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郑梓灵
前 言 序
你曾否相信,相爱的人,有时必须分手。
为了终止所有伤害,我们情愿用遥远的方式,继续这场恋爱。
于是世上有了思念,有了欢笑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心痛。
有一种爱情,我们会用一生去保守这段记忆。
只为了证明,我们曾经认真地约定过,要一同走完这辈子。
可是脆弱的我们,没把握叫身边的一切停下来,让爱情永不变质。
就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我们在曾经相同的梦想国度里,失散了。
当我们更加认识这世界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最想逃离的,原来是寂寞。
她是在午夜十二时冲进店子里的。要不是她冲进来,我不敢想象我的一生。
已经是晚上十时,店里的人都忙不迭做完最后一单生意,替自己打扮起来。听阿刚说在尖东的“DancingShoes”有个派对,所有人都会去的,他问我去不去,又用大量美女的绰头来引诱我。
“我晚一点儿才到。”我只是笑笑说。
“你不是要等女伴来才一起去吧?”他取笑我。
其实我又哪来的女伴呢?
在那一晚之前,我是真的没有。
“阿敏,我们先出发了。”其他几个同事在门外对我叫道。
“我收拾好就来了。”我说。
“你不是想给我们什么惊喜吧?不是化装舞会,别扮超人。”
我只是摇摇头,着手收拾起来。我在这发型屋工作,好像已经有三年了,没关系吧!学识又不如人,还可以转到哪里去?我想这一辈子都只可以待在这里吧!人们笑我没野心、没志气,我真的没有吗?我也不知道。
但她说我有。
她是在午夜十二时冲进店子里的。要不是我打开了收音机听到DJ报时,我不会知道那一刻正是圣诞节的开始;要不是她冲进来,我不敢想象我的一生。
她一头撞在半掩的玻璃门上,啪的一声,她跌坐在地上,用手掩着额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停了动作。看见有女孩子被撞伤了,我赶紧出去扶起她。
“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她惊魂未定回答着,勉强站起来,当她的长发溜过我的手的时候,我其实真想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长发。
“没撞伤吧?”我试探着问。
“没有……”她揉了揉前额,把脸抬起来,我看见两行刚干了的泪痕,我想她一定是很痛了。
“我要剪头发,你可以帮我吗?”她忽然希冀地看着我,叫我讶异,她那么慌张只是为了剪头发?
“……但我们已经打烊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反正你还没走,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她看来很急切似的。
“不好意思,你明早再来可以吗?”
“请你帮帮忙,随便剪一下就可以了,不会花你很多时间的。”
这个女孩真古怪!我看了看时钟,派对已经开始了,再晚一点去的话,恐怕就要散场了。我又看了看她,她的眼神让人难以拒绝。
“那好吧!你进来。”
她跟着我进来,失落得像个幽灵。
“小姐你要洗头吗?”
“不用了,随便剪短就可以。”
我把她招呼到一个座位上,替她披上袍子,然后就用梳子替她梳起来。平时我总会和客人说说话的,他们都笑我是全店最多话的一个,但面前这个女孩不太对劲,我也不好说话。她的头发那么纤细那么幼滑,我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生怕把任何一根弄断了。我偷望了她一眼,她的眼帘低垂着,唇抿得紧紧的,她的脸蛋儿分明就衬长头发。
“真的要剪短吗?”
她点点头。
“真的随便剪短就可以了吗?”
她仍旧点头,义无反顾似的。
我竟有点舍不得。
我走到唱机前,挑了一张爵士乐唱片播放,是一首哀怨的乐章。在剪头发的时候如果可以听着爵士乐的节奏,效果总是令我最满意的。我一直很想这样做却又不敢在其他同事面前承认,现在只有我俩就好了。
我刚提起剪刀,剪掉了一小撮头发,她就哭了起来。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慌,不知道应不应该剪下去。她双手捂着脸抽泣,哭得那么凄凉,我真不知道怎样收拾这局面。
“小姐……你不想剪就不剪好了,用不着这样伤心的。”我在她身旁试着胡诌一遍,但求她不要哭就是了。
“你为什么要播这种伤感的音乐?”她哭得更厉害。
“对不起,我把它关掉吧!”我连忙把唱机关掉,调到电台去。
我给她拿来一盒纸巾,她拈了几张抹眼泪,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的眼睛都肿了。我看着她,等她哭完。
“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吗?”她好辛苦才说出一句。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窘迫,只好走开在店里来回踱步。我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尴尬的情况,我努力思索到底有什么话能哄女孩子,但平时的辞令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的哭声渐渐减弱,我紊乱的心跳也随之平静下来,电台正播放着圣诞歌,我这才意识到她是我在这圣诞夜第一个遇见的人。我走到她身旁,弯腰细声说:“圣诞快乐。”
她凝望了我一会儿,抹掉最后一滴眼泪,微笑着说:“圣诞快乐。”
她懂得回答,我就心安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纪敏,叫我阿敏就可以了。”
“像个女孩子的名字。”她拨了拨头发笑着说,那动作好美。
“别人都这么说,不过其实‘敏’本来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只是被你们女孩子借去了。”我告诉她。
“是吗?”她蛮感兴趣似的。她伸手想把袍子脱下来,但袍子的结是绑在后面的,她解不开,便说:“你可以替我解开吗?”
“好的。”我走到她背后,替她把袍子脱下来,问她,“你不剪头发了吗?”
“我不知道。”她嘘了一口气,迷惘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端详了一会。她的眼睛还是肿肿的,鼻子还是红红的,但一点儿也不丑,真的,一点儿也不。
“丑死了。”她低骂了一声,转头对我说,“我叫舒柔。”
舒柔,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你没事吧?”我的关心来得那么自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别人可能不领情。
“好一点儿了。”她吸了一口气,装做没事一样,问我,“你没节目吗?今天是圣诞节呢!”
我本来是有的,但她出现了,我不忍叫她内疚,只好说:“没有。你呢?”
她的眼泪立即又涌了上来,我想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摇摇头,乏力地微笑,说:“你怎么像个朋友多过像个发型师?”
我很高兴她这样形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
“朋友和发型师并没有冲突吧!”
她只是笑笑,没点头,没摇头,也没说话。时间就这样静止着,圣诞歌播完一首又一首,我却以为那沉默只是瞬间,说不说话都没相干。
“你要喝水吗?”盛了一杯水给她,她接过去,呷了一口,才说,“我不渴,只是有点饿。”
“你还没吃晚饭吗?”
“没有。”
“餐厅都打烊了,一起去7-11吃点东西好吗?我请客。”
她眼里掠过一抹意外的神色,迟疑了一会。我的心开始变得沉甸甸的,担心她当我是坏人,但她后来又笑了。我真没见过这样又哭又笑的女孩。
“我没给你生意,又打搅了你,怎好意思要你请客?”
“不要紧,只是7-11,贵的我可请不起。”
我和这个陌生的女孩来到街角的7-11,那里人很少,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到便利店庆祝圣诞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把她打发掉,去参加热热闹闹的派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我这个陌生人四处游荡。
我们挑了一点小吃,加热后,我们站到小桌子前,我开了啤酒,正要喝一口,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啤酒好喝吗?”她问。
“你没喝过吗?”我反问她。
“没喝过。”
“不会吧?”我不相信。
“真的没喝过。”
“为什么没喝过?”
“为什么要喝过?”
我被她这一问,只好笑了。
“我一天可以喝一打。”我洋洋得意地说。
“好厉害!”她一脸雀跃,刚才的愁怀都跑了,她真是个善忘的女子。她跃跃欲试地盯着我的啤酒,我只好说:“你要喝吗?我买给你好了。”
她点点头,那种想试又有点戒心的表情好可爱。
我在雪柜里挑了最醇的啤酒,到收银处付款,虽然是贵很多,但我不想把她弄醉了,免得她以为我有什么不轨企图。她接过去,看见和我的不同,就问:“为什么和你的不同?”
“这比较醇,没介绍错的。”我笑着说。
“那谢谢。”她开了罐子,呷了一口,用手背抹抹嘴,笑着对我说,“原来没想象中那么苦呢!挺好喝的。”
她一鼓作气地把啤酒喝光了,我有点咋舌。
“我可以再喝一罐吗?”她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只好笑着掏钱包。
她一口气喝了八罐,我这才明白她只是要借酒浇愁,但知道得太迟了,我已经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朋友的女孩掏空了钱包。她的脸都红了,动作都有点飘了,我看着她,越来越担心,却又不懂怎样制止她。
“我还要……我还要……”说这话时她还好好地站着的,说完就跌坐在地上。我吓得走到她身旁看个究竟,她看来还是清醒的,只是站不稳。
“你怎么了?你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
她乏力地倚在一旁,再也不笑了,大概在思考什么。过了很久,她才看看我,好像到这刻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点点头。
“阿敏,我们去尖东看灯饰好不好?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去看灯饰的。”她凝望着我,那么的天真,仿佛到底我与她熟悉与否,一点都不重要。
“你这样子可以去吗?”
“有你陪我,我就可以去了。”她理所当然地说。
我迟疑了一会儿,总不能让她这样一个人回家吧?
“好吧!”
尖东海旁还是那么拥挤,她抬头看着灿烂的灯饰,那种迷乱的眼神,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舍不得把视线移开。
我几经辛苦才找到一张无人的长椅,她坐了下来,静静地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风,海风拂发、拂颈、拂衣裳,她好像没有张开眼睛的意思,我怕她会睡着了。她原来那么美,那是让人舒服、温柔的美丽,我忽然想吻她,有这种想法实在太离谱、太猖狂了吧?但我不能否认,我是真的这么想过。
她终于张开眼睛,看着对岸,对我说话:
“真奇怪,这晚我竟然和你在一起。”
“是啊!真奇怪,我竟然和你在一起。”我也只好这样说。
“你是坏人吗?”她忽然这样问我。
我呆了一呆,这样的问题叫人怎么回答?我只好笑着说:“我想我是好人。”
她笑了,但只笑而不语。
“从小时候开始,我每年圣诞节都会来看灯饰的。小时候是爸妈陪我来,长大了就和朋友来,前年,是男朋友陪我来的。”她静静地告诉我,倒不觉有一点点生疏。
“那今年怎么不陪男朋友来?”
“分手了,几个小时以前。”她凝望着海湾,表情木木的。
“所以你才想剪头发吧?失恋的人总喜欢剪头发。”
“很庸俗的做法,是吧?”她盯着我,苦涩地笑笑。
“管他庸俗不庸俗,自己觉得值得便可以了。”我说完又有点后悔自己的鼓励,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觉得你长头发的样子蛮漂亮的。”
她笑出来,微喘着说:“还说自己不是坏人,说出这样的话。”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当我是坏人,不然她早就溜了。我见她对我没有戒备心,又那么坦白,便说:“其实我今晚本来是有节目的,不过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啪的一声撞在门上,”我边说边扮她那撞门的动作,“啪的一声就跌到地上了,而且跌得特别滑稽。就这样,没办法,谁叫我那么俊俏,让人不惜一切撞门进来,怎么说也要陪陪这个女孩吧!”
“你恶心不恶心?”她恨得牙痒痒的,装个要吐的表情,“你还笑我撞门,幸灾乐祸!”
我坐回椅子上,和她相视笑了好一会儿。
“你刚刚出来工作吗?”她问我。
“你看我像这么年轻吗?做了好几年了。”
“但你好像不比我大很多啊!”
“你多大?”
“二十一。”
“念大学吗?”
“嗯。”
“我比你大一岁,但我中三就没念书了,单是学洗头就学了两三年。”我毫不忌讳地告诉她。
“为什么不念书?”
“我不是念书的材料,再念下去一定留级留到现在还未中学毕业。你叫我说英文,只会闹笑话,上次有个外国人来光顾,我搞不懂他的意思,每剪一下他就唧唧喳喳地说一大堆,结果剪得不知所谓!”我想起来还想笑。
“幸好刚才不让你替我剪。”她嘘一口气说。
“别这样说吧!其实想来那次剪得算是很前卫呢!”
“干你们这一行听来也挺有趣味的。”
“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要是没有客人,可能要坐一整天,闷死了。要是客人太多,这个剪发,那个染发,还有电发等等,有好几次忙到搞错了,替人家做了不应该做的工夫,不单收不到钱还要赔本。”她听得笑逐颜开,好像当笑话听那样,我继续说,“不过有趣不有趣都不是问题,是小时候的志愿啊!”
她托住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毫无保留地把小时候的回忆抖出来了:“八岁的时候我就试过拿起地拖来剪,把妈妈气个半死!但过了几天,她竟忍不住问我是怎么剪的,她想要剪那个发型呢!”
“真的吗?我不信!”她笑起来。
“还有,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的头发厚得像个蘑菇一样,我坐在她后面老是看不顺眼,便趁她在课间伏在桌子上睡的时候,替她把头发剪得又薄又贴,她醒来后哭个半死,但第二天却欢天喜地地把几个朋友都带来了,叫我替她们剪呢!”我越说越得意。
“那你是注定要做这一行的,你妈妈一定为你骄傲。”她单纯地说。
“别说我妈了,很久没联络了。”我不想谈这个。
“为什么?”
“她不喜欢我为了念发型设计而不念书,我就和她吵了一场,几年没找她了。”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她很吃惊的表情。
“是啊!这样不对吗?”
“好羡慕你有这个勇气,不喜欢就反抗,如果我也可以做到就好了。”
“你有很多东西想反抗吗?”
“嗯……不想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不想老是在赶最后期限交功课、考试什么的,更不想听家人指使……”她幽幽地说。
“那今晚不回家怎样?”我带点挑衅地说。
“不回家干什么?”
“什么都好,总之把家人吓个半死,怎样?”
她的兴致也来了,点点头坚定地说:“好!”
我们去看恐怖片,戏院内冷冷清清的,她放胆地大叫尖声;然后我们去Disco,圣诞节的Disco特别热闹,她喝了酒,又在舞池不停地旋转,转得站也站不稳了,她还喊着说:“还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吗?”
我带她到我老友开的酒吧,她才刚坐定,就兴高采烈地说:“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些地方呢!”
她的脸红彤彤的,我关心地问她:“你支持得住吗?不要昏倒了,让人家以为我灌醉你。”
“我没事儿。”她看见墙上的镖靶,眼前一亮,问我:“那个可以玩吗?”
我拿了飞镖给她,她站在镖靶前,眯起眼睛瞄准目标,用力一掷,方向偏差得离谱,差一点就掷在吧台旁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女人的男伴站起来,气冲冲地骂道:“你找死?是不是想弄花我女友的脸?”
“我不是有心的。”柔怯怯地说,看了我一眼求救。
我走过去,板起脸对那男人说:“怎样了?想打女人吗?”
“你以为我不敢?”
那男人虽然凶神恶煞,但我是见惯恶人的。我先发制人地揪起他的衣襟说:“要打架吗?动手啊!”
那人怔了一怔,我早猜到他是那种只敢欺负女人的人。
我的老友来解围,我便和柔离开了酒吧。
“阿敏,你刚才很凶啊!”她犹有余悸。
“不是这样怎么救你呢?”我又恢复本来的笑意和语气,“谁叫你闯祸?”
她只是低头偷笑。
“你笑什么?”
“我今天很开心,真的。”她低声说。
“不怕我吗?”
“你又不是对我凶。”她还在笑,仿佛懂得了我为什么对她不一样。
“现在还想去什么地方?”我问她。
“就这儿吧!”她指了指我们刚路过的公园。
我们坐在滑梯上,还谈了许多,直至她终于不支睡着,我接着也不自觉地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她推醒我,说:“我要走了。”
我看着她站起,稍稍走远,竟怅然若失。
“要我送你吗?”我问。
“不用了。”她转身摇摇头。
“那我会再见到你吗?”我再问。
“你想再见我吗?”她含笑问。
“想。”
“为什么想?”她要为难我。
“嗯……”我不好意思说得太着迹,只好反问,“你不想见我吗?”
她没回答我就别过脸,我分明看见她在笑。
我分明看见了。
我又站在镜子前,把玩自己的长头发,又试着编各式各样的辫子,真庆幸自己没有因一时冲动把头发剪短。
幸好有阿敏。
那种想再见到他的感觉,怪怪的。那夜之后,我好像只是哭了那么一会儿,自听到阿敏的那句“圣诞快乐”后,就好像觉得再没有哭的欲望了。
其实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很清楚,但如果能再见的话,我一定会认出他的。毕竟他曾经陪我度过了一个很难忘的夜晚,长这么大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放纵地和一个陌生男子玩通宵。但他让我感到那么安全,却又无拘无束。
这晚我又来到他工作的发型屋,当晚我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到这儿的。我在店子外面向内张望,里面的人很多,但就是没有一个像他的,我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找了好久,直至一个人转身,我才认得是他。他不是很英俊那种,但一看见,我心里就有个声音在呐喊:“就是他了!”我分明听见了这个声音,因此更加犹豫。
我只在外面张望,他走到一个客人前,那人怀中抱着一个大概一岁多的婴儿。婴儿不肯安定下来让阿敏剪头发,又哭又闹的。阿敏逗着他,把指尖放在自己唇上。“嘘——”他那样子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那晚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凶起来的。我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不想唤他,美丽的画面我总希望可以更久地留住。
我就在店外等着,直到九时,店里的人才一个一个地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了。他坐在一角,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些小东西。既然无所事事,为什么还不走呢?他在等什么?
不会是我吧?
我终于迈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才走进去。他回头看见我,眼里一晃而过的喜悦,让我知道他等的真的是我。
“你来了!”他站起来低声说。
“嗯……”我不太承受得起和他对望太久,只好偏偏头,把视线移开,说,“不会太晚吧?”
“不,你怎么会来了?”
“我来剪头发的。”
“怎么?你还是决定要剪短吗?”他叫道,看样子多么不愿意。
“不是啊!”我总得找个理由来见他,“你上次给我剪了一小撮,参差不齐的,总得修剪一下。”我撩起那略短的一小撮头发给他看。
他恍然大悟地笑笑。“是的,你坐下来吧!”
他边替我剪头发,边和我说话。他每在我耳边说一句话,每在我颈后嘘一口气,我都觉得痒痒的,好想笑,但又怕一笑出来他就不会贴得我那么近了。
“你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来找我呢?”他问。
“你又没有跟我约定。”我笑着说。
他停下来,把脸凑到我跟前,诚惶诚恐地问:“你还伤心吗?”
我把脸别过去,只觉得一时间无法呼吸,更不要说说话了。
“没有吧!都忘了。”
“那就好了。”他满心欢喜的样子让我迷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播点音乐好吗?”
“好,可不要播伤感的音乐。”
他兴高采烈地跑去挑唱片,一串轻松的爵士乐响了起来。
他坐在我后面开始动手,我看着镜子里他的身子自然地随音乐的节奏摆动,那投入的表情别有一种魅力。
“这首歌叫什么?”
“嗯……好像是宝啦威宝猪胡猪。”
“什么?”我听不太懂。
“别考我英文好吗?”他有点难为情地说,把唱片盒递给我。
原来是《Broadway Boogie Woogie》!我心里暗笑。
“你这样摇来摇去会把我的头发剪得参差不齐吗?”我笑着问。
“头发的层次和音乐的节奏感有点相像,你说不是吗?”他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
“所以你要找我剪头发了。”他蛮有自信地说。
有时他是稚气的顽童,有时他是自信的男人。
我忽然不敢看镜子,我怕被他发现我在看他的脸。
“完成了!你看看好不好?”他拿起一面镜子给我看看背面。
“很好看呢!要多少钱?”
“不用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这怎么可以?”
“说不用就不用。”他顿了顿,灵机一动地说,“如果你不好意思,就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吧!”
我看着他,再也忍不住笑,傻子也明白他的意思吧!
“如果我不肯呢?”我为难他说。
“那……”他好像冷不防吃了一记闷棍似的,垂头丧气地说,“那就算了……”
“骗你的……”我含笑说,他也就开怀笑了。我从手袋里掏出一支笔,问他:“写在哪儿?”
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来,仿佛怕在找张纸的时间里我会反悔似的。
那时候,我的确为自己的善变与善忘而感到惊讶,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我应当让自己的心冷却一会儿吧?我总不相信,阿敏可以让我瞬间便痊愈了。
但我又怕错过。
那天我正在家里温习,电话响了。
“请问舒柔在吗?”
“你是……阿敏?”我一听就知道是他了。
“是……是的。”他似乎在很吵的地方。
“你不用上班吗?”
“在店里,但……但人很少,我闲着无事。”
然后我听到他背后有个男人在大嚷:“喂!阿敏你还打什么电话?几个客人在等你。”
然后我又听到他压低声音地回答:“知道了,别那么大声好不好?”
“追女仔吗?”那人又问。
“闭嘴!”阿敏小声说。
这个人撒的谎这么快便被人识破,他定尴尬死了。我努力忍住笑,这么忙,为什么还会想起我呢?
“舒柔,你明晚有空吗?”他问。
“明晚?”我想了想,“是除夕吧?”
“是的。”
“应该没问题的,怎样?”
“一起去时代广场倒数好吗?”
我从未去过除夕倒数,也确实想去很久了,只是没想过会和他一起去。
“也好。”
“那么,明晚十时在地铁站等好吗?”
“好的。”
他没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他究竟想说什么呢?我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但这种空白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只好说:“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到明天再说吧!再见。”
“再见。”
那一整天我只坐在床沿,抱着枕头,呆呆地思考着什么。我为自己的失常感到羞愧、震惊,我不是那种轻易与陌生人熟络的人,有时我封闭得让自己和别人难受。我和他的认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的心病一定还没好,而且已经病入膏肓了。
最疯的是,我真的赴约了。
晚上十时,地铁站出口处内外都塞满了人,我跟他也跟自己赌气,莫名其妙的,站在一个高个子后面。要是他找不到我就算了。
但他还是找到了我,注定了似的。
“找了你好久。”他喘着气说。
我没看他的脸,只茫然地看着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我想看他的脸,但又怕看见他的眼睛。
“我们快点去广场吧!迟些就挤不进去了,快!”他兴高采烈地说完,把手伸出来,大概想捉住我的手。虽然是情况所需,但我还是把手收了起来,我为自己的忸怩感到婆妈。
“会走失的。”他体谅地说。
“不怕的。”
他看着我,我想他是看着我,他放轻声音说:
“那你牵着我的衣角,一小撮就可以了,不然真的会走失的。”
“嗯。”我还是没看他。
他没转身,停了一会儿,忽然爽朗地笑了一声,说:“喂!虽然我有结实的胸膛,但你总不能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啊!我会害羞的。”
我笑了,迫不得已抬起头来。
“谁看你的胸膛?要洗眼!”
他满足地微笑着,转过身去,我扯着他T恤的一角,缓缓跟随他向前走。
广场上挤满了人,倒数的屏幕布置得五光十色,到处都是欢乐的颜色,仿佛根本没有担忧的理由。好刺眼的灯饰,好嘈吵的人群,在这纷纷扰扰之中,我有点心乱,渐渐忘记了呼吸的节拍似的。我靠在他身边,想对他说:阿敏,我快要窒息了。
“Wow!Wow!”主持倒数的司仪一出场,现场气氛就更疯狂了。歌声、口哨声、掌声,我想人们都疯了,和我一样疯了。
阿敏看来也很兴奋,也跟着叫喊,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找我这个闷蛋来陪,他的朋友一定比我更能玩。
“阿敏!”我叫住他,我想我不该来。
“怎么了?”他提高声调好让我听得见,“你也来叫喊吧!不要紧的,没有人笑你的,这才过瘾嘛!”
“这样太吵了。”我厌恶地皱皱眉。
“这才好玩,我示范给你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就长长地大叫了一会儿,投入得像在唱歌一样。
我掩着耳朵,真的没有人侧目。
“傻子!”我笑他,“吵死了!”
他收了声,兴致勃勃地怂恿我:“你也来叫一声吧!越大声越好。”
“不,太滑稽了。”
“叫一声吧!不是常常可以在闹市这样做的。”
我想试试,但又不好意思。
“我陪你一起喊,没有人发觉的。”
我以为他是说真的,怎知他骗我,我闭上眼睛叫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根本没叫。
“很高音啊!像公鸡叫。”他还嘲笑我。
“你骗我,浑蛋!”我打他,打了一会儿才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看着我,他们一定在我尖叫的时候就在看了。
“你看!人家都在看你这么粗鲁。”
我又羞又怒,都怪自己太笨了,只好转身推开人群逃走。
“阿柔!”他追上来,大概不敢捉住我的手吧!我只放慢脚步,没有回头。
“别这么小气。”他走到我跟前,我鼓着一腮帮子气瞪着他。
“你打我我也没生气。”他说。
“你还好意思生气?”
话未说完,倒数就要开始了。
“十、九、八、七……”我们都不约而同把视线转向屏幕,又不约而同相觑了一会儿。
“三、二、一!”
新的一年开始了!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像失控了,四周的人不是在亲吻就是在拥抱。我忽然被后面的人猛推了一把,向前一跌,差一寸就要跌进他怀里了。幸好有这一寸。我不敢想象他胸口的温度,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四周的人都在拥抱,形成了一股压力、一种趋势,仿佛我和他非抱一抱不可。他的眼神那么热切,双手微微提起着、悬空着,他大概也有抱着我的冲动,只是不敢。
如果他抱着我,只那么轻轻一下,我想,我不会拒绝。
就在那么一刻,他开了口,那句他要说的话——
“柔,我很喜欢你,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眼睁睁地凝望着他,呆了半晌。
“可不可以?”他见我没反应,又加倍认真地问。
“你又想捉弄我?”
“我不是闹着玩的。”
“但……你不觉得这太快了吗?”
“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你不能相信,但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记起了那一晚,他扶起我那一刻看我的眼神。我以为自己没放在心上,但这一瞬间,我却记得那么清楚。
我左顾右盼,然后笑了。
“你笑了。”他得偿所愿地笑着说,“那就是答应我了。”
我不能否认,我根本不想否认。只有继续笑。
他没有拥抱我,只轻轻地捉住我的手,他这个人还不算太猖狂。
“阿敏,你怎么会来了?”
“来接你放学的。”
“好哇!”我笑着,他的假期不多,但一有空准会来接我放学的。
“我想去书店找一本书,你陪我去好吗?”我问他。
“好。是什么书?”
“是今天才出版的,全是城堡的照片,集齐了全世界的城堡啊!我等这本书出版好久了。”我一说到最着迷的城堡,就掩不住喜悦。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问:“你很喜欢城堡吗?”
“何止喜欢,简直发狂了!我房间里的城堡模型,多得会把你吓怕呢!”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
“谁让你进我的房?不害臊。”
“真的不行?”他忽然把我的腰紧搂住,拉到他身边,我和他的脸贴得好近,他威胁着要吻我,好温柔的威胁。
“你要来的话我也没办法。”我轻轻推开他,向前蹦蹦跳跳地走了几步。我忽然看见迎面而来的一名外籍导师,是我认识的,我立即放缓了脚步,显得端庄起来。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顺便问问他有关功课的事情。那时阿敏已经站在我身旁了,导师忽然和他打个招呼,问了他几句话,大概是问他是不是这儿的学生、念什么科等。
阿敏脸色一沉,舌头像打了结似的说不出半句话,我只好替他回话打圆场,话没说完,阿敏就只丢下一句“Sorry”悻悻然走了。
我赶紧和导师道别追上去。
“阿敏,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头也不回地答我。
我把手穿在他的臂弯中,再问一句:“真的没什么?”
他凝望着我,那聚拢的眉头,久久未解。当时的我,竟毫不懂得他的哀伤全因我起。
“真的没什么。”
“那现在去书店好吗?”
“嗯。”
我们寻遍了四五间书店,都说没有货,我失望的神色,已经洋溢在外了。
“也许是找不到的了。”
“不会的,你不倦的话,我就陪你找遍港九新界,找到方休,好不好?”他逗着我说。
我点点头。
就算找不到书,人,我已经找到了。
那一天的天气十分炎热,我们都走得大汗淋漓,好不辛苦。我清楚记得,当时我那件白色的裙子,都湿得连内衣裤也要透视出来了。阿敏花了他这个月仅余的一百元,给我买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把我紧紧地包裹住。
那件黑色外套,我一直留在身边,虽然它一点也不名贵。
“好热!”我投诉道。
“热也得穿着,这样走在街上不给其他男人看才怪。”他越严厉,我越心甜。我们坐在都市的一角,他纯熟地替我编了一条高高的辫子,连一根橡皮筋也不需要。“这样凉快点吧?”他问我。
“漂不漂亮的?”
“对我没信心?”
“有。”
虽然仍是很热,但我再没有一句怨言。
终于我们在铜锣湾一间阁楼书店找到那本书,我高兴得想跳起来,但我按捺着,一步出书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高兴得把他紧紧拥抱住。
他抱了抱我,耸起了鼻子,笑着说:“好臭啊!”
“谁叫你把我包得这么紧?不出汗才怪!你嫌我我就以后都不抱你了。”嘴巴虽然这样说,我的手仍没放开。
“你敢?”他把我整个人抱起,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直至来到街上,才把我放下来。
“你把我的头都撞痛了。”我掩着头说。
他搓搓我的头,疼惜地说:“辫子散了,坐车时我替你再编一次。”
“都回家了,由他吧!”
“怎么行,我的女朋友头上,任何时候都要有我的作品。”他的偏执真叫我拿他没法。
在巴士上,他坐在我后面,拿出他随身带备的梳子,又开始为我编起辫子来。
“这一款是我自创的,全店的人也学不会的。”他在我耳边说。
坐在我旁边的妇人忽然开口对我说:“你男朋友很细心呢!”
我只报以羞涩的微笑,总不能在别人面前赞他,让他得意忘形的。
“我是在发型屋工作的,多点来光顾,就说是找阿敏的。”阿敏总时刻不忘推销,把卡片递给那妇人。
“贵吗?”那妇人蛮感兴趣似的。
“不贵!你称赞过我,就算便宜一点。”他一边替我编辫子一边说。
我就喜欢他的这一份热情,不像那些念不成书、没事可做才跑到理发店工作的人。
回到我家,大哥和嫂子也不在,正好!这是阿敏第一次来我家,我兴高采烈地把他领到房间里,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端详了很久,神色竟有几分凝重,我却只陶醉在新书当中,对他的深沉视而不见。
“来!我给你介绍我的堡垒——”我把他拉过来,打开新书,翻了几页,兴奋得大叫,“阿敏你看!这个,它和我这个模型一样的。你看!”我指了指玻璃架上的其中一个模型。
他走近那个玻璃架,我很高兴他感兴趣,便主动逐个逐个介绍道:“这是玻璃造的,模仿的是德国的新天鹅堡,我最喜欢的,这些是木造的,这是陶瓷造的,这些是水晶,这个像不像封面那个城堡?在比利时有很多这样的城堡呢!它们耸立在森林深处,周围有护城河,有数之不尽的塔尖。我常常在想,那些王子、公主到底有没有走遍自己的家的每一个角落呢?王子和公主结婚后最爱站在哪个塔顶看风景呢?”我看看他,他一定觉得我诸多幻想很傻吧?
他蓦地抱住我,抱得我连书都拿不牢了。
“我希望送你一座城堡。”他在我耳边说。
“可不要在我头顶编一个城堡啊!”
“不!一个真的城堡,然后把你打扮成一个公主。”
我只笑,悄悄从他怀里溜出来,这是我一直在做的梦,由他说出来,就成真了。
真实,并不只存在于这一个时空吧?
我兴致勃勃地给他找来一本小说——
英文小说。
“你看小说的吗?这一本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呢!翻给你看——”我替他翻到我最爱看的一页,“这情节最感人,你看……”
他瞪了书一眼,叹了一口气,别过脸,语气忽然变得那么冰冷,他说:“你知我看不懂的。”
那一刻我是真的呆住了,只好立即把书收起来。我以为我触怒了他,到了多年后我才明白,他的冰冷,不过是因为羞愧。
“我走了。”他淡淡地丢下一句,便走出房间。
“阿敏……”我低声唤了他一声。
他停下脚步,却只是稍稍回过半张脸,是郁郁不欢的脸。
“你倦了,早点睡吧!”他说。
他依然关心我,但是那一夜,我第一次想到分手的可能,只是没想过阶层可以冲破,距离却不可以。
今天倒霉透了,最可恶是那个阿刚,一大早关上冷气后还又开风扇,明知我早上最怕冷的了,不冷伤风才怪。今天还是星期日,客人最多的,我真怀疑阿刚是不是存心要害我上不了班,这样他便可以抢生意了!为了挣钱,我一天下来晕倒我也不会请假的。正要出门,电话响了。
“阿敏。”是柔,自从上次我发了自己一场脾气后,她一直以为我还在生她的气。但她不问我,要我说个明白,又怪怪的,所以我只等误会散去。她终于主动打电话给我,我高兴也来不及。
“怎么了?”
“你还没上班吗?”
“正要出门……”又是眼泪鼻涕一并涌上来,我把电话夹在肩和颈之间,走去拿纸巾。
“你怎么了?伤风吗?”
“嗯。”
“严重吗?看了医生没有?不要上班吧!我来看你好不好?”她连声地说。
“不严重的,你不用来嘛……”
一阵沉默,隐若听见她在啜泣。
“阿柔,你怎么了?”
“昨天我找过你,你知道吗?”
“是吗?我不知道,我没有开电话……”我支支吾吾的,生怕她问下去。
“你昨天不是放假吗?为什么不找我?”
“你在说什么?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我胡扯了个借口,其实我根本只是一个人。
“你有了别的女朋友,就不想见到我了,是吗?”
“别傻,我哪里会有别的女朋友?我想看见你,我好想看见你的,我只是怕传染你,况且我还要上班。”
她还在哭,我不能承受她的红眼睛。
“别哭了,我不上班了,我在家等你吧!”
“真的吗?你真的不气我吗?”
“我气你什么?”我其实是明知故问。
“你懂的……我太笨了,我不是有心令你难堪的……”
“我知道,算了吧!是我小气,不是你的错。”我可以怪她什么?是我自己没学识,却不愿承认。我转了愉快的语调,说:“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了,你留在家里休息。”
“嗯。”
决定了不上班,我就忍不住倒头沉沉睡了一会。
当我醒来,蒙眬中看见柔正在忙碌,隐约听见她在喃喃自语道:“这个阿敏啊!雪柜里怎么什么也没有?”
我在半睡半醒间笑了,因为知道她就近在咫尺,我就睡得更安稳了。
直至我感到有人用手轻按我的额头,我才醒过来。柔的脸庞就在我眼前。
我伸手轻抚着她的脸,我希望每天都能看见她就好。
“你来了很久了?”我问她。
“现在已经下午三时了,你说多久了?”她微笑着说。
“有四五个小时了吧!”我坐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闷坏你了。”
“不闷,我刚刚才停下来。”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她大概不晓得自己这样子有股慵懒的美。
“你做了什么?”
话刚问完,门锁就转动了,是阿刚回来了。他是我的同事,也和我分租一间屋子。他一看见我和柔在一起,立即就掌掴起自己来,煞是内疚地说:“噢!我又做了电灯泡,是我不识趣,我还是今晚再回来吧!啊不!明天再回来,一晚什么也够了吧?”
柔脸都红了。
“回来就回来,臭小子,我就不信你肯走。”
“这倒是。”阿刚把门打开,一个箭步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像有重大发现似的大喊,“喂!怎么冰箱满满的,不会是你买的吧?”
我看着柔,心里有数。
“是我买来的,食品、小吃,总该有些的。”
我摸摸她的头,以表示多谢,今天我是没气力替她弄头发了。
阿刚抱着一大堆啤酒、果子出来,对着电视开大餐。
“喂!你这个浑蛋,东西是柔给我的,没你份。”
“阿柔不会这么吝啬的,对不对?”阿刚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花生一边理所当然地对柔说。
“你喜欢就吃吧!”柔总是那么好。
阿刚随手翻了翻杂志,大皱眉头地说:“阿敏,你又手痒痒了?把杂志都剪得一个一个洞的,叫人怎么看?”
“看你看到的吧!”
“你剪了什么?”柔蛮感兴趣地问我。
“不告诉你。”
“阿刚,你知道他剪了什么吗?”
“当然知,”他又胡诌道,“是裸女照片。”
柔回头看了我一眼,大笑起来,她不是那种严肃兮兮的女孩。
“是真的吗?”
“你怎能相信他?”我也胡诌道,“我只收藏你的。”
“谁让你拍裸照了?”她笑着说。
“我又没说是裸照,是你自己心邪。”
“到底是什么?”她靠近我,示以相逼之势。
“我就是不说。”我喜欢看她这个表情。
“是什么?是什么?不说我就当阿刚说真话。”
“好了!好了!我给你看……”我笑着投降了,伸手打开床边的抽屉,拿出一本相簿。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秘密,但总觉得自己这种嗜好有点无聊,像小孩子收藏明星相那样。我给她逐页逐页看那些曾给予我发型创作灵感的模特儿照片。
“这些都是大师级发型师的作品,可以助我找到灵感。”我说。
“阿敏总是理论多多,”阿刚忽然搭嘴道,“依我看,剪头发哪里要谈这么多,随便应付那些师奶就可以了,头发不是长就是短,不外是那两种剪法……”
“所以你总是被人投诉,下次可别要求我出手收拾残局。”我忍不住反驳他,要不是我受不了完全没有发型可言的头发,要不是不想看他被辞退,我才不会管他的事。
“阿柔,把门关上,别让他听我们说话。”
柔乖乖地把门关上,又伏在我的腿上,精灵般地看着我,仿似看透了我的样子。
“阿敏你很有义气呢!”
我被她这一赞,不禁笑了:“帮朋友忙是人之常情。”
“可不是。你知道吗?念书越多的人越自私,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利益,阿敏你却不同,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听她这样说,真不知是喜是悲,没学识也是优点吗?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还没有告诉我昨天你去了哪儿?”
我以为她的好奇心已经熄灭了,现在她又问起,我知道我是躲不过了。
“你给我一点私隐可以吗?”我没好气地笑着说。
“如果你不告诉我,那就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了。”
“好了,我告诉你,我去看画展了。”我说时难掩一阵尴尬。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是我早猜到的表情,“阿敏你去看画展?这个谎话可真大!”
“早知道你会笑我,才不告诉你,不信就算了。”我懒得解释,转个身把脸埋在被单里。
“你是说真的吗?为什么一个人去看?”她推推我,煞是兴奋的样子。
“我告诉别人,别人都笑我,叫我不要装模作样,所以我才自己去看……”我无奈地说,“我知道我是没有艺术修养,也没学过什么系统理论,不过喜欢看画也没什么不对吧?我知道别人怎么想,洗头仔就不要扮高雅……”我越说越激动,她忽然截住了我的话。
“你怎么这样想?”她板起了脸,是又认真又可爱的脸,对我说,“阿敏在我心目中,就是这么与众不同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看画?”
我见她蛮有兴趣听我说,就莫名地放心了。
认识她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我喜欢看画,因为我喜欢颜色、线条、光影和质感,这些都是发型设计的元素……”
她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我便放胆说下去。
“你知道我不喜欢看大堆大堆的文字,所以要知道发型的演变,我发觉最好的方法就是看画,古代宫廷的人的发型、平民的发型,还有不同国家不同时期流行的发型,画中都可以看到。画家的画法,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堂,只是那些点、线、面,还有那些抽象、不依传统造型的不规则表达手法,总是令我又爱又妒……你知道吗?我想好好发挥,但根本没有顾客会放心把头发交给我做实验……”
这些全是我的心声,柔一定明白的,她是个聪颖的女孩。
她忽然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说:“阿敏,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发型师的!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吗?你很有条件闯出名堂啊!”
我只傻笑,掩饰自己也有这种妄想。
“做梦或者可以。”
“梦也会成真的,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发型师!”
“别傻了!香港这么一个小地方,可以出色到哪里去?”我从她手上取回相簿,放回抽屉里。她爬到床上,倚在我怀里,我不忘说:“别靠我太近,会生病的。”
“不,我喜欢这样。”她的体温暖暖的。
“你一定可以成为国际知名的发型师的,想一想吧!只是想想也很好,对不?”
“嗯。”她说怎样就怎样吧。
“你可以去外国念书或者找工作,美国也好英国也好,然后等机会出头,你说怎样?”
“那你呢?”我最关心的始终是她。
“别想我,想你的事业好了。”她敲了敲我的脑袋,“之后的,你自己说下去。”
我姑且闭上眼睛幻想一下,慢慢说:“我可以随便报读一间发型学校,其余时间可以去发型屋找个工作。我会很努力地进修,然后学校会推荐我去参加比赛,我会胜出的,这样就会开始有人注意我。然后我就可以再赚些钱,经营一间发型屋或什么的,国际级的模特儿出镜前都要找我设计发型呢!再没有人告诉我要这样剪那样剪,因为再没有人会怀疑我的眼光……”
“然后呢?”
“然后,”我睁开眼睛,挽起她的头发,在她的头上挽了一个冠冕,“我会买一座城堡,黄昏的时候我们站在最高的塔顶,一起看日落时的森林。”
“真的吗?”她高兴得仿佛我所说的已成真。
“当然是真的,我已经开始储蓄了,终有一天会买得起的。”
以前我是从来不会想储蓄的。不错,无论成名与否,出去闯一闯总算是找个机会,无论结果怎样,只要柔还在我身边,我也没有什么损失不起。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那你怎样?”我问她。
“我会一样生活着,一样喜欢你,等你送我城堡。”
“如果要分开很久,你不会怕吗?”
“怕什么?”她不假思索地,睁着天真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刻意隐瞒我和阿敏之间的关系,更没有隐瞒过他的职业。我知道大哥和大嫂不喜欢他,但我以为事情还不至于太糟。这天我请阿敏回家吃饭,他一听,吓了一惊。
“什么?见家长?你不是说你的父母都在澳洲吗?”
“不是爸爸妈妈,是我的大哥大嫂,你来不来?”
“怎么敢不来?”他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我在家楼下等他,他仍旧是穿着那条破了洞的牛仔裤,左耳穿着两只小银环,我对他说:“你不该戴耳环来嘛!”
“为什么?”
“我哥哥会说男子汉大丈夫戴什么耳环?没气概!”
“不是吧?没这么老套吧?”
“你有没有带鸭舌帽来?”
“没啊!又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灰色的头发哥哥一定看不过眼了。”
“有这样的哥哥怪可怜的,我要把你救出来。”
来到家门,我提醒他:“正经一点。”
“我很不正经吗?”
“这还用说。”
“说我不正经?”他突然搂紧我要吻我的唇,我左闪右避,就是不让他得逞。门忽然开了,是大嫂,被发现了的我们都立即分开。我低着头,装出一点悔意,谁知阿敏却还不知好歹地笑着说:“哈罗!”
我们进去,阿敏悄悄问我:“怎样称呼他们好?”
“你随便吧!”
“大哥大嫂!”他和他们打招呼,蛮乖的了。
“还未是。”大嫂丢下一句就走进厨房里。
阿敏向我扮了个鬼脸。
“柔,你有信。”大哥把一封信递给我。
我把它拆开来,讶然发现我转读英国伦敦一所大学的申请已经给批准了。在未认识阿敏前,我就已经在申请,现在我倒把这事情忘了。
“是谁寄来的?”大哥什么都要知道。
“学校。英国有所大学录取了我,我可以转到那边读了。”我兴奋得转身搂着阿敏的颈项。
“那就好,什么时候去?”阿敏笑着,我知道他会为我高兴的。
“还不知道。明天我问问。”我把信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饭菜都搁在桌上了,哥哥就坐在主人家位。他年纪比我大十几岁,不知哪儿来的古板脾性,总以为我还是小女孩,什么都看不过眼,什么也要管,嫂子和他个性天造地设,和他们同住,本来就是件苦差。
饭没吃两口,哥哥就开始发问那些老套问题。
“阿敏是吧?”
“嗯。”
“你在哪里工作?”
“尖沙咀。”阿敏掏了一张卡片给哥哥。
哥哥瞟了一眼,竟然问:“你不觉得做洗头仔没什么出息吗?”
我的心顿时凉了一截,哥哥怎么能够这样说话呢?我看着阿敏,他的眼里显然掠过一阵恼怒,我分明看见了,纵使他仍旧笑着说:“我不替客人洗头的,我是剪头发的。”
“你一个月收入多少?”
哥哥简直越来越离谱了。
“哥哥……”我忍不住要出声了,阿敏却按住我放在桌下面的手,回答道:
“大约一万元。”
“嗯。”大哥木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夹了一口菜,才续道,“一个人用还勉强够的。”
桌上静了一会儿,阿敏继续若无其事似的吃饭,我却吃得战战兢兢。嫂子忽然开口说:“柔,今期学费交了没有?”
我只点点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我们这个柔,一个月学费都要几千元,又学日文又学法文的,还学钢琴呢!一个月单是花在她身上就要上万元,迟些还要交外国的昂贵学费呢!她可是娇生惯养的,我们一天到晚怕她被人欺侮。”
听见这样有刺的话,阿敏一定食不下咽了。都是我不好,明知他们不好相处,就不该把阿敏带来受罪。我没法再忍受了,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冷冷地说:“我们不吃了!这算是什么饭?”
我牵着阿敏的手走到大门,哥哥严厉地在后面说:“柔你不准走,我有话要说。”
“你还说不够吗?”
阿敏拉着我说:“我走吧!你们不要吵了,无聊的饭局,我又不是穷到出外吃一顿饭也吃不起。”他这就走了,我知道他没说粗话已算是最大的容忍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把门关上准备迎接骂战。
“柔,你说你刚才是什么态度?”哥哥坐在原位,他的愤怒不能令我心怯,我知道自己没错。
“你不如先问,你自己是什么态度?”我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他。
“你哥哥都是为你好。”嫂子又搭嘴道。
“为我好?你们说的话都有刺,你们分明就是看不起人,要我难堪。”
“你和这个洗头仔在一起后态度就越来越坏了,在人前随便搂搂抱抱,算是什么?谁教你的?”哥哥气得把碗都翻了,“现在还会驳嘴,这小子把你迷上脑了。”
“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你不懂他!”
“我不懂他,但我懂你。你就是那么单纯,真话假话都分不清楚!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选他?以前那个不是蛮好的吗?”
想到从前那一位,我虽早已无爱无恨,但就是气不过有人为他说好话。“他害我一个人在街上等了整晚,站得双腿也发软了,他才打电话来,说整晚都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而且已经选定她了,这样叫好?”
“他好歹也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又怎样?满街都是大学生。”
“但你就偏偏喜欢一个不是的!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在你身上,你不和他分手,就怎样都说不通。”
我已经不气了,而是伤心。
“我不是你的投资,我有我自己的选择。”
“好!你说得好有骨气。”他一拂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恨得咬牙切齿,“你有本事自己出钱去外国念书,自己养活自己!早知你那么忘恩负义,我一块钱也不花在你身上,看你什么时候被人甩了才知错。”
我忘恩负义?这话未免太重了吧!
“爸爸妈妈不会认同你的。”
“你拿他俩来压我?他们把你交给我管,就知道我错不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总以为我少不更事,什么都听哥哥的。我知道自己没胜算,书,我一定要念;阿敏,我是绝不会放弃的,因为他是我的选择,我坚守我自己的直觉。
我就不信我不可以靠自己。
这个午后有点凉,我一个人在家里翻看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英文参考书。虽然我知道柔有很多类似的书,但我就是开不了口向她借。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贫乏,唯独在柔面前不能。
门铃响了,我就把书藏起来去开门。
柔站在门外,表情似悲还喜。自从上次那件事,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点神经质。我是不是又让她受委屈了?
“你过来怎么不叫我来接你?”
“阿敏,”她靠前一点,“抱抱我好吗?”
“傻瓜。”我笑了,“这么远跑来就是要我抱一抱吗?”
我还笑着,她忽然扑进我怀里,把我抱得紧紧的。她的脸贴住我的胸膛,热热的,天气忽然变得不那么冷了。
“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我问她。
她的眼神空空的,过了一会才说:“我下个星期要去英国了。”
我的心被扎了一下。
“这么快?”
“学校那边说最好早点过去,准备一下开学的事情。”
“那么,你应该高兴才对,你一直很希望去外国读书的。”
“但是,要三年才回来啊!你会不会已经把我忘了?”
“那你会忘记我吗?”
“当然不会。”
“那我也是一样。”
“但是……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凝望着她那双温柔而渴求的眼睛。她太傻了,若我不在,她就可以自由结识比我优秀一百倍的男人。其实我有许多计划,一直没有告诉她,也许,这天我应该让她知道。我把她拉到沙发前,让她坐好,定下心说:“你记得我们说过我的未来吗?”
“记得。”她点点头,不明所以,“我说你可以成为国际知名的发型师,是吧?”
“就是为了这样,我会去洛杉矶。”
“为什么?你为什么从没告诉我?”
“本来什么都未定,但昨天签证已经发了。本来我是想去英国的,想和你在一起,但有个朋友介绍我到一间发型设计学校念书,在那边他有个亲戚开发型屋的,我可以打工,找点生活费,我想想也不错,就决定了试试。放心吧!一切都会很妥当的。”
如果不是被人看不起,我不会立定这个决定去改变现状。
“那不是很好吗?”她想了片刻,终于笑了,“什么时候出发?钱筹得够吗?你怎可以一直瞒着我呢?”
“下个月吧!机票都还没订。”
“你这个人太不上心了。”她偏偏头想一想,“那么三年之后我就到美国找你,好不好?”
“好,就这样说定。”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一同身处这所房子里了。当我回来,我应当可以买一幢更大的房子,不!是一座城堡!我很想她见证我的往昔和未来。
“我要你看见我怎样从你哥哥口中所说的洗头仔,变成无人不晓的发型师。我为你洗头,好不好?”
“在这儿?”
“就在这儿。”
家里并没有店里那样用来洗头的座椅,我搬了几张椅子让柔躺在上面,盛了一盆水,坐在她身后。她闭上眼睛,让我弄湿她的发。我怎么能忘记,她那张带着满足的微笑的脸。当时夕阳照出满室金黄,是回忆的颜色,我想起了许多事,想告诉她。
“中三辍学之后,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糊里糊涂地到了一间发型屋工作。单是替人洗头就学了两三年,我总是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并不使我满足,我常常看店里那些发型师替客人剪发,我总觉得可以剪得更好,看见他们把本来好端端的头发剪坏了我就觉得心痛……所以那时候,你要把长发剪掉,我下不了手……”
她笑着说:“又不是叫你杀人。”
我看着她的脸,忽然有点嫉妒起来。我知道我不是她的第一个,那个人曾经让她伤心得要把头发剪掉,但现在她是我的,从头到脚都是我的。这个想法有点野蛮,但男人就是这样。我把自己的脸颊贴住她的脸颊,在她耳边细声说:“从今而后,为我把长发留住好吗?”
她好像有点明白我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又会为我留住什么?”
“一切一切……”
她仍旧是闭着眼,微笑,不语。
我替她按摩额头,是我所懂得的最温柔的技巧。
“好舒服啊!”她笑着说。
她略牵动的唇充满诱惑,我的手不自觉地离开她的头发,去抚摩她的脸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太爱这个女孩了,我要给她我所能给的最大的幸福。我俯下身去轻吻她的额角,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感觉我的吻。我再吻她的眼帘,她的鼻梁、鼻尖和嘴唇,并在唇上恋栈不去。为什么会让我遇上她呢?为什么她会看上我呢?我本来只会留在香港过这一生,我本来对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是她,这个我正吻着的女孩,改变了我的一生。
醉意正浓,谁也不愿先游离。偏偏就在这时有人回来了。我们吓得倏地分开,情急之下,水泻了我们一身、一地。回来的人不止阿刚,还有店里的其他人。怎么快也躲不过他们的眼,阿刚有点猥琐地笑着说:“啊呀!想回来一同看四级片,想不到正上映鸳鸯戏水呢!”
这群混账家伙,总是坏我们的好事。我望了柔一眼,她的笑脸有一分顽皮,我就知道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我开大花洒就朝他们喷过去,柔就跑进浴室把盆子都盛满水,向他们泼过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柔玩得这么忘形。
“你们两个有没有搞错?还玩水这么幼稚?”他们笑着大骂,笑着闪躲。在这个大家都湿透的晚上,大家都筋疲力尽了。他们不是在抹地就是在倒头大睡,只有柔,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让我替她把头发抹干。
这个午后有点凉,我一个人在家里翻看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英文参考书。虽然我知道柔有很多类似的书,但我就是开不了口向她借。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贫乏,唯独在柔面前不能。
门铃响了,我就把书藏起来去开门。
柔站在门外,表情似悲还喜。自从上次那件事,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点神经质。我是不是又让她受委屈了?
“你过来怎么不叫我来接你?”
“阿敏,”她靠前一点,“抱抱我好吗?”
“傻瓜。”我笑了,“这么远跑来就是要我抱一抱吗?”
我还笑着,她忽然扑进我怀里,把我抱得紧紧的。她的脸贴住我的胸膛,热热的,天气忽然变得不那么冷了。
“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我问她。
她的眼神空空的,过了一会才说:“我下个星期要去英国了。”
我的心被扎了一下。
“这么快?”
“学校那边说最好早点过去,准备一下开学的事情。”
“那么,你应该高兴才对,你一直很希望去外国读书的。”
“但是,要三年才回来啊!你会不会已经把我忘了?”
“那你会忘记我吗?”
“当然不会。”
“那我也是一样。”
“但是……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凝望着她那双温柔而渴求的眼睛。她太傻了,若我不在,她就可以自由结识比我优秀一百倍的男人。其实我有许多计划,一直没有告诉她,也许,这天我应该让她知道。我把她拉到沙发前,让她坐好,定下心说:“你记得我们说过我的未来吗?”
“记得。”她点点头,不明所以,“我说你可以成为国际知名的发型师,是吧?”
“就是为了这样,我会去洛杉矶。”
“为什么?你为什么从没告诉我?”
“本来什么都未定,但昨天签证已经发了。本来我是想去英国的,想和你在一起,但有个朋友介绍我到一间发型设计学校念书,在那边他有个亲戚开发型屋的,我可以打工,找点生活费,我想想也不错,就决定了试试。放心吧!一切都会很妥当的。”
如果不是被人看不起,我不会立定这个决定去改变现状。
“那不是很好吗?”她想了片刻,终于笑了,“什么时候出发?钱筹得够吗?你怎可以一直瞒着我呢?”
“下个月吧!机票都还没订。”
“你这个人太不上心了。”她偏偏头想一想,“那么三年之后我就到美国找你,好不好?”
“好,就这样说定。”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一同身处这所房子里了。当我回来,我应当可以买一幢更大的房子,不!是一座城堡!我很想她见证我的往昔和未来。
“我要你看见我怎样从你哥哥口中所说的洗头仔,变成无人不晓的发型师。我为你洗头,好不好?”
“在这儿?”
“就在这儿。”
家里并没有店里那样用来洗头的座椅,我搬了几张椅子让柔躺在上面,盛了一盆水,坐在她身后。她闭上眼睛,让我弄湿她的发。我怎么能忘记,她那张带着满足的微笑的脸。当时夕阳照出满室金黄,是回忆的颜色,我想起了许多事,想告诉她。
“中三辍学之后,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糊里糊涂地到了一间发型屋工作。单是替人洗头就学了两三年,我总是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并不使我满足,我常常看店里那些发型师替客人剪发,我总觉得可以剪得更好,看见他们把本来好端端的头发剪坏了我就觉得心痛……所以那时候,你要把长发剪掉,我下不了手……”
她笑着说:“又不是叫你杀人。”
我看着她的脸,忽然有点嫉妒起来。我知道我不是她的第一个,那个人曾经让她伤心得要把头发剪掉,但现在她是我的,从头到脚都是我的。这个想法有点野蛮,但男人就是这样。我把自己的脸颊贴住她的脸颊,在她耳边细声说:“从今而后,为我把长发留住好吗?”
她好像有点明白我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又会为我留住什么?”
“一切一切……”
她仍旧是闭着眼,微笑,不语。
我替她按摩额头,是我所懂得的最温柔的技巧。
“好舒服啊!”她笑着说。
她略牵动的唇充满诱惑,我的手不自觉地离开她的头发,去抚摩她的脸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太爱这个女孩了,我要给她我所能给的最大的幸福。我俯下身去轻吻她的额角,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感觉我的吻。我再吻她的眼帘,她的鼻梁、鼻尖和嘴唇,并在唇上恋栈不去。为什么会让我遇上她呢?为什么她会看上我呢?我本来只会留在香港过这一生,我本来对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是她,这个我正吻着的女孩,改变了我的一生。
醉意正浓,谁也不愿先游离。偏偏就在这时有人回来了。我们吓得倏地分开,情急之下,水泻了我们一身、一地。回来的人不止阿刚,还有店里的其他人。怎么快也躲不过他们的眼,阿刚有点猥琐地笑着说:“啊呀!想回来一同看四级片,想不到正上映鸳鸯戏水呢!”
这群混账家伙,总是坏我们的好事。我望了柔一眼,她的笑脸有一分顽皮,我就知道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我开大花洒就朝他们喷过去,柔就跑进浴室把盆子都盛满水,向他们泼过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柔玩得这么忘形。
“你们两个有没有搞错?还玩水这么幼稚?”他们笑着大骂,笑着闪躲。在这个大家都湿透的晚上,大家都筋疲力尽了。他们不是在抹地就是在倒头大睡,只有柔,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让我替她把头发抹干。
来到我的目的地,正是黄昏,我要到系务室报到。这座学校古老而陌生,红砖砌的外墙,在日落之中染成梦中的橘子红。这样的学校是我从小梦寐以求的,现在来到了,我本应该欣喜若狂,但我没有。
穿过一块又一块的草坪,我还是找不到系务室。我决定找个人问路,碰巧前面储物柜前正站着一个男生,是个亚洲人,我不肯定他会不会中文,但那份亲切感令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你好,请问系务室怎么走?”我用英语说。
他看了我一眼,把柜门关上,微笑着问我:“你是新生吗?”
“是的。”
“你是中国人吧?”他好像蛮热心的。
“是的,从香港来的。”
他想了一想,左看一看,右看一看,看得我有点不自然。“我带你去吧!你自己很难找的。”
“那麻烦你。”我庆幸遇上了好人。
我跟着他,他身材蛮高的,穿着格仔恤衫和篮球裤,一身洋化的装扮,口音很地道。我想他该是土生土长的华人。因为倦意,沿途我并不多言,他问我问题,我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的。
“我叫Jeff,你呢?”
“我叫Sue.”
“Sue?是你的姓氏吗?”他的表情怪怪的。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今天外文系会有个从香港来的姓舒的新生,是你吧?”
“是啊!你也是念外文的吗?”
“嗯。”我们停在一个房间的门外,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前,仿佛在遮掩什么,“就是这里了,你进去吧!”我向他道谢,伸手开门,冷不防,就被他在背后推了一把,跌进去了。还没站好,门就给锁了。我这才发觉这是男更衣室,十几个赤条条的男人正在里面走来走去,我叫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才醒觉是被人作弄了!眼前一丝不挂的家伙有些居然避也不避,还正正地站在我面前,猥琐地说:“我的中国娃娃,要看我的东西吗?”
简直恶心死了。我转过身,大力地拍着门,嚷道:“让我出去!你怎么可以这样?放我出去!”
外面什么回应也没有,那个浑蛋不是就这样一走了之吧?我怎么这么倒霉,一下机就被人作弄呢?我不是怕,只是一肚子气,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衣服穿好帮我出去,难道他们都乐于被我观赏吗?我可不愿!
我喊了好久,喊至声嘶力竭,才有人给我开门。又是Jeff,还有一堆人,都像在观赏我。
“Sue,你好!”
他们竟像是在欢迎我,我只觉得啼笑皆非。
他们之中,女孩占多数,全都似是本地人,只有那个Jeff不是,现在看来,他彻头彻尾是个讨厌鬼!
我走到他跟前,用广东话骂他:“你这个色情狂!变态佬!我和你有什么十冤九仇,你这么下流贱格!”
我以为他听不懂,只是要泄泄愤,哪知他竟笑着用流利的广东话对我说:“只是开个玩笑嘛!你用不着这样骂人吧?”
“你怎么懂广东话的?”
“我没说过我不懂。”他嬉皮笑脸地说。
其他人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就问他:“你们在说什么?”
“她怪我们那么快开门,她还要多看一会呢!”
我一脚踩在他脚上,痛得他哇哇叫。出了气,我就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虽然我知道,对初相识的人,表现得友善和大方是应该的,但我做不到,我无法投入这种无聊的游戏。我的心只开放一次,就在认识阿敏的时候。
和我同房的是一个棕发女孩,是和我同系的,她叫Ginny.我一进房,她就热情地招呼我,她虽然不是很漂亮的那种女孩,但心地好,让人放心地喜欢起她来。我累极了,什么也不想说,我把阿敏给我的城堡放好,倒头便睡,可她对我的兴趣却是没完没了。
“Sue,我最喜欢中国文化了,我常常和阿彻讨论中国文化的,有你陪我真好!”
我奇怪她能用正确无误的广东话说“阿彻”这个名字,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是阿彻?”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问。
“阿彻就Jeff.”
“是那个浑蛋吧!”
“虽然今天的事是他的主意,不过他其实没有恶意的,他那个人很好玩啊!”
不管她说什么,我已认定了他不是好人。
离开学校,我不太搞得清方向。
洛杉矶的天气似乎比香港的冷,尤其是在冬天,尤其是在夜里。一下机,想不到我就遇到了难题,一切比想象中来得艰难,我已经觉得很倦很厌了,柔也是一样吗?一切我都只能想象。
然而想象却总是相距太远,我来之前苦苦练习的那些对白,在这儿竟一句都没说得出来。当初想得美,学校专业,宿舍完善,眼前的不过是连门牌也不易找的学校,宿舍更是欠奉。眼前唯一的希望是去朋友介绍的那间理发店找个差事。出发前我走到汽水机前投了几个硬币进去,却什么也没掉出来,我暗骂了一句,踢了它一脚,我想再没有什么可以更倒霉的了。
市中心不是什么热闹的地区,人又稀,灯又暗,路又静。我拿着地图,一直向唐人街走,走了好久才找到目的地,也差不多打烊了。难得有一点点光,我以为看到了光明。我走进去,嗅到熟悉的造型产品的气味。坐在收银处正在结款的是一个中国人,他正打量着我。
“请问王先生在吗?”我放心地说了广东话,还是这种语言最称心。
“我是,什么事?”
“我是阿辉介绍来工作的,他应该已跟你说过了是吗?”
那人又瞟了我一眼,低下头去,径自数着他的钞票,似乎没有回答我的意思。我心急如焚,再问:“先生?”
“我不懂那个阿辉的,你走吧!”
我呆了半晌,又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但是……没搞错吧?是在香港开发型屋的阿辉啊!你想一想……”虽然像个傻子,但我还是得说说。
“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你搞错了。”
“但是……”
他不耐烦了,大声说:“不能请,这阵子查得紧,没工作证的不能请。”
说到底也是这个原因吧!我拿的是学生签证,早知工作难找,只是我太天真。我知道再磨下去也没用,只有悻悻然离去。
我试图找一间旅馆,找一个人来问问,回答却是一大堆急速而难以理解的英语,再问一句,那人就不耐烦起来了。
我转进一条窄巷。一阵急速的脚步声过后,一把手枪亮在我面前。
“把钱拿出来!快!”
是一帮十来岁的黑人青年。我什么也不想,就依他们的话做,把钱全掏出来,刚刚来到,美金是蛮多的,这些差不多已是我全部的身家了。
带头的那个把钱袋拿了,正想走,意犹未尽,狠狠地瞟了我一眼,不知和伙伴说了什么,突然拳如雨下,我无从反抗,也无从逃避。我以为自己会死掉,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给柔一座城堡。
很久很久,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散去,临走前还有人朝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我徐徐滑下,每一动都是痛,却只庆幸还没死掉。
我急切地要听见柔的声音。我跌跌碰碰地站起来,拾起被搜过的背包,幸好他们没拿走不值钱的电话卡。这卡只剩下少许余值,但我不管了,只要是她的声音,一秒也可以。我把东西都收拾起来,走进电话亭里,拨了号码,却发现自己的语言那么贫乏。
“哈罗?”不是柔的声音。
“请问Sue在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不在。”
“那……”我急了,我迫切地要听见她的声音,“可以把她找来吗?”
“那你等一等。”
电话搁下了,我的心也就一直沉下去。仿佛听见柔的脚步声,却不知是真是假的。她为什么不赶快一点?你怎么不知道,刚才我们差一点就失去了彼此……我看着电话的余款被一分一秒地扣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哈罗?”
“柔!”我唤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阿敏?是你吗?你到了吗?”
她越兴奋让我越难堪。
“嗯……”我浑身都痛,头也痛得昏了。
“一切顺利吗?”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我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才能让她来到我身边?我的痛楚她怎能治愈?说了不如不说好。
“还好。”
“那就好了。”她放心地嘘了一口气,“今天我又被人欺侮了,好可怜啊!”
“谁欺侮你了?”我愿意忍着痛听她申诉。
“是一个十分十分讨厌的男同学,他也会广东话的,知道我叫舒柔,就胡乱替我改花名,他叫我猪油前猪油后的,多难听!今天他还趁我不在意时把一块肥猪肉放在我的椅子上,害我坐下时弄得一裙子都是猪油,我气得团团转,忙着清理裙子时他还把一杯不知哪儿弄来的猪油倒在我头上,说是替我护发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遇上这样的人你说倒不倒霉?”
我绝对明白那个男生为什么爱捉弄柔,因为她生气的样子总是那么可爱,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本应该说些话逗逗她或是什么的,但我此刻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所有要说的话,不过是我很想念她,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痛楚与思念之中挣扎。
“我……”
话没说完,线路就终止了。电话总是那么无情,要完就完了,总不容多半秒,多半个叹息。其实也不是电话的错,是时间。我把电话挂上,把话收回去。
我把信纸折叠起来,想把它放好,但它是把火,放不进抽屉里,我就把它撕了。
我披了件风衣,离开宿舍,出去散步。
那是我哥哥从香港寄来的信,信里面说他那边生意不好,没钱供我念书了,我要不就回去,要不就自己半工半读,他可管不着。他自然是管不着我的,他无非是怀恨在心,无非是怕在我身上赔了本。我已经在电话里说过多少遍我的难处和心愿。但他根本没听进一字一句。我还回去干什么?我厌倦了那个家,阿敏都已经不在了。
我漫无目的地穿越校园,只感到空气越来越冷。我把风衣扯紧一点,越冷我偏越要逗留。冷风中竟发现自己哭了。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很想在阿敏的怀中哭一场,但我该怎样告诉他我现在的处境呢?我得让他放心,但我真的很害怕,很想他来疼我。我坐在四野无人的草坪上,哭了好久好久,但又有谁会来抹去我的泪?
直至有一秒,泪突然止住了,像一杯满泻的水,突然再没有一滴流出来了。我想我已经哭够了,我用自己的双手抹干净脸,起身回去。
我回到宿舍时大概是深夜一点,很多人都已入睡了,走廊上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声。我推开门,讶然发现阿彻坐在我的床上,悠然嚼着我买回来的薯片,一只手举起了阿敏送给我的城堡在端详。Ginny并不在,不知是谁让这个不速之客进来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Ginny约了我来教她中文,但现在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大声地嚼着薯片,看了我一眼,像有重大发现似的大喊,“你哭过吗?”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走过去,要把我的城堡夺回,“还我!”
哪知他一闪,就是不肯还我。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见他那个不屑的眼神就受不了。
“你懂什么?快还我!”我试着把它抢回来,我们像是要打起来似的。他一直在嬉皮笑脸,要不是城堡在他手上,我真恨不得狠狠掴他一巴掌。
“是男朋友送的吧?那么紧张干吗?我偏不还你。”他走到Ginny的床上,蹦蹦跳跳,还把城堡放在头顶。我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上前去把它抢回来,生怕他一动,城堡就会掉下来,只有不断地大叫:“你别发神经!我不跟你玩,快还我!”
还没说完,城堡就从他头顶滑了下来,扑通一声在地上散了开来。我掩着嘴尖叫了一声,我想我要昏倒过去了。
“噢!碎了。”他说了一句,仿佛他只是旁观某人犯了错,我越发愤怒了,他扔碎的,可是我的心。
“你太过分了!”我冲过去,胡乱打了他一会,他闪躲着,喊道:“猪油发神经了,救命!顶多说句对不起吧!我美术很好的,我给你造一个更漂亮的,别打了!别打了!”
“谁要你来帮忙?别装好心。”我也打得累了,只站在碎了的城堡旁,喘着气。虽然它已不是一座城堡了,但这小石子,曾经有过阿敏抚摩的痕迹。
“我帮你吧!”他煞是热心地要把石子拾起来,我拨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滚开,别碰我的东西!”
他退后了几步,竟是无奈地笑笑,仿佛是在笑我耍性子这么幼稚似的,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面上有任何后悔或内疚的神色。他要是再站在我视线范围里,我就真的难保不发疯了。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滚出去!”我把石子抱在怀里,抬头喝他。
他不笑了,终于不敢笑了吧。
“对不起,我真的可以把它弄回原状的。”
“你不能的。”
我的眼睛大概开始红了。有谁可以把它弄回原状?我要的是阿敏造它时的心情,有谁一生里有两次完全相同的心情?我急速地转过身,不让他看见我微红的眼。
“你不是哭了吧?”听得出他是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有人敲门,外面很吵的声音:“里面没什么事吧?”
阿彻把门打开,外面聚了很多学生,其中一人问:“我们听见这儿很吵,没什么事吧?”
我和他都没有回答,外面的人都面面相觑。
Ginny刚回来,她挤过人群走进来,说:“对不起!阿彻,我回来晚了!怎么了?”
“我把Sue的东西弄碎了。”他硬着头皮回答说。
我没说话,只是不发一言地把满怀的小石子搬到书桌上面去。
“Sue最珍爱这城堡的,这次我也不帮你。”Ginny责怪他说。
这一晚我坐在书桌前,试图把城堡重新粘好,但都失败了,我怎么都弄不回原来的样子。我越急,就越弄得一塌糊涂。我并不贪心,阿敏既不在我身边,要念书,也得自食其力了,我没有怨过,我都接受了,为什么不留一座小小的城堡给我?我只怕……只怕阿敏怪我,不过是保守一个信诺,我都做不到。
我走到街角的提款机,塞入提款卡,屏幕却显示出我的全部家当已少到连买机票回去也不够。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真不敢想象那境况。我把所有钱提出来,今天还要交房租,我已经欠了两星期房租了,但交租之后的生活费,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起临行前阿刚搂着我的肩膀说:“成了名别忘了兄弟。”实在惭愧得很,有一天或者我可以成名的,例如饿死街头或被劫匪打死之类,就可以上报纸了,不过想来也不容易,我又何来的新闻价值?我把钞票放进口袋里,不得不承认现在是借钱的时候了。
于是我又走进电话亭里,这次我不可打给柔,我想我该给予她东西,而不是要她来接济我,我打了给阿刚。
“是我。”
“阿敏?你这小子现在才找我?风流快活吧?有没有把洋妞弄上手?”
“自身难保,哪里有心情。”
“怎么了?”
“其实有事想请你帮忙。”
“有什么事开声好了。”
“我一来到就被打劫,没多少钱剩下了。”说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像是骗人的故事,很不好意思,“可以借点钱来吧?”
“那得看看你要多少,你知我的钱是左手来右手去的。”
“三四千有吗?”
“一两千倒是有的,我替你向其他人筹筹吧!你放心。”
还要麻烦他向别人筹钱,我真的无地自容。
“谢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别婆妈,发了还记得兄弟就行了,筹到就立即汇过来给你吧!”
步出电话亭,反倒更沉重。我的未来难道就是这样赊借度日吗?柔一定会看不起我的。
我回到新租的房子里,不过是一个很小的空间,除了睡床、一个破衣橱、一套桌和椅,就几乎没有其他东西了。我躺在床上,新装上的灯泡似乎太暗,白昼都像夜晚,或是,现在真的是夜晚了?我举起手看表,原来已是六点多了,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难怪没有气力。想下楼买个快餐吃,但一想到要花钱,又不舍得,就饿一饿好了,反正死不掉的。
我翻身下床,找了一盒烟包,里面只剩下一根烟。我把烟点上,算是有东西在口里。在香港已戒了烟几年了,现在竟然变得宁愿吝啬一餐温饱,却不能少抽一根烟。如果柔知道,她准会生气的,此刻真想看见她轻轻皱眉,努着嘴说“不喜欢”的样子。
于是又使劲抽了一口。
电话响了,有点庆幸房东没切断我的电话服务。
“是Man吗?”一听就知道是那个一样从香港来的同学Ricky.
“怎么样?”
“现在去Disco好吗?第四街有一间新开张的,有免费赠饮。”
“不去了,我很累。”
“现在才什么时候?累?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有点深深不忿了,我该不用证明自己是男人吧?
“男人不能累吗?”我反问。
“别装蒜了!待会儿看见那些身材惹火的洋妞时,你就神采奕奕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像阿刚,我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平安夜,他就是以美女的绰头来引诱我去派对的,而又在那一夜,我认识了柔。莫名的,我忽然很想重温一些什么。
“好吧!”
“就知道你这小子好色,一会儿见吧!”
谁管他说什么!在这里,我有几个新认识的朋友,但有谁会愿意说出自己的心底话呢?我也没有心底话,我有太多的感觉,但发现语言那么贫乏,思考那么累人,或者,真的只有跳一场舞,才可以把所有感觉都摔掉吧!
来到那儿,Ricky热情地走上前来,来到异地,不知何故,本是毫无关系的,一听见是从香港来的,就自自然然地走在一起了。人总是可以轻易找个伴,问题只是那个是不是你想要的。
我们一行几个人坐在吧台旁,我随便点了一杯酒,就抽起烟来。抽烟的时候就不需要说话了。四周都很吵,我又名正言顺地不用听别人说话了。
“Man,你瞧那边那个洋妞身材多诱人!让我试一晚真是死都愿意。”
我只笑笑,瞟了他一眼。
那个少女却回头看见我,朝这边微微一笑,我茫无头绪地看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她走过来了,所以说,机会常在身边。”Ricky把我推一推,兴奋得飘飘然。
她真的走了过来,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用双手圈住我的脖子。Ricky恨得牙痒痒的,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再拿了一根烟点上了。
“你是中国人吗?很帅啊!怎么没见过你?”
她在我耳边说话,说不出受不受落。
“我叫Winnie,你呢?”
这个少女蛮主动的,我总不至于冷淡得什么也不说。
“Man.”
“男人?”她夸张的语气让我觉得好不自然,便稍稍板直了身子,让她不能挨着我,“让人充满幻想的名字。”
“我叫Ricky.”他在旁急急自我介绍。
她好像没怎么搭理他,只忽然抽出手来,夺去我手上的烟,把烟揉碎了,说:“这有什么过瘾?要试试别的吗?”
我终于抬起头看清楚她的脸,她的样子不算太标致,就是有点媚态。我随口问:“有什么别的?”
她从手袋中取出了一支东西递给我,我一看就知道是大麻,又不是没见过。原来那么奉承也不过是为了兜售货品,我又问:“多少钱?”
“送你的,算是认识了一个帅哥。”她拿了打火机把它点上。
我毫不犹豫就把它接过来,猛抽了几口。不是特别想接受或是什么的,只是觉得反正闷了,有谁给我什么我都没所谓。
“我也要。”Ricky不肯吃亏。
“只剩下这一支了,你要是有兴趣,下次来,我的货多得很,很便宜的。”
Ricky一脸没趣,说到钱就谈不上来。
她把脸贴住我的脸,那时候我的脑袋早就昏昏的了,也许不是,是浮,或者不是浮,是胀,至于她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但她忽然吻了我一下,我的心却倏地起了鸡皮疙瘩,不是说要守贞什么的,只是纯粹觉得她吻在柔吻过的我的脸颊,莫名地使我愤怒,我霍然站了起来,只丢下一句“我要走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在街上,我只是一直地走。突然觉得周遭一切都那么陌生,似乎根本没有属于我的路。我随意倚在一间店铺的橱窗玻璃上,回头却看见一个精致的城堡模型,高高地搁在最当眼的地方。我记得当初我砌那一座城堡给柔时,就是模仿这一款来造的。这个很美,我的却不成样子,总是要花钱的东西会更好。我要让柔幸福的话,就要赚好多好多的钱,无疑我没有这个能耐,将来也不见得有。
从图书馆里面出来,我捧着满怀的参考书,步步为营地走到储物柜前。打开门,发现书本下搁着几封信。一定是Ginny替我从信箱里收了信,放在这儿的。我看到其中一封信上贴着美国邮票的,就索性把书都扔在地上了。信封上是阿敏笨拙的英文字迹。我把信拆了开来。
柔:
你的病还好吗?我听说过喝姜汁可乐是可以治愈咳嗽的,暖的酒也好像有效的。好好照顾你自己,不用担心我,我出来做事都这么多年了,会懂得照顾自己的,一切都很好,只是工作很忙,不过钱倒是赚到的。再等一会儿吧!我储到钱买飞机票,就去和你见面。其实,虽然我是一个穷家伙,很多东西,你还是留给我操心吧!譬如说,我们的城堡,是我要送给你的,你懂吗?是我对你的责任,请不要再说我们要一起省钱的话了,这让我很难过。
敏
莫名其妙地,我边看边流泪。我别过身,躲在柜门后,悄悄抹眼泪。我是怕他生气了,他一定是生气了,他以为我看不起他吧!但他那个笨蛋又怎会知道,当初我说要省钱,其实不只是因为他,也是因为我自己。难道我的经济情况又很好吗?我也有我的委屈,我不过是隐瞒而已。
那些关心,那些药方,现在说来还有什么用呢?我的病都好了。那些已经过时的语句只会使我更加遗憾吧!
“猪油吗?你在干什么?发脾气吗?把书都丢了一地。”
听到那个讨厌鬼阿彻的声音,我赶快抹干眼泪,把脸深深地埋进柜里。
“我的事与你无关。别惹我。”
“虽然我开罪了你,你也不用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吧!”
我怕他会把头探过来,看到我的脸,一时情急,我便退后了一步,大力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狠?痛死了!”他哇哇地叫完,便悻悻然走开了。
我把信折好,把地上的书本叠起来,把信夹在中间,匆匆赶去上课。
休息时候,Ginny和系会主席走过来,我一看她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知道她们又要叫我参加活动了。
“Sue,下星期我们系会搞了个烧烤派对,你也来吧!”
“谢谢你们,但我没空呢!你们好好尽兴吧!”
“别这样嘛!Jeff不会去的啊!”
“不是他的关系。”
“那就更没道理嘛!我搞了几个活动你都没参加,这次别扫大家兴吧!”
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若我不努力温习,就可能拿不到奖学金,我也就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她们热切的眼神让我好为难,但也只得硬着头皮拒绝了她们。
她们走开了,我想再看一看阿敏的字迹,便想翻出他的信,岂料却遍寻不获,每一本、每一页书我都翻过了,就是不知所踪。我急得发慌了,一定是刚才走得太匆忙,把信丢在路上了。我急忙走到课室外,沿着来时的路细心地找寻。忽然听见那个阿彻在后面唤我:“猪油,你在找东西吗?”
我头也不回,只回了他一句:“别烦我。”
“那就算了!我还以为那封信是你的。”
我一听见是信,立即回头。他果然拈着一封信。
“既然不是你的,那看看也没所谓吧!”
他说罢真的把信扬了开来,一副要朗读的姿态。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我的信了。
“把信还我。”我走过去,要抢。
“真是你的吗?先让我看看内容就知道是不是你的了。”他又要闹,别过身不让我抢。
我绕到他前面,一手抓住信的一角,但他不肯放手,就这样,信纸撕成了两半。
我和他都呆了半晌。我盯着手上的半张纸,简直要崩溃了。我再没气力打他骂他或是什么的了,眼前这个人,放过我一次就好了,留下一点完整的阿敏的东西给我就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又没好好看管好阿敏给我的东西,才让他得逞了。我伸手从他手中取回另外半张纸,这次他就没有为难我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大概以为我会发怒,但我没有,我只说了一句:“请你别再这样了,好吧?”
我转身回到课室里,把自己的东西全收拾起来。别人问我做什么,我只说很倦,要走了。我是真的那么那么倦,总是有应付不完的事,还有那些应付不了的人。不是没有退路,只是离开了阿敏,我就再没有踏上退路的勇气了。
我捧着厚重的书本离去,阿彻忽然煞是好心地说:“我帮你拿吧!”
“你不搞破坏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我瞧都没瞧他一眼,就走了。
在电脑前打着键盘,蓦然就想起了猪油的脸,想起了她今早那不责怪也不怨怼的脸,如果她打我骂我的话,倒是挺过瘾的,但她那一刻的平静和哀伤,就让我无法心安。我索性把电脑关上去睡了。
我闭上眼睛,却又不住想起她誓要把城堡抢回来的样子。平时和她闹着玩,也不过是开玩笑吧!但她这个人好像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是我太过分吗?
我就是不信我不可以把那个模型弄好,只是她信不过我吧!我就要证明给她看,我这个人,除了胡胡闹闹之外,做起正经事来也是有板有眼的。
我决定做点什么来补救,便换过衣服,向她的房间走去。四周都很静,大概是去了烧烤的人都未返。想来我真莫名其妙,放弃了热闹的活动,不赶功课,却勉强人家让自己帮忙。我来到她的房间,悄悄推开了门。里面泛着微弱的光,我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大概是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要是Ginny在就好办多了,我就可以叫她把小石子统统都交给我,用不着我做贼似的。
我随意环视了四周一遍,没看见我要找的石子,就自然地走到她身后,看她睡觉的模样。台灯发出微黄的光,直直地打到她的脸上,也奇怪她怎么睡得着的。她的头枕在臂上,手掌压着一本打开了的书,她大概是温书温得倦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书页上有一处微皱,恰巧就在她的眼角之下,她不是哭过吧?
我要找的小石子就零落地散在桌上,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她睡得很静,因为靠窗,风偶然拂起了她的长发,其中一撮发就贴在她的两片唇之间。我没见过她散着长发的模样,平时她总是束着马尾的。我不禁叹了口气,要是她没那么凶,她其实也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才想起来的目的。
我把桌上的小石子逐颗逐颗地捡了起来,放进口袋里。我很小心地不让小石子互相碰撞发出声音。但是有一颗就搁在她的指尖之下,我要拿,就一定会把她弄醒。我心想,少了一颗砌出来也不会差很远,便转身走。但又回想,既然要作出补偿,就不能马虎了事。于是我又转过身,轻轻地拈起她的指尖,这是件很难的事情,必须慢慢地、不着迹地,才不致弄醒她。
当我提起了她的指尖,我的心竟怦怦跳动,我想我是太紧张了。我紧张是因为我怕把她吵醒了,便又得面对极仇视我的她,现在的她较好,温柔而毫无武装。
我把最后一颗石子拾起后,便又缓缓地、轻轻地,把她的手指放下来。
临走的时候,我把窗关上,把灯光调暗,让她好好地睡。
我凭着记忆,找了一整天的图书馆,还是弄不清原来那个像是城堡的东西,到底是依哪个城堡造的。我自己出主意,按照我认为最漂亮的那座城堡造。说来我也很久没动手造美术品了,我的室友眼见我造了几个昼夜,好奇地问我为什么忽然有这个兴致,仿佛我肯安定下来做一件事情是件奇闻似的。
这件事连一向和我熟稔的Ginny也不知道。她有次还悄悄地告诉我:“那朝当Sue醒来,发现全部石子都不翼而飞,她哭得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真奇怪!她一向把这堆小石子当宝贝似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不见了呢?”
我心中暗笑,但就是想象不到她哭泣的样子,她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有这么多眼泪。“那她现在怎么样?”
“神经兮兮的。你说房间有多大?她一天到晚反复翻着同一些地方,要是有的话,早就找到了。她真可怜!一个女孩子来到老远的地方,却碰上这种怪事。”
要是她看见我给她造的,竟比原来的那个更漂亮,就不会伤心了。于是我加快完成那座城堡,为了它,我好几次连吃饭都忘了,怎么说我的诚意总够了吧!
在第七天的黄昏,我终于把城堡造好。对于自己的杰作,我真舍不得把它送给别人!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它,朝猪油的房间走去。
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Ginny,她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让我看看猪油又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在哪儿。”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置信的表情。
“我没心情跟你胡闹。”她仍然是那个硬碰硬的样子。
“你的东西在我这儿。”我高声引起她的注意。
她终于站起来,正视我,身躯微微地颤抖,却仍是那个不信任的眼神。
“你说什么?”
“你的东西在我这儿,给你看看吧!”我把模型递给她。这时候我应正式道歉了,但实在很难开口,我胡扯了一通,竟有点结巴:“上次打破了你的东西……早说我行的,你看!比本来那个还漂亮吧!不用多谢我,别太感动啊!”
她盯着我手中的模型,呆了好一会,茫无意识似的退后了一步,摇摇头,低声说:“这不是我的。”
我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便不知所措起来。
“是你的。”
“我的是一堆小石子,不是这样的。”
她还是摇头,竟然眼有泪光。
“是我把它们造成这个样子的,不是更好吗?”
她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悲愤地看着我说:“谁叫你这样做的?”
她夺去我手上的城堡,二话不说就把它往地上掷个稀巴烂。我看得目瞪口呆,虽觉得她不解温柔,却没想过她野蛮至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她蹲下来,把零落一地的小石子拾了一个满怀,头也不抬地说:“你可以破坏它,但永不可能重建它,永远都不能!”
我真不明白大家一场同学,她为什么总是要把场面弄得那么僵。我也恼了,不客气地回她一句:“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东西我还你了,你喜欢掷就掷吧!随你的便。”
说罢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平时虽说我贪玩,但还是极重视风度的,但这个人把我气得什么都不管了。Ginny追上来,她总爱做和事佬。
“阿彻你别气Sue吧!女孩子的心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懂得自己造那鬼东西造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谢谢都没说一声就毁了它,不知好歹。”
“她终究是女孩子,男朋友不在身边,平时想找个人撒撒娇也没有,你将就一下她吧!是你自己闯的祸。”
她居然跟我说教。我站住了。虽然不是没有想过那东西是她男朋友送的,但今天听来,竟有点刺耳。我的心好烦,胡乱敷衍了她一句,就走了。
离开了美术馆,我再也想不到其他不用钱的消遣了,便在街上闲逛着。
美术馆的画给了我许多灵感,我有点手痒了,却没有让我一展所长的机会。
烟又抽光了,我便去再买一包。
我想我该统计一下我花在买烟上的钱,到底够买多少个汉堡包。但我不是那么理性的人,从来都不是。
从便利店走出来,又是夜晚。总是一晃眼之间,又是一天。我点了一根烟,在街上闲荡着。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海报,我无意中看见了一张,好像是发型设计大赛的。
我叫自己别再看这张海报了,反正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是那种材料,现在我才知道,人还是踏实一点好。
旁边的是一张教育学院的海报,这才想起我大概需要报读一些英语课程。但想归想,借回来的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了,我还在想应不应该再借的问题。如果再借,我是留在这里碰运气好,还是索性买机票回香港?
一事无成就回香港去,柔一定会看不起我的。
我继续前行,眼前有一间理发店,我便不自觉地驻足,里面客人很多,生意这么好,大概没空理会来求职的人吧?但穷途末路,我厚着脸皮进去一探。
“请问请不请人?”我用英语问。
柜台的人转头向里面的人喊了一句:“老板,我们请不请人?”
我听得出是华语。
“怎么不请?忙得要死!”里面一个胖女人抹着手走过来,是个中国女人,胖胖的,她打量了我一会,用英语问我,“留学生?中国人?”
我没想过这次倒有点希望。留学生这个字眼似乎有点高档,和我没沾上边,倒适合像柔这一类的。
“来念发型的,中国香港人。”
“好!”她大笑,竟用广东话说,“我们香港人最勤力,你肯做什么?”
“什么都肯,你请我吗?”
“我总是说香港人肯拼搏。”她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旁边的人的肩膀,挺自豪的样子。她又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一进来就想做师傅,没一个肯替客人洗头的,六百元,你做不做?”
“当然做。”
“现在开工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完全没有预料过今天就找到工作。
下了班,老板娘就把其他员工都介绍给我。他们大多是台湾人,用来骂人的广东话,他们都会几句。
“都是老板娘教的。”他们笑着说。
其他人都走了,我和老板娘收拾东西。
看见了那些挥春,我竟定睛看了一会,那些熟悉的中文字,忽然好像那么遥远,我伸手摸了它,确定是否真实。
“来了没多久吧?想香港吗?”老板娘第一天认识我,口吻却像是我妈似的。
“想,怎么不想。”我轻轻把视线移开,继续收拾。
“有女朋友吗?”
“有。”
“在这里?”
“在英国。”
“分开两地,你受得了啊?”
“怎么受不了?”
“男人很难把持的。”她说完自己也笑一笑。
我只笑笑,这个老板娘真不客气。
这一晚我回到家,虽然比平时做了更多事,花了更多力气,但一点也不倦。以前我总是在找借口叫自己早点睡,但今夜我是那么兴奋,丝毫没有睡意。
如果柔在我身边,我希望抱着她谈谈我的喜悦,直至天亮。
电话响了。
“哈罗!”
我以为是Ricky,却听到柔怯怯的声音。
“是我。”
“柔?我正在想你。”我们真是心灵相通。
“是吗?”她忽然啜泣起来。
“你怎么了?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好想念你。”
我嘘了口气,所有问题都可以轻易解决,唯独是思念,叫人束手无策。
“怎么这么傻?想念我也哭成这样子。”
“你根本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她笑了,她的笑是我魂牵梦萦的所有。
“你现在在哪里?”
“在房里,在床上,盖着被子,盘着腿。你呢?”
我想象她像头小猫般瑟缩的画面。
“我也在床上,我们都在床上呢!”
她没说话。
“怎么了?”
她原来在笑,她低声骂我:“你好坏!”
“我又没说什么,是你自己心邪!”我笑她。
“讨厌!”我喜欢她这样带点忸怩地骂我。
“真是那么讨厌吗?”
“不是。你明知道不是。”
“我今天很倦,工作多得不得了,刚刚才下班回来。”
我骗过她我早就找到工作的,如今总不能告诉她我找到工作的喜悦,不能与她分享,胸口胀胀的。
“我要你抱抱我。”
我拿了一个枕头,紧紧抱住。
“抱住了,有没有暖一点?”
“嗯。好暖。”
想象她就在我怀中,只让我不自觉地拥得更紧,却没有她的发在我颊上厮磨。
“你为什么要陪我这么傻?”她问我。
“因为我和你一样傻。”
“你会不会……抱别的女孩?”
我就知道她会起疑心,女孩子总是这样。
“为什么这样问?”
“我听说,男人都好色,看见那些身材好的洋妞,就会神魂颠倒了!”
我失笑说:“你身材也很好。”
“你好坏。”她嚷着,然后又沉默,我知道她一定有许多说不出的心事,想对我一一诉说又不能。都是我苦了她,要是我富有一点,可以通电话多一点,偶尔还可以见见面。
“但我不在你身边。”她小声说。
“你不信我?”
“我不知道。”
分隔这么远,我知道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我爱你。”
她笑得像个小孩。
“真的假的?”她明知故问。
“你说呢?”我就是不多说。
“我怎么知道?”她装傻。
“不知道就算了。”
“不行!说是的好不好?”她连说话也像个小孩。
“真的。”我认真地说。
“算你。”她打了一个呵欠,可怜兮兮地说,“我很累啊!昨晚一夜都没睡。”
“为什么?”我皱了皱眉。
“要温习呢!”
“以后要是再不睡,我就会生气了。”
“你知道吗?我最害怕挂线的一刻。”
“为什么?”
“就好像放开手,让你掉进悬崖里,永不复见那样。”
“傻瓜,快点去睡吧!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哪里有悬崖呢?”
挂了线,思念却越来越深。
我们就像站在两个悬崖之间的绳索上,进退两难。
一个人在图书馆做功课,闷得发慌,我总是告诉自己,一个人其实也不错。
其实上次在电话里,我想对阿敏说:不如我们都回香港去好吗?但他好像是雄心壮志的,我说出来好像太自私了。
我发觉有人在我后面,回头一看,又是阿彻。
我没理他,埋首看书。
他坐在我对面,也打开了书。他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坐在这里你不会走吧?”
“为什么要走?又不是怕你。”我负气说。
“你是不是气我?”
我抬头看看他,他今天的面目好像没那么可憎,似乎是来求和的。那天他走的时候不是恨得牙痒痒吗?竟然会来求和。
“不气你才怪。”
其实那天之后,我冷静下来,心里面也有些不安,想到他好歹也真为我花过心思,我当着他面把东西摔了,他一定会很难过的。如今看着他,因为心里有愧,语气也没平时那么重。
他看着别处,窘迫的样子,说:“是我不对,我无心的。”
我的气这才消了一点。
“良心发现吗?”我掩不住傲气。
“你就当我是。”他的眼神怪怪的,我管他脑里有什么鬼主意!他把一包薯片递给我,问我:“你吃不吃?”
“这里是不能吃东西的。”
“吃一点吧!没介绍错的!”
我心一紧,记起那一夜,还是陌生人的阿敏就是说了这一句话,我放心地喝了他给我的啤酒。眼前的他,竟忽然有点像阿敏,一样的顽皮,一样的语气。现在我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
我伸手拈了一片薯片,放进嘴里。
他笑了。
“你不是有书要看的吗?”我指了指他的书。
“我哪有你这么勤力!”早知他是装模作样的,“两个月之后学校有个团去法国迪斯尼,我们很多人都会去,你去不去?”
“不去了,那么远,一定又要花钱。”
“学校有资助的,你别那么吝啬行吗?”
我很奇怪,他怎么热情起来了?
“你很想我去吗?你叫我去的一定不是好东西。”
“你怎么这样想我?”他有些生气地说。
我没理他,如今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阿敏的地方。
“你不想去看看那里的城堡吗?”
他竟然像看穿了我似的,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城堡?
“谁告诉你我喜欢?”我不承认。
“Ginny.”他又把一片薯片抛进口中,旁若无人似的,“其实她不说我也猜到,她还说,我打破了的模型是你男朋友送的呢。”
Ginny太好事多为了,关于阿敏的事情,怎么可以让这个闲人知道。
“是又怎样?”
他压低声音,靠前一点,又问:“你男朋友在哪里?”
“男人不应该那么诸事八卦!”我就是不喜欢告诉他。
“早知你不会说。”他坐回去,看来死心不息。
我看看手表,是时候上课了,便说:“我要走了。”
“去上课吗?”他又跟着站起来。
“是。”
“我陪你去。”他自告奋勇。
我心里面觉得他一定另有所图。
“你跟着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的秘密。”
“谁听你的秘密?我反正有空。”
我和他一同走向上课的地方。我们穿过草坪走廊,一路上他的话可真多,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他。
一个相识的同学迎面而来,她看见我们走在一起,吃惊地大叫:“怎么你们变得这么要好了?”
我浑身不自在,想否认,没及他快。
“因为她向我道歉了。”他得意地说。
“谁跟你道歉了?”我气呼呼地走在前面,不管他了。这个人,还是那么无赖。
他追上来,叫住我:“别这么小气吧!”他拦在我面前,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在我脑中,除夕夜阿敏的脸容一晃而过。我的感觉被思念操控,竟分不清现实与幻想,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这个人怎么可能像阿敏?!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他笑着说。
“我就是没有,你也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懒得管他,快步走开。
到了课室,他还是跟着我。
“你为什么不披散头发?”
他今天像个问题少年。
“为什么要披散头发?”我反问他。
“因为这样你更漂亮。”他想也不想地说。
没听过他称赞我,这让我不好意思,又更狐疑。我伫立住,定睛看看他,忍不住问:“你今天怎么好像有点古怪?是不是吃错药?”
“哪里有。”他左顾右盼,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皱皱眉,不多问,只要他好好的不和我过不去,吃错什么药都不关我的事。
“再见。”我对他说完,就走进课室。
“再见。”
我忽然很想对他说句什么,便回过头来,他刚转身,不经意地流露了落寞的背影。我唤他,他立即转过身来。
“你的城堡其实造得很漂亮。”
我不好意思赞赏他,但又不得不由衷地这样说,便倚住门,望着地。
他笑了,扬了扬眉,站得更直了,又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我早就这么说。”
“被人赞两句就飘飘然,吃不消!”
我也笑了,记忆中,我好像是第一次对他这样笑。
不知不觉我已来这里半年了,现在每一天都是替客人洗头,话也不用多说一句。我已报了英语课程,每天早上上发型学校的课,下午开工,晚上就学英语。忙得没来得及问自己在做什么。一个人可以问自己在做什么,那是多么奢侈的事!
每晚回到家里就是倒头大睡,连梦也忘了做。是自作孽,我和Ricky总是为此笑作一团。
柔偶然会打电话到店里,总是在我忙替人洗头忙得手指皮都湿皱了的时候,说来说去,离不开那几句话:“阿敏,为什么你不回信?”“你有没有想念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你?”“你有没有爱上别的女孩子?”……每次回答都让我好窘。
“我现在很忙,回家才打给你好不好?”
“你总是这样说,每次你都不打给我,你总是骗我……”
每次总是这样收场,她沉默,或是哭。
“我不是骗你……”
总是喀嚓一声,她甚至不让我把话说完就挂了线。我真的不是要骗她,只是每一晚当我回到家,都倦得要死,恨不得立即抱头大睡,就没回她电话了。有时是因为忘了,有时是心想她应该明白的。但她不明白,老是责怪我。我心一烦,就胡乱开热水烫客人的头,好几次被骂,越被骂就越心烦,越心烦就越没心情搭理她的电话。有一次我还冲口而出说:“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心烦!你到底懂不懂?”
她听了,就沉默了好久,我知道自己伤了她,懊悔也来不及。
“你觉得我烦,何不早说?”
我听到她沙哑的声音,不知所措。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分明就是你的真心话……”她想哭,又要装倔强,便颤着声。她一装倔强,就是真的气了,我又岂会不知?“阿敏,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吧?”
“不!我没有,我怎么会讨厌你?”我连声说。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泣不成声。
“柔,是我不好,你别哭。”
“我讨厌你,我很讨厌你!”她嚷着,便挂线了。
我的心顿时乱作一通,没来得及整理,又要工作了。
这天忽然冲进来一个女人,她站在店中央又叫又闹,不是我英语能力的问题,而是她说得太快太急,根本没人知道她在嚷什么。她穿着贴身的超短迷你裙,本来很吸引人,但她的头发却又枯又黄,像一条条烧焦了的钨丝。我径自忙着,没理她。
她环视四周,见没有人有空服务她,便急急冲过来,捉住我的手臂,唧唧喳喳地说了一大堆,我不知道她想怎么样。
“小姐,你到底想怎样?可不可以说慢一点?”
她早已急得涨红了脸,听我这么说,便深呼吸了一口气,试着稍稍平静自己,才开口说:“你快点把我的头发弄好!那些小孩……该死,你看他们把我的头发弄成什么样!”
“但我……”我正想说我不是发型师,但老板娘开声截住我:
“阿敏,你试试看吧!”
我定睛了好一会,才明白机会终于在我面前了。
我拿起了剪刀,我有多久没有拿起过剪刀了,站在顾客后面端详她的发。我心里跃跃欲试,又不敢张声。
“你一定要弄好,要不我就控告你!”
真没见过这么野蛮难服侍的客人,我也有自尊,不会奉承地给她什么笑容。
“你放心好了!我也不想被你控告。”
她只管看着镜中的自己,检视自己的脸。
我研究了一下她的发,老实说:“小姐,我劝你还是把头发剪短吧!”
“什么?”她立即触电似的别过脸来,又惊又怒地瞪着我,“你说什么?剪短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靠这头金色长发在这一行突围而出的!”
我认真看了她一眼,宝蓝色的眼珠,丰厚的唇,微微向上翘的嘴角,笑的时候一定是很性感、很挑逗的,如果她的头发好好的,还真是个美人坯子,但我该认识她吗?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坦白说。
“什么?”她简直气炸了似的。
“她是那个新进的模特儿Nicole吧?”老板娘忽然从远处插嘴道。
我再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
“我才不管你是谁!不剪短就无法挽救!剪还是不剪,现在决定吧!”我毫不客气,我的心情不好,谁都不给面子。
“真的要剪吗?”她怪叫着。
我坐定,不动手,等她首肯。
“其实改变一下形象也未必不是好事,你没听过一个调查说,一般美国人都觉得金色长发的美女都是没智慧的吗?你倒不如给他们一个更有性格的形象!”
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只低头无意识地把玩着剪刀。我又不是发型师,反倒豁出去了,才不怕得失客人。
她出奇地心平气和,想了一想,她竟问起我的意见来。
“怪不得我总是上不到首席位置!那你说我该怎样改变?”
我看了她一眼,她信任的眼神让我的自信心回来了,我便说:“把头发染蓝黑,齐刘海儿,烫直,做个新世代的中国娃娃。我告诉你,中国造型迟早会兴起的,由你来带领,所有人都比你晚一步。”
“蓝黑色?中国造型?真的行吗?”她又怪叫,她的夸张引我发笑。
“对!蓝黑色,这样够突出,在天桥上也无非是要突出吧?”
如果柔在身旁,她准会捶我的,说我胡诌,但我也不过发挥一点创意吧?我那久久只为钱而动的脑袋,也快要荒废了。
那年头受忽略的中国造型,到后来真的成了潮流大热。
“好!就依你的。”
奇怪她竟依我这无名小卒的话,我就放胆做了。
Nicole对我这辈子的意义,我还是后来才知道。
我一面替她弄头发,她一面显得战战兢兢的。我偶然在镜中看一眼,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枉她见过大场面,还怕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住偷笑。
“你笑什么?”
“你的样子。”我还是笑,“你不用这么担心,失败了的话大不了也可以戴假发。”
“你敢失败?”她杏眼圆睁的。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小姐,请客气点!”我严肃起来,我最讨厌受人威吓。
她竟真的立即乖乖闭嘴,不过才静下来一会儿,又开始唧唧喳喳地说:
“你不要去后面街的那间餐馆,那里的小孩子真恐怖。你知道吗?我的头发是被他们烧坏了。”
我没搭理她,我每剪一下都必经过认真的思考。
“有人说中国菜好吃我才来试试。”她还是停不了地啰唆,“怎知那地方脏死了!我叫他们把地方抹干净,竟然没有人理会我,你说这是什么服务态度?还有,那只烤鸭,简直肥死了,毛都没有拔净,叫人怎么吃?我要更换,他们竟然说全都是一样,不肯换1
“好了!好了!这儿不是投诉局,你说这么多也没用。”我没好气地说。
“我还没有说到最恐怖的地方呢!”她睁大了眼睛,好像见鬼似的说,“我正在补妆的时候,嗅到一股烧焦味,以为是厨房传来的烤鸭味,怎知道那味道越来越浓,我的背也越来越热,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小孩子拿打火机烧我的头发呢!”她说到这儿好像要昏过去一样,“我喝住他们,他们便溜了,我本来想追出去找他们算账的,怎知餐馆的人硬要我先付账,被那些小孩跑了,真气人!”
“你刚才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投诉吗?怪不得连小孩子也受不了。”我停下来正色道。
她脸色一沉,说:“我不管,要不是我赶着见一个在唐人区住的大老板谈广告合约,我才不会找你剪呢!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一怒之下把剪刀扔了,站起来说:“那算了,你走吧!找别人去!”
她这才收敛了脾气,笑着说:“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拜托,我是真的赶时间啊!”
“你肯定要我剪?”我冷冷地问。
“来吧!不找你还找谁呢?”
我才再坐下来,动起手来。
“老板娘,帮帮忙来点爵士乐可以吗?”我忽然问。
“当然没问题。”老板娘笑着说,我曾经在闲时对她说过爵士乐对我表现的影响。
“我要第七首《Broadway Boogie Woogie》。”现在我说英文已经标准了很多。
听见轻松的音乐,我的精神立即抖擞起来。
“你真古怪,我的发型师可没像你那样听爵士乐,顶多是听听流行曲而已。”
“只要找到灵感,用什么方式都可以。”
“我喜欢这曲子!”她倏地在座位里随着拍子摆动身体,骨子里仿佛有种表演细胞,看来绝对是当巨星的材料。
虽然她不断在动,但丝毫不影响我的工作,反而因为身体的动感,在创作的过程里灵感源源不绝。
原来我们也算挺合拍的。
发型完成了,我来到美国的第一件作品终于完成了,效果还真不错,闪亮亮的蓝黑色头发和她白皙的肤色形成了强烈又自然的对比。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得出是乍惊乍喜的心情。
“这样真的行吗?”她问我。
“至少比你进来的时候好很多。”
“这个当然。”她挥了挥头发,爱不释手似的,“为什么我从没想过染发呢?”
“因为你还没遇上我。”
“是的。”她笑笑,抖擞起精神,果然是个锋芒毕露的模特儿,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价提升了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
“Man.”
“Nicole.”她这才正式介绍自己,“很高兴认识你。”她热情地迎上前来,吻了我一下,我欣然接受了。
她走后,老板娘把我唤来,在我眼前数算钞票。
“你看她多满意,看看你的小费。”
小费是价钱的两倍,我值那么多吗?
她离开了,我又打回原形,只替人洗洗发,偶然有些陌生的客人进来,老板娘就让我试试。
没想过了几天,Nicole又回来了。
她一进来就向我扑过来,紧拥着我不放,我惊魂甫定,只听见她一边喘气一边笑。
“你怎么了?”我问她。
“我爱死你了!谢谢你!我好感激你啊!”
她捧着我的脸,吻完左边又吻右边。我浑身不自在,整个人都僵了。
“那个广告我拍成了!我一直都想拍这公司的广告的。昨天……昨天还有电影公司找我拍电影!他们说我的新形象很特别。都是因为你,你简直是我的大恩人!”
我当然为她高兴,但我又是什么货色?她说得我很不好意思。
“是你自己的功劳,别客气。”
“不!你是我的幸运星。”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请你做我的发型师好不好?”
明明看得出她满脸诚意,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事们都起哄了。
“Man,你还不快答应?”
“对!是好机会,难得人家赏识你。”
听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我才相信这不是梦。
“但我还在念书,我是没有工作证的。”我坦白说。
“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办的,你只要答应就可以了!”
我真不明白,美国有这么多顶尖发型师,她为什么为我这种小角色花心思办这办那的。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看了老板娘一眼,她微笑着说:“早点下班,吃晚饭再谈吧!”
大概是我的好运气到了,毫无疑问地,我离开了发型店,接受了她的邀请。
虽然她这个人是神经兮兮的,但也不失其好玩之处。我在餐厅和她谈拢后,便迫不及待地要打电话告诉柔。听电话的是Ginny.
“对不起。”她有点为难似的,“Sue说过不听你的电话,过几天你再打来吧!”
“她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我呆住了。
“她生气了吧?我不知道,早几天她和你通电话后,就断断续续哭了好几天,说不听你的电话。你们吵架了吧?”
我没见过Ginny,但我知她不会撒谎,柔分明就是气我说她烦。我本来是满心欢喜的,一下子就沉了。这些日子每一分挫败我都独个儿咽下了,无非等今天,和她分享一点点成就,但她竟然不肯听。
我也恼了,便说:“算了,再见!”
回到餐桌旁,我微愠的脸很快就被Nicole发现了。她问我:“不开心吧?”
“没有。”我呷了一口酒,气在心头,便干脆一口喝光。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当我是朋友吗?”她凝望着我问,原来她温柔的时候有着另一种媚态。
“当然。”
“和女朋友吵架了?”
“没有,”我负气地说,“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女孩子当然要人哄,我是女人最清楚。”她点了一根烟,跷起了腿。
“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说罢,我沉默了一阵子,不是我哄不哄她的问题,是她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
手上没烟,便拿了Nicole一根。
一时间我花不上心思去组织一句完整的英语,便只窘住,无言。
“到酒吧去吧!怎样?”她忽然站了起来,我无所谓,便跟了去。
在酒吧里,我随便点了一种酒,不知是什么酒,总之是很辣的酒。喝了一杯,我又叫了一杯。我是借酒浇愁吗?多么庸俗的做法!像柔当初为了失恋要剪头发那样。
“Man,你多大?”
Nicole伏在吧桌上,面对着我,却又只顾把玩杯子。
这样想想,才醒觉过几天就是我的二十三岁生日了。认识柔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也不能一同度过。
“还有几天二十三岁。”
“你猜我多大?”她挑衅似的问我。
我看看她,眼前是丰满的身材,世故的妩媚,她的气质,不像是少女能有的。
“二十五?”
“哪里有?”她叉了腰,鼓了腮,忽而又活泼得像个小女孩,“我才十八岁!”
“真看不出来!”我不太相信地笑道。
“谁骗你?我不像吗?”
“有点像,有点不像。”我模棱两可地答。
“你想怎样发展?”她忽然问我。
“不知道,很难说。”我也不过是瞎闯。
“没自信的话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她看着我,语气认真得过分。她的话太重了,我却一直不敢思索这些,甚至不想听。如今她说穿了,我只能回避着她的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应该有信心吗?没有目标,有信心又是为了什么?
我又想起柔的鼓励,当时我们都太天真了。
她喝光了酒,顽皮地把酒杯按在桌上滚来滚去。她又伏在桌上,良久,才转过脸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可以让我成功!”
我凝望着她,只苦笑。难得有人和我一样相信直觉。在他乡认识到这样的朋友,真有点不可思议。
“我也可以使你成功的,你相信我吗?”
她说这话,坚定得使我目眩。成功?什么是成功?太遥远了吧?却又想起,成功就是一座城堡。
这夜正经的话没怎么说,酒倒是大家都喝了很多。她的酒量比我还好,但喝得比我凶,便一同醉了。她说开车送我回家,到达之前,她自己却支持不住,把车泊在路边睡了。我走不动,也没理由丢下她先走,便留在车厢里睡了。
起初还没什么工作,闲在家,便温习一下英文。打了几次电话给柔,她还是不肯听,我便请Ginny替我留了新的手提电话号码,但柔始终没有回复我。我等得不耐烦了,便赌起气来,发誓她若不找我,我就坚决不找她。
有一晚Nicole打电话给我,什么都没说就咯咯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你笑什么?”
“你……你知不知道今期的《影视名人》里刊登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在喝罐头汤。
“报道说我们在恋爱呢!还拍了我们的照片,就在我们喝醉了睡在车上的时候。你说好不好笑?”
“是吗?”想起自己这种小人物居然会上杂志,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可真荣幸呢!”
“我们现在去Disco好吗?我约了一群朋友,我想介绍给你认识,顺便给你看看那杂志,我又好气又好笑,那照片拍得我很糟呢!”
“那我真要看看。”
从那一晚开始,我展开了每一晚的忙碌。Nicole介绍我认识她那行的每个人。有些看不起我是中国人,有些就因为我这样突然冒出来而加倍感兴趣。霎时间,我暴露在五光十色中,身边周旋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美,难得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目眩。但那种时候不多,我的眼睛、耳朵和所有知觉,随时都为接触新的人和事作预备。
“把自己当成明星就行了,你以为大家都真的全都记得大家吗?多点出现、看来有点眼熟的,就能混进这个圈子里了!英文说得不好不要紧啊!人们还会加深对你的印象呢!”
其实我真不懂,我有什么值得她发掘,但我从没问她原因,也许她只是太苦闷,也许她只是想试试自己的眼光吧!
是什么原因都没所谓,谁不寂寞?
有一天我极意外地从某时装杂志里看见我的名字居然在衣着品位排行榜的新进名单中,而我的身份介绍,就是Nicole的发型师兼亲密男友。
得奖是史无前例,绯闻却是屡见不鲜的了。
走在街上,碰上久未联络的Ricky。是我先叫住他的,他好像认不得我。
“Ricky?很久没见了!”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尴尴尬尬地说:“真的很久没见了,真的不敢认你呢!”
我不解地问:“怎么不敢?”
“你变了,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说完他就挥挥手,疾步走了。我本想叫住他,和他去喝杯酒或是什么的,但想想我也赶时间,便住了口。
我变了吗?在宴会里我离开喧闹的人群,站在镜子前,好看清楚自己。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看镜子,看的都不过是外表,却看不见我的心。谁都看不见的,我没变。
我始终在等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