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早上,我打开门,画家就站在我面前。
“听说你的德文很好,”他说:“想请你帮个忙。”
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能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地从喉咙里里咕噜了一声,没有忘记把睡袍的衣领使劲往上拉了拉。
“我的一个德国朋友过身了,”画家面无表情地说,递给我一张纸:“我想把这首歌词写在他的画像下面,你帮忙翻译一下。”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纸,脑子里一团浆糊。
“真是...”
但是画家并没有给我机会表达对他朋友过身的遗憾,他一转身就走掉了。
(二)
我住的这个城市不大不小,我就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的东区。
这个城市的东区到处都是三四层楼高的建于十七八世纪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大部分因为勤于修缮,旧时的风姿保存得相当完整,他们姜黄橘红粉白淡紫地挺立在这座城市东区狭窄的街道两旁,依傍着高大稠密的老榕树,栗子树,使这个片区身价倍增。
在这些房子里,夹七杂八地住满了这个城市的各色白领小资,环保分子,艺术家,流浪歌手,外国政客...。在这个城市里,住在东区是一种标志,就像住在其他地区也是一种标志一样。但是东区的这个标志并不像这个城市的其他片区那样定义明显-比如总体来说你可以把西区叫做穷人区,把南区叫做富人区,把北区归类为中产市民区。东区的标志,只是告诉你你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其他任何地区,你不属于“他们”。但是你也不属于东区的“我们”,因为在这个城市的东区,“我们”是不存在的。
我和我先生比尔就住在这些房子里其中一棟的顶楼。当年我们来这里看房子的时候,房东麦耳太太站在厨房的窗前,让我们看不远处歌剧院宏伟的屋顶。然后,很不经意地,她指着楼下大街的另一边对我说:“那里地下室是一个画家的画室,他也是中国人。”
从我们家厨房的窗口望出去,街对面,大榕树下,那座黄色的有点败落的老房子底层,连着一个小小的后院。冬天里,当大榕树褪下它所有的叶子之后,透过枝条的间隙,你可以看见画家穿着松松垮垮的粗布褂子在窗后作画。
我们当时就拍板租下了这套三房一厅的公寓,当然并非因为有这样一个中国画家作邻居,实在是东区的房子太抢手,容不得人犹豫。
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们在这栋房子里已经住了两年多,我却从来没有跟画家有过任何接触。有时候,我也会在亚洲商店或者街上碰见他,画家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戴着耳机,一副脚步匆匆的样子。他偶而抬起头,淡漠地看看周围,眼神遥远而飘忽,让你无法确定他是否意识到了你的存在。
所以那天早上,当画家离开之后,我关上门,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又跑回床上去躺着,心里想着这件事情,差点连辛蒂敲门都没听见。
“还睡懒觉呢你?”辛蒂一进门,就甩掉她脚上三寸高的细跟凉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哎呀,你们这个鬼地方,太难停车了。”她底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我家的每一个角落,连家具们都马上有了点喜气洋洋的神色。辛蒂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热闹起来。
“转了三圈才找到个位子,还离这里老远,”辛蒂不停口地抱怨着:“脚都走出泡来啦!”
“谁让你长这么矮。”我伸了个懒腰,幸灾乐祸地说。
辛蒂果然飞快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拿着她的高跟鞋,要来打我。我嘻嘻哈哈地躲到一边去。
“放屁,”辛蒂假装气呼呼地说:“你个昧良心的东西,不是因为要陪你这跟竹竿逛街,我才不穿这破玩意儿呢。”
“您有理您有理,”我说:“都怨我妈,把我生得太高了,行了吧?”
辛蒂这才又坐回到沙发上去,伸手到她那猩红色的时尚大提包里拨拉出一包烟来。
“走,”她说,顺手抓起提包:“陪我抽根烟去!”
“你们家这破习惯!”辛蒂边走边说。
因为我和比尔都不抽烟,家里又没有阳台,所以每次来了象辛蒂这样的烟鬼,只好委屈他们到厨房里过烟瘾。
我跟辛蒂走进厨房,把门关紧,又把两扇窗户都打开了,辛蒂已经坐到临窗的椅子上,吐出一个大烟圈来。
“喂,”我说,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旧磁碗放到她跟前,给她当烟灰缸用:“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老公有外遇了?”辛蒂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
我不接她的茬:“你知道那个画家吗?”我指了指街对面。
“他呀?”辛蒂说:“很闷的一个人嘛,他能有什么新鲜事?”
“刚才他来找我来着,要我给他翻译个东西。”我说。
“喔?”辛蒂的大眼睛一下子恢复到它本来的大小,精光四射:“什么东西?拿来看看。”
我去客厅桌子上把那张纸拿进来递给她。
辛蒂接过那张纸来,把才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点上。她这个习惯很有名气,我们圈子里抽烟的朋友都管她叫“香烟杀手”,每次见面一定不会忘记对她进行声讨。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辛蒂一边吐烟圈,一边嘴里哼哼起来。她的嗓子是低八度,被烟熏得不成体统,不过因为是学钢琴的,所以调子咬得很准。
“这么俗!”辛蒂不屑一顾地下结论道。
“喂,”她的眼睛又长大了:“那个画家,”她诡秘地笑着:“是不是要借此对你倾诉衷肠啊?”
“胡扯什么啊你,”我说:“他说是要题在一个去世了的德国朋友的画像上的,要我给翻译成德语。”
“哦?”辛蒂没有放弃:“那他这个朋友,肯定是个女的。”
“肯定是他的情人!”她继续着她的推论,然后总结说:“没想到这人还挺浪漫的嘛。”
我的思路在另外的地方。“你说,”我问辛蒂:“他怎么知道我德语好的?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说明你名声在外啊,”辛蒂暧昧地笑着,不怀好意地说。
“放屁!”我拍了她一巴掌:“你正经点好不好?”
辛蒂收起笑容:“这有什么奇怪的?”她说:“这么屁大个地方,就那么几个中国人,谁不知道谁!再说,你这里,”她指了指那两扇老式大窗户:“连个窗帘都没有,一览无余,生怕别人看不见你跟你老工亲热是吧?你干脆直接贴个‘欢迎参观’的标语算了。”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正经起来也超不过两分钟时间。
“拜托,”我说:“这里是四楼啊,谁还搭梯子来参观?”
“笨蛋!”辛蒂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遗憾:“你不是真的那么纯洁吧?”
“给你看个好东西。”她神秘兮兮地说,又去她那个巨大的提包里拨拉了一阵,抓出一个包着黑色皮套的物事来,打开。
“这东西拿来做什么?”我望着那个精致的望远镜,假惺惺地问她。
“切,”辛蒂呲了我一嘴:“这就是假天真了不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我一下子脸红了。“这是这里退休老头老太太用的嘛!”我心虚地嘟囔着。
辛蒂不理我,自顾自地连人带望远镜一起趴到窗子跟前去了。
“你收敛点吧,”我急得嚷嚷起来:“大白天的,让人看见...”
“这你又怕人看见啦?”辛蒂把望远镜朝桌子上一扔,失望地说:“没劲,都给那棵树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爱好。”我终于恢复了常态,并且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老头子给的,”她又把一根才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了,扔进旧磁碗里去:“这家伙,人老心不老,尽喜欢玩鬼花样。”
老头子是辛蒂的现任男朋友,他其实并不老,虽然比辛蒂大十几岁,还有个上大学的女儿。
“你家园子那么大,”我问她:“周围连个鬼都没有,要这玩艺做什么?”
辛蒂现在住在市郊的一个别墅区,那里都是连着四,五千平米花园的大别墅,花园周围种满松柏,把外来者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说嘛,”辛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个先借给你,”她把那个望远镜推到我面前:“给你监视你的画家,”她挤眉弄眼地说:“别忘了跟我汇报最新消息。”
(三)
我坐到书房窗户边的写字台跟前,打开那张纸片。那张纸片上写着:
“我愿意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声的告诉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辛蒂说得没错,确实很俗气。读完歌词后我想。这是国内的一首流行歌,辛蒂哼的调子我在国内的酒吧里听到过,因为不合口味,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我打开电脑,开始翻译。
Ichwill.
原来画家每天戴着耳机,就为听这些东西!我一边往电脑里敲字,一边想。画家在我们本地小有名气,听说是一个什么名人的关门弟子,得过好多奖。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他的画,蓝蓝绿绿的颜色,融成一片,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也看不大明白。
DieSehensucht ...
我写道。可是这个“玄”字怎么翻呢?我把字典拿出来查看。中国出的德汉字典只有一本,而且还是几十年前编写的,一直没有作什么大改动。大学毕业之后,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用它。特别是做正经翻译的时候,就算查到一个自以为还合用的词,也一定要到Duden上去看看德国人自己怎么解释这个词的,免得闹笑话。
Die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öse Sache. In meinem tiefsten Herzentaucht sie auf. wie ein Schatten, sie verfolgt mich, lautlos undstill...
我查过Duden,觉得“mysteriös”这个词还可以用,就在电脑上继续敲下去。歌词这类东西翻译起来真是很费脑筋。
我站起身,到厨房去找水喝。一眼看见桌子上的望远镜。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拿起那幅望远镜,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朝街对面望过去。
大榕树枝叶正浓,把画家的画室后院遮得密不透风,看不到半点端倪。我失望地正准备收回目光,这时候,从大榕树底下走出来一个人来,他站在街边,往耳朵里塞进一个东西,然后,抬起头。
我赶快躲到窗户后面去。
画家的眼光在我家厨房的方向停留了片刻,这才掉头走开了。
我逃跑一样地奔向书房,心口砰砰狂跳。
verschlingtmich mit der Einsamkeit...
我机械地在电脑上敲打着。
“喂,”房门和钥匙响成哗啦啦一片,比尔的声音跟着他的人一起窜进书房里来:“我回来啦!”
“你在干什么呢?”他扫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脸色有稍许变化。
“翻译,”我收起心头的惊慌,赶紧解释道,没忘了用嘴在他嘴上点了一点:“对面那个画家,你知道的,他请我给他翻译个歌词。”
“他怎么找到你的?”比尔问。
“这么小个城市,就那么几个中国人,”我尽量平静地回答,心里十分感谢辛蒂:“谁不知道谁啊?”
“哦,”比尔放心地掉开眼睛,随随便便地问:“他给钱的?”
“没有说钱,”我有点支吾,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比较后知后觉:“帮忙啦,都是中国人...“我嘟囔着,自觉底气不足。
比尔早就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今天吃什么啊?”我数着秒数,在心头默念道。
“今天吃什么啊?”果然,三秒钟不到,比尔远远地嚷了过来。
“中国菜,简单!”我回答说。
(四)
“我们要个孩子吧!”比尔喘息平定之后,躺到我身边,对我说。
“恩,”我含混地答应着,转过身去。
“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他挈而不舍地问,一边用手拨拉着我的头发。
“再等等吧,”我说,把他的手支开:“等我再适应一段时间。”
“你来德国都快三年了,还要适应多久。”比尔的声音里有一股压抑着的怨气。
我不说话。
“以前在中国,不是你天天嚷着要孩子的吗?”他忍耐地说。
“你一定要我变成一只母鸡吗?”我脱口而出。
“什么?什么母鸡?”比尔更加不明白了。
“没什么,”我说,回过身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我困了,睡吧。”
(五)
“喂,你跟你老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辛蒂盯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一群推着童车的妈妈帮,问我。
妈妈帮里有一个中国女人,她傲然地瞟了我们两眼,转身很亲密地跟她的德国同伴们叽哩哇啦去了。
“你不觉得她们很象一群母鸡吗?”我反问辛蒂。
“别这么刻薄了!”辛蒂说:“生个混血小姑娘,多漂亮啊!”她眼馋地盯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小女孩金色的卷发上扎着一个蓝色的大蝴蝶结,胖胖的腮帮,确实招人怜爱。
“在中国的时候,我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比尔不想要。”我说。
中国是比尔的天堂。比尔说他还没有玩够。
“现在比尔想要,我又不想要了。”我们又走到那群妈妈帮旁边了,那个中国女人正低下身去摆弄着童车里的小孩,她的牛仔裤明显地小了,挤得小腹部位沟壑纵横。我转过头去,不看她。
“为什么?”辛蒂问:“你现在又不上班,不是正好养孩子吗?”
“我不知道。”我说,飞快地越过那个嘈杂的队伍。
(六)
我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差点跟一个人撞在一起。
“对不起。”我说,闪身到一旁。
那个穿黑色长统高跟靴子的黑衣女人并没有立即走开,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狭长的脸上,线一样细的眉毛下面,一双深绿色的杏仁眼似笑非笑,看得我不知所措起来。
“那个,那个中国画家,”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住在这里吗?”
女人收起她精光闪烁的目光,“在下面。”她说,用手朝大门里面指了指,抛给我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转身走掉了。
我沿着门厅右边的楼梯往下走,走到一扇虚掩的房门跟前。我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我加重力气,又敲了两下。
“是谁?” 画家用口音很重的德语问,声音里有点不耐烦。
“我,”我说,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住你对面的,歌词翻译好了。”
“进来!”画家斩钉截铁地说,这次说的是中文。
我推开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墙上挂满各种尺寸的画,过道上光线很暗,也看不大清楚那些画的内容。
走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突然明亮起来,我转进右手边的一道敞开着的木门,一眼看见满地的碎纸片,画家就坐在墙脚的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头埋在手里。
“恩,”我清了清嗓子:“你好。”
画家抬起头,他的眼睛红通通的。我吃了一惊。
“歌词,”我说,有点心虚,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放在哪里?”
画家漠然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好半天,他才说:“随便放在哪里吧。”
这个房间相当大。南面一扇大窗户,几乎及地,阳光哗啦啦地穿过玻璃,照得屋子里纤尘必现。房间东西两面墙上挂着几副大大小小的油彩画,融成一片的蓝蓝绿绿的颜色,仿佛要从墙上跑下来一样。窗户后面,是那个掩映在大榕树下的小小后院,地上铺着浅色的大石头,零零落落地放了几盆花草,枝叶败落,半死不活地在风中招摇。房间的北面用一张原木长吧台隔出一个小厨房来,吧台上放着一个老式录音机。吧台后面厨房的水池里,乱七八糟地满是用过的杯盘碗盏。
我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碎纸片,走到吧台前面,把手里的歌词放到录音机旁边。
画家的眼光一直跟随着我,使我浑身不自在,我准备离开。
“你跟你先生,还好吗?”画家突然问。
我正站在那些碎纸片中间,闹不清楚他想知道什么。
“哦,还行。”我含糊地回答。
“挺好的。”我又说。
画家把他的头重新埋进手里去,又沉默了。
“那我走了。”我不知所措地说。
“谢谢啦。”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好像终于想起了歌词的事情。
当我就要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被身后突然响起的音乐声吓了一跳。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我飞快地推开门,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座黄色的房子。
(七)
“你没看错吧?”辛蒂摘下墨镜,从桌子对面俯身过来问我。
我和辛蒂逛了一通商店,坐在城市广场上一间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休息。辛蒂每次都是这样,一坐下来,就要摘掉墨镜,据她说这样才方便跟周围的帅哥们眉目传情。
“穿黑色长统高跟靴子的黑衣女人哦,太他妈神秘了哎!”辛蒂补充说。
“我骗你干什么?”我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这是八月的晴朗天气,小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广场上人来人往,灰色的鸽子并不怕人,在我们脚下咕咕觅食。夏天的德国真是人间天堂。
“满地的碎纸片,”我补充说:“好像是一副人像撕碎了。”
“哇,”辛蒂说:“这么香艳啊!想不到他这么蔫不啦叽的人...。那女人长得怎么样?漂不漂亮?”
“没看清楚。”我说,想起那双深绿色的杏仁眼。
“肯定是他的情妇。”辛蒂斩钉截铁地下结论道。
“也许只是他的客户,找他画像的,”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要为画家开脱:“画得不满意,所以撕掉了。”
“你,”辛蒂故作神秘地盯着我看,鬼鬼祟祟地笑着:“是不是爱上他了啊?”
“放你的狗屁!”我说,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开玩笑的,不要那么紧张嘛。”辛蒂放纵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桌子上的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注意影响,注意影响。”我赶忙说。
“我知道你和你老公恩恩爱爱。”辛蒂说,眼睛四处忙个不停:“操,就没一个顺眼点的。”
“说正经的,”辛蒂又戴上了墨镜,点燃一根烟:“你觉得德国人和中国人,哪一个作情人更好?”
“我没有过中国情人,”我说,脑子里一个影子飞快地闪过:“不知道。”
“呸,”辛蒂不屑地说:“假正经!”
我不说话。
辛蒂不会相信的,我知道。她比我小五岁,五年的时间,足以构造一条代沟,把我们分隔两岸。其实,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我上大学的时候,寝室里的女生预测未来,她们一致认为,我将来有嫁给老外。
“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长了一副嫁老外的样子。”她们暧昧地笑着说。
事实上,直到大学三年级,我还不敢坐男生坐过的凳子,以为那样就会让我怀孕。已经快大学毕业了,我才第一次跟男孩子接吻。
从周末的舞会出来,我和那个外校来的高个子男生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当他试图把舌头伸进我嘴里的时候,我慌乱地回避了。
“Thisis your first kiss?”他不可思议似地望着我:“unbelievable!”
“I'mlucky!”他轻轻地说。
但是我逃跑了。后来每个周末,那个男生都在宿舍门口等我。我不敢出门,只能叫好朋友去告诉他我不在。我多么害怕那条脏兮兮的舌头!空等了几个星期以后,那个男生终于不再来了,他对我的女朋友说:“你告诉她,叫她清高去吧,把自己清高成老处女不要后悔!”
我并不后悔,只是有稍许遗憾。男人为什么都是这么没有耐心呢?
“喂,”辛蒂说:“发什么呆呢你?”
“没有啦!”我说,埋下头用麦管去吸杯子里的雪糕咖啡。
“老头子昨天又跟我提结婚的事情了。”辛蒂闷闷地说。
“那你到底嫁不嫁啊?”我问她。圈子里的朋友们一致认为辛蒂应该嫁给老头子,他们说这样有经济基础,人品也不错的男人,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不知道,”辛蒂吐着烟圈说:“我觉得,跟外国男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完全沟通,语言和习惯都有问题。”
“跟中国男人就能够完全沟通了吗?”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假设同一个语言习惯出来的,仍然不能够沟通,”我脑子里那个影子更加清晰了,刺得心口隐隐作痛:“那不是更加绝望?”
“我不是这个意思。”辛蒂说,又把墨镜摘了下来“我是说,跟外国男人,好像没有跟中国男人在一起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她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有点心不在焉。
“喂,”她收回眼光,神秘地说:“你跟你老公上床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别人?”
“说什么呀你?”我说:“正经点好不好?”
“我是说正经的。”辛蒂理直气壮地说:“我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外国性专家谈论这个话题,她说这样不算对伴侣不忠诚。而且,床上的第三个人,甚至是第四个人会帮助你达到高潮,加进夫妻感情。特别是,”她停了一下,冲我眨眨眼睛:“象你和比尔这种老夫老妻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伸手去打她,辛蒂嘻嘻哈哈地躲开了。
“对不起,”一个年青的德国男人走到我们跟前,笑眯眯地对辛蒂说:“借个火行吗?”
辛蒂翘着小手指,用指尖掂起桌子上的打火机,递过去。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淋淋的。
“走吧,”我不知趣地说:“咱们该回去了。”
(八)
又下雨了。我无聊地躲在厨房的窗户旁边,拿起望远镜朝外面望着--最近以来,对那栋黄色房子门前动静的观察,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
果然,我又看见她了,那个黑衣女人。她从榕树下走出来,匆匆走向停在街边的一辆红色敞篷车。这时候,画家打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快步跑到女人跟前,把伞举过她的头顶,举起手,用手指在女人的脸上抚弄着,似乎是在帮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女人从手提袋里取出钥匙,摇好车篷,然后,两个人并肩慢慢沿着街边走去。
在他们转身之前,画家和女人同时朝我家厨房的方向看了看。
我的心再一次砰砰狂跳起来。
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和一个中国男人在雨中漫步。那个中国男人也曾经帮我打着伞,用手指轻轻揩去我脸上的雨水。在那个海滨城市的雨季,我们把无数个黑夜走成了白天。在凤凰树和梧桐的叹息声中,他褐色的眼睛温柔地凝望我,一直望到我心底深处。当那双眼睛微笑的时候,我心底的花,腾腾开放。
我摇摇头,走进书房,桌上的电脑开着,我轻轻移动鼠标,显示屏上就出现了那首歌,我的德文翻译:
Die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öse Sache. In meinem tiefsten Herzentaucht sie auf. Wie ein Schatten, sie verfolgt mich lautlos undstill, verschlingt mich mit der Einsamkeit...
这些天来,这段译文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很奇怪,对于我来说,翻译成德文之后,这首歌似乎就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显得俗气了。难道这就是文化误差?或者说是审美的距离?可以用这个来解释那些千奇百怪的异国婚姻吗?
那我和比尔的婚姻呢?难道也有这样的成分?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比尔不喜欢下雨。“这个鬼天气!”他老是抱怨说:“什么都干不了!”
(九)
我第一次跟万良的时候,他被床上鲜红的血迹吓坏了。
“对不起,”他不知所措地说,褐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我无法明白的惶恐:“对不起。”
“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过耳,”他从后面搂紧我,仿佛一直要把我搂到心底里去:“我要对你好。我发誓!”
(十)
“喂,”我说:“我发现外国男人看女人,第一看到的是性。”
我和辛蒂走在街上。辛蒂穿着白色细高跟长统靴子,迷你短裙,低胸吊带背心下面,坚挺的胸部呼之欲出。
“中国男人看女人,第一看到的是脸。”我补充道。
“其实不是啦,”辛蒂经验老道地说,昂首挺胸地走她的路,对周围男人纷纷扑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中国男人也一样,不过他们是偷偷地看,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倒也是。”我说,想起一些往事来。
“其实中国男人很不自信,他们害怕太性感的女人,”辛蒂毫不避讳地指指自己高耸的胸部,不屑地说:“害怕自己搞不定。”
“那中国女人呢?你就不怕搞不定你家老头子?”我故意问。
“切,”辛蒂不屑地说:“还有我搞不定的男人?”
好在这是在德国,我暗想:没人听得懂我们说什么。
“告诉你吧,我最近有个艳遇。”辛蒂又说。
“哦,”我不冷不热地回答。辛蒂的艳遇层出不穷,并非什么新鲜事情。
“上次我不是接了个中国代表团吗?”辛蒂说:“那个团长,很有点意思。”
“你们,接上头啦?”我问。
“没完全接上,”辛蒂随随便便地回答:“老头子看得太紧,不方便。我准备下次回国的时候把他办了。”
“那老头子怎么办?你真的舍得?”
“哎呀,”辛蒂说:“那个人是有老婆的。”
“你疯了?”我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她。
“不要紧张,”辛蒂赶快安慰我:“说着玩的啦!”
“你们这一代人,确实跟我们不一样。”我由衷地感叹。
(十一)
“过耳,”万良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我问他。这段时间以来,万良一直神情恍惚。
“我未婚妻,”他飞快地说出“未婚妻”这个词,松了一口气:“她马上要从加拿大回来了。”
“什么?”我手里的锅铲掉进菜锅里,咣当一声。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没开玩笑。”万良一脸豁出去的神情:“我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父母都认识...她一直在加拿大读书,等身份。上个星期她打电话来说,身份拿到了,她不想在那里呆下去,要回来。”
我无法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不起。”万良说:“真的很对不起你。”
空气中一股糊味。我没有忘记关掉煤气。
“我想告诉她你的事情,”万良的声音遥远而干涩:“可是...可是我怕伤害她...”
“是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万分陌生:“那你就不怕伤害我了?”
“你跟她不一样,”万良嗫嗫着:“你比她坚强...”
“你是个好女孩子,”万良又说:“你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我不配。”
“那你当初怎么就觉得配得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问,不明白自己怎么陷入了一场蹩脚的煽情电视剧的场景——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不知道你...”他嗫嗫着:“我以为你是另一种女孩...”
“哪一种女孩?”我跳起来,冲到他跟前,一直问到他脸上去:“你以为我是哪一种女孩?”
“你长得,太”他说,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词汇:“很性感,又在外国公司上班,我以为...”
我哈哈大笑起来。
“对,是我的错。谁叫我长了一副嫁老外的样子。”
“过耳,你不要这样,”万良双手抓住我的肩,我一把甩开了他。
“我可以跟她谈谈,”他不知所措地说:“也许,她会同意分手的。不过...,要慢慢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睛啊!
“你走吧!”我说:“再也不要来了!”
(十二)
女人穿着黑色内衣,黑色长统丝袜。她哈哈大笑着,把手里撕碎的画像朝空中抛去,碎片飞了满地。
画家坐在墙角的沙发里,双手抱着头。
女人拿起一根黑色的鞭子,穿黑色长统靴子的脚缓缓地踏过那些碎片,把它们踩得呻吟起来。她走到画家跟前,扬起鞭子...
“过耳,过耳”我醒过来,眼前是比尔关切的目光:“你做噩梦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把我轻轻楼进怀里。
“比尔,你说,”我抱着他的腰,比尔的腰结实而温暖,这样的男人腰,给人以安全感。
“我是不是很差劲?”我问。
“什么差劲?”比尔不明白。
“我,床上很差劲,是不是?”我说:“你会不会拿我跟你以前的德国女朋友作比较?我不如她们,是不是?”
比尔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是你,谁也没法比。”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了:“我爱你,我的中国新娘。”
(十三)
“告诉你一个大新闻,”辛蒂在电话里神秘地说:“画家的老婆来啦!”
“什么?”我没回过神来。
“他国内的老婆和女儿来了。”辛蒂说。
“不可能吧?”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老婆啊。”
“真的不骗你,”辛蒂说:“是他的一个熟人告诉我的。他老婆孩子一直在国内。”
(十四)
“过耳,”比尔在叫我:“你来!”
“什么事?”我放下手头的书,循声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开灯,借助路灯的光线,我看见比尔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个望远镜,正在朝什么地方观望着。
“你在干什么?”我害怕地问。
“不要开灯,”比尔的声音怪怪的:“你过来!”
我疑惑地走到他跟前。比尔一把将我拉到窗前,把望远镜塞进我手里。
“你看,”他有点喘息地说:“那里,对面二楼。”
望远镜晃了一下,晃出一个全裸的女郎来,她正对着没有窗帘的窗户,身体微微地向后仰着,金色的长头发从一边脸上一直倾泻到胸前,遮住了她的半个乳房,她的一只手在那长发后面起伏,另一只手伸到身体下部,神情怪异之极。
我做贼一样地把望远镜扔到桌上。
“比尔,你...”
比尔已经从我身后当胸抱住了我,我被他搓揉得很不舒服。
“比尔,”我慌张地说:“你疯啦?别人会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比尔喘息着,他的手和舌头一路在我身上脸上游走。
我用力想推开他,但是比尔的手象钳子一样夹住了我。
“我的中国新娘。”他喃喃地说。
我掉过头,街对面,老榕树开始脱落的枝叶中间,透出点点光亮,那是画家画室的灯光。
我的身体在比尔的手里蓬蓬地燃烧起来。我放弃了挣扎,听凭这片赤红色的火焰把我烧成灰烬。
“比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我爱你。”
(十五)
我穿过大街,准备去超市买菜。
那栋黄色老房子门口,一个中国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收集大榕树的落叶。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女孩稚嫩的声音唱道。
我转过身,飞快地逃跑了。
(十六)
我和比尔去参加他同事彼得妻子的葬礼。
“可怜的人,”在车里,比尔对我说:“他们结婚才五年,我还参加过他们的婚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恩爱的夫妻。”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我跟着感叹。彼得我见过,他是一个和气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太太是车祸去世的,据说在高速公路上超车的时候撞到了护栏,整个车头都撞烂了。
“彼得的太太一定很漂亮吧?”我问比尔:“他都那么帅。”
“安妮,”比尔停顿了一下,才答非所问地说:“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
葬礼安排在一家殡仪馆的礼堂里。彼得站在礼堂门口,眼睛红肿,脸色十分憔悴。我和比尔跟他打过招呼,说了几句遗憾安慰的话,一起走进礼堂。
礼堂很大,我们穿过摆得满满当当的座椅,走到前面去。礼堂前部左边用黑色丝绒和鲜花装点的台子上,摆放着一架精致的黑色棺材,比尔把手里的百合花束恭恭敬敬地放到棺材上去。
在棺材的旁边,用一架原木画架竖起一张真人大小的水粉画。那是一个女人的全身像,画像里的女人穿着黑色裤装,黑色高跟靴子,身体似乎被背景里那片蓝蓝绿绿的颜色拉了进去,变了形。只有一张脸显得万分真切:脸型狭长,高高挑起的线一样细的眉毛下面,一双深绿色的杏仁眼嘲弄地看着这个世界,似笑非笑。在画像右下角的地方,有几排黑色的小字。
我定定神,凑到画像跟前,看见那上面写道:
Die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öse Sache.
Inmeinem tiefsten Herzen taucht sie auf.
Wieein Schatten, sie verfolgt mich, lautlos und still,
verschlingtmich mit der Einsamkeit...
我拼命忍住喉咙里那一声惊呼,瘫软到比尔的身上。
“比尔,”我哀求地说:“我不舒服,我们回家吧。”
当我们走出礼堂的时候,画家正站在彼得身边。他看见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安妮的神情。
(十七)
第二年夏天,辛蒂大学毕业。她最终拒绝了老头子结婚的请求,准备回国。
辛蒂来跟我告别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拆卸那副才挂上去大半年的窗帘。我从厨房的角落里找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望远镜来还给她——我们要搬家了,搬去一个安静的小村子,在那里,这样的东西是派不上用场的。
我顺便还告诉辛蒂: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