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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是跟奶奶长大的,那时听奶奶说爸爸妈妈在省城工作,弟弟和他们住一起。可他们从没回来看过我,倒是姑姑常来。姑姑是个教师,每次放假都回来,来了就给我买新衣服,理发,陪我玩,我大一点她还教我做功课,所以我一直很喜欢她,她不在的时候我会想她,但我从没想过爸爸妈妈。
“上小学时,奶奶突然生病去世了,为了奶奶的丧事,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回来了,姑姑也回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可是他们和我一点不亲,妈妈好像还有点讨厌我,总是躲我远远的,也不让弟弟接近我。奶奶的丧事一办完,爸爸和姑姑带我出去吃了顿饭,爸爸告诉我,姑姑一个人生活,没有小孩,要领养我,让我叫她妈妈。我当然高兴了,就跟着她来到 L 市。那时她已经不教书了,在街道工厂里工作。每天早上她送我去上学,下班回来就给我做饭,陪我做功课,我们娘俩过得挺好的。
“高中毕业正好赶上恢复高考,我报了医学院,可没想到政审不合格,只能上中专和中技,所以我上了护校。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她说她上大学时有个男朋友,反右时被打成右派,她没和他划清界限,所以受牵连了。
“后来我认识了你,我没瞒着妈妈,从你给我写第一封信,我就告诉她了,她还挺高兴的,说适当的时候想见见你,我那时都没好意思跟你说。那天去你家,你妈说她知道我妈的名字,我还挺奇怪,回家问妈妈。没想到她一听说你妈在市一中工作,脸就变了。也就是那天,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
“妈妈上大学时,交了个男朋友,是她班上的班长,两个人感情很好,准备一毕业就成家。五七年反右时,他成了右派,被抓了起来。开始他被关在学校,妈妈还能远远地看见他,后来他被送到农村劳改,就见不到了。放暑假时,妈妈费了好大劲,悄悄找到他劳改的地方。他那时每天一早和农民一起下地,晚上就一个人住在一个库房里,倒也没人看着他。妈妈躲在那个库房里,住了好几天才离开。后来妈妈发现怀上了我,因为我,妈妈被学校开除了。
“奶奶,其实应该叫姥姥,但我叫惯了,改不过来了。奶奶带着妈妈去乡下生下了我,回来后告诉所有的人,我是舅舅和舅妈的孩子。舅舅比妈妈大很多,当时在省里工作,妈妈的事让他很生气,但他还是找了一个他熟悉的领导帮忙,给妈妈在这里市一中安排了工作。文革时那个领导被打成走资派,妈妈的事也被抖了出来。市一中的造反派把妈妈折磨得半死,后来又把她赶出学校,送到街道工厂劳改。妈妈说当时要不是想着我,她早活不下去了。
“ 妈妈说,你妈知道她的过去,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我开始还不信,后来你不再找我,也没来信,我就明白了。你出国前来找我那次,其实也就是帮我证实了这一点,伤心是伤心,但并不觉得突然。”
陆翔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幽幽地说:“我后来回国探亲时,去职工医院找过你,你已经不在那了。”
简小娟点点头:“我知道,刘医生已经告诉我了。我们最后那次见面之后没多久,妈妈突然中风,瘫在了床上。原来,她听说很多当年的右派都平反了,就开始寻找我爸爸的下落,没想到得到的却是最坏的消息:我爸爸文革时被当地的造反派揪出来,活活折磨死了。妈妈撑了这么多年,听到这个消息,终于撑不下去了,她的身体垮了,又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一天三顿饭都要我硬喂给她吃。职工医院离我家太远,为了照顾妈妈,刘医生帮我调到了离家近的人民医院。那年你去职工医院找我时,妈妈病得正厉害,我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事。后来,妈妈的病稳定点了,我年纪也大了,有好心人给我介绍过几次男朋友,人家一听我婚后要继续照顾瘫痪的妈妈,觉得是个累赘,都不愿和我交往下去。有了几次这样的经历,我也就死心了。几年前妈妈去世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现在我一个人过也挺好的,自由自在,没有负担。”
简小娟的声音很平静,毫无感情色彩,好像在讲别人的事。陆翔被深深触动了,他凝望着简小娟,感慨地摇摇头:“真没想到,你和你妈妈的经历这么坎坷,当初我真不该 … 唉,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简小娟淡淡地说:“说不上坎坷,我倒觉得挺平常的。我不怨你,我想是我命中注定。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里都会遇到些不同的难处,我们不是都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