样好。何况那样好,又有什么用?
  夏为春把林千红的头温柔地按在胸前,最后一张。我亮了闪光灯。
  如灼灼眼神,如横空闪电,他们猛然抬头。我微笑,他们一起叫:“罗一一!”
  我鞠一个躬:“很美的镜头,我会奉送还你们一张。”
  夏为春上前:“一一,你要干什么?”
  我笑:“我不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一直不肯死心吗?现在我死心了,不过难保我日后死灰复燃,所以刚巧看到你们亲热,我想立此存照,放在钱包里可以日日提醒自己:该死的,你别妄想了。我想这样对我比较好。”我抬头看着夏为春。那张惊人英俊的脸,熟悉至极的那样张扬跋扈,那样肆无忌惮的脸,慢慢地透出一点矛盾,说不出的矛盾和异样。
  夏为春啊,我心里狂叫,夏为春啊,我恨你。
  林千红叫我:一一!
  我转身狂奔。不,我没有眼泪。我笑着狂奔。
  你们不会如意!你们会付出代价!
  我用那时候还很少见到的电脑把照片细细修过,背景放在酒店房间里,衣物半褪。然后,一份寄给了林千红的父母。那样保守严格的父母,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会有什么事。
  还有一份,我寄给了林千红大学的教导处。

  第十九章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非常混乱,我但愿永远忘记,不再有任何回忆。
  可是它如刀刻斧凿,一丝一毫都不肯错漏,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都逼切地清晰,就象一幅近在眼前的工笔画,纤毫毕露。仿佛它永远就发生在昨天,一定要教我永志不忘。
  我寄出照片的两天内,一切平静,但我身上似感到隐隐暗流愈来愈涌,林千红来找我,我避而不见。我只顾陪在奶奶床前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奶奶的病略好了,我们围在床前,烘篮上放了剥开的桔子还有桔子皮,满屋子都是桔香,买了极小的红薯也放在烘篮上,烤着吃着,桔子烤过之后温温的,奶奶吃着便不会觉得冰冷。小红薯焦香甜糯,罗见频频同我抢,我火起来把整箩的生红薯朝他扔,罗见狼狈逃窜,三人大笑。
  坐久了,罗见便钻进被窝把奶奶年老易凉的脚抱在怀里暖和,他老是同奶奶开玩笑:“奶奶,你的小脚当年可倾倒爷爷了吧?”奶奶笑:“那可不,当时说媒呀,媒人首先来摸大姑娘的脚,一摸:哎呀这大姑娘的脚小得秀气,漂亮,姑爷一定喜欢。然后男方一听就欢喜了,迎亲了。”罗见故意大惊:“不管大姑娘长得怎样吗?要是长成个大麻疯也成?”奶奶一脚踹过去,罗见往后一仰,又大惊:“有没有男媒人?也可以乱摸的吗?这么开放?”奶奶被逗得笑,直叫:“小见你这个猢狲!”我便去做饭,做菜,做汤,用个小餐桌搬到奶奶床前一块儿吃。奶奶说,你们在外头吃吧,瞧这桌子小的,这么挤。我们异口同声:那怎么成?奶奶是个宝,放在桌前就是最可口的菜,看着就开胃哪,没有你我们可吃不下。奶奶直是又笑又气:“没大没小!”罗见便算:“胡说八道,人家都说六十一甲子,过了六十就从头算年龄啦,你可不一定比我们大,——哎呀糟糕,奶奶八十八,也就是说今年二十八,好一朵花,还是比我们大。奶奶你真有现代精神,真时尚,真潮流,真勇敢。这么晚婚晚育,直接跟毛主席对着干哪。”奶奶说:“又乱讲,我结婚那时可还没毛——”
  我们相对挤眼弄眉,打断她一起唱:“奶奶今年二十八,哎呀好一朵花!什么花?一朵喇叭花!叽里啦呱!”
  奶奶笑得差点岔了气,打起筷子就打我们的头,起手重,落手轻,罗见又说:“奶奶的力气百分之八十消耗在空气当中。真浪费。”
  开心是真的开心,不开心也是真的不开心。
  我的确是死了心,那心里有一块硬硬的、麻木的地方,任什么也触及不到。而山雨欲来。
  我闷不过,让罗见陪我去舞厅玩。
  坐在边上喝酒,罗见见猎心喜,也要了酒在喝,问我:“夏哥说过年来跟奶奶拜年来着,你们怎么都不见面了?我去叫他来好不好?”我的心一抽,马上制止他:“干吗要叫他来?我想清清静静地呆着不行吗?”罗见说:“你介意夏哥追林千红啊?不要紧的,你看夏哥不是每次都玩玩就算了,他最喜欢的是你,你看他对你有多好,他追的那些女孩子犯点错他就生气不理,你就不同了,你就算当众给他一刀他都会笑笑说罗一一真帅,你信不信?哎呀罗一一你不要这么小气嘛,他现在玩腻了以后就不会玩啦。”我心里烦,喝道:“罗见你别象个女人唠唠叨叨成不成?烦死了!”罗见一脚踢过来:“你别对我发姑奶奶脾气,我可不爱忍你!”然而他笑。
  正堵着,有人来约舞,我喝道:“滚!姑奶奶没空理你。”那人僵住,旁边便有一大群人哄笑:“哈哈哈,丢脸丢到太平洋去罗。”那人便不甘,低下头笑:“姑爷来请姑奶奶,这不是刚好吗?”又是一阵哄笑。
  我非常不耐,扬手便泼他一脸酒:“你是不是真没开眼不知道姑奶奶是谁?”罗见大笑:“姑爷?乌龟它爷?是乌龟它孙爷爷吧?”那群人敲着酒杯起哄:“乌龟孙爷爷!哈哈哈。”当中有人说:“那是罗见嘛。喂喂,惹不起可别惹这位爷。快回来吧。”
  那个人下不了台。怒道:“罗见又是谁?那不就是跟在夏为春屁股后面的跟屁虫吗!靠着他姐嫖着夏为春就上台上脸了——”
  一句话未完,我一劈手把酒杯甩在他脸上,与此同时罗见一狠拳打在他肚子上,桌椅酒杯散了一地,罗见顺手拎起椅子恶狠狠劈头盖脸打过去,舞池的灯光怪异混乱,人群尖叫逃窜,那群人有的劝架有的趁势掺和有的退得远远不想惹祸,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几年前谁不知道罗一一和罗见两姐弟?太岁头上动土?就凭他们?就算是城中另一伙头目现在遇着也让几分,只因夏为春的势力越发高涨,罗见打架越发不要命。
  有人怯怯上来:“罗一一……”我顺起一把刀指着他,冷笑:“姑奶奶我今天心情不爽喝了酒,谁上来我真能捅死了你!”他急忙后退。
  那边厢罗见拳脚并施,早让那家伙无还手之力,一股劲地鬼哭狼嚎,变了调的声音十二分难听:“饶命饶命,饶了我吧——,啊——”罗见的拳脚功夫大进,又趁着酒劲和怒火,打得他披头盖脸的血,我袖手侧目,正好出了我一口恶气。
  罗见最后一扔桌腿,怒道:“我罗见就是夏为春的跟屁虫也比你们这些孬种强!敢骂罗一一?别叫我再遇着你,见一次打一次!我叫你们的狗眼认清楚罗见罗一一是什么人!再管好你们的狗嘴!!!”
  一拉我:“罗一一,我们走!”
  我们没有走成,门口有警察在。
  我没有打人,他们让我回家,可是罗见被留下了。
  我怔怔的,说:“我要打电话。”警察看着我,也许是我一副普通打扮也许是我终归是个大学生有点与众不同,脸色倒不坏,点点头答应。
  我在电话前呆了半天却不知道打给谁。夏为春?不。家里?绝不能够。二叔?罗见会杀了我。
  那个值班警察看着我,脸上居然有点同情:“不敢让家里知道?那就不要打架啊,来,签个字。”
  我看着那张纸,突然灵机一动,罗见没满十八周岁!我在那张纸上写下了二叔家的电话号码。这不算我找二叔帮忙,我总不能留家里电话让奶奶知道吧。我看了看拘留室里的罗见,罗见冲我做了个鬼脸,神情是叫我放心。
  事实上我也知道,对我们这群人,警察才不敢太厉害,他们只会对弱小的或者外地来的流氓凶狠,对于本地的狠角色,他们一向是能不惹就不惹,“他们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可是罗见从来没有进过拘留所,对我,是个夜不能寐的打击。奶奶问罗见去了哪里,我说他朋友过生日,他去喝酒玩了。奶奶叹口气,笑笑。我撒谎是最高明的,罗见才不会是个乖孩子,如果我说罗见去朋友家玩耍睡觉,奶奶定必怀疑,所以我说罗见去聚众喝酒玩。
  我替奶奶洗了脚,帮奶奶躺好,奶奶说:“一一,明天早起帮奶奶梳个头,好不好?”我笑:“好啊,我最坏了是不是,以前都不肯帮你梳头。以后我天天帮你梳头。”奶奶宠溺地笑:“那不怪一一,奶奶年纪大了不敢勤洗头,有味儿是不是?”我摇头,说:“不是,因为我是个坏孩子,不孝顺。”奶奶说:“谁说的,一一是奶奶的乖囡囡。好了乖囡囡去睡吧。”
  我走到房门口,想一想,回头说:“奶奶,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变好,我一定会听话了。”
  奶奶满足地笑,连连点头:“奶奶相信,奶奶一直都相信一一是个好孩子。”
  第二天才天亮,我因为一夜没睡早早便起了床做早饭,心里一抽一抽地担心,罗见不知怎么样了,拘留所应该打电话给二叔了吧,罗见怎么还没回来?
  粥煮得差不多了,我盖上盖子让它慢慢变稠,我和奶奶都喜欢吃稠粥,拿了钱准备出去买油条包子,探头往奶奶屋里看一眼,奶奶没起身。
  刚一开大门,一阵冷风便卷进来,我一怔,二婶怒气冲冲地往里走,一边喝住我:“罗一一,你先别走!罗见呢?”
  我退后一步,没说话,心里正困惑,她已经从罗见的房里转过一圈又出来了,看着我说:“罗见回来没有?”我摇头。她冷冷地看着我,一脸怒气:“你倒护得他好!这样姐弟情深你怎么昨晚自己走了让他抓到警局里?害得我半夜三更被拘留所电话吵醒要我送被褥,还要办手续保他出来!你真能干啊,自己跑到舞厅去惹事生非却让罗见帮你打架抓进局子里,害得我去丢这么大的脸!我这辈子都没有进过这种地方,为那个小畜生丢脸!”
  我有点心虚,却又恼怒她骂罗见,忍不住回嘴:“谁叫你当第三者?谁叫你贪钱嫁二叔逼走罗见妈妈又不管罗见?你根本没有立场骂罗见,你还应该赎罪呢!”
  她大怒,伸手便想打我耳光,我岂会被她打着,一个箭步闪开,继续说:“你担心点,二叔会抛弃罗见妈妈,迟早有一天等你年老色衰也赶你出家门另外找年轻貌美的小妞去!”
  她气得脸色铁青,骂我:“你这个没教养没家教的!”我笑:“谁都知道我没爹没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心里却在打鼓,罗见出来了怎么不回家?怎么是二婶去拘留所,二叔不在家吗?这边却听到奶奶屋子里咚的一声,我一惊,忙跑过去,只看见奶奶的电暖炉掉到地上,奶奶正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暖炉。
  想起二婶刚才说的话,难道奶奶都听见了?我大惊,迅速回头恶狠狠地瞪住门口也发怔的她,她怔了一会却也不示弱,一双漂亮却冷冰冰的眼睛瞪回来,似乎在说:是你们做的好事,关我什么事?
  过一会儿,奶奶叹口气,抬起头:“阿宁你这么早就来了?”
  二婶胡乱点点头,说:“妈,你身体好些了?”奶奶笑笑:“是你把小见接出来的?阿天呢?”
  二婶怔了怔,小心地看了看奶奶,微微低下头:“阿天在邻市分公司开会,我接到电话问阿天,阿天派了人去疏通,然后让我去接的罗见。”奶奶看着二婶,二婶脸一红,接着说:“在门口我骂了罗见几句,他一个人跑走了。”
  奶奶微微仰着头看着床的上方,出了一会儿神,才说:“阿宁,辛苦你了。”
  二婶摇了摇头:“妈你放宽心,没事的。我,我先走了,小识该吃早饭了,我得去看着。”奶奶点点头。
  我不敢说话,过好一会儿,低声说:“奶奶,我去买油条。”奶奶嗯了一声。我捡起电暖炉插好,放在床前,轻轻走出去。
  一路忐忑不安,连油条铺没找我钱也不晓得,恍恍惚惚转身便回,人家叫着跑过来,不耐烦地说:“小姑娘怎么叫也叫不听的?我这边忙着呢,赶明儿不要来找晦气说不给你找钱啊。”
  总觉得心里很慌,我知道奶奶象所有的老辈人家一样最注重家声,她常说,我们家孩子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的。可是,可是……
  整个早上奶奶都没有什么异常,给奶奶拧了脸巾洗了脸,吃了早饭,陪着奶奶烘桔子,好象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很少话。我不敢说话,只低着头看书,奶奶隔几分钟便叹口气,也不说话。快到中午的时候,奶奶喃喃地说:“小见会去哪里呢?”
  我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奶奶,昨天晚上我们出去玩,有人骂我们骂得很难听,罗见很生气,才打的架。”
  奶奶笑了笑,说:“知道了。一一,你出去找找看小见去哪里了?告诉小见我不生他的气,快回家来。”我踌躇着,奶奶又说:“真的,去把小见找回来,一一,奶奶也不生你的气。”她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透着认真,还有微微的安慰。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应了走出去。
  外面已经是快过年的气象,有小孩子们跑着放炮仗,有的人家提早粘了红春联在门上,我的心跳得有些异常,却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安。
  才转两个弯,就在街角看到罗见正匆匆迎面走来,我叫:“罗见!”罗见抬头看到我,吃了一惊,赶紧几步过来拉住我往家走。我问:“你去哪里了?糟了,奶奶知道你进拘留所了,你……”,罗见咬了咬牙:“是那个女人说的吧?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存心让我在奶奶家也住不下去。奶奶怎么样?她是不是很生气?”他担心地看着我。我犹豫:“我也不知道,奶奶说她不生你的气,叫你快回家。”罗见松了口气,笑起来:“我就知道奶奶不会生我的气。”笑容中带着一点天真。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家吃饭,把昨天的菜热一热,照旧坐在奶奶面前,奶奶的胃口不太好,只吃了几口便停住了,只看着我们吃。我抬头看一眼,她便对我笑笑,我心里堵得厉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地往嘴里扒饭。
  奶奶问罗见:“你一个早上去哪里了?”
  罗见好象饿得紧,吃几大口,奶奶怜惜地看着他,说:“慢慢吃慢慢吃。”罗见抬头笑笑,仍然带着一点天真。他含糊地说:“我去医院啦。”我一怔,他转向我:“一一,夏哥在医院里,我和那女人分开后就碰到小义,说夏哥让他们找到我或者你就都到医院去。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林千红和她妈妈被车子撞啦,撞得可严重了,林千红爸爸见着夏哥就打。”
  我脑子轰的一声,大声问:“怎么回事?”罗见说:“我听小义说林千红爸妈收到一叠子照片,好象是林千红和夏哥的裸照什么的,林千红爸妈疯了似的打林千红要赶她走,林千红不肯,她妈妈就自己冲出去说不活了,结果被车子撞倒,林千红追出去好象要救她妈妈,结果也撞坏了,听说整个人都被车子撞飞了。”我的脑子轰轰轰响个不停,罗见继续说的话只是模模糊糊地响:“夏哥看到我就说让你去医院,结果说要大输血,他就去输血了,我和小义就先在外头等着。”
  我听到一个变了调的声音尖声问:“那林千红她们怎么样?救活了吗?”
  罗见摇摇头:“不知道啊,好象说没过危险期,医生说很悬,夏哥跟疯了似的。”
  我手中的碗翻倒在桌子上,菜汁一滴滴地滴下来,我恐惧地看着罗见,这不是真的,她们不会有事的。罗见停下筷子说:“罗一一你怎么了?你干什么抖得这么厉害?又不是没见过,干吗吓成这样?罗一一?一一?”
  奶奶的声音响起来:“一一,你没事吧?”我一惊,站起来:“我要去医院。”转身便跑。
  罗见在身后叫:“喂,你又不知道在哪家医院,在人民医院啊。”
  我在医院门口遇到夏为春。
  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的神情。
  愤怒至极的、痛恨至极的脸,恶狠狠地磨着牙,我刚要张口,他举起的右手象旋风一样飞快地、狠狠地打到我脸上,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巨响在耳侧响起,我整个人被打侧过去。
  我听着耳朵里轰轰的巨响,慢慢地、吃力地转回身子,看着他的脸色慢慢平静,变成阴郁,满是怒火的目光变成冷冰冰、冷彻骨髓的冷。那张自幼便熟悉到一丝一毫的惊人英俊的脸再无一丝表情,他不说活,不再看我,冷冷地摔摔手,大步离去。
  我大叫:“夏为春!”
  他的背影丝毫不为所动,就那样冷冷地走。
  从此走出我的生命。
  从此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所知道的是,林千红挡住了撞向她母亲的车子,她母亲的伤不是很重,但也卧床半年,林千红急救两天后脱离危险,她从此成为跛子。我寄到她大学里的照片被小范围传播后她受到记过处分,大学毕业一年后处分撤销,之后林千红因残疾在街道办事处工作。
  我回到家,罗见已经把桌子碗筷收拾好,指指台子让我去洗碗。我木然地洗着碗,听罗见说:“真没想到,夏哥和林千红这么开放啊。一一,现在你怎么办?”他有些鬼头鬼脸地探头过来,我一闪,碗掉在池底摔碎,我去捡,却划破了手,血涌出来。
  罗见去找创口贴,我听到奶奶在屋里问:“怎么了?”
  罗见说:“罗一一啦,神不守舍的,又不是夏哥撞车,林千红嘛。从来没见她这样婆妈过。”
  我再次走进奶奶屋子时,奶奶看着我的眼光很奇怪、很奇怪。我的心一跳,轻声唤:“奶奶。”
  奶奶闭上眼睛,疲倦地说:“我想睡一觉。”

  第二十章  
  傍晚奶奶醒过来时精神略好,和我们说话,但不太多。罗见也看出有点不对偷偷问我:一一,奶奶怎么了?我看着他:“我也不知道,罗见,我跟你说,夏为春和林千红的照片是我拍的。”他吃了一大惊:“真的?夏哥知不知道?”我苦笑:“知道。”
  我真后悔不应该闪最后那一下闪光灯,这样他会不会猜到是我做的呢?会的吧,他一向对我的行为心知肚明可从不揭穿。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我以为林千红只是会被禁足被打被骂被禁止和夏为春来往,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不想的。我是恨林千红,可是,如果她死了……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不,我不想她死。我只是想惩罚她背叛我,她不该骗我。她和赵美宣和其他女生不一样的,虽然她和夏为春在一起我比恨其他女生更恨她千倍,可是,可是,如果她不骗我,如果……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那个晚上。
  很冷,夏为春和林千红手牵着手过马路,我很冷,很恨。我站定想了想,咬着牙,踉跄着跑回家拿相机,我打开学校带回来的大包,翻找,奶奶说:“一一,你干什么呢?过来帮我掖一下脚边的被子。”我胡乱应着,拎了相机过去帮她掖被角,一言不发。奶奶看着我放在桌上的相机,狐疑的脸色……
  我从梦中惊起。
  奶奶!
  我光着脚跑到隔壁奶奶床前,奶奶睡着了,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有隐隐的泪光。我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奶奶,求你,求你不要知道,不要知道你孙女犯了多大的错,不要知道你孙女坏成了这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第二天,奶奶发了高烧。
  姑姑和二叔请了医生回家,打吊针、吃药,奶奶的神志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不清醒的时候昏睡,清醒的时候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有时也看着床前的我们,只是不说话。
  两天后,高烧退了,奶奶看上去更加虚弱,仍然是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只是不清醒的时候居多。姑姑和二叔十分着急,几乎把全市好点的中医西医全请遍,医生们频频摇头叹气,一位老中医说,老人家好象有很大心事,就是说的积郁在心,排解不开,这心事应该是由来已久,现下忽然越发严重,郁结难解,还有一个原因是前阵子老人受了风寒一直没有好,他说:“老人身体一直健旺,是因为早年底子很好,全身器官没有一处有什么毛病,但到底年纪大了,一旦某个器官开始衰竭,就会影响到其他器官,这个不是药石能医的,主要是老人家要放宽心,至于风寒呢,我开几剂药吧。”但是他摇头。
  我使劲握住奶奶的手,在心里拼命地恳求:“奶奶,奶奶,对不起,奶奶,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听话,我一定听你的话了,做一个好孩子,我一定改过,奶奶,你醒过来看着我看着我变好,求求你啊奶奶。”
  奶奶的手微微动着,干瘦而温暖,不会的,奶奶,你身体一直很好很好,我才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那几夜,大家轮着值夜。二叔、二婶、姑姑、姑丈,表妹和罗识年幼,只是每天过来探望。
  我和罗见一直守在床前。
  奶奶有时清醒,便望着二叔姑姑他们微笑,想说话,声音只压在喉底咕碌碌地响,二叔的耳朵贴近奶奶的嘴,哽咽着问:“妈,你要说什么?你慢慢说,我听着。”奶奶的手颤微微地抬起,抖着指罗见,又指我。二叔看着我们,点头:“妈,你放心,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奶奶微笑着看着他。
  有时,奶奶四处寻找,眼神焦急,等到姑姑二叔和我们全都赶到床前,她仍然用眼睛逡巡寻找,姑姑问:“妈,你找谁?我们都在这里,找罗见吗?找一一吗?”我们一起握住她的手,她看着我们,叹口气,还是找,半天找不着,便只焦急地看着我,嘴一张一张。姑姑哭了:“妈,你找大哥是不是?”奶奶便松口气,期待地看着姑姑。
  姑姑和二叔都哭。奶奶看着他们落泪,半晌,失望地转过头。
  在这样的一天一天里,我们都忘了新年。
  那是正月初二的深夜,姑姑回家去了,说是第二天再来。二叔二婶睡在隔壁,罗见睡在奶奶床前搭的榻上,我趴在奶奶床前,身上盖着被子。可是我睡不着。再累,我也睡不着。
  凌晨的时候,我听到奶奶的呼吸变得极重,便抓住奶奶的手,大声叫:“罗见!罗见!”罗见醒过来一下子便扑到床前,奶奶的手抓紧了我的手,慢慢睁开眼睛,混浊的眼变得清亮,她看着我,看着罗见,我叫:奶奶!她笑着,眼睛中全是爱怜和疼惜,我叫:奶奶,你好起来,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听话,我再也不让你伤心了,真的,奶奶,真的。
  奶奶点着头,用力点着头,轻轻地吃力地说:“一一,小见,你,你们要听话啊,啊?”我紧紧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的脉搏跳得好急、好快,罗见大声应:“知道了,奶奶,你一定会看到我们听话的!”奶奶笑,眼中的不舍越来越浓,然后,突然之间,没有了。
  这个时候,二叔二婶从隔壁冲过来。
  我怔在那里,手里感到脉搏越来越慢,这一定是个噩梦。我茫然地看着二婶披着衣服急着给奶奶梳头,她真不会梳头,都不整齐。二叔在打电话吗?罗见呢?我看见罗见呆呆地看着奶奶的脸。我便也去看奶奶的脸,眼角有好大一颗眼泪。是我又惹奶奶生气了吗?还是罗见?
  我的手好冷,奶奶的脉搏怎么没有了?刚才还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跳,只是越来越慢,现在全都没有了。啊不是,是奶奶的手好冷,慢慢地变成温的,现在冷了。
  奶奶的手为什么这样冷?这样硬?
  我一下子惊起来,奶奶!身边已是姑姑的哭泣,二叔在给奶奶的嘴里放银子,奶奶的头发好乱,我拿起梳子,二婶没梳好奶奶的头发,二婶从来都没有帮奶奶梳过头发的,她怎么会梳呢?姑姑挡住我:不能再动了,奶奶身体已经僵掉,你再去动奶奶,颈骨会折断,算了。
  我手中的梳子掉到了地上,我死死地盯着奶奶的脸,奶奶的微张的嘴,奶奶不再起伏的胸。
  身边所有人的哭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看着奶奶,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二婶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人铁石心肠,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啪清脆一声,罗见低声吼:“你闭嘴!”尖叫声响起来,夹着姑姑和二叔的怒骂和劝解。
  我看着奶奶。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奶奶。
  啊啊,奶奶。
  奶奶的被褥被抽掉,硬硬的冷冷的床板上,奶奶瘦小的身子穿了她生前为自己做的寿衣静静地躺着,脸容平静。她再也不用为我们担心,再也不用心事重重。
  第一次,罗见跟着二叔出去办事,为奶奶。二婶姑姑也出去张罗,留下我和罗识表妹,他们害怕,我就让他们走了。他们怎么会怕奶奶呢?我坐在奶奶床前,时时摸摸她的手,抿抿那没梳整齐的头发,真想替奶奶再梳头啊,以前为什么我总是不肯帮奶奶梳头呢?
  床前的烘篮换成火盆,我折着纸钱和元宝,一个一个地烧,奶奶,以前你总替爷爷折,你说过,除了亲人,过世的人要的纸钱元宝,老人不能折,夜晚不能折,所以不能用买的纸钱元宝祭奠,因为不晓得他们卖的是不是老人折的,是不是夜晚折的。你放心,我会替你折得多多的,白天折。可是,奶奶,如果我肯乖肯听话,你宁愿在地府里饿着冻着也快活的吧?
  我咬着唇,死死地咬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剧痛。奶奶,你活过来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陆奶奶来了,流着泪看着奶奶,又看着我,我不说话,她摸摸我的头,深深叹气。
  我给夏为春打电话,打通了,我说:我找夏为春。那边叫了一声,是保姆,有脚步声过来,我叫:夏为春。却又听到保姆犹疑的声音说不在。
  我再打,打了一通又一通,没有人接,没有人接。
  我知道他在,他只是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他说话算话,从来,夏为春张扬拔扈,他从来不收回他的话不改变他的决定。
  可是夏为春,我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你总在我身边的啊,你一直都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整夜整夜陪我说话的啊,我以前做任何事你都不会责备我半句的啊,现在你知不知道,我奶奶走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看我不理我不照顾我了,我奶奶死了,我害死我奶奶了,我怎么办?你不能在这个时候不理我,你接电话啊,我求你,夏为春,我求你。
  我咬破了唇,握着话筒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最后电话那端被拔了线。
  夏为春,你真的,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你真的,再也,不想,理我了。
  我死死抱着电话,蜷着身子,不能呼吸,没有眼泪。我的心真的痛,我不知道心会痛得这样,就象撕裂了一样,要不停地吸气,它才会缓一缓,才会跳一跳。
  奶奶,你不理我了,夏为春,你也不理我了。
  那七天为奶奶守灵的日子,我木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为奶奶续烛续香,我不停地想:奶奶,我错了,奶奶,你再看一看我,奶奶,我情愿死的是我,你活过来好不好?奶奶,我现在去死,你是不是会活回来?奶奶呀,你不要不理我,从小到大就是你肯理我你说我是你的小一一你最疼的小一一你心肝宝贝的小一一,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罗见一直一直守在奶奶灵前,守在我的跟前。他说:一一,喝点粥好不好?一一,喝口水呀。一一,你哭呀。
  七天后是我和罗见替奶奶填平最后一铲土。
  我要去上学了,我仔细地理好包,然后站在奶奶的卧房里。帐子、被褥、奶奶的拐杖、烘篮……所有奶奶用过的东西,都烧在奶奶的坟前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大床和桌子、箱子柜子。我环目四顾,这不是梦。
  我坐在奶奶的床沿,我听到奶奶的呼吸奶奶的笑声奶奶最常骂的“猢狲!”还有奶奶说一一,奶奶的宝贝一一。
  我滑落到地上,无力的头靠在床腿前,泪水象疯了似的涌出来涌出来。我痛哭失声。
  罗见慢慢走进来,看着我,轻声骂:“罗一一,你哭个鬼啊。”
  然后他趴在奶奶床前,呜呜地哭起来。
  空旷的大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大屋子里,我和罗见哭成了一团。
  我背着包,在奶奶堆满新土的坟前跪下来,我发誓:“奶奶,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了。”然后,我去坐车,去上最后一个学期的课。

  第二十一章
  因为夜深,街灯很亮,寂静的大街涌动着不安的气息,狭窄的小巷急急穿过去便是一条窄街,因为是街,略宽,旁边都是破落陈旧的建筑,这里的灯因为电压不稳时亮时暗,气息更加躁动。
  混乱开始,两群人无声冲到一块,棍子、铁条一下一下打在人身上,也听不到声音,脑海里却有蓬蓬蓬的闷响,有被打的人张大嘴无声大叫,眉目缩成一团,无还手之力,打人的便放过他找另一个目标,有被打出的鲜色血花,不多,点点斑斑而已。一片混乱。
  忽见有雪亮刀光闪出,一把恶狠狠的表情狰狞露齿,大惊,不假思索直冲过去,刀光一闪,夏为春敏捷闪过,身后一棍扫过他手,身形于是一滞,刀光便又起,说时迟那时快,我闷头抽出包中尖长水果刀,扑一声闷响。
  扑一声闷响,我终于听到这无限放大的响声,划破了刚才无声场景。街灯忽的大亮,有鲜亮血色涌到手上,所有声响忽忽大作,被我一刀刺中的人开始厉声狂叫。
  混合着警车厉号自远处呼啸而来。
  夏为春一把拉住我于熟悉街道中奔走。
  困难奔走,我艰难呼吸,纠缠中终于逃离到夏家空置别屋,一身雪白衬衣全是血渍——我一手的血抹上我的白衣。夏为春撕下我的外衣,紧张中两人都无视我半裸身子,他替我仔细抹干净手掌手臂血渍,再找出自己干净衬衣替我套上。
  “一一,回去洗净手,什么都别提,一切交给我处理。”
  点头,转身,一群警察站在门口。失声惊叫。
  辗转翻身,汗落如雨,闷热的床席上粘搭搭如同那夜的满手血渍。我霍然惊起,心仍在砰砰急跳,不得安息。
  窗外月光如水,初夏的风温柔吹过,没有警察,那晚的事最终是我安然返家,夏为春妥善处理整件事,那被我捅了一刀的对方头目痊愈后从此对我有三分忌惮。
  可是为什么我的梦中总会有整群警察荷枪实弹在那夜的最后出现?一次一次,我无法逃脱。
  我去洗净手脸,擦净床席。凝目窗外月光盆花,才是初夏,怎么这么的闷热?
  月亮开始如圆镜子般明亮,窗外柳树枝叶隐隐,风忽然变得凉爽,歌声轻轻细细响起,旋律无比熟悉亲切,凝神细听,声音稚嫩含糊不清,再听,却顿了顿,我转过头,歌声也转过来,到底在唱什么,为什么这么熟悉?我探出手,却惊见自己手臂幼细手掌细小,直如幼婴。
  我再度惊醒。
  我坐在床上紧盯双手双足,是正常成年人的手和足,也许略粗些也许略细些。我怔怔地、安心地叹口气,这是真实的我。
  天亮了。
  我洗漱完毕打开房门,正欲到厨房做早饭,却见一纤细女子已在厨房忙碌,长发挽成别致的髻,淡紫色衬衣,淡米色七分裤,清爽宜人。这不是程天恩,我一惊,下意识回头看房门,我不是从外面进来,我好象也不是在做梦。
  怔忡间她回过头来,看到我,也一怔,紧接着便笑:“是罗小姐吧?我是程天恩的妈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啊,我吁出一口气,她好象刚才也被我吓了一下,这时跟着我也吁出一口气,两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天恩的妈妈很美。美妈生美女,那是一定的。但是程天恩大概只有一半象她妈妈。她妈妈更纤长苗条,小小蛋型脸,五官清雅秀美,虽然应该已经五十多,看上去却象不到四十,只笑起来眼尾有细密皱纹,脸也有些松驰了,但妆容十分细致。
  她说:“罗小姐,我昨晚做了些玫瑰茶叶蛋,今早又做了酱瓜肉和青椒炒乌笋干,还有白粥,做得多了,不如一起吃好吗?”
  她微笑着望着我,热情而充满希望。我看着案台上摆着的三样菜,不禁暗地里叹一口气,见鬼,这三样都是我喜欢的早餐菜式,但是和陌生人进食?在外头是没办法,在家里就不必了吧?我正要拒绝,她低声带点恳求地说:“罗小姐,我还没多谢你救了天恩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合适,又跑到这里来打扰你,只是吃早饭,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也不知道合不合罗小姐的口味的。”
  我一怔,这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得点头:“好吧,那谢谢你了。”
  她把菜端出来,我去盛粥,粥很稠,正是我所爱吃的,不禁笑了:“天恩妈妈,这稠粥和菜都是我喜欢吃的,你怎么会知道?”她也笑起来:“我昨晚问天恩的。天恩那个马大哈,居然还记得不错。”
  我一边坐下来一边说:“你也吃吧。程天恩呢?还在睡吗?”
  她也盛了粥,满脸宠溺的笑容:“她啊,昨晚跟我说了一晚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叫我记住,唉,这孩子可喜欢你了。”
  我扑一声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这就不对了,她让你记住这么多我的喜好爱恶,可见我对她其实也不怎么好。”她连连摇头:“住在人家的家里,当然要遵守人家的规矩。天恩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在家就没规没矩的,何况你的要求一点也不过份,她住在这里被管着也好。”
  我有趣地看着她:“可是,好象天恩是交租金的。”
  她微笑:“哪里都要交租金,可是好房东不是哪里都有的。罗小姐……”
  我打断她:“你跟程天恩一起叫我罗一一好了,叫罗小姐听着不习惯。”她倒笑了:“你还一口一个天恩妈妈呢。”
  我笑了笑:“您可不就是天恩妈妈吗?”
  她要说什么,却笑着打住,程天恩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抱怨:“一大早又笑又吵的,妈你在干吗?”
  天恩妈妈笑着骂:“怎么我和你一一姐说笑也要你批准?自己睡懒觉还有理埋怨别人。”
  程天恩走到我身边,鬼笑着说:“一一姐,我妈问了我一晚上你爱吃什么呢,这会儿就献宝来了。”天恩妈妈拍一拍她:“罗小姐救了你这条小命呢,自己不知道报答人家,还在这说说说!快去洗脸刷牙过来吃早饭。”
  程天恩吐吐舌头:“今天我补休,吵醒我还骂我,你可真不讲理。你要是知道一一姐周末不到中午不起床你就知道我是有理由的!”
  我本应发窘,却看到她妈妈看我一眼有些发窘,不禁大乐,笑嘻嘻看着母女斗嘴,一边吃着美味的乌笋干,嘎嘣嘎嘣。
  因为是周五,而且大头儿们刚巧全部都到省里开会或者疗养去了,我们做完手头工作后,叶华说另外的活下周再做好了,“下午陪我逛家具市场去吧。”
  我懒得理他:“这位同志,我重伤初愈,你老人家也太离谱了吧?逛街!”
  叶华睁大眼:“罗一一我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女人跟你一样不爱逛街的,真是奇怪,简直是稀世怪物横空出世嘛,不正常1”
  我撇撇嘴怪声怪气学着他的口气嘲笑:“‘我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女人跟你一样’——切,你乳臭未干小小儿童见过几个女人就敢夸这口?我告诉你,还有一个姓何名真知号叶华暗恋者的正常出色女人,她就是不爱逛街的!还有……”
  叶华抱住头怪叫:“好了好了好了,罗奶奶你不要念唐僧紧箍咒了,吓死人!”
  我大笑。他又求我:“罗一一,你还记不记得你装修的时候我也陪你逛过陶瓷市场嘛,现在我的房子什么都弄好了就缺家具,你就陪我逛一次吧,那什么,逛家具比逛服装省力多了,你可以随时坐下来的,你看我都不占你休息日时间。罗一一,罗奶奶,罗大小姐,罗领导,罗头儿,罗……”
  我直乐,想想自己也还缺一点小配件,便打住他:“好吧,看在你答应将来会罩着我的份上,我也答应你。”
  叶华径直开车到最大最贵档的家具城,这里专卖中高档品牌,虽然品牌不少但集中而精,的确不必我逛到腿酸。便笑道:“哎哟,叶华同学,你不怕廉政的吗?”叶华懒得理我,只问:“从一楼逛起?”我笑眯眯点头,也不点穿我自己也要买东西,只顾一家一家看过去,不感兴趣的便坐在店门口休息。叶华也不嫌,看到好的便叫我帮眼:“罗一一,这个怎么样?”“罗一一,这个桶柜是不是很别致?”
  但却一样也没买。我问他是不是需要用支笔记下来,说着翻自己的大包取笔和本子,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大包里应有尽有的东西,笑:“罗一一你不嫌重的吗?”我白他一眼:“所以说你少见多怪,还一口一个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笑死人。”他一把夺过我的包:“又没见你笑死,我帮你拿,省得你背累了赖我。”想想又说:“何真知就不背这样沉的包。”我呵呵地笑:“人家是磊落女郎世间少有,我哪能同她比。”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很少见有两个女人这样互相夸赞不绝口的啊。”
  我乐,正要开口,他马上讨饶:“成成,我没见过女人,我一辈子除了我妈就只见过你们两个女人,我少见多怪。”
  笑死我。
  走到猫王专卖店前,他便站住了,眼睛发亮:“罗一一,这家店的家具很不错。”我买家具的时候因为早有目标,只是草草掠过,便与他走进去细看。他兴奋地指点着一件一件家具和小东西:“罗一一,你看这个衣柜是不是很特别?还有床,这张电脑桌简洁得太有个性了。”我打断他:“柜子好似四方形衣帽架;别致是别致了,可你的衣服迟早干净脏的都满是灰。床根本没有靠背嘛,后面这根铁条下面可以钻过一个大人。电脑桌只得几根铁棍一张板杂物往哪放?地上?”他哈哈大笑:“罗一一,这就是时尚和个性。”我撇嘴:“这种家具适合那些艺术家摇滚歌星还有那些住在仓库里的人,你?要是年轻十岁倒可以考虑。不过这几样小东西非常可爱,比如E型架、套桌。”
  他跑过去拉开三件套小套桌,坐在最小的上面,趴在最大的上面,笑嘻嘻:“给我儿子做作业。”
  我说:“给你做作业我看着也挺合适。”
  他乐,我看他非常喜欢,便笑道:“不过你喜欢就最重要,反正我不太喜欢这种全是骨头的家具。”他啊一声:“你的意思是说我铁骨铮铮?”我老大一个白眼送过去:“呸,明明是白骨森森!”
  他大笑,旁边专卖店小姐脸色有些不豫,他故意落在后面:“小姐,这个女人既没品又老土,咱不同她计较。”那小姐哭笑不得,我虚踢一脚:“还要不要继续看?不看我回去了。”
  他急忙跟出来问:“那么罗一一,你说哪家比较好?”我也不说话,带他走到联邦家私,鬼笑着说:“喏,这一套。”他看着那套娇柔的“玫瑰”系列,一张脸苦得皱成一团,我笑得弯下腰。
  正经下来,我才说:“我们去看红苹果的那个枫木系列,有一半是铝框布纹玻璃拉门的衣柜,还有翻靠背的床,你可能会喜欢。”
  他问我:“你是不是就是买的那个系列?”
  我笑:“当然不是。本来是想买的,那个系列既时尚活泼又含蓄大方,真的不错。不过叶华,虽然要考虑实用,但买家具是自己喜欢顶重要,你喜欢什么才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我真的很喜欢猫王家具。”我笑:“那便买猫王罢。”他笑:“嗯,过几天来下定。”我笑:“那么帮我去抬一样东西。”他睁大眼:“罗一一?你暗算我?”我大笑:“你送上门的,我只是充分利用资源哪。”
  是联邦的树叶型衣帽架,非常别致,还有藤编书报架,叶华搬上车,一边开车一边说:“罗一一,你到底买了什么家具?”
  我笑,不理他。
  直至他帮我把衣帽架搬进卧房,才呆了半晌,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我:“天哪,罗一一,天哪。”
  那是一套多喜爱青少年家具,但并不是完全的孩子气,淡淡紫罗兰与绿色相间,配合雪白墙壁,如蓝天白云绿树,树叶型衣帽架放在当中,便带了稳重气,压住稍嫌过份的活泼。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气愤地说:“你居然还有胆批评我的猫王!”我嘻嘻笑:“我是返老还童,你是不老不童,完全不同概念。”装作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哆嗦:“唯,唯,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我把他赶出去:“看一眼也够了吧?我老人家的闺房从来不对外开放,出去出去。”他于是一边抖一边往外走,我在房里忍不住笑,正笑着,听到外面大门打开,也没在意,就直接听到叶华一声大叫:“啊哟!”然后地上滚翻鸡蛋、青菜、黄瓜等物事,我忙跑出去,只见叶华头上挂着一个鸡蛋壳,蛋黄蛋清流下来,门口站着程天恩妈妈,正一脸紧张地转身要跑:“有贼啊——”
  我紧赶慢赶才抓住她的手臂:“天恩妈妈天恩妈妈,没有贼,这个是我同事,帮我搬东西回家的。”
  程天恩妈妈呆住。这边厢叶华一张苦瓜脸:“我要洗头!”
  我看着他的头,实在忍不住,暴笑。
  直到坐到饭桌前,天恩妈妈还在不断道歉:“一一,你要帮我跟你同事说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我太紧张——”我笑:“你别再说啦,我记住了。没什么要紧的,他跟我很好的。”她怔了一下:“你们很好啊?”
  我夹一筷菜,不在意地说:“是啊,叶华和我同一个办公室,经常帮我,我们也很谈得来,他这个人很随和,没事的。”
  她哦了一声,过一会儿说:“唉,刚才他又不肯留下来吃晚饭。”
  我看一眼程天恩,程天恩对着我做鬼脸,我不禁笑,天恩妈妈看上去年轻时髦,却也象个正常妈妈,紧张、唠叨。
  我转个话题:“天恩妈妈,真是不好意思,我又蹭饭。”
  她一怔,笑道:“我正要说呢,天恩说想我多住几天,如果罗小姐你不介意的话,就回来一起吃饭好不好?我保证住在这里不会打扰你的。”
  我忙说:“天恩妈妈你说什么话呢,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也没什么可打扰的,不过吃饭就太麻烦你了。”
  她笑:“我要是住这里,照样也得做饭,做两个人的饭菜和三个人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你不嫌不好吃的话,请你不要推辞好吗?就当我感谢你救了天恩——我也知道大恩不言谢的道理,不过——”
  我忙打断她:“您做的菜非常好吃。好吧。”
  程天恩跳起来,过来抱住我:“一一姐,太好了!我妈妈终于可以代我报答你,我妈做的菜特别好吃是吧?”
  我笑着点头,她妈妈一筷子敲在她头上,一脸嗔怪:“天恩你也真不怕羞。”天恩撒着娇朝她吐舌头,然后回头跟我说:“明天哥哥要来,妈妈说会做八宝鹌鹑和茄汁牛肉饼,可好吃了。”我兴致突起:“天恩妈妈,明天我休息,不介意我偷师吧?”她一怔,面露喜色:“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做。”天恩叫:“我也要!”天恩妈妈一把按倒她:“你给我吃罢,越帮越忙。”
  天恩不服气地抬起头,我和她妈妈相视而笑。
  回到房,我打开OE,想一想,写:“近日纷纷扰扰,很多事应接不暇,不知是好是坏?然而不管它吧,如果有一点点快乐也且先享受了再说。如果是偷来的,也是不偷白不偷,反正我已经输蚀了底,没有什么给得起别人了。只是想念小见,我不知道怎样去见他,怎样跟他说和的事。——然后我知道了,无论是怎么样的场景,无论是多少可怜的快乐面前,我的心总会不失时机地沉一沉,告诉自己,不,你没资格得到快乐。于是,一切便兜转回来。那样静静冰冰的胸腔,总是冷冷,虽非冻如冰面,却始终凉如秋夜,不得暖。”
  浅绿色的床上,我闭上眼睛。
  歌声寥寥绕绕又来了,圆月如镜,柳叶如烟,稚嫩歌声清脆动人,侧耳听,喉底细细含糊似也在唱,我也会唱呢。小小脸自窗台转回来,笑如天使,小小双足一荡一荡,小小手伸过来,歌声转过耳侧,要说什么?
  不不不。
  我自床上跳起来,不要说。
  抱膝而坐,怔惊无那。莫名惊恐伤心穿过胸腔,不要唱,不要说。
  我不要听。
  客厅里有人喧哗,有人敲我房门:“一一,一一,开门!”
  下锁睡觉是我的习惯,后果便是现在我要打起精神去开门,谁?我甩甩头,用手揉脸,过去开门。
  门刚开,一股酒味冲鼻而来,陆鹏扶着一个醉至不识人事的女子站在门外,焦虑地看着我。
  我托起那女子软垂的头和长发。
  何真知。

  第二十二章
  我错愕地看着这样的何真知,程天恩跑着去拿醒酒茶,她妈妈则忙着关门,陆鹏唤我:“一一?一一?一起扶她进去。”我方才醒悟过来,伸出手去架住何真知另一支手臂,两人侧着身子把她扶到我床上,她已沉醉,脸色酡红,我替她盖好薄被,程天恩端了醒酒茶进来,我说:“她睡着了,放在这里等她醒了再说吧。”
  程天恩嗯了一声,看看何真知,又看看我,顿了一下说:“那我出去了。”
  我和陆鹏也站起来走到客厅,我掩好门,等程天恩母女进房之后低声问:“陆鹏,怎么回事?”陆鹏说:“我在大排档和几个朋友喝酒,遇到何真知,那时她已经喝得半醉,我担心她出事,想送她回去,她不肯,就去了不远的酒吧,我跟她不太熟,也不好怎么劝,后来她就喝成这样。”
  我看了看房门,满心疑惑,和何真知相交这么些年,她一向清净明朗,是,我当然知道她一定有她的故事,可是我一向恪守相交淡如水的准则,从不打算打听。而她也从来妥贴保重自己,从不失态。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吧。
  陆鹏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你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说:“一一,你为什么这样害怕?成年人不错是应该各有隐私保持适当的距离,可是一一,你明明是在害怕,害怕和人太过亲近害怕会因此失去些什么,所以你太小心翼翼去维护维持,什么事都不肯去打听去问去关心,美其名曰君子之交。一一,为什么要这样?你长大了,没有人会伤害到你,何况是你相信的好朋友?”
  我怔怔地看着他,辩解:“何真知也从来不打听我任何事。”
  他怜惜地看着我:“我只见过她一次,连这次也不过是两次,我不了解,可是我想也不排除人家不想勉强你,尊重你。不过我认为,一一,真正的好朋友,虽不见得事事坦诚相告,但至少不会对对方一无所知,连问一声也不肯。”
  我一震:“陆鹏,你知道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陆鹏轻轻拥了我一下:“你为什么不去问何真知?”
  陆鹏走了,我坐着窗前,窗外灯光明亮,星子隐隐,回头看着床上沉睡的何真知,她的额头泌出微汗,我替她把薄被往下挪一点,她忽然苦着脸笑了一笑,转过身,鼻息轻稳。
  何真知,你有什么心事?我只知你一生明净清朗,好出身好家教,为人聪颖勤恳大方,事业顺利。我也知道你在感情上一定有大波折,是因此买醉逃避么?
  可是,你是这样性情的人吗?我怎么认为你不是的?你或者会有心酸伤感怀念,但事隔多年来买醉?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啊。
  也许陆鹏说得对,其实我对你真的一无所知?
  我不懂朋友相处之道,是因为我这一生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好朋友。当然,我有一同逛街、吃饭、嘻闹、游玩的朋友,但我从不曾和她们真正谈心般交谈。事隔多年的我,看上去和所有人都一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仿佛只是循例般生活着,笑着说着,而事实上我只是旁观。
  何真知似乎有些不一样。她的眼神总是好象能明白一些东西,有的人,天生明敏。
  圆月当空,不,已经不是圆月,缺了一小块角,街灯仍然明亮,因少了人显得寂寥的明亮。是凌晨了,我回头看到何真知扶着头坐起来,不禁一笑:“六月债还得快,你可真不打算让我占便宜。”倒了醒酒茶递给她。何真知一怔,皱眉想了半晌不得要领,问:“我好象没见过你。”
  我故作大惊:“有人喝酒喝失忆?你居然不记得我?咱们可是情比金坚同生共死――”她一副又头痛又好笑的样子:“罗一一,是,我们还连醉酒都轮班,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是吧?”我笑:“鬼才同你天生地生,我还没打算转行做拉拉。”她一笑,喝尽醒酒茶,靠着床背坐在那里休息。
  我一手扶着窗台也坐了半晌。很静很静,除了街上寥寥几辆车开过,没有任何声音。
  我轻轻地说:“何真知,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从来不敢靠近窗台。每次换班主任,我奶奶总要去学校跟他说,别让我坐靠窗的位子。”
  何真知看着我,轻声问:“为什么?”我安静地看着她:“我自己以前也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害怕,会忍不住想往下跳。要到很大了我才知道,才想起来。”
  我看着窗外:“因为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坐在家里的窗台上,看到爸爸妈妈被车子撞死的,我还看到爸爸被撞得飞起来,很慢很慢飞起来,飞成很长很长的一条线。”
  何真知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看她,很久很久,我接着说:“因为那时太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不记得了。奶奶以为我一直都不记得,其实后来我一直做梦,长到很大,就明白了。”
  我问:“何真知,我可不可以问你,你为什么会喝醉酒?好象一直以来,这是我的专利。”她靠在那里看着我,眼睛润润的,轻声说:“罗一一,我一直很高兴和你交朋友。”
  她笑着:“我酒醒了,我们去开车兜风好不好?”
  我大喜:“好啊。”
  寂寥大街空旷宽敞,何真知娴熟地开着车飞飚,初夏凉夜的风带点点凉意吹到脸上臂上,时时打个寒噤,非常舒服。开到郊外,我开始大叫,声音无限扩散,何真知大乐,打开车顶,我站在座位上探出头,狂叫狂叫,她突然也探头出窗,大吼:“他妈的,我是何真知!”
  我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只是乐得大笑,毫不掩饰地大笑,何真知在下面也大笑:“罗一一你笑起来真是太难听了!”我大叫:“有谁狂笑会好听得象银铃?
  去他妈的瞎扯蛋!“
  一路飚一路疯,且上了高速一直一直冲,天色渐渐变得其黑无比,我们下了高速,在路口远处停下来,喉咙全部哑掉,何真知笑:“完蛋。”我嘿嘿笑:“管他呢。”
  远处高速路的灯在薄雾中亮着,天越来越黑,何真知说:“要天亮了。”我接上去:“黎明前的黑暗。”
  终于不见五指,何真知也没有开灯,只有车尾灯的光极微地反射进来。
  过一会儿,她轻轻地带笑道:“罗一一,看着你,我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福的。”
  我不服气:“看着街上的乞丐和小偷,我觉得自己其实非常幸福。”她忍不住笑、笑:“罗一一,你真顽强。”
  我笑:“我以前,不断地用不同的方式追问一个人: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问了N年也不知疲倦,那才叫顽强。“
  何真知静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我始终都没有机会问过这样一句话。”
  我说:“那是因为你以为他知道,不用问也知道。其实也许他是知道的,但是你始终不清楚告诉他或用某种方式明白提示他,有的人也就等不得了。不过少女情怀总是诗,要每个人都象我这样厚脸皮死缠不放,那是难了点。”
  她轻轻笑了起来:“来,趁这夜黑,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爱上一个小男孩,后来他们失散了,多年以后重逢,小女孩记起了他,他却没有认出她。
  小女孩爱上了长大的小男孩,希望长大的小男孩也能爱上长大的她。可是后来事故频起,他却爱上了小女孩的好朋友,于是小女孩只好走开了。“
  我看着茫茫夜色,问:“那么长大后的小男孩知不知道小女孩爱上他呢,又有没有曾经爱上长大后的小女孩呢?”
  她微笑的声音:“就象你说的,小女孩以为他知道,所以她什么也没说。而小女孩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爱她,因为他一直在找寻童年伤害过的小女孩,所以她始终也没有问。”
  我望着远处,黑暗的远处,慢慢地,慢慢地说:“少女们最容易犯的错误,也许就是太容易把自己想的当成理所当然,你也一样,我也一样。可是,长成的人怎么才能够回到少女时代,告诉少女的自己,那是自己对自己最大的伤害?”
  我轻轻地笑:“不过,那又有什么法子?每个人都要从那样迷惘的时候走过来。又不是老妖精,一出生就有四五十岁八九十岁的智慧,什么都清楚明白知道怎么做。”
  远处天边一线鱼肚白,如破天神剑一下子划破浓重黑暗,天际开始明亮,五彩霞光斗然展现,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扩散,渐渐,光亮一圈一圈泱透旁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我转头,看到何真知苦着脸:“我的头好痛。”
  我失笑。
  第二天我是被菜香熏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门被开了条缝,一只乌溜溜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心里一惊,腾地坐起来,才想起凌晨回家时实在太困,忘了锁门就直接睡下了,连衣服都没脱。
  程天恩细声问:“你睡醒了吗?吃饭了。”我定下神,道:“好,你关上门,我起床。”她乖乖地应了一声,关门出去,模模糊糊听到她说:“一一姐起来了,我来摆碗筷。”
  我看了一眼床头小钟,已经一点了。
  我的主卫是装在主卧里的,我在屋里喊:“不用等我,你们先吃吧。”一边洗潄。
  等我走出去,他们坐在客厅看电视,程天恩跳起来:“吃饭罗。”我叹口气:“以后我可真不敢说同你们一起吃饭了,真是让我不好意思。”天恩妈妈急忙说:“我们早饭吃得很晚,不饿。”我笑了笑:“对不起。”心里却下定决心,明天开始不在家里吃饭,直到程天恩妈妈离去。
  到底还是不方便。其实就算天恩妈妈在,我回家也可以自行煮食,但看来如果我这样做,她们一定会很不安。反正时间也不长,算了。
  程天舒看着我,眼睛里有些惆怅,有些明白。他到底是聪明人,我朝他笑一笑,他也笑了笑。天恩妈妈正端上菜,看着我们,露出笑容。
  菜很好吃,我在饭桌上向天恩妈妈讨教,她细细讲解,程天舒笑:“妈妈你讲得这样详细,可以去开厨艺班了,我这种人都能听懂。”她朝儿子白了一眼:“听得懂和会得做是两回事,你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会懂得做?”程天舒呵呵笑,程天恩则幸灾乐祸的冲我挤眼。我于是也笑:“妈妈太能干的家庭,儿女通常是享福派,这样幸福,会不会做有什么要紧。”
  天恩妈妈笑着说:“可是你这样能干。”
  我微笑:“我在为我的儿女奠定基础。”程天恩扑一声笑出来,眼角里看到程天舒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见我转过头,他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
  天恩妈妈则夹了一筷菜放在我的碗里,笑:“多吃点。”
  我看着她那年轻美丽的脸,整整齐齐的发髻,说:“天恩妈妈,你真好看,真年轻。”
  她不好意思地笑,眼睛里全是快乐和满足。
  饭后我有事出去,程天舒说去找同学,两人一起下楼。
  慢慢走着,他突然说:“罗一一,我会劝我妈和天恩不要让你尴尬,你还是在家里吃饭吧,我妈为天恩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又觉得没法儿报答你,你就让她多做几顿好菜给你吃,好不好?”
  我想了想,坦白地说:“可是我一点也不习惯,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妈,很喜欢你,她一直被我爸宠着,有点儿天真,她……”
  我打断他:“你的意思,如果我拒绝在家吃饭,她会难过,你希望我顺着她是吧?”我有点嘲谑地盯着他。
  他叹口气:“对不起,我知道要求过份,可是我希望你不会拒绝。我会劝阻她们不特意等你,不勉强你。要不然,你既不在家自己做,也不和我妈我妹她们一起吃,她们会真的过意不去。”
  我低下头一步一步往前走,很久,我说:“为什么有的家庭会这样幸福美满呢?”
  我微笑着看着他:“好吧,我答应你。我发现我目前真的很走俏,居然被人求着天天回家吃美食,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红运当头,接下去大概要有桃花远?”
  他一怔,我大笑走开。
  我是去拿到货的床上用品,重重的两包拎在手上,突然想起叶华的家具,便打过去问:“什么时候去定家具?我想要一个E型台,到时候帮我定一个啊。”他嘿嘿笑:“罗一一,你雁过不拔毛会死人的。”我呸一声:“我还没让你请客答谢我老人家昨天带伤陪逛呢,居然也算是雁过拔毛?那不成,我不能枉担了虚名儿,请我吃饭!”
  他嘿嘿得意地继续笑:“今晚吗?哈哈哈,对不起恕不奉陪,俺佳人有约,你排队吧,或者要排到下个星期?我看看有没有空档,等一下啊。”我忍住笑:“重色轻友的家伙,说,谁约了你?”
  他很是得意:“你做梦也想不到啊,是何真知啊,何真知啊。”
  我倒是真的一怔:“何真知?你没弄错是吴真知李真知还是周真知刘真知?”
  他啧啧啧:“罗一一,老实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回过神来就乐:“不行,你们约在哪里?我要去观礼。那个——”话未说完,叶华发出周星驰式的“hiahiahiahia”笑声,得意洋洋地关机。
  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唇角禁不住往上翘,忍也忍不住的笑。何真知,那多好,那多好。

  第二十三章
  周一上班的时候我带了家制饼干笑盈盈地等着叶华来上班,一直等到九点半,他仍然没有到,我一边写报告一边困惑,不至于是怕我追问吧?那应该是得意洋洋才对,除非——。不禁有些担心,刚想打电话给他,局长打了个电话过来:“是罗一一吗?来一下我办公室。”
  我只得放下手里的报告,把门关上,上楼去局长办公室。一路走,一路不解。
  自从在这里工作,我向来小心翼翼韬光养晦,不多说话不发表意见,是个典型的事业机关普通人员。我知道我过往历史太鲜明,虽然事情过去多年,但若出什么事或太引人注目,多半会旧事重提,灰头土脸。既打算重新做人,便换一副模样好了。所以虽然前处长对我事事提携,我仍然是一个退避三舍的人,是一个领导们要想一想才记得的人。
  不过局长,自然不用想一想才记得我。
  我曾对何真知冷笑着说:“你最清楚了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是吧?”是,虽然我考公务员成绩不错,但要进这轻闲优渥的单位,凭我的成绩,怎么可能进得了?
  那是三年多前,我在外流浪大半年之后回到家,和奶奶罗见住了二十五年的老房子被卖掉了,我另租了小房子住着,跑到KFC打工,麻木得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在那个逼我辞职的代院长面前一样送上笑脸给他儿子,当然小小一份KFC的工,我大可以扔一盘鸡腿在他面前然后不干,但是没有,因为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在他轻视的笑脸下,我把小礼物递给他儿子,他一脸讥讽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孩子跑到我面前,稚嫩地叫我:“阿姨阿姨,阿姨阿姨。”我低下头,笑盈盈问:“小朋友要礼物吗?来,到阿姨手里挑。”他摇头,扯着我:“阿姨,你不记得我了吗?”他一手指着不远处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他们正一脸灿烂笑容看着我。
  那老妇有一点面熟,但我记不得,代院长却早已惊喜地赶上前:“周常委,周夫人,这么巧?”
  那周夫人只是一笑,上前拉住我的手,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半年多前,在医院门口,你救了小宁儿,从汽车下救的小宁儿,就是这个小淘气呢。”
  我看着那个仰着头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恍如上一辈子的事情遥遥地在远处含糊影现,救的小孩子长什么样我已经不记得,可是这张老妇的脸,是有几分熟悉。
  周常委微笑着看着我,说:“我们真没有办法表示谢意,罗小姐,大恩不言谢呀。院长大人,听说她以前是你的手下?难得,难得。”
  那是我的运气。我看着代院长勉强的笑脸,心里说,那是我的运气,我只不过不假思索救了一个小孩子,虽然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有几个人会无意中救下大领导的孙儿?
  市委常委或者看上去不算很大的官,但若是他之前曾是市委书记,他的后辈在市里和省里担任不同重要职务,那么他这个常委的地位在这个地方就颇值得商榷了。
  他知道了我的学历和成绩,便让我去考公务员,我虽然不愿,但想到KFC总不是长远之计,也就应了下来,考下来的成绩据说他也十分意外,然后他安排我进目前的单位也就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更重要的是,现任局长是他嫂子的侄子。
  本来,一切都算是圆满结束,就算大恩不言谢,可是身为常委的他还了我一个体面高尚的工作,已足够表示了谢意,两不相欠了。不过我的运气还算没完,小宁儿和我特别投缘,非常亲近我,全家人都宠得象个宝贝似的孩子,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只要我说的话他百分百的听,上课不认真了、作业不肯做了,我好言好语说几句便乖乖应承,有时答应他去帮他当一会儿家教,他提前几天就乐,每年的生日都一定要打电话让我去。
  因此,我的局长对我也向来有所照顾。
  不过我既然韬光养晦,自然不会主动去和他们亲近。我和局长领导们说话的机会很少,许多传言明明确有其事也渐渐被传言者自己不确定和怀疑起来,所以这世界的真真假假只令人好笑。
  进了局长室,局长亲自关上门,笑着说:“罗一一,坐。”
  我犹豫了一下,见他坚持,便坐在边上沙发上。
  沉默了一会儿,局长说:“我听你们处长说,你的工作表现很好,不多话、勤快,也挺会帮助同事的,你来局里时间才三年,很多业务一些老同事都不如你了,到底年轻人,肯学,学得快。”
  我说:“不是的,是同事们肯教我,您知道,有些东西靠自己也学不会,得靠经验。”
  他赞赏地看我一眼,道:“一直以来,我都挺注意你,你不错。”
  我低着头微笑。接着便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问了我有没有什么困难,交待我说:“叶华大学里学的就是这行,实习半年是在北京做的,眼界本来就扩些,人又聪明一点就透,业务很精通,你多跟他学点就很好。”
  我点头,他笑:“怎么只会点头?”
  我也笑,然后他顺口问了一句:“听说你和X公司的负责人关系很好?”
  我微微一怔,说:“是,我没到这里工作之前就认识她,还算合得来。”
  他沉吟了一下:“听说她最近遇到一些困难,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很不简单哪。”想了想,说:“有些事,你帮不上忙的不要硬帮,要想想自己的工作身份,和企业公司的人交朋友当然是私事,不过有些敏感的事情千万不要插手。”
  我心里忽的一跳,他看着我,脸色慎重,过一会,笑了笑:“也别这么紧张,我也只是提一提。对了,上次小宁儿在我家玩还跟我念着你呢,好久没去看小家伙了吧?”
  我胡乱应承着,他笑了笑,说:“好了没事了,回去吧。”
  回到办公室看到叶华正挂上电话,我劈头便问:“叶华,昨晚的约会怎么样?”
  他抬起头,似乎在考虑什么,我说:“你不想说便不要说好了。”
  不能怪任何人,不能怪任何人,可是心里有一股莫明的怒气,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为什么?不是我自己要同别人隔开距离远远淡漠相处的么?为什么不能忍受别人什么都隐瞒着自己?我无意识地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别人的事什么时候关了我的事?
  过一会儿,压制住心里的感觉,我看着叶华沉默的脸,他鲜少这样沉默严肃,我心里一沉,什么想法不由都抛开,问:“何真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连局长都来提醒我?”
  叶华一怔,又想了想,才说:“其实事情本来不大,只是三个月前他们公司的财务部经理挟款私逃,公司里出了一些状况,象和其他公司的合同啊之类的问题,所以何真知一直都很忙,你脚摔伤那阵子,来过我们单位好几次,还回过一阵子总公司述职,讨论解决问题的办法。总公司那边派来了一个法务部高级执行人员,来协同何真知处理。”
  我怀疑:“还有呢?”
  他看着我说:“罗一一,你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我沉默,我不知道,这些年我对外界一向不闻不问,发生什么事与我何干?
  叶华微微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税务局帮忙的事?”我说:“嗯,岳真,前两天路上遇到她,匆匆忙忙的。”我忽然抬头:“好象听说税务局出事?”
  叶华看着我:“是,是增值税专用发票虚开的案子。”他轻声说:“何真知的公司有虚开增值税发票。”
  我呆住,第一个反应是:“何真知不会这么做。”
  叶华苦笑:“何真知当然不会这样做,可是前两天那个财务部经理被抓获,他说受何真知授意。”
  我全身的血都冷下来:“他想拉垫背?或者,他另有指使人给他家人利益?”
  叶华沉默:“你为什么不问涉及税款多少?”
  我暴怒:“根本不关何真知的事,我管它多少!现在要查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做?!”不,我是害怕。我不要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有两个在那个地方了,他们或者是罪有应得,可是何真知,老天有眼,何真知绝不会到那里去,如果何真知也会去,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可以值得珍惜的?
  我低下头,重重坐下,无限悲哀,何真知,这几个月来,你一定饱受煎熬,这两天,你一定痛苦至死,可是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却什么也不闻不问,什么也不晓得,避得这样远,这样远。甚至你罕有的醉酒失态,我也不肯追问,这样的尊重朋友的隐私,是真的知道了尊重为何物还是不知道朋友为何物?
  我悲哀地抬头,问:“她一向不肯麻烦人,为什么会来找你?”
  叶华脸上有说不清的表情,很奇怪的表情:“我在大学第二专业是法律,一直没有放弃,并已拿到律师证。”我说:“可是钱安平在,他是高级法律专业执行。”他低下头,笑了笑:“你忘了我去年考到的注册税务师证书。”
  我怔一怔,啊,好象是,他还请过客来着,何真知也是座上客。那就难怪了,所以何真知会找他来问一下情况。
  我说:“叶华,我出去一趟。”
  我坐不住,我要去找何真知。我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可是我需要在她身边,握一握她的手也是好的,是我需要。
  叶华没有阻我,他说:“你去吧。”
  我去得迟了,公司里乱成一团,钱安平从法务部办公室出来,说:“真知回家了。”我没有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跳上车便赶去何真知的家。
  或许我不该去,可是我知道我不会后悔我去,何真知从宿舍走出来,两旁是两个身着警服的人,警车远远地停着,我刻意不去看她手上的东西。何真知叫住我。
  “一一,”她微笑着:“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我说:“好。”
  她笑:“他们在搜查我的东西,嗯,会有一些东西拿到警局,到时候发还的时候,有一个很旧的本子,绿色封面,里面是很早以前写的东西,你记得收起来,不要给我的朋友看到。”她加了一句:“任何人看都不要紧,只是不要给他们看到。”
  我说:“好。”
  警察要拉她走,我恳求地看着他们,他们微微一怔,转过头住了手。何真知笑起来:“罗一一,我什么都不同你说,是因为你自己也有很多烦心事,而且,平白只增添你的烦恼,于事无补。你别多想。”
  我说:“这个时候你不必这样面面俱到。”
  她笑,可是白痴也看得出她的笑容如此惨淡。
  这样好,这样明敏这样可爱的女子,竟受到这样的侮辱。
  我咬着牙,忽然对那两个警察说:“希望法律真的公正。”
  何真知握握我的手,对他们说:“走吧。”
  触手仍温,她的身形已和警车一起离开。我蹲下来,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绝望。
  身边有人也蹲下来,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一一,一一,你放心,真知不会有事的,她没做过,不会有事。你放心,有我在。”是钱安平的声音,坚定而稳重。
  是,何真知绝对不会有事,绝对不会。可是,就算她没事,今日所遭受的,今日以后在那里所遭受的,一切的一切,怎么样才能洗得掉?怎么样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生命中的印迹是永远永远无法抹去的啊。
  这样的悲愤冤屈侮辱还有,恐惧。

  第二十四章  
  三年前。
  我照例去罗见的小屋帮他打扫卫生。先拆洗被套床单,再去衣柜里搜穿过的外套,然后分门别类放到洗衣机里洗。以前是拿到我家洗的,后来嫌麻烦,我就把我的全自动洗衣机搬到他家,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半自动,这样他的日常衣服可以扔到洗衣机里让它自己洗。但男孩子就是男孩子,所以我每隔半个月就会去帮他大清洗一次。
  我一边洗一边同罗见聊天,他趴在换干净的被子上夸张地抽鼻子:“太阳香啊,好大的太阳香啊。”我知道他在嘲笑我,我太喜欢晒被子,但罗见总觉得晒过的被子太过燥热。我把甩干水的衣刷飞过去,正打中他的头,他哈哈大笑。
  他很久没有这样大笑了。
  半年前我自外地流浪回来,随之罗见为生母外祖父送终回来,然后我巧遇周常委,考进公务员,这半年来罗见一直都不再开朗。我也知道这段时间罗见并没做什么好事,他仍然和以前的那帮哥们混在一处,我不能说什么,那也是我的哥们,见到了面仍然嘻嘻哈哈,有时候我还会同小义比赛开锁,虽然心境已完全不同,但就是和他们在一起,我才会真正完全放松无拘无束。
  有时候我会悲哀地想,也许那才应该是我的人生,我不是玉,我只是瓦,永远只是瓦吧。虽然我已经努力地努力地在做一块玉。
  这半年,罗见没有提起过他的父亲和父亲一家半个字。
  我知道他心里的痛和恨,所以我也不提。在之前罗见虽然和父亲感情淡淡,但有时还是会回去,比如有些节日。
  我跟罗见说:“我见到罗识。”罗见静了一静,眉眼一挑:“罗一一你真是扫兴。”我说:“罗识跟你很象。”罗见不说话,过一会儿说:“罗一一,我想去看奶奶。”我不经意地答:“好啊,明天吧,今天有些晚了。”我们经常有事没事跑去奶奶墓地坐一坐,一起聊聊天。
  我说:“罗见,其实这些年来我想了好多,我想奶奶除了希望我们好好的,她一定还很希望你和二叔和好。”罗见的眼睛竖起来,我马上自我检讨:“是,我现在太妇人之仁。”罗见没被我逗笑,他嘿嘿冷笑两声:“罗一一,如果是你,你只会狠过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温良恭俭让的背后是什么。”我承认:“你不是不知道,说别人向来比较容易。”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样?不不,我绝对不会原谅二叔,绝对不会!
  罗见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和他一起笑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敲门。
  罗见租住的是一个大院中的两排面对面平房的一间,罗见这间的门背对大院正门,我去开门的时候罗见正站在后窗看洗衣机在窗外排出的水,后窗的窗玻璃可以印出门口来人的样子。
  来的人是警察,两个警察,他们问:“罗见是住在这里吗?”
  我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张大嘴问:“你们找罗见干什么?”然后只听到后窗玻璃啪地碎掉,再是双脚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飞快奔跑的脚步声。
  门前的警察反应非常之快,没答理我转身便往脚步声处追去。
  我无意识地跑到排房后,在大院门口,就在离大院门口不远处,那两个五大三粗的警察,还有一个中等身量的,他们三个人把罗见按倒在地。
  罗见的身体呈不规则扭曲状趴在地上挣扎,可是他的背部和大腿被他们用膝盖抵住,其中一个警察拼命地用手把罗见的头往地上摁,拼命地摁。罗见的嘴被磨出了血,然后,他们抓住罗见的手用手拷拷住,再把他拎起来,一人一边按住他的肩往门外的警车走去。
  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痛彻心扉地记住。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这样屈辱地、毫无尊严地被按在地上,被拎起来,被扔进车里。
  我的心叫我忘掉这铁锈一般生涩磨折灵魂的悲苦记忆,可是就象魔鬼附身,最难堪最羞辱最刺心的记忆永远会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放再重放。
  他们上了车,我只会轻轻地叫:“罗见。”
  罗见似乎听到,他努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去找二叔。那幢华丽大宅已经是二叔搬的第四次家,我只来过两次。
  二婶开的门,她厌烦地对我说:“你二叔不在,有什么事快说,我要赶着出门。”
  我盯着她:“二叔在哪里?”
  她闭着嘴,冷冷地不说话。我大吼:“二叔在哪里?罗见出了事!二叔在哪里?!”
  她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罗见为什么出事?”
  我说:“你知道?你知道也不让二叔帮他?原来你真是蛇蝎心肠的毒妇啊。”她变了变脸色,昂着头冷笑:“你最好自己去弄清楚事情再做主张,骂我?你骂我还骂得少了?我只当你没家教在放屁。”
  我再度敲开她家的门时,心里已经带着一丝悲苦和无望。
  在公安局我问清楚了原由。罗见偷走二叔的十几万巨款,在被二婶和二叔发现的时候,执刀砍伤了二叔,刀伤两处,一处见骨。二叔现在医院。
  我看着二婶的脸,问:“二叔在哪家医院?”
  二婶冷冷地说:“你二叔让我告诉你,你不用去找他,他不会见你,他也不会帮罗见。我还要告诉你的是,罗见偷的不止是这十几万,他前前后后来偷过好几次,加起来总有二十几万。不过我们不会告诉公安局,你知道惯偷处刑是不一样的。”她要关门。
  我顶住门,大声说:“这里的钱,罗见也有份!”
  二婶松手,冷笑着说:“这钱是你二叔赚回来的,我都不敢说有份,罗见有份?你要扮演泼妇尽管请便,我没空答理你。”
  我看着她的脸,这张美丽而冷酷的脸,我慢慢地跪下来:“二婶,我求求你,罗见就算再坏,他也是二叔的儿子,他以前恨你们,可是从来也没有来惹过你们,这次,是真的有原因的,你知不知道,他妈妈不久前病死了,没有钱,患癌症死的。你已经得到了一切,你劝一下二叔,放过罗见,不要告罗见好不好?他要是坐了牢,一辈子都毁掉了,我求你,二婶,你告诉我二叔在哪里,让我去求他。以前是我们错,你……”
  我的话没有说完,她重重地关上了门,门后是她冷冷的声音:“真是能屈能伸啊,别跟我来这一套。”
  我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在车道的树荫下,我看到载着罗识的奥迪轻快驶进,我的恨意自顶及蹱:二叔,你们会有报应的,你们一定会有报应的!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入二叔家一步。
  我坐在何真知对面,这里和监狱不同,桌子没有那么宽,我伸长手就可以触到她的。
  我说:“按照你的要求,我们没有通知伯父伯母。但是好象你有一个朋友是你公司在家乡的总公司的,她通知了你几个朋友,他们今天会来。”
  何真知想了想,微微笑道:“是她。”然后看着我:“你也不避嫌,跑到这里来。”
  我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税务局的。再说,你还让我领发还的东西呢,怎么避?”
  她有些抱歉:“我真是没想周到。”
  我盯着她:“何真知,你不必事事想得那样周全好不好?你再摆出这种忍辱负重的样子给谁看呢,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人,就不怕我拍桌子骂人?”
  她倒笑出声来:“罗一一,你倒是摆个泼妇款给我瞧瞧?你天不怕地不怕,可惜还不具备泼妇气质,能力有限。”
  我不理她,一一告诉她说:“钱安平,不,骆荒和叶华在想办法,你那个财务部经理方面,需要找到突破口,你的存折虽然没有进帐,但在他那里有四个月前、六个月前和一年前开的三张定期存单,用的是你的名字。看来他们早有准备。还有,陆鹏好象有门路,他跟我说他也会尽力,叫你放心。”
  何真知一怔:“陆鹏?”
  我说:“是啊。他就跟我哥一样,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陆鹏很有能耐的,他这个人,很有说服力,很聪明也很有人缘。你知道他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可是谁知道他一回来,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么多朋友,看得我眼花缭乱。”
  何真知看着我:“他很爱护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我一直在想,如果陆鹏一直都在我身边,我们,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她轻声说:“罗一一,你要一直生活在过去吗?”
  我看着她:“不是我要生活在过去,是过去一直都在我周围。罗见现在还在牢里,夏为春……你不知道夏为春是谁吧?”我苦笑,“兜兜转转,他和罗见又在一起了。是夏为春教会我和罗见打拳打人,是他一直保护我们,也是他带我们到处去,而我,我不停地问他爱不爱我爱不爱我,问了那么多年,问得我都以为这已经天长地久了。他却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个别人,是我曾经最要好最信任的好朋友。而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最终,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来来去去。”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忘掉这一切,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会站在人群外面了,只知道站在一旁看着所有的事情,就算是做梦,我也永远都只会让自己做旁观的那个人。所有的恨和爱,都停留在以前。现在的,再也没有办法触动我。”
  何真知伸过手来,我抬起头,看到她安静地看着我,听到她轻声说:“罗一一,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都是一个敢爱敢恨敢骂敢打,对一切都不肯掩饰不肯虚与委蛇的人,你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和爱憎直接地表达出来,不顾一切,不怕天不怕地,做了就承担,没做绝不认,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你知道吗,你是很多人的理想,特别是我的理想。”
  我摇头:“有时候,承担的不止我一个人。”
  她微笑:“他们爱你。”
  我看着她的笑容,慢慢伸出手,和她的握住。
  我知道,我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也许我们还是不会无话不谈,但从这个时候起,我们真正地成为了好朋友。
  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不是应该我在安慰你吗?”
  她忍俊不禁,笑出来:“你好象不太会安慰人。”我只好说:“转移视线也是一种办法吧。何真知,你放心,你不会有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一定不会有事。”
  她沉默了一会,说:“刚进来的两天我也很害怕,怎么也睡不着,幸好是单独关的,我可以静下来想。昨天骆荒也来过,我是相信骆荒的,再慢慢地想,我没有做过,问心无愧,我相信我不至于这么倒霉,这种事情,案子这么大,查的人这么多,真要弄成冤假错案也不是这么容易。就算真有万一,那样的话,也只好说是命中注定。”她好象很豁达地笑,我抓紧她的手:“不会有那样的万一,绝对不会。”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终于收起笑容,轻声说:“我很害怕有那个万一。罗一一,我不想比你倒霉。”
  我看到她的一颗泪慢慢流到下巴,再嗒一声,轻轻滴到桌上。
  她轻轻地说:“其实,我哪有资格说你,我自己,还不是一直生活在过去。”她喃喃自语:“不会了,等我出去,我要一切重头来过。”

  第二十五章  
  骆荒说:“照这么说,指使丰经理的人应该就在四个副总和钱总五个人当中,何真知除外,剩下四个,但要从这四个中找出主使人,并不容易。公安局也并不是没有在查,专案组也在查,至今毫无线索。”
  叶华说:“在丰经理处找到的这三张存单,老实说漏洞也未免太大。”
  骆荒看他一眼:“可是丰柄生一口咬定,再加上这些存单,就是很有力的证据――他们可以说,怎么可能存在没有漏洞的案子?如果找不到其他人的证据,这就是铁证了。问题在于我们没法确定是哪个人,难以入手。”
  我忍不住插口:“骆荒,你是对外法律顾问,你在英国学的法律,你真的了解国内的法律?”
  骆荒看着我,叹一口气:“我还未取得英国法律硕士之前,已经拿到国内律师执照。毕业后我已回国工作一年半,何况有叶华协助。”
  我呆了一会:“对不起,骆荒。我竟帮不上一点忙。”
  骆荒温和地说:“没有人是十项全能,这全是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何必把额外的压力放在自己身上加以自责?”
  我说:“何真知说,她很害怕。”
  正冲了咖啡进来的陆鹏怔了一会,他把盘子放到骆荒和叶华桌上,然后拿了一杯清茶递给我,坐在我身边:“一一,你镇静一下。这个案子很大,丰经理的一面之辞未必能成立。我在找人帮忙,别担心,她不会有事。”
  我苦笑了一下:“需要安慰的不是我。”
  有人敲门,陆鹏按按我的肩膀,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
  骆荒抬头,看到最前面的女子,站起来:“郑碧。”
  那女子郑碧微笑着走进来,和骆荒轻轻握手:“我们几个来看看能不能帮何真知。”她介绍身后三名男女:“许为、项玉,这是燕北,骆荒你见过了。”她停了一下,“我们和何真知,初中就认识。”
  骆荒也一一向他们介绍我们。燕北看着我:“罗一一,你好。”他以前活泼爽朗的脸上满是阴霾和隐隐的难过惨恸。另外的男子许为也是一样,他的脸上,充满忧心。但是因为燕北那多出来的一点惨然,我忽然觉得,也许燕北并不是当日我所想的,只是何真知的好兄弟,他对何真知所带有的感情,或者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他眼中那点惨恸,令我想哭。
  我抬头,看到郑碧拿起资料在看,他们坐在一边,轻轻交谈。燕北问我:“你见过真知?”他们全看过来,我点头,轻声说:“她表面很镇定,但后来她说,她很怕,怕有冤狱。”
  那个柔弱清秀的女子项玉别过头去,许为按住她的肩,沉默不语。燕北眼神惨然,抬头看着天花板。
  郑碧看了燕北一眼,说:“没这么容易有冤狱,何真知不会做这种事,所以不会有事。”
  她的声音很坚定。
  我看着她微微仰着头,秀丽的眼中有如冰的坚定。
  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她。
  但无疑,郑碧是办事能力很高的人,她从总公司带来的是几位总经理的详细资料,包括个人档案和她托人搜集来的另外一些私人资料。并且在短短几天内,公安局办这件案的不办这件案的人上上下下没几个不认识她,多多少少也透露了一些他们内部的看法。
  正如骆荒所言,如果找不到另外的证据,就要看检察院了。但他们私下倒是认为,何真知很有可能是被拖下水的。
  丰柄生一口咬定何真知,一半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行,一半明显主使人会给他好处。可是主使人为什么要咬定何真知?而不是别的副总或者钱总?
  郑碧言简意赅地回答:“因为另外三位副总是本地人,都有他们的关系网根基。只有何真知是外地人且是一介女流。”
  许为道:“如果我们可以知道主使人是谁,就可以专力找证据。”
  燕北说:“或者可以找丰柄生的突破口?”
  郑碧说:“燕北你千万不要冲动。”许为也说:“你不要去找丰柄生或者他的家人。现在只要说错话做错事,真知就完了。”燕北淡淡地说:“我再心急,也不至于威胁或者收买他吧。”项玉看了他们一眼,轻声对燕北说:“你从前和真知最爱在一起玩,你担心她我们都知道。大家是怕你太气愤太冲动。”
  燕北喃喃道:“何真知是那样喜爱自由自在的人。”
  骆荒看着他们:“我相信陆鹏可能会有头绪。”他解释:“陆鹏在此地人头很广,可以说朋友遍城,虚开发票是在生意来往上互给的甜头,这个甜头巨大,不可能没有一点端倪。只不过做生意的人通常不会自惹麻烦,有什么怀疑或者线索公安局检察院不找上门,绝对不会自己去提供线索。陆鹏很聪明,他应该找对了方向。”
  叶华看着我:“一一去接触过丰柄生的家人,说看上去丰柄生家人并不知情。”
  丰柄生的表妹是林千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去到丰柄生家里时,看到林千红正在安慰他的妻儿父母。虽然我本意是想坦白说明一切,并且是带了录音笔过去的,但看到林千红我就改变了主意。而林千红也以为我是来找她的。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听出来丰柄生家人应该并不知情。
  我把我们的想法向林千红和盘托出。在这个时候,我甚至没有想到我和她的恩怨。之后我想,好吧,反正我欠了她,就一直欠到底吧。我已经失去她这个朋友并无法再面对她,就让过去的过去吧。真知的清白和我的过错无关。
  林千红听完,想了想,说:“如果这是真的,表哥罪无可恕。你放心,我会在探表哥的时候跟他说,让他想清楚。”
  我说:“对于他来说,说出真相和诬陷何真知,对他的处罚轻重并没有差别,唯一有的差别是真正的主使人日后会给他好处。可是,我们不会放弃查找真凶,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真正主使人被我们找出来,到时候他的罪更重,他想要的好处半分不会有。”
  林千红沉默着,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身后的杨树,一时之间,悲愤填胸:“你不知道,何真知是多么出色善良可爱的人。”
  她忽然轻声回答我:“我知道。因为你也是。”
  我霍然抬头,看着她,然后觉得可笑:“我?我害得你这样,我?”
  她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我:“那件事,我曾经深恨你。但是,我是有错的地方的,我的确曾对不起你,你不用再自责下去。我以后再跟你说清楚。现在重要的是你朋友的事。我会尽我的力量劝说表哥。你知道,我和表哥的关系从小就非常好,我想至少,他会考虑我的话。”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因为这件事的成功率太渺茫,成功固然好,不成功反正也要另找办法。
  郑碧倒是说:“我可以去接触丰柄生――我代表总公司去。”
  公安局通知我去取回何真知的东西。我想了一下,没有通知她的朋友,只跟陆鹏说让他开车送我去。陆鹏说:“叫上骆荒吧。”于是叫上骆荒。
  到了公安局,留下骆荒和陆鹏交涉,我径自清点,一边听公安局的人说,专案组的人也查看过,并无所获。心中冷笑,当然无所获,若是有才怪。
  然后他们把东西搬上车,我坐后排,趁他们不注意,抽出那本绿色的旧本子不动声色放进我的包里。
  骆荒忽然说:“丰柄生好象开始犹豫,只要我们找到一点点线索,相信他就会马上动摇。”我微微一怔,冷笑道:“原来就是打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算盘。”他道:“我在总公司工作一年多,郑碧本来就以能言善辩著名,她很善于谈判。”
  我说:“这是一个大案子,容得她去看守所跟犯人谈判么?”骆荒一怔:“或者比较技巧一点吧?一一,你怎么会这么说?”我说:“我总觉得郑碧很聪明,她不会冒不适当的风险,何况这也不是谈判的筹码。”
  骆荒沉思一会,点头:“你说得也对。她虽然代表总公司去,也不能明指他诬陷,身为何真知好友,本身就有身份问题。但是一一,你也知道公安局内部对何真知涉案也是存疑的,或者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郑碧这么做。”
  我沉默。说的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公正向来存疑,为什么现在又会不相信这种不公正可以作另一种用途呢?我到底还是天真吗?真是可笑。
  骆荒说:“一一,你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我在心里说,当一个人把手中屈指可数的东西都丢得几乎一干二净之后,也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是赌到底赔到尽,一条就是象我现在这样。
  回到家里,陆鹏打电话给我:“一一,如果不违背何真知的意原,你仔细地把你收起来的东西看一下,或者会有反面的线索是公安局不能看出来的。”我一怔:“你怎么知道?”他温和地笑:“后视镜里可以看到。”
  挂了电话,程天恩轻轻敲门,然后推开一条缝轻声问:“一一姐,你吃过饭了吗?”我走出去,饭桌上天恩妈妈担心地看着我。我坐下来,菜很香,虽然没什么胃口,也还是和她们一起吃起来。
  程天恩问我:“一一姐,何小姐的事怎么样了?”她问得小心翼翼,我叹口气:“很麻烦,就是缺证据。所有的案子缺的都是证据。”
  天恩妈妈说:“好人有好报,一一,你不要太担心,何小姐人好,不会有事。”她为我舀一碗汤放到我面前,轻声说:“这是清火的,多喝点。”
  我有些感激地看着她,说:“谢谢。”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拧亮了台灯,翻开那本绿本子。何真知说,谁看都不要紧,只是不是她的那些朋友看到。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陆鹏说得对,也许当中会有蹊跷,至此为止,我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能帮得了忙,我什么都会做。

  第二十六章  
  清晨四点,我看完了那本本子。望着窗外的夜色渐渐转换成黎明,然后清凉的晨风兜头兜脑温柔地扑面而来,然后太阳精神十足地一跃而出,七彩霞光成为背景。初夏这样短,眨眼间便是盛夏,炎炎夏阳让人身不由己地烦燥。
  本子上最后写着字的一页是这样几句:
  “没有一件事不能用几句话概括。我和小玉郑碧都暗暗爱上许为,小玉家变孤苦对许为的爱恋渐渐明显,于是郑碧替我和她自己一并作了决定:成全小玉和许为。
  郑碧一向了解我,别人都不知道的她看出来了,然而她却永远不会知道,许为曾念念不忘苦苦寻找的为他受伤的女孩子是童年的我。
  可是又怎么样呢?就如白马啸西风里,苏普终于和阿曼深深相爱,而李文秀,再也无法挽回过去的时光,再也无法改变苏普的爱。就算苏普当年,心中挂念的是李文秀。”
  之后是几十页的空白直至末页。这最后一页的笔记记于四年前。然而笔记的终结并不意味着在她心里的整件事的终结吧。
  我打开OE,在阳光下慢慢地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何真知曾对我说是她自己错过了自己的盛宴,错过了自己的位子,可是这种错过有多少遗憾和不甘。她说我,其实她自己也是:不要就是不要,要就是要。那样深爱她的燕北,就因为不爱,她也放弃。然后就是因为郑碧酒醉吐露了她对许为的爱慕和成全,燕北对之爱怜。若是我,就当说明一切,何苦成全?这样五个人的友谊,和爱情,这样复杂这样难堪,何真知,你何必再苦苦保全。是,我不是何真知,是我,我就打破一切打碎一切,教真实坦坦白白露于天下,我不要受这无名的内伤!”
  可是若是我,许为一早就已知我是我。何真知不是我,她纵算当年活泼胡闹,也仍然是父母疼惜家人宠爱的正经女孩,骨子里她天真、羞涩又自以为是,有着几乎所有青春少女的情怀,在心里猜着谜。她借用调皮活泼掩饰着心中的爱慕和秘密,偷偷享受着,得意洋洋地梦想着一切揭穿后的皆大欢喜。
  我关上电脑。
  然后电话响了。
  电话带来的是谁也想不到的消息。骆荒告诉我,在陆鹏的众多朋友的帮助下,终于找到几个人,说两年前何真知公司的另一个副总曾暗示过可以为他们虚开增值税发票用作抵缴。不过他们没有动心,那个副总也就没有再提起。“但我们至少可以锁定是哪个人,然后进行调查。还有,其中一个人愿意到专案组证明。”
  我大喜,连连问:“这是真的?是真的?那何真知是不是可以放出来了?”
  叶华在一边气喘吁吁地笑:“因为有可能何真知串同,所以暂时还不可以。”
  我不悦:“那你笑什么?”
  叶华继续笑:“你听我说完,也许就快出来,因为我刚刚收到消息,丰柄生主动要求接触专案组。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被动,这次主动,加上前几天丰柄生有所犹豫的迹象。一一,我认为是个好消息。”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对叶华说:“先别挂,我听手机。”
  是林千红,她一贯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响在耳侧:“一一,我表哥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愿意说出真相,让我好好照顾他的家人。所以你放心吧,你朋友不会有事。”
  我呆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机中林千红轻轻地“喂?喂?”电话中叶华叫我:“一一,一一?”
  我的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为何真知?是为林千红?或者,是为我自己?
  我曾经说过,何真知的笑脸,温和清晰、充满体谅,温暖如春风。不是天生,却也并不是面具,因为有真诚丝丝缕缕自眼中透出。
  然而当我们去接她的时候,我看到的何真知,不是我见惯的笑容。她仍然微微地笑着,却略垂眼帘,嘴角有隐忍的淡然。天气很热,我抬头看看一碧如洗的晴空,看看来接她的家乡旧友,忽然之间,觉得人生殊无意义。
  大家都没有说话。项玉体贴地走过去拉住何真知的手,何真知反手握住她的,轻轻一笑:“我没事。”
  叶华开了吉普过来,他载了他们五个人,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退后,示意和办手续交涉的骆荒一起走。何真知远远地看着我,笑了一笑。我也笑了一笑。
  我站在烈阳下看着他们的车远去。
  许久,骆荒的声音:“罗一一,你还不上车?”
  我说:“事情办好了?”他说:“还有丰柄生的案子,我也要跟。一一,丰柄生对专案组说他之所以说出真相坦白交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表妹,你认识他的表妹?”
  我低声说:“骆荒,你也认识。她是林千红。”
  骆荒恍然:“啊,你那唯一的好朋友。世界真小。”
  我讽刺地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认识他表妹?”骆荒笑道:“我也是猜的,毕竟我们几个人当中只有你去接触过丰柄生的家人。”他转头看了看我:“为什么这种表情?事情完结之后我们找林千红出来吃饭吧?”
  他什么都不知道,在高三的时候,他已经被他父母送出了国。他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
  我沉默。骆荒却逗我说话:“怎么突然之间跟燕北他们好象疏远了很多?这两天你对他们爱理不睬的。”这阵子我们都在一起,特别是晚上,七八个人一起想办法查资料,半个多月来已经相当熟稔。虽然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郑碧,但时间一长,也算有说有笑。
  我没回答,骆荒自言自语:“女人,奇怪的女人。”
  我倒笑了:“你身为一个男人,观察力也太细致了点吧?”
  他嘿嘿笑:“区区不才在下我是一个律师,这是职业惯性使然。”
  我转开话题:“何和现在在干什么?”
  这下子轮到他沉默开车。我问他:“骆荒,你爱上了何和是吧?”
  过半天,他嘿了一声,道:“你没有告诉罗见何和回来了?”
  我叹口气,靠在椅背上:“没有。罗见恨何和。”
  他笑了:“罗一一,有时候我觉得,罗见和你一样,都这样不在乎世人不在乎环境,只顾自我地做人并要求身边的人也如此。”
  我霍然转头,他安静地停下车,看着我:“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对的,但至少这种态度不成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和原则,你可以不顾一切,只为自我生活,但你不能据此要求别人。”
  我沉静下来,淡淡地说:“你说得不错。不过第一,知易行难;第二,知者未必就赢得了不知者。”你知又如何,你体谅体贴又如何,你爱的人照旧只一心爱着她爱的人,眼角儿也不带你一下。
  骆荒脸色一黯,挺直了背,不再说话。
  我知道我这句话杀伤力大、刻薄。可是就算是骆荒,也不能批评罗见。没有人可以批评他,除了何和。
  我疲倦地看着窗外。我的包里,有一封林千红的信。
  三年前,因为一次偶然,我在街道办事处,在八年前事发后,第一次见到林千红。
  同事跟一个办事员出去,我在那个办公室里等,等进来的是林千红,还有,她的丈夫和儿子。
  我们都怔住。
  半晌,她的丈夫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罗一一?”我困惑,他笑:“罗一一,我叫赵义,我们初中同班,你不记得了吧?”他手中抱着的孩子咬着手冲着我咧开了嘴笑,口水滴滴地流,我们的尴尬还没散去,他却咦咦唔唔地伸出双手来要求我抱。
  我手足无措,林千红忽然笑出来:“这小子是怎么了,平时最不爱陌生人。”赵义笑:“人之初,性好色。”他把小家伙举到我面前,我只得伸出双手轻轻抱住这个软呼呼的小东西,小东西顺势伏在我肩头,眨眼间我的肩头便湿了。我轻轻扳回他的头,只见他笑得咧开无牙小嘴,口水正肆无忌惮地直流而下。
  赵义哈哈大笑,林千红也撑不住笑出声,我也忍不住笑。小家伙跟着我们笑,一错眼没见,已紧紧抓住我的头发不放。
  手忙脚乱了一会儿,赵义抱回小孩,冲我做鬼脸:“这下子大美女记起我是谁了没有?”隐隐的有印象,他温厚地笑:“其实你不记得也很正常,你那时候意气风发,聪明绝顶,我倒是顶顶不起眼。”
  林千红插嘴:“谁说的?那你那时候还敢教训我?”两人笑起来。赵义眨眨眼对我笑:“我们是最典型的早恋,不相信吧?敌后特攻队啊。”
  我笑,心里却渐渐苦涩。这时候同事办完事回来,我和他们告辞。
  之后在几个场合见过赵义,知道林千红因病辞职,在家带小孩,知道赵义在几家公司做得相当不错。和赵义渐渐熟稔,但我始终没有面对林千红。
  我错怪了她。我在那个时候知道我错怪了她。林千红没有说谎,她一直是个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楚爱什么不爱什么的人。她也是个对朋友坦诚不欺的人。她是个我永远永远应该庆幸认识并结交的好朋友。
  可是我当年不知道。而且,我将永远不能面对她。
  赵义多次邀请相聚,我找了许多借口推辞。我生命中最大的苦痛因这个开头而此起彼伏,我不能面对。
  现在,我的包里有她给我的一封信。
  我想起她这样说:“那件事,我曾经深恨你。但是,我是有错的地方的,我的确曾对不起你。”八年前事发后,我刻意地不去打听所有后来的事情。我已决意听奶奶的话,重新开始,所有的过去不再延续到生活中,夏为春随父母升迁调离的事也是罗见隐隐提及的。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医院工作。我们已经绝决,小义和张呈他们过来找罗见,我也只是淡淡相对,再也没跟他们混在一处。我将心中的隐痛和悲伤难过深深埋藏。
  夏为春直至离开,再也没有见过我一面,和我说过一个字。那个耳光,是和我永远的告别,我们的生命从此再也互不相干。
  其实我知道他一直是个冷酷的人,那样的对待爱慕他的关心他的所有的人,我一直以为我是特殊的那个,也的确我一直身处特殊地位,可是那只是我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一旦触及,我对于他,一样不值一提,一样不屑一顾。
  是这样吗?
  我的心麻木地痛着。

  第二十七章
  一一:
  你好。
  我不知道怎么样开头写这封信。但是想了很久,始终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可是你一直不肯见我,那就只有写信了。
  从哪里说起呢?或者应该从赵义说起。
  你已经知道赵义和我青梅竹马,两家大人是同学兼同事,来往很密。导致我们从小也就很亲密。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初二,我们初中不同校,但校与校之间总会有流言,班上一些比较活跃的女同学会窃窃交流外校的事迹,她们说一中有个很美、很狂、很坏的女生,整天跟一些小流氓一起玩但成绩又很好。她们的眼中有很奇怪的光芒,不屑,却隐隐有着艳羡。
  但赵义告诉我,那是谣言。他和你同班,他说,你是有点过份,但并不坏。你是不记得了,你曾经帮助过赵义。赵义那时候个子小,有时候被人欺负,在校门外被一些人挡住搜钱,有一次你看到,赤手空拳过去喝止,那时赵义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看着你一个女孩子拳打脚踢把其中一个头目打得无法招架,正当其他人一起围殴过来,你被打了几拳后,你的哥们呼啸着冲过来把他们打跑了。赵义说,他不止一次看到你帮助弱小同学,因为你最看不惯别人欺负弱小的人。
  所以当后来上了高中我和你同班,而赵义考上别的高中时,他跟我说,希望我别象其他女生孤立你,你并不是坏女生。我从小便喜欢赵义,从来也没有觉得他的话有错过,而事实上,他也一向温厚正直,并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慢慢接近你,知道了你在狂傲叛逆背后的热情善良,其实只要别人待你好,你就会很好很好地对待他,只是大家都宁愿用固定的思维来看待你,而从不肯接受别人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我还记得你问我“林千红我们是不是好朋友?”的时候,扬着的脸,眼中充满单纯的热情和希望,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肯这样直爽坦白用希望的眼神去问别人这种问题?为保护已经成长的自尊、为自己的矜持和面子,大家都已经变得含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感动,为着你郑郑重重的这份友谊。我写了那张字条给你,我看着你把那张字条看了好几遍,然后对着我羞涩地笑,把它平平整整地珍惜地收进你的日记本里。
  我告诉自己,这一生,都会与你做好朋友。
  整个高中,我们都很快乐。你的大胆无忌常令我目定口呆,你跟我说夏为春、小义、钱安平、罗见,说的最多的就是夏为春,你脸上的光辉得意快乐真叫人又好笑又感动。你是真的真的很爱很爱夏为春,你也从来不避忌不否认,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承认,任何人的闲言眼光都只换来你哂然,或者根本吸引不了你的眼球。夏为春也是如此。我并不认为这很好,我和赵义一直都暗藏着自己的感情,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们觉得学生就是学生,要恪守自己的身份。但我为你们高兴。是真的。每个人对每件事都应该有自己的看法和选择。你们有你们的,我们有我们的。
  我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情。
  我告诉过自己,这一生都会与你做好朋友的,可是,我照样恨了你这么多年。
  大一的下半学期,夏为春到我学校来找我。因为他在本地隔壁一所大学读书,在校际活动中有时会遇到,象高中那样张狂不驯,看到我时会笑一笑,也象高中时那样。我以为他来找我是因为你,所以跟他去茶室坐着聊天,但他始终没有提起你,也许他有什么事不能开口吗?可他只是笑着,看着我从包里拿出的书说:“包法利夫人?”我脱口说:“你看过?”他不经意地说:“小时候看过。”
  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夏为春家里有很多书,很吃惊,因为我想不到他是看这些书的,一时呆住。他好象看懂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笑:“只是一些书罢了,看过会高人一等吗?”薄薄的唇角有斜纹讽刺地抿着,漂亮深遽双眼里有笑意,脸上却带着调侃。你知道那种笑容,配上他肆无忌惮的出众英俊,那样不羁骄傲。我忽然有些慌乱。
  之后他时不时地来找我,校际球赛时他并不参与,却总是坐到我身边,脚伸得长长地,沉默着看球。有时候骑了摩托车带我去飚车,去蹦的,有时候,他却会陪我坐到市中心图书馆里看书。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心底应该是明白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那么霸道,单单是眼睛里冷酷坚决的光芒就让我不太敢说出不字。我的安静平和不知去了哪里,只是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没说,我可不要想太多,但他带着我玩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的确是很开心很刺激,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生活,只是从你的嘴里知道过。
  我后来说了不,是赵义寒假从外地大学里回来,一见到他,我的心便平静下来,我就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喜欢的是谁,我要的是什么。夏为春只是轻微地笑笑,转身离去。然后是你来问我,我坦然地告诉你我不会喜欢他。
  过了一个多学期,我在图书馆看书,不经意抬头,看到对面坐着夏为春,他穿着白衬衫,手边一本基督山伯爵,微微低着头看书的夏为春,初秋的风轻轻拂动额前的发,眉睫浓密,脸容轮廓清晰,有一种逼人的俊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惊人英俊的人,我忽然发现,我已经有这么久没有见到他,这个时候竟然有一点欢喜。然后他抬头,笑起来:“我喜欢大仲马。”我不由自主地问:“最喜欢哪本?”他叉着手摇头:“每一本书里我都找到我喜欢的人物,但不会有我最喜欢的书。”我问:“那这本书你最喜欢谁?”他嘲讽地笑了笑,没有答我。
  在图书馆门口我开口说到你:“一一……”,他打断了我:“一一在大学里有了男朋友。”我一惊,说不可能。他低头逼近我,对着我咧开嘴冷冷地笑:“林千红,我为什么要撒谎?就算罗一一没有男朋友,我夏为春喜欢你也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我说:“可是你是一一的男朋友。”他继续冷冷地讽刺地看着我:“你听谁说过?”
  一一,自从听夏为春说你在大学有了男朋友,我就知道,你没有相信我说的话。你是那么固执的人,你那么爱夏为春,不会无缘无故有了别的男朋友。我很委屈,可是同时我隐隐地知道,当夏为春存心要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很难很难抗拒。或者在认为很难抗拒的时候,我的心已经从慌乱开始变成无所适从。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爱赵义,如果赵义和夏为春站在一起,我毫不犹豫会走向赵义。可是为什么呢,夏为春出现的时候,我总会犹疑,看到他不羁嘲讽的笑意,我也会忍不住想一看再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和他有这么多话题可聊。
  我不断地拒绝着他,可是他从来不把我的拒绝当作一回事。有时候看到他和我在一起开心明亮的笑容,我竟也忍不住地开心。啊,一一,对不起。你并没有错怪我。我明知你的感情,我明知一切,从来你不避不讳对我信任友爱,什么都说,可是,我却真的和夏为春在一起了。我迷惑于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出乎我意料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直到赵义三年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工作,我的心才开始真正平静下来。赵义很难过,让我自己选择。在那半年里,我终于知道,没有什么可选的。和夏为春一起的日子,只是迷惑。我再次坚决地拒绝了夏为春。
  就在那个晚上。你拍照的那个晚上。他拉我的手,我挣开,他逼我入墙角,我挣红了脸一再地说明我并不爱他,他仍然全不把我的拒绝当一回事,要来亲吻我,抱我。一一,那全进了你的镜头,可那全不是你所想的。你甚至不可能相信,那是他第一次强行来亲吻我抱我。也许,他也知道我这次的坚决是真正的。
  但是,又怎么能怪你这么想?就算那个晚上不是你所想的,那之前呢?我的迷惑我的犹豫不定呢?那些你没有拍下来过的说笑呢?
  可是一一,你的暴烈是我意料不到的。
  当我看到那些处理过的照片,我不敢相信这是你做的,我父母的狂怒让我无所适从,当我被车撞出去的时候,我有解脱的快感。
  可是我没有死,我母亲因此住院半年之久,当我知道我从此再也不能自如行走,当我看到父母因我的残疾而一夜白头的时候,一一,我对你无比痛恨。
  然而更让我愤怒的是你竟然还把这些假照片寄到了学校。那些日子,我哭着问赵义:“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跟罗一一交朋友?”
  罗一一,夏为春,你们是我生命中的魔鬼啊。我恨得没办法再看清前面的路。
  夏为春为我输了血,之后,他曾经想办法帮我找好工作,但我们的生活中再也不要他的出现。
  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一一,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没有错怪我。我是曾对不起你,让你的信任落了空。我知道这对你的打击有多重,可是,我仍然恨你后来所做的一切,你让我付出的代价太大。直到三年前我们重逢。
  你全都变了,变得沉默内敛,完全不是当年的罗一一。你不看我的眼睛,手足无措地和我儿子奋战,我忽然觉得心酸,在那一刻,我宁愿看到的你仍是那个张扬骄傲霸道得意的你,可是,我所认识的罗一一已经不见了。你性格固执激烈热情,要发生什么事才让你改变成这样?这样灰心冷漠,袖手旁观。
  你临走的那一眼,充满了歉疚。我忽然发现,你为你的生活付出的代价更大。而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我的幸福生活一直跟随着我。
  我跟赵义说,我不再恨你。赵义温和地对我说,他知道我迟早会解开这个心结。你看,罗一一,有夫如此,我何其幸运幸福。
  后来,你和赵义相熟,但是,你再也不肯见我。
  我想我有点知道为什么。一一,我只想告诉你,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请你放下它。对我,你真的不必再有任何内疚,事实上,是我错在先,你来问我的时候,我的回答是坦然的,但之后,如果我肯将我的心情告诉你,那才是你真正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在高中的时候我说我会和你做永远的好朋友,可是我究竟没有清楚明白怎么做才会是永远的好友。
  让我们忘了从前。好不好?
  千红

  第二十八章  
  周五下班的时候叶华问我:“罗一一,你明天去不去植物园。”我问:“这么热的天去植物园?”他笑起来:“你……我真是服了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现代派。植物园林区那里新建了观荷苑,到处是树荫,早是避暑的好地方了。而且今晚有雷阵雨,明天气温不高。不过主要是许为他们要回去了,明天大家一起聚聚。”
  我撇撇嘴:“你想陪何真知就直说好了,何真知已经没事了,你还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醉翁之意也太明显了吧。”
  他扬起眉,翻一个老大白眼过来:“自己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呢,就不要天天挂在嘴上。”我诅咒他:“我希望你永远追不上何真知!”
  他怪叫:“你这个毒妇!你这个,这个天下最毒的老毒物!欧阳峰都没有你毒!癞蛤蟆都没有你毒!”气激起来,他干脆“呱呱呱呱”大叫几声,示意那是欧阳峰的癞蛤蟆。
  几天来的抑郁略略散开,我不禁笑出来,隔壁同事走过来笑道:“叶华你真是干哪行,哪行都出色啊,瞧这蛤蟆叫得字正腔圆,正宗。”
  叶华不动声色:“何止是学癞蛤蟆叫,赶明儿我还能做一只抓到天鹅的超级无敌天下第一癞蛤蟆。”
  我笑着拱手:“这么大的志气,恭喜恭喜。”拎起包便走。一条走廊快走完,后面传来大叫:“喂,罗一一,你明天去不去?”我笑着答:“去!”
  当然去,叫上程天恩和她妈妈一起去。这些天和她们母女混得相当熟,自从天恩妈妈过来之后,这一个多月程天舒来我家的次数明显增加许多,那当然了,一家三口在一起,不知多快乐。有时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我也会多坐一会,天恩妈妈的温柔和气,天恩的娇美可爱,程天舒的孝敬宠溺,让我感觉到一种新鲜的、然而是温暖的、柔软的氛围,仿佛有种天然的吸引力,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聊天、看电视、说笑。
  只是,程天舒有时的目光让我心里有些不自然。那目光,怎么说呢,有种隐藏的说不出的快乐似的,笑容很多,常常借故来帮我手,却又显得很自然。如果不是他从未开口约我出去,我还会以为他有什么想法。
  天恩则常常问我:“一一姐,我妈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人很好?你喜不喜欢我妈妈?如果她呆很久你不会不高兴吧?”晚上吃完饭坐在一起看电视,当着大家的面,她就这么狡黠地爱娇地问我。我只好笑着点头。我自小孤单而极少撒娇,也因此一向来极不喜欢看到别人娇痴的样子,可是天恩的娇美似乎天生而来,又一点不做作,倒是并不令我反感。
  然后天恩会腻在她妈妈身边:“妈妈,一一姐说喜欢你呢,你就多呆些日子多陪陪我吧。”冲我眨眼。
  我微笑。真是天之娇儿。
  当天吃晚饭时,程天舒也在,我想了一下还是说:“我们明天去植物园玩好不好?”话音未落,天恩大叫:“好!”天恩妈妈似乎呆了一会才理解,连忙笑着说:“当然好当然好。”然后看着程天舒,他正喝一口汤,天恩一下子拍在他肩上:“你敢不去吗!”程天舒及时转头,这一口汤就正正喷到天恩身上,天恩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头一脸的汤叶,程天舒一怔,然后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我也禁不住大笑。
  我之所以邀他们一起去,并不全是因为和他们相处融洽,而是,自从看了何真知的笔记,不知为什么,我和她的那几个朋友相处就总觉得不太自在。
  翌日,果然天色略阴,有风凉爽地吹过。我们四个人刚好坐一辆出租车直奔观荷苑。
  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我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出来游玩过。这是在植物园新开辟的地区,位于植物园北边,原来是连绵的树林,有些树木已有合抱粗,一条车道自当中穿过,车行一公里处向左拐进再开三四百米便是停车场,再往前行,林中错落摆放木桌凳,漫天绿荫,风起如水浸般舒爽,慢慢的走一段,前边一大片空阔草地,却是错落地伐了大片树木,留下有巨荫的大树不砍,任其树荫舒展开来遮住大部分阳光而成。再往前,便是一片由天然小湖扩建的人工湖,阳光下粉色、红色荷花初放,清晨露珠犹未落下,分外娇美。
  因为是周末,来玩的人并不少,但由于地方大,看上去似乎没有几个人似的,所以很容易便找到团团坐在较偏远处草地上的何真知叶华他们,正远远地朝我们招手。
  程天恩程天舒和何真知已经认识,打了招呼后互相介绍。叶华坐在一旁洗牌,问我:“来不来?”程天舒把拎着的大包放下,取出水递给我,我冲他笑笑,然后对叶华摇摇水瓶,四周打量一下,问:“咦,怎么陆鹏没有来?”何真知抬头笑笑:“他说有事,过一会儿再来。”
  叶华牌洗好,和何真知、燕北、项玉捉对打双扣,何真知笑嘻嘻说:“加油叶华,你们已经输了四分了哈。”项玉身边坐着许为,笑道:“打牌要打过燕北是不太可能的。”何真知啧啧:“这么早就给自己找好借口,也不怕丢脸,真无耻。”项玉和许为笑起来:“谁不知道你和燕北搭档天下无敌?”燕北得意洋洋:“十五年搭档历史,岂同寻常!哈哈哈,败军之将!”
  郑碧一脚轻轻踢在燕北背上:“这句话听起来好象自己说自己败军之将啊,你的说话能力能不能提高一点?”
  燕北转回头做个鬼脸:“女人!”
  何真知和项玉一起把地上的牌抓起来扔到他脸上:“臭男人!”然后一起大笑。
  我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许为和项玉一颦一笑无限默契恩爱,燕北和郑碧透着情侣间的小亲昵。只有何真知的笑脸上,似乎带着几丝孤独,但她的笑容明明这样清晰明朗已恢复从前的温和,又好象那是我的心理作用。
  程天舒和他妈妈在一旁笑着说话,天恩和我坐在一块,笑嘻嘻看着他们玩,一边和叶华有一句没一句聊天。
  轰然笑声中,何真知和燕北又赢了一局。
  我百无聊赖,拿出手机打给陆鹏,陆鹏答我:“马上就到,我把奶奶接来了。”我一怔,禁不住欢喜,跳起来说:“喂,我不陪你们了,你们自己玩。”想一想,拍拍天恩的头:“不好意思,反正来了,陪你妈妈好好玩吧。”一边歉意地对着看过来的天恩妈妈和程天舒笑一下,便回头往入口处走。身后何真知问:“谁来了?”我叫着答她:“陆鹏啊,还有陆奶奶。”
  在入口处等了一会,没等到陆奶奶,却看到骆荒。
  他看到我一怔,大概想到那天的争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白他一眼,他又笑:“罗一一你最小器。”我接着白他一眼:“你不知道女人小器天经地义吗?”他摸摸头:“我真不该教训你。你靠自己的一套生活这么多年,别人还真没理由来指手划脚。”我继续白他:“你才知道?”
  他倒露出深思的神色,目光闪了闪:“如果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也不会相信。只是面对面我总免不了嘴碎。――喂,你老这样不停翻白眼照道理很累的。”
  我终于忍不住笑:“你以后不许批评罗见我就原谅你。”他只好笑:“好吧好吧,公主陛下,我发誓不再批评我不明白的事情。”我看着他:“钱安平,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一一,我明白。”
  正站着,陆鹏温厚的声音响起来:“一一。”我回头,陆鹏站在几米远处,阳光闪闪烁烁落在他高大的身子上,身边是瘦小的陆奶奶,正一脸慈爱笑着望着我。
  我跑过去挽住陆奶奶,把脸挨着她的白发,笑嘻嘻地埋怨:“陆奶奶,你也不告诉我你也来,那样我可以去你家接你一起来玩嘛。陆鹏真讨厌,天天霸着你还不够。”陆鹏哈一声笑:“这可奇怪了,明明是我的奶奶,有什么理由让给你?”
  我一脚踢过去,正中他小腿,他咬牙嘿嘿一笑:“野蛮女!”然而眼中明明笑意洋溢,一丝爱护闪过。我一转头,径自挽住陆奶奶往里走:“陆奶奶,我陪你玩。”
  我指指点点着周围,跟陆奶奶说话。陆鹏那边和骆荒打招呼,两人说笑着一起走在我们身后。
  我们慢慢地走着逛着说着,因着陆奶奶易累,便时时坐下来休息,于是陆奶奶就推着陆鹏他们走:“你们自己去,囡囡陪我就可以了。”陆鹏被推了几次,便看看我,我得意洋洋地看回他,扬扬眉,示意:怎么样?他于是装作悻悻然,说:“那好吧,我们去跟他们打招呼,一会儿回来。”
  我和陆奶奶在一侧的湖边草地上坐下来,早上的观荷活动基本结束,人们都跑到树林深处去吃东西打牌了,这边便很安静。我们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荷叶舒展,荷花温柔绽放,若有若无的阳光淡淡洒下,轻风如许,它们轻轻晃动,如琉璃光晕,令人出神。
  陆奶奶轻声问我:“囡囡,你们最近忙来忙去的事情结束了吧?”我回头,笑着点头:“是啊,是我一个朋友被人陷害,陆鹏本事可大了,找他的朋友帮了忙。你看,他们在那边呢。”我指着隔了大半个湖的远处,隐隐可见他们正在大笑。
  陆奶奶微笑:“你不一起过去?”我笑了笑:“我朋友又不走,她的朋友我又不熟。你这么难得出来,我当然陪你啦。”我用脸贴贴她的脸:“陆奶奶,以后我和陆鹏常常要陪你出来玩,好不好?”陆奶奶微笑着看着我,爱怜横溢。
  我想起奶奶在天堂的眼睛,是不是也一样这样看着我,也一般爱怜横溢?
  陆奶奶因为老了而微微蜷曲着的、粗糙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那样温暖,仿佛幼年时奶奶一般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的手,哼唱着古老的谣曲,哄我入眠。我望着远处天空,微微出神。
  如果时间可以回头,多么好。
  我微笑着回头看着陆奶奶,这一刻,多么好。
  身后却传来程天恩的叫唤:“一一姐,你在这里?”她欢喜地奔过来:“一一姐!”
  我微微皱眉,然后笑起来:“是,我陪陆奶奶在这边玩。”我介绍:“陆奶奶,这是程天恩,一个漂漂亮亮娇娇滴滴的小姑娘。”我带几分玩笑地戏谑地看程天恩,然后冲陆奶奶眨眼,陆奶奶嗔怪地拍打我一下:“一一你捉弄人家小姑娘啊。”程天恩轻轻推我一下,嘟着嘴说:“陆奶奶,一一姐老这样欺负我。”
  我笑起来:“啧啧,你以为你告刁状会赢啊?这是陆鹏的奶奶。”
  陆奶奶看着她,点头:“真是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姑娘啊。”她笑,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欢喜。程天恩有一点害羞,但厚脸皮马上启动,笑嘻嘻地说:“陆奶奶,我真喜欢你。”
  我大笑。
  随即程天恩大叫:“妈妈,哥哥,一一姐在这边呢。”她朝我身后挥手。
  我回头张望,不远处果然是天恩妈妈和程天舒一边张望着看风景,一边笑着看过来应:“来了来了。”
  他们渐渐走近,天恩跳起来:“妈妈,一一姐的陆奶奶夸我来着。”
  我实在又忍不住要笑,程天舒也忍不住笑:“天恩你多大了?”他们一起望向我身后的陆奶奶。
  我站起来,然后我听到身后一个错愕的声音:
  “阿素!”
  我站到一半的身子忽然僵住。
  嘿嘿,忽然不停电了,真奇怪。我的MSN是lyfl@hotmail.com,但我很少聊天。

  第二十九章  
  时间就象荒野上的狂风呼啦啦迅猛无比地吹回,又象是巨斧猛烈如雷砍断阻隔重山,留下山缝任记忆箭般穿梭而回。
  “阿素……阿素……阿素……”焦灼的、不解的、愤怒的呼唤在耳边如惊雷般轰隆隆炸裂,
  “阿素……阿素……————”
  这记忆如同亘古石刻深深铭记。
  眼前窗台上,小小手小小足小小胳膊小小腿,咿咿呀呀有稚嫩声音在轻轻地含糊不清地唱着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奶奶,看,飞,飞,爸爸……飞啊……”
  我站直身子,努力控制住浑身不住的颤抖,可是没有用,抖动如此剧烈,咬碎了牙仍然无法制止,心中好象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狂风在空空胸腔中狂烈回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几乎无法呼吸。
  抬起眼睛,看到天恩妈妈苍白而张皇失措的脸,看到程天恩同样苍白的脸和微微张开的嘴,看到程天舒措手不及怔住的神色。
  这一刻灵台如此清明,关于他们这几个月的回忆忽忽而来。
  程天恩无缘无故的特别亲近,程天舒再三地请求我回家吃饭,程天恩妈妈时时充满希望看着我的脸,一家三口刻意的迁就。一家三口,在我家。在我的家!
  我慢慢回头,慢慢地问陆奶奶,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陆奶奶,你告诉我,她是谁?”
  陆奶奶惊讶的神色还未收回,混浊的眼中透出怜悯无奈,她低低叹一口气,摇头不语。我的愤怒、凄厉升腾起来,我直直瞪住陆奶奶,冷冷地问:“她是不是叫唐素,她的现任老公,是不是叫程世宁?”
  陆奶奶转过头,脸上有不忍的表情,她看着我的身后。
  我大口呼吸,觉得自己沸腾至快要爆炸,只有大口大口地呼吸,陆奶奶看着我,担心的神色越来越浓,叫我:“一一,一一!”
  半晌,我略略平静,然而觉得整张脸乃至全身火热,我没有回头,只是咬着牙缓慢地说:“程天恩,两天内你给我搬出去,租房合同上的违约金我会付给你。从今而后,请你们控制自己,别叫我看到你们!”
  程天恩叫:“一一姐!”程天舒叫:“罗一一!”
  我冷冷地说:“我的名字,不是给你们叫的。两天内,滚出我的房子!”
  我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大步向前离开。
  我的怒火和恨意在那一刻已升到顶点,这是怎么样的一场羞辱?首先是程天恩,故意住进我的房子,接着是程天舒出现,自由来往,最后,是他们的妈妈,那个女人,登堂入室,笑着和我生活在一起,同桌吃饭,同座嘻笑。而我,懵然不觉。他们一家,当我是什么?二十多年前那样的耻辱悲惨还不够,还要在我的家里,在我的家里继续他们给我、给我父亲,给我奶奶的羞辱?
  我握着拳,咬着牙,在林子里飞快地走,如果我手里有一把刀,我会杀人,我想杀人!
  我不住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脑子里的纷乱和狂暴无法止歇。最后,我停在湖边。
  荷花不知世情灿烂绽放,荷叶在水面悠然飘浮。我怔怔地看着这一池水,这一片天。曾几何时,我再也看不到我的那片天。我讥讽地对着湖水里的自己冷笑,真可笑,我竟然变得这么可笑,居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以为自己看到世上最温暖柔软的东西。全是欺骗,先是背叛然后是欺骗。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森然回头。
  叶华大大的笑脸探过来,大概看到我的表情,窒了一下,问:“罗一一,你怎么了?”
  我低下眼,压抑住心里的狂暴,有说不出的烦倦:“没事。”
  他沉默了一下,问:“要不要陪你走走?”
  我叹口气:“不用。”回头看,不远处就是他们打牌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许为他们四个人在嘻笑着打牌喝水。我沉下脸,问:“何真知陆鹏他们呢?”叶华笑了笑:“陆鹏去陪他奶奶,何真知说要过去谢谢老人家,因为她的孙子助人为乐。”我没有笑,走过去拿了瓶水坐下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的笑容和快乐。
  背叛和欺骗。
  可以换来这样平心静气的幸福和快乐吗?我冷笑。
  那边燕北忽然说:“你们说,真知是不是应该回总部工作了?她在这边已经四年多了,又出了这回事,不如调回总部的好。”
  项玉高兴地接口:“是啊,咦,怎么没想到,她来的时候说过两年就回去的,然后又说这边工作得挺开心所以才继续,可是现在,真的还是回去好呢,大家也有个关照。”
  许为也说:“待会儿问问真知看。她要是申请调令,你们公司应该会同意的吧?”他问郑碧。郑碧一边洗牌一边回答:“应该没有问题,她当年是自愿来当开荒牛的,公司拓展之后又只当副总,虽然抓着实权,但总部就很觉得她顾全大局。出事之后,我去看过人事总经理,他隐隐表示的意思也是调何真知回来没有问题,只要她提出申请。”
  项玉温言相询:“小碧,那真知回了家之后你们就在一起共事了,拜托不要再闹脾气了,你想想我们以前多好的。另外,”她犹豫了一下,“你不要这么硬啦,你记不记得以前你们两个不高兴,都是真知先低头,这回你能不能先低一次头呢,不管谁对谁错,都是好朋友,何必计较这么多。你们这样,其实我们都很不开心。”
  郑碧沉默,燕北和许为对视一眼,然后说:“是啊小碧,小玉说得对。真知的脾气虽然倔,但一向对朋友是顶随和的,只要你示好,她一定什么都不计较了。大家好朋友,怄这么多年的气,也太离谱了点。何况你们彼此有事都不遗余力帮助对方,只为了一口气硬颈,何必。”
  郑碧抬眼看燕北,叹一口气:“你们以为我愿意?”
  许为温和地说:“说起来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大家认识、交朋友都占了前面一半的人生时间,而且一直这么好,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五年,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呢?你和真知都不是小器的人啊。”他的语气很温和很温和。
  燕北忽然开玩笑说:“小碧你这个人也很奇怪,一向来在公司你最圆滑聪明,真知倒有些倔脾气。可是你对外人这么好,独独对真知这么硬,真想不通。朋友不是最应该宽容些的吗?”
  郑碧瞪起眼睛,燕北笑着举起双手:“打住,打住,我开玩笑的。你看我也批评真知。”他于是转过头来笑着问我:“罗一一,有没有见识过真知的倔脾气?”他冲我挤眼,笑。
  我没有笑。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手中的水瓶重重扔在地上,水从瓶子里流出来,慢慢流了一地。
  他们呆了呆,燕北小心地问:“罗一一,怎么了?”
  叶华也不解地看着我。
  我冷笑着说:“让何真知回你们的总部,然后天天面对着你们这帮所谓的朋友强颜欢笑?我怕她不疯死也要累死。”
  我看着他们的脸色变掉,燕北皱着眉头:“你在说什么?”
  我的手握成拳头,继续冷笑:“我在说什么?你问问你女朋友不就知道了?”
  郑碧的脸色慢慢变白,她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盯着我:“何真知对你说了什么?”
  我笑起来:“你以为何真知是你?人家光明磊落,打碎了牙齿只往自己肚子里吞,她可没有你这么奸诈,故意装醉跟别人倾吐心声,委委屈屈地告诉别人你为了成全好朋友的姻缘而放弃了心爱的人,于是那个别人傻乎乎地就同情你心疼你了,然后你就成功地把那个别人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真是好计啊好计,真庆幸我没有你这种朋友,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郑碧的眼神变得愤怒,但表情仍然平静,许为、燕北、项玉和叶华看看我,又看看郑碧,脸上是茫然不解。
  而看在我的眼里,更激发了我的愤怒和不屑,心中涌动的是说不出的愤激和怒火,我大声说:“你们不明白吗?让我来让你们明白!”
  我看着许为,一字一字地说:“听说你有一个难忘的童年故事,你和一个名叫李小囡的小女孩青梅竹马,你很喜欢那个小女孩,但因为胡闹令她致残并失散,于是你发下愿心要找到她并照顾她。你念念不忘那个小女孩喜爱吹的小放牛对不对?你因为她把心爱的小石子送给你祝福你而从此收集各式漂亮小石子准备以后送给她是不是?那么,你可知何真知擅吹笛子,最会的便是从小的‘小放牛’?你可知何真知为什么喜欢你收集的小石子?你可知何真知为什么大学毕业回到你身边?”我看着许为和项玉变白的脸,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许为,因为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因为她从与你重逢起便深爱你直至如今--不管你是不是当年的小男孩,而你,辜负了她。”
  郑碧尖声说:“何真知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怎么能怪许为?”
  我笑起来:“那么这就应该怪你了。请问你,你和何真知大学四年都在一起,明知道她身边根本从来没有男朋友,明知道她和你一样心中暗恋许为,你为什么要告诉病床前的项玉和许为说何真知有了亲密可托终身的男朋友?因为你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从中学以来,许为除了心中那个小囡之外,眼中心中何真知的地位远远超过你和项玉!你知道就算坦白也不可能从何真知手中夺过许为,所以你干脆釜底抽薪,让何真知和你一起得不到!更要命的是,你太了解何真知的天真愚蠢,你知道就算项玉问何真知男朋友的事她只会插科打诨不正面回答,这恰恰成全了你的谎言呢。可怜何真知以为好朋友们都了解她,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等着她。所以她高高兴兴地放弃了省城的工作跑回家乡打算告诉许为她的童年她的爱,打算给许为一份狂喜。谁知道留给她的是有苦说不出,是既成事实的破碎!”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一脸愤怒的女人:“可是你至今认为你清白无过,是何真知小器不知谦让。你以为你能问心无愧?你敢不敢真正问问自己的良心?你真可怕,你太心机深沉。是因为你一向占何真知上风,潜意识里根本无法接受在许为面前你的地位不如何真知!所以你撒谎!因为你没办法看到你得不到的被何真知得到!你自以为伟大,慢慢地也就把这个当了真。你从没有扪心自问过你撒这个谎所为何来,何真知的决定要你来作?何真知的感情要你来取舍?何真知为着这段感情自苦到现在,你呢?你一早已风流快活!你对朋友的所谓好,不过是用来满足自己的道德骄傲,真正最自私自大的莫过于你!”
  郑碧嘴唇颤抖,眼神似乎要杀人,我毫无忌惮地盯着她:“我没有你这么虚伪,我自小做惯流氓,你这个样子对我有个屁用!”
  我冷冷地笑:“许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值得何真知爱这么多年,你当年不是没有疑惑的吧?可是你甚至不知道问一问就放弃!还要何真知为你们奔泊牵线安慰。燕北,你可真是蠢,某人一装醉你就动了心?可怜何真知察觉到你心意有了变动便坦然成全,并祝福你们。还有郑碧,何真知曾怪过你,但后来她竟责怪自己而不再怪你。所有的所有的,全是她在为你们考虑、体贴理解,因为你们是她的好朋友,她从不曾忽视你们,她一直强颜欢笑呢。可是你们呢?你们在她莫名离开的时候竟还是什么都不肯去知道!好朋友!真是一群好朋友!我真不明白何真知爱护珍惜你们有什么必要,白痴何真知!这么多年,你们竟会毫无察觉!真令人心寒,这样的朋友,有不如无!”
  我意犹未尽,加一句:“何真知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这次冤狱,她的旧笔记被搜走,她请我代为收藏不让你们看到。不过我罗一一向来不是君子,把它给看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植物园各处本来轻微的笑声说话声吵闹声渐渐变得好象响了起来。因为这沉默。象是有未知风暴前的沉默。
  可是我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快,那种不甘不忿愤怒狂暴有了出口的淋漓让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大力疯狂。我甚至想狂笑。
  叶华定定地看着我的身后。
  我回头,何真知、陆鹏、陆奶奶站在那里。
  何真知的脸色非常、非常的苍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她轻声地问:“为什么?”
  我大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痛苦?因为你始终不懂得,要和不要,喜欢和不喜欢,爱和不爱,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说出来,就是对自己负责,别人是接受或不接受,是别人的事!可是对你自己,至少不会有遗憾,不会受这无名的内伤!”
  陆鹏上前拉住我。
  何真知带着那苍白的脸,疲倦地说:“可是这世界上,总有不同性格的人存在,他们应该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吧?”
  明天还会有更新的。

  第三十章
  我看着何真知,慢慢意识到,这是她的事。这是她的事。
  陆鹏焦急地拉住我,我甩手,艰涩地说:“何真知,对不起。”低下头快步往外走,一头撞到一个人的怀中,抬头一看,是骆荒,他愕然地看着大家,又低头看我:“罗一一,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坏,乱撞乱撞……”
  我推开他,飞快离开。
  有说不出的憋屈和烦闷,我走到门口,迅速叫一辆车让他随意驶,坐到累了就让他停车,然后一径地走,走,走,走累了便在附近找一个咖啡馆坐下,压抑地坐着,无意识地看着窗外和桌子。
  窗外人流如水,或匆忙或悠闲或打闹或细谈,这样的夏日是凉爽的、美丽的,梧桐树艳丽地随风摇晃,沿路花圃的细碎小花五颜六色美不胜收,人们于是轻快地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我本来,也应该是在这样美丽的天气里在美丽的植物园里和好友谈谈笑笑吧?我冷冷地笑,抓紧的手慢慢在桌底下张开,仿佛看到所有的一切又开始在大张的指缝间无可避免地漏下去、漏下去。
  可是,那又怎么样?
  留不住,始终是要漏掉的。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身前的咖啡添了又添,夜色悄悄来临,风吹到身上竟有些凉意了,盛夏的夜有这样的气候,真叫人冷笑。
  我起身,叫了车回家。那是我的家,在那里我作主。
  开门,开灯,客厅里沙发上三个人六只眼睛似被灯光惊动,齐齐抬起看住我。我站住脚,扫过他们,随手拿起脚边垫子上的饮料箱子,把饮料取出,走到厅里把电视机上、冰箱上、装饰柜上、墙上的装饰小玩意一件一件扯下,放到箱子里,再把其中一个花瓶拔出花倒去水,也放到箱子里,然后把箱子放到程天恩面前,说:“象这样,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
  我转身要回房,手臂被拉住,是程天舒:“罗一一,你可不可以听我们说几句?就几句。”我淡淡扫了他一眼,他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浓重的懊恼和恳求,还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情绪。
  我抽回手,双臂回抱胸前,好,我听你说什么。
  他看一眼沙发,我无动于衷,只是站着,于是他也没有坐下来,他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一切,全部是我安排的。”
  他看着身边的两个人,低声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不断地告诉我,我有一个姐姐,一个非常美丽聪明可爱的姐姐,她两岁不到就会背几十首诗词,会唱很多儿歌,是一个小天使。我问妈妈,姐姐在哪里,我要跟她玩。可是妈妈一听我这样问,就流泪,一整天不说话。我问了很多次,后来就不问了。因为我不想妈妈哭,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姐姐。”他低头看着他又开始流泪的妈妈,接着说:“终于,妈妈带我去见姐姐。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七岁,就要上小学了。我们开了很久的车到了一个小学门口,等了一会儿,小学放学了,很多小孩子走出来,然后,我看到一个小女孩,淡绿色的泡泡袖连衣裙,雪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扎着马尾,远远地站在那里,就把身边所有的小孩子都比下去了,那样漂亮,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呆了,然后妈妈指着那个女孩子,低声说:‘天舒,你看,那就是你的姐姐,她原来叫天爱,现在叫一一。’我说:‘妈妈,她真漂亮啊。’那个小女孩和身边一个高瘦的男生活泼地说着笑着,跳起来打他,笑得象朵花似的从车旁走过去。我要推门下车,妈妈紧紧拉住我,睁着大大的眼睛直盯着她看,可是眼泪又流了满脸。”
  抽泣的声音响起来,程天舒怜惜地看着他妈妈,过一会儿,接着说:“后来,我又这样见过你好几次,妈妈始终没有下车,我也始终没有跟你说过话。可是我从此知道,我有一个姐姐,一个美丽聪明的姐姐,成绩好,人漂亮。我最后一次见你,是我二十岁。我看到你从家里走出来,身边有一个很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我知道那是罗见,你的堂弟。你们在不住地吵嘴,但笑得很开心,罗见不停地气你,你用脚踢他,用手掐他的脖子,用擒拿手摔他,罗见轻而易举就反制住你,你大笑着说:‘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小时候要不是我帮你打架你早被人打死了,居然现在来打我,救命啊……’罗见咧咧嘴,松手,你一个反手却把他撂倒了,他气得不得了,你撑着腰大笑不已,然后伸手把他拉起来,两人勾着肩亲昵地走远。罗一一,你不知道,我当时真想下车告诉你,我是你的亲弟弟我叫程天舒。”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唉,突然变得勤劳了。
  他轻声说:“后来,我从原来的农场调到这边,在去年的篮球联谊赛上,我又看到了你。”他沉默了一会,接下去说:“我想办法接近你,但篮球队员这么多,而你,虽然表面热情而有条不紊地组织,但眼神是不带焦点的,所有的人,好象都是过眼云烟。然后,我发现你每隔一个星期就会到农场,原来罗见被关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好几次去看罗见,在监狱大院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是他。
  程天舒看着我:“后来,今年年初,在一个小酒馆,我看到你和何真知在喝酒谈笑,然后你讲起你的房子空着一间想租出去增加收入,我忽然就想到,为什么不让天恩住进去,慢慢地和你接近,培养感情,也许最后大家能够和好。”
  我模糊的印象中,仿佛在很久以前,我和何真知在小酒馆,是曾经见到一个男孩子直直地盯着我们看了好久,我们还说,少见多怪的男孩子,没见过女孩子喝酒吗?
  “妈妈思念你实在太苦,但她每次都不敢见你,不敢见你家人,因为当年和她要好的你的邻居曾向你提起她,你的反应非常可怕,她说她对不起你,她很后悔当年没有把你也带走,妈妈真的不敢见你。妈妈她,一直是个柔弱的人,她很怕。所以,我就想好了这个计划,和天恩商量,天恩以前和我一起见过你,她很高兴,说,如果能帮妈妈和姐姐和好,我们又多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姐姐,多么好。”
  他的声音那样的温柔温和,我抬眼看着他们,而记忆,象一座大山慢慢压过来。眼睛穿过他们的身体,看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飞奔而去的小轿车;那在卡车前飞起的身体,飞成一条线;那在板车上血淋淋的父亲,二叔和邻居拼命地拉着板车往医院飞奔;那满堂的白花和彩色花圈;那几夜之间白了满头头发的奶奶;那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诅咒……
  我那才两岁多的记忆啊,血淋淋地却是清晰地纤毫毕现。
  我的恨意象爆发的火山,再也没有办法压抑。
  我听到我冷冰冰的然而是不稳定的声音象铁一样:“她思念我?她对不起我?她有没有对你们说她和程世宁,这一对奸夫淫妇,做了什么事对不起我?”
  我看着程天舒变成铁青的脸,程天恩雪白的脸,还有她忽然毫无血色的脸。
  我不在乎,我只是紧紧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一定什么也没有说。对你们来说,他们一定是因为追求真爱而离开另一个男人和女儿,然后恩爱相谐,父慈母爱,子孝女慧,一家和乐美满。她的离开是正确的决定,而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理由。她之所以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因为为了爱情不应该抛弃女儿,是不是?”
  我慢慢地扫过程天舒兄妹的脸,厉声说:“既然来了,就让我告诉你们真相!你们是应该知道你们的父母是什么样的畜生!”
  她低低惨叫一声,程天恩跑过去:“妈妈,妈妈!”而程天舒愤怒地跨到我面前,举手,我冷冷一笑,左手迅速大力格挡,但他的手在半途中自行停住,我的右手却没有停住,清脆响亮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呆住,她们也呆住。
  我厉声喝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打我!你再敢在我这里放肆,别以为我不会用刀劈了你们!”
  我喘口气,冷笑着指住她:“爱情!在这个女人心中,爱情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借口!你问问她,当年她和我父亲上同一所高中,是她爱上我父亲,天天跑到我父亲家做功课,问问题,最后托媒提亲的是她们家!她说她爱我父亲宽厚聪明,兄友弟恭,爱我父亲孝敬,爱我父亲肯照顾人又温和大方。她终于如愿以偿与我父亲相爱并结了婚。”
  我凄厉地盯着她:“可是才一年多,她就不满意了。不满意我父亲兄友弟恭,不满意我父亲照顾老母!祖父早逝,父亲是长子,从小疼爱弟妹,特别是幼年失父的妹妹一向是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她是那样的不满意,因为我父亲只能给她一半的家用,出差带回的东西只能和小姑子平分!她要全部,要全部的关注全部的照顾全部的当家作主!父亲尽量地迁就,祖母放弃一半的家用,原以为一切安然。谁知道她早已准备红杏出墙!”
  我恨意汹涌:“程世宁是她小时候的邻居,家世略好过常人,他忽然出现,他们就勾搭上了。然后她就蓄谋私奔,她什么都不说,这个所谓柔弱的女人对家里什么都不提,一如既往,可是所有的东西已经慢慢准备好。”
  我满腔悲愤:“就在那一个晚上,我父亲值夜班,程世宁开了轿车来接,她就一样一样把准备好的东西搬上车,她苦苦思念我?可是当晚,我就在隔壁的窗台上坐着,她一眼都没有来看我!就在她拿起最后一包衣服打算上车时,我父亲因为忘了东西回家来拿,他看到空空如也的衣柜,看到搬运一空的桌面,看到站在车旁的程世宁和她,一向不信闲言闲语的父亲终于明白,他追过去,叫着她的名字,我记得清清楚楚,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是怎么叫她的,他叫她说清楚他不会为难她。可是她不理,慌忙上车。”
  “父亲追上车子,愤怒地叫‘阿素!阿素!’程世宁推开他,上车,父亲抓住车把,跟着车子愤怒地叫,车子没有停,到了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父亲抓不住,松了手,就在这个时候,路口另一个方向的大卡车冲出来,它没有看到原本在轿车边跟着跑的父亲,不知道父亲会在轿车过后突然出现,二十多年前八九点钟的街头没有人,车行太快,它把父亲撞得飞起来,而它自己也因为惊慌撞到边上的墙上。”
  似有血从心中冲出,我满口血腥味,我厉声说:“当时那轿车只开出五十米不到,他们不可能没有看到!我亲眼看到它停了一停,可是马上很快开走了!邻居和二叔闻声冲出来,肇事的卡车坏掉了,街上没有别的车啊,只好借了板车送血淋淋的父亲去医院,他们飞快地跑,跑了二十多分钟才赶到医院。父亲在手术台上停止呼吸。”
  我握紧拳头,深深的恨意让我无法止住撕吼:“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停车?如果你们肯停车肯送父亲去医院,他不一定会死!他可以不用死!为什么不停车!!!你们这一对畜生,告诉我,为什么不停车!为什么不停车!!!”我目眦尽裂,二十多年的恨和问啊,二十多年的悲伤和痛苦。
  我吼道:“当时我就坐在窗台上看,我二岁多,我不懂事,可是那一幕我一直都记得,成年后零零碎碎的偷听大人说话以及邻居的议论,让我清楚明白当年当时发生的事!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有没有说错!我说你们是畜生,是奸夫淫妇不是人,我有没有说错?!”
  她颤抖着,抽搐着,哭出声来:“一一,是我们的错,我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停车,是害怕,是以为卡车会送你父亲去医院。一一,我们不知道会这样,我们对不起你……”
  茶几上的杯瓶被我扫落地上,发出巨响,我直指着她:“自那个晚上开始,我告诉所有人,我的父母在那天晚上被车子撞死了,全部都被撞死了,我是一个孤儿,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客厅里除了她的哭声没有人说话,我剧烈地喘息,痛恨和悲愤让我无法平复。她哭着哭着开始抽搐,程天恩惊叫着扶住她:“妈!”程天舒慢慢走到她另一边,痛苦地叫:“妈。”
  我无限厌恶,无限恨意,我讽剌地说:“好孝顺的儿女,原来奸夫淫妇会生下这样孝顺的儿女,天下父母真应该都来向你们学习。多周详的计划,女儿冒充房客,儿子随之进门,母亲高兴地要完成心愿。是不是接下去你们父亲也会来看望暂住,然后让我叫他一声叔叔?多谢你们给面子,奉送给我这样大的羞辱!”
  我轻声地说:“天底下,最肮脏就是背叛和欺骗。我一生人,最恨背叛和欺骗。唐素,程世宁,你们会有报应的,你们一定会有报应,我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们报应不爽,死无葬身之地!”
  程天恩狂叫一声:“一一姐!”
  我转身回房,冷冷地说:“我的名字,容不得你们来叫。你们给我滚!!!”

  第三十一章  
  从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二十五米远,才是另一幢楼房,走到窗口可以看到大片天空。我站在那里,看楼下的花草树木朦胧路灯,看天上弯弯月亮淡淡光辉。心中愤恨如潮水此涨彼落,多少年,我无法靠近窗口,我以为我已经不记得,可站在那里总是害怕,不住发抖。幼小的时候,奶奶曾抱住我哭,试探着问我,她期许我会因年幼而不再记得。我也真的不记得为什么了。稍稍长大,不再发抖,但小小罗见会问:“妈妈,罗一一为什么害怕窗户,她的眼睛真吓人。”待得上学,年迈奶奶每次我换班主任都去学校找老师,让我不用坐在窗口。
  可是总是做梦。梦见在旧居窗台,月圆如镜,街灯雪亮,风吹在身上清清凉凉,小小歌声自喉间发出,惊醒自己。终于想起来了,印证着大人们隐隐的谈论姑姑的厌恶目光。也从此不再害怕窗户。可是我始终没让奶奶知道我想起来了,奶奶始终以为我是因为长大而失去了年幼的敏感。
  我想念父亲。在所有的邻居和父亲同事嘴里我知道父亲宽容大方,笑起来温和英俊。在奶奶的回忆里,她会告诉我父亲教我背诗词:“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小小两岁如我,稚声不清,呢喃背来。奶奶不太懂,但约略明白其意,每次提起都笑生泪眼:“这个明儿,教的什么!还说,这就是咱们小一一长大后做新娘子的样子哪。”
  可是我对父亲殊无印象,一点也没有。遥遥想来,这样的父亲多么好多么完美。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他。我连想念都无从想念。
  恨意丛生。我握紧双手。
  OE打开,我迅速地写:“我的生命在两岁半时就有了一个最大的漏洞,从此幸福源源不绝地漏尽。多年来我不去想它,因为知道既已失去多想无谓,只有尽力手中所有和将来。多年来我知道它已淡成一个印子,甚至可以与旁人谈起这段往事,虽然不轻松,但终不至于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新恨旧恨一起袭上,怒不可遏,渲泄如洪水瀑布。不不,我终于说出心中仇恨,它也许可以再也不用盘踞心中,真正变成一个印子,直至没有痕迹。”
  假以时日。我筋疲力尽地想。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外面没有一点动静。洗漱完后我打开房门。
  外面一片空寂,灰尘在阳光下淡淡飞舞。推开程天恩原来住的房间,也已搬运一空,只有床和桌椅衣柜空空对着我。
  我站了片刻,到卫生间取来拖把毛巾水桶,开始大扫除。
  一遍一遍地擦洗床桌椅柜以及沙发茶几厨房,直至光亮如新。然后先用拖把把所有地面拖过几次,再换了大毛巾趴在地上一格一格地擦,所有的器物全力搬开,死角用去污剂洗得洁净无尘。搬来高梯,所有的天花板墙壁灯具奋力用干净湿毛巾一遍遍擦过。
  直到晚上十点,整间房子飘着淡淡茉莉花香,往日气息荡然无存。我已累得直不起腰。然后把所有的杂物收到垃圾袋放到楼梯间里。
  收拢垃圾袋口时,看到表面那盒醒酒茶。
  “一一姐,喝杯醒酒茶。”……“哎,因为我发现有时候我们都会不得已要喝酒,所以就去买啦!”可是后来发现程天恩酒精过敏。我低头看着那盒醒酒茶,扎起垃圾袋。
  电话的留言已经爆满,门铃也已响过多次,我的手机一早关机。我无动于衷地看着电话,拔掉插头。是谁,说什么,都不关我事。我很累。
  第二天照常上班。我先去了处长办公室,回来时看到叶华已经坐在电脑前,却没专心看,我一走进去便抬头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他说:“罗一一,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你。”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骂了何真知的朋友,害得何真知很难善后了吧?找我干什么呢,又不是我出事。”
  叶华便也沉默。办公室里从来没有过这种气氛,我开始收拾桌面,一边收拾一边说:“叶华,不好意思了,我请了假休息,这几天的工作你多辛苦吧。反正,你也快升职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帮我做好最后一次牛和马。”我勉强地笑。
  他没有笑,说:“你去哪里休息?”
  我说:“不知道,随便找班飞机飞到哪算哪。很久没有出去散心了。”
  他不说话,我收拾得差不多,把拎包拿出来准备走,看他一眼,说:“那我走了,再见。”
  他深深地看着我,慢慢地说:“再见。”
  我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笑:“好好陪何真知,我把她的朋友都赶跑了,你现在很有机会。”
  走到走廊上,我收起笑容。
  我买了机票,去了一处熟悉的地方。三年多近四年前,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然后返回家。
  那是一个海岛,很安静有点荒凉的地方,住着几十家渔民。渔民如今是很有钱的,但住在这里的多是恋旧不惯繁华吵闹的。我找到当年我住的地方,房子还在,半旧却结实,然而那对老夫妇已经不在,新主人是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妇,黑而健康,笑起来非常爽朗:“哦,你找阿根老太呀,他们两老被儿女接到城里住啦,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家里人不放心呢。本来在那里住得不习惯,不过住着住着,听说现在已经习惯啦,天天去公园帮人养花除草呢,真是闲不下来。”
  仍然是留客的,我交了伙食费,他们很客气地收下来。这样,我每天可以搭伙。
  仍然是一模一样的。开发海岛也不是易事吧,这边这么多的岛,这个岛偏僻无名,风景一般,正好成全它的安宁。三年多前,我随处流浪的时候在车上认识一对热情友善的年轻夫妇,听说我随便走,就请我一起与他们回海岛家里,他们是去探父母的,而我,一住就住了一个月。
  我天天只是在海滩上四处走,拣贝壳泥蟹,累了在礁石上望着无边的海一坐半天,偶尔也随着渔船出海,一船的腥味殊不习惯,但是可以吃到新鲜的生龙虾,那真是美味。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却也懂得一起大笑。我并没有很多人所说的那种,望着无边无沿的大海或是在茫茫大海中会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个人哀伤无足轻重的感觉。我只会想,可不要遇上风暴,那可真就无助无救了。同船的有一个大男孩大学回家,好似听懂我心声,笑嘻嘻说:“不要紧,那就学鲁宾逊漂流。”我笑:“怕就怕在连漂流的机会都没有。”他嘟嘟嘴,做个鬼脸:“怕什么,那就海底两万里吧。”
  终于大笑。不不,海或者这个岛,还能让我安宁。当年我就是这样安静下来,回到家。
  我觉得很快乐,简单的、随便的、无思无绪的、没有牵挂的那种快乐。好象孩童时,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思虑,自有大人担承,我只管吃、睡、玩,思想中没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因为混沌意识中知道天天都是一样的吃睡和玩。
  我笑起来,这就跟白痴一样。据说人长大了还只具有孩童那样的思维,有个称呼就叫做白痴,或者,弱智。我现在就是一个快乐的白痴,脑子停顿,人随脚走,和四岁小童比赛挖沙洞是我每天的功课,回到租房里抓起虾蟹就剥开吃,那和善的夫妇忙忙笑着递酱和醋。
  没有脑子想以后,我甚至连“啊,在这里终老多么好”的意识也没有。
  我的假期终结于那双鞋子。
  我正和小童比赛挖沙洞,为了告诉他我的能力比他大得多,我整个人趴在沙滩上头探进深深沙洞双手拿着小铲子拼命挖。可是一双球鞋忽然出现在我的沙洞边上,沙洞开始倾斜、瘫塌,我大怒,铲子毫不留情往鞋子上插下去,然后听到一声惨叫。
  这惨叫如此熟悉。
  是该死的叶华。
  原始人见到现代人。
  我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说:“我来开会,喏,在远处那个大岛上。”那个大岛距这里有三百里远。他解释:“今天会议还没开始,我四处逛逛。真巧是不是?”
  很巧。我上下打量他,注意力被转移:“是竞聘上岗的升职会议吧?你升成什么了?”他嘿嘿笑:“不好意思,小小一个分局的局长。”我有些沮丧,叹口气:“叶华,这下子我可真的玩完了。”他笑:“不然你调到我们局?”
  真会寻开心。我翻一个老大白眼给他。
  我们坐在黑色礁石上,海风猎猎吹过,带着海腥味,太阳在头顶暴晒,我已经脱完皮的脸上又开始脱皮,不用看也知道整张脸惨不忍睹,全是翘起浮起的干皮,一片片不规则遍布,笑一笑,干涩刺痛。
  叶华问我:“你的假期快完了吧?”我扯起嘴角斜眼看他:“未必见得我就把它当假期。”他不解:“什么?”我嘿嘿:“就是我可以一直呆下去,它就不是假期了。”他微微一惊:“你想辞职?不会吧?罗一一,拜托你看看你的口袋有多少银子好不好?”我只好沮丧地说:“要是中五百万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先把房贷还掉,然后呢再买两套房子收租保证日常生活,然后呢,我可以投个资啥的,最好是那种一本万利,唉,我就可以自由自在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比如呆在这里。”
  叶华笑不可抑:“罗一一,我天天听你做这个梦,怎么现在还没醒啊?换个有新意的好不好?很旧了啊。”我白他一眼:“我想像力有限,恕不提供新笑料。”
  他的手忽然伸过来,帮我把额角一块全浮的皮揭掉,我一怔,转头看着他。他脸微微一红,回过头看着海的远处,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不看我,很平静地说:“罗一一,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浑身一震。他等了一会,仍然看着远处大海,轻声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何真知,那不过是个借口。”
  我苦笑,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纯如白纸的小白兔。只是何必?揭破了有什么好?我如果不是无意,何必顺着他的嘴天天用何真知永恒地调侃取笑他?我不说话。
  沉默。他说:“也许我挑的时机不对。不过我就快要调走了,以后相处的时间会很少。罗一一,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里过,你爱同我说笑玩闹恶作剧,看起来很好,可是你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只是你的好同事,连朋友都谈不上。你从来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有律师证是全局都随时拿出来说笑的事,可是你独独不记得,你甚至连我有刚考出来的注册税务师证都不记得,我还因此在科室大请客呢。”
  “可是罗一一,我全都无所谓,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是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坦然而毫不退却。
  年轻、真诚、坦然的脸。
  我没有说话。
  他要赶午后的船回那个岛准备晚上的会议,我送他上船,他忽然笑:“罗一一,你不用这么愁眉苦脸吧?拜托你别让我这么有罪恶感。”我不语。
  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船行远。我知道,我的假期结束了。
  更新预告时间是永远的明天晚上十点。因为我不一定能确定自己的更新时间,我也不可能都是早上更新的,我还要上班讨生活呢。呵呵。

  第三十二章  
  我回到家,整理好一切,洗头洗澡做了个面膜,好好地睡了一觉。
  醒过来,把电话插上,手机充电。去超市买一堆东西,做了个排骨藉片汤,坐在窗前桌子边慢慢喝。盛夏已近荼靡,阳光仍有威力,透过纱窗让整间屋子明亮光洁。
  让我一切从头开始。可以吗?没有把握。可是在我手里已经结束这么多,也应该轮到我在别人手里被结束吧?比如夏为春、林千红、何真知。
  可是我不后悔。我坐在窗前慢慢喝着汤,十分平静地知道,我不后悔。也许我骨子里的确是个铁石心肠的恶人,我的前半生无法更改,我绝不会因无法更改的事情来折磨自己。绝不。
  我起身,出门。
  罗见走出来,脸上有血痕,笑嘻嘻看着我:“旅途愉快否?”
  我气恼地说:“罗见,你不打架会死人吗?”
  他笑:“谁说我打架了,不要乱说。”他狡猾地看着门外的警察:“我只是不小心摔倒了。”我冷笑:“你那点小聪明,还不够人家塞脑缝呢,罗见,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不要打架了,不要打架了!”他皱着眉:“罗一一你小声点行不行?真是越老越罗嗦,一点都不象以前。你别忘了以前夏哥是怎么为我们打架的,现在他要打架我不去助阵也太没有义气了吧?”我气:“他叫你?”罗见摇头,讥讽地看着我:“你真是没脑子了,夏哥是你说的那种人吗?他叫我滚回去,不过我哪会这么孬。”我咬着牙,半天才说:“你知不知道被发现会加刑?你想在里面呆多久?”
  罗见的眼阴沉下来,他冷冷地说:“我呆多久有什么关系?我还想一辈子呆着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轻声地说:“罗见,何和回来了。”
  他身子一僵,整张脸一僵,我继续说下去:“你不知道,当年她被强迫送去英国,可是她从英国刚回来就到处找你,咱们的屋子被卖了,她在英国写的信全部没人收,她也不知道打哪儿找你。后来,后来我遇到也在英国留学的钱安平……罗见,何和让我告诉她你在哪里,我没有,她说她会一直等你她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就象她当年说的一样,她说,她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的。”
  我望着窗外,美丽的、执着的何和,当年她的笑容如花绽放,那曾是罗见生命中最亮的光芒,现在,还会是吗?罗见,我们不用后悔不用更改以前做的任何事,我们只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好好的,那一定是可以的。
  罗见的声音很冷:“罗一一,你告诉她,我以前说过她要是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她当我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罗见的情操没有这么“高尚”,他不会因为自己落泊不想连累何和才拒绝何和。我太明白,他就是恨。离开他的人,他都恨。当年他妈妈走,他恨了她十多年不肯松懈,直到她死。可是那不等于他会从此不恨其他人。罗见,他和我不一样。我尽力于抓住所有一切,死死不放,出尽百宝。他比我骄傲比我理想化,他选择放弃,恶狠狠地放弃并绝不原谅。
  我不能说什么,在何和面前,我不能代表罗见说话;而现在,我也无法劝说罗见更改性格。虽然,我是那么那么那么地希望,希望罗见和何和在一起,他们会快乐,因为何和知道快乐是什么,因为罗见因何和会知道快乐是什么。
  我站在大院里,犯人静寂无声地来来去去,我忽然,很想去见夏为春。罗见这一生人,最听的就是夏为春。可是我想见夏为春,是想让他劝罗见吗?我望着天空,不,不。
  夏为春,你有没有爱过我?夏为春,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起过我?那么夏为春,如果年少你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知道了我是那么那么爱你?
  我无数次想像我们重逢时会说些什么?你会笑起来吗?不羁英俊带着嘲弄的我熟悉的笑,那样亲切好看。你会说对不起吗?不不,你从来不说对不起,可是总会有感慨吧?或者,你还是不理我,但我会向你说对不起,因为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啊不,你一定会原谅我,以前,你何曾责怪过我半个字。你会象以前我总问你问题时的反应一样,那样不耐烦地说:罗一一,我不记得了,我又不是女人,烦。
  我微笑。
  我仍然爱你。
  我回到家,手机里有陆鹏的短信:一一,奶奶很着急你,我也很着急。
  我打电话过去:“陆鹏,我回来了。我只是出去散散心。”陆鹏温和的声音:“过来吃晚饭,我来接你。”
  陆鹏的破吉普声音越发的大,我忍不住笑,踢了它一脚:“这破车。”陆鹏笑着看我,目光中有深深的怜惜和爱护:“这样才能对比着漂亮的罗一一更加突出嘛。”我摸摸脸:“已经白云苍狗了。”他呵呵笑:“那我只好是枯藤老树了。”相视而笑。
  车开了一半,我咦一声:“喂,你成昏鸦了?路走错了路走错了。”
  他笑而不语,我疑惑却放心地由他乱开,悻悻地说:“反正我中午吃得很饱。”他拍拍我的头:“我可不敢饿着你,不然奶奶非剥了我的皮不可,你又惯会告刁状。”我白他一眼:“我才不用告状,我就让陆奶奶赏你一盆饭。”他大笑。
  车停在熟悉的地方。是那个小酒馆。
  小杨老板迎出来,我习惯性地问:“还有没有小包厢?”他笑,还没回答,小包厢里面倒传出懒洋洋的声音:“没有了。”我一怔。
  陆鹏拉了我进去,何真知笑吟吟地看着我。陆奶奶正坐在藤椅上剥盐水花生,忙忙放下过来拉我:“一一乖孩子,快过来。”
  我还是有点发怔,何真知扔给我一罐啤酒:“一口气喝完它。罚你的。”
  她的笑容依然温和清晰,多了一点温柔,她笑:“喝完它,咱们两清。”她冲我挤了挤眼。
  我忽觉无限轻松,白一个眼:“谁怕谁,大不了回去多做几次收腹瑜珈。”仰头便喝。
  陆鹏大叫:“喂喂喂,喝酒不叫我?”然而他笑,陆奶奶也笑。然后陆奶奶转头问陆鹏:“咱们家尽是你喝的白酒吧?待会儿扛一箱啤酒回去。”
  陆鹏夹一筷菜放到我面前的小碟子里,大声笑道:“是!”
  饭后陆鹏和奶奶回去,何真知的车子送我。
  一直往环城路开出去,两边浓荫如许,天色带着清晰的薄光,车里的空调开得正好。
  她停下车,说:“罗一一,谢谢你。”
  我转头看她:“什么?”
  她微笑:“骆荒跟我说,丰柄生转口供是我尽快出来的重要原因,不然根据陆鹏朋友的消息,就还要查一段时间。”
  我哦了一声,说:“其实……”
  她打断我,笑着说:“其实我不是为这个谢你。因为如果转过来是我,我也一样会尽力而为。所以虽然也要谢,但不必说出来。我要谢的,是那天你说的话。”
  她悠悠地看着车窗前方的路,笑道:“我当时真的很生气。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虽然可能我还是放不下,可是何必让他们也困扰?而且在当年,我在刚大学毕业的时候看到的情景,就明白什么都不必说,因为说了也于事无补,过去发生的已经无法改变,难道许为会收回他对小玉的感情?难道我会因此幸福快乐?不会,结果是我会依然伤心甚至更加伤心,他们或者会散或者不会,但大家会全部不开心。一一,除了我爱我的朋友之外,伤人伤己的事,何必去作?所以我没有说什么。我其实不能说我放弃,因为那不会是我的,谈不上放弃。”
  “后来我知道原来郑碧一直也喜欢许为,我却没有看出她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她会骗他们我有亲密男友可能会留在异地,这个谎言让我明白她早就知道我喜欢许为,而许为对我跟对她们是曾经不同的。我非常愤怒和绝望。原来那幸福快乐我本该也有机会。可是,一样是全部的事情不能再更改。而许为对小玉的深情在意外得知郑碧的心事后证明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讲了童年的故事,我更加明白过去的,只是过去。但是我一直没有再和郑碧说话,我不是没有血性的人,我也不是被欺骗背叛后毫无反应的人,只是另外三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而郑碧,我若是说出有关郑碧做的事,那跟把所有的一切说出来有什么两样?”
  我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的朋友们,小玉是那么好那么不幸的女孩子,她那样善良温柔,我顽皮闹事她总是替我遮掩,因为她成绩不好居然被班主任批评处处掩护我是不是想害了我,她被骂哭,仍然死不松口,要不是郑碧看不过我继续拿她当挡箭牌,指着我骂我我还不知道她被老师骂;我和郑碧吵架,她大热天大冷天跑来跑去求我们不要吵;我父母出差,她会变着花样做我爱吃的菜,晚上过来陪我睡觉;我发烧生病她替我抄下全部的笔记,她自己的笔记都做得那样差,可是给我的却比我自己做的还整齐;我十一岁认识小玉,比她大几个月,可是一直都是她护着我照顾我。”
  “还有许为,一一你可知道许为是怎样一个男孩子?他自小父亲瘫痪,母亲日夜在商场摆摊维持生计,他在家做全部家务,还要读书,家境这样艰苦,但他的性格仍然成长得宽容沉静,心态健康完整,较之同龄男生又多有格外的沉稳成熟,成绩好、运动好,礼貌宽厚认真。其实,就算没有童年往事,我也一样会爱上他。我胡闹惹事,他明着责备我暗里替我打掩护,我欺负他捉弄他,他只会气恼无奈地笑;我被老师批评,大冬天罚跑发抖他会陪在我身边一起跑,又无奈又鼓励的笑容给我多少快乐啊。”
  “当年郑碧告诉他们我已有亲密男友,小玉来问过我,我没有否认,这只能说我太过淘气天真和自以为是。我知道许为对我或者真的曾有格外的心,他应该亲自来问我,也许我会老实一点。可是那能怪他吗?我一直跳脱顽皮滑不溜手,而他当时才十九岁,他要负担全家家计,赚父亲的医药费,装潢公司刚起步忙得没日没夜,他哪来时间细细思忖来追问我?”
  “而燕北。他是那样大而化之的男生。聪明贪玩,家境富裕却善良真诚可爱。经常大包大揽但只会让人感受他的心意。所有人都喜欢他的个性,他天生有那种让人快乐的感染力。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手足,我爱他就象爱我的父母和兄弟。”
  我慢慢地说:“那么为什么,要让郑碧和他在一起?郑碧不配。”
  她笑了:“如果说郑碧有错,错的也是一两件事。她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她太一帆风顺从未失败过,是独生儿,家人如珠如宝,家境优渥;长大读书全市永远第一,聪明绝顶;对人有些骄傲也是正常的。但她的一切成就都是光明正大靠自己能力得来,对别人也好对我也好,无论之前之后,在学校公司,有事她从来不遗余力维护甚至不惜开罪别人。不不,跟弥补无关,她从来没有觉得她有做错,无需弥补。”何真知微笑着:“她这次来,真的尽了全力,总部的董事长妻子告诉我她为我在董事会跟几个董事争执,把那几个人气得要死。”
  我冷笑:“我一见她就不太喜欢她,现在明白过来,姿态原来是居高临下的。”
  何真知沉默:“一个人骄傲总是有理由的,也总是有缺点的。但是,”她笑着看着我:“这不等于我可以继续和她做朋友。”
  她趴在方向盘上轻声笑:“罗一一,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说谢吗?不,我不认为你那天说的做的是对的,你把已经过去的事情弄到现在乱成一团。可是,我却因此再次确定,原来你是怎么样的一个好朋友。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象你这样为朋友出气,为朋友做恶人,朋友不能说不肯说的,你统统正义化身冲破黑暗。”她促狭地大笑起来,半天才说:“虽然你给了我很难收拾的后果。不过,”她笑:“是真朋友,自然还会是朋友。”
  我打开车门下车,过一会儿回到车上,扔给她一瓶水:“说这么多,口渴了吧?”后车箱里向来有各种女子架车的恩物。
  她吁出一口气:“真体贴。”牛饮。
  然后我们都静静地坐着,夜色黑得很了,可是心里很安静。
  她启动车子的时候说:“罗一一,陆鹏在约会我。”
  我想起刚才吃了一半,陆鹏把我拉出去,吸着烟半天不说话,我等得不耐烦了,他才认真地说:“一一,何真知是我一直希望遇到的女子。”
  我心里一沉。
  说不出的感觉,很失落,很失措。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能说话。他看着我,温柔地说:“一一?”我低下头。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抬头看他,他的目光里有温厚的关爱、有对我深深的了解和……信任。
  温暖和快乐的潮流很慢很慢地涌上来,渐渐变成澎湃,我哽咽着说:“陆鹏,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轻轻地握住我的肩,微笑。
  陆鹏,他是在告诉我,我不会失去他,在这个世界上,终我一生,他会永远地站在我身后,不离不弃,如父如兄。
  我开心地望着何真知:“你应约了吗?”
  在那样黑的夜里,我似乎也看到何真知的脸红了一红:“是。”
  我继续说:“你心动了吗?如果没有,趁早快快走开,别欺负我们陆鹏。”
  她忍俊不禁:“去你的。”
  车子开着开着,她轻声说:“如果没有,我不会勉强自己。一一,不知为什么,经过这阵子的事情,我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没有牵挂。以前的事变得很遥远很模糊。我现在,”她转过头来,认真而带着一点点的羞涩说:“很快乐。”

  第三十三章  
  三天后,我上班,在办公楼下看到叶华升迁的公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回到办公室打扫,抹布擦到他的电脑,除了这几天留下的薄尘,基本没有别的污迹,他一向是个整洁干净的同事,不小心弄脏了桌面什么,会即时清理。想起他每天早上上班后一定要用半个小时玩游戏看互联网,称之为“一天中最美好的半小时”,忍不住笑。
  这以后恐怕没有这半个小时了吧。当了分局局长要以身作则,不过兴许一个人坐在那个大大的办公室里,爱干些什么别人哪有这个闲心来过问。还有,他再也不用自己打扫办公室拎开水了。当然还有,他再也不用偷偷帮我做完比较麻烦的工作啦。
  处长走进来问我:“你看到下面的公告了?叶华就要走了,这次会议回来就去上任。这边会调一个女孩子过来,你要是有空,帮叶华整理一下。”
  我一怔:“不等叶华回来自己理吗?”他也一怔:“不是说他去开会之前会理好大部分东西吗?”我打开柜子和不上锁的抽屉,满满的,说:“您看,没理啊。”他便笑了,说:“这可帮不了他了,谁知道他的东西要怎么弄。等他自己回来弄,臭小子。”
  他转身要走出去,又回过身笑着说:“罗一一,要轮到你做师父了,好好带徒弟啊。”我又一怔,只好笑。
  我默默地站了很久,忽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往前走,我呢?我好象一直停在这里,懒怠地、无聊的甚或是冷淡的。
  叶华回来的时候我正和何真知通电话:“……是真的?你要辞职?喂喂,这么严重的事别在电话里讲,待会儿下班见面聊,老地方。”
  叶华问:“谁要辞职?我认识吗?”我笑着:“你的心上人……”
  玩笑开惯了是收不住口的,我只好半途刹车。
  他倒笑起来:“何真知?她这个总经理做得这么规矩,好象赚不到太多钱啊,下半生怎么办?”我摊摊手:“我也不知道,打算下班后好好问清楚,如果有前途,我正好可以东施效颦。”
  叶华微笑。过一会儿他被领导叫出去。
  我到达小酒馆的时候,陆鹏和何真知正在认真讨论着什么,我把头探进他们中间笑嘻嘻:“啧啧啧,别靠这么近,留点空间给我。”陆鹏笑:“来,一一,跟你讲一下我们的计划。”我切一声:“谁要听你的计划,我是来听何真知的计划的。你辞职了吗?你有职可辞吗?”
  何真知哈哈大笑,陆鹏打我一个爆栗子,走出去点菜。
  我剥一颗盐水花生,急着问:“怎么回事?真要辞职?为什么?是公司有什么闲言闲语吗?你舍得丢掉这么多年的基业?”
  她点点头,笑道:“第一,辞职是真的。第二,公司没有闲言闲语,就是有,也没人敢当着我面讲,我没空理。第三,从毕业做到现在,也可以休息一阵子了。第四,我和陆鹏有个新计划。”
  说到陆鹏,我忍不住眼红:“何真知你说陆鹏是不是犯罪分子流窜犯?整天价不事生产到处找狐朋狗友谈天说地花天酒地,闲着蹲家里逛马路跑来跑去,花起钱来还大把大把的。叫人不怀疑都不行啊。”
  陆鹏从背后把一只香辣鸡翅准确无误地塞进我嘴里,笑喝道:“堵上你的嘴。”我嘴里含着鸡翅继续含糊不清地坚持说话:“最有可能他是贩毒分子。”
  何真知笑不可抑,陆鹏也撑不住笑:“不对,我是人贩子。”我吐出鸡翅,大惊:“我投降,你千万不要肉麻当有趣说什么‘我贩走了真知这个人这颗心’,我年老体弱心脏有毛病,禁不起这么大刺激要进医院的。”
  陆鹏哈哈大笑,故作无奈:“一一,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聪明呢?”
  我斜过身子趴在何真知肩上,腻着声音道:“哎呀猜中了。何真知,莫奈何,俺跟陆鹏一向这般心有灵犀心灵相通心心相印。你不介意吧?”抛一个媚眼如丝,娇滴滴看一眼陆鹏。
  何真知伏在桌子上直笑得喘不过气。
  只能说一句对不起,看来只有让大家等了,最近工作系统升级,又值月初,非常之忙。在我的心中,一向是工作第一,写字只属消遣,在有冲突的情况下,我绝对是暂时放弃写字。各位体谅则个。
  陆鹏说:“一一,我们打算在本地开一家户外用品店,由真知投资,我帮手。”我先是一怔,然后大喜:“好主意!本地还没有一家正式的户外用品店呢,何真知又向来最爱户外活动,再加上陆鹏你在北方的家那边早就已经有了两家店,市场货源和兴趣资金全齐,乖乖,好主意啊好主意!”
  陆鹏所在的北方城市,他在大学毕业前就向父母借了钱开了一家户外用品店,据说刚开始规模很小,但起点早,当时全国这样的店还没有几家,陆鹏的父亲是地质队的,国内外朋友极多,陆鹏的人缘和交际一向好,最初的货源就是通过父亲的朋友以及父亲朋友的孩子而来。现在他的这两家店已经具相当规模。
  想一想,我才领悟过来:“陆鹏,你不打算回去了么?”
  他微笑:“暂时不了。我想留在这里多陪陪奶奶。那边的店已经有熟手看顾,我一个月回去一次就够了,以后也许会找合伙人,那样我就专心在这边发展。”
  “是啊,”我想想也对,“以后陆伯伯陆伯母退休了也许会想要落叶归根,先打好基础罢。”
  何真知笑道:“等资金周转过来,可以在我的家乡那边也开一家。”
  陆鹏说:“是,如果这边开得好,资金不够的话可以采取合伙制,这方面真知比较了解。”
  我笑:“可不是,何真知做了这么多年销售和市场,还有大公司的管理经验,管管陆鹏你的小店那可是小菜一碟,陆鹏你可捡了个宝,夫唱妇随财源滚滚。”
  陆鹏白我一眼:“这家店由真知独自投资。”
  我大笑:“真狷介,陆鹏我高看你了,哼。”
  何真知爽快的笑:“说的是,按测算的规模,我投资的钱根本不够,还不是要靠你那边先大批发货后结算?如果有积压,也一定要转回去,明明要沾你的光,我可不用嘴硬。”
  陆鹏不语,只是微笑。
  陆鹏和何真知送我回家,车子在小区门口放缓速度,陆鹏忽然说:“一一,门卫黑板上有你名字。”我抬眼看去,果然。是一大盒花,大朵的黄色玫瑰和粉色百合剪短了茎,错落在平铺的绿叶和情人草中间,似一方小小花田,十分美丽。门卫说,是一个男孩子开车送来。
  陆鹏把花盒放入我怀中,我兀自发呆。他看看我,笑一笑:“这人有心思,花盒的味道和花束又不同了。真漂亮。”
  车慢慢开进小区,何真知在我耳边轻声问:“是叶华吗?”我转头看着她有些了解的眼神,苦笑了笑,点点头。她沉默着看着我。
  下车的时候她忽然说:“一一,黄玫瑰说的是希望。”
  黄玫瑰说的是希望。
  我在OE上轻轻输入:“时隔多年,我再次收到了鲜花。”我望着窗外,农历八月初,晴朗,月色低黯。有星光灿烂,夜幕如镶了晶光宝石闪闪烁人眼目。“每次收到的花、所有的花都不曾让我开心,更遑论甜蜜和幸福。如隔着一层薄薄的雾障,感觉稀淡无谓,直如隔岸观火,不关痛痒。何真知说黄玫瑰说的是希望,我心中无奈,让一个阳光爽朗前途光明的男孩子去细细留意花语选送别致花盒,无法让我忽视,可是,我能做什么?”
  去爱他?我只觉得辛苦。
  第二天上班并没有看到叶华,应该是去分局了吧,我来不及多想,和其他同事去了企业。这不是第一次独担大梁,事实上以前叶华出差时我也单独做过企业,忙是忙一点,并没有不能自行解决的问题。何况也有另外同事协助。
  他们笑我:“这回咱们要有一个娘子军团了,罗一一,和你搭档的会是一个小姑娘啊,你说做什么咱们头儿不把你们拆开跟我们男女搭帮呢?那样不就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吗?”
  我气定神闲:“我三年半的媳妇熬成婆,终于有了个小徒弟,想让我继续当跟帮?门儿都没有。”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真正剩下了我一个人。叶华在昨天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或者清理掉了,只有一台电脑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柜子抽屉桌面全部空空如也,擦洗得一尘不染,地面也用拖把拖得一干二净。
  我清冷地坐在自己电脑前,忽然想起三年多前第一天来上班。
  那个时候,罗见的母亲刚去世不久,他阴郁地和我住在一起,总是喝酒。我每天都会给他带酒回去,啤酒红酒白酒,有时候陪他一起喝。我自己刚结束流浪和打工的日子,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事实上我对自己考公务员的成绩并不意外,可是对于如何得到这份工作心底里充满鄙视。
  但是尽管心里鄙视一切,我仍然戴上面具。我既然不打算对人对事付出真心,那么一切人事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客气一点疏离一点与世无争一点一定是可以好好地不受人注意地无害于人地生活工作下去的。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在所有认识我的人眼里,这样荒唐的女孩子,有这样体面的结局真是老天眷顾到了极点,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我于是就这样第一次走进这个办公室,冷淡地、无谓地、客气地。
  我于是看到一个充满阳光笑容干净明朗的男孩子站在他的桌子前面笑望着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叶华。”
  我于是看到属于我的桌椅电脑擦得一尘不染地等着我。一如今天。
  如果,和我同办公室的不是刚工作一年的年轻干净的叶华,我是不是能够很快开始微笑?他那么热情地聪明地不动声色地逗得我和大家总是忍俊不禁,我有时超越同事的嘲笑他总是笑着无所谓地消解。和他在一起,有时候,我的确是会忘掉疏离的初衷。
  可是叶华,为什么要爱我?为什么要说爱我?
  我叹口气。
  我是自私的,尽管我知道,可是我愿意就这样当一辈子的朋友,当年纪渐渐老大,你成了别人的夫死心塌地爱你的妻,我仍与你是同事,碰到了会心一笑,或者仍可互嘲;也许,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兵,从此不再相干,我必须叫一声叶局长叶处长,心里偶尔冒过一丝怅然,可是,那仍然好过现在。
  我不要背负我不能背负的,我不要承担我不能确认的。
  就让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世情寥落,风声渐消。
  我知道,那是不爱。

  第三十四章  
  办公室里很快调过来一个女孩子,刚工作不久,笑起来眉眼弯弯,可是每次问我问题时都会稍微有些紧张。我颇有些不解,又不好问,又懒得问,也就由得她。
  手头的工作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叶华的工作移交一半由我完成,一半就由女孩子自己过去协调。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有闲,便帮何真知设计店铺,陆鹏给我一个网址,是他那两家店的网上商店,有小小论坛,这边请了朋友做何真知分店的网页,十分趣致。
  一头扎进去,时间过得也快。
  每隔三四天,我会收到鲜花,总用别致心思。很想跟叶华讲清楚,又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也知道,怎么说,是个问题,我当初对付其他男孩子的全是居高临下决绝手段,我不懂好好谈判,不懂怎么样去对一个我不能伤害不能辜负的好男孩说不。我不爱他,可是,我希望我还有和他面对面坦然微笑的机会,直至久远两两相忘。
  自私的我,贪心的我。
  可是我手中的温暖,这么少。请原谅我。我已经试着妥协,我不想再让我的生活工作变得难以收拾。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不知不觉秋天已经过了一半,窗外的树叶渐渐由浓绿变黄,虽然中午仍然在太阳底下略有燥热,早晚时分却凉爽得很,开着窗,清风一阵一阵自窗外吹进,一路沿着卧室、卧室门、客厅、客厅窗穿梭而过,而那边客厅窗户进来的风与它交互擦肩,站在窗前亦有临风的感觉。
  我在这样的夜半坐在窗前电脑边,明月一轮圆润如玉,清风如许。
  今天中秋。
  何真知回了家,陆鹏来接了我一起去他家吃晚饭和月饼,陆奶奶的院子边有柳树,长长柳枝随风飘拂,月亮升起来时,因为周边都是矮矮的老房子,就毫无阻碍地、疏疏朗朗地悬在半空,有薄云微微盘绕,就象嫦娥的轻纱广袖在慢拂。
  陆鹏喝着啤酒说话逗陆奶奶发乐,我微笑着看他们。
  心中隐隐的酸涩微微漫延。
  第三个中秋,我没有和罗见在一起过。上个周末,我已经送了两大盒最好最贵的月饼到罗见手上,他酷爱吃甜,一口气能吃三四个,每次让我看得起腻,干脆把自己那份统统让给他,他从来,也是老实不客气。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去幼儿园接他,幼儿园每人会分一点零食,奶奶让他把吃不完的零食分给我,他总是啪一声扔到阴沟里去,歪着头说:“不给罗一一。”
  不给罗一一,不给罗一一。罗见,如果可以,我宁可你永远是那个什么都不给罗一一什么都要取笑欺负罗一一的你。
  我有时候羡慕罗见,至少,他不象我总是思前想后,我说罗见你小时候对我可真是坏,他会很诧异地说,是吗?可是你比我大三岁可以打我啊,你现在不是随时随地地打我吗?结果是我一脚踢过去告终。
  罗见不是没被我打过的,叛逆时期,我凶猛如虎。他翻我的书柜翻得乱七八糟,那是我当时绝不容许别人动的东西,暴怒之下我大骂:“你是贼啊?是贼才会这样乱翻别人东西知不知道?贼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滚!!!”那时他十二岁,我十五岁,他上来扭打我,我推开他,他再扑上来,我不假思索抓起杯子就扔过去,正正扔到他的额头,血呼地冒出来,一下子流了满脸。奶奶惊怒交加,急送他去医院,一边怒骂我。我不语,心中慌乱脸上却仍然暴戾。
  我们的少年时期从来不太平。我们的愤怒委屈往往发泄给最亲的人。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友爱。
  我望着窗外,这些日子来,我的回忆越来越多,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呢。
  半个月后,何真知的店铺开张了。这个速度相当快,一个半月的时间筹备租店面装修发货,最后的整个周末我都和他们一起布置摆放东西,骆荒和叶华也来了。
  自从叶华去了分局以后,我只在他来局里开会时碰到过,当时也只是一笑而过。我想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他在给我时间。花,一直都没断过。
  但见面了,却又似乎并无异样。仿佛他没有在海岛说过那些话,仿佛他没有送过花,只是递一个笑眼过来,嘿嘿地笑着说:同志们,我来了。
  暴笑,何真知调侃他:“来来来,列队鼓掌欢迎领导视察。”
  他撸起袖子笑嘻嘻:“有句话说,我先把自己踩成块地毯,别人就不好意思来踩啦。”
  何真知咦一声,笑道:“这句话很耳熟啊。”
  叶华叹口气:“何小姐博览群书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对不起,我不该班门弄斧。”骆荒从阁楼探下头来:“我上面都擦干净了,你还在废话,快把东西拿上来。”他嘿嘿一笑,从我和何真知手中抢过货品,爬上梯子去。
  陆鹏在里间打扫,灰尘满天,我们要进去帮忙,他挥挥手,把我们赶出店门口,笑道:“没你们的事。”想一想,我和何真知干脆拉把椅子坐在门口买了冰淇淋来吃,一边聊天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等到他们把一切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了,我们才进去抹净台子上架子上的灰尘,再把拆开的物品按规划区域一一摆放好,五个人一起做,动作麻利得来却又手忙脚乱,我跑着拿几个彩色背包时因为背包挡住视线和骆荒正正撞到一起跌成滚地葫芦,骆荒的背磕上木台阶,发出惨烈叫声:“天哪罗一一,你怎么这么重!”我大怒,狼狈地挣扎起来一脚踢中他的小腿,他倒抽一口冷气,赶紧闭上嘴巴不再吆喝。
  抬起头,叶华和何真知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一切完工时,已经是周六的晚上十一点,亮堂堂的店堂里东西摆放整齐一新,那些或精致或漂亮或朴实的户外用品看上去令我这种城市动物也不禁爱不释手。门口居然有人在探头:“哗,什么时候开张啊?真不错。”
  我笑嘻嘻地凑过脸去:“明天请赶早啊。八折优惠呢。”
  关上门啸聚着去吃完夜宵后,陆鹏说:“大家都回去睡觉吧,今天都累坏了。”叶华很正经地接上去:“不要睡过头,不然赶不上明早九点开张了。”
  我张嘴就说:“不然赶不上明早九点干部大会了。”何真知扑嗤笑出来,陆鹏也笑起来。叶华瞪着我,半天悻悻地说:“我求神拜佛你千万别做我下属。”
  骆荒笑吟吟地一边:“我怎么听着好象‘罗一一你当心点千万别做我下属’的口气呢。”
  叶华嘿嘿地笑,也不知怎么一搅,骆荒和他的椅子一起仰天后倒,附带着慌乱的手舞足蹈异常精采。
  第二天的开张场面相当不小,陆鹏的朋友之多令我叹为观止,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在我面前笑嘻嘻晃来晃去叫我猜他是谁,我辨了半天毫无眉目,他貌似很失望地叹口气,脸上却全是笑意:“我是猴子啊。”我大乐:“你就是那个臭屁网管猴子?真是……真是……蛮象的。”我做个鬼脸,笑。他仍然笑嘻嘻:“太直爽很伤人自尊的,小姑娘真不懂事。”说话跟网上一模一样,乐得我。
  何真知的朋友略少,但来得也相当多,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店铺不算小了,却也挤得我直往门外透气,劈头撞见骆荒和何和。
  何和身着雪白长袖上衣,淡灰七分裤,清丽温雅的脸上露出柔柔的笑:“姐姐,我来恭喜何姐。”
  我点头,指着拥挤的店里,笑道:“在里面。”
  她吐吐舌头,笑着往里走。
  骆荒站在我身边,忽然说:“何和见过罗见了。就在中秋那天。”
  我猛然抬头,他说:“何和是市乐团的临时长笛,他们乐团中秋去监狱联欢演出,就见到了。”
  我喃喃:“监狱那么大。”骆荒苦笑:“也许这就是缘份。”
  我心中百般滋味交互纠缠,不知如何形容,只得望着店里面笑着说话的何和和何真知,漂亮的、温柔的何和,这是缘份。回头看骆荒,他眼神复杂,却不知在看谁。
  我想了想,问:“她有没有说什么?”骆荒答我:“她说只是微微一怔,然后就很高兴,还临时改了曲目,吹了一曲快乐颂。我想对她来说,罗见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
  她并不震惊,并不伤心,多年来在她心中,罗见就是罗见,所有外在附加于他的一切,她都看不见。就算那一切是因为他不当的所作所为引起,她看到的,还是她心中的罗见,那也许,是他们彼此之间才看得见的真正的他们自己。
  这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何和啊,我亲爱的小何和,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啊。
  我转过头,她已经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清新地笑着:“姐姐,何姐朋友真多。”
  我忽然问:“何和,你真的一定要和罗见在一起?”
  她一怔,温柔地,然而语气坚定:“姐姐,我从来没想过没有罗见的将来。”她轻轻地笑着:“姐姐你忘了吗,你说,我回来的时候如果罗见不给我开门,你会替我开窗,我在英国想罗见的时候就会练习爬窗户呢。”
  我眼睛濡湿:“好,姐姐会一直替你开窗。”她垂下头,凉凉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象一个终有依赖的小孩子,很久不肯松开。
  然后我看到隔街对面,一个颀长阳光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骆荒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讶然叫道:“燕北!”
  燕北扬扬眉,自对街走过来,一手提一只盒子,看着店子里的人说:“哗,他们除了贺喜也会买点东西吧?”骆荒笑出来:“你这算是强买强卖了。”他笑容可掬:“我会自觉自愿地买。”
  然后看向我,拎着较小盒子的一只手吃力地举上来擦擦鼻子,装作很尴尬的样子讨好地笑:“这个,我好像很希望你欢迎我,肯不肯给点面子?”
  我忽然想起他当日眼中挥之不去的惨恸,心中一动,呵,燕北,他那样那样地爱着何真知,也许,从高一就守候着何真知、充当何真知哥们这么多年,直至最后去爱郑碧的原因中有一部分是因为不想给何真知压力罢?毕竟那么多年来他对何真知的心意众人皆知。有时候放弃是更深的爱,是不是呢?
  我摇摇头,不不,这一切全都过去,何真知现在多么幸福快乐啊。我笑:“我非常非常非常欢迎你。”他于是又装作欣喜欲狂的样子结结巴巴:“这个,这个,我非常非常非常荣幸。”
  骆荒大笑,我也笑,何和吃惊地看着活泼的燕北,忍不住也笑出来。
  这一整天非常热闹,生意也很不错。最好笑的是,果然如燕北所言,来贺喜的朋友几乎人手一样东西买走,钱都按着标价签的八折笑嘻嘻地不由分说地放在柜台上,何真知目定口呆,陆鹏则连连顿足,奈何四拳难敌N手,我等又幸灾乐祸乐见其成地袖手旁观,局面十分可乐。
  最后隆重登场的就是燕北。他笑嘻嘻地把两只一大一小的盒子放到台子上,先拆了小的,他说:“这是许为和项玉送的。”何真知一边帮着拆,一边问:“我上次回去看到许为爸爸好象气色还不错,手术没什么后遗症罢?”燕北点头:“没有,一切都很好,就是小玉比较辛苦。”
  是一件异常精致美丽的手工毛衣,还有,一块用红丝线串起的碧青带红纹儿晶莹剔透的小石子,放在底色粉灰的手工毛衣上,很是漂亮。
  我看到何真知微笑着捧起它们,满足而温暖的笑,笑如春花。
  燕北,也在笑。然后,他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拆开大盒子,慢条斯理地从大盒子里捧出一样物件,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送你的,好好收着,这可比许为的小石头大多了。”
  我睁大眼睛,这,这,这是什么?
  一只直径足有三十厘米的水晶球!
  叶华首先爆出狂笑,我们接着全都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燕北不理我们,把它端端正正放到宽大台子的一侧,笑嘻嘻地说:“旺财吉祥啊,这玩艺儿旺财吉祥啊。”活泼地冲何真知霎霎眼:“大小石子都很漂亮,不许厚此薄彼了啊。”
  何真知指着叶华和他,似笑非笑:“你们两个倒是很心照啊。”我们望着台子上叶华送的紫水晶纸镇,又忍俊不禁。
  那天晚上,喝醉了很多人。忍不住的、莫名其妙的笑,忍不住的、欢快的喝各种酒。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多的快乐要一起享受。

  第三十五章  
  天气终于渐渐凉起来,十一月份已经黄叶飘零。工作也开始忙起来,新搭档金莹做起事来也已经象模象样,我有时候会笑着说,这年头女孩子只有比男孩子更努力更能干的了。金莹倒是很谦虚,说,其实政府技术工挺好打的,换个高中生来日久天长也会做得轻车熟路啊。我笑,这样的口吻越发是同仁了。
  很快我们两人组被戏称为:美女组。另外的同事嘿嘿笑,加两字,辣手美女组。
  金莹不再怕我。
  叶华对我说:“你对陌生人太紧张了,我记得你刚来工作时,冷冷地繃着一个脸,虽然很有礼貌,却完全不是办公室礼貌,看来现在还是这样。可是我脸皮厚,小姑娘就容易被你吓坏。”
  翌日我观察金莹,果然如此,看着她和何和一样年轻清澈的眼睛,心下有些歉疚,便放松了表情口气,慢慢的,两人也开始有说有笑。不禁感喟,真是岁月如飞刀,江湖子弟催人老啊。
  一天金莹兴冲冲地跑进来说:“一一,叶华局长要去北京干部培训了,全市只有两个名额,省里组织的,听说以后回来肯定又要升迁,他可真能干啊。”她对我的意外一点也不吃惊,看来我除了工作万事不入耳的风格早已经深入民心。她很满意地说:“我对这个决定举双手双脚赞同啊,叶局长是我遇到的最友好最平等最幽默最聪明的领导,而且,他这么年轻,前途无量!为什么这次上头这么英明?”
  叶华久受上头赏识广为人知,他的人缘他的聪明是天生的,只需要机会,他就会展翅高飞的罢。很显然,他的运气非常好,机会接二连三恰恰好地落在他身上,而他的努力很恰当地抓住了机会。他所面临的,是锦绣前程。
  我微笑,虽然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但隐隐的,也有一点如释重负,不用解释了,不用说了,一切就会这样自然结束。
  我在下班吃了饭后会去何真知的店里帮忙,以便于他们去蜜运,陆鹏和何真知于是偶尔也多谢我的“成全”去看电影之类,何真知说过一阵子会请一个店员,这样子,她眨着一只眼笑嘻嘻说:“我都不知多久没有去远足了,那套燕北送的户外设备都要生锈了。”陆鹏在计划的却是和网友一起的户外远足,据说要加上我,我在网站上同猴子抱怨:自己是野人也就算了,非得把周边的人全部同化不可,进化的力量越来越微薄,人类迟早灭亡。
  陆鹏看到,呵呵的笑,也不跟我多废话,自行帮我挑选合适装备。我反正也没打算付钱,翘着二郎腿看他挑拣,他挑一样我先看看价钱,然后找碴:“你休想我把它穿上身,这么便宜,太没格,喏我要那件最贵的。”又抱怨:“那只精致的水壶是不是太贵不舍得啊,老用这些打发我,是你求我去做野人的,待遇这么差怎么服众。”
  何真知帮我:“是啊,你都让一一降格做野人了,也要满足一下新晋野人的虚荣心嘛。”
  我差点脱下脚上的鞋扔过去,这叫什么帮。猴子才是真帮,得意洋洋当晚就把那个户外小论坛改名叫“野人坛”,叫我想起一群茹毛饮血大野人们围着圆圆的冒着大火的大祭坛跳舞的情景,笑得险些闭过气去。
  当晚回家,在小区门口接到叶华的电话。
  刚下过雨,深夜的风有点冷,湿湿的落叶掉到地上啪啪地响,路灯被雨水洗过,刺目的亮,天空异常清晰灵动,小区里的草仍然绿着,我慢慢往里走,一边听叶华在手机里说:“罗一一,我后天去北京报到,明天晚上找你和陆鹏何真知吃顿饭,有空吧?”我说:“可是陆鹏和何真知就得关门了。”他说:“那你呢?”
  周围很静,开始冷的天气里小区的人都回了家,安安静静的在家里亮着灯光。呼吸在那边似乎停顿下来,我站定,抬头望着清净天宇,下了决定,说:“我没有问题。”
  我在第二天也接到好消息,局里有十个名额去海南疗养,我居然榜上有名,不过疗养回来之后就要直接飞往成都进行新流程培训,我们十个人负责全市机构新流程推广。老油条处长笑呵呵说:“要年轻的业务骨干才有资格去,全部涉及电脑操控,两个信息中心成员管服务器,你们八个人就要负责业务,好好干,年轻人。”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倒是有几个颇有点想法的同事把这个当作机会,喜形于色。
  晚上和叶华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叶华笑:“它当然是个机会啦,不过对于你来说,脑袋上砸到钻石也跟砸到砖头没分别。”我微笑:“钻石的密度比砖头大好不好?砸死人的机会大多了,真是白痴。”
  他笑,然后是沉默,过了很久,他说:“罗一一,本来,是我想说话,可是现在我发现你有话说。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后悔约你出来了。”
  我没有笑,慢慢地啜着果汁,轻声问:“你说对了。叶华,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过去?”
  他看着我,这真是一件不习惯的事,我侧侧头,他笑了笑,认真地说:“如果你想通过这个办法通知我‘您请止步’,那么我告诉你我不想知道。事实上一点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希望能够是另一种形式一起来笑谈往事。”
  我望着窗外,叹口气,慢慢地说:“这个,恐怕不太可能。”
  没有看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只听到声音仍然平稳:“应该说,这很难,但并不是不可能。”
  我温和地说:“叶华,你一向聪明,聪明人不做笨事情。”他笑了:“在你眼里,我很聪明吗?如果说喜欢你是因为我聪明,那么我承认好了。”
  我正面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你面对面的说,我原本的意思是慢慢让这件事无疾而终,我想这对你我都好,毕竟我们还要共事,我不想因此打乱我的工作生活。我得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并不容易。”
  我没有说完的话是,可是现在你要走了,是你来约我,那就这样吧。
  他的眼睛有点黯淡,我默然不语,还是失败,尽了力想让大家维持原有的关系,到底还是失败了。我在处理人际上,从来都不聪明。
  直至他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我下了车,他却开口了,清清朗朗的声音:“罗一一,你放心,我会永远罩着你。”
  我愕然回头,他站在半开的车门边,一手扶着车门上方,笑嘻嘻地看着我,看到我回头,迅速地做了个鬼脸。
  秋末初冬的阳光暖暖地射进店子,我坐在暗阴处喝着何真知煮的水果茶,陆鹏一边查看电脑一边说:“一一,要不要去看看夏为春?”我窒了一窒,对他,不必故作无谓,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他不会要见我,那么多年他都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他不会要见我。”心里钝钝地掠过巨痛,还是那样痛。
  陆鹏叹了口气,目光从我头顶掠过,一种复杂的神情浮现脸上,欲言又止,我笑了笑:“你和叶华通过电话?”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又说了一句:“一一,我觉得你应该去见见夏为春。”
  我静了静,说:“陆鹏,有件事我始终没跟你说过,想必那次你去见夏为春他也不会说。那个丰柄生的表妹,劝丰柄生坦白的女子林千红,是夏为春心中最爱的人。”
  事后陆鹏和何真知去见过林千红,我看到他略略震惊的表情,何真知站在里屋门口也呆了一呆。我苦涩地说:“她并不是天生跛足,是我害的。她是我高中好友,知道我所有心事,可是夏为春爱上她,我认为是她背叛我,用尽了法子报复她,做了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到处散发,她得不着父母的谅解,差点被车撞死,差点被大学开除。”
  在他们的震惊安静中我停了一停,继续说:“夏为春,跟疯了一样,他从来没有那样对任何人,从前有人对我不好他会怒不可遏会为我出头会把那人打得半死,我对付爱慕他的人无论怎么做他也笑笑而已。但是,这一次他是那样冷静地疯狂,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见我,不听我电话,他连看我一眼都厌恶。而林千红一家,彻底地拒绝了他的帮助,林千红也拒绝了他。”
  “他恨恶我。如果不是我,也许他会有改变一切的希望。他一直都没有失败过。”
  我慢慢地说:“陆鹏,你知道我的,我从小就不是天使,那样小,我就会撒谎害你被陆奶奶打。我有时候会想,夏为春性格桀骜不驯,偏激跋扈,可是林千红善良明亮,他那样爱她,如果他们真在一起,也许夏为春不是现在的样子。”
  何真知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冷静地说:“之前你把罗见的事揽到自己身上,现在又打算把夏为春的罪揽过来?每个人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已经足够,他们做了什么,自己承担。你,也已经用了这么多年的青春光阴坐在心牢里面,你认为这些年你比他们快乐?”
  陆鹏燃起烟,静静地凝视着我:“我只清楚小时候的夏为春的性格。之后我虽然回来过也只是短暂相处并不太了解。可是,听你的口气,林千红事件并不是第一起,我不是袒护你,为什么之前他不阻止你?”
  我说:“之前那些人,爱他而他并不爱。”
  他打断我:“那有什么区别?”
  我悲伤地看着他,有区别的,陆鹏,你知道有区别的,人们总是会对爱自己的人残忍,而只懂珍惜自己所爱。
  陆鹏的目光渐渐变得叹息:“一一,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后他看着我,轻声说:“一一,那么,不要回头,不要后悔。”
  一股热流从心中腾地涌上来,我看着陆鹏的眼睛,那里面,是腾腾的坚硬。陆鹏,我早就知道,你会不管不顾地护着我,无论我做了什么。
  我不后悔。

  第三十六章  
  海南很美。
  我们一行十人组成一个小团,由一个黑美女导游带队一路沿东岸边玩边吃过去,时间有十二天,十分充裕,最后在三亚呆足六天,天天泡海水玩快艇,又回亚龙湾对着无敌海景赞叹发痴。
  然后是潜水。
  我爱上潜水。
  刚开始站在水里听教练指导的时候,是有点心悸的。因为虽然脚下有钢板暂时垫住脚,却仍然有不着地的空虚感。可是当我的身子浮在海水里时,所有的害怕都不见踪影,我迅速把头浸入海水中。
  海水很清,眼睛是一开始就睁开的,心跳得很平稳,慢慢下潜,身体在海水里感到自由,我的呼吸很流畅。几分钟后,我看到了珊瑚礁。往下潜,便看到整片的珊瑚,大部分是灰色的,很坚硬,撞到身体很疼。慢慢的珊瑚色彩变得鲜艳漂亮,有的象彩色带形纹弯弯刻在石头上,弯的曲度匪夷所思,有的则是象小小花瓣似在浮动,一片一片有很多种颜色,花瓣中间还有小小的点,象眼睛一样,摸上去软软的,我伸出手,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摸,很高兴。
  礁石上有许多的小洞,会有小蟹舞着两只钳子站在那里,就象站在自己门口一样,我轻轻地逗它,它把钳子轻轻张开又合上,自己倒慢慢缩进去。
  然后一直看到的是那些鱼。黑色的还有彩色斑纹的,最漂亮的是那种约一支中指略长大小的身形修长的鱼,在体侧有一道优美曲线将整个身体分成两种颜色——粉红与粉黄,非常好看,不怕人,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一会儿从我脖子边穿过,一会儿从我胁下窜出,亲近得很,可若是我伸手指去轻触,它们就摆摆身体轻轻游开,还会转过头来看我。
  我忘了时间,我握住教练的背带,在珊瑚礁中穿行,身体在海水里自由地翻转,清洁干净的海水熨贴地包裹着自己,仿如是自由的灵魂在太空中轻盈地飞舞,无拘无束、无牵无碍。
  突然之间,一块突出的珊瑚把我的氧气管用力扯了出去,我猝不及防猛吸了一口海水,这么漂亮这么清澈的海水居然真的是那么咸涩。
  心里的念头是一闪而过,如果,就这样,也不是不好的吧?自由自在的,快乐的。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我牵牵嘴角,微微笑了,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回头用一只手去找氧气管,摸到尽头的面罩,重新咬住,慢慢排出嘴里的海水,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缓过劲来。
  之后,我把带去的所有钱都用来潜水。
  陆鹏给我电话,我正和同事找到三亚一条小街吃完海鲜回来,站在酒店大堂里笑着跟他说:“驴游?我才不要跟你们去驴游,我以后要储足了钱年年有今日,或者比今日更好的去处去享受。象你们一样鞋子渗水头顶大雨帐篷里钻出一条蛇,那真是太野人了我坚决拒绝哈。哎陆鹏,原来潜水这样快乐,就象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这个世界的所有所有东西都可以暂时不记得,陆鹏,我多喜欢在水里面啊……”
  陆鹏插不进嘴,我足足说了十几分钟才无赖地叹口气:“美好的假期!这次就算到成都累到抽筋都心甘情愿。咦,你好象都没说话。”笑不可抑。
  话筒那边是一片安静,我晃晃手机,并没有挂,好象信号也很好,奇怪地喂了几声,陆鹏慢慢的声音响起来:“一一,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飞快回答:“后天的飞机,下午到家,不过休息两天就要去成都你知道的呀。”
  陆鹏说:“嗯,好好儿玩,我挂了。”
  我笑了笑:“这么快,没话跟我说吗?”
  他温和地说:“我就是打个电话来看看你玩得开不开心。”
  我大声说:“很开心!”
  很开心。虽然上了岸没有比在水里开心。
  我刚下飞机走出通道,便看到陆鹏站在最前面等我,我冲他笑一笑,他微微牵了牵嘴角,一把拎过我的行李箱子低声说:“我们先走,真知在车里等。”我回头跟同事招呼过,急急跟在他后面,心里微微不安,问:“怎么了?你干吗走这么快?”
  陆鹏的脚步顿了一顿,也不回头,只温声说:“上车再说。”
  何真知戴了墨镜坐在驾驶座上,对我挥了挥手,也不说话,等我们上了车便很快开出去。一路车子飞驰,陆鹏却只是沉默,什么都没说。
  我看着陆鹏,他转过头看窗外,窗外是十二月的冬,太阳却仍有暖意,暗绿的黄色的树叶在阳光和风中刷刷地响,远处是干涸的稻田露着黑色泥土,田埂上有细小人影移动。
  车子里一片寂静,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我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陆鹏?何真知?”
  车子微微一抖,陆鹏回过头来,眼眶有些发红,声音是涩的:“一一,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别问,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陆鹏。我屏住呼吸,心开始剧烈地跳,发生什么事?
  一个小时之后,车子里的沉默已经可以压坏所有的人,终于到达目的地:医院。我们下车,陆鹏伸出手,牵住我,宽大的手牢牢把我的手握住,手心微凉。
  我们继续往里走,行走的速度开始慢下来。
  太平间。
  我蓦然站住,不解而惊慌地转过头看着他:“陆鹏?”陆鹏的手握得那样紧,他扭过头去,不看我。何真知站在身后,咬着唇,宽大的墨镜遮住半张脸。
  慢慢的,我们进去,陆鹏松开手走开去和人说话,然后走回来,扶着我的肩,那人把里间打开,本来就冷的空气被一阵冷气冲出来搅得更冷,我打了个寒噤,脚不由自主地被陆鹏推着走进去。
  有好几个人被白布蒙头蒙脚躺在那里面。象电视里、电影里我所看到的那样。
  那人引我们走到一个人面前,看向陆鹏,陆鹏点头示意,他把白布慢慢揭起来。
  ……
  我没有明白过来,面前的人,安静地躺着,面目英俊不羁,却泛着不健康的白,嘴唇也发着白,眼睛微微闭合,他不说、不动,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不看我,就那样躺在那里。
  我看看他,又看看陆鹏,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轻轻伸手,碰触他的脸,马上缩回来,真冷,冰一样的冷,人怎么可以这样冷?
  过了一会儿,陆鹏低声说:“一一?”
  我们慢慢走出来,我皱着眉,还是不明白。
  走到门口,太阳温暖地西射到身上,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空,不,是胸腔很空,仿佛有很重要的东西丢掉了,想了想,是什么丢掉了呢?想不出来,只是口里干渴得要命,整个人虚软发慌,我使劲地想,想到发抖,好象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我必须要找回来,我回过头,那人正在关里间的门,也许,丢在那里面?
  我甩开陆鹏的手,飞快地穿过那道门,冲进去,站在那张床前,死死地盯着遮头遮脑的白布。
  我去揭白布,一点一点地揭开,是那张熟悉得不得了的脸,英俊得要命,却剃着铁青的光头,脑门上有好几个伤痕,浓黑的眉象剑一样,微陷的眼睛合着,我轻轻地摸上去,年轻的光滑的脸,冰冷。我很不明白,心里却慌成一团,手一扯,白布一半扯开,我看到胸腹间有大大的伤口,也是泛着可怕的白还有黑。
  那很痛啊。我茫茫地想,肯定很痛啊。
  真冷。我开始冷得发抖,这里面真冷。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模模糊糊地想,一点一点地摸他的脸,然后抬起手,继续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很远,又很近,又很远,我摇摇头,搞不清楚,只是心里一直慌乱着,无措着,却不知道慌什么乱什么,一切全是空白,很难受。
  罗见,你怎么了?你又打架了啊?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的,之后我忽然觉得脸很疼、很冷,慢慢伸手疑惑地摸了摸,才发现是风啪啪地打在我的脸上,天已经黑了,我坐在陆鹏的车内,车窗大开,陆鹏驾着车在路上飞一样地奔驰,好像一直没有停过,也不晓得开到哪里了,车外面黑漆漆的,高速公路的灯亮着。
  我茫然想,想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呢?刚才?
  我转过头,何真知的墨镜摘下来了,眼眶红肿,怔怔地看着我,看我转向她,轻声说:“一一,把窗关上好不好?”我说:“啊?”她说:“你要冻坏了。”
  我看着她,看着陆鹏繃直的背影,何真知低声说:“陆鹏一直不肯停车。他刚才哭了。”
  陆鹏哭了,陆鹏怎么会哭呢。我的心忽然象被巨石砸到,疼。那是真的了,罗见,罗见死了?
  罗见死了。
  罗见第二天就火化了。事情的发生,是三天前的夜晚,在我和同事转战亚龙湾呼啸而回的那个时候,他死于狱内群架,有人不知从哪里偷来刀子,长长的刀子捅进了他的身体。
  他是替夏为春挡了那一刀。
  其实那个人也不是一定要砍夏为春,只是恰好前面是夏为春,而罗见,就冲过去了。
  我看着罗见装殓,他的脸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就象当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舍不得离开一眼,因为以后再也看不到。我送他到火化场,身边有好些人来来去去,我不关心,我只盯着罗见看,看一眼,就少一眼。按扭的时候,二叔走过去,我拨开他,对工作人员说:“我来。”
  我再也看不到罗见。我重重地按下扭,安静地回过头,我再也看不到罗见。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说:“真是铁石心肠。”一个微微稚气的责备的声音重重说:“妈妈!”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声音说铁石心肠,然后挨了一记耳光,不过现在,他再也没办法打人耳光了。我回头看一眼那个按扭,转过身,视若无物地,穿过他们走开。
  去买了骨灰盒,交给工作人员,他说:“刚才那个中年人已经……”我打断他:“麻烦你把那个还给他。”
  二叔走过来,正要开口,我淡淡地说:“罗见不会要它。”
  他象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一一……”
  我继续说:“还有,罗见的墓地你不用管了。事实上,罗见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用管了。”
  我要走开,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压抑着嗓音说:“我是罗见的父亲,一一,请让我为他做最后的事。”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看着我,乌黑的两鬓有星星白斑,脸容憔悴,双目无神,老了不止两年。
  我说:“不。”
  不,我要亲手做这一切。不,你早就放弃了父亲的责任。
  我看到何和木然地站在院子里看高高的烟囱里升起的烟,骆荒站在她边上。我没有走过去,我的心是空的,没有办法安慰任何人,她也不要。
  我去找局长,退出培训组,然后请了年假,开始奔走。
  我去定墓碑、看墓地、挑照片来烧像,我托陆鹏找风水师,认真地一一地看过来、挑过来。最后,我征求了罗见外婆的同意,订了并排的四块墓地,一个合穴,是爷爷奶奶的,一个我的父亲,一个罗见的妈妈,一个罗见。价格自然是贵的,我准备把房子卖了。
  陆鹏一直陪着我,等到我打算卖房子他制止我:“不行。”
  我安静地说:“陆鹏,我没有钱,这几块墓地很贵。”我转过头:“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墓地分隔两地,我一直想把他们移在一起。现在我要把罗见妈妈和罗见也移到一起。我要他们在一起。”
  陆鹏说:“我知道。可是你不用卖房子,我有。”
  我笑了笑:“陆鹏,我是一直把你当哥哥,可是,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我不打算用你的钱。”
  陆鹏说:“我借给你,你按利息还给我。一一,你不能没有一个自己的窝。”
  何真知轻声说:“你那样爱惜你的新房子,不要卖。”
  房子有什么好爱惜的。我仰头笑了笑。何真知静静地看着我:“那么,按市价卖给我。”我笑了:“不行,我费尽心思装修的房子眼睁睁天天看着你住,我会心里不平衡的。”
  房子到底在朋友帮忙下还是以很好的价格卖掉了,除了按揭未付的款,我手头的钱刚好一半付了墓地的钱,一半存入银行。何真知很快替我找了一个单身公寓,我只搬了那套多喜爱家具过去,其余的全都附送新屋主。
  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新墓地的一切也都准备好了,我先去了罗见妈妈的家乡捧回骨灰,然后用了一天移墓、埋骨、下葬罗见。二叔一家和姑姑一家都来了,太阳带着丝丝暖意,但天气仍然很冷。墓地的位置很高,很开阔,仿佛离天很近很近。我抬着看着天,天很蓝,有白云,在慢慢地飘,很慢,可是一眨眼,这朵云已经在那边,就像岁月,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我回过头,看着二叔失神的眼,二婶不屑的神色,姑姑伤感的眼神,罗识悲伤的脸。
  墓碑一列排开,从左到右是父亲、爷爷奶奶、罗见、罗见的妈妈。
  我要他们,在一起。

  第三十七章  
  从墓园下来的路上,姑姑说:“一一,钱不应该由你一个人出。”我沉默,淡淡地说:“主意是我一个人拿的。”
  姑姑忍了忍,终究还是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犟?”
  我不语,慢慢地堕后,二叔转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沉声说:“这个钱,不能由你出。”
  我笑了笑:“那么,就当是你出的好了。罗见,不是拿了你十几二十万么?”
  他一下子怔在那里,脸刷地变成苍白,大家都站住,姑姑喝道:“一一!”
  我微微地笑了:“二叔,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理会罗见,怎么忽然间会觉得罗见需要管教,而你一觉得他需要管教就直接把他送进监狱去管教了呢?我曾经听奶奶骂过你畜生。我还说不是,二叔对奶奶很孝顺。不过自从罗见进了监狱,我就真心觉得,奶奶说得真对。”
  二叔抬头看着我,双唇颤抖,脸上泪水纵横,罗识过去扶住他,低着头。
  二婶竖起眉头,一脸怒色,姑姑回身,挡住她,然后走上前几步,沉着脸道:“罗一一,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对长辈的态度?”
  我疲倦地看着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说:“请你们不要再摆长辈的架子对我吆三喝四,我对你们,实在是从来没有半点尊敬。姑姑,你后来不喜欢罗见,是因为你认为罗见骄横、不学好,可是我以前一直想问你的却是为什么所有的姑姑都疼爱侄子侄女如同自己的子女,而我从小你就厌恶我从来不正眼看我?后来我明白,是因为你太爱你大哥,但你大哥被我母亲害死,所以你恨我,没有办法疼爱我。可是再后来我更明白,姑姑,你根本不爱你大哥,你爱的只是你自己。否则,你不会厌恶你所谓最爱的大哥的唯一骨肉。我爸爸,身为你们大哥,用一切来爱护自己的弟妹,毫无保留。可是你,甚至不肯花一点点余力来关心他唯一的遗孤,你谈什么爱他?但是我不会怪你,因为奶奶让我不要怪你,因为我爸爸对你们,是他对弟妹的心意,与我无关,当然也因为我罗一一,不会要求别人施舍。”
  我对着他们鞠一个躬,清晰地说:“我和罗见,在罗家的亲人从来只有奶奶和我爸。现在罗见死了,我罗一一,也从此不会再和你们有任何干系,也请你们不要再费神费力来批评指责我半个字。我要恭喜你们,从此之后可以洁身自好、安神安心。”
  我停一停,接着说:“我和罗见,就算再坏,也懂得人世间的义气、情谊、忠诚和爱。而你们,有的只是自私、自利、情欲、美色、金钱,和随时可因此而抛弃的亲人。”
  我在OE上写:“我把所有的一切,要说的,要做的,要了断的,全都交待好了。”
  我望着天上清冷的明月如勾,开了窗,十二月底的寒风穿窗而入,很冷,可是这样精神才好。我默默地抱着肩,其实,在我小的时候,二叔对我是很好的,罗见没出生前,他会让我坐在他肩上到处去玩,罗见出生后,出去玩,也总不忘带了我。虽然他很忙,那段时间很短,可是我是记得的。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得不要妻子不要儿子,不要血亲不要心。
  我对姑姑,从小没有感情,我怕她见到我就变色的脸,一直对她敬而远之。可是我对二叔,心中是恨的。
  罗见拿二叔的钱,是泄愤,那时候他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他把那些钱拿到哪里去了。可是二叔居然因此要教育他,要送他进监狱,他什么都不问,只认定了他只有进那里才可以。如果罗见不进去,他也许也会出事,可是这机会比在监狱会少得多,而且何和回来了,他们那样相爱,那可能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最后的好好地生活的机会。
  可是现在罗见死了。他在那么多人的眼里都是一个坏孩子,他什么机会都没有了。盖棺论定,他是一个坏到了用刀砍亲生父亲的人。
  可是我可以想见罗见被他们捉住,被他们羞辱的悲愤痛恨,如果是我,手边有刀,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
  一直以来,我本来就和他们没什么往来,至此,也再无必要维系这些淡薄至不可见的所谓亲情。
  然后,不知是受了寒还是为什么,我病了一场,这年的冬天很冷,我整天坐在被窝里,怔怔地望着外面的天和云和枯黄的落叶,听着呜呜的寒风呼啸来去。总是不断的低烧,一身一身地出汗,很难受,又不觉得难受,心里漠漠的,什么东西都象隔了一层,看不清,听不清,也感觉不清。
  陆鹏和何真知天天来,单位也有同事经常来,骆荒也来,我和他们开玩笑,说:“姿色如何,有没有一点林黛玉的风采?美女生病了也还是美女吧?”
  何真知嗤笑我:“你倒想,早就证明梨花带雨只是文人酸话,再美的人哭起来也一塌糊涂,何况你病得跟蓬头鬼似的,美你个头!”
  我于是大惊失色要找镜子,她递过一碗茶树菇鸡汤:“就着这汤照照吧。”
  我无辜地抬头看她:“我只看到鸡块。”
  她凝目看我,说了一句:“罗一一,好起来。”
  我笑:“是。”
  我去上班的时候,元旦刚刚过去,请了太多的假,又是年终,整日埋头做事。
  直至有一天,陆鹏对我说:“一一,我去看夏为春了,他问我你怎么样。”
  我抬起头,静静的,然而忽然地,往日光阴象突破了一层厚厚的膜,倏然回来。
  坐了客车从高速路一路开过去,下了车再转小三轮,到大门口登记,一路都驾轻就熟,三年多来走得不能再熟,下高速时那个标志牌上的一小块污迹都熟悉。我以为我一生都不必再走这条路,可是,我还是来了,这次,没有带任何东西,罗见的芝麻酥、罗见的饼干、罗见的香烟糖花生,全都不用带了。
  我的心慢慢慢慢地搅起来,说不出的空虚,说不出的煎熬。
  是我提出来要见夏为春,陆鹏替我问了,说好。我本来想问陆鹏一些话,陆鹏对我说:我一直要你见见他,因为你见了他就明白了。我想说我见过啊,但没有说。他们说要开车送我,我拒绝了。
  应该有很多紧张,但却发现只有一点紧张,八年了,快九年了,夏为春,你离开我的世界快九年了,从那时候起我没有再快乐过。
  我望着窗外,夏为春,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可是我的心,那样静。
  你的问候,只是因为知道罗见和我相依为命,知道我失去罗见的悲恸,所以你问一声,所以你肯见我。是这样吗?
  我坐在候见室里,静静地等着他进来。
  他走进来,坐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脸上,起初没有表情,慢慢的,露了一点淡淡的笑,低声说:“罗一一?”
  我怔在那里,没有回答。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仍然英俊夺目,囚衣遮挡不住。脸上的神情仍然桀骜不羁,却隐隐带着一丝漠然和陌生。
  他看着我,如同看一个普通的旧友。我之前想像过无数次的或激烈或冷漠或感动或感慨的表情在他脸上一应全无。他只是客气地然而带着一丝亲近歉意地看着我,挡也挡不住的是那点淡淡的疏离。
  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忽然象被抽离,站在一旁静静地、温和地看着自己和他相对而坐,有些东西渐渐地渐渐地远去。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了。那些疯狂的、激烈的往事,那些爱那些恨,在他的心里早随着时间淡成一个印子,不再重要,不再有印象。我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旧日往常的友人,或者,只是很早很早时候的一个小朋友,这个小朋友做过的事,他早就忘了。
  他的岁月格外张狂,分离之后他所做所为、在社会上女人间的周游让他成为世间男子的一名,只是他最为英俊帅气。我明白了。只是我自己生活在过去,只是我。他早就往前走,不管走的是怎么样的路,他早就往前走了。
  从前的事,他记不得那么多了。
  我也明白了问起陆鹏,他无语不答、他说见一见他你就会明白的意思。
  我坐在他面前,看着曾令我多年无法言说的人,在心里默默地说:“夏为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深地爱着你,你不会知道。有个很有名的女作家说,她深爱着一个人,便觉得自己是低到了尘埃里。可是不,我永不会用自己低到尘埃里的姿势去仰视着爱人。我要和我爱的人站在同一个平地,面对面、坚决、不犹豫、不怀疑、平等地相爱。我不会为爱放低自尊,我不会温婉顺从贤慧的爱。也许有些事我做错了,但我永不会后悔。”
  “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不再爱你了。不是因为罗见因你而死,是因为时间。我一直固守以前的你而不肯相忘,你如果还记得从前,那你知道我向来固执。可是我忘了时间让你我都变得面目全非,你早就淡忘了以前,而我,我让自己活在从前。现在我知道了,现在的我回到从前,未必会爱那时候的你,现在的你,也不是现在的我所能认识的。”
  “罗见的死,不能怪你,他只是,一直都不能生活在现实当中。”
  “我一直固执而不可理喻,直到现在见到你,直到罗见死。”
  过了许久,他先开了口,声音比之多年前变得低沉,他说:“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而不是罗见。”
  我轻声说:“不,我相信,罗见现在一定很幸福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沉默,脸上出现惯有的嘲弄,仿佛在问:“是吗?”但是他沉默着,嘲弄中的神情慢慢夹了一丝温柔歉意和难过。
  我凝神看他,英俊瘦削眩目的他,依然一样如旧出色非凡。然而在我心中,他已与我隔了层东西,而且越来越远,我心中那坚硬的地盘慢慢融化,眼前只是一个熟悉但陌生、客气而漠然的人。我和他,在不自知下,已不知不觉长成异途的人,从此也不会同归。
  我慢慢地往外走,快过年了,衬着外面的喜气洋洋,这里显得格外凄凉,犯人们走来走去,脸上带了更多的茫然木然。我抬头看看天空,我真的,再也不必来到这个地方了。
  我听到有脚步声向我走来,我站住,程天舒站在我面前,默默地,看着我,轻声说:“对不起,那天不是我值班。”
  谁都知道那不是他的责任,就算是他值班,他又做得了什么?那事发突然,一刹那的刀光,他又能阻断什么?
  我抬头看他,那样明澈干净的眼神,就算看多了这牢狱中黑暗龌龃的人和事,仍然是一个阳光般的青年,青春、无忧和阳光,是别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呢?我的父亲因他的父亲而死,因此有了他,有了他的妹妹,在爱意和幸福中完整地快乐地健康地成长,就象罗识,可是,那是他的错吗?那是罗识的错吗?
  我点了点头,我想起罗见对我说:“罗一一,你看你这么讲道理,多累。”是,我为什么要讲道理呢?
  我淡淡地轻声地说:“那不关你的事。”
  他欲言又止,然而还是说出来:“我们回去之后,妈妈就一直生病……”
  我打断他:“程天舒,你何必去为了填补别人生命中的遗憾,而做你根本力不能及的事情呢?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能够一手牵着父亲的手,一手牵着母亲的手,高兴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父亲,他死了,我母亲,她背人私奔。是不能回避的。我并没有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以前有,可是之后不会再有。你现在生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要求额外的?回去你生活的轨道,和程天恩,还有你父母一起。已经放弃的,就不要再去追求所谓的平静和满足,以及弥补遗憾。我的性格、我的遭遇已经注定我不会是一个宽容的人,没有必要象电视上、电影上或者其他的什么上面一样,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是一件没有必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就这样。”
  我转身离开。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第三十八章  
  我对陆鹏说:“我昨天辞职了。”
  人事处长看到信非常吃惊,过了一会才问我:“罗一一,你不是开玩笑吧?”我笑着摇摇头。他犹疑地低头看了看那封信,想了想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你真的考虑清楚?”我点头。
  然后我到自己处的处长办公室,说:“周处,我刚刚去人事处递了辞职信。”
  他脸上诧异的表情还没褪去,说:“局长让你去一趟。”
  只是例行挽留而已。
  陆鹏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一直都不喜欢这份工作是吧?”
  我说:“是。”
  罗见说:“罗一一,你变得象个好人,可是看上去也不快活嘛。”我自动钻进了生活的窠臼,企图用很正常的方式证明自己束缚自己好好地例行生活,也许我也想借此告诉罗见,看,我们也可以走回正常人的轨道,还可以走得比较高尚。
  可是罗见死了。我也厌倦了。
  这样短的人生,我何必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何必证明给不相干的人看。
  陆鹏问我:“那么一一,你想做什么?”
  我答:“不知道。”
  我又去了海南,整个春节,我在亚龙湾、小东海、西岛和蜈支洲岛巡回来去,整日浸在水里,每天潜水。在水里,陆地上的世界就离我很远很远,我只顾快活地在水里翻转,清凉柔软的水体贴地包围着自己,仿佛我生在此,长在此,交融一体分割不开。
  潜水教练都混熟了,到后来问我:“你很有钱啊?”我笑。
  正月初二,我返回家。
  正月初三,是奶奶的忌日。我独自上山。
  天气很冷,整个墓园冷清安静,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走,手里是烧忌的东西,不急,还没到正午呢。然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抹着二婶的墓碑。
  时光恍然一转,我脱口而出:“罗见!”
  他转过身,叫:“姐姐。”是罗识。
  四个墓地、四块墓碑,全部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碑前四束花。然后我看到罗识手中的抹布和他冻得发红的双手,他说:“姐姐,陆大哥说你在外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低下头, 拿过他手中的抹布,说:“别冻坏了,快回去吧。”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看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他的脸上现出羞愤的红晕,咬了咬牙,说:“姐姐,你恨死我们一家了是不是?”他转过身去面对罗见的墓碑,说:“我也恨爸爸妈妈,他们太……太……为什么他们不能对哥哥好一点?他也是爸爸的亲生儿子,而且本来就是爸爸妈妈对不起哥哥,还要害他坐牢!结果,结果害死了哥哥。”他带着哭音说:“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爸爸妈妈?”
  我看着十六岁的罗识的背影,他们的背影这样相像,那几乎就是少年罗见。罗见生前和罗识不是很亲近,但是每次罗见回去,罗识都会高兴地叫着哥哥,真心真意地欢喜。罗见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罗识那个笨蛋,教他这么投三分球这么久了十记里还有九记不中。”
  罗见坐牢后,二叔和罗识去看他,他只见罗识。虽然我提起罗识他会觉得我烦,但在他的心里是承认这个兄弟的吧。
  我伸手放上罗识的肩膀,轻声说:“罗识,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以后你要记得在清明、冬至和奶奶、哥哥的忌日,都来看看他们,你不用全部记得,一年里来一两次就可以了。哥哥的妈妈,你也要帮着洒扫。”
  罗识转回头,点头:“我会的。”
  我又说:“罗识,别想太多,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且,你一直,是我们的小弟弟。”
  他垂下头,用力点头,有眼泪掉在地上。
  我站在坟前,罗见黑白的头像在墓碑上分外刺目,那样年轻、英俊,他翘着嘴角笑着,看着这芸芸墓碑,仿佛他不在其中,仿佛,他只是来看看的,就像他来拜祭奶奶一样。
  罗见,爷爷、奶奶、妈妈还有大伯都在你身边了,你一定会比较开心,在另外的世界里,应该很快乐,有那么多人爱你。爸爸,我跟父亲说,请你好好爱罗见。
  罗见,罗见,夏为春对我说,你替夏为春挡了那一刀,自己也呆掉了,然后夏为春怒吼你疯了,你却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一。然后,你就没法儿说话了。
  罗见,你知道我一直放不下夏为春,你以为我不能失去夏为春,你下意识里就冲过去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夏为春死了,我会伤心,可是你死了,我生命中的空白就再也没办法弥补。
  可是我相信会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本来,我很想也和你一起去,在那边,我可以和我爸爸在一起,你也可以和你妈妈在一起,然后和爷爷奶奶住一起,我们一定会很快乐。
  但是,我不甘心。
  我要好好地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一定会有我要的生活。
  我打开OE,写:“那天,我和他并没有说很久。”
  夏为春沉默着,带着那点温柔歉意和难过,说:“罗一一,对不起。”
  我慢慢地,回答他:“不,夏为春,是我要谢谢你。”
  他扬眉看我,我微笑着说:“我一直都没忘记,你从前对我那么好,从来都没有人对我那么好的,你说谁要是欺负罗一一就是和你作对。”
  他的眉头微皱,脸上略有一点茫然,然后,就微微笑了,带着那点客气距离:“很小时候的事情了,罗一一,你的记性总是太好。”
  我以为,你会一直这样对我。我也以为,你会爱我。
  我也微微地笑着。
  我继续写着OE:“我想,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了。”
  “这些年来,你一直沉默着接收着我的信、我的心情、我的悲和怒的倾诉。在我的OE上,从来没有欢喜快乐,而你,虽然不回复,但凡节日却也总有祝福卡,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就像那一年多我在网站上写日志,你从不发言,却一直潜着水,每一篇都好好收藏在你制作的日志软件里。最后,当我因为网站崩溃失去日志而失落时,你连同精致的日志软件一起打包寄给了我,从此,这个信箱就成了我倾诉的去向。”
  “这么多年来,你宽容着我近乎无礼的搔扰,我也知道,你会一直宽容下去。”
  “不过现在,所有的事都过去了,所有的回忆都不再重要,请原谅我一直以来的自私,以后,我决意让过去成为真正的过去,而生活,是现在。我深信这也是你的愿望。但请你相信,在我的心底,有你带给我的温暖。谢谢你,永远。”
  我轻轻一点“发送”,正在连接服务器……正在发送邮件……发送成功。
  我望着窗外。那已经是我习惯的动作。
  窗外寒风呼啸,树枝枯瘦不支,天色深黑。
  电话突然响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一,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我是谁了。”
  他轻轻地念出来:“所有的事都过去了,所有的回忆都不再重要,以后,我决意让过去成为真正的过去,而生活,是现在。”
  我震惊,无法出声。
  他停了一会儿,温柔地说:“罗一一,是我。其实,在我刚看到你的日志时,我就猜到了你是谁。”
  只有在五年前寄日志来的时候,才写过的几行字历历浮现脑海。
  “在这个资源并不算丰富的互联网上,我和几个中国来的同学几年来一直到处搜索中文资源。一年多前,有一个朋友告诉我看到一个偏僻网站里有一个日志写得很好看凄凉。就这样,我看到了你的日志。那时候,你已经写了一个多月,漫漫地凉凉地讲述着过去的故事,却似乎不关自己的事。”
  “我一直潜水看着你,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岁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网站上失去了你的日志,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附上的日志软件,有你全部的日志,也许,我不应该把它寄给你,因为我们都需要忘却才能往前走。可是又也许还不是我们忘记的时候。”
  那封信被我放在日志的扉页,那个日志,从此放在那个“旧”的文件夹里。而从此我像信赖一个老朋友,一封一封地在OE里写自己的心情。
  因为深信安全。因为深信那个陌生的彼端只是遥远国度永远陌生的彼端。
  电话被我拿了很久,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六年多前开始,写了一年多的日志,是我所有少年时的回忆,我的痛苦悲忿和思念悲伤。是啊,他当然会猜到我是谁。那所有的少年生活中,所有与夏为春有关的故事中,都少不了他。
  钱安平。骆荒。
  我的记忆忽然清晰地回到几个月前的植物园入口,我去等陆奶奶,却等来了骆荒。
  他说:“你靠自己的一套生活这么多年,别人还真没理由来指手划脚。”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也不会相信。只是面对面我总免不了嘴碎。”
  他说:“我发誓不再批评我不明白的事情。”
  他说:“一一,我明白。”
  震惊慢慢过去,心里浮起无以言述的尴尬,我仍然不知该说什么。
  骆荒却说了:“罗一一,我一直都希望看到今天你在信中说的话。我说过,到时,我会坦白。”
  许久,他有些担心:“一一?”
  我看了看电脑,看了看话筒,叹了一口气:“我的感觉,是非常尴尬。”
  他轻轻地笑了,声音忽然很恍惚:“那天重逢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站在那里,忽然间谁都不敢说话,你就是七个小矮人中间的那个白雪公主。而我,我就是其中的小矮人。”
  我惊讶:“骆荒?”
  他叹气:“在你写日志、写信的时候,我一直想,你会忘掉那些事的,再刻骨铭心,时间总会让它淡却。我想着那些往事,想着那个时候出入在我身边的你,为夏为春做着一切疯狂激烈的事,甚至为他用刀子捅人,在你的眼中,从来没有其他人。”
  静默如斯。我再次震惊。
  他忽然又笑了,说:“一一,你说,你还用尴尬吗?”
  我啼笑皆非:“骆荒,你耍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耍过你。一一,我从来没有。”

  尾声  
  寒风从店门口的街道上卷起落叶飞快地跑开。天色阴霾。
  何真知说:“好像要下雪了。”转过头来说:“罗一一,你到底想好没有?”
  我笑:“喂,伺候公婆是你的职责好不好?叫我到陆鹏家里去晨昏定省,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你这个媳妇也当得太便宜了吧。”
  她懒得理我:“你不是很眼红我当老板娘吗,现成的机会在眼前。”
  我嗤之以鼻:“我去那边,只不过是给陆鹏打工管他的店,换言之,一半也是给你打工,这样比你心亏不亏?”
  陆鹏从柜台上抬起头:“过两个月到春天的时候你再去吧,北方这会儿很冷。”我说:“我可没答应。”他笑嘻嘻:“我已经跟爸妈说好了,他们开心得不得了,筹算着给你买新被褥新床。”
  我吓了一跳:“喂……”
  陆鹏温和地说:“一一,你反正也是打算先到处走走,然后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不如就先去我家,那个地方虽然冬天很冷,但你会喜欢,如果住几个月不喜欢,再离开也不迟,好不好?”
  他看看我,接着说:“你一直喜欢跟我爸妈聊天,他们也很想你。”
  我接上去:“何况,那边的两家店,熟手就快移民,找合伙人又没这么快,没有人看着着实不放心,不如找罗一一暂时顶缸,自己就不用马蹄跑开花。到时候两三个月后罗一一要走人,也都找到合用的人啦。”
  陆鹏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然而眼中都是宠爱的笑意。
  我的脑中浮现出幼小的自己拿了细竹丝扎的帚子拚命扎陆伯伯的屁股,欢快大笑着来抓我的陆伯伯;还有,电话中虽老仍笑声豪放的陆伯伯,温柔爽利的秀姨。我不禁笑起来。
  何真知忽然说:“呀,好大的雪。”
  真的,开始下雪了,而且是雪片越来越大,慢慢地漫天飞舞。
  这座城市,很少下雪,我只记得幼年的时候,下过好大一场雪,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脚踩进大院子,雪居然没过了我的膝盖,我高兴地在院子里堆雪人,然后罗见来了,他要跟我比谁堆的雪人大,最后,他没有我堆得大,就大力把我的雪人推掉,做着鬼脸跑着躲我愤怒的雪球:笨蛋罗一一,笨蛋罗一一。我仿佛看到他挤着个眼睛,嘻皮笑脸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罗见,我就是笨蛋罗一一。雪花在我的脸颊上,冰凉的。罗见,你在天上一定很好。
  旁边递过来一只手机,我抬眼,看到骆荒。
  手机里是何和的声音:“姐姐,我听说你要到北方去了?”
  很久没有何和的消息,之前我问过骆荒,他说她回家了,不算很好,但很坚强。何和本来就是一个柔韧的女孩子,我没有去打扰她。
  这个声音变得沉静,她温柔地、亲近地说:“姐姐,过了年以后我会回来找工作。你等我回来再走好吗?我想见见你。姐姐,我想你。”
  我温和地说:“你爸爸妈妈让你过来吗?”
  何和说:“这是我的家乡呀。我告诉他们罗见不在了,可是我希望能就近照顾他。爸爸还是生气,可是妈妈不生气了,他们答应我过一两年也会搬回来。”
  我说:“好,我等你回来再走。”
  我把手机还给骆荒,他笑了笑,说:“一一,直到重逢,我才知道原来你在OE里提到的何,就是何和。……你放心,我会照顾她。”
  我看了看他,低下头笑了。
  真好,我们都走出来了。时间,让我们都走出来了。
  他忽然微笑:“在高一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其实我问过夏为春,我问他是不是爱你。”
  我看着他,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探询。
  他说:“我记得他当时笑了,月光洒在他脸上,笑容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温柔,他说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你把他从树上踢下来,折了脚,然后你对着他哭,抹着眼泪,一脸的黑灰污渍,可爱到不象话。然后他指着月亮说,那天晚上的月亮跟现在一模一样。”
  他轻声说:“他是爱过你的,至少他指着月亮跟我说话的时候,他是爱你的。”
  我看着雪花落下来,落下来,伸出手去接,然后我问:“为什么你一直都没告诉我呢。”
  他答我:“因为没有必要。”
  是的。因为什么都不能改变。
  骆荒忽然说:“叶华。”
  不远处的对街,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车子停在他的面前,司机小赵正焦急地说着什么。
  他看着我,我微笑着看着他。
  他问过我为什么辞职,我说,因为我弟弟死了,这让我明白我不必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他沉默许久,说:“罗一一,如果再晚几年认识你,我们是有机会的吧。”
  我挂上电话。
  他终于明白了。
  漫天的雪飘落,但没有积起来,也许要等到明天。铅灰色的云压在头顶,然而还是很高远的样子,我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车子远去。
  店子里何真知说:“罗一一,下大雪了,来,我们关店门去植物园优阁吃老酒看梅花。”
  我笑起来。

  小番外-现世安稳
  付红雪年幼的时候和姐姐付红梅起去算过命,妈妈一手牵一个,虔诚地问那个有名的算命先生:“先生你说,我这两个女儿的命怎么样?”那算命先生脸皮如紫壳核桃皱皱巴巴,努力睁着混浊的眼睛凑近了看两姐妹,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些听不清的话。
  付红雪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八个字,批她:现世安稳。批姐姐:飞黄腾达。这八个字也更加坐实了妈妈对两姐妹的态度。
  自幼妈妈是偏心的。
  爸爸妈妈一直想要一个儿子,所有小地方的人对儿子都非常执着,所以他们一直生,付红雪是第四个,仍然是女儿,他们几乎绝望了,但坚决不肯放弃,爸爸扬言:不生到儿子决不罢休。在生了付红雪一年后,弟弟终于出世。
  那么付红雪,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但是付红雪坚决不肯承认。在她心里,证据是:爸爸妈妈送走了上面两个姐姐给别人养,留下了她还有大姐付红梅。
  大姐付红梅比她大五岁,很漂亮,又因为是头一胎,父母自然是钟爱的,事实上三姐弟中,弟弟是全家的宝,红梅也是妈妈心中至爱。
  这八字批语,是另一个佐证。
  但付红梅对她和弟弟都很好。
  付红雪十七岁的时候高中没读完不读了,姐姐付红梅嫁到几百里外一个中等城市,红梅顾家,见她没考上大学,就说,到姐姐这边来吧。
  她就去了姐姐那边,在一家美容院找到了工作。这家美容院规模中等,里屋是女士美容,外屋是美发。
  付红梅说:“红雪,你一切要当心,记住争取学里屋的美容,回头学成了,咱们自己开正式美容院。”红梅在一家工厂工作,工资不算低,但她不喜欢,一心想要出来自己做。
  红雪点头。她一向听姐姐的,所以在美容院的时候,也是小心谨慎好学勤劳。
  那天,美容院进来一个男孩子,瘦瘦的,光头上长出了极短的发茬,笑嘻嘻进来跟老板娘打招呼,年轻的老板娘也笑嘻嘻地说:“于光头,很久不见了,你上哪发财去了?”他一挥手,一副不必再提的表情:“发什么财,你这张嘴里一说发财我哪里还发得了。”说完往椅子上一坐:“来,小姑娘给哥哥刮刮头皮。”
  眼睛正正一对红雪。
  红雪一哆嗦,看一眼老板娘,老板娘笑:“红雪你去把他那点杂毛刮干净就可以。”
  红雪再一犹豫,那光头便一瞪眼:“干什么?怕我吃了你?剃光头你也不会,老板娘你怎么招的人。”
  光头其实并不好剃,对一个新手来说。
  红雪战战兢兢地开始操作,非常的小心,其实她没有注意到那男孩子的头型很好看,当然更没注意到他正得意地欣赏镜子里的光头,过一会儿,他大概觉得独乐乐挺寂寞无敌的,就忽然开口说:“喂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红雪啊一声,手一抖,便划破了他的头皮,殷红的血一下子从光头上淌了下来。
  于光头从镜子里看看自己头上的血,抹一点,闻一闻,回头看着付红雪欲哭无泪的表情,忽然笑起来:“我以后可不敢找你剃头了。”倒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她继续剃。
  美容院下班晚,付红雪住姐姐家,可是姐姐家在江那头,实在太远,有时候她就住美容院里。那条街有很多小的美容美发店,进出来往的除了真来美发的就是一些象于光头这样的人。他们一方面是无聊恶作,一方面看付红雪有几分姿色,又小小样很怯,半夜三更的等付红雪最后一个人关灯关店门时就聚集在门口调笑,挡在门闸处不让她关门,笑嘻嘻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付红雪很害怕。可是回姐姐家呢,班车是没有了,骑车一样也会在路上被他们截住。
  可是她越害怕,他们就越高兴。每天晚上都闹很久,荤话黄段子说了一段又一段,付红雪又羞又气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关了门,窗外还能听到他们在高声谈论。跟姐姐说了,姐姐便告诉老板娘,老板娘说,那些人,也就是一个嘴上的胆,不用怕的。
  于是每到晚上,付红雪都愁得很。
  有一晚于光头经过,他们自然是认识的,这种事于光头当然也没少干,所以就笑嘻嘻在一旁看着她的窘相,觉得很有趣。倒是付红雪,因为刮破他的头没有被责难,心里对他有些感激,就存了“他比较好人”的心思,又见了他只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便抬头看着他,晶莹含泪的一双眼睛满是哀求和……信赖。
  于光头乃是一正宗小混混,哪里见过妙龄女孩用信赖的目光瞅过他,忽然间就头脑发热,说了一句:“哥们,这个女的归我泡怎么样。”众人本来也是无聊日子无聊过,这个女孩不逗自然有别的女孩,所谓的义气总还是有一点的,既然有哥们真看中了某个,那走人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他们怪叫怪笑了一阵,又取笑于光头好一会儿,终于散了。
  于光头于是坏笑着看付红雪:“你怎么报答我?”
  付红雪心里一跳,隐约有些明白好象事情更复杂了,这样的一个人,可能比刚才那么多人更难对付,她眼里露出恐惧,后退了一步,手忙脚乱地要去关门。
  于光头几步上前,挡住门闸,凶了眉眼:“过河拆桥?”
  付红雪慌慌张张地逃到街中心,离得他远远的,眼泪叭叭掉下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哭起来。
  于光头坐在门边,歪着头看她哭,好象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看她哭了半天也没停,开始不耐烦:“喂喂,我又没说要怎么样你,你别先哭得跟死了爹娘一样好不好?”
  站起来就走了。
  从此于光头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付红雪的店里。
  先是和店里老板娘和姐妹们胡说八道,等人家下班了,就坐在那里和付红雪说话,街道上有小混混们呼啸而过,时而探个头进来和于光头挤眉弄眼打招呼,于光头大大方方点个头,安然地、厚颜地接受他们的调笑,似乎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对付红雪也是越来越好,时常买些女孩子喜爱的小东西送给她。
  本来付红雪是不想收的,可是说真的她有些害怕于光头忽然竖起的眉毛,而且,她也喜欢这样清静的晚上,累了一天,不用被一帮混混纠缠着,却有一个人陪自己说说话,说乡下的生活,说爸妈姐弟,说以前的朋友,虽然于光头爱听不听的,但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不打断她偶尔还会发表一点看法的人。
  时间长了,她甚至有些贪恋这样的夜晚。
  何况于光头细看去长得还真不错,笑起来相当好看,高兴起来说话逗趣,让自己笑个不停。
  直到有一天晚上。
  那晚于光头没有来,她等了一阵就关了门,忽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很久都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对着窗外明亮的月亮睁大眼睛,一点一点地猜测他为什么没有来。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他住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都不晓得,每回都是自己说话,他虽然听着却挺不耐烦的样子。下回,她想,下回要问问他。
  这个下回过了三晚,于光头直到她关门了才呯呯地敲,她听到是他的声音马上就开了门,然后看到他胳膊上血淋淋的就这么冲了进来,站在阴影里咧着嘴笑:“别怕,打群架而已。有酒精没?”
  美容院里当然有医用酒精,量不多,倒也足够他用。他嗤牙咧嘴低声又吼又叫地忍着刺痛让她消毒,右手胳膊上长长一道伤口让付红雪吓得心脏几乎麻痹,只顾抖着手,小心地抹酒精,血不断地涌出来,他倒了一瓶云南白药上去,然后把衣服撕成条紧紧扎住,说:“明天才能去医院。”倒头便睡在了她的床上。
  第天才知道前一晚,桥头大规模械斗,两帮派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一个帮派的头头肚子被捅了一刀,差点死掉。如果于光头当晚去医院,就是自投罗网。
  在于光头伤口差不多好了的一天晚上,半是于光头强迫,半是付红雪愿意,付红雪把自己给了于光头。
  起先付红雪没跟姐姐说,后来也就自然而然的知道了,付红梅也没说什么,就笑着说:“慢慢来吧。”付红雪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打小姐姐都对她好,她也不多问。
  和于光头在一起,当然也有他的好,美容院里的事情还是要一五一十地做的,但临近的一些小混混把她当成了自家人,一口一个阿红,感觉就象以前的同学和家人一样,都存着几分真心。付红雪虽然还是有些怯,渐渐的眉眼舒展开来,也会跟他们开玩笑,或者笑着听他们胡说八道,完了会跟她打招呼:“阿红,走了啊。”“阿红,我来关门闸。”“阿红,快拿一瓤西瓜去,喂,棒冰!”吊儿朗当的口气,随心无意的招呼,却越发显得亲热无拘。
  休息的时候,于光头就带了她和兄弟们一起骑摩托车飚出去玩,那些兄弟也会带了女朋友们,玩得天翻地覆。
  付红雪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这样放肆轻松自由的生活。
  刚开始会同姐姐兴奋地描述去了哪里哪里玩,吃了什么好吃的,偷摘了人家地里的瓜,还有喝得半醉原来这样舒服……付红梅看着她笑,漫不经心地说,开心吧?
  姐姐和姐夫一直都在吵架,当然不关付红雪的事。姐姐怪姐夫无能懦弱,怪公婆多管家用闲事,也生气自己在厂子里三班倒累得臭死。
  可是姐夫一家其实待付红雪很好,家里也不宽敞,四个人住六十多平米,付红梅把红雪领了出来,长年住公婆家,半句话也没有。虽然后来付红雪不是住美容院就是住于光头租的房子里。
  付红雪其实挺同情姐夫的,是,姐夫很善良,善良到无能,什么事都作不了主,不是推给父母就是推给妻子,父母因知儿子性格,多管了一点,妻子便生气,或者其它一些……其实婆媳住一起总归是一定有矛盾的,最重要是付红梅半点也不愿意退让,有时甚至是她挑衅。
  有一次付红雪跟姐姐说:其实,姐夫人挺好的。付红梅漂亮的脸上露出厌恶:“你知道什么叫做好?红雪,你以后能不过来就不要过来这边,我给你租个房子,有什么事情随时打我手机。”付红雪一怔,红梅叹一口气:“我不是不管你,你不要多心。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当时嫁过来就是为着一个户口,咱们那乡下,能有什么?进了城,才好想以后的好日子。回头我就跟他离了。”
  付红雪不说话了。她早知道姐姐是心高的,可是离婚?
  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也不是那么难,付红梅从小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半年后她终于离了婚,从婆家拿到了五万块钱。
  工厂里马上就不干了,租了店面,开始做美发店。付红雪当然在原来的美容院辞了工,到姐姐店里做事,纯粹做美发。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美发店,并不是纯粹做美发的。这条美容街上大多数都是这种店。付红雪在这条街做了一年多,实在清楚不过,付红梅决定不开美容院而要开美发店时,她也明白要开的是什么店。虽然她刚开始觉得别扭,但那是她姐姐,这种店也是需要一个真正有点手艺的人来看店、美发、当师傅的,不需要很好手艺,能教几个店员粗浅功夫即可。
  付红雪在这一年多来,一直记着姐姐的话,所以学手艺一点也没荒废功夫,这让付红梅很是满意。而于光头以及一帮混混带来的附加值,更令付红梅开心。
  做久了,付红雪也就习惯了店里男人的来来去去,和混混们从别处带来的姑娘们进进出出。只是付红雪自己一直纯粹做着美发,这一点也是付红梅强调的:你要钱,自己从店子里拿,其它的,你碰也别碰。
  至于付红梅自己在外过的什么生活,付红雪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根本无从过问。只是付红梅越来越少出现在店里,为着方便,她在外租的房子付红雪也不大去了,只住在店里,替姐姐守着店。
  一天晚上,关了店门很久,于光头才来。付红梅租的店比较小,却临近另一小街的街口,那条小街有点昏暗,来往的人就显得暧昧,店子分里外两间,里间很小,放着一些美发用具和一张一米三的床,窗户靠着小街,以前兴许是做饮食的窗口,拉开铁闸可以容一个人攀着窗沿跳进来,于光头来的时候便不用开外头的大闸门了。
  付红雪喜欢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那天晚上,她就是这样出神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外晃。然后,便听到不远处有响亮的奔跑声,剧烈的喊打喊杀声,震得付红雪躺着的头嗡嗡响。
  付红雪噌地坐了起来,身边于光头按住她小声说:“别开灯,他们打群架。”
  付红雪想起那晚于光头一手臂的血,心头发紧,头皮发麻,直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于光头也默不作声地贴着墙坐在她身边,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过了十几分钟,遥遥的听到有警笛隐隐约约传来,窗外的人影忽然晃了过来,又晃过去,一声尖利独特的竹哨声刺耳响起,紧接着,打架的地方静了一静,劈里啪啦又一阵打斗,似乎是趁乱摸鱼,接着蹬蹬蹬的脚步一片乱响,但警笛已渐行渐近围拢过来。于是脚步声纷乱转来转去。
  正紧张间,一张脸贴近窗户,明亮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这张脸清丽无俦,笑吟吟说:“打开窗户!”
  付红雪一怔,里间暗黑,外头明月,她怎么知道里间有人?正怔神间,她忽然又侧脸一笑,月光照了她一半的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衬着美丽笑容十分诡异却好看到极,象魔鬼又象仙子:“不然明天砸了你的店!”
  于光头早已麻利地拉开铁闸,推开窗,一眨眼间,一条轻盈的人影跃了进来,再一条黑影也跃了进来,然后反手关窗,于光头迅速拉上铁闸。
  四人坐在一张床上听着窗外警笛声、杂乱脚步声和粗暴的喝骂声,渐渐的,安静下来,警车大概带了一些人,继续响着鸣笛开走了。
  窗外恢复了宁静。月光不受遮挡地洒进一片,屋里的黑暗被稀释,付红雪看到完全阴影里的那个人影一动不动,便转向看窗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她漫不经心地打着拍子,嘴无声地动着,好象在唱歌?
  于光头拉开了灯。
  付红雪看到了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一男一女。
  看年纪大约十八九岁,男的修长身段,一张脸英俊魅惑之极,却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冷淡;女孩子肤若白瓷,修眉浓睫,美貌非常,灯光下如有一层淡淡的雾气遮住她容颜。
  女孩子打量了一下屋子,起身推开内外屋之间的门,按亮灯,笑着回头:“你会理发?”
  付红雪怔怔地点头,目光望向她扎成一束的马尾,许是因为肤色白,发色就不是浓黑,带一点点天然柔黄,看上去从来没烫染过。她转向那男孩:“等我毕业了,我要烫头发,就来这儿吧!”
  然后弯下腰,仔细看着架子上一瓶一瓶的发剂等,兴致盎然地研究。
  这边男孩却皱了皱眉,说:“我记起来了,你叫于光头吧?”
  于光头嘿嘿一笑:“对。”
  男孩看也没看他一眼:“很久没见你了。”
  于光头有些尴尬,耸了耸肩:“我谈恋爱了,想赚点钱。”
  付红雪听了心里一暖,却见男孩扫了自己一眼,眼神淡漠,那不是一个少年应该有的眼神:“你本来打架也不行,何况,我夏为春从来不强迫别人。”
  于光头摸摸光头,呵呵笑着转移话题,道:“我学了厨师,下个月要开一个饮食店,你们来吃吧,不用钱。”
  男孩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嘲讽地笑笑。
  付红雪憎厌他居高临下的样子,却不得不承认,他真好看,这一笑,虽然带着嘲讽,却更加魅惑,让人心跳都加快了几拍。
  过一会儿,那个叫夏为春的男孩说:“一一,走了。”往前门走去。
  那名字奇怪的美貌女孩却大摇大摆走回窗口,转过脸笑:“我喜欢跳窗户。”哗啦啦打开铁闸,推开窗,手一撑窗台,姿态美妙地旋了出去,然后探进头,作个鬼脸,然后笑着对付红雪说:“谢谢你啦。”夏为春看着她,脸上有些不耐烦,却还是不自禁露出一点笑容。
  付红雪看着窗外,那女孩先是去拉他的手,他低声抱怨了句什么,她马上松开,朝自己手上吹一口气,走到前头去,过一会儿,他快走几步,拍一拍她手臂,顺势往下,状似不耐烦地握住她的手,女孩哈哈大笑。他侧过头,似乎也笑了起来。
  付红雪说:“他们长得真好看。”
  于光头却说:“是两个狠角色。”
  付红雪好奇,于光头看了看她,说:“上次我受伤那次,你记不记得,对头帮派肚子被捅了一刀?就是这个女孩干的。”
  付红雪呆住,那样清丽非凡如仙子的女孩子?
  于光头笑笑:“你那晚临睡前还说,为什么夏为春会让女孩子把风。罗一一的拳脚不知多厉害,而且你别看她笑起来象朵花一样漂亮,动起手来一样漂亮,狠得不得了,而且,特别机灵。”
  付红雪看着他:“可是那晚我看你盯着她看,不知道多入迷。”
  于光头倒也不害臊:“她真的长得漂亮啊,那些女明星都没有她漂亮,看漂亮人有什么不对?你还不是也看夏为春?”他哈哈大笑,戏谑地看付红雪。
  付红雪涨红了脸,说:“我不喜欢那个夏为春。”可是她想,如果他对她好,她就会喜欢他的吧。
  不过,她看着于光头,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这两年来,于光头慢慢变了。虽然还是一样流氓相,一样和混混们胡作非为,但也开始正经做点事。他比付红雪大五岁,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付红雪知道他从前也交过女朋友,不过第一是人家家里看不上他,第二也是他不爱受拘束,统统都散掉了。对于付红雪,于光头刚开始是玩玩,后来倒也慢慢定了性,开始真心哄起她来。
  甚至跟她回了她几百里外的乡下。
  于光头家在城郊,很穷,父母就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本来专心供于光头读书,可是他最讨厌的就是读书,最后索性逃出来在外面混日子,仗着小聪明和仗义疏财的性格,却也没饿着冻着,和一帮狐朋狗友不知道多投合,有时还会拿些钱回家。父母是顶顶懦弱的,也管不了于光头。
  付红雪的父母却是最精刮的,两个女儿是资本,特别是以后供养儿子锦衣玉食的来源。这样的于光头显然不是他们的指望,可是于光头多狡猾啊,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虽然他们仍然不中意于光头,却也不当面给他难看了,只在暗底下对付红梅说,无论如何要拆散了他们。
  于光头却一味撒赖,伏低做小,委曲求全。看在付红雪眼里,想起原先于光头是那样嚣张厉害的,为了自己这样委屈,便变成了十分的难过,再说,自己已经跟了他,便不肯听姐姐的话。
  付红梅的店被抓了几回,罚了些钱,倒还是赚不少的,现下又和一个颇有钱的二老板来往,穿金戴银很是风光,本来想替妹子另找个有钱的户头,谁知道付红雪竟玩起了从一而终,她又是好笑又是怒其不争又是心疼,对妹妹说:“这样死脑筋,你一定会后悔。”
  付红雪赌气:“家里有你一个人飞黄腾达就可以了。”
  付红梅又气又笑:“你以为和于光头一起就可以安安稳稳?”言下之意,那个混混,可以给你安安稳稳的日子过?别做梦了!
  到底是姐妹情深,付红梅没有逼得过份,只说,你要是后悔了,姐姐总是在这里的。
  于光头的饮食店一开张生意就出奇的好。
  同时谁也没料到那样惫懒的于光头,真做起事来倒还真不怕辛苦,买菜、洗菜、做菜,一手包圆,他又真有几分做厨师的天份,炒的菜味道相当不错,弄得忙不过来。付红雪为了不让姐姐太过生气,也不敢提出来想去饮食店帮忙,倒是付红梅,过了两个月,想想心软,便对付红雪说,小张也算能顶个你了,你去帮你的光头吧,不过要是我这边要你来,你可不能不来。
  付红雪拼命点头,点得付红梅都笑了。
  付红雪过去之后,才知道,生意的红火都是假的。
  于光头的混混朋友实在太多了,一个小小店面五张桌子,每回倒有四张坐的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又带了狐朋狗友过来,于光头的交际圈倒是因此扩大了无数,可惜,账面上的圈圈也扩大了无数。都是赊的账,都是拿不回来的钱。于光头好不容易凑齐的两万多元钱付了店租水电成本,支撑了半年就摇摇欲坠了。
  付红雪又急又气,于光头也束手无策。他是真的性格大方,凡是朋友来了,是真心觉得不应该让他们付钱,那么朋友的朋友来了,也开不出口让人付账,他们说先记着,他反倒松了口气。
  付红雪说:“人家那些饮食铺子,是没办法被人吃霸王餐,得罪不起。你呢?你心甘情愿被人吃死。”于光头冲她吼:“你别说他们没照顾过你!我做不到一点义气也没有!”
  付红雪气得不得了,又没地方可去诉苦,只好自己躲起来哭。
  于光头垂头丧气。
  夏天一个傍晚,于光头的店里涌进一大帮说笑闹腾的人,其中好几个比较面熟,显然是常来的。付红雪的脸当即就有点黑,于光头警告地看她一眼,迎了出去。
  其实付红雪也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个人,夏为春和罗一一。夏为春白T恤灰长裤,脸上神采飞扬,那英俊愈发逼人。罗一一雪白连衣裙,想是怕热,头发结了顶髻,俏丽之至。罗一一身边还有一个少年,极瘦,却清俊不羁。这三人,让整间店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一帮人全坐了下来,其中一个笑着叫:“光头!待会儿你得敬酒,罗一一考上名牌大学了!”另一人说:“于光头你真有面子啊,夏头把庆功宴摆在你这小店呢。”
  付红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美貌女孩竟然这样十全十美。一边拿碗碟一边不住看向她,那女孩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靠在夏为春胳膊上低头说话,夏为春笑着应声,替她布碗筷,神色开朗,浑不见那天晚上的阴郁。
  一下子五张桌子全坐满了,酒水菜流水价送上去,他们吃喝逗乐,又敬酒又划拳,有人喝醉了直接滑到桌子底下,于是哄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然后啤酒拿来当水洒,泼了一桌一地。整个店堂一片狼籍,狼籍中这一大帮人手舞足蹈,笑闹喧天。
  付红雪也知道这帮人得罪不起,心里不快,回到厨房便黑透了脸,于光头也没话好说,只是使劲炒菜,汗水流了一头一脸,闷着声自行端菜出去,也不叫付红雪,付红雪看着他心里胀痛,没好气地说:我来。
  那一片混乱中罗一一的白裙子仍然干干净净,她坐在桌子边仰着头笑看大家闹,一脸不羁,敲着酒瓶大声唱歌,声音清脆,夏为春坐在一边拿着一只酒瓶一口一口喝,时而微笑着看着罗一一,时而看着他的兄弟们,嘴角似乎习惯性带一点讥讽。付红雪看着罗一一张扬狂放的样子,心里忽然发酸。
  她比罗一一才大一点点吧?可是她却可以这样纵情放肆、无拘无束、得尽所有人宠爱,甚至连老天都格外喜爱她,美貌、聪明,十全十美。
  而自己,却这样委屈。
  付红雪呆呆地坐在店铺外的巷子里,看着浸在大木盆里的一大堆碗筷。正出神,白裙子闪了出来,弯了腰在吐,那个夏为春俯下身帮她按住裙摆,一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也不出声,阴影里的付红雪也没出声。
  过一会儿,罗一一直起身,接过纸擦嘴,忽然小声说:“哇,今晚月亮这么圆这么亮!”
  夏为春也抬头看月亮,看了一会儿,却忽然转头看着罗一一笑了,紧抿的唇线里的讥讽完全消失,笑容里居然带了促狭,俊朗好看得让付红雪窒住呼吸。而那双眼睛里,在促狭的笑意后,有一抹令付红雪心动的东西,温柔如水。
  罗一一却狠狠踢了他一脚:“笑个鬼!我再踢折你的脚!再踢折你的脚!”
  夏为春无声大笑起来,错着脚步退后,罗一一双脚如影随形,却只在刚开始出其不意踢着一记,随后记记落空。她便叉着腰叫:“不理你了!”夏为春忍着笑走近,站住,罗一一狠狠踢了几脚过去,全中。
  想必是痛的,夏为春的眉头紧了几下,嘴角却仍是温和的宠容的笑。
  罗一一得意地笑起来。月光下,象一个美丽精灵,天上仙子。那样幸福。
  付红雪的鼻子一酸,眼泪掉进了大木盆。
  于光头的饮食店终于关了门,背了一万元的债。他决定出外打工。
  付红梅问付红雪:“你还要跟他走?”
  付红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付红梅就快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化工厂的老板,很有钱。漂亮的付红梅总是有办法的。
  她说:“我答应过妈。”她答应过妈,要拆散他们两个,现在拆不了,可要她帮于光头,那不行。而且于光头也算硬气,并不求付红梅。
  付红雪咬咬牙,挣着口气说:“是。”
  付红梅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疯了?红雪,你姐夫的厂子里有的是位置让你坐,你做不来,就随便去走走好了。你跟于光头,能跟出什么来?你真的还没后悔?”
  付红雪后悔了吗?人家过的都是天堂里的日子,好象跟她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她想到罗一一,想到姐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她又会想起自己头一次刮破于光头的光头,于光头只是笑笑说,以后可不敢再找你剃头了。可是现在于光头的头都是她剃的,虽然不是光头了。每次剃头的时候两人都会笑,于光头会说,这条命又交给你手上了。
  于光头做饮食店,其实不太愿意让她洗碗,可是买菜洗菜切菜做菜都是于光头,付红雪不可能只端菜收钱,所以还是要去洗碗。后来于光头就买了好几付手套,跟她说,你套上手套再洗啊。挂在墙上的橡胶手套就没断过,有一点点旧了,就挂上新的。
  付红雪说:“姐姐,我走了。”
  他们从于光头父母家拿了些钱,在隔邻一个城市里开了一个早点铺。于光头有点小脑筋,把早点铺开在一个很大的住宅区门口,先是流动的铺子,就不用店租,可以省一大笔。就是很辛苦,早上一两点钟就要起床,做包子面包板糕饼子粽子,然后付红雪守着铺子,于光头去拉豆浆。然后五点多钟拉到住宅区门口。
  于光头做早点就象他做人一样,慷慨大方,料放得足,手艺又好,嘴又能说,生意很快就好得不得了,每天早上都是最早卖完,有时到到七点多,就拉空车回来了,后面还有人追:“师傅师傅,还有面包没有?”
  过了半年,住宅区门口有一间店面要转租,那店面主人就住小区里,吃惯了于光头的早点,看他辛苦可靠,便同他说,可以就付一个月押金一个月房租租给他,然后每月交租就好了。这样于光头就不用发愁一口气付不起全年的租金了。
  于光头和付红雪点点手头积下的钱,虽然也觉得这样每天赚的就会少很多,但完全可行,而且,这间店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可以住人,又省了现在租房的房租,于光头想,这样两人就不用这么辛苦,象粽子板糕可以提前一天做多很多,又可以做些新鲜的吃食,白天还可以卖,算起来也不会比原先损失太多,就高高兴兴地谢了店主人租了下来。
  于光头在饮食上的确有些天分,到夏天,他做些水晶糕、凉粉、蛋蜜汁、蕃茄梅子冰砂、薄荷蜜汁等等来卖,成本又低,又硬是做得比别人好吃几倍,然后又有些象小锅贴、烧卖、水果包、简易小蛋糕、鸡翅膀、鸭脖子等,他当作玩,每天换花样,于是白天店里也人来人往起来。
  但他们不再做饮食店。在家乡做了一年,知道了外地人开饮食店被人白吃白拿根本没地方去说,象自己以前还不是一样被朋友吃到背债。所以店东在他们家吃过几次饭菜后惊艳,提到这个建议,他们都笑笑拒绝了。店东觉得很可惜。
  后来店东家里要请客,店东灵机一动,请于光头去家里做大厨,于光头做好早点,让付红雪卖,就去帮店东家尽心尽力做了三大桌菜,吃得宾主尽欢赞不绝口,又替店东省了不少钱。临走时店东塞了于光头一个红包,于光头推了半天推不掉,回头拿家里一看,足足三百元。
  过不久,店东就帮于光头想了个主意,于光头开始客串私家大厨。住宅区里的人多数吃过于光头的早点,本来就觉得好吃,再加上店东一宣传,几家人一尝试,果然不比饭店差,又物美价廉得很,吃不了的还可以隔天再吃。口口相传,于光头白天的主业倒成了各家主厨,大家各自定下了价目,每桌十五个菜,于光头收100元制作费。
  于光头在家乡欠的债很快便还清了。两人在异地开始过得如鱼得水,其乐融融。
  一天晚上,于光头带了付红雪去逛商场,他们一向到小型商场或批发市场买衣服,这次于光头却打了车去了最大的商厦。先是帮付红雪买了两条裙子,然后就带她去了首饰柜,买了一条白金手链、一条白金带坠项链,还有一只小小钻戒。付红雪先是不肯要,说干吗赚了点钱就这么花掉,其实心里是欢喜的。
  于光头豪气冲天:赚了钱不花干什么?人活着就是要开心痛快才好呢!以后咱们还会赚更多的!
  付红雪快乐地笑。这时候的于光头,真傻,可是,她多开心。
  付红雪二十二岁,于光头二十七岁的时候,他们去扯了证,结婚了。
  相比起付红梅第二次婚姻的排场,付红雪的婚礼无疑是寒酸的,在于光头的城郊,请了三桌亲戚,也没请朋友,就办掉了,只是回付红雪的家乡,乡下村庄办婚礼,基本是整个村子都到齐的,倒也不比付红梅的差多少,拿去的彩礼付红雪父母一分也没拿出来置办什么,说,反正他们住得这样远,办了,拿过去也不方便。
  于光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付红雪心里想,不是有车子么?前两年乡里造了一条新公路,直通到县城,中巴车不知跑得多欢。但女儿总是帮着娘家,何况付红梅的彩礼也是一样处理的。
  在于光头家的附近,因为近几年房地产开发的政策,全国一片房地产热,于是全城冒出许多房地产商,有外来的和本地的,开始大兴土木,他家的地被征用了,一辈子务农的父母居然也开始拿退休工资,并且有了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还补了一笔钱,于光头倒还孝顺,让父母自己把钱存了。父母却坚持拿出一半来交给儿子媳妇。
  付红雪心里也觉得自己父母有点过份,嘴里却说,其实家里三姐弟,妈妈最疼大姐,爸爸却是最疼自己的,只是钱由妈妈作主,弟弟还小,想在县城里替弟弟买个房子。于光头母亲说了一句:是啊,农村里,收入不高,是要穷一些,何况你那个乡下,又是贫困乡。
  付红雪虽然知道是事实,听了心里却不舒服,便辩解:“我们家可不穷,我家有一片山,那片山是全乡最好的,种的一山竹子和西瓜,每年卖很多钱,还有,我妈在县城里卖粽子什么,也有不少收入。”
  于光头母亲看看她,说:“哦,那还不错。不过我们家以前倒是很穷的。”
  付红雪一口气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想到姐姐付红梅跟她以前的婆婆整日吵架,心想,我总算明白了。
  不过付红雪性格不象付红梅,于光头的母亲又有些文化,明吵当然吵不起来。这样的事多了,于光头母亲就私下跟老伴说,这个媳妇倒也有志气,明明爹不亲娘不疼,偏偏要夸自己是家里的宝贝蛋,又明明穷得什么都要,每月还要于光头给几百元寄丈母娘,却一口一个我们家收入很好才不贪女婿的钱,你说说看,哪有这样硬帮娘家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受罪的是我们的耳朵。
  于光头父亲说,你就少说几句,这种事大家心里明白,嘴上非要弄个清楚有什么意思,你是长辈,装聋作哑就好了。
  付红雪为什么住婆家呢,因为她怀了孩子,于光头不想她太辛苦,便叫她回了自己家。
  于光头自己在邻城不声不响的,用父母给的钱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趁房地产还没有太热,赶紧的买了一套十多平米的二手小套,地段还行,就是贵,得十多万,于光头还用房子抵押贷了点款才付清。他觉得这形势下去,房价肯定涨,因为地段是死的。这点聪明,于光头一向不少。
  这样一弄,加上结婚很是花了不少钱――主要给付红雪家里,付红雪每月给自己父母的生活费又硬是要跟付红梅比,生活就紧了些。不过现在付红雪住在婆家吃住不用钱,生孩子自然也是归婆家出钱,可以省不少。
  付红梅常会来看付红雪,她生了个女儿,家里也算宝贝,只是有钱人应酬多,往往把付红梅放在家里,付红梅闹过几次,她老公哄她说,都是谈生意,你去了有什么意思。果真带她去了几回,的确有些闷,其实付红梅做哪行出身的?哪里有什么不懂自己老公的意思,但这回偏偏就被他拿得死死,钱,尽着她花,孩子,也宝贝,每天也都回家睡觉,闹也没理由再闹,只好算了。
  那就变着法子照顾娘家吧。回到娘家,那才是她的风光。以前没钱拿回家,母亲也喜爱她多些,现在每次拿钱回家,父母更加笑得嘴都合不拢。再后来,应了父母的要求,把弟弟也带了出来见世面。
  姐弟仨便常常聚在一起。有时在付红雪家,多数则在付红梅的独立大屋里。
  付红雪快生孩子的时候,于光头母亲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腿,着急之下便同付红雪商量,要不请付红雪母亲出来伺候一个月的月子?于光头母亲歉意地说,这本来都说好了是自己伺候的,可能要耽误了亲家的工夫,我们付一千元钱当作补偿吧。付红雪觉得没有问题,付红梅坐月子的时候,她婆婆也没有伺候,妈妈就急着赶出来了,整整呆了三个月呢。而且妈妈身体一向十分强健。
  谁知道付红雪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去了舅舅开的小工厂打工,活很多,走不开。又说,不是说好了是亲家自己伺候的吗?大不了再请一个保姆好了。
  付红雪当时便气懵了,挺着大肚子坐在床沿有些手抖,婆婆却在客厅里问:“红雪,你妈妈什么时候能过来啊?”
  因为付红雪夫妻分居两地,难免要在电话里说些亲热的话,于光头父母就在付红雪房间也装了一个独立电话的,这会儿她就是在自己房里打的电话。
  付红雪不知道该怎么答,心里头一次对母亲灰了点心,但面对婆婆询问的眼光,又不得不撑起面子,笑着说:“我妈妈现在在舅舅的工厂里做,舅舅不放心外人,要靠她管着事儿,说厂子刚起,特别忙,她说要不咱们请个保姆,她出保姆费。”她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得,只好从自己私房里拿出来了。
  于光头母亲连忙说:“那怎么行,保姆费当然不能让你妈出,本来也是不凑巧要劳动你妈的。不过要请保姆就要赶快了,我这又走不动,下午叫你爸去介绍所看看。”
  想了想,又说:“其实呢,自己孩子的情况自己妈妈最清楚,从小吃惯了妈妈做的菜,月子里有自己娘在总归要好些。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付红雪心里闷了口气,坐着不出声。这回倒也没生婆婆的气,只是细细想着从小到大的情景,虽知母亲一直最喜爱大姐和小弟,却也没想到在这重要关头妈妈会这样。
  想想不甘心,晚上又打了电话给已回家乡的弟弟,弟弟说:舅舅给的工钱很高,一个月得有八百呢,妈说要给我在县城里买个房子,多赚一点是一点。
  付红雪挂了电话,气得笑起来,这不就刚刚自己忘了说婆婆答应给一千么?
  付红雪的月子过得还算顺心,于光头母亲虽然挺看不起付红雪母亲,私底下说:兄弟的厂子再要紧,一个当妈的怎么也是自己女儿更要紧哪,这怕就是个借口吧。但对付红雪和付红雪的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光是请保姆就比别人家里多出了两百元,条件是有经验、能尽量把月子菜做得好吃的,隔三岔五的,拖着自己摔了的腿到厨房去给付红雪煲汤什么的。
  但和自己的娘总是不一样的。
  付红雪生完孩子四个月后,于光头在那边城里的房子也装修好晾了半年了,就接了付红雪回去。算起来付红雪在于光头父母家刚好住了一年。
  有了自己的窝当然不一样,虽然很小,但三个人住足够了。于光头也不要付红雪起早贪黑,只叫她带好儿子,付红雪倒是会抱着儿子去店面里,于是于光头又把歇了近一年的小点心又做起来,白天又开起了店门。
  付红雪觉得虽然和于光头也会吵闹,但这样的日子才是自己的日子,过起来才顺心。
  儿子十个月的时候,付红雪的弟弟付耀祖到二姐家玩。
  付红雪和付红梅一样,对弟弟也是十分好的,难得他来玩,就叫于光头关了小店,好好地带他四处玩了几天,吃的也都在各种特色饭店里吃,付红雪也抱着儿子一起陪着玩,这些地方于光头以前都带付红雪玩过,但现在抱了儿子,感觉自然不大一样。
  于光头本来以为付耀祖只是来玩十天半个月的,就尽着力招呼,结果过了一个月,他还没提起要走,天天睡到十一二点,于光头已经继续打开店门做生意了,他便中午跑过来吃饭,吃完了,在城里到处逛,买东西、看电影,最后迷上了电脑游戏,整日整夜在网吧里。
  付红雪担心弟弟,叫他不要玩得太晚,他嗯嗯唔唔的不耐烦应着,我行我素,没钱了,伸手问付红雪拿。
  过了两个月,付红雪发现本来每个月除了房贷能存下一千多的,完全不够用了不说,还在银行里提了以前存下的六七千。弟弟问自己要钱的频率和数额也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是四五百。而且,再也没提起要回家。
  付红雪打电话给付红梅,付红梅说:化工厂出了点事,要现钱周转,最近手头都比较紧。然后说,耀祖可真能花钱是吧。
  她才明白,原来弟弟在付红梅那里不太舒坦了。
  于光头性格大方,倒也没过问钱的事,于光头家里却不知怎么辗转听到这个事,打了电话给于光头,就说要他注意身体,赚钱这么辛苦,别乱花钱,别象以前一样大大咧咧太大方,积谷防饥,孩子越来越大,要上幼儿园、要读书,以后全是钱,要想着以后。
  再过了一个多月,于光头母亲来了一趟,住了几天。
  付耀祖一如既往,半夜回来,睡到下午,错过饭点就拿了钱去饭店吃,只吃荤,还都得是好吃的,渐渐吃坏嘴,不肯再在家里吃了,到处找好吃的饭店,并且交了些朋友,打游戏、唱卡拉OK。
  于光头母亲终于忍不住,私底下狠狠地骂于光头:“你现在做大老板了?养小舅子不养儿子了?你看你儿子吃的是什么?奶粉都不舍得买好的,衣服呢?袖子短这么多不知道去买新的啊?给小舅子倒是买了几百一件的衣服。你倒是发财了还是变穷了?”没问出来的是,他就这么住下去?
  于光头回头看看儿子果然穿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哄母亲:“明天就去买。”
  对付耀祖他倒没什么话讲,自己以前还不就是这个样子?于光头母亲看出他的心思,说:“是,你以前也不争气,不过你吃的用的可还都是自己弄出来的,没去吃别人的血汗钱。”想想心灰,又心疼孙子,买了些进口奶粉和一些小衣物,赌气回去了。
  于光头口疏,又一贯对妻子好,免不了漏出几句母亲的话,付红雪自然是气,她一向觉得小孩子不必要穿太好,当然也是有因为经济上的问题。但是奶粉,非要吃进口的么?
  五个月过后,付红雪实在觉得撑不下去了,就跟弟弟商量,问他想不想回家,付耀祖当然是一口回绝,在这里不知道吃的用的玩的多开心,大姐那里又暂时拿不出钱来,再说,那个城里都呆了快两年了,腻透了;回乡下自己的家?做梦去吧,谁要回去那个鬼地方。
  咬咬牙,付红雪给家里打电话,希望父母能催弟弟回家。父亲倒是说,死小子都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你跟他说,我让他回来!
  母亲听了却想了一会儿,问她:“弟弟只不过在你家住着,吃几顿饭,花不了你多少钱啊,他不是在红梅那住了快两年了吗?随他吧,男孩子,在外头长长见识比较好。”
  付红雪欲哭无泪。
  过了不久,付红雪父亲打电话来说,要不你们帮耀祖找个工做着,学点手艺吧。
  付耀祖非常不愿意,但对父亲还略微有些怕,答应了,不过提出要求,要轻省些,钱不能太少,厨师不做。
  于光头因为性格大方慷慨善于交友,在这里又呆了两年多,很是交了些朋友,有个包头和于光头很亲密,他想来想去,木匠水泥工不可能,就让他去学水电工。因为有包头罩着,砸墙的工程就权且学了几天,只求一个熟悉了解强硬度,然后就开始学布线以及种种水电知识,师傅也特意挑了个脾气好耐心的资深水电工。
  付耀祖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学习起来兴致勃勃的,每天在家画线图,也有些小聪明,学了两个多月,师傅便赞他聪明,一些小屋型让他独立操作,师傅每天过来看一眼,工钱线钱都让他自己算自己收。因此付耀祖颇赚了不少钱。因为是自己辛苦赚来的,花钱的时候收敛很多,吃仍然吃付红雪的,由于要做工,也少了到外面去吃馆子,只要求顿顿有荤。靠这样吃倒是吃不了多少,付红雪很松了口气,心中十分感激父亲,心想,到底还是父亲比较疼自己的。
  儿子于明十八个月的时候,付红雪和于光头把他放到附近的小托儿所里,因为很近,收费也不高,付红雪和于光头也可以一起开工干活了,收入便开始好起来。
  付红梅在这个时候跑过来,看着付红雪的蜗居,皱皱眉,在附近住了酒店,让付红雪去陪她。
  原来付红梅的丈夫公然在外包了二奶,替她买房子买店铺。付红梅又气又怒:我早知道他靠不住,可是我还没年老色衰呢,就这样不给我面子!
  付红雪问:“你和他闹开了?”
  付红梅冷笑:“闹是当然要闹的,不过离婚,他想也不用想。”付红梅当然不是吃素的,丈夫在外头有风声时,她不动声色地已经找人抓了他的把柄,不过这是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东西。付红梅已经三十岁,丈夫的生意又越做越大,化工厂赚的钱,转而投到房地产上头,这两年房地产真是风头火势,任谁都去捞一把,赚得盘满钵满,她万万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示弱放弃。
  付红雪在这个时候问了一个傻问题:“你喜欢过他吗?”
  付红梅看了她一眼,笑起来:“红雪,你看,他长得还算不错,只比我大岁,又有钱,你说我喜不喜欢他?”加一句:“不是一定要一起捱穷才叫喜欢的。”
  付红雪本来就不善言辞,便只好笑了,转而问:“涵涵呢?”涵涵是红梅的女儿。提到女儿,付红梅倒真心地笑了笑:“不想她看丑事,让她奶奶带去了。又找到一个理由,我不能让我女儿有后娘!”她大笑起来。
  付红雪知道涵涵奶奶颇喜爱这个漂亮的小孙女,见红梅有些失态,安慰她:“你放心吧,我想老人也不会愿意的。”
  付红梅斜睨着妹妹,又笑了:“孙女是要的,媳妇就不一定要了。当初结婚时就嫌我是个二婚呢。我再知道不过了,凡事靠自己才有得救。”她没说出来的是,婚后她对婆婆可也未必有多好,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种表面功夫自己向来可以敷衍得滴水不漏,仗着丈夫一开始对自己宠爱不去水磨婆婆,这真是失策。要不然,多少也是一条臂助。
  不过现在想也没有用了,付红梅振作精神,这江山还真不一定是谁的呢,要她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做梦。
  姐妹俩聊着天,讲到付耀祖,付红梅吐苦水:“你不知道,当时也安排了他进工厂做监工,轻省得要命,谁知道他把叫他发放的夜班津贴全拿了花掉了,五千啊,不到一个星期时间!他生气得要死,跟我吵,我也没办法,只好吵回去,说就当是给他花掉的吧,做姐夫开大工厂,这点钱也计较。后来他禁止耀祖去工厂,回家一见耀祖就摆脸色走开,一知道我给耀祖钱了,就几天几夜不回来,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跟妈说了,妈大概就让耀祖来你这避一避。”
  付红雪心里一惊,倒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弟弟才来这边的,难怪怎么也不肯回姐姐家。
  付红梅还没说出口的是她丈夫的喝骂:我养你养你爹妈都没问题,凭什么我还要养你这个败家仔弟弟?有他在,我倒担心我一副家业不够他败,他是我什么人?我倒要依他养他?付红梅当时吼回去:他是你大舅子!丈夫却冷笑:找全天下评评理,也没有当姐夫要养大舅子的,你不嫌丢人我还怕现世呢,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养他供他?我又不是绝了后,绝了后我还有兄弟的儿子女儿在!
  要由着早几年,付红梅尽可大大撒泼,不过现在,一来心虚,二来知道丈夫心思活动,只得忍气吞声。
  静了半晌,付红梅说:“听说他在你这里学水电工学得还不错?”
  红雪勉强笑了笑:“嗯,做了几个小屋型,挺好的。不用他凿墙,只是布线什么的,水管做起来要吃力一些,不过统共挺轻松的。”
  谈完弟弟,付红梅的心思又转回丈夫身上,恨恨地骂,红雪好好地劝慰着她。
  付红梅住了两三天,就急着回去了。红雪知道她心急,也不留,只跟她说好好保重,别气坏身子。付红梅笑笑,说:“看在钱的份上,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快过年了,付红雪跟于光头商量这个年是不是要回娘家去过。于光头想着也有三年没去了,丈人家在乡下,过年热闹得紧,又听说付红梅一家三口也会回去,他爱热闹爱凑堆,就跟父母商量了过了年初二再回自己家,父母起先不太愿意,说人家有儿有女,自己可就一个儿子,于光头这几年浪子回头是回头了,有时候不免还有混性,一下子不耐烦,粗声粗气说:我都决定了。
  年前却出了一档事。
  付耀祖把一家水电做砸了,当时他贪这家给钱大方,夸下海口会做好,前几次也的确做了几家很稳当,也做了半年多了,师傅便放手让他去,结果人家地砖地板木工漆工全完事了,家具也搬进去了,却整幅墙漏水,地板也漏水。按着合同,不仅要赔钱,还要付损失费。合计起来总得四五万。付耀祖倒好,自己招的小工凿墙,工钱拖了几个月没付,要过年了,大家等钱回去,这边正被小工们关起来不依不饶,那边屋主来头却更大。
  付红雪的心几乎跌落冰谷,于光头看着包头,也说不出话来。
  付红雪马上打电话回家,父母半天没出声,付红雪不免着急,他们家实在没有多少存款,添了于明一张口,不知道怎么会添这么多开支,原本想着一个小儿而已,再加上付耀祖这大半年的花费,要出四五万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虽然她一向护着娘家父母娘家弟弟,可背这样的债也实在对不住于光头,那真是一双手一天一夜做出来的钱啊。
  那边厢母亲却慢慢开了口:“红雪啊,耀祖人是糊涂点,可是这也是第一次出事是不是?以前不都做得好好的?人总会犯错,你们可不要太怪他了,下回他会记得的。钱的话,你们能不能跟屋主商量商量尽量少付点?这样,反正你们过年也要回来,到时候爸妈会还一部分给你们。你也知道爸妈真是没有钱,先帮衬帮衬弟弟吧,我们会还给你们的。”
  付红雪张口结舌作声不得,父亲接过电话,说:“叫他死回来!”红雪连忙开口:“爸,我们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真的,一直在付房款,耀祖也一直问我们要钱花……”母亲那边听到了,不悦地说:“你们爱给他钱花,这可不能算在我们头上。”
  父亲想想:“你打电话问问红梅看吧。”
  付红雪这边张罗,那边不由想起小时候的弟弟,肥肥白白,摇摇晃晃地靠着仅比他大一岁的自己,叫:姐姐姐姐,红雪姐姐,小姐姐。一直都是她带着弟弟玩,知道弟弟金贵,摔倒了是她垫着,想吃零食是她去别人家讨,哭了她哄着,牵着他的手整个乡下玩,弟弟喜欢自己陪,一见爸妈叫了她去干活,就推开爸妈拉了她走,当然,弟弟不讲理的时候,多是她挨骂,但那在乡下多正常啊。想着想着,心就软了,苦着脸担心弟弟在那帮小工那里关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于光头知道她心思,虽然心里有气,到底想着安全要紧,拿了钱去付了小工的工钱,把付耀祖赎了回来。
  包头跟于光头说,屋主那里要去看看,道歉不说,论道理也要去的。于光头也明白,便叫付耀祖一起去,谁知道付耀祖死活不肯,赖在床上大发雷霆:我都被关了这么久,很舒服吗?我气死累死了,不要烦我。
  于光头的火气腾地冒上来,伸手去抓他胳膊一把扯下床,拳头就招呼到他下巴,怒道:“你闯的祸,要杀要剐让他们找你!我懒得管你!”付耀祖被打中下巴,一个后仰,嘴角出了血,马上扑过来拳脚还击:“谁叫你管了?没人叫你管!”
  打成一团。付红雪尖叫,于明也在叫:“爸爸爸爸!坏舅舅打爸爸!”
  于光头是混混出身,拳脚上有点真功夫,付耀祖怎么是他对手,眼看着挨了几拳,付红雪冲上去拦住于光头,叫:“别打了!你真想打死我弟啊?”
  于光头住了手,狠狠地说:“你有种别走,让屋主抓了你去打官司赔钱,我还真就不管了!”
  付耀祖抹一抹嘴角,嘿嘿冷笑:“你个穷光蛋,凭你也赔不起,趁早别说这种让人笑的话。我在你们这呆着,吃得差住得差,真憋气!还是大姐待我好,还有,我走不走,轮不到你管!”
  他往外走,于光头拦住他:“你走不走,我还真要管,要不然打官司赔钱的事,我可不摊!”
  付耀祖便站住,回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好啊,你二十四小时看住我好了。”
  说是说,于光头还是和付红雪去了屋主家,这是一个一百平方左右的屋子,家具什么的都搬到另一个房间,地板和墙砖也全撬开了,水电停掉,包头的那个师傅正在检修,低声跟包头说了几句,包头的脸色就变了。
  那边于光头和付红雪低声下气跟屋主交涉。屋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穿了鲜红的皮草领子短上装,黑白两层蕾丝下摆短裙,黑色大排扣长靴子,非常漂亮时尚,一脸不耐烦地说:“这些我都不管,按合同就是。我过年前要住进来的,你们给我快点!”
  于光头恳求:“返工的费用我们暂时先付掉,至于合同里的违约罚款可不可以过段日子再给?”
  女孩子骄纵地说:“那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逃走?”
  付红雪说:“我们在这也是有房有店铺的,怎么会逃走呢?现在实在是付不出来……”
  她笑了:“有房有店铺?那还没有钱啊?卖了还钱呗。”
  完全不得要领的样子。于光头看向包头,包头的脸色非常阴沉,低声吩咐另一个小工去取货,小工赶紧走出门,一个不妨撞到正进门的男人身上,那男人身后一人马上跨上前一手推开小工,瞪着眼:“走路不长眼?”小工连声道歉,走了。
  女孩子一见那男人,马上笑成一朵花,又嘟着嘴说:“你看看,还说帮我找最好的装修公司呢,弄成这样,以后再也不要相信他们了。”
  包头的脸色更差,不知为什么,连腰都弯了几分,低声上前说:“真对不起,底下工人一时出了错,我们会马上抢修,年前一定会完完全全弄好。真是对不起……”
  跟着那男人进来的三四个人当中似乎也有懂行的,凑过去看了一阵子,冷冷地说:“张包头,你这话说得真轻巧,什么叫底下工人一时出了错?墙面漏水,地板漏水,连楼下都漏了水,是材料的问题吧?”
  包头张了张嘴,只得弯着腰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转过头说:“这就是那个工人的家人,他们来看看。”
  说话的那人笑笑:“看看?不是赔钱吗?那个工人呢,用次等材料充好材料,赚这种钱赚到我们夏头身上来了,胆子还真不小。”
  于光头和付红雪本来只是略略扫了几眼这几人,也不好意思盯着看,但那个一直不出声的走在前头的男子惊人的英俊总给他们熟悉的感觉,特别是微微下垂的嘴角带着永恒的讥讽嘲弄,一听到“夏头”,两人马上反应过来,是那个夏为春!
  他更英俊夺目了,脱了少年时也并不多的稚嫩,神情成熟冷漠却仍带着桀骜不羁,说不出的吸引。
  夏为春在这个城里虽不是尽人皆知,但稍在外头混的都知道他的名头,市长的公子,一家四星大酒店的老板,一家高档夜总会的老板,有打手,有富人云集的高级赌档。风声掠过于光头和付红雪的耳边,他们想起的却是他和罗一一的金童玉女相。他们也开过玩笑,如果于光头仍然跟他混,是不是如今也出人头地了。
  没想到这屋子是他的。
  付红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漂亮女孩子,金屋藏娇?罗一一那样的女孩子不会容忍的吧?那么罗一一呢?
  于光头却知道这是个机会,马上叫:“夏头,你是夏为春!我是于光头啊,A城的于光头,跟过你的,后来开饭店的。你们,你们还来过我店里吃庆功宴。”他也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聪明地没提罗一一。
  夏为春一怔,微微仰了仰头,再低下来看着他,于光头只觉他的眼神有些阴沉,还有一点凶狠一掠而过,然后嘲弄慢慢浮上来。
  过了半晌,他淡漠地说:“是你啊,于光头。”
  于光头赔笑:“是啊,我现在在这边打工,没想到会见到你。真是对不起,你这个屋子是我那个该死的小舅子闯的祸,他不敢来,所以我们……”
  那女孩子本来靠在夏为春身上,夏为春略略有些不耐烦地轻推开一点,她的骄纵却没使出来,只好奇地看着于光头和夏为春互动。
  付红雪看到于光头赔罪的样子,觉得难受,转开脸,却觉得夏为春的目光凉凉地扫了一下她脸上,定睛看去,觉得他的神情有点怔忡,似乎惊讶,不过一晃而过,付红雪心想,难道他在惊讶自己仍然和于光头在一起?她又看一眼那女孩子,心里想,啊,她漂亮是很漂亮,但怎么比得上罗一一,罗一一的美,是那种罩了淡淡莹光叫人怎么也看不清的美。她又看夏为春。
  夏为春却没有再看她,他的脸上也全无回忆影子,只是想了一下,说:“看在你跟过我也帮过我,就负责把这补装好,其他的算了。”
  那女孩子讶异地张大嘴巴,这副表情并不象是不忿,倒象是吃惊夏为春怎么会这么好商量,正要说话,夏为春不容置疑地说:“补装好就一样了。”
  似乎很不耐烦呆在这个乱八糟的地方,转身要离开。于光头马上紧跟着说:“谢谢你,夏头。”他也没响,径自走了。
  包头眼睁睁看着这一出奇遇,半天才说:“他这么给你面子!我还以为你弟弟准定要断一条腿了。谁敢在他老虎头上拔须啊,他可是从不饶人的,你弟换材料,这种事,四五万本来还不够呢。”
  于光头不响,夏为春的狠,他又不是没见识过。
  这样下来,就只需赔人工费和材料费,满打满算不到一万。于光头和付红雪长长松了口气。那边付红梅知道了,本来就想拿一半出来帮付红雪,这样一万也就由付红梅全出了。
  至于付红梅那边怎么应付丈夫,当然难不倒她。
  不过包头对于光头说,他不敢再留付耀祖了,说这样下去,怕装修公司的名声坏了接不到生意,再说也赔不起。于光头知道包头说的是实在话,连声道歉,请了包头好几次,算是赔了罪过去。
  付耀祖仍然狠气,说,有什么大不了,他还不干了呢。于光头虽然不忍心为难付红雪,但也再没给过他好脸色。付耀祖便自行回了家乡。
  这个年过得并不算太愉快。
  于明三十个月了,涵涵比于明大两岁,付耀祖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和涵涵感情好,一个年里打牌玩麻将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之余只肯带了涵涵玩,小于明当然想跟着一起,一路叫着舅舅姐姐迈着小脚步追,付耀祖抱了涵涵跑得那叫一个快,给涵涵买零食,带她看稀罕,哄得她喜笑颜开,对身后或家里的于明理都不肯理。
  付红雪父母当然对此不予置评,嘴里说着大女婿第一次来过年,款待陪笑地都快要变成谄笑了,对涵涵更是千宠百爱。于光头一天到晚有大半时间在外和以前认识的人喝酒玩牌,这种事不大放在心上。只苦了付红雪,说起来于明在爷爷奶奶家也好、在于光头朋友家也好,都是被人捧在手上的,红雪一方面看着儿子可怜巴巴孤零零的心疼,一方面又不情愿跟于光头讲娘家人这么冷落自己,几乎憋出内伤。
  付红梅和丈夫似乎达成了协议,两人显得很和睦,常常一起陪了父母打麻将,输得付家父母眉开眼笑。就只剩付红雪带着两个小孩,很是无聊。不过这个时候于明倒是很高兴可以和涵涵一起玩。
  过了几天,于光头好象看出了点端倪,笑笑,出去便带了付红雪和儿子一起,让儿子和乡里其他人家的小朋友玩,付红雪也坐上了牌桌玩几圈。
  小于明颇有父亲交友之风,一旦和附近人家的小孩子玩上了,就交了好些朋友,一起玩得天翻地覆,也不眼馋付耀祖带涵涵玩了,整天笑眉笑眼地冲进冲出。这时候付红雪才算舒了口气。
  初三的时候他们照原先说好的回了于光头家。
  小孩子嘴疏,于光头母亲问在外婆家玩得开不开心啊,大家疼不疼小明啊之类,于明颠三倒四地倒也说了个清楚明白。于光头母亲便沉了脸色,对于光头说:“你好好的儿子,平白送过去看人冷眼,不心疼?人家第一次去外婆家,于明就不是了?这是什么外婆外公舅舅啊?这不就是个势利眼吗?我跟你说,你们俩以后去过年就去,年年去我都不管,于明不许再去!”说着眼眶就红了,掉了眼泪。
  于光头沉默,半天叹了口气:“只能怨自己挣不了大钱吧。”
  于光头母亲大怒:“你丈人家这是卖女儿啊?这天底下有多少人是挣大钱的?不是我夸我儿子,你混账了多少年,这会儿也算是知道争气了,再说了,一世人安安稳稳就是个福了,眼睛只看着个钱,是好事吗?”
  付红雪正好因为儿子闹着要吃果冻回来拿,听了个尾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己父母都不看重自己,还能指望别人爱惜自己?这道理她从来就懂。这些年强撑了面子,不肯承认家人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一方面是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使着劲儿地骗自己,一方面也是怕在婆家抬不起头。
  她不愿意听下去,抱了儿子走出去,于明说果冻呢果冻呢,她到邻近店里买了一包给他自己吃,然后坐了很久才回去。
  于光头母亲一直不太喜欢付红雪,付红雪一向比较沉默,又凡事都强争娘家好过婆家,走了极端,公婆待她再好,她也是不肯说一声谢说一声好的,面上连一点感激都不肯表露,似乎他们这么做理所当然,“我在家也是千金小姐呢”这个款硬是要摆出来给公婆看,好象这样才能得到人家看重。没有人愿意热面孔贴冷屁股,原先还想着怪可怜的,时间久了,公婆便冷了心思,觉得她不可思议。
  这些付红雪却并不自知。于光头当然更无从得知。
  日子安安稳稳地过去。付耀祖没有再来,小于明上了正式的幼儿园,于光头借了点钱凑足把邻近的店面也租了下来,开了一个茶餐厅,他也不再天天去做私家大厨了,不过从前做过的老顾客来请,只要事前两天通知,于光头还是乐呵呵地去。人人都说,“雪明茶餐厅”东西好吃老板好人,客似云来。朋友叠朋友,于光头也认识了一些公家部门的头面朋友,这样,日子就过得相当安生。过了半年,房款还清了,还积蓄下了一点点钱。
  再过了一年,付红雪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年纪大了,身边没人照顾不妥,要在A城买套房子和红梅住一起,有事也有个照应。红雪心想父母才五十出头,一向身子健旺,难道生病了不成?心下着急,跟于光头商量了,就回家探望。却见母亲仍然在县城卖粽子等小饮食,父亲则正央了人砍竹子卖,天天山上山下健步如飞,弟弟则天天拿了钱四处游荡,也不是完全不打工,只是做几天歇几天,就这样,母亲也相当满意了。付红雪住了几天不得要领,到付红梅家,付红梅摊摊手:还不是想给耀祖买房产?
  这回付家父母旁敲侧击的是想让付红梅丈夫送一套房子给儿子。谁叫付红梅丈夫现正在做着热得一塌糊涂的房地产公司呢?那么送一套房子给小舅子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付红梅丈夫知道了岳父母的用意,却一口回绝了,说:我可以送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给你两老住,毕竟奉养岳家也是女婿的义务,不过要一百五十平方,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绝不会开了口子让付耀祖以为有机可乘,买小套给两老?可以,买这么大,不是明摆着给小舅子?绝对不行。
  付红梅本来孝敬娘家无有不从,这回也觉得父母实在狮子大开口,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屋,按市价,得七八十万,也太过份了。而且丈夫也说了,自己家比付红雪家富裕得多,所以愿意独力买给岳家,只不过以后两老有什么事,付红雪家多出点力就好了。付红梅本来一向当丈夫是凯子,可着心力帮娘家,这当下年纪大了,又第二次怀了身孕,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家意识,开始觉得在丈夫的立场上实在算得上仁至义尽,便也不再替娘家争取。
  可是五六十平方的屋,两老住还差不多,再加一个付耀祖,付耀祖以后又要结婚,那怎么可以?付红雪父母便另想了一个主意,说,还是买一百多的吧,不过付红梅丈夫按六十多平方的屋价给钱好了,另外的钱,自己想办法。
  付红梅丈夫答应了,并且在自己的关系下找了一套位置不错光线充足的一百三十平方的房子,并且算了成本价给他们,一共需要五十多万,付红梅丈夫付了三十万,另外的,说不管就不管了。
  于是付红雪便接到电话,他们要她家出十五万。
  于光头终于勃然大怒,抢了电话便说:“我没钱!”
  付母说:“红梅丈夫出了三十万!余下来的我们两老也出了十万,就只让你们拿十五万也不肯?你这个女婿怎么当的?”
  于光头说:“我供养你们没问题,可你们有什么必要住一百多平方的屋?我们自己也不过住五十平方,哪里来这么多钱?”
  付母冷笑:“对,你就是供养我们了,那么就当在城里买一套五六十平方的给我们两老住怎么样?那也得三十万,红梅出一半,你们出一半,不是刚好十五万?我可没多算你们的。”
  于光头气得要命,付红雪要接电话,他狠狠瞪过去,那边付父却接上了话:“你小子少给我混,十五万,一分也不能少!你这个小混混,我女儿给了你也值得上这个价钱吧?别得了便宜不知道好坏!你没钱,卖了房子店铺也给我弄来钱,房子订下了,敢不给钱,我去砸你店铺!他妈的,这些年我给你好脸色看,你还真当我看得上你啦?不要脸的东西!”
  于光头脸色一下子通红,又变成苍白,转而铁青,话筒里付父的声音粗而响,付红雪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浑身发抖,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一直以来坚信父亲还是疼爱自己的,这下子就象是什么东西在心底里清清脆脆的“啪”一声碎掉。
  付红雪哭得声嘶力竭,于光头没有哄她,只在一旁狠命吸烟,一间屋里烟雾腾腾,小于明早就惊醒,跟着妈妈一起嚎哭。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
  两年过去了。
  于光头和付红雪牵着中间的于明,于明六岁了,仍然淘气,要父母拉住自己双手,然后一使劲,双脚离地,于光头和付红雪便拎着小猴似的嗒嗒嗒紧走几步,于明落地,乐得哈哈笑,又重来一次。
  他们回A城看两家父母。这会儿正从付红雪父母家出来。
  两年前他们正一筹莫展之际,付耀祖因盗窃抢劫被捕,付红雪父母当即傻掉,哭了个天崩地裂,到处找人打官司托人找关系,付红梅丈夫虽然颇出了点力,但也只能让他少受些罪,因为不是第一次,判了六年。
  买房子的事也就搁了下来。过了一阵子,她丈夫仍照着原议,给两老在A城买了套七十平方的小屋型,装修好了。等红梅第二胎生了个儿子,两老服伺了红梅的月子,便没有再回去,住进了这套房子。这样,到底因为在城里,去另一个城里看望监狱里的儿子也比较方便。
  于光头每月增加了给岳父母的生活费,红梅每月也给了钱,家乡的山和田租了给人,付家父母的日子也过得很滋润,只是想到儿子总是郁郁不乐,付母泪眼汪汪。
  于光头并不计前嫌,时时带了付红雪回去探望他们,生意忙起来,也经常赶了妻子回去看望岳父母,渐渐的,他们也开始真心地看待小女儿女婿起来。
  虽然于光头的母亲说,还不是看着于光头开始挣点儿钱了,还不是儿子没得靠了,这家人,真是势利得出血。不过这话也只是私下跟老伴说说。儿子因此常常回来,倒也是很高兴的。
  今天是付红雪母亲的生日,呆得晚了些,看来要打车回于光头父母家了。便索性慢慢地走着。
  这个小区是付红梅精心挑的,不是很大,小区管理就质素可靠,公园的花圃草地满眼绿色,有各色花丛点缀着,另一个区域有小小健身区,适合老人小孩锻炼玩耍。
  因为是初春,天略有些冷,小区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月亮很圆,很亮。
  于明看到不远处的秋千,一声低叫,冲过去自己玩起来,这是专门给小孩玩的,低矮安全,于光头和付红雪便笑着慢慢走过去。
  付红雪轻轻噫了一声。
  不远处,花圃边沿坐着一个女子,微微仰着头,月光十分明亮地照在她的脸上,发出淡淡莹光,一张脸清丽无双,美貌不可形容。除了眉宇间的漠然,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可是那当年晶莹面孔上的巧笑嫣然、张扬得意呢?眼底的忧伤疲惫、暗暗的渴望,虽然更增加她的容貌气质,却让付红雪看了心酸。
  是的,付红雪对她一直很有好感,一直羡慕着她。这个女孩子,代表了所有象她这样的女孩平生的愿望:不顾一切、随心所欲地任性地生活,象扑火的蛾尽情燃烧。可是那之后,是会付出代价的,伤人、伤己都是有可能的吧?付红雪知道自己做不到,但每个人,内心都有权保有幻想。
  她看着她仰望的方向,是她面前的楼,一扇扇窗户里灯光温暖明亮,有隐隐约约的笑语飘散初春略冷的夜空。而这个美丽的女子,罗一一,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格外凄清。
  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在这一瞬,付红雪问自己,还羡慕她吗?最好是,有她那样肆意的青春,有自己这样的现世安稳吧?
  于光头把儿子哄下了秋千,逗着他走过来,顺手一推她的肩:“你发什么呆呢?晚了天冷,小心着凉,走吧。”
  付红雪回头再看了她一眼,手上触到儿子软软小手,忽然落下一滴眼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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