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 智利散记
从聂鲁达黑岛故居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我在旅馆餐厅见到哥伦比亚诗人哈罗德。他似乎一下老了十岁,满脸病容,围着红围巾裹紧大衣缩在桌角。他说他昨天喝多了,老病犯了,现在只能靠流食维生。我问他是不是胃病,他说他根本就没有胃了,只能靠大肠消化。我说那你正好像鸽子一样,可以自由飞翔。
他住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曾是拉美现代文学的教授,20世纪90年代初在北京的《今日中国》当了三年专家,回国时带了个叫雪梅的中国媳妇。雪梅在哥伦比亚生活了五年,由于内战的恐怖气氛和街头暴力,再加上外国人的种种困境,最终弃他而去投奔美国。“她是个好女人。”哈罗德感叹道。哈罗德一辈子结过五次婚,后两任都是中国人,看来他有中国情结。
我五年前去哥伦比亚麦德林参加诗歌节。那里处于内战状态,政府基本上只能控制大城市。据说一支左派游击队扬言,凡家产5000美元以上的均属绑架之列。不用说美国人,我看连中国白领差不多全都够格。而哥伦比亚人特别热爱诗歌。诗歌节开幕式是在体育场,听众有上万人。我走南闯北,也从未见过那阵势。哥伦比亚人还酷爱跳舞,街上到处搭着台子,只要音乐一响,行人就踩着点儿翩然起舞。对于常年被战乱困扰的人们,诗歌和舞蹈恐怕像空气和水一样必要。 第二天凌晨5点我被电话叫醒。我们要到智利北方的重镇卡拉玛(Camala),那是诗歌节的一部分。我们一行
包括半打诗人一个智利歌手一个口译,由诗歌节主任何塞领队。在机场喝了杯浓咖啡,生锈的英文系统终于像钟表走动起来,我开始跟同伴们搭话。这半打诗人来自不同的国家:爱尔兰、斯洛文尼亚、葡萄牙、巴西和智利,只有我身份不明。
在飞机上我睡着了。我的梦和飞机翅膀一起偏斜,猛醒,我们已降落在沙漠中。卡拉玛位于在阿塔卡马沙漠的中心,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干旱的沙漠。连沙漠也分等级,那最干的应为上品吧。
相当于中国文化局一级的当地干部在机场迎候,语言不通,但他们粗糙的手显然与土地与劳动有关,让人感到温暖。到机场附近的旅馆安顿下来,紧接着是排得满满的时间表。
爱尔兰诗人保尔(Paul)和我是老熟人了。他出生在北爱尔兰乡下,大学毕业后在贝尔法斯特的BBC干了十多年,1987年搬到美国,进入颇具美国特色的“创作专业”体制,多年媳妇熬成婆,现在是普林斯顿大学的讲座教授,两年前获普利策诗歌奖。他是个好玩的家伙,机智幽默且急躁。每次汽车发动,他都模仿马的 嘶鸣;一刹车,他又发出马的哀嚎。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他三岁就敢站在马背上。看来大学体制的鞭与轭,还是没驯服他。他会突然大叫大喊:“嘿,来点儿摇滚乐。”然后在自己想像的舞台上哼哼唧唧,荒腔走板,重温当摇滚歌手的梦想。可以想像,当年的披头士,给多少爱尔兰的乡下穷孩子带来希望。
我们先去了两所私立学校。第一所叫“达芬奇”。教室里,身穿校服的学生们表情严肃好奇。若没有40年的距离,我应调换位置坐在他们中间。先由几个学生背诵聂鲁达的诗,然后轮到我们念诗回答问题。他们的问题都很有意思,比如一个女孩子问:“诗人为什么不能又年轻又成熟?”让我们这帮既不年轻又不成熟的诗人瞠目结舌。保尔对我说:“问得好,这都是最古老的问题。”如果我坐在他们中间,一定会问台上的我:“那个东方诗歌大国真的存在过吗?”
担任口译的小伙子由于高原反应(海拔2400米)而虚脱,送回旅馆休息。我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除了慢没什么毛病。口译一撤,我们这些不懂西班牙语的像断了线的风筝,让何塞傻了眼,幸好有歌手马利奥(Mario)。他在纽约住过多年,英文流利,到另一所学校就由他来翻译。马利奥比我小几岁,平时挺温和,唱起歌来像狮子一般,让人惊悚。
何塞长得很帅,走路雄赳赳气昂昂,带动一头披肩发,好像在波浪中行进。他有点儿傲慢,我想这跟他完全不懂英文有关。每次朗诵前一分钟,他才跟我商量朗诵内容。平时照面,我们就像两个哑孩子,连比划带猜,实在急了就蹦出法文:“a va?”(怎么样?)“a va bien.”(挺好)。
下午我们去附近的丘基卡马塔铜矿参观。这是智利最大的露天铜矿。自1915年炼出第一根铜棒以来,智利大部分铜矿掌握在外国特别是美国资本手中。据统计,从30年代到70年代的40年间,美国从智利铜矿获取的利润高达37亿美元。1965年智利国会通过“铜矿智利化”法案。根据这项法案,智利政府通过购买股份,得到对美国铜矿公司的部分管理权和所有权。1970年阿连德政府干脆将外国铜矿公司收归国有,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智利铜矿产量至今仍为世界第一。最先使用青铜器的中国如今却缺铜,成为智利铜的主要进口国。
我们戴上安全帽,搭乘大轿车来到矿坑边。这矿坑长4.3公里,宽3公里,深近1公里。站在参观台上向下望去,一辆辆装满矿砂的卡车像玩具车缓缓爬行,而这些载重350吨的矿车巨大无比。站在车前合影,我们还没有它的轱辘高。
矿区小镇一排排简易房是统计数字以外的现实。那支劳动大军在繁衍中行进,世世代代,就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样带有宿命的悲哀。可以想见,矿工的儿子惟一的出路就是当矿工,他们很难娶上媳妇,只有更穷的农村才能填补这空白。
晚上在卡拉玛市中心的小广场朗诵。随何塞的声声召唤,我们跃上一个西班牙式的六角形亭子。扩音器吱吱嘎嘎尖叫着。街灯摇曳,人影聚散,词语迷失在夜空中。有时候我觉得朗诵并非为了让声音留下痕迹,而是为了消失,特别是消失在异地他乡,归于虚无。那是一种能量的释放。
我们被带到一家画廊,有红酒点心有官员致辞有本地诗人朗诵。小地方的钟表慢,眼见着这庆典奔向午夜。保尔不耐烦了,嘶嘶地跟我抱怨,满嘴脏话。我试图安慰他,让他从美国东部的精确时间中解放出来。我坐在几个本地诗人之中,其中有个六十开外的男人会讲一点儿英文。他把刚刚出版的诗集送给我,磕磕巴巴说着什么。他是个美术设计师,住在另一个小镇,昨天才开始参加文化中心诗歌组的活动。这让我想起中国某个偏远小镇的诗人聚会。看来只要有人烟的地方,诗歌这古老的手艺就不会失传。
第二天上午驱车去一个名叫阿塔卡马圣彼得(San Pedro de Atacama)的小村镇,途中在一个印加人的要塞遗址停留。山坡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层层叠叠。印加人是南美印地安人,印加帝国的版图曾一度覆盖整个南美洲,400多年前葬于西班牙人手中。由于没有明确的继承法规,印加帝国爆发了内战。1531年,弗朗西斯科带领不到200个士兵从西班牙港口出发,乘虚而入。得知印加国王同意接见,弗朗西斯科在一个废弃的小镇摆下“鸿门宴”。令他们惊喜的是,印加国王不仅接受了邀请,还声称他的随从不带武器。席间,一个牧师劝他信奉基督教。这是进攻的信号。不到半个小时,3000印加人全部被杀。一个帝国就这样终结了。
阿塔卡马圣彼得这个6000人口的小村镇是沙漠中的绿洲,一直可追溯到远古时代。村里仍保留着原始形态,全都是干打垒的房子院墙,门窗用图案装饰,色彩艳丽。条条土路通向一座土坯盖的白色小教堂,那是村镇的中心。我们就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朗诵。这是慵懒宁静的星期六中午。听众散坐,有本地居民也有外国游客。四五个孩子就近趴在一棵大树下,窃窃私语。当保尔用浓重的爱尔兰口音朗诵时,一只小黑狗突然激动不已,狂吠着穿过广场,大家忍不住笑了。事后我跟保尔开玩笑说:“看来那只狗是你 最忠实的听众。”
回到圣地亚哥已很晚了。我的中国胃开始跟我过不去,非逼我去寻碗汤面。出旅馆百余步,进“龙辉酒家”。侍者智利人,又无中英文菜单。绝望中,一个中国人从柜台后步出,儒雅谦和。他就是老板。我说我只要汤面一碗,别无他求。他问我来路,自报家门,他居然知道我,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大碗汤面。他告诉我,圣地亚哥中餐馆都是做智利人生意的,久而久之,连厨师也不会做地道的中国菜了。他不仅分文不取,还约我第二天共进午餐,说有个哥儿们是天津的特级厨师。我有心推脱,但我的胃激动不已。第二天我欣然赴宴,老板正接待客人,天津厨师忙着炒菜,由厨师的夫人和一位从景德镇来的陶瓷商作陪。菜上齐了,厨师现身。他是典型的北方汉子,曾在天津开了两家馆子,生意一度很火。他们两口子来智利,是为了陪在圣地亚哥足球俱乐部踢球的儿子。从长计议,他们正要盘下家餐馆。翘首仰望一颗上升的明星,看来中国足球有指望了。而大部分中国人到此都是为了寻找商机,一旦获得永久居留权就投奔美国。
当晚是诗歌节闭幕式。我们在圣地亚哥作家协会朗诵。舞台左侧挂着米斯特拉尔的肖像,右侧是聂鲁达。听众们鼓掌热烈。朗诵似乎是一种集体猜谜活动,听众鼓掌,则表示他们全都猜中。
第二天吃早饭碰见哈罗德。他依然围着红围巾,但明显见好。他送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是个沉睡少年的照片。哈罗德说这是他的养子。1993年,他和雪梅一起从北京回哥伦比亚定居,为博得郁郁寡欢的雪梅的欢心,他在波哥大附近置地盖房养马牛鸡犬。而这种田园生活在哥伦比亚是不真实的,雪梅还是走了。哈罗德病了,体重急增到180公斤,家人把他送到疗养胜地开刀治疗。在那儿认识了个叫艾迪生的乡下孩子,他家境贫寒,没受过什么教育,但聪明能干。哈罗德无后,认养子,把他带回波哥大。艾迪生为他开车,照料土地家畜。2003年夏天,游击队开始争夺这块地盘。他们把哈罗德81岁的叔叔抓去,在地牢关了五个月,直到缴足了罚金才释放。今年6月,游击队登堂入室,当着他的面折磨艾迪生,然后把哈罗德抓走,直到他同意放弃家产才罢休。他哀求他们保全艾迪生的性命。他们先答应了,最终食言。
安第斯山脉在脚下越变越小,像孩子在海滩堆成的沙丘。拉丁美洲大陆伸向我的童年——是啊,我曾为地球另一角想入非非。其实说来他乡和故土并不远,只不过我当时年纪尚小,对人类的苦难与欢乐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