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村上春树的那句话,已顺着网络流传到了地极,而在我看来,它却虚悬得如童话。
失散才是人生的本相,我这样说,不是为了忤逆,只是出于真实。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旅行。有多少时候,我们挥手作别时,并不知“再见”这两个字,并不意味着重逢,——就像许多年前突然别世的母亲。她上午还曾牵着我的小手,去居委会领取了70年代末的第一批独生子女证,而下午就死在了结扎手术床上;就像大学毕业那年,机场上与我依依惜别的男友,他曾在离开前拥着我说,在他的心中,我比他那超重的行李还重,可几个月后,他却因为一张留美的绿卡,而把我当作轻盈的白鸽,放飞在了太平洋的这一端…… 而如今这个繁忙的社会里,又有多少突如其来的送行,让人意外得来不及话别——父亲在后海找到我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家乡的电话,说他所在的聋哑学校以及与之毗连的员工宿舍,已被因失学而愤怒的聋哑生们引火焚烧,他因此不得不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匆忙离京而赶回了东北,让团聚成了又一次别离的序幕;而一周前还甩着一头水卷挽留我的周京,却因她父亲公司突来的危机,在一个电话留言后匆匆地南下回家,在我之前做了远行人;还有歌手十弟,在光鲜靓丽的女歌手苏三成为他驻唱的新搭档后,便移情别恋,卡崔那飓风一般地向她席卷而去,——这风刮得适时,带走了他对我的那股“婴儿潮”,——自生自灭的爱情,将一切过程包括结束,都裹在了一次情感的流产之中…… “时间到,请大家停笔!”——我抬头,见『人生百态杂志社』的几个草书的大红字下,身着灰色西装、以监考身份坐阵当中的中年女编辑,正神情严肃地抿着酱紫色的嘴唇,对着长桌两边闷头答卷的十几个考生打着手势,下了止令。 屋里顿时一片窸窸窣窣的纸声,大家收拾好桌面上的家什,像小孩子交作业一样,规规矩矩走到前面,把有号无名的统一考卷轮番地交给了她。 “看你写得直皱眉头,——怎么样?很难吗?”待我最后一个递过去卷子后,她就把一叠考卷拢在一起,一边上下左右地蹾齐,一边对我微笑。 “作文那部分没写完,说不难也是假的。”我也笑笑。 “其实写没写完倒是没有太大关系,关键是文章的创意。——当然,作文的题目是“用你亲身的经历来批驳网上流行的一句话”,这个“亲身经历”能不能打动人,还是很重要的。” …… 半分钟后,我离开了考场,和前来杂志社应试的十几个人一同坐在厅里,等候着面试。 墙上挂着的万年历电子钟,正在高山流水鸟语啁啾地进行音乐报时。我抬头,见两个巴掌大的暗屏上,年、月、日,时、分、妙,上、下午,农历、星期、温度等等,紧密无间地排列着,以热情的红字面面俱到地完成了时间的定义。 可定义了时间的人,是不是反过来也被时间定义了呢?—— 一种整天跟着指针跑、在团结紧张的二十四小时里疲惫劳作的生命。 ——基于这样的人生透视,我曾经怀疑过每份工作的意义。为了糊口,我不断地应征打工;而为了自由,我又不断地辞职和放弃。——在假扮了n日清纯打工妹、n+1日白领小资、n-1日女强人之后,我总是悄然地离开了工作舞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的北漂状态,——用流浪的外衣紧裹着我宝贵的自由,走着看着想着,顺便预备着下一次饥饿中的下一次伪装。 也或许连流浪外衣的本身都是件戏服,我不过是在流浪的表象下,真诚地等候着一个男人,等候着他对这份心灵自由的认领,等候着他给我一个游离于时代之外的家,让我能实现我的“宅女”梦。 可是,父亲的出现,以及他危在旦夕的病情,终于让我懂得了流浪的奢侈。我再也不能坦然于孤独与贫穷,偏执地活在时钟以外。——我知道,只几天过去,我便已失去了“北漂”的资格。为了父亲,我必须要归属到这个一日千里的年代,尝试着让自已成为拯救者。 ——当---当---当----, 墙角立着的褐色老钟,忽然就敲了起来,庄严浑厚的十三下,充满了悲壮的执著,——在它老态龙钟的从容里,墙上的电子钟也完成了一段乐此不疲的报时鸣唱。 时间的本相,似乎在这一喜一悲一轻快一沉重的钟声里,忽然间清晰起来,——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开始咕噜着发难,虏回了神思飘忽的我。 午饭时间到了。过厅里四周的座位上,只剩下我一人。 接着是陆陆续续的开门声和咯咯噔噔的脚步声。员工们三五成群,取饭的取饭,外出的外出,让这个四十米见方的中厅很快地成了过场。我从兜里掏出诺基亚手机,低着头不停地摆弄着,一副研究其功能的专心样子,好像它并不是个只能打打电话发发短信的二手货,——低头玩手机在别人是兴趣,而在我则是自闭的同义语。 这样做果然不错,过往的人们都能顺利地忽略我,把我当成透明人。 我接下来便从耳边披落的长发间,看着一双双过往的脚步,慢慢的就发现,裙子要比裤子多,高跟鞋要比平跟多,牛仔裤要比直筒多,——就暗叹,这本热卖杂志的工作团队还真是年轻,难怪热辣浮艳的清凉美女,常常是这本杂志封面上的主题,再配上里面“星罗奇布”的众多八卦文章,使得它在书摊上格外得宠,像时下流行的小三一样,把《收获》、《十月》等传统刊物挤兑成了“大奶”…… 十几分钟后,人流渐尽。——刚刚最后那个塞着耳机咧咧歪歪走进去面试的长发男生,终于又歪歪咧咧地走了回来。他到我对面的座位上拎起了背包,歪歪咧咧地走掉。——尽管我努力地在他的脸上察颜观色,却还是找不出一丝悲喜,一看就知道,那是个把受到别人拒绝当家常饭往下咽的老北漂。 我收起了手机,深呼吸,等待着那个引领的秘书出现在廊口,用清脆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一阵压迫感的静谧后,走廊里忽然就传来了几个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一个说:“这一转眼大半天就过去了,都下午一点了。” 另一个说:“我倒觉得这一上午度日如年呢。刚才还想,这午饭还不得同晚饭合成一顿呀,没想到剩下的那几个没有面试的考生,被总编直接给打了叉,不需要咱们‘相面’了。” 再一个又说:“现在的这些孩子我算是服了,连自己的简历都敢八卦……” 说话声渐行渐远,脚步似乎朝着与厅相反的方向走着。我急忙起身过去,站在廊口处,对着三个穿套装女人的背影大声说:“请等一等,你们漏掉了我!”
那么,刚才来考试的路上,意外接到的那通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呢?又意味着什么呢?——爸爸离京前因为持续性的咳嗽而被我带去医院拍的那张片子,不但被发现到因SARS的后遗症而肺部有纤维化的症状,更令人意外的是,在两片肺叶中间的食管下端,有一个指甲大的阴影,医院说初步诊断是食道癌,要我立刻带爸爸回去做切片检查,——是的,切片检查,是不是意味着人生又一场生离死别的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