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纽约二题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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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流浪生活》(LA BOHEME)


巴黎拉丁区某破公寓晕眩的阁楼,平安夜欢声笑语的“摩慕思”(Momus)咖啡馆,城门口小酒馆外漫天的风雪……爱情走多远,终究走不出时间在沿途设下的陷井。

有的陷井叫“贫穷”,有的陷井叫“疾病”,有的陷井叫“误解”,有的陷井叫“嫉妒”……,而陷井中的陷井,却是一种叫做“厌倦”的情绪。

我知道我们会相遇于某个冬季,天空中飘起冰凉的雪花,像有意无意中触到的你的手。

“他们叫我咪咪”(Mi chiamano Mimi),你说。
我不。我还是叫你露西亚吧,Lucia是你的本名。“咪咪”听起来像一只宠物猫的名字,而你,却更像一场迟早会来的雪,等不到春暖花开,便已坠落风中。

诗人不停地歌咏爱情,而绣花女,她总是绣着关于整个春天的传奇。

春天是四月里的第一个吻,是第一道阳光照进小阁楼、照到她的身上,是玫瑰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绽开芬芳……。可是最后,春天却成了一次预约好的离别:“我们将要分手,在花开的时候”。

于是,你悄悄地许了个愿:“愿冬天永不要走!”即便寒风彻骨,即便飞雪无情,即便憔悴枯萎,心底的遗憾,始终走不出对重新相爱的殷殷热望。

“你懂我吗?”曾经,你这样轻柔地问鲁道夫。
而那个比谁都“懂”你的诗人,他又去了哪里?

至于爱情,那是四顾萧条的阁楼里的一个壁炉,任落拓的艺术家们、把鲁道夫的手稿撕了一页又一页,却到底燃不热,那一炉严冬的火。而你那冰凉的小手,要什么样的拥抱、亲吻和眼泪,要如何酣畅热烈、音线饱满得托起高音C的咏叹调,才能把她们焐暖呢?

快乐和痛苦,热闹和孤单,咪咪或露西亚,都在时光的咏叹调里轮回。从如胶似漆到形同陌路到天人永隔,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还长不过一个冬季。而只要时间足够,谁都会等来生命里的那个冬天、冬天里的那场雪。


春天,为什么总在一切过去以后,到达?


天色灰暗,雪花极轻极慢地落下来,覆盖住了一切关于春天和爱情的幻梦。


“这小手多么冰冷,让我握着,给她温暖……”,歌声凄迷得就像“大都会歌剧院”外面,一点一点、浅蓝的灯火。

散戏了。深夜的广场满是衣香鬓影们乍暖还寒的凌乱脚步,四周列着用水晶灯装饰了的杉树,中央那棵最大的圣诞树旁边,喷泉的水柱在星星般细碎的灯光下、变幻出一派悲剧的璀灿。

我站在“百老汇”大道上,在冷风里等那辆永远等不来的出租车,等一种叫做“厌倦”的情绪,慢慢从寒气里、浮上来。长街上车来车往,天空,开始飘起了初冬第一场细细的雪……


2. 朗巴迪 (Lombardi’s)

浓郁的香味从红白格子的桌布边漫涎开去,一路混合了圣马扎诺西红柿酱的味道、新鲜意大利乳清干酪的味道、野生小蘑菇的味道、芝麻葫椒红洋葱的味道、炭炙尖辣椒的味道、特制蛤蚌饼的味道……还有什么?草编篓子里红葡萄酒的味道、懒洋洋的爵士乐的味道、斑斑驳驳的红砖墙上隐隐的陈年古味儿,最后,跟那个炭烤炉子里满溢出来的、略带点儿苦味的焦香,聚拢到一起……,于是,就有了那样一种绵远的欧陆风味,在窄窄长长的餐厅里,流转飘荡。

我们到得正是时候。天刚刚擦黑,冬日傍晚的寒意在昏黄路灯和画着蒙娜莉莎微笑的外墙之间,徒然地回旋着。这家身处“小意大利”的百年老店,平时逢到周末晚餐时间,门首可总是排着长龙的。那天去早了,我们居然直接在餐馆里间的一张小方桌旁,安顿下来。里间是餐馆把相邻铺子买下来扩大营业前的地方,特别原汁原味。

始于1905年,全美第一家披萨店,第一任业主杰拿罗˙朗巴迪(Gennaro Lombardi)被誉为“美国披萨之父”,过了一百多年还是“纽约式披萨”的典范极致,城里其他披萨名店当初都先在此学艺、然后再出去另立山头……,真是的,住在纽约城附近,你很难抱怨自己从没听过这家“朗巴迪披萨店”的赫赫声名。甚至全球餐饮服务业评级权威的“扎格特评鉴”(Zagat Survey),有次还一不小心把它说成“这个行星上最好的”(Best On The Planet),“最好的”什么?最好的披萨饼啊!“不管你把我们的披萨切出多么细小的一片,保证你吃到嘴的每一口,都是最好的”,瞧,原来底气足是可以这样吹牛的呀。据说整个纽约城,仅此一家“朗巴迪”,而整个美国,统共也不过两家,另一家分店开在幸运的费城。

我们点了意式香肠和自制肉球两种披萨。身陷诱人浓香之中,眼瞅着邻桌大口吞嚼,等待的过程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巧了,桌子上方的砖墙上,是一张店老板跟名人的合影。“哇!马丁˙斯科西斯,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乔˙贝西(Joe Pesci),雷˙李欧塔(Ray Liotta)……,这不是经典黑帮电影《好家伙(Good Fellas)》的导演和主演吗?”, 朋友兴奋起来,指着照片当中身穿签名T恤的老板,问服务生:“《好家伙》在这店里拍过镜头?”“没有。不过他们就是在这附近拍的”,服务生回答得干脆利索,听上去这铁定已是他第N次回答相同问题了。

而对面的红砖墙上,则整片画着一个古典欧洲少女的像,那女郎很美,通体翠绿的衣衫,长长的卷发飘飘欲飞,还有些花儿朵儿,也跟着她一起跳舞呢,很有些提香笔下“花神”的丰腴和青春洋溢。“朗巴迪”开在“春季街”(Spring St)上,店里有这么一幅春之女神像,倒正合拍。美中不足的是女郎的脚,脚上一双翠绿的鞋,看着有些古怪。我情愿她是赤足的,那样会自然得多。

许多年后,也许我已老得记不起这个行星上最好吃的披萨的滋味儿,记不起这是个难得的初冬夜晚、我们到得很早运气着实不坏,可是我一定会想起那薄薄的烟薰脆披萨上、“九层塔”细末的嫩绿光泽,想起红白格子的桌布四周所散发出的那种温馨味道,想起红砖墙上女郎的鞋子有些多余,想起朋友看见墙上老照片的一刹那、眼里闪出的惊喜……

我一边狼吞虎咽吃着刚端上桌的披萨,一边在热腾腾的白色雾气中,想着这些遥远的细节,一些也许没有机会忆起或忘却的岁月的细节。

“你懂我吗?”这个问题多余得就像那女郎脚上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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