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自己四处游逛的欲望来自遗传。我出生那年正是文革、串连的高潮。我爹娘因在中学里教书,也就有了参加串连的机会。他们双双搭乘免费火车从遥远的北方回到位于长江之滨的老家,我娘肚子里装着8个月的我。他们的计划是带着我一起游遍大江南北,全家一次游个够,所以他们不多的行囊里装着给我准备的婴儿服和尿布。怎奈火车虽是免费,超载也极为严重。我娘无论如何也挤不上火车。我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这免费旅游的机会。于是他们俩挥别火车站。
我娘回到娘家,郁郁寡欢。我姥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好拉下老脸,求人在轮船公司弄到一张去上海的船票。我娘背着一包婴儿小衣服和尿布,高高兴兴地就上了船。到了上海,她落住自己的舅舅家。她自己不着急,舅妈看着挺这么大肚子的外甥女,可算是急坏了。每天我娘一出门,舅妈就担心,这满世界乱哄哄的,要是在外面来不及,生出来了怎么办?还好,别管外面多大的诱惑,我硬挺着没出来。
等我娘游够了大上海,回到姥姥家,没几天我就出生了。Nothing like grandma. 姥姥赶紧给我爹打电报,告诉他添了一个女儿,他的第一个孩子。我爹收到了两封岳母的电报,却假装没收到,硬是不回家看新生的女儿,继续游山玩水。
40十多天过后,我娘把我放在火车上的小桌子上,自己蹲在地上扶着我,带我回到北方。又过了若干日子,我爹才意尤未尽地回来见我。他的这种做法,在我长大之后被我多次质疑。有一次跟我娘说起来,我非常生气,倒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娘鸣不平。我娘却说,那么好的机会,谁肯错过,又是玩儿在兴头上。这是我一辈子听我娘说的最知书达理的一句话。就算爹娘俩人一辈子砸碎了两三只水缸,扔掉了几十只碎碗,撞坏了数个大门,有这么一句话,我也相信了他们是真正的知音。
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些压岁钱。这些钱的重要意义不是我们可以去买糖果,而是每个月底,爹娘都会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把这点儿压岁钱借去,然后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还回来。有了这点儿钱,爹娘在赤字财政中成功地将一双儿女养大。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也能坦然地花钱,把那些压岁钱花掉,那会是多么要自己的小命的事儿啊。
爹娘的赤字财政跟美国人很像,并不是因为收入不够,而是有一种坦然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态度。当我长大之后了解到美国人民的生活态度如此接近我爹娘时,我恍然觉得爹娘来自美国。
文革结束后,商店里的东西丰富起来。邻居从北京回来说北京城里有旱冰鞋出售。爹娘一合计,这不能错过。当天晚上我爹踏上了夜班去北京的列车,行程一宿到达北京,下了火车直奔体育用品商店,买得旱冰鞋一双,转身搭另一班夜车回家。那双旱冰鞋伴我度过了中学时代。当时在穷乡僻壤的地方,旱冰鞋算是非常酷的一个玩具。
现在我自己的孩子都相信圣诞老人是在爸爸妈妈的大力协助、掩护之下才浪得虚名的。我们好几年都没有装扮圣诞树,礼物也不是圣诞节的早上开封。但是我自己小时候,谁都不过圣诞节,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圣诞节的时候,圣诞节的早上,我和弟弟会在各自的枕头边发现一大包很好的奶糖。那种感觉真是很奇怪,然后我们挺高兴地告诉邻居家的孩子。结果到了晚上,爹娘挺认真地教育我们,不要出去跟别的孩子说,别人家不过圣诞节,说了会为难其他孩子的父母。
日常做饭在我们家一直像是生活对我们的惩罚。以至于我把不用做饭的生活视为人生最高境界。可是回想起来小时候,娘把做家常饭的事儿推给我,然后自己为了做一道醺烤食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弄锯末,然后花上几十个小时让锯末慢慢燃烧,把鸡鸭鱼醺透;娘拉着我跟她一起做香肠,做豆腐干,做臭豆腐;娘做回锅肉如同日本人做寿司,一片肉一片肉地制作,愣是把大众食谱做出了皇家气魄。
我们家的家具都是爹自己做的。在外面拣到几根木棍,回到家就开始做各式各样的家具。家里各种工具装备,比我日后看到的美国佬不弱。每一件家具都绝无仅有,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见到类似的设计和构思。那时候我们睡大炕,炕头一般有一个大柜子,放被褥之类的家什。因为没有足够的木料,爹做的大柜子没有门,正面做成了三扇毛玻璃拉门。后来的说法那叫简约风格。它给我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今天多大的电视都不会让我“哦”一声。爹看了一个东欧电影,里面特务使用的一个柜子让他心仪,那个柜子的门大概是用细木条拼起来,木条中间用细铁丝串在一起,门就可以轻松地走弧线。很快我们家就出现了这么一个柜子,细木条都是从烧火的柴火里筛选出来的,质量甚差,柜子用了没多久,门就不太容易滑动行走了,我们都练了一些五级工的手法,才能正常使用这个柜子。每件家具都有自己的经典,一屋子的家具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就坐在那儿开故事会。
爹娘这种高于生活的生活态度给我们家的日常生活带来不少麻烦。但是我的一个姨妈总是对我说,要是能选择,她还是会选择我的爹娘做父母。外人看来这种爹娘真是很酷。
我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勤俭持家,庸庸俗俗,里里外外一把手,走了跟爹娘全然不同的生活道路。但是最近我突然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我发现自己并不是摆脱了爹娘的影响自己长大的,弄来弄去我实际上还是在他们的光辉照耀下长成了今天的样子。
让我产生这种怀疑的主要是这次总统选举。我的热情、兴奋、高兴,几乎无法从我周围的中国人身上看到。一个网友对我说,几乎所有以前跟我站在一起的网友现在都站在另一面。众多的评价中,认为我的热情是幼稚、傻,认为我的观点是看不清问题者甚多。有人非常遗憾我作为理工科毕业生,愣是有浓重的文科生痕迹(冤枉啊,我连红楼梦都看不下去)。他们的口气里,好像我非常可怜地被大众观点抛弃了,不知道网下是否有人躲着脚地认为我是没有被教育好的子女。
但是我回顾自己的来历,发现我离同胞大众比较远真不奇怪,我大概原本就来自一个挺美国的家庭(嘿嘿)。
正好是过年,写几句话感谢一下爹娘。他们在挺平淡的日子里表现出来的浪漫,他们脱离了中国传统和拘谨的生活,真是一种不错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