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斑斓:撮心小住

  童玉棠的生活方式一向无懈可击。
  每天一早离开那张五尺宽的床,站在镜子面前考虑穿什么颜色的衬衫,配哪种古龙水;看见保安总是熟练一挥手,然后一个潇洒的转弯把车嵌进最显眼的停车位;走到设计部便对秘书小姐温柔一笑,却对一旁的法国人视而不见;然后晃着钥匙圈走进办公室,等到有灵感的时候就埋头工作,灵感走了就下楼吸烟;下了班去酒吧,向漂亮女人献殷勤,却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周末睡到下午三点,喝完咖啡就去健身房,还有听不完的小道消息;每月对信用卡帐单疑惑,会有要记帐的冲动,虽然三天后故态复萌,依然乐此不疲去刷卡;定期和死党聚会,发表对钱和女人的感想;定期一次性爱,事后手机里总要多几个拒接电话。
  每每他陷在皮沙发里重审自己的人生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如意。二十八岁,身体健康,相貌堂堂,有钱却不炫耀,多情却不滥情。虽然偶尔还要忍受一下童自春的监视和唠叨,但并无损他游戏人间的大致方向。其实他是享受生活的,不像童自春担心的那样,会因为父母离异而性格偏激。十五岁那年母亲告诉他,长期分离带来感情隔阂,于是带着他一同到了美国与父亲团聚。几年后他父母的感情的确没了隔阂,却是彻底的破裂,并告诉童玉棠他会多出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童玉棠还未及做出回应,童自春就登陆了美利坚,并宣布童玉棠会和她一起回国。童自春有一种凌盛的气势,似乎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领地。于是她在长岛的别墅里总结了指挥家的软弱可欺,和舞蹈家的妖娆成性后,将他们的孩子带回了自己的怀抱。
  童玉棠大体上还是感谢这位姑姑的,虽然他觉得当年他比较愿意留在国外,但毕竟童自春费心给他的少年时代营造了家庭温暖,省去了他到心理医生那里寻求关爱的可能。成年后的生活琐事他依旧会拜托童自春,比如找终点女工,监督厨房的装修,买洗发精和刮胡刀,或是嘴谗了想喝老鸭汤。童自春对他提出的要求都能做到令他成心如意,对他没有提过的要求也关怀备至。有一天他去她家吃饭,偶尔说起现任房客预备退租的事情,童自春立刻发表意见:“退了好啊,那洋鬼子老弄得一屋子香水味。”他暗笑,童自春不喜欢这位房客很久,如今一定落井下石。只是他正考虑换一辆跑车,如果少了房客供起来就比较吃力,他既想住得自由自在,也不想手头拮据。正为难间,童自春又替他解决了问题。
  他皱着眉看着一个女学生站在面前:马尾辫,前面过长的刘海挡住了眼睛,黄黄的发梢,估计开了叉;肤色还算明净,就是不够白皙,还沾了一脸尘土;小家碧玉式的裙子下却是一双白球鞋。他是设计师,最讨厌看见女人的拙劣打扮,不觉眉头紧锁。
  女学生开口:“我是恭晓居,童阿姨向我介绍这里的房子。”
  他维持着绅士风度,带她参观了卧室起居室,阳台过道,厨房和卫生间,还礼节性地说了下周围的交通。恭晓居却上下打量他,问道:“就你一个人住?”他含笑答是,她一想,便对他笑道:“我回去考虑一下。”童玉棠看她连租金都不询问,就知道她不会再来,于是高高兴兴送她出门。
  事后他立刻拨电话给童自春,笑着说:“姑妈您效率真高,就是质量还需保证——我要的房客是男的。”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叫声:“是个女的?”童玉棠一楞,叫声继续:“朋友托着我的,我不知道,是个女的吗?多大年纪——若是年轻就算了,一起住不方便。”他挂了电话,心想既与童自春无关,他就更不用操心。他是需要租金,不过不打算和女人合住。很久以前他让一个模特住在隔壁,结果不到一个月模特便不用隔壁房间,不到三个月模特摔了他一记耳光后哭哭啼啼搬走,他在清理模特留下的胭脂水粉时突然想起她一分房租都未支付。从此以后他就吸取教训,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严格区分,虽然恭晓居不会引起任何浪漫遐想,却足以招致另一些麻烦。这些麻烦他尚未想到,但他知道一定存在。
  隔天是周末,正是酒吧的黄金时段。他藏在阴暗处,一边拿眼睛搜寻着人群,一边漫不经心地将这件事陈述给小山。小山听后嘿嘿直笑:“你妈真体贴,好菜好饭之外,再送个大姑娘来给你进补。”他含笑道:“她不是我妈。”眼神却停在吧台转弯处,一高佻女子正站在那里,凤眼上吊,隐隐含笑,一跟黑色丝巾优雅地缠绕在脖子上,同其女主人一样孤芳自赏。童玉棠嘴角一歪,对一旁道:“她回来了?”小山看了吧台一眼,耸耸肩膀:“不知道。她从来就神出鬼没。”童玉棠一口饮尽杯子里酒,刚要站起来,小山却拦着:“算了吧,老兄。你还想着她?”他笑着一把推开他:“我去打个招呼。”那女子却已看见了他俩,穿过灯红酒绿走了过来。
  童玉棠搂着她的纤腰笑道:“好久不见。”她笑回:“我最近忙得很。”童玉棠道:“真巧,我也忙得很——可还叫我遇见了你。”她纤指一点他的鼻尖,就在沙发上坐下。童玉棠坐到她身边,道:“我忙着养家糊口,你呢?”她一笑:“我忙着离婚。”
  薯片在小山的嘴里“咯咯”作响,他张大嘴叫道:“你不是当真的吧?”女子不以为然:“值得大惊小怪吗?”小山看着童玉棠,随后问她:“你不是为了他吧?”女子“哧”地一笑,眼角瞟着童玉棠:“那不是离了狼窝又进虎穴。”童玉棠微微侧身,好似很生气:“我就这么差劲?”女子拿嫣红的指甲刮着他的侧脸:“那你说个女人的名字出来,是全名——我不要英文名,而且用情人的身份超过三个月的。”童玉棠靠回沙发,眯着眼睛苦思,一会啜着酒道:“她们都是我的红粉知己。”
  那女子叹气道:“如今我发现我有些像你了。前两天在大街上被车撞了一下,我抓起电话拨的却是警局,然后警察问我,你怎么不通知亲人啊。我也想啊,可翻遍了通讯录却没有他的电话——我自己都疑惑,然后想了半天,实在记不得他电话多少。那时我就知道——是该离婚了。”童玉棠唾弃道:“与我有什么关系?”女子笑道:“你要是个女的,一定和我那时一样。”小山插嘴:“不会,他压根不会结婚。”
  童玉棠呵呵一笑,一会又道:“我要等多久,你才能恢复自由?”女子道:“漫漫长路呢——我都吓了一跳。”他皱眉:“怎么?”女子道:“财产分配——听说这是许多仇恨的根源。”他想了想,道:“我帮你请个律师。”女子忙道:“就怕你说这个,我可不想欠你的情。”他笑道:“我既然知道了,这个人情你非欠了不可了。”他看她似有不悦,按住她的肩膀道:“这种事有个律师会帮你很多,你不想给人家搜刮得一干二净吧?我有个朋友是做这一行的,明天我给他电话。”她一蹙眉,他随即坏坏笑道:“感动吧?别忘了知恩图报。”她看他眼睛里闪闪烁烁,就推开他轻嗔:“你别做梦。”
  童玉棠言出必行,真的替梅梅找了律师。只是这类案件往往都要拖个一年半栽,梅梅手头没多少钱,大部分的律师费都是童玉棠代付。他既舍不得跑车,这样一来非得找个房客不可。于是当童自春带着恭晓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对恭晓居的反感打了折扣。
  童自春有演讲天分,她滔滔不绝地陈述了她和恭晓居的某位亲戚的亲密关系之后,童玉棠终于插嘴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租金怎么算?”童自春马上笑道:“晓居还在实习,租金算便宜一点。”童玉棠换了个姿势:“她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不方便。”
  另外两个女人对看一眼,年长的道:“我当然知道不方便,人家是给我面子,知道你是我的侄子,才放心来租的。所以才让你把租金算少点。”他皱起眉头,年幼的又道:“童先生,我经常会做晚班,所以和你挤在一屋的机会很少;另外我不会用厨房,用水用电都有节制;朋友和同学我也不会带来,一切打扰你私人生活的事我都不会做。”童玉棠问:“这样租给你,我会很不好意思。”恭晓居马上答道:“不要紧,我只要一间房间睡觉。这里距离我实习的医院最近,又在市中心,晚上回来比较方便。”童玉棠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拒绝,却忘了童自春会夺取领土管辖权,她一捶定音:“那租金减半,你早些搬进来,再让你外婆来看看满不满意——玉棠,你别站着,去给我们倒杯茶!”
  恭晓居并未像她承诺的那样不打扰童玉棠的生活;相反,从她搬来的第一天,她已毫不留情地控制了领空。童玉棠双手抱胸,斜倚在门上,皱眉嗅着:“什么味道?”恭晓居也嗅:“什么味道?”童玉棠看着地上几个积灰的大箱子,问她:“你学什么的?尸体解剖?”她尴尬一笑:“这些书有些年月了,改天我拿出来晒晒。”他又指着蛇麻袋:“那里面是什么?”她一边打开一边说:“是药材。”童玉棠知道屋子里的味道是哪来的了,他看她打算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脱口而出:“扔了吧。”恭晓居没听清,转身问他:“你说什么?”他朝天花板看了一眼,然后说:“你慢慢整理,我出去了。”
  等他在外溜了一圈回来,恭晓居已把客厅整理干净,除了还有淡淡药味轻浮,一切同她搬进来之前一样。她好像洗过澡了,套了件大号汗衫,坐在沙发上看杂志。他说:“钥匙还没配好,你再等几天。”她点点头,接着看着五颜六色时尚杂志,横七竖八堆在一处,就问:“听说你是做这行的?”他拿过她手里的那本,哗啦啦一翻,接着朝边上一丢:“这些都过时了,没什么好看的。”她却拿过来道:“挺好的——用来打发时间。”他就在一旁坐下,打开电视机,拿着遥控器转台,偶尔看见恭晓居正拿眼睛瞟他。他问她:“你什么时候上班?”恭晓居还在翻杂志:“这个礼拜晚班,我白天都在家。”
  除了租金太少和中药味无法散去,童玉棠对这位房客还能容忍。晚上他回家时她往往已出了门,双休日她一般会去图书馆,这座公寓等于他一个住。她白天在家的时候还会打扫房间,冰箱里多了矿泉水,新鲜蔬菜和点心。偶尔他带女人回来,她都能做到视而不见,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不过童玉棠一向铁石心肠,对自己租房的目标也很明确,他一边嚼着冰箱里的蓝莓蛋糕,一边考虑登则广告再找个房客。
  一天凌晨他起床去盥洗室,揉着眼睛往前走,突然客厅里的灯一亮。他半梦半醒,却听见恭晓居叫了一声,他再揉眼睛,看见她拿着钥匙站在大门口,一脸错愕。他不以为意,只说:“回来了。”然后径直往前走。第二天黄昏下班时,她正赶着出门,看见他就避开。他拦住笑问:“怎么了?”她咬着嘴唇,脸有点红。第三天两人都休息,一早恭晓居就叫来了师傅换锁。童玉棠给吵醒已然不快,看见隔壁房间的大门已经易主,不觉黑了脸。
  恭晓居看他醒了,理了包就要出门,他一手挡住问道:“你干什么?”恭晓居道:“我既租了房,总得有点隐私吧。”他叫道:“我是房东!你换锁之前不先通知我?”她有些理亏,还是轻轻说:“就换一把锁。”他怒道:“就换一把锁?哪天你偷偷把大门的也换了,你预备反客为主对吧?”她给他吼得有些害怕,只说:“已经换了——”他瞪着眼睛:“那就换回来!”她急道:“你要是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我总得把门锁上!”
  童玉棠知道她为什么换锁了,摇摇头说:“没办法,这是我的生活习惯——不脱光了我睡不着。”她瞪着他说:“这我不管。换锁是为了安全。”他歪嘴笑道:“你把我当色狼,又非要住在这里。”她气道:“若找到别处我一定搬走!”他叹一声:“终于说实话了。”她拉开他的手:“好了,锁已经换了。以后我尽量不打扰你,你也最好顾及一下同住的礼仪,毕竟你我各有所求——那我们就各取所需,相敬如宾吧。”他呵呵一声,心想这丫头倒是能说会道,心里有所不甘,就调笑:“你砸了我的门,又占了我的便宜——前天晚上可是我比较吃亏。你倒先申诉起来了。”恭晓居便要夺门而出,童玉棠还在后面道:“你不是学医的?应该什么都看过了——”
  恭晓居感觉到了流光异彩的都市生活中特有的枯燥乏味。
  按部就班的学生时代,以及一张张傲人的成绩单和奖学金;有一对溺爱女儿的父母,时时刻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使得她有点想逃跑;周末会和闺中密友去逛大街,流行一点的说法是血拼,看见折扣的兴奋度甚于折扣物本身;大学时代偷偷谈过一次恋爱,原因是室友们都在谈情说爱,她不想落伍;为自己的前程操心,懂得必要的时候需要低声下气;想法设法独立,同时也学会保护自己。
  她脾气温和,善解人意,对人对事没有苛刻的要求,却有自己的底线——并且十分坚持。有一次她把段小东带回家里修电脑,段小东是她医学院里的同学,黑黑的很结实,像运动员。二人在小房间里围着电脑叽叽咕咕,大约待得太久了,久到她母亲觉得有必要也认识一下这位黑黑的运动员。于是段小东被请到茶桌旁,开始了所谓的闲话家长。她母亲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口气婉转,却面面俱到,直问到段小东脸上讪讪的,她才放过他。事后恭晓居向他道歉的时候,心里的尴尬不亚于他。她母亲在窥探隐私方面自有一套,悄无声息但无孔不入。她会翻她的信件却不让她知道,在她通电话时注意她的表情,凡是有男生的聚会使她的手机总是不停地震动。这些过度的关爱随着年纪的增长让她越发坐立不安。她可以抱怨,却不能与她决裂,于是寻找着折中的办法。
  她毅然离开家庭的保护而自立门户,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后悔。医院欺负她是新来的,把她调到大内科,天天和护士一起值晚班。房东也不欢迎她,好象随时会把她赶走。论文也写得不顺利,导师凶神恶刹的脸时时会浮现。她想述说委屈,想享受关爱,犹疑着是否要搬回家去。思考一夜,第二天阳光再次洒落进来的时候她已拿定了主意——大都睡一觉就能忘记的烦恼就不是烦恼,她相信这句话。
  童玉棠似乎是碍于他姑妈的面子才把房间租给她,这点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欢迎她,可能因为租金太少也可能是她打扰了他的私人生活。不过她并不介意,她对他的反感并不亚于他对她的。那天她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219弄5号。于是穿过班驳的树影,沿着有些磨损的楼梯爬到二楼,看见一个裹着浴袍的男人大大咧咧靠在沙发上,眼神斜睨,她惊讶之中有些恼怒,好象受了欺骗。回家后就向老外婆控诉:“那里只有个男的,我怎么住?”老外婆也迷糊:“是小春的亲戚——那天她说的。”
  恭晓居的外婆年轻时是文工团的文艺兵,在六十年代认识了童自春,怀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热情,二人情如姐妹。老外婆退休后的生活比退休前还忙碌,常常组织茶话会招待故友。她听说了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外孙女吵架,导致外孙女离家出走的新闻后,也认为外孙女应该享有人生自由。于是在一次茶花会上她询问了童自春,是否知道有房出租,最好在某某地点附近。童自春马上回应,只是说到一半被其他故友打断,她匆忙留了电话,还说:“随时可以搬去住。”这才有了童玉棠和恭晓居的不愉快见面。
  之后恭晓居又找了几处,租金合她心意的几间,不是浴缸生锈就是墙角渗水。她垂头丧气回到家,童自春正好来拜访。老外婆打听清了童玉棠是谁,心想总是熟人可靠,于是规劝外甥女跟着童阿姨再去一次。
  童自春雷厉风行的作风的确帮了她的忙,她一直心存感激,虽然真正意义上帮她的是童玉棠。不过她无法对童玉棠心存感激。她在挂着人体艺术照的客厅里整理三个笨重的行李箱时,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和客厅以及客厅主人之间的那份格格不入。
  整理中药材的时候,童玉棠终于出去了,把满屋狼籍留给她一个人。少了他在场,她倒自在些。满头大汗以后,正伸手去拿纸巾,一不小心把电视机旁的碟片架碰倒在地。她忙去捡,心想别刮花才好。仔细一看,顿时抽了口气。封面上人体个个裸体交缠,图文并茂,火辣辣地看着她。躺在地上的碟片性质差不多,躺在架子里的她也不敢看了,慌慌张张地放好,好像犯了错误一样。她站起来,本能地想拉了行李离开,又蹲下,检查碟片是否都捡起来了。一番踌躇后,倒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老土还是室友过于开放。她擦了一下汗,找了衣服去洗澡。
  事实上她与童玉棠碰面的机会不多,清晨回来的时候他还没起来,黄昏出门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周末她去图书馆写论文,平时一到家就倒头大睡。医院里来往的人都哭丧着脸,白白的灯光,白白的墙壁,没有任何鼓舞人心的力量。白天在家也不好过,楼下的大黄狗喜欢在她睡着的时候大叫。窗外的几根树枝斜依窗台,本来挺美,可住了几天才发现许多毛毛虫沿着树枝爬了进来。去冰箱里拿午饭,才发现给童玉棠当宵夜吃掉了,还得自己下去买。这些天她身心疲惫,走路像是在梦游。直到一天凌晨回到家,看见童玉棠赤身裸体站在面前,才恍然惊梦,大叫了一声。
  有天黄昏她回到家,看见门口站了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也看见了她,就含笑问:“童玉棠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她以为是童玉棠的朋友,就一边开门一边说:“他还没回来,他知道你来吗?”中年男子彬彬有礼:“是的,他约了我今天来看房子。”
  童玉棠哼着小调蹦上楼梯,一进门就脱掉外套,在原地转了个圈,像跳舞一样,胸前的两颗扣子就松开了,露出毛毛的胸膛。他看来心情挺好,直到看见恭晓居坐在桌子旁,才略微惊讶:“你怎么在家?”恭晓居含笑道:“今天我休息。”他脱掉皮鞋:“你怎么不早说?”接着嬉皮笑脸凑过来:“我约了朋友来这里,你帮下忙?”她皱起眉:“帮什么忙?”他指指大门:“回避一下。”她问:“为什么?”他无辜地说:“我准备和美女烛光晚餐,你横在这里算什么?”她不和他演戏:“你约的是女人还是男人?”
  童玉棠一听,就“豁”地站起来,指着她问:“你做了什么?”她不卑不亢:“你约了房客,自己又迟到,我就招待他了。”童玉棠黑着一张脸:“那人呢?”她端起马克杯坐远了点:“我指给他看,左边一间是你的,右边一间我住着,所以只剩下客厅和过道了。”她想如果自己年轻十岁,童玉棠大概就会冲过来打她屁股了。结果他只是咆哮道:“你当自己是谁?管起我的客人来!我告诉你,早晚你都要搬走。我没兴趣做好人好事,给一个女学究滕地方当宿舍。”她气道:“我也付钱的!你擅自找了房客来,那我住到哪里去?”童玉棠两手一摊,仰天长叹:“那关我什么事——小姐?”
  二人僵了半晌,直到厨房里的水壶“吱吱”叫起来,恭晓居才想起在烧水。她套好拖鞋走进厨房,拿出面条泡了起来,一会又“啪啪啪”走出来,走到自己房间。不一会童玉棠来敲门,她看他一眼。童玉棠说:“出来。”她搅着面条问:“干什么?”他说:“问题还没解决,我还是会再找房客的。”她无法,只好跟着他坐到客厅沙发上。童玉棠才笑道:“我也没吃晚饭。”她看了看碗说:“没了,我就买了一份。”他摇头叹气:“这样你怎么讨好房东?”
  之后他就翘起二郎腿,开诚布公:“你想住在这,以后吃的喝的都要买两份,这是首要条件。”她皱眉:“以前的房客也这么做?”他摇摇头,敲敲桌子:“你是特别情况。”她点头:“好的。”他一笑,接着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刚才出言不逊,我先道歉。”她说:“是我先做错。”他好像很满意:“很好,我们可以心平气和了。”
  恭晓居等他开口,谁知他凑近她的脸看了一下,接着移向她运动衫上的有点洗破的卡通图案,然后才开口:“基本上我不会和女人同住,尤其是年轻女人——不过你可以除外。”恭晓居立刻想起他经常带回来的年轻女人,就问:“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嗜好?”童玉棠两手环胸看着她,她立刻笑道:“你是说我能住在这里了?”他点头,她又问:“为什么我能除外。”他皱眉:“怎么女人都喜欢问为什么。”恭晓居有些迷惑,但还是说:“多谢。”
  童玉棠伸了个懒腰,翘起二郎腿靠在沙发上:“不必谢我,和你住也有好处。”他抹了下茶几,对她笑道:“你看,干净了很多。还有吃有喝。我也不算吃亏。”他歪念一想,得寸进尺:“不如我把终点工辞了,反正有你代劳。”恭晓居楞了一秒,然后站起来叫道:“你要我做终点工?你想奴役我?!”童玉棠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喘着气说:“租金我少收了,总得从别的地方补回来吧。”她气呼呼地瞪着他。童玉棠道:“这世上的买卖都讲究公平,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享受了我的劳动成果,就得出卖你的劳动力。”她不置一词,童玉棠又嬉皮笑脸起来:“生气了?我原本打算让你出卖色相的。”他看她真的发火了,就按住她笑道:“但是你换了锁,所以只能出卖劳动力了。”恭晓居一把推开他,跑到屋里,一会又跑出来,手里拿了个计算机,嚷嚷道:“你付终点工多少钱,抵了那些房租,其余的你还要付给我!你不是要公平买卖吗?那咱们算算清楚!”
  童玉棠不动声色,看她挺愤怒地做着数学题。一会她做好了,他歪过去一看,就指着叫道:“你看看,还是我赔了呢。”恭晓居满脸通红,拿了外套摔了门出去了。童玉棠惬意地靠回沙发,心想这次她是气得不轻,总算给自己出了口气。
  恭晓居被他气完后,倒可以心安理得住下来了。童玉棠总是很忙,没几天就把这件事忘了。他既然不记得,那她也没什么好挂怀的。其实事后她仔细想想,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就是言行恶毒些。她真的替他辞掉了终点女工,有空的时候就收拾屋子。周末的时候她也不去图书馆,看他也在,就叫两份外卖。有一次童玉棠发话:“你就不会去厨房炒两个菜?成天吃这些都腻了。”她说:“我不会,你去吧。”童玉棠就嘘道:“看你挺贤惠的样子,怎么就一无事处呢?”她笑道:“冰箱里有吃的。”他皱着眉:“是矿泉水和蔬菜叶吧。你怎么过得跟尼姑似的?”她挺有职业精神,说了一遍矿泉水和蔬菜的好处,只可惜童玉棠听到一半就走了。
  她的独立生活大抵安定下来,除了老是值晚班和担心她母亲以外。内科的副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大男人,架一副黑框眼睛,额头上油光光的,头发上总是喷很多定型水。恭晓居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的头发会粘住飞过的苍蝇。她和另一个研究生同属他门下,没多久另一个研究生因表现良好而调去了妇科。名义上是调换部门,实则是脱离苦海。恭晓居并不觉得自己表现有多么良好,但也不比那个研究生差,除了一对柔媚杏眼和一双美腿外,该有的她都有了。只是在人生的有些时刻是半点也差不得,于是她只能满怀嫉妒地看着美腿走向了幸福生活,而自己则在原地踏步。
  她对她母亲的担心并不是多虑。她外婆禁不起诱惑,很快被她母亲的攻心战击败。恭晓居知道后,连忙跑回了家,生怕她母亲大发雷霆后会和童玉棠吵起来。事实上她低估了童玉棠对女人的魅力。所以当她跑岔了气蹲在门口,看到童玉棠正和她母亲谈笑风生后,她开始注意起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会使漂亮的女人觉得自己聪明,而聪明的女人觉得自己漂亮;年轻的女人觉得自己可爱,而年长的女人觉得自己高雅。于是在她母亲拿着COMSMO和VOGUE和他交换了两个小时的意见后,刹时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年,简直可以和他做姐弟。她嘱咐童玉棠:“晓居麻烦你多照顾,我会尽量让她早点搬回去的。”童玉棠平白无故长了一辈,心情正好,也用家长式的口气说:“我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不能太惯。得时时刻刻看紧她们。”她母亲立刻感叹两句,二人达成统一战线。
  恭晓居在七月的时候毕业,此后大部分精力都转到工作上去了。虽然现实的医院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神圣,但与一般年轻人一样,她依旧一片热诚。病房里的病人都与她有点交情,她态度和蔼,不像有点资历的医师会一问三不答,所以住院的病人都喜欢与她说话。恭晓居对人对事挺容易投入感情,很快把一些谈得来的病号当亲朋好友一样相处。她没自觉这是行医的大忌,所以当有一天护士告诉她,那个经常来洗肾的小男孩死了,她楞了一天没缓过神来。
  童玉棠这两天在修他的留声机,据说那是他爷爷的宝贝,在文革时他父亲把它藏进了井里,于是如今便成了他的宝贝。恭晓居一脸沮丧地进门,童玉棠就叫住她:“过来听听。”她一看,却是童玉棠把原先的两个大喇叭改了形状,如今像两朵牵牛花一样竖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放了黑胶片,一拨唱针,牵牛花就神气活现地唱了起来。童玉棠一脸得意:“不错,不错。”又问她:“这唱筒是我自己改的,仿照出土文物,你看怎样?”恭晓居却看着他,眼神呆滞,唱针下的胶片匀速旋转,拌着细微的摩擦声,好似时光倒流。她一感慨,两眼一红,就哭了出来。
  童玉棠莫名其妙,她边哭边说:“不管你的事,医院里有个小孩今天突然死了,我很伤心。”童玉棠方“噢”了一声,问她:“是你把他医死了?”她挺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摇摇头。童玉棠又问:“你和他认识?”她又点点头。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她就碰上小男孩来洗肾。小男孩长得很漂亮,还不到十岁,蹦蹦跳跳,看不出有病的样子。他叫她恭医生,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偶尔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不来医院了。她想起每次他都是怯怯地问她,两眼却饱含期盼,不觉就哭得更大声。童玉棠拿了纸巾过去,她接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就觉得他怪可怜的——”童玉棠笑道:“你还挺多愁善感的。”
  恭晓居气道:“你怎么就没同情心!”童玉棠无辜道:“十分钟以前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怎么同情?”恭晓居立刻想起医院里漠不关心的眼神,沿着长长的走廊,除了亲人的号丧外,只有川流不停的脚步。原来生命的消失是如此无足轻重,她顿时生出一种挫败感,不停地抽纸巾,眼泪还是不停地掉下来。突然瞥见童玉棠正奇怪地看着她,就抱着纸巾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是周末,她傍晚回来,看见童玉棠正在挪沙发,就问:“怎么了?”童玉棠说:“今晚开派对,你来吗?”她一楞:“在这里?”童玉棠正忙着,招手道:“过来帮帮忙。”她踩着拖鞋走过去:“你怎么事先不说?”他皱眉:“说过了——我没说吗?”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见童玉棠进进出出,把客厅中间的地方挪出来。不一会门铃响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并不起眼,女的却十分妩媚,二人拎了四个大袋子。那个女的眼尖,一眼看见了恭晓居,向童玉棠笑道:“你认的干妹妹?”另一个男的马上说:“这是新来的房客吧?”一边说一边对恭晓居一笑。童玉棠提了袋子,顺便给他们做了介绍。小山听到恭晓居是医学院的研究生,马上惊叹两声,然后胳膊肘捅了一下童玉棠,呵呵笑道:“你有一套。”梅梅也惊叹,不过为另一方面,她看着恭晓居清眉淡目,稚气未脱,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就比自己小两岁。
  三人坐定,小山就开始滔滔不绝。他先说童玉棠和自己的难友史,然后说童玉棠的风流史,中间还穿插几个黄色笑话,讲得含而不露,谐趣幽默。恭晓居一开始没听懂,直到梅梅咯咯笑起来,她才明白过来。梅梅对他嗔道:“别说这个了!”小山笑说:“那说什么?说你吗?”梅梅瞪他一眼,他便说:“那说说恭小姐吧。”
  于是恭晓居成为话题中心,她从来不习惯在陌生人群里成为中心,只好拘谨地和他们一问一答。不一会客人越来越多,他们互相之间都认识,但都不认识恭晓居,于是恭晓居被围观的时间越来越长。小山开起玩笑来肆无忌惮,他看恭晓居单纯,越发兴致勃勃地逗弄她。恭晓居坐在客厅中心,只觉一阵阵地热起来,四周一看,却是人人背后都是五光十色,简直分不清谁是谁。正昏昏沉沉时,突然听到童玉棠说话:“恭晓居,咖啡壶的开关又坏了。”她站起来一看,却是童玉棠一人在厨房里搬弄着电线,一边朝这里大喊。顿时如获大赦,逃也似的奔向厨房。
  厨房里的童玉棠朝她善意一笑,她立刻知道他是故意把她叫来的。他还说:“来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他们为人有点热情过度,但没有恶意。你要受不了,就不用理他们。”恭晓居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脑子顿时清醒,她朝客厅看了一眼,又看向他:“你和他们一点都不像。”童玉棠好像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眉毛挑得老高,接着好笑道:“我可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说完他便走向大厅,一手举起,食指和拇指在空中划过一响,那台装着牵牛花喇叭的留声机就唱了起来。他在人群里向梅梅一晗身,梅梅的纤纤玉指就伸了出来。合着音乐轻轻给他轻轻一带,带出几个优雅的连转,客厅刹时就成了舞池。
  童玉棠的探戈跳得极具风情,稳健而不失性感,热辣而不失高贵,手里宛如牵了一朵蝴蝶花,亦进亦退,收放自如。不一会他的额头就微微渗汗,身上的银灰丝质衬衫也浸了汗水,帖在他毛毛的胸膛上。他一个收手,梅梅也贴到他的胸膛上,他不觉嘴角微微一笑,旋即又放了她。这一收一放,额上的一小撮头发就掉到眼前,却没遮住他自始至终含蓄挑逗的眼神。
  恭晓居隔着玻璃看童玉棠遥控全场,心里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啧啧称奇。有些人总是需要舞台来光芒四射,而有些人更适合在台下观看。恭晓居清楚自己是后者,看来童玉棠属于前者。她看见一曲落幕,童玉棠得体地谢幕,把女伴送回座位,和一旁的来客寒暄两句,对他们的恭维咧嘴一笑,随即回敬恭维,在他们哈哈大笑下退场,简直和刚才跳探戈一样流畅。最后他回到一边角落——那里只有小山和另一个女人坐着调侃,接着翘起二郎腿,拿起玻璃杯,慢慢摇着里面的冰块。
  后来恭晓居问过他:“梅梅是你的女朋友?”童玉棠回答:“法律上她是有夫之妇。”恭晓居惊讶:“她结婚了?一点都不像。”童玉棠说:“放心,她很快就不是了。”恭晓居一想,然后瞪大眼睛说:“不会是为了你吧?”童玉棠无奈笑着:“怎么都这么说?”恭晓居有孩子式的好奇心,凑过去盘问:“那到底是不是?”童玉棠眯起眼睛:“是什么?”恭晓居嘟起嘴,童玉棠笑起来,拍一下她的脑门:“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有一天她下班回到家,看见屋里站了个陌生男人,整齐的三件套,配着乌黑的皮鞋。他看见恭晓居拿着钥匙开门,就上下打量了她,随后转身问:“她是谁?”童玉棠却是睡衣睡裤,头发乱糟糟,惺忪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他看了她一眼,随后说:“关你什么事?”陌生男人冷笑道:“那些谣言真是不假,你走到哪里都有女人跟着。”童玉棠却开心笑起来:“真的不假。”陌生男人眼角抽了一下,不过他声音镇定:“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梅奕和我不会离婚。昨天她亲口答应我。所以请童先生今后不要再打扰我妻子。”
  童玉棠坐在沙发上看他,一会说:“好,我不打扰。但你们还是会离婚。”陌生男人说:“我在办移民,很快就能走了。”童玉棠冷哼:“是你走,她不会。”陌生男人怒道:“你凭什么这么说?!”童玉棠摇摇头:“那你等着看吧。”他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陌生男人俨然感觉得受了侮辱,还是来自奸夫的侮辱,顿时怒不可恕,拎起睡衣里的童玉棠一拳挥去。童玉棠“碰”倒在一旁的茶几上,台灯电话报纸哗啦啦全掉到地上,配合着恭晓居的一声惊叫,终于让陌生男人出了口气。
  恭晓居刚要去扶童玉棠,他早已站了起来,对着另一个冷笑:“我还以为你只会打女人。”随后就像豹一样冲上去,两人扭成一片。童玉棠打起架来挺野蛮,完全没有跳舞时的绅士风范,很快把陌生男人的西装揉成一团。陌生男人红着脸喘气,还哼哼哈哈:“我一定要告你!你等着收传票吧!”童玉棠也呲牙裂嘴:“你去啊!只要你肯去我就奉陪!让人人都知道我为什么揍你!让人人都评评,我该不该揍你!”另一个还不罢休:“你勾引人家老婆,还装什么正义?”童玉棠冷笑:“我勾引?你摸摸良心,就算没有我,梅梅会跟你天长地久?她离婚是因为受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另一个带着真相被揭穿的恼怒,愤恨道:“要不是你,她会那么绝情?你可真有一套啊,童玉棠。是不是家庭遗传,你尽干些拆散人家姻缘的破事!”
  恭晓居看出童玉棠是真的给气到了,腮帮子那里一抽一抽,忙上前拉他:“你们别打了。童玉棠,你放手,别掐着他——你要掐死他了。”倒在地上的那个也有点害怕,他看那个小女人压根拉不动童玉棠,便示意她去叫人。恭晓居连忙跑到门口,还未开门,就听见童玉棠哼了一声。她回头一看,却是那个男人坐了起来,一只手上拿了个金属相框。童玉棠也坐在地上,左额里流出一条血丝,沿着脸颊流下来,使他铁青的脸看起来分外狰狞。
  童玉棠去医院缝了几针,回来时头上绑了圈白布,嘴里叼了跟烟。恭晓居看到便笑了起来:“你这德性挺像我家后巷里的小流氓。”他也咧嘴一笑:“我年轻时可是土匪的头。”他看来已恢复正常,还带了晚饭送到她面前:“今天辛苦你了,给你赔罪。”他四下一望,看见客厅已收拾整齐,只恭晓居手里还拿着那个相框,就一手拿了过来:“剩下的我来收拾。”恭晓居就提了晚饭到一边吃起来,他则坐在地上,拿起衬衫边角擦着相框上的血迹。恭晓居说:“擦不掉了。”他“恩”了一声,就把相框翻了个面,把照片拿了出来,又在裤子上擦了擦,随后就放进口袋了。
  这天晚上有点凉,恭晓居睡了一会醒了,想爬起来关窗,却有意识地开了门,朝客厅看了一眼,果然童玉棠还是坐在那里,脑袋搁在沙发上不动,好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拿起他的一件外套,绕过茶几,离他面前没几步,突然看见他睁着眼睛看着她,吓得她叫出来:“妈啊——”他笑了笑,接着嘲弄她:“怎么不睡觉,出来关心我?”她把外套扔在他身上:“你坐在这里干吗?”童玉棠没理她。她蹲下朝他额角看了看,然后说:“你不好好休息会发炎的。”童玉棠推开她说:“你去睡觉,别来烦我。”她有点失望:“我以为你现在想找人说话。”童玉棠皱眉斜眼看着她,她说:“心理学上说人人都有倾诉的欲望。”童玉棠笑了出来:“我忘了你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白衣天使。”她听他语带嘲讽,有点生气:“这有什么不好?”童玉棠说:“很好,就是别用在我身上。你万一又嚎啕大哭,三更半夜我往哪里逃?”
  恭晓居便站起来要走,童玉棠却叫住她:“承你关心,小丫头。”她说:“反正我是同情心泛滥。”童玉棠自嘲说:“是我太冷血。”她一楞,随后道:“我可没这么说过——你在跳探戈的时候可是比谁都激情四射。”童玉棠笑起来:“对着美女,谁不热情?”她又接着说:“不过有些人喜欢热闹,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越热闹越能遮盖游荡的心。”童玉棠嘘道:“心理专家,别买弄学问了。”恭晓居赌气踢他一脚,“啪啪啪”地走回房了。
  童玉棠还在后面笑,又盘着腿坐了一会,忽然感到今晚是有点凉,就拿着外套回去睡了。
  衡山医院建在一座解放前的旧别墅里,木制地板,木制楼梯,高跟鞋一踩上去便质地有声。这些年来病人越来越多,医生越来越多,仪器也越来越多,于是医院便在隔壁买了地,用钢筋水泥建了一座亮晃晃的大厦。恭晓居工作没几个月,就被通知所以医务人员全体迁往大厦,而别墅就另做它用了。
  恭晓居想趁此机会转去中医部,她六年里学的都是中医,能够学以致用当然最好。中医部还有黄敬钦在,黄敬钦是她师兄,医学院的才子,他不认识她,但她认识他。有一次在走廊上碰到,她立刻叫他:“你是黄敬钦吗?”他高高的个子,透过细框眼镜辨认她,她就笑着说了自己是哪一届哪个班的,还加了句:“教药理的吴老头老和我们提你,说你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黄敬钦笑起来:“没想到咱们学校也出美女,我毕业得太早了。”又问了她在哪个科,跟哪个医师实习,她一一说了。他听了后冷哼一声,随后问她:“你跟着他不容易吧,他们那科里最官僚,你要不要换个科?”恭晓居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只好回答:“我也想,不过我是刚来的,一进来就申请调配不太好。”黄敬钦随即承诺她:“你放心,等这里有空位,我就申请调你过来。”
  后来她才打听到黄敬钦和她的顶头上司不对盘,还知道医院里分门别派,壁垒分明。黄敬钦倒是很照顾她,带她去认识几个德高望重的博士,不让护士老安排她值夜班,还陪她去路边摊吃消夜。刚开始几天恭晓居欣然接受,只是后来天天如此,她未免有些受不了。黄敬钦老约她一起吃午饭,偌大的餐厅里,到处都有医院的职工,他们会朝这边一笑,几个熟人还调侃:“自从有了小师妹你,黄医生都把我们那科的小护士给冷落了。”黄敬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微笑着赶他们:“你们很空是不是?!”恭晓居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黄敬钦这样昭然于世她是他这边的人,却未曾问过她是否愿意,使她心里有点别扭。直到有一天,某个护士悄悄问她:“黄医生和你在谈恋爱是不?”她立刻睁大眼,随即自己也迷惑,黄敬钦算不算在追她呢?
  她年纪不轻了,也该找个男朋友。黄敬钦和她分属同门,长得也不差,虽然有点自我中心,但也不是蛮不讲理。她坐在他对面吸橙汁的时候,一直拿眼睛打量他,脑子里不停闪过心里的疑问。黄敬钦笑问:“怎么了?”她红了脸,忙低下头,哪知他的手却伸过来,拉起她的,温和道:“明天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吧。”她一时讲不出话,停了好长时间,才抬头说:“明天我有事,以后吧。”黄敬钦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楞了一回,马上说:“好,等你有空的时候。”恭晓居却已越过最微妙的境地,她清楚既然明天没空,那以后都不会有了。
  她愁眉苦脸地回到家,一歪身趴到沙发上哀叫,一直叫到童玉棠开门进来。童玉棠没在意她,只命令道:“别趴在那里,一会我要看球!”她却苦声道:“我快失业了。”童玉棠走进浴室,一会穿着浴袍走出来,擦着头发问她:“你说什么?”她闷闷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一会童玉棠打开电视机,她却一把夺过遥控器,“啪”一声关掉电视。童玉棠怒道:“你干什么?”看她愁容满面,先抢过了遥控器,才放低了声音问她:“怎么了?”她耷拉着脑袋:“医院搬迁,我可以换科室了。”他莫明道:“那是好事啊。”她接着陈述:“内科是不会要我了,谁都知道我是黄敬钦的师妹。”他问:“就是前两天老送你回家的那个?”她点点头,他笑道:“小丫头谈情说爱了。你今后可得好好伺候我,不然我给你妈打小报告,让你和那小子天天受人监视。”她拿起靠枕敲他:“你别胡说!”一会补充:“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他——不是那种喜欢。”童玉棠全神贯注看着球赛,只“哦”了一声。她拉着他的睡袍,叫着:“你说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童玉棠给她缠着,不耐烦说:“什么怎么办!别理他就行了。”她哭丧道:“我要是得罪了他,他还会让我进中医吗?偏偏现在人人都以为我会进中医,没人要我了,我只有跟着他。”童玉棠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关其他人屁事!做的好不承他人的情,做的不好自己负责任。什么得罪不得罪,你又没欠了他。你自己说说,就算没有他,你就不够格升职了,谁要他来垂青?!”她埋怨道:“不是升职,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他敷衍:“知道知道。他看上了你,你却看不上他。你就告诉他你心有所属,那不就完了。”她说:“一看就知道我说谎——我属给谁啊?”童玉棠眨眨眼睛:“我。”她没由来的一呆,然后又那靠枕敲他:“胡说八道!”
  之后童玉棠真做了她的男朋友,为期一周。
  她换了科室以后,的确如鱼得水。起初以为会欠黄敬钦的人情,可她并无这样的感觉,不觉想起童玉棠的话,看来还真有点道理。黄敬钦依旧来约她,她已经懂得如何拒绝了。不过黄敬钦并不死心,对她越来越照顾,使得姚琼对她越来越仇视。她只好委婉地暗示黄敬钦她真的心有所属了,黄敬钦不信,于是童玉棠便拿着一束玫瑰登场了。
  恭晓居喜欢含蓄稳重的男人,偏偏找来的那个天性需要大张旗鼓。她只希望黄敬钦认识童玉棠就够了,没想到童玉棠在第一天就让全医院都认识了他。那天恭晓居正在帮人切脉,突然看见门口一个一身黑的男人,还有一束吓人的大红花,墨镜低下嘴唇性感一笑,顿时心跳加速,脉搏跳得比病人还促。然后门外传来声音:“恭医生还没下班,你要不要在外面等等?”童玉棠摘下墨镜,对外面的人微笑道:“好啊,晓居常和我说医院的事呢。”他在外面和护士闲聊了一个钟头,直到恭晓居来催他,他才站起来,一把搂着她的腰,在她左脸上重重一吻,然后就带着满脸通红的她走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恭晓居骂他:“你是来登台做秀的?谁让你这样招摇了?”童玉棠满不在乎:“我可是牺牲了自由时光来帮你的忙,你倒来怪我了。”恭晓居气道:“以后你别来了!”童玉棠笑道:“不行,那几个小护士挺可爱的。”恭晓居刚要发作,童玉棠立刻说:“开玩笑吗。我以后一定低调出场,让那个姓黄的知难而退就行了。”恭晓居想了想,警告道:“你不许打我同事的主意!”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她又警告:“也不许动手动脚!”他冤枉大叫:“我哪有?!”恭晓居微红了脸:“我是说我——谁让你亲我的?”童玉棠听了,哈哈大笑,差点连方向盘都打歪了。
  后来恭晓居明白,童玉棠所谓的低调出场,就是少了那束骇人的红花,其余的一切他依旧我行我素。黄敬钦从起初的疑惑都后来的放弃,倒不是因为他俩表现得有多么恩爱,而是童玉棠无意地说起“我们住在一起”。他诧异地看了恭晓居一眼,恭晓居却在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听到,接着她松了口气,朝他歉意一笑。他不知为何感到自己被愚弄了,心里恼怒,从此只在表面上对她维持礼貌,实则行同陌路。
  童玉棠的行事作风特立独行,往往给人深刻影响,恭晓居也不例外。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开始想象,如果他真是她的情人,那他们会怎样。她这一生都按部就班,他多像打乱她人生步伐的一颗石子,她不觉嘴角一笑。有本书上说过,有些事是不能拿来比喻的,一个比喻,便产生爱情。恭晓居并不相信书里说的,但她相信童玉棠就是来打乱她生活的那颗石子。
  冬天的时候童玉棠去了日本两个礼拜,带了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回来送给她,她戴上后挺像一只小白兔。童玉棠累坏了,一进门就倒头大睡,睡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醒来,走出门一看,恭晓居正趴在电脑前看他的照片。
  她看了一会便说:“怎么你的照片这么少?”童玉棠走过来坐下:“公司要的模特,又不是我。”她就漫不经心地往下翻,一会指着屏幕上一女子说:“这是谁?”童玉棠一看,然后咧嘴一笑:“我的日本女朋友。”她回过头去,一下子把日本女朋友的脸放成特写,童玉棠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她拿着鼠标移来移去,一边说:“看看清楚啊。”童玉棠抢过电脑:“放成这样,什么都看清楚了。”她在一旁托着腮帮子嘻嘻笑道:“她脸上有粉刺,你让她别再擦粉了。”
  恭晓居喜欢关注童玉棠的一言一行。童玉棠表面上大大咧咧,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其实挺难相处。他从不让她进他的房间,不许她删电话留言,不和她谈论他的家庭成员,也不太说起他的工作。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大都不出门,表情漠然,看见她回来了就回到自己房间去。没过几天又像阳光重返大地,带着钓鱼杆和人去烤肉,临行前还好心问她:“一起去吗?”她想大约和艺术沾边的工作总叫人情绪不定,所以他才反复无常。难怪他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伫足停留。
  有一次童玉棠问她:“最近你怎么老跟着我?”
  当时他正预备出门,她就马上问:“你去哪里?”他说:“今天周末,我还能去哪里。”她走出来伸个懒腰,然后说:“屋里怪闷的,我也去。”童玉棠怀疑地看她两眼,然后说:“你去干吗?外头冷得很。”她已经戴好了帽子,站在门口催他:“走吧。”
  于是童玉棠就在车里问她:“你怎么老跟着我?”她立刻矢口否认,他就自言自语:“我走到哪你跟到哪。”恭晓居本来可以编个理由,不过她越在乎一个人,就越不愿意在他面前说谎,所以车里一片沉默。一会童玉棠开口:“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小男生谈恋爱了。”她一阵紧张,朝他看了一眼,他却看着路面,侧脸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们就一路安静到达目的地。她下车时鞋跟勾了一下车门,幸好童玉棠一把扶住她,微微笑道:“当心。”她不清楚自己还以什么表情,只感觉两颊烫烫的,寒风吹在脸上一点也不冷。
  他们到的那家酒吧像童玉棠的老巢,而童玉棠走进去的时候就像鹊鸟归巢。他带着她走到二楼的老位子,侍应生的盘子随后就到了。她四周一望,然后问:“梅奕呢?”他含笑看着她:“你倒很关心她。”她试探性地问:“你不是为她才来的吗?”他回答:“我是为了我自己。”这话倒不假,他喜欢在这里认识朋友,只认识几个小时,然后一哄而散;也喜欢在这里搜寻美女,越高傲越矜持的女人就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随后让他享受征服的快感。恭晓居说:“难怪你不喜欢回家。”
  她看见梅奕走过来,就本能地坐直了些。她不喜欢梅奕,出于排他的天性。不过她没有资格表达她的不喜欢,他们三个人中她才是外来者,所以她只好虚伪地朝她微笑。童玉棠说起在日本遇见了谁和谁,然后梅奕“哦”了一声,拿谁和谁打趣了一番,然后两人一起会心低笑,笑得恭晓居嫉妒不已。她清清嗓子,预备另开个话题,童玉棠却站了起来,对梅奕说:“你陪陪晓居,我去找小山。”
  等童玉棠走远了,梅奕就对她笑道:“你最近老陪他上这里来。”恭晓居的眼睛正跟着童玉棠,梅奕又问:“你喜欢他?”恭晓居警觉地回看她,随后说:“大概是的。”梅奕一笑:“你倒很坦白——那他呢?”恭晓居不说话。梅奕接着道:“他可是个浪子。”之后二人就坐在长沙发的两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只有几阵大提琴声飘过来,好像特地来缓解过于沉闷的气氛似的。
  回家的时候恭晓居一直在想梅奕的话,童玉棠也不似往常那样嬉笑,有些冷淡地开着车。她看见路边的有个小摊在卖臭豆腐,就说:“停下车。”然后拎着小包跑出去,不一会又跑了回来,童玉棠高雅的跑车里就充满了臭豆腐的味道。她没察觉他今日反常的沉默,就拿着臭豆腐问:“你要吗?你也没吃晚饭。”童玉棠说:“不用,我不吃路边摊的东西。”她就自己吃起来,一会又说:“你尝尝吗?”他皱眉:“不用,怪脏的。”她笑道:“多吃就习惯了。”童玉棠说:“我的习惯很少改变,也不会为谁改变。”
  恭晓居低着头,一会说:“我没让你改变啊。”童玉棠微笑道:“以后别跟我出来了,我去的地方都不适合你。”她不语,童玉棠则拿了烟,开了打火机,在黑夜里遥控着一星点亮光。恭晓居突然咳了两下,他就开了窗,把亮光撂在了窗外。
  万家灯火的时候,总给人归属感,好像每个人都该拥有一盏灯,不然就成了浪迹天涯的游子。童玉棠关掉办公室里门,在等电梯的时候点起一支烟,然后在电梯里吞云吐雾。值班的警卫对他笑道:“童先生,这么晚。今天又是最后一个。”他的脖子往大衣里缩了缩,走进了冬天的夜晚。
  沿着长马路走了几步,两边的灯光和人流让大街暖和了不少。他有些踌躇,不知是应该回家还是去找小山,一只脚就在原地打拍子。马路对面跑过来两个女学生,一个穿着短裙,一个戴着眼镜,好像在为自己闯过红灯而咯咯傻笑。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恭晓居,心情烦躁,就朝反方向走去。
  童玉棠从十一岁开始有了第一任女朋友,情场经验老道,恭晓居笨拙的暗恋他如何会看不出来。他一眼看穿,却是始料未及,所以不知如何处理。恭晓居带着初恋式的热情向他敞开心扉,而他却从未想过为谁承担责任。这些年来他能够游戏人间,归根结底是因为无牵无挂。他当然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她,等她伤心欲绝,然后扬长而去——就像对其他女人一样。不过他潜意识里并不愿意这么做。有些女人的心可以伤,有些女人却伤不得。况且恭晓居和他同住一屋,对他而言就像亲人一样,他不愿看到她受伤害,只想以委婉的方式让她明白,他们并不适合。
  童自春打开门,看见童玉棠嬉皮笑脸站在门口,大叫一声:“我来看你了,姑妈。”随后就一头钻进门里,在饭桌旁找到位子坐好,搓搓手问:“筷子呢?”童自春奇道:“你来干什么?”她正聚集了左邻右舍,围着火锅套家常,不打算让人打扰。童玉棠礼貌地朝左邻右舍打招呼,带着一个晚辈的得体举止,很快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童自春朝他使眼色,他笑笑:“姑妈让我收拾碗筷吗?”然后便站起来走向厨房。
  童自春拿了一封信给他:“你来了正好。你老子的信。”童玉棠看了一眼,冷笑:“什么年代了,写什么信?”他两手油腻腻的,拿了也不看,直接塞进口袋了。童自春说:“他下个月回国,巡回演出。”童玉棠奇怪看她一眼:“关我什么事?你告诉我干吗?”童自春也奇道:“那你今天为什么来?他没告诉你?”童玉棠哼了一声,端着一锅汤正要出去,童自春叫住他:“你和一起去,记住!”
  客厅里闹哄哄的,也热烘烘的。他原本想在这里住几天,可没坐一会就想着离开了。童自春也没在意他,他就悄末声地开了门,走到大街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脑袋。低头一看时间,就迈步回家了。
  恭晓居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挺像农民。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看见她正坐着看电视,就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呢?”恭晓居揉揉眼睛,又打哈气:“想看结局。”他知道她在等他回来,却不动声色:“明天看吧。回去睡觉了。”她真的站起来,指着桌子说:“我买了消夜。”他微笑说:“我吃过了。”她“哦”了一声,一会又说:“那当早饭吧。早上你记得叫醒我。”他解着领带:“明天你不是下午上班吗?”她说:“我想早点起来。”又一手凑过去,想帮他把结打开。童玉棠不着痕迹地微一侧身,笑道:“女人还是多睡点的好。”然后就走进房间去了。
  第二天他约了个模特,大费周章地安排了一凡。这个模特生性冷傲,却让他神魂颠倒了好一阵,如今终于约到她,使他得意不已。他带她到了露天咖啡厅,最好的位子正好空着。那天晚上又正好满天繁星,和模特银光微闪礼服相得益彰,可以让他适时投去倾慕的眼神。于是仗着天时地利与人和,童玉棠的这场约会无比成功,使得模特昏昏欲醉,任由他摆布。他开着车,载着美人,开始遐想以后的几个小时。美人微笑道:“去哪里?”他略有停顿:“前面有家酒店。”美人点他的鼻尖,轻轻吹气:“不带我回家吗?”他微笑道:“家里像狗窝,有损你对我的印象。”美人便摸着他脸上的胡子渣:“那正好,我老觉得你像海盗。”童玉棠正要说话,怀里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电话就知道是谁,就沉声问她有什么事。恭晓居的声音细细的,慢吞吞地问清了他在哪,和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锁门。他耐心地一一回答,恭晓居委屈地“哦”了一声,好像他亏欠了她,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童玉棠就和他的新任女朋友出双入对,如胶似漆。他不太回家,刻意避开恭晓居,只在酒吧流连。梅奕打量了他的新任女郎,笑道:“不如上一个腿长。”过了一会又突然叫道:“哎呀,你家的小妹妹可要心碎了。”她有恶作剧的天分,故意拣了大家都在场的一天,把恭晓居叫了出来。恭晓居看到他们起先一楞,朝梅奕看了一眼,却是若无其事地坐下了。童玉棠正恶狠狠地瞪着梅奕,没在意一旁的女郎娇声问他:“晓居是你亲戚吗?”于是恭晓居就插嘴:“不是,我们住在一起。”
  这句话说得清楚响亮,在场的有一半都听到了,于是女郎和其他人都看向童玉棠。童玉棠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对恭晓居说:“是啊,你说说,你让我操了多少心?”恭晓居就对一旁的女郎笑道:“他算是关心我了,有时候关心过度,老对我的事指手画脚。”童玉棠朝大家耸耸肩:“没办法。她家伯母托我照顾她,我只能当监护人,责任重大。”恭晓居听了,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瞟他。童玉棠就靠回沙发,漫不经心地把谈话引回正轨,还不忘凑着女郎的耳边调情两句。
  梅奕忍不住想笑,她知道童玉棠表面上镇定,心里一定对她恨得要命。她想缓解气氛,就说:“我要先走了,不如把晓居送回去吧。”恭晓居坐着不动,童玉棠就站起来说:“我也要回去了。”梅奕脸上笑盈盈:“那就一起走吧。”恭晓居这才站起来,童玉棠也拉起他的女郎,于是一行四人出了酒吧。
  童玉棠对着梅奕说:“你把晓居送回去。”恭晓居在后面听到了,就问:“你不回去吗?”她看童玉棠不理她,就识趣地闭了嘴。梅奕拉过她笑道:“我们走吧。”才走出两步,恭晓居又突然折回去,跑到女郎身边,拿出一封信对着童玉棠道:“你的信。”童玉棠一看,脸一板,问她:“怎么在你这儿?”她就轻轻快快地说:“下午我洗你裤子的时候看到的,差点连它都洗掉了。”女郎顿时惊愕地吸了口气,瞪着眼看着童玉棠。童玉棠却没看她,他一把拉过恭晓居,把她塞进车里,响了一声马达,便无影无踪了。
  恭晓居很害怕,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他:“你怎么了?”童玉棠沉着脸不说话,一会又听到一旁轻颤的声音:“对不起。我以后不这么说了。”他猛得一刹车,戏谑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冷笑:“你喜欢我?”她给惯性猛推到前面,再往后撞在椅背上,对着童玉棠突如其来的质问哑口无言。他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她一手拉紧安全带向角落里靠,低着头轻声说:“你会不知道?”他嘿嘿一笑:“那就行了。”然后就一手拽她过来,扳过她的脸对准自己,像贴封条一样朝她嘴上贴去。恭晓居从没和人接过吻,合着童玉棠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本能得就要推开他。童玉棠却使了蛮力,一手伸到她的腰间,隔着毛衣便要把她的衬衫拉出来,还淫笑:“看你一往情深的份上,我不能亏待你。”恭晓居急得拿脚踹他:“你走开!”童玉棠眯起眼睛:“不是你情我愿的吗?怎么弄得跟我要强暴你似的?”恭晓居呜呜哭起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另一个讥讽:“你就怎么样?哭着告诉妈妈?”
  车里静了一会,童玉棠还抱着她,却放了她的手腕,对她说:“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不会喜欢你,更不会爱你,你懂吗?”她一手拽着他的衣领,点点头,一会又摇头:“那我喜欢你——怎么办呢?”他好笑:“等你的小幻想破灭了,就不会把我放在心上了。”她还是摇头:“可咱们住在一起过得挺开心的。”他说:“那是因为我们互不牵拌。”她吸吸鼻子,随即说:“你是怕担责任,才要把我撇开。”他皱眉:“看来你把自己看得挺有魅力。”她有点脸红:“不止我一个,还有梅奕——还有你那些红粉知己。”
  她分析起他来,两眼就亮晶晶的,自以为洞悉一切,这让童玉棠无法忍受。他的脸又阴沉起来:“既然你坚持要做我的女人,就别扭扭捏捏。”恭晓居看到他眼中的欲望,忙叫着:“放我下车,你这个疯子!”童玉棠有些气喘,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冷笑:“你可想好了,下了车以后就不能再缠着我。”她咬着嘴唇,低头“恩”了一声,他还喝道:“不许再翻我的私人东西!”她争辩道:“那封信是自己掉出来的。”一边说一边解着安全带,偏偏怎么也解不开。她的手在发抖,终于童玉棠俯身替她解开了,她忙慌慌张张跳出了车子。
  童玉棠以为恭晓居会搬走,没想到她依旧安然与他同住一屋。有一天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她还买了一台回来,并且吩咐他:“旧的那台别扔,卖到这个地址去。”他想她是不是有点有恃无恐,好像知道他不会伤害她,所以就为所欲为。不过这两天他太忙,也没时间去研究。每年两次,他都要和法国人较劲,张罗季度的时装发布。法国人很傲慢,认为全公司的设计都由他引领;童玉棠更傲慢,认为全世界的潮流就出自他的样板。于是两人一触即发,争得面红耳赤。
  恭晓居一直很伤心。童玉棠曾经暗示过他们不适合,她不是不知道,不过等到他冷酷无情地说出来,她还是受了打击。那天晚上她从他车里跑出来,回到家就抱着被子直哭,第二天一早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在走廊里给童玉棠撞到,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童玉棠冷静下来,低下头笑她:“你不会为了我哭了一夜吧?”她只觉得他恶毒无比,冲口对着他喊:“你别自以为是,我哭了一夜是因为我太傻。”
  不过感情可以平白无故地到来,却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时装发布的那天,她看见童玉棠把几张样板稿留在了茶几上,犹豫再三,还是向医院请了假,千里迢迢地给他送去。门口的警卫不让她进去,问她要吊牌。她拔了几次童玉棠的电话,那边都是关机。还好梅奕路过看见了她,把她带到了后台。恭晓居有些酸溜溜:“有他的地方就有你。”梅奕正看着稿纸,笑道:“这些他用不着,你白来了。”她就站起来:“那我回去了。”梅奕按住她:“你等一下,童玉棠一会会过来。”
  她朝西周一望,却是一番光怪陆离的拥挤忙碌。到处都是衣架,到处都是鞋,男人和女人穿梭在里面,有些是光溜溜的,拣起块布就往身上套。她坐在角落里,看见童玉棠走了进来,穿了件黑西装,好像很庄重,领带也扣在脖子口,没有给他拉掉,看来今天对他挺重要。他找了个箱子站上去,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挥舞着,对着满屋的男人女人发号施令,接着全场就响起一片掌声,此起彼伏,童玉棠挺拔的身影顿时给勾勒得格外清晰。
  等到后台空了,梅奕方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拖着裙摆问她:“怎么样?”恭晓居由衷感叹:“很好看。”梅奕站到镜子面前,妩媚一笑:“这是他打的稿子。”恭晓居有些后悔刚才赞美她。梅奕指着前面说:“这些都是他的作品,你看看。”恭晓居真的走过去细看,梅奕跟在后面陈述,这些是哪一年的,那些是某个名人穿过的。她笑道:“我乐趣就在这里,等他们都走了,这里就归我了。”恭晓居第一次看她露出少女式的顽态,也微微一笑。梅奕问她:“你要不要也试试?”她摇摇头,梅奕笑道:“那你看我穿。”她说着便脱掉身上的礼服。恭晓居心里一动,就拣起地上的那件说:“我要试这件。”梅奕像是心领神会,叹气道:“那你去吧。”
  恭晓居个子太矮,童玉棠的设计都是按照模特的比例,她穿起来当然不会合身。她对着梅奕不忿:“你穿着为什么那么好看?”梅奕安慰她:“我给你找双高跟鞋。”恭晓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说:“算了吧,这衣服就像是我偷来的。”梅奕咯咯直笑,她看着恭晓居若有所思的看着镜子,就说:“我很喜欢你,虽然我不喜欢结交同性伙伴,但我很喜欢你。”恭晓居还在自己的困绕里:“为什么你穿就好看呢?”梅奕说:“大概我知道该怎么穿吧。”恭晓居看她一眼:“你喜欢我?可我讨厌你。”梅奕笑道:“我知道,不过是为了童玉棠。你要明白,我对他可没企图——像你对他的那样。不然我们早就各奔东西了。”恭晓居背过身去,让梅奕把后面的扣子松开,她转头说:“可他挺在乎你的。”梅奕说:“是呀。你要和他成了朋友,他也会很在乎你。”她开了扣子,问她:“还试吗?”恭晓居摇摇头,她微笑道:“真是个傻姑娘。这屋子里这么多衣服,为什么就指望这一件呢?何况你穿得也不好看。”
  恭晓居褪下礼服,对她说:“我也挺喜欢你的,还有点嫉妒你。”她把那件银色闪片的薄纱长裙挂到了衣架上,那场属于少女的清纯爱恋也就落幕了。
  童玉棠不喜欢冬天。冬天的晚上太萧条,冷清清的大街,光秃秃的梧桐,路上的女人都把脖子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匆忙赶回去享受温暖。而他就像一条野狼,看见有火光的地方不得不躲避。
  童自春让他去她家过年,他不想去凑热闹,就一个人踢着石子回到了家。恭晓居回家过年去了,屋子里就空空的。他拿了罐啤酒,在昏黄的灯下吸烟,看着电视里闹哄哄的联欢晚会。他看了十分钟,换台,却是一场音乐会。他突然想到口袋里还有两张票,就伸手进去掏,胳膊肘触到了台几上的相框,相框就弱不禁风地摔倒了。那是他父母的合照,还有他挤在里头。有一次他和人打架,弄脏了相框,后来恭晓居因为暗恋他,特地买了个新的来,把这张大合照又放回原处。他拧着眉毛看着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男人笑得很局促,仿佛为了讨好谁在笑;女的却很自然,也很美。恭晓居第一次看照片的时候,也感叹:“你妈可真漂亮!”他就厚颜无耻回道:“那是自然,否则我会这么英俊?”
  其实他对他父母没多大感情,也不认为他们的离异对自己造成过伤害。他父亲懦弱无能,前半辈子为了女人去追随音乐,后半辈子为了生计让音乐追随他。而她母亲的前半生则太过辉煌,却为了爱情给一个汲汲无名的指挥家做家庭主妇。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不能忍受缺少舞台和聚光灯的生活,所以跟着一个梦想家追求她的梦想去了。他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匆忙之下娶了自己的学生。这件事给一家报纸写进了娱乐版的头条,添油加醋,给人提供了数不清的话题,也人咀嚼出数不清的笑话。
  童玉棠从鼻子里哼出层层烟雾,把相片扔到了一边。他感觉的怀里的电话在震,就掏出来听,却是小山和梅奕在电话另一头,用疯疯颠颠的声音命令他出门。他敷衍两句就挂掉,一会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恭晓居,大声问他:“你怎么在家?”他听到周围一片吵闹声,就问怎么了。恭晓居说:“我可能把医院的钥匙丢在房间里了,你帮我去看看。”他奇道:“今天你上班?”那一头听不清,他又大声地问了两句,结果就跑去房间里帮她找钥匙。
  他在她房间里翻箱倒柜,结果发现钥匙就躺在梳妆台上,然后就开着车出门了。恭晓居站在一个水果摊的边上,穿着橘黄色的大衣,看上去就像一只新鲜的橙子。她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在家呢?”童玉棠好笑:“那你干吗打电话回来?”她拿着钥匙匆忙走进医院,童玉棠在后面跟着,大声嚷嚷:“这家医院太离谱,怎么过节还让你上班?”周围的医生病人都朝他看去,他就瞪他们一眼,好像是他们的错似的。
  恭晓居拿钥匙开了柜子,取出一打病历,然后对一个中年女医生抱歉道:“对不起,以后我不会这么不小心了。”中年女医生循循善诱:“以后不能这么粗心,医院的钥匙也不能随便放,这些都有规定的。”恭晓居再次道歉,女医生又说了两句,才放她离开。她看见童玉棠又预备发话了,忙拉了他出了医院。童玉棠还大叫:“为了开个箱子找你回来!他们都没钥匙吗?”
  恭晓居坐在车上的时候,对他解释:“有些病历不能外泄,所以只配一把钥匙。主任原有一把后备的,可能她忘了家里了,所以就找我来开,这也没什么。”童玉棠瞥她一眼:“你倒真好欺负。”过了一会问她:“什么时候搬回来?”恭晓居说:“我妈让我住到月底,她说一年的头一个月,一家人一定要住在一起。”他之前喝过酒,所以开得很慢,有些神志不清地在原地打转。恭晓居问他:“你喝酒了?”他看见前面一家便利店,就停车,对她说:“给我买点喝的来,要热的。”恭晓居去了,他就放低了椅背靠在上面,两眼半合,隐约听到电台的女主播在柔声细语祝福大家新年快乐,合家幸福,随后音乐就飘了出来。他嘴角不觉讥笑了起来,看见面前孤零零的梧桐,仅剩的枯叶也飘了下来,他的笑意就更深。直到恭晓居开门进来,对他大声说:“你睡着了?”他关掉音乐,坐起来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恭晓居嘟着嘴:“在排队啊,童少爷。”他接过来,发现是面汤,就对她皱皱眉,她还说:“等你酒醒了再开吧,为了我的安全。”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恭晓居才搬回了那座老房子。她搬走前,还在为那件事生气,一直对他冷冷的,还会找些理由来刻薄他。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对着一部肥皂剧流眼泪。童玉棠站在后面,对着里面的主角评论了两句,逗得她一边哭一边笑。童玉棠乘机坐过去:“说吧,干吗一脸怨妇的表情?那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擦着泪说:“那我觉得丢脸嘛。”童玉棠就说:“你放心,我一年里要拒绝很多女人,很快就能忘记你了。”于是二人在恭晓居的愤怒中言归于好。
  童玉棠的确伤过很多女人的心,不过能做到不存芥蒂的为数不多。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喜欢恭晓居的为人。她像一般女人一样小心眼,可她不屑掩饰,因而她比一般小心眼的女人可爱;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会极力争取,对于得不到就坦然放手,不会耿耿于怀。她还是喜欢缠着他,不过已经没有了那种意义,更像是对兄长的依赖。他发觉后,觉得一阵轻松快乐,从此以后他们的相处就异常融洽。
  童玉棠父亲的音乐会快要演到最后一场了,童自春三番四次催童玉棠去看,他都敷衍了事。童自春不得以,亲自上门游说。开门的是恭晓居,腰上系了围裙,手上握着锅铲。童玉棠在里面叫:“谁啊?”恭晓居朝她一笑,调头对里面说:“你姑妈来了。”
  屋子里很乱,童玉棠的那幅人体艺术画给卸了下来,电视机后面就空落落了,露出一截特别干净的墙纸。地上摆了很多杂物,竹席,脸盆,还有几盆仙人掌。童玉棠斜靠在沙发上,衬衫外面只套了件毛背心,还对着恭晓居叫:“你什么时候才理这些?”恭晓居端了茶出来,对着童自春说:“我们在大扫除。阿姨去童玉棠的房间里吧。”
  童自春利落了脱了大衣,对着她侄子骂道:“你怎么跟少爷似的?倒叫晓居来给我倒茶?”童玉棠委屈道:“我像少爷?刚才给她使唤得跟条狗似的。一大早把我叫醒,弄了几箱子的东西让我扛上扛下。刚刚给她折腾够,你就来了。”又对恭晓居说:“你看看几点了,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你那几块饼做好了没有?”恭晓居笑着说:“你姑妈来了,你就让她吃饼?”她看出童自春是专门为了童玉棠来的,又说:“我出去买点吧。”然后就解了围裙出去了。
  童自春看着恭晓居出门,又巡视了房间一周,看见临窗的一张桌子堆满了书,上面还飘动着蓝蓝的窗帘。她对童玉棠说:“这丫头脾气倒好,就是有点楞——和她老爹一个样。”童玉棠皱着眉头:“你说什么?”童自春瞥瞥他:“我是说两个的人脾气得凑好了,这样日子才好过。像你爸妈,就没凑好,一个像爬在墙角的蜗牛,一个像到处开屏的孔雀。到最后谁也看不惯谁,像绷到头的牛筋终于各自断开,却是两段都失掉了原先的韧劲。”童玉棠不耐烦:“你到底来干什么?”童自春不肯切入正题,捧起一盆仙人掌,好像很神秘地问他:“你和她有什么关系?”童玉棠瞪大眼:“有什么关系?!你把我想得有多风流?”他一脸漠然的表情,童自春无法,只好说:“你见见你爸吧,他快走了。”
  童玉棠脸一沉:“凭什么叫我去见他!他每年来几次,我就要像等候召唤一样去见他!我稀罕他吗?他每年扮一次慈父,我就要每年当一回幸福的小孩?真恶心!”童自春一扬手,一下子打在他脑袋上,气呼呼地说:“不许在我面前这么说你爸!”童玉棠撇开头不做声,一会听到童自春的声音:“你自己是怎么对他的?你故意让他不好过!让他左右为难,让他后悔!”童玉棠站起来叫道:“我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明白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对谁有好处!你去问他,他这辈子做过哪件事他自己是称心如意的?成天跟在那个女人屁股后面,大概见他儿子一面都得申请女皇的恩准呢!我没有这么窝囊的爹!”
  童自春气道:“你说吧——你尽管说吧,我不管你了!”她一边说一边穿衣服,“你就跟你妈一个样,一起去作践他吧。以后你别来找我,你不认他做爹,也别来认我!”童玉棠鼻子里哼了一声,童自春就带着哭腔嚷嚷:“把你养了这么大,你也不放我在眼里。人家还说你像我儿子呢,哪有儿子这么和娘说话的!早知道当初不接你回来,操了这些年的心终究是白费!”她这么一说,童玉棠就要心软。果然他皱皱眉,拉她坐在身边,缓了语气说:“好了,这么大年纪了,你臊不臊啊?”童自春哭得更伤心,童玉棠推她道:“别演了,我发火又不是对你。姑妈——”他把“妈”拖得老长,童自春擦着眼泪:“去看你爸。”他终于点头。童自春心里得意地笑,不忘让眼泪唰唰往下掉。
  恭晓居拎着鸡鸭鱼肉回来的时候,童玉棠正伏在桌子上吃面。她问:“你姑妈呢?”他回答:“走了。”恭晓居就坐在门沿上抱怨:“累死了。”童玉棠嚼着面看着她,心想她挺像个为了讨好婆婆而到处奔走的小媳妇。他笑道:“你买什么了?”她就拎过来给他看,等他检视完毕。他说:“放到冰箱里去,我想想明天用它做什么。”她便要走,他又叫她:“你想听音乐会吗?”恭晓居走到厨房去了,一会走出来说:“什么音乐会?”他掏出两张票子:“请你去看。”
  碰到尴尬的场面,带一个不知内情,不会在心里反复做评价的人去,会让自己好受些。童玉棠带着恭晓居去赶那场父子团聚的音乐会,大致基于这个心理。恭晓居对音乐本身没兴趣,但对陈列着俄国人和德国人头像的音乐厅很激动,兴奋地拉着他问:“我们的位子在哪?”他们的位子当然是最好的。童玉棠带着她穿过人流,对着几个熟人打了招呼,终于坐定。恭晓居又东张西望一番,就像一个行家一样研究起节目单来了。
  童玉棠的父亲原名叫童水根,后来入了美籍,因时易事,改名叫大卫。童大卫在乐坛挣扎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小有成就,唯一的遗憾就是妻离子散。他知道亏欠童玉棠很多,对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可是他现任的妻曾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和她相差8岁的继子,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讨好他。这一生的激情和不满他都发泄在指挥棒上,因而对着现实生活永远都是妥协。当他挽着光艳照人的妻走向童玉棠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老,心也经不起风浪,只求家庭和睦,不要再多生枝节。
  童玉棠坐在后台的餐室里,正看着恭晓居用筷子吃牛排。他抬头看见他们走过来了,就冷淡地站了起来:“爸——”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女人,叫了声:“阿姨。”童大卫很高兴,抓着儿子的肩,却说不出话——这是他激动的表现。一旁的阿姨却已迫不及待,张口对童玉棠表示欢迎。她用不同的句子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说了好几遍,还夹了几个英文词,一会怕他们听不懂,又拿中文说了一遍。童玉棠一句话也没说,像冰柱一样立在那里。童大卫局促地望了他一眼,就问他:“你身后的那位小姐是谁?”
  恭晓居见过他们一家的照片,不过她不知道一旁的女人是谁。童玉棠带着戏谑的表情,给她介绍:“这是我的继母。”恭晓居便微笑道:“阿姨好。”童大卫挥着邹皮的手说:“叫她名字吧,她这年纪,做不了你的长辈。”童玉棠撇撇嘴:“我看阿姨很稳重,做晓居的长辈正好。”阿姨脸色不好看,眼角的皱纹就愈发明显,清了清嗓子,对童大卫说:“我们走吧,要准备拍照了。”
  童大卫其实不情愿走,他难得见儿子一次,就想站得离他近些。他还想问清楚那位恭小姐是谁,童玉棠带她来见他,他觉得一定有特别的意思。于是在挣脱了人群的挤压后,他偷偷摸摸走到恭晓居身边,对她说:“恭小姐认识玉棠多久了?”
  恭晓居不明白他们一家为何要弄得剑拔弩张,她觉得童玉棠的父亲挺和善,就把自己知道的与童玉棠有关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她开始滔滔不绝,老先生则一边听一边记,两人都没注意童玉棠走了过来。
  恭晓居对他笑道:“你爸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童玉棠说:“你冒认了?”恭晓居笑起来。这时走来一个摄影师,对着童大卫说:“童先生要不要和令公子照一张?”童玉棠板着脸,童大卫也不敢说话,童夫人的声音就从远处传过来:“有什么好照的?家里有一堆呢,大家都过来碰杯吧。”恭晓居却说:“童玉棠身边没有,快照一张吧。”她把童玉棠推到他父亲身边,对着摄影师叫道:“别把不相干的人照进去啊。”
  于是童玉棠的客厅里又多了张照片。照片里的童大卫还是在尴尬地笑,像是在讨好谁一样;童玉棠则没看镜头,眼睛斜视。只有恭晓居知道,他是在瞪着自己。
  女人一生总要操心两件事:找个丈夫和带大孩子。恭晓居的母亲也不例外,她忙完了自己的使命,又开始操心起女儿的一生。
  过年的时候她被请去喝了三次喜酒,越喝心里越不自在。三个新娘的年纪都和恭晓居差不多,可人家已经有了归宿,相比之下恭晓居就像小狗一样在大街上流浪。她心有不甘,开始张罗起女儿的姻缘来。她认识的朋友里做正经事的不多,喜欢多管闲事却太多,于是消息一发布,纷纷有了热烈回应。她经过比较收集了四个人选,一号很有钱,二号很英俊,三号有学问,四号当作候补;然后就兴冲冲地通知了女儿。女儿反应冷淡,还生气地让她把照片拿回来。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如何肯半途而废,就和朋友偷偷打听起四个人选的事迹来。经过一个月的观察,她发现很有钱和很英俊都不是一件好事,而有学问的那个会让没有学问的她觉得自己太鄙俗,于是候补的四号不战而胜,成了她心中的有为青年。
  女儿几次三番挂掉她的电话,她已经很不耐烦,这天晚上她又预备苦口婆心,接电话却是童玉棠。童玉棠问她:“阿姨,你是不是寄了个信封到这里来?”她说:“是晓居的几张照片,她让我还给她。”童玉棠在那边笑问:“我能看看吗?”她说:“能啊,能啊。晓居在吗?”童玉棠回答:“她在洗澡,过一会我让她打给你吧。”
  恭晓居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童玉棠正端详着她的照片。她问他:“你在看什么?”他把照片拿远了,对比着她本人,然后说:“还是照片上的你比较漂亮嘛。”恭晓居一把夺了过来:“谁让你看的?”其中有一张还是好些年前照的,她头上绑了个蝴蝶结,穿着一套类似公主式的白纱裙,还摆了个向日葵一样的笑脸,就像一个幸福的奶油蛋糕。童玉棠已经憋不住,撑着扶手嘿嘿直笑。她拿着照片羞愤地跑了进去,藏进了抽屉最深处,然后跑出来,指着他骂道:“你笑什么!”
  童玉棠变得喜欢回家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班就懒懒地,去哪里也提不起兴趣,不如回家看电视。恭晓居把他的碟片架占去了一半,放了自己喜欢看的碟片,并宣布逢一、三、五电视机归她所有。今天是星期六,他不能放过机会,就躺在沙发上调着遥控器。恭晓居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戒备地瞟他两眼,又若无其事地看看手里的书。童玉棠就拿胳膊肘推她:“不打给你妈?她找你两次了。”她摇摇头,他就问:“阿姨会有什么事?”她不吭声,他就叹气:“现在的小孩真不懂事,枉费父母的一番心血。”
  恭晓居瞪着他,他忍着笑:“不过那些照片真是——你一定要让阿姨换几张。你想靠那些照片嫁出去,只怕要做老姑娘了。”恭晓居一直不告诉他,就怕他肆无忌惮地取笑,如今还是给他知道了,就骂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男人!”童玉棠无辜道:“是你妈喋喋不休地问我,我又不是傻瓜;再说我们家姑娘大了,是该觅个好夫婿了。”恭晓居推开他油嘴滑舌的脸,气呼呼地说:“你去告诉我妈。我的事情不用她来管,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我自己清楚。我是她生的,可不是她的财产,任由她支来唤去,任由她来打扮。她要是说我不孝,你就问问她,从小到大,她知道什么叫尊重吗?拿着我的照片到处去发,她知道尊重我吗?”
  童玉棠给她说得一楞一楞,惊叹道:“我们家闺女是真的生气了。”恭晓居赌气说:“以后凡是她的电话,你全都挂掉!”童玉棠拉过气呼呼的她靠在肩上,回应道:“好的,全都挂掉!”她倒忍不住笑了一下,童玉棠就嬉皮笑脸凑过去:“你可真好哄。”恭晓居盘腿坐在沙发上,穿着白色的睡衣,有些湿的头发还搭在肩上,散着绿叶的清香。其实她挺漂亮,童玉棠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湿润的眼睛,心里想要是从侧面取景,沿着有些乱的发丝,沿伸到领口这里,再印成黑白照,该是张不错的写真。他盯着她的领口,考虑应该松开几颗扣子,露出多少肩膀,不知不觉心里就燥热起来。恭晓居看他神情古怪,就问:“你看什么?”。他看她挑着细眉,就咳了一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说:“我去睡觉了。”
  后来恭晓居还是去相亲了。陌生人会把严词拒绝当真,但至亲不会。于是经过了一场软磨硬泡,恭晓居终于硬邦邦地坐在了四方桌的一边上。他们约在十点,她早到了一会,就坐着听音乐。十点整的时候——那时电台正在报时,就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来询问:“你是恭小姐吧?”
  顾家真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脸上总是斯斯文文地微笑着。他把菜单递给她,她说随便点什么,他就拿回来,看了一遍,又问服务生有什么好吃的。等到服务生介绍完毕,他又抬了抬眼镜,指着菜单问恭晓居:“吃这个好不好?”恭晓居说好,他方把菜单发了出去,然后拖了下椅子,才温和地笑道:“这种场面总是尴尬的。”
  恭晓居听他这样说,心里倒自在了点。他拿起热腾腾地茶壶,朝她的杯子里灌茶,一边说:“我姓顾,叫顾家真。”恭晓居就说:“我知道,有人和我说了。”他尝了一口茶,然后点头笑道:“那就好。”恭晓居一向不知道该和陌生人如何相处,就木木地坐在,一会又拿筷子敲敲桌子。顾家真也不太说话,偶尔说一句:“这菜上得真慢。”随后二人又恢复平静。
  他们两人点了一桌的菜,恭晓居看着满满的桌子,心想怎么吃得掉。她看见顾家真拿着一旁的纸巾预备擦手,就拦道:“别用这个,很脏的。”顾家真一手就停在那里,她又说:“现在有些小饭店专拿别人用过的毛巾,煮一煮再给新的客人。报纸上不是一直有吗?”顾家真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大约看见了也不关心。不像你是医生,对这些事很敏感。”他真的放下了毛巾,对她说:“那我去卫生间洗洗。”恭晓居笑了起来,然后说:“好的。”
  顾家真讲起话来很慢,字斟句酌,好像很费力一样。恭晓居问他:“你平时很忙吗?没有时间交朋友吗?”他会意,微笑道:“是呀,工作上的事总也像做不完一样。而且,我这个人比较木讷,不善言辞,所以终身大事就耽误了下来。自己倒没什么,却急坏了长辈。”恭晓居立刻想起了她的母亲,顾家真又说:“现在想想,他们的话也有道理。人不能跟着工作过一辈子,再说我也想多认识几个朋友——能认识,也算是缘分。”
  恭晓居低着头,心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家真问她:“恭小姐能吃辣吗?”恭晓居微笑道:“吃不了。你点了那么多,我以为你喜欢吃。”他“哦”了一声,就笑道:“那我来吃吧。”他们点的是贵州菜,有几样辣得麻舌,顾家真又叫了壶茶,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慢慢吃着。恭晓居看他细嚼慢咽,就说:“你很能吃辣的?”他含笑着点头:“还行。”恭晓居喝着橘子汁,问他:“你是哪里人啊?”他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楞后才说:“我的籍贯在无锡。”恭晓居才笑道:“我看你这么能吃辣,还以为你是四川那里的。”
  这顿饭吃了整整两个小时,顾家真这才说:“我们走吧。”他们走到门口,他说:“我送送你吧?”恭晓居忙说:“不必了,我家离这里很近的。”他又说:“那我叫辆送你。”恭晓居没拦住他,他已经叫好了。她坐进车里的时候,他还俯在窗口郑重其事地说:“再见。”她一笑,他又接道:“那我下个星期再打电话给你?”恭晓居迟疑一下,说:“好呀。”
  恭晓居回到家,分析不出她对顾家真是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过了一个礼拜后,顾家真按时打电话过来。他说:“我有两张电影票,你想不想去?”她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他,搁了好长时间,才在电话里说:“好啊。”那边又传来温厚悦耳的声音:“那我在大门口等你。”
  后来她才知道顾家真是一个多么顶真的人。他说了在大门口等,就绝对会在大门口等到她来。正好那家电影院的大门在装修,所有出入口都搬到了东门。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于是一个等在东门,另一个就淋着雨,站在施工的水泥地里等在大门口。
  恭晓居撑着伞跑过去叫他的时候,他还笑道:“你来了?”她忙拉了他到一旁有屋檐的地方,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门在那一边呢。”他看她也一脸雨水,就抱歉道:“你来了好久了吧。我太长时间不看电影了,不知道它把大门给挪了位子,害你白来了。”又看看表,遗憾地说:“半场快过去了;今天又下雨,真是没挑好日子,害你白跑一趟。”过意不去的倒是恭晓居,她看他裤脚底下都滴着水,就说:“你怎么不找个地方避避呢?”他说:“说好了在这里等的,再说票在我这里,你找不到我怎么进去呢?”恭晓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拉着他:“反正来都来了,半场也看吧。”
  她把这件事告诉梅奕的时候,梅奕咯咯直笑,一会又感叹:“怎么我就遇不到这么呆的男人呢?”恭晓居推她道:“你别这么说他。”梅奕奇道:“才见了两次,心就向着人家了?”恭晓居发窘道:“早知道你会胡说,不应该告诉你的。”梅奕笑道:“日久才能见人心,同你合不合拍,要相处久了才知道。你就和他一起慢慢地磨吧。”恭晓居叫道:“谁说要一起磨?我不想去见他了。”梅奕说:“为什么?你不喜欢他?”恭晓居说:“才见了两次,会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梅奕说:“那好恶之感总有吧。”她想了想:“没有。”梅奕笑盈盈地看着她:“你不会还想着童玉棠吧?”恭晓居推着她道:“你别给他材料让他自鸣得意了。前两天他还来问我:喂,我最近很闲,你要不要再来追我?”她把童玉棠的语气模仿得十分传神,逗得梅奕直笑。梅奕抚着她的秀发,对她说:“既然你不喜欢童玉棠了,那就再找个喜欢的人,或是喜欢你的人。每个人总得给自己机会,去把握自己该得到的幸福。”
  恭晓居听从她的话,答应了顾家真一次一次的邀请。一开始他们的约会内容就是看电影,后来她实在忍不住,暗示他其实她不喜欢去电影院,他马上温和地笑道:“太好了,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在路边吃烤肉串,她记得他喜欢吃辣,就往一跟上面撒了很多辣粉。他笑着说:“谢谢了。”二个小时以后就蹲在路边呕吐,然后说:“空着肚子不应该吃这么多肉的。”她犹疑着问他:“是不是辣粉弄的?”他微笑道:“没关系,认识你以后我就练出来了。”
  他带她去看了他的工作室,在电脑里演示了一下他新编的程序,让她对着话筒喊了“恭晓居”三个字,然后她身边的手机就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她笑着说:“我感觉步入了二十二世纪。”顾家真笑道:“这是二十世纪就有的东西。”她兴奋地看着他五花八门的电脑,问他:“这都是你的吗?”顾家真道:“不,我只是替公司做研究。”恭晓居看着他坐到一张搭着外套的椅子上时,觉得他身来是属于这里的。
  于是有一天在黄澄澄的月光下,她好奇地问他:“你喜欢我那里呢?”其实顾家真并没说过他喜欢她,他拧拧她的小下巴,笑道:“我们第一次吃饭,真让我毕生难忘。第二天我差点没去医院,看看自己是不是掉了味觉。”她笑起来:“那你可以不吃啊,找个借口离开嘛。”他在月光下看着她,还是温厚的声音:“要是我第一次就退场,以后怎么把你约出来?”她感到有点冷,就拉紧了外衣;一会又热了起来,两边脸颊似乎在烧。顾家真看她要走,就一手拉住了她:“晓居,听我说完。我不太会说话,表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一看见你,就很有好感。你不是我第一个相亲的女孩子,也不是最漂亮的一个,可喜欢这种事是讲缘份的。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坐在位子上发呆。我那时挺惊讶,因为总是我等人家,从没让女孩子等过我。你表面上和气,可一看就知道你满心不愿意。直到我在大门口约你下个星期出来,你知道那时我有多紧张?那时我就明白了,我想再见到你——你说这代表什么?”
  她抬眼看着他,其实她只听到他的声音,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一吻,又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笑道:“我可当你答应了。”她红着脸问:“答应什么?”他笑意更深:“既然你不明白,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浅浅一笑,一边脸上就成了小小的酒窝。顾家真正想去抱她,突然前方一阵亮光,他定睛一瞧,却是一辆跑车威风凛凛地驶了进来。
  恭晓居看到童玉棠下了车,就对顾家真介绍道:“他是我的室友,我现在租的房子是他的。”顾家真朝前看了一眼,还未讲话,童玉棠就嚷嚷开了:“晓居!这么晚了站在院子门口干吗?”他直到走进了才看到还站着一个人,就问恭晓居:“这是哪个?”顾家真开口说:“我姓顾,是晓居的朋友。”童玉棠“哦”了一声,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然后拉开嘴笑道:“小姑娘长大了,开始谈情说爱了嘛!”恭晓居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就推他道:“你先进去,我送他出去就回来。”童玉棠拽着她的手说:“太晚了,我来送吧——反正只有几步路。”
  顾家真望着童玉棠,眼神有些不悦,不过他温和说道:“不用送了。晓居你进去吧,晚上风大。”恭晓居轻声说:“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他含笑点头。童玉棠还在门口大喊:“晓居!快进来!再不进来我锁门了!”第8章
  男人估量女人时,总是先研究她的身体。等到有一天,他有兴趣去研究她的心思,那身体就不重要了。
  童玉棠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常常钻研女人的身体,却不关心她们在想什么——于恭晓居却正好相反。有一次他问她:“你有年假吗?小山和梅梅想去爬山,我们一起去吧。”恭晓居回答:“我到夏天再休假,家真想去海南。”
  童玉棠生性大方,却给这句话弄得闷闷不乐。他不介意恭晓居做别人的女朋友,但非常介意她的心思从此就跟着另一个男人兜转,取代了曾今属于他的位置。
  他想弄清楚这种感情。如果这算爱情,他皱着眉头想,那不就代表自己三十年的人生中没有恋爱过;如果当作友情,他也没见过独占欲这么强烈的友情;有一次恭晓居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约会的时候,他嫉妒之余心中一荡,看来也不能把她当作妹妹。于是他只好任凭她在他心里游荡,无所适从。
  有一天早晨,恭晓居在厨房忙碌,他探头进去:“有什么好吃的?”接着一手伸过去,却被她“啪”一声打掉。恭晓居说:“你别动,不是给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把一锅鱼汤倒进了保瓶,拧紧了盖子,然后对挡在门口的童玉堂命令道:“别堵着路。”
  童玉堂走到一边,两手环胸看着她,懒洋洋地问:“又要出去啊?”恭晓居朝他羞涩一笑,俨然一副恋爱中小女人的模样。他看了有气,闷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恭晓居对着镜子理头发,一边对他说:“超过十点就不回来了,直接去我妈那里,那里离他家近点。”
  顾家真其实挺敏感,相比之下童玉棠就迟钝多了。恭晓居有些不解,因为以他们的职业来看,他们的性格是颠倒了。
  认识他以后,她的生活便忙碌起来。白天上班,晚上约会,休息天就拎着吃的去他家。顾家真整天对着电脑编程序,有一天她在他头发上找到了一根白发,顿时如临大敌,慌慌张张地去煮鱼汤给他进补。
  顾家真对她坦白过:“我以前交过一个女朋友——有三年左右,后来她走了。原本还有通信,现在是音训全无。”恭晓居正在翻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听他这么说了,就问:“她为什么走呢?”顾家真笑笑:“那时我太忙,不能陪她。”
  恭晓居还在看照片。他看她沉默着,以为在她介意,就拉过她的手,温情道:“可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她合上相册,拨弄他的手指,轻轻笑道:“我又不是她。”他拿走横在他们之间的相册,坐过去把她环在怀里,随口问道:“那你呢?我都坦白交代了,你该说说你了。”恭晓居微笑道:“我这么古板的一个人,没什么好交代的。”顾家真看她微低了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就拧着她的鼻子说:“你骗人!”她扭捏起来:“真的。读书时的那次也不算。”他抱紧了她些,过了一会说:“晓居,你搬过来住好吗?”
  恭晓居一楞,他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你搬过来以后,咱们就不用跑来跑去了。再说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外面我不放心。”恭晓居还是低着头,拧着两根细眉,半晌说道:“那里住得挺好,离医院也近。”顾家真道:“那算什么道理?难道你嫁给我以后,也要住在那里,就因为离医院近吗?”恭晓居轻嗔:“谁说要嫁给你!”他看着她嘟起的小嘴,咬着她的耳朵笑问:“那你想嫁给谁?”她笑着推开他,一会说:“童玉棠出门去了,等他回来再说吧。”顾家真有点不高兴,他松开了她,转身站起来:“你搬不搬与他有什么关系,还要等他回来批准吗?”她看他走得远远的,就问:“你怎么了?房子的钥匙都在我这,如果要搬家,总得等他回来吧。”
  童玉棠爬山的时候扭到了脚踝,一跛一跛地回到了家,一开门就大叫:“晓居,快出来!我残废了。”出来的不是恭晓居,却是顾家真,他们对看一眼,童玉棠先说:“你是程先生吧?随便坐。”他还未说完自己已经坐下了,顾家真坐到了沙发另一头,然后说:“我姓顾。”童玉棠“哦”了一声,东张西望道:“晓居呢?”顾家真拿起纸巾擦了擦满是米粉的手,回答他:“她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童玉棠一眼看到餐桌上的鲜花和蜡烛,就咧嘴笑道:“你们还挺浪漫的。”顾家真一笑,没说什么。
  恭晓居回来的时候,童玉棠的一只脚正搁在茶几上,抬头看着天花板,顾家真则斜倚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地板。她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下个星期吗?”童玉棠指指自己的脚,然后看着她凉凉一笑:“我回来得真不巧。”恭晓居正检视他的脚踝,听见他调笑,就回答:“我以为你不回来,所以就——”这话没说完,屋里浮起一阵尴尬。童玉棠端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时瞟瞟餐桌上的蜡烛和餐具,一会又移向翻动过的碟片架,故意不让恭晓居好过。这时顾家真站起来:“既然童先生回来了,那我们出去吃吧,晓居?”恭晓居也就站了起来,临走前又问他:“你一个人能走吧?要不要把小山叫来?”童玉棠皱起眉:“他们还没回来,我痛得厉害,所以就先回来了。”恭晓居有点不放心,顾家真就说:“那我们陪你去医院吧?”童玉棠鼻子里哼道:“她不是医院吗?我还用去哪里?”于是恭晓居就拿了主意:“那都别出去了。反正菜都买来了,一起吃吧。”顾家真看她脱了外套,就说:“也好,正好和童先生说说你搬走的事情。”
  这晚顾家真待到十二点才走,童玉棠连连打哈气,不留情面地下逐客令。恭晓居在楼下送走顾家真,便怀着一肚子的闷气走上楼。刚想质问童玉棠,谁知他先吼起来:“我的电脑给人动过了!?”恭晓居说:“是我弄的。”他冷笑:“你当我是傻瓜?你就会在上面玩游戏,这些程序你会装吗?”她走过去一瞧,然后说:“是我弄坏了,让家真来修的——修得比原先的还好呢!”童玉棠却是青了脸,样子可怕:“谁让他来动我的东西!?”恭晓居看他站不稳,就扶着他说:“你先坐下吧。”谁知童玉棠抱着电脑,一把推开她,指着跌在沙发上错愕不已的女人吼道:“是不是你?你拿去给他弄的?”恭晓居又委屈又害怕,哭着说:“前两天给我弄坏了,我怕你生气,就让他去修,你看看——什么都没掉啊。”童玉棠听了,却“碰”得一声把它砸在地上,吓得恭晓居往后直缩。他冷冷道:“坏了就坏了,谁稀罕他来修!现在不又砸掉了?我的东西,我高兴怎么弄就怎么弄!不用外人来碰!”
  第二天恭晓居无精打采地去上班。顾家真来电话,问她下班后一起吃饭吗。她的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亏欠了某个人,就推说很累,所以想回家。结果走到家门口,发现自己没有勇气走进去,于是一个人回去母亲家了。童玉棠打电话来找她,她说清了她在哪里,他就挂掉了。她在母亲家住了一个礼拜后,终于挪着步子回到了家。童玉棠却是一脸的漠不关心,只淡淡说:“终于回来了。”
  她还是对他提了搬家的事情,他只说:“知道了。”然后就再没提过。恭晓居看他的脚伤不轻,劝了好几次,才把他拉去照了片子。医生给他打了石膏,吩咐他一个月后再拆掉。于是他这一个月哪里都不能去,只好待在家里,困兽犹斗。她看他憋闷,就说:“我让小山和梅梅过来吧。”他想了想,然后回答:“我只要你陪我,你能不出门吗?”
  顾家真很不高兴,几次三番地催她搬出来。她总是回答:“等他脚好了再说吧。”顾家真不太发火,这次却忍不住讥讽:“你是他什么人?需要你衣不解待地去伺候他吗?你想干什么?你自己说吧!”恭晓居心情也不好,反问他:“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想过,是你在想吧?”顾家真摘下眼镜狠命地擦,擦完后冷笑:“正常人都会想。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叫人联想什么?你是我女朋友,我能不介意吗?让你搬出来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他有什么企图难道你看不见?”恭晓居急道:“什么企图?你说什么?”
  顾家真站起来,他的冷漠与童玉棠不同。恭晓居会拉着童玉棠的膀子撒娇,直到他拉开她叫着:“烦死了,女人。你想怎么样都行。”可她不敢这么对顾家真,他平静地声音只叙述事实:“男人看不懂女人,女人也看不懂男人,只有同性之间才会一目了然。他在想什么,你要我说吗?”他说完后就走了,临出门又回来:“等你想清楚了,我再回来找你。”
  她却无法思考清楚。童玉棠一如既往地对她,大概因为腿伤了,哪里也不能去,所以总和她待在一处。他的话开始多起来——他原本的话就不少,不过如今大部分都是针对她的。批评她的穿着太土,挑剔她的头发开叉,连她兴高采烈买来一条围巾,他都撇撇嘴:“真难看!”恭晓居都不和他计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说:“你穿哪个号码?是不是买大了?”她没明白过来,却看见他正盯着她的胸,就拿起才买来的围巾扔到他脸上,叫道:“你别老没正经!”童玉棠拽着她的手道:“我没有,这辈子我从没这么正经过。”
  童玉棠的腿拆掉石膏后,老是抱怨脚踝痛。恭晓居拿了瓶药酒来说:“自己揉揉吧,伤筋动骨后没这么快就好的。”他就拉着她笑道“你帮我揉吧。”恭晓居摔开他,站得远些,神情有些冷淡:“你的脚已经好了,咱们的租约也快到期。我想过了,过了这个月就搬走。”童玉棠脸一沉:“搬去哪里?是去和那个男人同居吗?”恭晓居还是站得远远的:“他是我男朋友。”童玉棠冷冷哼了一声,恭晓居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那天你对他摆什么脸色?我本来想问你的,结果你为了那台电脑大发脾气,后来家真也和我发脾气。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不想为了你和他闹成这样。既然你也看不惯他,我想干脆就早早地搬走,也不用夹在中间受你们的气。”
  童玉棠只觉脚踝痛得难受,就倒药酒在上面自己揉。这两天一直下雨,春天的雨下得不猛,却绵绵不断。恭晓居去关了窗,看见弄堂里只隐隐亮了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周围都是雨丝,西周一片漆黑。她坐到童玉棠的身边,伸出手说:“我来吧。”童玉棠挺大方地把一只脚搁在她的腿上,还委屈地叫:“痛死了。”她重新倒了药酒在手心上,对他说:“等天放晴就好了。”童玉棠没说话,只看着她的一只手在自己脚踝处揉捏,配合着窗外梧桐叶上滴答滴答的雨声,就不自觉地挨近她一些。一会她侧脸旁的小搓碎发就掉了下来,他正想撩起她的碎发,恭晓居的脸却突然转了过来,正好对着他的。她忙微低头,问他:“你干什么?”童玉棠看着她两颊的红晕,笑道:“我怕头发挡到你的眼睛。”
  恭晓居推着他道:“你坐过去点。”他又朝她这边挨了挨,然后嘻嘻笑道:“好啊。”恭晓居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就放了他的脚说:“我不揉了,你自己来吧。”童玉棠看她想走,干脆两手环住她,两人陷在沙发里,他开口:“我能治好自己的脚,可治不好这里。”他把恭晓居搂在胸口,然后问她:“你说得对,我和顾家真互相看不惯对方。我一看见他就讨厌,可为什么?我原本又不认识他。”他感觉到恭晓居重重的呼吸声,就低头对着她说:“我们重新来过吧,再给我一次机会。”恭晓居僵硬地倚在怀里,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他。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就凑过去和她唇齿交缠。
  恭晓居原本是僵硬地坐着,直到他温温的嘴唇凑过来,混着一股淡草味道,突然使她清醒过来。她一把推开他,像弹簧一样跳到一边,一语不发看着他。童玉棠想走过去,她马上叫道:“你别过来!”童玉棠第一次面对女人有些手足无措,他说:“晓居,我是认真的。以前是我不对,我们重新再来一遍。”恭晓居撇开头:“别说了,我不想听。”童玉棠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我是说真的,我知道——以前对你——”谁知恭晓居却一口打断:“别说以前了,现在我们都很好。”童玉棠气闷:“什么叫我们很好?你爱他吗?”恭晓居好笑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一把拉过她:“那我们——”她猛得摔掉他的手,对他叫道:“我们什么都不是!以前是你拒绝我的,现在我有了爱的人,你就没资格来说我们!你以为你是谁?人人都该等着你的眷顾吗?”童玉棠说:“我没那个意思。以前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拒绝你是不想伤害你。”恭晓居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拿着包就要出门。童玉棠忙拉住她:“大半夜你要跑去哪?外面还下雨呢!”她却捶着他的胸,一边哭道:“不要你管!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你放手啊!”童玉棠怕她真的会夺门而出,只好任由她捶打。他抱着她坐回沙发上,一边听她喃喃不清的哭诉声,脚踝上倒不怎么痛,心却痛了起来。
  恭晓居搬走了。以前他拒绝她,或者和她冷战,她都不曾搬走;如今他告诉她,他爱她,她却搬走了。童玉棠坐在客厅里抽烟的时候,恭晓居就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还不时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他倚在门口,衬衫的扣子扣错了位,下摆一长一短,无精打采地垂着。他问:“要不要帮忙?”恭晓居低着头回答:“不用,快好了。”她故意不与他眼神交接,童玉棠还想再说,大门口的顾家真却用浑厚的男中音叫着:“晓居,好了没有,车到了。”于是恭晓居就提着大包小包,和他擦肩而过了。
  童玉棠头一次失恋是在十五岁,那时他正要回国,只好和一个满头红发的女孩说抱歉。回国后失意了几个月,接着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红色。他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往往记不住人家的长相。就像初恋留给他的是一头红发,而恭晓居留却给他一种感觉——虽然不像初恋那样浓烈,却让他习以为常。
  童自春听说他病了,就赶来照顾他。房间里幽黑一片,亮光都叫厚厚的窗帘挡住,童自春“刷”地一声拉开窗帘,床上的那个马上埋头到被子里,还嘟囔骂了两句。床头柜上搁着半杯凉水,地上到处都散了纸巾。冷不防童玉棠又会“哈欠”两个喷嚏,然后被子里就会伸出一只手,摸索到纸巾盒,接着两团揉着皱巴巴的纸巾就从被子里弹了出来,蹦到地上后直挺挺地躺在那,童玉棠漠然地望两眼,也直挺挺地躺回被子去。
  站着的那个女人一生里最要强,容不得自己,也容不得身边的人软弱。她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说侄子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只为关在屋子里生病,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只见隔壁屋子里狼籍一片,却是人去楼空,只剩几张破报纸孤零零地睡在地板上。童玉棠这边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她问他晓居去哪了,他就用重重的鼻音赶她走。童自春看了这一番情景,早就心中有数,只是要让童玉棠承认自己失恋了,恐怕不容易。她把童玉棠从被窝里捞起来,像对付落水狗一样命令他穿好衣服。童玉棠一只手套在夹克衫里,另一只手腾在外面,揉着眼睛问她:“去哪里?”童自春回答:“去看病。”
  其实他倒真需要去看病,体温表直冲四十度。童自春吓坏了,摸着他脑门直叫:“玉棠!玉棠——”童玉棠的手腕吊着盐水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对她的呼唤不理不睬。等到第二天,护士告诉她:“放心,你儿子没事。”她一脸不信,叫道:“你们再看看,他的脸怎么会发青呢?怎么不说话?”医生看了,看过后说:“烧已经退了,带他回去休息吧。”童自春心里认定这里都是庸医,想把侄子换去离家近一点的那家医院,没想到童玉棠却来了精神,大叫:“不去,死也不去那里!”
  恭晓居是个一心一意的女人,她认定了一样东西就不会改变。顾家真很早以前给她的电脑里装了一个游戏,她当时乐此不疲,天天在里面钻研。后来游戏软件更新换代,他就想替她重装,哪知她却抱着电脑笑道:“不用,我喜欢原先的那个,用得习惯了。”他也笑:“新的更好玩,你试试。”她让他装了,只玩了两次,大概觉得重新学过太麻烦,还是回到原先的那个软件里去钻研了。
  顾家真想让她搬来同他共住,她原先是答应的,可后来又说:“我妈思想老土,她不让。”顾家真冲口而出:“那你和童玉棠住的时候,她倒不说什么!”恭晓居不愿和他讨论童玉棠,就回答:“那时我和我妈在吵架,她没来管我。”二人沉默,没过一会,顾家真突然搂着她说:“我想等夏天过了,我们也该想想将来了。”她心里一惊,却垂着头问:“什么意思?”顾家真笑道:“等咱们结了婚,你妈应该管不着你住在那了吧?”她略微一笑,他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当你答应了。”她回头又是一句:“什么意思?”顾家真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黑绒小盒,对她笑道:“打开。”恭晓居的背心上都是汗,一只手怎么也抬不起来,眼露迷茫,只呆呆地望着前面。突然想起当天下午看过一部译制片,乳白色的教堂里,一尘不染的婚纱面前,神甫问新郎:你心中还有疑虑吗?
  她一颗心乱跳,转头问他:“你觉得我喜欢你吗?”顾家真的眼睛在金边眼眶后面,仿佛知道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他也问她:“你相信那些一往情深的感情故事吗?谁和谁是天造地设,谁也离不开谁的那些?”恭晓居越发迷茫:“我不知道。”顾家真接着道:“我不信,我不相信谁和谁是注定要在一起,也不把爱情想象得有多神圣。我们萍水相逢,各有缺点,互相包容,才能执子之手。你是否喜欢我,该问你自己。”他拉起她的手:“如果你自己都不清楚,那我更不会知道。只有一点,只要你不愿放开手,我都不会放。”她不知是被他感动了,还是自己心酸,一大颗眼泪“啪啦”地掉下来。慌乱地去找东西擦,却把一旁茶杯打翻了,翻到床单上,二人手忙脚乱。顾家真拿着戒指,对她说:“你先拿着。很贵的,别弄丢了。”她“哦”了一声,接过来套上,一会又滑出来。顾家真看了说:“要去改小。不过式样挺好看的。”她明白过来,一边擦眼泪,一边看着他。两人对坐,不一会都笑了起来。
  梅奕听说她要结婚了,瞪大一双杏眼,然后叹道:“这下子童玉棠可没戏了。”随后又笑起来:“做得好,晓居。”恭晓居莫明道:“你说什么?”梅奕说:“叫他吃点苦头,以后对女人就不会那么儿戏了。”恭晓居默然,梅奕眨眨眼睛又说:“他知道吗?”她摇头,一会又点头:“大概知道了,他姑妈来找过我。”
  那一天她和顾家真从超级市场回来,远远就看见童自春走过来。她含笑叫了一声“阿姨”。阿姨朝顾家真看了一眼,然后拉着她说:“你来,我有话说。”她回头朝顾家真道:“这是我外婆的朋友。”顾家真礼貌地朝童自春点头,然后拎起她手上的塑料袋说:“我在街口等你,你们慢慢聊。”
  其实童自春没说什么,她看见顾家真拎着大包小包等在太阳下,又看见恭晓居手指上扎眼的戒指,就缄口不语了。恭晓居先问:“阿姨有什么事?”阿姨原先准备了一篇话,如今却说不出口。最后叹了口气,却是铿锵有力:“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可你要结婚了,就不能把他悬在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该死心的死心。将来的日子不止你要过,他也要过的。”恭晓居听她语气有些责备的意思,就满心不舒服,倔强回答:“我没必要告诉他,我和他又不熟,也不欠他什么。他将来的日子如何,我也没兴趣知道。”
  童自春碰了个钉子,怒气冲天地踩着高跟鞋走了。恭晓居说完那番话,心里就更不舒服。她回到家后,系好围裙拼命洗碗,一边拼命告诉自己千万别想童玉棠。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她满脑子都是童玉棠。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心里就盘算,童自春会怎么形容她和顾家真;童玉棠会有什么反映;他知道是否自己要结婚了;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交女朋友了;还有,那晚他的话是不是真的。恭晓居从未试图记住那天晚上他的表白,不过那些话就像回放的电影一样,一边一边在她耳边回荡。想着想着,她就抱着两膝,坐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好像在哀悼迟来的幸福。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看见镜子的自己两眼红肿,蓬头垢面,就越发痛恨童玉棠。
  梅奕置身事外,笑吟吟地看得清楚明白。她知道恭晓居生性宽厚,只对在乎的人赌气。有一天她说:“最近看见他了吗?”恭晓居说:“没有!这么大一座城,哪能天天看见。”梅奕道:“你就这样嫁给别人,与他永世不见了?”恭晓居就问:“那又怎么样?”梅奕忍着笑回答:“不怎么样,我就想看看,你们谁先忍不住。”
  隔天她坐在绿格子的窗户前,手指上晃悠着一把钥匙圈,钥匙圈一闪一闪,有些扎眼。她翻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想起搬走后,他家的钥匙也没还他。于是手指就拨弄着前面的齿坑,上面原本给太阳洒了一层金边,她手指一挡,金边就没有了。太阳很快就落山了,她收起钥匙,决定去还给他。
  童玉棠的家是老式的洋楼,第一层住的是一对老夫妻,看见她又回来了,就笑着说:“恭小姐,好久没见你了。出差去了?童先生一定很挂念你。”她只好一笑,走到二楼,开了铁门,再开房门。房门已经很旧了,需要插紧钥匙向外一拉才能打开。这些她已经做过很多遍,现在想来是最后一次了,心里就空落落的。房子还是老样子,沙发上挂着一条裤子,两双袜子,横着几本杂志,沙发下面丢着拖鞋,数一数好像又是单数。她的唱片还放老地方,那时走得急,也没想起来带走。茶几左边的第三块地板还是翻翘起来,她几次催童玉棠换掉,他都当成耳旁风。摸了摸茶几上的灰,一眼瞥见一旁的电脑——那时给他砸掉了,不知后来修好了没有。正感伤的时候,身后的门“哐当”一声打开,紧接着就是屋子主人的声音:“谁!”
  恭晓居“豁”得一下站起来,童玉棠也很楞住了,大概没想起她会再回来。二人对望,两张脸一会红一会白。恭晓居连忙说:“我来还钥匙。你怎么在家?”童玉棠走出来,把沙发上乱糟糟的东西都推到地上,又去冰箱里摸了一阵,一会摸出两罐啤酒来,对她说:“你喝不喝,只有这个。”她摇头,他就坐在沙发上一人喝起来。
  恭晓居坐在他身旁,一会说:“钥匙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了,你自己放好。”他不出声,她又坐了会,就站起来说:“那我走了。”他朝她看一眼,突然笑问:“听说你要结婚了?”她拿起包,不在意地回答:“是的。”童玉棠两颊烧红,还是笑:“恭喜。什么时候?我等着收喜贴呢。”恭晓居就回头恶狠狠地回答:“你放心,一定会发给你的。”童玉棠坐在沙发上喘气,她就跑去唱片架旁,把里面的唱片的全倒出来,一边往包里塞,一边说:“我把该带的都带走,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塞完后她就站起来,童玉棠想蹲下去拉她,一下子没站稳,头猛一沉,又坐回沙发上。
  恭晓居问他:“你怎么了?”他却指指自己的心。她走过去摸他的额头,然后就说:“活该。”他却一把拉了她的手道:“我是活该,你别走。”
  厨房里的水壶不一会就响起来,童玉棠身上盖着毛毯子,一只手还拉着恭晓居,笑道:“水开了。”恭晓居拿着热腾腾的玻璃杯,周围一圈还滴着水珠。他凑过去,咕咚咕咚得喝了。恭晓居说:“吃药啊。”他却摇头,挑起眉毛:“都吃了多少天了,我还是病病歪歪的。”他说话的时候都不曾放掉她的手,恭晓居只好低了头,一时想离开,一时又放心不下他。没过一会窗外又下起雨来,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童玉棠拉着她笑道:“还是你帮我看看吧。怎么退烧?”她一手摔掉:“我怎么知道?”他奇道:“你到底是干哪行的?我怎么老弄不清?”她听见雨声越来越大,只说:“我看中医的。”童玉棠拉进了她,笑道:“西药治不好,就吃中药吧。”他真的伸出了手,把她的手指按在手腕上,问她:“如何,我得了什么病?”恭晓居看着他,一会说:“气血两虚,脾肾亏损,可见是私生活糜烂。”童玉棠却不生气,只问她:“还有呢?”她又说:“脉相均衡有力,可见你的心有多硬;四肢却是冰冷,就知道你是冷血的。”她感觉到童玉棠越跳越快的脉搏,脸上一阵臊热,就扔了他的手腕。冷不防他一把将她抓过,搂在怀里轻声道:“对不起——你要我说多少遍呢?”
  这场雷阵雨一直不停,天渐渐阴黑了。恭晓居闻到窗外泥土的味道,就说:“我去开灯。”童玉棠抱着她,仿佛心满意足,再也不想动似的。他摸到茶几下的半截蜡烛,找了打火机点燃了,微笑道:“这不行了。”恭晓居朝他怀里缩了一下,他问她:“你冷吗?”说着就拿起身边的毛毯把她和自己裹住了。他闻着她颈间的幽香,越嗅越下面。借着烛光看到她慌乱的眼神,就凑近她的鼻尖问:“你问你自己,你爱谁?”她一手拉着毛毯,一手按在他的胸口,迷茫地叫着:“童玉棠。”他了然地笑,好像早知道答案一样,对着她的香唇皓齿来证明自己的笃定。恭晓居按住他不停游走的手,又叫了句:“童玉棠。”他哑着嗓子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你相信我吗?”她没有犹豫,点点头,一会又说:“我得先和家真说——”童玉棠却恶狠狠地赌住了她的嘴唇,两眼冒火,在烛光下像一头野狼。恭晓居一下子给他按倒在沙发上,晃得那半截烛光忽明忽暗,他沉声喝道:“不许再提他!听到没有!?”她伸手摸着他恼怒的脸:“我只是想——”她未说完,发现上衣的扣子全给他拉开了,忙急着去拉毯子。童玉棠嘿嘿低笑起来,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你还想吗?”他只觉她颈间一片暗香,脚一蹬,茶几上蜡烛就掉在了地上。恭晓居轻轻“恩”了一声,发觉周围一片漆黑,只剩童玉棠的吻和体温,同她一起缠绕着整个雨夜。
  “对不起”这三个字只在犯些不痛不痒的错误时管用,遇上真正牵扯心肺的伤痛,你拿这三个字来弥补,非但毫无用处,还会雪上加霜。
  恭晓居也遇到了这样的难题。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觉得罪孽深重。漱口杯里牙膏还是顾家真跑了几十条大街帮她买的,那时她牙床敏感,非要用这种牙膏不可。他就顶着毒太阳,终于在一家破落的小超市里找到了,还挥汗笑道:“不如扛一箱回去。”如今牙膏只挤空到一半,她和顾家真却要半途而废了。
  那个雨夜过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的电话就响个不停。童玉棠看了一眼,就抢了电话说:“我去和他说清楚。”她马上拉住他,死活不让他接,还说:“你不许见他!要说也是我去说。”童玉棠立刻拉下脸:“是你不许去见他!听到没有?”电话这时却不响了,他没还给她,自己放进口袋里。她看了生气:“你还不相信我?”童玉棠回答:“等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再把电话还你。那时我就相信你了。”她万万不想伤害顾家真,就哭道:“童玉棠,你要真爱我,就别搅浑这事。”童玉棠原本绷着脸站在一旁,后来看她手足无措,好像在盘算如何去神父面前忏悔一样,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拉她进怀里:“你总得让他知道,而且越快越好。”她烦乱地说:“我知道,我会找他的。”童玉棠纠正她:“是我们,你一个人不准去!”
  结果她一直没勇气去坦白,只好对着镜子愧疚。以童玉棠的性子如何忍得了这个,没到第三天,他就和顾家真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童玉棠穿着件黑色皮夹克,衬衫的领子沿着脖子一路敞到胸口,胸口这里还挂了块避凶的金属吊坠,挺像电视上的黑社会大哥。他开门见山:“晓居喜欢的是我。她和你完了。”顾家真有着和他同样的智慧,他透过眼镜,看着以一副胜利者姿态,斜靠在椅子上的男人,皱皱眉回答:“晓居喜欢你,我很早就知道。”童玉棠感到新奇,笑道:“那你还挺大方,和她在一起这么久。”顾家真知道他在嘲讽,却不以为意:“哪个女孩子没有偷偷爱过人呢?谁又能走到最后呢?”童玉棠看不惯他不温不火的态度,他喜欢直截了当:“我今天只是来告诉你,晓居答应跟着我了,请顾先生今后别去找她。”顾家真说:“这种事我需要当面去问清楚。”童玉棠拿出手机道:“好啊,我现在叫她出来,也好让你死心。”他熟练地拨着号码,对面的顾家真冷冷地看着他。
  顾家真也看不惯他的飞扬跋扈,只是从小灌输给他的教养逼着他只好清冷地坐着。不一会他开口:“她是喜欢你,可你是怎么对她的?”童玉棠两手敞开搁在椅背上:“这是我们之间的事。”顾家真笑笑:“不说以前吧。将来童先生有什么打算呢?以童先生给我的印象,你不像是很快会成家立业的人。”童玉棠不吭声,搁在椅背上的手臂绷紧了些。顾家真又说:“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晓居需要的却是稳定的家。你可以给她吗?你可以每天一下班——五点下班,六点准时回家,然后和她洗菜做饭,不到十二点就上床睡觉吗?”他喝了口茶,热气沿着茶杯上升,搁在他和童玉棠之间,使得童玉棠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他放下杯子:“我不知道你怎么让晓居回心转意的,是出于一时的不甘心,还是为将来做好了打算。不过你应该也了解她,既然你选了她,就等于选了一份责任了。不知道童先生有没有心理准备担起这份责任?”
  二人静默,突然茶馆的门“碰”一声开了,却是恭晓居气喘如牛地跑进来。她一眼看见童玉棠,慌忙走过去,对着顾家真脱口一句:“对不起。”
  顾家真的两眼此时却是黯淡下来,从口袋里掏了老半天,终于摸出一包烟,打火机打打了两次,结果只打出零星半点的火光。恭晓居坐到童玉棠身旁,两只手互相绞着指关节,怯怯说:“家真,我——”顾家真却打断:“咱们单独说。”她怕童玉棠会发火,连忙回头看他。谁知童玉棠却镇定地坐在一旁,半晌他看着顾家真开口:“只说十分钟。”说完就站起来,开了门出去了。
  恭晓居透过玻璃看见他倚在路牌上,一拨一拨行人穿过人行道从他身边走过,好像随时会把他淹没一样。她便收回眼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道:“我知道童玉棠的语气很冲,可他说的都是实话。”又从包里拿出那个戒指,放到对面:“即使你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顾家真不做声,面前的戒指反着刺眼的光,他说:“你觉得这样好就行。”恭晓居垂下头,他又开口:“你会后悔的——你们不适合。”她却微微一笑。顾家真叹了口气,好像很失望:“希望你不会后悔。”他站了起来,把戒指还她:“这个你留着吧,我送的东西不收回。”恭晓居却不接:“你拿回去吧。看见它总想起我有多么对不起你。”他苦笑:“你们女人有时还真绝情。”
  那天晚上童玉棠问她:“他和你说了什么?”恭晓居含笑:“能说什么,当然是你的坏话。”他正站在床边解袖口,听她这么说,就一把按她倒在床上,一边解她的上衣一边挠她的胳肢窝。直到恭晓居笑得喘不过气来,才抓着她的手臂笑问:“你说不说?”恭晓居还喘着气。两颊淡红,轻笑道:“他说你这么个花花公子,恶习难改,让我早些离开你。我说我会考虑的。”童玉棠却好像有些信以为真,鼻息渐渐浓重,原本他是要去洗澡的,这会就抱着她缠绵起来。恭晓居看到他充满占有欲的两眼,额头微微涔汗,就两手摸着他的乱发轻声道:“他说,我们不适合;还说,我会后悔的。”童玉棠一手擒住她的手,问她:“你会吗?”她立刻摇头。他的眼中划过一道奇异的光,不过没说什么,又把头埋进她的脖颈纠缠。
  第二天一大早,他醒来的时候,恭晓居已经上班去了。他坐在床上,看见枕头上还有几根她长长的头发,就拿起来研究了好一阵子。他知道以后身边都要多一个人了,好像在他身体里新装了根骨头,虽然是必须的,但让人不适应。衣柜的一边已经腾了出来,恭晓居的几个箱子还未打开,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昨天晚上他还笑她:“兴师动众地搬走,没过多久再大张旗鼓地搬回来,没见过你这么傻气的。”如今才番然醒悟,她这次回来的意义和从前不一样,她是为了他才回来的,她不仅把自己的生活搬回了这里,也把他的生活和她的联系在一起,并且牢不可破。
  童玉棠分析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走出房间,看见餐桌上放着橙汁和鸡蛋,恭晓居还留了张纸条,叮嘱他不许喝咖啡,还在一旁画了个大大的笑脸。他跑去厨房喝了杯清水,只觉屋里太憋闷,就走出了屋子。楼下的那对老夫妻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他就笑道:“童先生,前两天我看见恭小姐搬了好些东西进来,你们快结婚了吧?”童玉棠拉开领口的扣子,不知所云:“今天挺热的。”那个老太太又嘟囔:“咱们要搬走了,你们的喜酒恐怕赶不上了。”童玉棠敷衍:“我出去了。”
  他一个人走了几个路口,到了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突然电话响起来,恭晓居在那头问他怎么不在家。他含糊道:“还是想去公司。”恭晓居就说:“下午我要出去办事,大概会路过你公司,一起吃晚饭吧。”他又含糊地答应了,继续往前走。路口那里有个小学校,这时正好是上课的时间,他看见一辆小轿车“嗖”一声停在学校门口,跑出一个头发没梳好的小女孩。车里的男人吼了两声,把小女孩吼了回来,让她拿好了早饭,又叮咛了两句,才让她走了,末了还在后面叫:“走慢点,别跑。反正已经迟到了。”小女孩到底还是跑了进去,为父的看她进了大楼,又“嗖”一声开车走了。
  童玉棠想抽烟,摸摸口袋却是空的,这才想起全给恭晓居没收了。他用一个小时走到了公司,秘书小姐有些惊讶:“你今天来干吗?”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看西周贴的海报,一个衣架上还挂了好些红白蓝内衣,心想要是给晓居看到了,她一定又会皱皱眉,接着替他重新整理了。秘书小姐伸头进来:“外面有几位小姐想见你。”说完对他扮个鬼脸。他立刻知道是什么事,就笑道:“让她们一个个进来。”他这一行里对虚名浮利追逐的女子特别多,而他正好对谁去登台谁走主位有决策权,所以时常有漂亮的女模特来和他增进友情。童玉棠没什么公德心,往往照单全收。他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故做妖娆的女孩子走进来,就咧开嘴笑道:“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结果他让一个见过一次面,有点历练的女人留在办公室,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她调情。女人渐渐磨蹭到他腿上,鲜红欲滴的指甲刮着他雪白的衬衫领口,一身香水味不留余地地覆盖到他脸上。童玉棠带着熟悉又茫然的笑脸,燃烧着一股类似偷情的快乐。好像在追悼曾今的无拘无束,心里又空落落的,总觉得丢了一样东西。模特解着他的领带,嫣然道:“怎么了?”他刚要回答,却因为模特的身体腻在他身上,看到对面的门开了一条缝隙。他“豁”地站起来,清楚记得刚才自己特地去关了门。走到门边的时候,已生出一阵慌乱,开了门就大叫:“谁来找过我。”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已想起来,晓居说过会来找他吃饭。正好秘书小姐的回答和他应和:“有位小姐——不像公司里的人,刚才上来找你。”童玉棠从没像今天这样,有一股无名怒火,却不知去对谁发泄。他“哐堂”一声关了门,震得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跳,就拿了钥匙惊天动地似得追出去了。
  跑出去才想起今天没开车出来,就沿着大楼跑了两圈,生怕错过了恭晓居蹲在哪里哭泣。偏偏电话又丢在办公室,他只好去便利店换了硬币,对着路边的公用电话一边边地拨。第一次路边太吵,根本听不清;第二次公用电话吃掉他的硬币,接着告诉他稍后再拨;第三次终于没出什么意外,只是恭晓居的电话关了。正好一旁的音响小店飘来应景的歌声:我曾那么接近幸福,你却将我冷冷放逐。他的心一颤,只想对着天大喊:我没有。最后来回走了两圈,才清醒过来应该尽快找到她。
  她母亲家房门紧闭,门铃响了很久,一个邻居告诉他恭太太出门去了。他听了后就冲下楼,叫了车去她医院。偏偏这时段最堵车,从东到西排了六条整齐的长龙,偶尔向前蠕动一下,故意煎熬童玉棠不堪一击的耐心。他瞪着眼,看见红灯变成绿灯,一会绿灯翻成红灯,觉得自己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蹦出车,穿梭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去了。
  几天前他也是站在路口,等着恭晓居从茶馆里出来。其实当时他需要一些时间考虑顾家真的话,于是反复问自己:他有没有准备好担那份责任。他是喜欢恭晓居,但也就是喜欢而已,其它的他还来不及想。顾家真把他从浪漫的爱情拉回到现实生活,使他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恐慌。如今他依旧站在路口,看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依旧在身边川流不息,只有恭晓居,或许是因缘巧合,最后停在了他的身边。他怕恭晓居会改变他的生活,其实生活早已改变,在他插手掌管她的生活琐碎时,他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童玉棠跑过一条又一条马路,好像在和自己比赛,追逐着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幸福。太阳从西边沉下去的时候,他终于跑到了医院。大堂里的护士以为他来看病的,问他看哪一科。他扶着桌面喘气,说:“我看恭晓居。”护士打了内线,然后回答:“恭医生下午就出去了。”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他穿着西装跑了几条马路,从里到外早已湿透。脸上还是剧烈运动后留下的潮红,一根领带甩在背后一晃一晃,他干脆脱了鞋,赤着脚上了楼。正预备拿钥匙开门,却听见屋里锅铲的声音。他简直握不住钥匙,几乎把门橇开了,目瞪口呆地站在地板上。恭晓居从厨房里出来,看他这副模样,挑着清眉怪嗔:“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童玉棠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恭晓居又拿了两碟菜出来,看他两眼发呆,有些担心走过去:“你怎么了?”边说还边摸他的额头。童玉棠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清醒过来:“下午你去哪了?”她就嘟着嘴说:“送药去呀。本来以为能早些回来的,结果那边一个老医师缠了我半天。”她没注意到童玉棠长长舒了一口气,边擦桌子边说:“接下来几天我都要加班。今天烧一桌好的,先来给你赔罪。”
  童玉棠看着她笑吟吟的眼睛,突然一把带过她,紧紧搂住,嘴里嘀嘀咕咕,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声。她却轻声叫着:“我喘不过气了。”童玉棠这才放了她,一会好像舍不得似的,又把她拉了回来。恭晓居有些怪异地问道:“你怎么浑身都是汗?”他认真回答:“我跑了一路,回来找你。”她理着他的头发,有些好笑:“你今天怪怪的。”童玉棠看见她身后热气腾腾的一桌菜,突然道:“今天楼下的那对老头老太盘问我。”她就问:“盘问什么?”他笑道:“盘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们要搬了,想喝了喜酒再走。”恭晓居瞪着俏目,他心里有些紧张,脸上故做轻松:“你怎么了?不想请他们?”她却垂下头,过一会有些害羞地抬起来:“你要娶我?”他搂紧她的腰,嬉笑道:“是啊,你都登堂入室了,我只好娶你。难不成你对做情妇更感兴趣?”恭晓居马上拧起眉毛,捶着他叫道:“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他捉住她的手,嘿嘿笑道:“好听的留到以后再说吧。我们要过一辈子呢。”
  
  后记
  童玉棠结婚的消息吓坏了很多人。他不摆宴席,也从没谈论过婚礼,只是有一天突然宣布:我结婚了,不能太晚回家。
  那些同他志同道合了好几年的浪子们都瞠目结舌,等到再三询问后,都惋惜地摇摇头,好像他做了件很丢脸的事。还好还有小山肯理他,他也不算众叛亲离。
  梅奕的离婚官司打了一年多,在童玉棠结婚的时候,她终于离了婚。于是她对童玉棠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再结婚,现在我恢复自由了。”童玉棠笑道:“没关系,大不了我娶你当二房。”等到他前脚走开,她又找到恭晓居,哀声叹气:“童玉棠有什么好?做情人还凑合,做丈夫太差劲了。你何苦委屈自己?”恭晓居拧着她的俏脸笑:“你就是惟恐天下不乱。”
  童玉棠是有些怪异的生活习惯。每隔几天,他总要腾出一段时间来独自待着。这时候谁也不能去找他说话,谁也不准在他身边走动,谁也不能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有时听轻音乐,有时放摇滚乐。恭晓居算是一个安静的人,他也会嫌她吵。比如她难得休假几天,就会兴致勃勃问他想吃什么。假如他正好处在离群独处的状态,就会不耐烦地叫:“吃什么不都一样!别来问我!”
  他对有些事情极度忽视。他们结婚时,他只请了他们的至亲和几个好友,聚在一起吃了饭,算是昭告天下,然后就带着她旅行去了。恭晓居想着她母亲不高兴的样子,就让他回去后再摆几桌酒,补请许多没到席的客人。他就反反白眼:“请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干吗?我不要给一群陌生人免费观摩。”
  他带着她在欧洲大陆旅行了一个多月。从希腊飞到意大利,从罗马飞到巴黎。本来还预备飞巴塞罗那,可恭晓居直嚷着想回家了,他只好结束了那场浪漫之旅。恭晓居喜欢浪漫,但也要适度,小咖啡馆里萨克司听一遍就行了,多听反而不自然,而且咖啡也贵得要命。她不懂童玉棠为何沉溺其中,并且自得其乐。异国情调是让人陶醉,可既然是异国,就永远没有家的随心所欲。所以当她新鲜感一过,就想着回家了。
  他们之间一般都是童玉棠拿主意,不过要是她坚持,童玉棠也会听她的。比如她偶尔烧一桌素菜,逼着他吃胡萝卜——这时恭晓居有一种恶意的快感。比如她没收他几张信用卡,规定他每月支出不能超过多少。比如她让他去见他母亲。
  恭晓居说:“你结婚都不告诉你妈,她会伤心的。”她不停地催促他,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带着她穿过太平洋,去见了他不可一世的母亲。恭晓居在临见面时突然紧张起来,好像生怕严厉的婆婆将来不会善待她。童玉棠看她拿着镜子不停地照,好笑道:“别照了,你怎么看都比她漂亮。”
  其实童玉棠的母亲很美,一对吊梢眼和笔挺的鼻子,是让人看上去有些高傲,不过她眼神里散着一股柔和,缓和了那份冷傲。如果再微微一笑,就成了妩媚了。恭晓居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伯母”这两个字对她而言真是不敬。如果事前不知情,她一定猜不到眼前这个美人都个这么大的儿子。
  童玉棠和他母亲之间很客气,客气到不像母子。母亲端了水来,儿子忙起身接了,还说了句“谢谢”。她问他什么时候结婚,怪他怎么不早告诉她,又笑着夸奖了恭晓居一番,说她很可爱。几句客套话以后,三个人就冷场。童玉棠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于是恭晓居只好搜刮肚肠找些话来讲。他母亲问她:“你们结婚后住在哪里。”她回答:“还是以前的地方。”又加了句:“要是哪天回国,你可以来住。我们预备把下面一层也买下来。”
  后来童玉棠怪她:“你乱说什么?谁要请她来我家?”恭晓居对他们一家的好奇心算是得到了满足,就嘻嘻笑道:“我随便找话来说,再说这是礼貌嘛。”
  没想到一年以后他母亲真的大驾光临,估计也是为了礼貌,来看一下新出生的孙子。恭晓居看她一身真丝旗袍,不失端庄地抱着哇哇乱哭的娃娃,还要顾及披肩的蕾丝边,免得给娃娃的口水沾到了。她忙讪笑着抱过来:“这个孩子和童玉棠一样不安分,我来抱吧。”另一个松了孩子,也有了话题:“他和玉棠小时候真像,眼睛特别像。”
  恭晓居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但凡见过孩子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她多点。其实孩子还那么小,很难说到底像谁。不过她倒希望儿子能像童玉棠,虽然男人和女人不能比,但童玉棠怎么看都比她好看,所以她暗暗祈祷过,无论生男生女都要像他们的爸爸。
  她怀着孩子的时候,童玉棠把这幢小楼房的一层也买了下来。那时她叹着气道:“这一结婚,要花多少钱啊?”童玉棠正拿着计算器盘算,一会笑道:“不知道,以前没结过,也没个准备。”恭晓居笑着腻在他身上:“你有没有后悔啊?我让你逍遥日子一去不回了。”童玉棠摸着她鼓起的肚子皱眉道:“我有点后悔让他太快出现了,让我少了很多乐趣。”
  她总是觉得童玉棠对他们的儿子缺少一股热情——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没有初为人父的那种欣喜若狂。他曾说过喜欢女孩子,最好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能随时让他拎起来打屁股的小女孩。虽然结果是个男孩,他也不至于失望到泯灭了父爱。况且孩子生得很可爱,两家长辈都挣着来领,挣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童自春和她母亲每个星期都要为这事吵一次,吵完后就上她这里来评理。童大卫也常常回国了,一住就是几个月,大约人到晚年,总有些叶落归根的意思,纵然童夫人满心不愿意,他还是一意孤行,借着看孙子的时间,顺便看看儿子。
  童玉棠直到儿子一岁后,才开始喜欢陪伴他。那一天他正坐着看报纸,突然一旁的小东西不安分地爬上他的腿,伸出小手和他抢报纸。于是他就朝儿子做鬼脸,嘴里故意凶道:“放手,放开。”儿子没怕他,还咧开嘴憨笑,过了一会突然清脆地一声:“爸爸。”童玉棠一楞,忙抱起他轻声道:“你说什么?”儿子的手还抓着报纸,满不在乎地看了它一眼,然后扔掉,一双漆黑大眼就转向童玉棠,倒映着童玉棠的眼睛。过了一会屋里又响起一声“爸爸”,以及童玉棠的乐不可支的叫声:“晓居,你在哪里!他刚才叫我了!”
  恭晓居笑他:“他生出来有一年了,你现在开始当爸爸了。”童玉棠只顾玩着儿子的手指,并不回答。他大概已经在考虑送他去哪里上学,今后攻读哪个专业。随着那一声呼喊,他知道自己不在是过去的那个浪子,随波逐流;而是一个父亲,驻扎在自己的一番天地,根深蒂固。

(全书完)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