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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作者:楚晴( 第三届新浪原创大赛总状元) - completed
小说以南宋末期国难之中的党争为背景,描写了七王子云倦初的深明大义和舍身救国,尤其是以危难之中的真情实意——爱国家、爱百姓、爱苏挽卿,写出了一个清流标举、超尘拔俗的极具人格魅力的乱世英杰。作品在历史命运的大背景之下,写意式的状写了个人命运的起承转合,给人一种人生若梦的艺术感受。
作品故事曲婉引人,注重性格描画,叙述从容,语言精致而有书卷气,其风格与所表现的内容相得益彰,因而有着较高的文学水准。
朝华出版社 出版 作者:楚晴
第一部分
宫殿并不深,所以里面虽没有点灯,但借着火光,殿内的陈设也依然能瞧见个轮廓。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中有一张卧榻,榻上伏着一个只着白色单衣的少年。也许是白衣与黑夜构成了反差,那少年的轮廓身形竟是如此的清晰可辨:他侧身伏在榻上,只露出半边面颊,双目紧闭,扇睫投下的深深阴影映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只觉脆弱得让人心痛。可即使憔悴若此,却也难掩他天生俊秀,黑夜之中也隐隐能感到他的清俊绝伦。
一滴水之恩(1)
宋徽宗政和七年纷纷的白雪飘扬于天地之间,染得人间一片洁白。银装素裹之中,忽有朵朵烟花直冲九霄,绽开在玉屑纷飞的天空,引来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阵阵兴高采烈的欢呼。
又是一年除夕夜,东京汴梁照旧的烟花,市集,灯火,欢乐。
汴河两岸人山人海,灯火通明,喜庆的灯笼照亮了每个店铺或大或小、但都擦得雪亮的招牌,也照亮了街市上无论男女老幼一例的欢乐笑脸;汴河之上水波澹澹,桥如彩虹,船似游龙,流光溢彩。
真好一幅繁华丽景!
相对于民间的喧闹,一向歌舞升平的皇宫,今日却显得有些冷清。白雪覆盖的亭台楼阁在烟火的映衬下,机械地反射出忽亮忽暗的光华,无力,甚至苍白。偌大的皇宫旷若无人,只有长明的灯火还隐约昭显着几分节日的气氛。
几个人神色匆匆的走在通往皇宫深处的甬道上,甬道的尽头是一座漆黑的宫殿——这里大概是今夜全城惟一没亮灯火的地方。
仿佛是被人世遗忘的角落,外面的喧闹与繁华丝毫也透不进这里高厚的墙壁,只有冷风和飞雪可以轻而易举地闯入,将整座宫殿冻成了冰陀。
冰封之中惟一的温暖是前庭里生着的一堆火,两个军士围火而坐。
虽然穿了厚重的棉衣,两个人还是冻得不住哆嗦。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军士向火里又丢了一块柴,火焰陡然蹿升了寸许,但很快又淹没在接踵而来的风雪之中。
“老李,你说,这皇帝老子心还真狠。”年轻些的军士呵着手说,“自己的儿子也说关就关,害我们也大冷天的跟着受罪。”
“不想活啦!皇上的事也轮得到你多嘴!”老李瞪了年轻军士一眼,说道,“再说,皇上他儿子多了,也不缺这么一个。”
年轻军士点点头,附和道:“说得也是——也不知里面这位犯了什么事——还是个孩子呢,怪可怜的。”
“皇家的事谁说得准?你也甭打听。”老李见怪不怪地说,“当心杀头。”
年轻军士向身后的宫殿望了望,说:“你说怪不怪,里边这位自从关进来倒是不哭也不闹……”
“连声儿都没有。”说着,老李也忍不住向殿内望去。
宫殿并不深,所以里面虽没有点灯,但借着火光,殿内的陈设也依然能瞧见个轮廓。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中有一张卧榻,榻上伏着一个只着白色单衣的少年。也许是白衣与黑夜构成了反差,那少年的轮廓身形竟是如此的清晰可辨:他侧身伏在榻上,只露出半边面颊,双目紧闭,扇睫投下的深深阴影映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只觉脆弱得让人心痛。可即使憔悴若此,却也难掩他天生俊秀,黑夜之中也隐隐能感到他的清俊绝伦。
年轻军士叹了口气说:“大冷天的,他就那么躺着,别已经……”
老李啐了他一口:“胡说些什么?刚才还听他又咳了几声。”
年轻军士心中不服,争辩道:“他才几岁?这么咳下去,你说他还能活多久?”
老李不理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也许他一心求死,也说不定……”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庭外,脸上竟露出骇然的神色来。
“怎么了?”年轻军士见他神色不对,也跟着向外望去,很快也愣住了。
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站着几个人,正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两人。
“三皇子!”老李先灵醒过来,忙伏地高呼。
年轻军士也连忙跪下,跟着喊道:“三皇子千岁!”
三皇子赵桓“哼”了一声走进来,冷冷说道:“刚才你们两个都在说些什么?”
两个军士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
赵桓却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入殿中。
“七弟?”赵桓边走边唤,却无人回应。他眉头一皱,疾步走到榻边,扶起榻上的少年,连摇带晃地又呼几声:“七弟,七弟!”
少年这才悠悠转醒,睁开双眼,瞳中飞掠过一抹欣喜的神色,他动了动嘴唇,想唤声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将那个已到嘴边的称呼给咽了下去。
赵桓并没有注意到少年情绪的微妙变化,见他醒来,先是宽了宽心,又复皱眉,说道:“怎么连盏灯也不点?”
少年苦笑,似想出言阻止,赵桓的手下已取出火折,点亮了灯火。
殿内一下子亮了许多,少年的病容也在赵桓面前暴露无遗。见他衣着单薄,神色憔悴,赵桓眉头皱得更紧,说道:“大冷天的,你就穿这个?”说着,就动手解自己身上的大氅。
“不用了。”少年终于开口,气若游丝。
赵桓却不理他,硬将大氅披在他身上,说道:“难道让我看着你冻死?”
少年轻咳一声,随即苦笑:“反正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了。”
“胡说些什么!”赵桓低斥一声,然后道,“什么死不死的?!我还要救你出去呢!”
“你疯了?!”少年的声音一下子提高,更显得中气不足。
“当然没有。”赵桓坚定地说道,“都已经布置好了,你就跟我走吧。”
“你要……带我出宫?”少年惊道。
“不然怎么办?你又不让我去向父皇求情。”
一滴水之恩(2)
“不……”少年刚说了一个字,便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不支地伏在赵桓身前,一手掩口,咳得直不起腰来。
“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赵桓扶住他的肩,只觉得大氅下的身躯瘦得可怜,心疼道,“我更得救你出去了。”
少年半晌才止住咳嗽,抬起头来,苍白的面颊上一双清眸格外明亮,他摇摇头,说道:“真的不用了。”声音很低,却很坚决。说罢,他摊开手心,竟赫然是几滴血!
赵桓一见,心登时凉了半截,他自然知道一个少年咳血的含义,不禁愣了。
少年的唇角竟微微地上扬,语调平静得不能再平静:“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顿了顿,仿佛下面的话需要仔细斟酌,方才说道:“三……殿下,请你别再为我费心了。”说到此处,他又一顿,神色之中有掩不住的凄凉,半天才说:“我……不配。”
赵桓只望着眼前的少年出神:这哪里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该有的语气?这简直就是一个垂死之人的消极、弃世!这双眼又哪里还像他那个聪颖淘气的七弟永远闪着光彩的灵眸?它们太过清澈,太过平静,平静得简直不含一点生气!
赵桓心中一酸,不禁激动起来,他抓住少年的双肩,用力地摇晃着,仿佛是要把他心底最后的那点活力给拽将出来,他大声说道:“没什么配不配的!我只知道你便是我的七弟!我只认你这个七弟!”
听到这话,少年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他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这世界伤他实在太深——自从被关进这里,他便已对这世界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已找不到任何能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他的确是在等死,是在厌世,因为死对他来说早已是一种解脱。
十三年的天伦之乐、繁华迷梦,在那个夜晚骤然破灭,快得就像是一场噩梦,快得甚至让他来不及去喘息,去思考,汹涌而来的丧母之痛、囹圄之灾就一下子将他吞没,一夜之间,他就由众人仰视的皇子沦为一个阶下囚徒。
他才十三岁啊,即使再聪颖,再伶俐,可面对这样突然的灾难,他又能做些什么?除了承受,除了一死,他的确,别无选择——并非他弃世,实是世弃他。
他何尝不想活下去?可父皇的一纸圈禁密诏已明明白白地割断了他与这个皇室,乃至这个国家的血脉亲缘,更有那个惊天的秘密,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窒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活下去,即使活下去了,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片生他养他却又因他而抹上暗色的山河。
他真的无法面对啊!
所以他才一心求死,甚至等着父皇早些降下一道赐死诏书,彻底切断他与这片江山的所有瓜葛。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命运生生地扯断了线的风筝,他只能,坠落,别无选择。
赵桓的这几声“七弟”却好像是一根无形的线,挽住了风筝的坠势,声声敲开了他死寂已久的心门——这世上竟还有人把他当做亲人看待!竟还有人对他怀着感情!
可这份建立在“兄弟”名分下的感情,又能在这个重视血统胜于人情的帝王之家维持多久呢?
心中虽这样想着,无澜的死水却还是有了微波的荡漾,少年眼中已有生机若隐若现。
这时,赵桓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改变了太多人的一生——“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你,你就该为他活下去。”
感动就这样漫天卷地地袭上沉寂的心头,驱散了久久盘桓的死亡阴影。
是的,只要有一人爱他,他就应该活着,哪怕将来会面对更加惨烈的结局。
少年忍不住哽咽,终于叫出了那声憋在心头许久的——“三哥”。
赵桓笑着,用力给了少年一个拥抱,兄弟相拥,都有热泪盈眶。
“肯跟我走了?”赵桓问。
少年点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父皇那边呢?”
“父皇出宫与民同乐去了,宫里的人都从驾了,我也是偷偷溜回来的。”赵桓说着,转过身去,将自己的随从都招呼进来,其中一个身上还负着一个黑布口袋。
赵桓站起身来,对仍跪在门边的两个军士说道:“你们可想起了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老李早已抢答道:“小的们今儿都睡死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看见……”
年轻军士也忙跟着点头,虽说在宫里待得不久,可这样的灵醒他也还是有的。
赵桓冷笑了一声:“你们倒是很机灵。明日,你们就去禀告,说七皇子病死了,懂了吗?”
“小的明白,明白。”
少年正勉力下床,喘息着问:“三哥,要是有人验尸……?”
赵桓扶住他,回答:“我已经打点好了,再说又是大过年的,这么不吉利的事,通常不会有人在意的。”说着,他便扶着少年往外走。
“等等……”少年忽然说。
“怎么了?”
少年指指那个黑布口袋:“那里面……?”
“是个乞儿,路边冻死的。”赵桓极简短地回答。
冻死的?少年下意识地点点头,身在皇宫之中,他已对草菅人命司空见惯了,所以对赵桓的回答,他也只是将信将疑,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而他脸上却不禁露出一种凄然的神色来。因他觉得有些恐惧,恐惧他竟从来不知道他的三哥也可以做出这样以命换命、李代桃僵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三哥一向是个善良得近乎懦弱的人,他没什么脾气,也不喜欢在众兄弟中炫耀些什么,尽管他的母亲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相反的,倒是他自己仗着天资,喜欢淘气,喜欢出人头地,别的兄弟都怀着嫉妒,而与他无甚深交,只有三哥宽容地包容他,与他手足情深。
一滴水之恩(3)
他一直以为他是了解三哥的,可现在才知道,他原来对他从来都不了解——这就是皇室吗?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副面具,谁也不肯摘下来,因为这副面具已深入了他们的灵肉,与他们血脉相连。
“走吧。”赵桓又一次扶起他,关切地问,“还能走吗?”
少年这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对着赵桓关切的目光,只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怎么能怪他的三哥戴着面具呢?三哥来救他,可是欺君之罪呀!
是他,让三哥不得不露出皇室中人的残忍本性;是他,让三哥原本洁白无暇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污点。他有什么资格去恐惧,去责怪?——一切都是他的错,一切都是。
“七弟?”
——又一声“七弟”。
少年的眼睛又一次亮了起来,像是已决定了什么,他轻轻挣开赵桓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
少年身上的大氅滑落下来,赵桓下意识地接住,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缓缓地移到了门外。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皇宫成片的琼楼玉宇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着幽幽的寒光,在雪地上拉出巨大的黑色阴影。
少年面对着那些宫殿,缓缓跪下,白色的身影旋即隐没在黝黑的阴影中——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身,再跪,一叩首,再叩首……竟是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礼毕,他起身,回头走向赵桓,瘦弱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吹散,眼中的清光却坚定地闪烁,平静得如同轮回后的重生。只见他深深一揖,只说了一句:“——旧恩恰似蔷薇露,滴在罗衣到死香——”便倒在了冰雪之中……
静静的古运河,静静地流淌,穿过千年的岁月,看过十世的烟尘。
深夜的河上漂着一艘船,孤寂得就像是初冬时节仍残留在枝头的叶片——已经枯萎,却无力凋落。
舱内有个虚弱的声音低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舱外有人回答:“回七……少爷,三少爷让小的们送您去临安方家。”
“方家?”
“回少爷,方家是三少爷在江南的产业。方家方老爷本是陈太傅的心腹,后来因事开罪了陈太傅,丢了官,被判死罪,是三少爷替他求了个人情,他才免了一死,就到了临安,替三少爷打理财务,做做买卖,谁知竟成了巨富。他这人倒也知恩图报,对三少爷一直忠心耿耿。”
“……”船舱里沉默了很久,不闻回音。
“少爷?”舱外人忍不住问。
“咳咳……什么?”
舱外人道:“回少爷,临安就快到了,三少爷嘱咐说:您的身份除了方老爷,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出门在外,总要有个名字才便宜……”
“明白了。”
舱中又沉默良久,方听那虚弱的声音沉吟道:“母亲是云妃,我便姓云吧,至于名字……就叫……倦初……吧。”
二隐隐烟波(1)
宋钦宗靖康元年光阴荏苒,十年流光便如白驹过隙一般从人间飞过,快得让人简直不敢眨眼,生怕两睑相触之间,便又多了多少沧桑的历史,变了多少曾经的朱颜,让人一声喟叹。
这便是身处末世的心情,恨不得日夜睁着眼睛,生怕一觉醒来,便已换了庙堂,改了朝代。
没有人能阻得住历史滚滚的车轮,也没有人能参得透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究竟会有怎样的未来。
并非不问世事,并非不爱国家——前方偶有的捷报,义军抗金的大捷,总还是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可沸腾过后往往看到的并非是河山的收复,反而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室一次又一次地出卖那用鲜血换来的尊严。
这怎能不让人失望?
碌碌平民,生命本就犹如草芥——乱世之中,金兵蹄下,流的总是宋人的血。
是无奈,更是悲哀。
也罢,也许老天早已将一切注定,身为一介草民又何需再反抗些什么?
反正变的是敌人的名号——从辽国到金国,不变的是侵略;反正变的是皇帝的尊号——从徽宗到钦宗,不变的是懦弱;反正变的是人世,不变的是山河;反正一切都是可以变的,不变的却是及时行乐——扬州瘦西湖,自古便是人间的繁华极点。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便是这样一幅纸醉金迷、酒绿灯红。
就连这样一个冬夜,瘦西湖也仍是一番繁华丽景——湖中游船上的丝竹管弦,湖边酒肆里的把酒言欢,交织成一张曼艳的大网,铺天盖地的热浪仿佛连廿四桥边的红药也能催开。
而这极点中的极点恐怕便是百年老店——福兴楼了。
福兴楼临湖而建,共分三层,一层是散座,中央是供歌女、舞姬以及戏班表演助兴的高台,二三楼是雅座,临水一面是帘幕小窗,临台一面是金钩珠帘,两边墙上挂的是些名人字画,当然多是些赝品,不过粉墙上也留着些文人墨客的酒后之作,龙飞凤舞的题款之中也确可寻得几个名家。日日爆满之中,帘外轻歌曼舞,帘内觥筹交错,珠光琥珀摇曳之间,真不愧是一座人间仙境。
此时福兴楼又是高朋满座,二三楼的珠帘或卷或垂,只闻一片杯盏之声。
一楼高台之上坐着个歌女,一曲唱毕,她站起身来,楼上楼下一片哄然叫好之声,紧接着便是一把把的金钿白银撒了一台。那歌女忙道几个万福,拾起一地赏钱笑着走下台去。
接下来走上台去的却是一半老徐娘,喝酒的众人都是一愣,随即便讪笑起来。
二楼一间垂帘的雅座中传来一声轻笑,发笑的是一青衣少年,二十出头年纪,却偏长着一张“娃娃脸”,剑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这一笑起来更是眯成了两条窄缝,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亲切。他剑眉一扬,回身笑道:“想不到这样的老女人也敢上台,真是可笑,你说是吧,公子?”
没人应声。
他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贴着他那个一直凝视窗外的公子,又唤一声:“公子?”
依旧没人应声,他的公子此刻正斜倚着窗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身着一袭舒适的白衣,绝世而独立,似乎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青衣少年忍不住也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却只见冷月之下几株孤零零的寒梅,犹自含苞,连朵花也没有。
这有什么好看的,家里不多得是?他心里嘟囔一句,口中却道:“公子,别看了,你难道能把它们看开不成?”
白衣公子仿佛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像是回答他的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低声说道:“梅花又岂是为人而开?”
青衣少年笑笑:“我说不过你,你想看便接着看。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下去找那个人?”他指指楼下散座中一个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微笑道:“总得等他喝完了那壶酒吧。”
青衣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壶酒还剩多少,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千里迢迢跑来扬州,就为了找他?”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
白衣公子听出他语中的怀疑,解释道:“你可莫小瞧他,他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十几年前,我还是在朝堂上……”话说了一半,他忽然顿住了,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嘈杂,一面问那青衣少年:“你可曾听见刚才外面说了什么?”
青衣少年见他神情忽变,不禁奇怪,顺口答道:“是有人和楼下的那老女人打招呼,叫她万春楼的张嬷嬷。”
“万春楼?”白衣公子低声重复着,“是不是那座官妓院?”
“你什么时候对这些……”青衣少年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白衣公子却不理他,站起身来,走到珠帘之前,望着外面,问道:“她刚才是不是说要卖一个歌女?”
青衣少年点点头:“是呀,叫杜若兰来着……”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停住了,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你可还记得那杜将军的女儿叫什么?”白衣公子问道。
“就叫杜若兰!”青衣少年眼睛都亮了,“一定是她!杜将军蒙冤被害,家人都被发配,女眷就充了官妓,义军救出杜夫人的时候,她不是说杜小姐被弄到了万春楼?”
二隐隐烟波(2)
“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咱们一定得救她。”白衣公子点点头,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却无形之中添了几分幽冷和威严的味道。
青衣少年明了地点点头,掀帘而出,看似慵懒地倚在一根廊柱上,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下面的动静。
那杜若兰果真是将门之后,杏眼桃腮之中竟带着几分英气,虽不幸沦落风尘,却是冷若冰霜一般。
楼上一些见惯了莺莺燕燕的纨绔子弟,何曾见过如此女子,都是色心大起,纷纷卷了珠帘,走到回廊之上争相竞价。不多时,杜若兰的身价已升至二百两白银,这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妓已是十分少见。
那张嬷嬷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左万福,右请安的向各位捧场的公子大爷道着谢。
“三百两!”有人叫道。
张嬷嬷一见是个熟客,忙堆笑道:“多谢徐公子。”
还没谢完,楼上便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等等,我出一千两。”
张嬷嬷忙抬头,只见是一青衣少年,长着张英俊的“娃娃脸”,面目却不熟识。
那徐公子哪肯罢休,又叫道:“两千两!”
楼内响起一片轰然叫好之声,因为即使是当时最当红的名妓也不过是这个身价。
杜若兰却依旧是一脸冰雪之色,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青衣少年笑笑,价钱也翻了一倍:“四千两。”
四周的叫好声更是能将楼掀翻,二三楼的珠帘已差不多都卷了起来,只除了青衣少年身后的那一间。
徐公子脸涨得通红,咬牙叫道:“六千两!”
此时的叫好声恐怕只能用山崩地裂来形容。
青衣少年皱皱眉,不言语了,他倒不是身上没有钱了,可那钱是……他下意识的想回头看看里面公子的反应,却又忍住了,因他心知他的公子一定是要他将钱都用上的。
青衣少年犹豫间,那徐公子已得意起来,自认为胜券稳操的他连忙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朝楼下走去。
“一万两。”一个悠然似梦的声音从惟一低垂的珠帘后传出,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寂静。紧接着,珠帘一动,说话的男子挑帘而出,一袭白衣,俊美得摄人心魄,连一直一动不动的杜若兰此时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向楼上望去。
——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对这样一种气质无动于衷——他的确生得俊美,但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却绝不是这张俊美的面孔,而正是一种气质,一种谪仙一般的气质——他的肤色略显苍白,一双清瞳之中的光泽更是淡到几乎透明,白衣之下的身躯颀长却更单薄,这一切都让他整个人看来淡得像抹白影,可清淡之中却偏又散发出掩饰不住的光泽与华彩,直教人看得忘了呼吸。
那徐公子竟似看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问道:“你……你刚才说多少?”
“一万两。”白衣公子微笑,淡雅如梅。
“还是把你的药钱搭上了?”青衣少年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云楼谁做主?”白衣公子淡淡反问,语气不容抗拒,脸上却微笑不改。
“当然是你做主。”青衣少年悻悻地退到他身后,心道:你也就是在不顾惜自己身体的时候,才像个主子似的威严。
白衣公子不再理他,走下楼来,问那徐公子道:“这位公子对在下的价钱是否还有意见?”言下之意便是还可再争几个回合。
他的声音温文而平和,那徐公子听来却觉得身上莫名的幽冷,那语气中更带着几分隐隐的威严,教他不敢再发一言。
白衣公子又笑了笑,言道:“承让了。”
徐公子只得讷讷地干笑几声:“哪里,哪里。”
那张嬷嬷早已迎了过来,喜滋滋的接过青衣少年递与的一叠银票,连道了数声谢,才肯离去。
青衣少年向杜若兰低语了几句,杜若兰又惊又喜,忍不住喜泪盈眶。
此时,却忽传来一低沉的男声,喝醉酒似的拉长了声调吟诵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若兰脸色微变,她虽不是真的“商女”,却也知这言语是冲着她来的。
白衣公子闻言,转身迎向那说话之人,淡淡说道:“这位兄台,不知有何高见?”
“高价?”那人故作耳背,说道,“还能有什么比一万两更高的价?”
“装什么糊涂!”青衣少年见说话的正是自家公子要找的那人,不禁更为不屑,于是“低声”说道,却又足以让在旁的人都听见。
白衣公子却并不生气,反而走到那人桌边,坐了下来,手一抬,竟给那中年人斟了一杯酒。
中年人大感意外,连忙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白衣公子依然微笑:“在下十分佩服先生的忧国之音,故敬先生一杯。”
中年人愣了,想不透面前的这位浊世佳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公子又道:“记得当初先生刺臂血书,力荐圣上抗金守城,其言之恳切,其语之忠烈,万人景仰,天下传诵。在下当时便想,若能见得先生一面,亲耳聆听先生忧国之音,那该是怎样的激动人心!想不到今日有幸,让在下得偿夙愿,故在下一定要敬先生一杯。”
他话说得文雅,其实带刺——当年是上书力主抗金,今日却是对一弱质女流大发牢骚,将这二者相提并论,怎不教人汗颜?
二隐隐烟波(3)
中年人的脸色一下子又青又白,言道:“你……你知道我是……”
白衣公子神色敛然,语含敬意:“先生便是李纲李丞相。”
“我哪里还是什么丞相?!”李纲摆摆手,长叹了口气,“落魄如此,也直教公子笑话了。”
“他居然是李丞相?”青衣少年向他的公子吐了吐舌头,“难怪你说你见过他。”
听到这话,李纲也觉得眼前的白衣公子似乎有些面熟,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于是问道:“不知二位是……”
青衣少年连忙答道:“我叫方炽羽,这位是我家公子。”这倒不是他有意爱抢先发话,实在是因为他家公子本就不爱出门,更不爱对外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这样的问话一向都是由他来代答的。
此言一出,附近的座位便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只要是在宋国,就没有人会不知道江南首富——临安方家,知道方家的便没有人会不知道那个武功甚高却不善经商的方家大少——方炽羽,知道方家大少的便更没有人会不知道方家真正的主事——云楼公子。
传说方家大少和云楼公子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尤其是方炽羽,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一代侠客,却心甘情愿地出让自家生意,成了那云楼公子的贴身保镖,而那云楼公子更是鲜少露面,世人都是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以致市井传说纷纷:有人说他是个七旬老者,也有人说他是个翩翩少年,更有甚者,一口咬定那云楼公子是个女人。
既然眼前这个青衣少年便是方家大少,那他口中的公子不就是……
众人好奇的目光都纷纷聚向这边,终于听那白衣公子开口说道:“在下姓云,草字倦初。”
此言一出,不仅是一旁众人,连李纲都不禁心道:原来这便是那名满天下的云楼公子,果然气度不凡!
云倦初对李纲歉然一笑:“李丞相,刚才我言语之中多有冒犯了。”
李纲忙道:“哪里哪里,云公子讽得极是,不过……”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还是不懂公子自己为何要花这一万两银子?”
话说得很委婉,却是带着鄙夷的,云倦初自然听得出来,他不介意地笑笑,并不解释,反问道:“我也不懂李丞相为何要花这许多银子天天买得一醉?”
李纲脸色微变,冷笑道:“我早说过我已不是丞相了,不求一醉,又能若何?”
云倦初也冷笑道:“想不到一次贬官扬州,便将丞相你击垮了。”
李纲冷嗤:“笑话!仕途沉浮李某何曾放在过心上!”
“那又为何如此消沉?”云倦初追问。
“世人皆醉,难道要我独醒?”李纲咽下一杯酒,反问。
“谁说世人已醉?”云倦初直视他。
李纲大笑:“这满楼满街,你我众人,难道还醉得不够吗?”
云倦初道:“那是因你自己先醉,所以看不清世人!”他透明的眼波中忽然射出一种犀利的光来,教李纲看了不禁一怔——他一定曾见过这双眼睛的,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半天,他才又道:“我又何尝想醉?只是世事让人心灰啊。”
云倦初的眸子亮得好像能穿透对方的灵魂似的,他说道:“若我能证明世人未醉,丞相又可愿复醒?”声音依旧不大,其中却有着一种摄人的激情。这种激情就像是冰封的雪原下隐含的绿色,现在看来似无迹可寻,但一旦春至,这些生命的代表便将会铺满整个原野。
侍立一旁的方炽羽眼睛都亮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云倦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当初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心甘情愿的留在了云倦初的身边。所以他知道,云倦初这样的语气,是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心的。
果然,李纲的醉眼也亮了。
“可有纸笔?”云倦初转身问店家。
“有,有。”店家忙将文房四宝伺候上来——福兴楼一向是文人骚客的聚集之处,所以文房四宝是店中的常备。
云倦初提笔挥毫,几个隽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一笔一画犹如行云流水,隐约透着股尊贵之意。他写的是一首词。刚看他写了几个字,李纲的酒便都醒了,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看得出是心澜暗涌。
书写完毕,云倦初放下笔,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杜若兰道:“姑娘可否……”
杜若兰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公子之意若兰已明白,公子所书之词若兰也曾熟读,一直深深钦佩作者的一片赤胆忠心。”说着,她看了李纲一眼,又道:“我知这词应一关西大汉执铁板而歌,若兰虽不才,但为报云公子恩情,今日却也愿勉力为之。”
说罢,她走上高台,抱起一把琵琶,纤指急弦,其声铿然。
楼中一下子就静了,外面好像也一下子静了。人们都觉得这几声急弦仿佛是弹在他们的心上,就好像是那日日萦在心头,却又不敢面对的国破家亡的丧钟——声声催泪!
听着琵琶弦声,“她可配唱这曲子?”云倦初问李纲。
李纲心服地点头:“怎会不配?”
云倦初颔首道:“我相信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唱这阕词了。”
李纲不解:“难道是因为她值一万两?”
二隐隐烟波(4)
云倦初的脸沉了下来,正色道:“当然不是,只因她是杜将军的女儿,真正的忠良之后。”
李纲哑然,不禁有些惭愧,心中更是对这位云楼公子景慕万分。原本像他这样一个做过丞相的人都是心高气傲、从不服人的,但今日他却彻彻底底地服了。
那边杜若兰已开始唱了,她的嗓音并不圆润,甚至有些沙哑,可正是这种沙哑让人感到了一种苍凉,一种属于这个末世的特有的苍凉。这种苍凉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好像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的悲啸,又仿佛乱世儿女浮生飘零的哀歌——“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
这正是李纲自己的词——《喜迁莺》,写的是淝水之战,整首词借古喻今,气势雄浑,激荡着一种殒身报国的豪气,因此流传甚广。
唱了两句,便已听见有人在轻轻地跟和,声音之中也是说不尽的苍凉。很快的,这份苍凉便渐渐蔓延到全楼,原本轻歌曼舞的福兴楼竟成了人们宣泄久久压抑的爱国之情的地方。更多的人则循着歌声走进了福兴楼,更有人认出了李纲,纷纷唤着:“李丞相!”
见此情形,李纲的眼睛不觉竟有些湿了。他回头看着云倦初,真诚地说道:“多谢公子的一番苦心。可我现在已无兵权,真乃有心无力啊。”
云倦初依然微笑,说道:“你看这些百姓,这种激情,只要李丞相肯振作起来,振臂一呼,又何愁天下没有应者?大宋实不缺兵,缺的乃是丞相这样的贤臣良将,如果连丞相都放弃了,那百姓心中的那把火便真的永远也燃不起来了。”
李纲心中一震,云倦初所说的何尝不是他日日所想?谁忍心看着金兵铁骑之下山河呻吟、百姓流离?可朝廷懦弱,奸臣当道的现实,却让他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一次次的遭受打击。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灰了,他以为大宋已经没有希望了。可云倦初的这几句话却像是一个火种,准确无误地射入了他的内心深处,点燃了他满腔的热血,教他的心跳又一次和上了保家卫国的强音。
想着,李纲犹如醍醐灌顶,不觉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云倦初淡淡一笑,眉宇之间忽多了几分忧色,他压低声音道:“既然丞相已经醒悟,那便请丞相能尽快回京……”
“怎么?”
云倦初皱皱眉,回答:“京城最近可能有急。”
李纲起先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意思。其实他自己也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他自然也认真研究过当下的局势,早已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但又自知如今自己人微言轻,一腔报国热诚必定不得施展,可心中担忧之情偏又无法遏止,这才分外地借酒浇愁。所以他会发愣,为的并不是这话中的“急事”,而是云倦初的敏锐,这种敏锐让他心中的那种熟悉感又多了几分。
“丞相可否答应?”云倦初问。
李纲缓过神来,忙道:“国难当头,我自是义不容辞!我当立即召集各地义军,赶赴京城。”
云倦初似乎放心了一些,他笑笑,轻声道了句:“多谢。”
福兴楼里此时已聚满了人,外面则还有更多的人想往里挤,那店家早已焦头烂额,忙跑过来对李纲道:“李丞相,您看……这些百姓都将您当做大宋的救星,都急着想见您哪……可我这小店……实在……”
李纲点点头:“知道了,我便去外面见他们吧!”
店家忙不住地哈腰称谢,将李纲引向门外。走到门口,李纲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连忙回头眺望,却哪里还有云倦初的影子,心中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云倦初此时已在一叶扁舟之上,半倚舱门,望着滚滚江水出神。
方炽羽站在船头,按剑当风,豪迈异常。
此刻已是第二日的凌晨,天却还未亮,如钩的新月高挂在满天浓云之中,却已无力再撒下什么光辉来,所以江上分外的黑,黎明前的黑暗裹胁在刺骨的江风之中,迎面扑来,直教人打了个寒战。
方炽羽被冷风呛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终止了他的豪迈姿势,回头走向船舱,却见云倦初也站在舱外。他眉一皱,快步走向云倦初,说道:“你又不想活啦?!外面风这么大!”边说,边将人往舱里拉。
“不碍的。”云倦初话音未落,人已被拉入舱中。
“不碍?”方炽羽不以为然的皱皱眉,“你看你,简直风一刮就倒。”
云倦初笑笑:“哪有那么严重……”话音未落,面上已浮上了病态的红晕,他双眉紧蹙,以手掩口,已是咳个不止。
“又犯病啦?”方炽羽急了,忙抚着他背,助他顺气。
云倦初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一手掩口,一手伸向方炽羽。
“什么?”方炽羽不解。
云倦初费力地吐出一个字:“……药……”
方炽羽这才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掏出个药瓶,将其中仅剩的几粒药丸全都倒了出来,递给云倦初。
云倦初接过,咽下,好一会儿,方才缓过颜色,止住了咳。
见他好转,方炽羽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原位。天知道这已是他多少次为云倦初担这份心了。每次云倦初一咳起来便是怎么也止不住,偏偏他又不肯吃药,每回都要方炽羽“软硬兼施”。想到这里,方炽羽一愣:今日怎么这么反常?不是他逼云倦初吃药,反倒是云倦初向他讨药?心中疑窦顿生,他问道:“你今日……这是……?”
二隐隐烟波(5)
云倦初闭着眼睛,悠悠地说道:“我……还不能死。”
方炽羽又愣住了:什么叫还不能死?难道他一直是在等死?
云倦初又道:“炽羽,今日耽搁了买药的事,你便过几日取够了银子,重来扬州一趟,去觉通大师所说的那家保善堂再求些药来……”
这更是千古奇闻了!云倦初竟主动要求买药!方炽羽心中却并不高兴,反倒生出些不安之感。他隐约觉得云倦初心中一定已有了什么大事,或是有了某些预感,而这些预感竟能让他拖着病体来找李纲,竟能让他想去买药!他也不笨,想到这里,又联想到云倦初的身份,脑中竟蹦出了个天大的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问:“你究竟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
云倦初的眼睛忽然睁开,清澈而明亮,只是其中添了几许深刻的担忧,让它们看来有些疲惫,他点了点头:“不错,依我所见,金兵将攻京城。”
“真的?”心里虽已有了准备,方炽羽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倒宁愿是我想错了。”云倦初叹了口气。
他话虽这样说,方炽羽却知道他的预感从未错过,可他仍抱着一丝侥幸问:“可金兵现在不正跟太原守军僵持不下吗?”
云倦初回答:“的确如此。太原之战已打了近八个月,不止是朝廷的大部分兵马,就连王彦他们也全都去太原驻守了。这样一来,京城却成了座空城。而金兵此次却是兵分两路而来的,咱们在太原黏住的是完颜宗翰的左路军,可他们的右路军又在哪里呢?咱们却都忽略了。而这支右路军却恰恰是金兵的真正主力——太子完颜宗望亲率的部队。太原战事胶着了八个月,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你想想,他是在等什么?”
“他是想让咱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太原,他便可趁机攻打京城!”方炽羽豁然开朗,又问道,“京城急需防守,而王彦他们又脱不开身,所以你才会去找李丞相?”
云倦初点点头,却不再说话——这一番分析已让他有些不支,这疲倦当然有体力上的,可更多的却来自于他的内心:越分析,他便觉得形势越危急,越觉得自己现在的努力并不是回天的良方,甚至只是自欺欺人。也许他应该自己去的,可他还是……无法面对……
你干吗不亲自去向皇上说明险情?不仅是云倦初,连方炽羽此刻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他没有说出来——映在他眼底的云倦初已是病容满面——他的眼睛又一次闭上了,好像是睡着了,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还醒着:他只是累了,他只是想暂时地逃避些什么。所以每次见云倦初闭上眼睛,方炽羽心里便会有种恐惧:生怕他从此醒不过来,更怕他醒过来了,又要开始伤神。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在云倦初眼底看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云倦初虽然刻意隐藏,可还是能被人看出来,因为这悲哀实在是太深、太重,深得无法掩盖,重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轻轻走到舱外,只愿舱内的云倦初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天渐渐地开始亮了,风却刮得更紧,方炽羽却觉得心中有股热血在悄悄地沸腾——这便是云倦初的魅力所在——他自己淡得像抹影子,可他发出来的光却总能唤起其他人的激情,让他人不自觉的臣服于他的光华之下,无怨无悔。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叹服于这种人格的?方炽羽自问。
——大约是八年前吧,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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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方明权心中一惊:这几年,太行山王彦的名字恐怕没有人会不知道,他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在太行山踞山建寨,手下据说有一万弟兄。强盗自然是以打家劫舍为生,但王彦却与众不同,他只带数十名手下打劫富户,其余的弟兄反而是以抗金为业。于是,王彦的名声亦正亦邪,大江两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王彦有一项脾气却是天下公认的,那便是遭他洗劫的富户无人幸存。
三玉宇云楼(1)
宋徽宗重和元年临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柳三变的一阕《望海潮》真可谓道尽了这座江南名城的无边风月,千种繁华。而其中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引得金主对中原大起觊觎之心,引兵南下。此典故虽是无可考证,但也足见临安风物之丰饶。
转眼岁月沧桑,北宋王朝虽日益衰落,临安景致却无甚改变,依旧的妩媚风雅。而这西湖之滨更多了千顷楼台,琼楼玉宇之间又添西子几分烟霞。
——这便是临安方家。
方家乃是江南首富,名下产业遍及江南各地,方老爷方明权乐善好施,方家大少方炽羽仗义行侠,方家的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但树大招风,这样的万贯家财总也会招惹上是非。
一个冬夜,方明权照例走入方家主楼,准备查看一下此月的账目。刚一进楼,他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宦海浮沉数十年,对于危险,总有种本能的直觉,所以才能面对商场中的尔虞我诈游刃有余。
他定了定神,走向他书房那扇紧闭的大门,步履依然稳健。他相信自己的脚步声足以让书房中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在平时便会有一个贴身小童来为他开门,可此时,那扇古旧而又威严的大门却始终关闭着。他在书房门前停下了,暗自犹豫着是否该进去,正在此时,耳中传来了隐隐的打斗声,他心中一凛,推门而入。
眼前是刀光一闪,几个大汉站在眼前,其中一个一挥掌,门便再一次关上,而外面的打斗声却越来越清晰了。
方明权心知是遇上了强盗,虽大难临头却也不十分慌乱,因为他知道他若一慌便会连累全家,更有那个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人。
“你们想干什么?”方明权问。
“想向方老爷借点银子。”一大汉回答。此人身材高大,双目炯炯,看来是这伙强盗的头目。
方明权冷笑:“借?需要以刀剑相向吗?”他指指窗外的火光——他的家丁已和强盗撕打起来。
那强盗“哼”了一声,道:“只要你乖乖交出银两,老子便留你全尸!”
方明权不答,暗自想着脱困的办法。
门忽然被撞开,有一十六七岁的少年手提长剑冲了进来,向方明权大叫:“爹,外面……”正是方炽羽。
话说了一半,他便顿住了,因为他看见那强盗头目已制住了他的父亲。他赶忙三两下解决了几个阻拦他的强盗,提剑大喝:“你放了我爹!”
那强盗头目却将刀架在方明权脖子上,冷笑道:“方大少爷果然武艺非凡!”
方炽羽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我方家撒野!”
那强盗头目答道:“太行山王彦!”语气之中颇为自豪。
“原来你便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方炽羽的眼中已喷出火来。
方明权心中一惊:这几年,太行山王彦的名字恐怕没有人会不知道,他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在太行山踞山建寨,手下据说有一万弟兄。强盗自然是以打家劫舍为生,但王彦却与众不同,他只带数十名手下打劫富户,其余的弟兄反而是以抗金为业。于是,王彦的名声亦正亦邪,大江两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王彦有一项脾气却是天下公认的,那便是遭他洗劫的富户无人幸存。
想到这里,方明权脸都白了,忙向方炽羽呼道:“你别管我!快去云楼!去……”
“我不,爹!”方炽羽哪放心得下父亲。
方明权急了,大叫:“你快去!要是他有什么事,我怎……怎向主子交代!”
在这种情况下,他本是不应该说出这些话的,因为这样一说无疑便暴露了云楼中人的重要性,但他现在已是逼到绝路,心知这次在劫难逃,只求能仗着方炽羽的高超武艺抢先将那人救出来,教他也能死得心安。
“爹!”方炽羽犹豫着,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向门外移去。
这时,忽又有强盗撞进门来,被急于出门的方炽羽一脚踢翻,在地上挣扎着对王彦道:“大哥,湖边有座楼……只亮了一盏灯,兄弟们已杀到那楼边……”
听到这话,方炽羽的脚步停下了,他心知一切都已晚了,因为那座楼便是——云楼。
“你们不能进去!你们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们!”方明权的脸已是蜡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恳求着,声音已是无力之极。
王彦冷笑,对手下说:“你们就先守在那楼外,还有,把方家人都带到那里去!”
“是!”一个大汉忙跑出去。
王彦将方明权交给另一个手下,自己则对方炽羽说:“方大少爷,你还不放下兵器?”
方炽羽咬咬牙,扔掉手中剑,一个大汉忙抢上前来制住他的穴道。
王彦已认定那云楼之中必藏着什么重要对象,于是笑着招呼手下:“带上方家父子,咱们去那楼里瞧瞧!”
其实王彦想错了,云楼只是一间普通的楼阁,里面既没有藏珍,更没有埋宝,楼里只住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除了方明权以外,就连方家上下也无一人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对于方明权来说很重要,方明权不准任何人对楼中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他们都尊称那个人叫“公子”——云楼公子。
三玉宇云楼(2)
穿过一片梅海,便是一扇朱漆的大门,这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这门上的漆也因陈旧而褪色,只有门上两个衔环的兽面还有些亮眼,让这斑驳之中透出几许神秘的威严。
云楼外面已站满了方家的家人,被强盗们看守着,人人脸上都有着怒气,却没有人叫骂,更没有人哭泣。人人都只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还有那云楼之中的一点灯光。他们都好像感染到了什么似的——那扇大门任门外人声嘈杂,却从不开启;那点灯光任门外刀光剑影,却从不摇曳。
看着那扇门,方炽羽的心竟莫名地安定了一些,他甚至开始回想他印象中这两年以来这扇门曾开启过的次数——第一次是送“公子”进来,然后是大夫,再然后是送药,后来是父亲的朋友觉通禅师前来诊病,再后来又是送药……
方明权却没有方炽羽那样的“好兴致”,他也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王彦一步步的向它走近,每一步就像踏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已然麻木,就只等着门被敲开的那一瞬,便彻底地沉到海底。
就在王彦伸手推门的那一刹那,门却开了,从里面。
开门的是一白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眉目如画一般。
除了方明权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心道:——原来这便是那云楼公子。
王彦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方明权拼命想保护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半晌,他才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微笑:“阁下夜闯民宅,我没问你是谁,你怎么反倒先问起我来了?”
王彦被问得一怔,四周传来了讥诮之声,自是方家众人见他尴尬,暗自欢喜。
少年又道:“阁下倒也不忙自介,我虽孤陋寡闻,却也能猜着阁下身份。”
王彦镇定了一些,反问:“是吗?”
少年笑道:“阁下武艺高强,豪迈粗犷,应是一山之首,一寨之主,是也不是?”
王彦冷笑:“不错。”
少年依然微笑:“阁下占山为王,手下兄弟如云,做的是刀口上的买卖,是也不是?”
王彦也仍冷笑:“不错。”
少年又道:“阁下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横行四海,纵横江湖,是也不是?”
王彦弄不清楚眼前这个美少年与他绕来绕去的兜圈子究竟是何意图,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说的都不错!”
少年脸上笑意更浓,声音依旧不大,却渐渐透出股犀利来:“占山为王,占的是我大宋疆土;刀口买卖,伤的是我大宋子民;杀富济贫,杀的是我大宋富商,济的却是那贼子金兵!请问阁下,是也不是?”
“你——”王彦脸涨得通红,万没料到对方会杀出这样一招来,让他现在进退维谷,想说“不是”,他刚才偏又明明承认自己“占山为王”、“杀富济贫”,回答说“是”,更是万万不可。
四周已有人叫起好来,当先的便是方炽羽。
“公子……”方明权虽觉出气,心中却更加担忧。
王彦果然恼怒起来,目露凶光,狠狠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逞口舌之能?”
少年回答:“在下云倦初,两年前从北方迁至此地,一路之上只听人人都提起阁下和太行山寨,议论阁下之威名震动天下,引得百姓夜不敢出户,日不敢独行,大宋人人自危,金人拍手称快!”
王彦心中知道他这番言语是带夸张,他当然清楚自己虽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山寨却是打着抗金的旗号,但云倦初的字字句句却仍旧像刀子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上,他忍不住吼道:“我太行山寨行事光明磊落,杀的都是金兵金将,怎么会快了金人之心?”
云倦初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吗?阁下杀人劫财,弄得大宋人心惶惶,皇上日夜忧虑,难道不是暗助金兵的?”他语气之中充满讥诮,仿佛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王彦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却清醒了许多,他豁然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含义:他王彦当初起兵,便是看不惯朝廷懦弱,愿自率弟兄抛洒一腔热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谁知是想得容易,真正建了寨子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一切并不像上阵杀敌那样简单。寨子里一万弟兄还有老幼妇孺,个个都张着嘴要吃饭,死了的弟兄,家人要抚恤,伤了的弟兄,要延医疗伤,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迫不得已,他才学着梁山水泊,干上了这“劫富济贫”的买卖。他也知这并非是件光彩之事,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抗金大业。渐渐地,他便真的将这理由当做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云倦初这么一问,却将他问倒了,让他蓦然发现心中的那一切理由竟都是那么站不住脚。
但他并不愿意那么快示弱,反击道:“老子杀的都是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他们吸的是百姓血汗,难道不该杀吗?难道杀了他们,老百姓也会惶恐吗?”
云倦初冷笑一声,说道:“贪官污吏固然当诛,可他们的家人奴仆又有何辜?你却灭人全府,一个不留。巨贾富豪之中固有卑鄙小人,可更有清白起家,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指着外面的方明权,又道:“就像方老爷一家,家世清白,乐善好施,难道他们也是奸佞之人吗?”他淡得透明的目光冷冷对上王彦充血的双眸,声音幽冷得如同一道冰凌:“你敢说你刀下没有冤死之人吗?——冤死一人,十人心伤,你还敢说你没有搅得大宋人心惶惶吗?”
三玉宇云楼(3)
“……”王彦已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云倦初继续说道:“你可以不怕担这千古骂名,可你是否问过你的弟兄介不介意这骂名呢?他们视你为大哥,原是指望你能领他们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人鄙夷,被天下人唾骂——你总该不辜负他们的信任才好。”
他这一番话,言语诚恳,语重心长,众人听了都不禁心生敬佩:想不到一个少年的见识竟是如此深远卓绝。
王彦回头看看他手下的弟兄,他们显然都已被云倦初的话语深深打动,个个眼中都放出异样的光来,默默地看着他们的大哥王彦,等待着他的决断。
王彦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许是握得太紧的缘故,思虑许久,他终于低下头去,低声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我这一万多人……”
云倦初淡淡一笑,却自有种安抚人心的神采,言道:“你可是担心你手下的生计?”
王彦抬起头,轻轻点了点。眼前的云倦初看来清瘦文弱,却偏让他这个七尺昂藏忍不住想向其求教,仿佛他的身上能散发出某种光彩似的,让人不自觉地臣服其下。
云倦初心知王彦已被说动,于是言道:“你若信得过我,肯放下屠刀,我倒可以为你的山寨谋个生路。”
王彦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云倦初的来历实在是太神秘了,就连四旁方家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云倦初当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于是他问方明权道:“方老爷,我三哥可是你的主子?”
方明权虽不解其意,但仍点头答道:“是。”
云倦初笑了,又问:“那我又是不是你的主子?”
方明权回答:“那是自然。”
云倦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我又是不是这方家产业的主子?”
四下响起一片私语之声,谁都想不到云倦初会在这个时候来鲸吞方家的家产。
方明权却微察其意,犹豫着不肯回答。
云倦初于是又问一遍:“到底是不是呢?”他的声音冷得威严,不容抗拒。
方明权只得回答:“是。”
云倦初这才又露出微笑,转头对王彦道:“这下,你总该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王彦已然心服口服,忙道:“王彦愿凭公子做主!”
云倦初不慌不忙地又道:“你既信得过我,便请让你的弟兄先行回去,你我二人再行细谈,如何?”
王彦犹豫了一下。
云倦初道:“你我二人在这小楼之中也不知要谈多久,不如双方都散了,免得大家受累。”说着,他便转身向楼内走去。
王彦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回头向手下喊道:“弟兄们,你们先回去吧!”
听到这话,他的兄弟们都在心里暗自权衡了一番,均觉虽说王彦孤身留在方家,可他手中毕竟有那云楼公子,万一事有不协,他也不会吃亏,于是互相交换个眼色,便都听命退去了。
危机解除,方家众人这才明白了云倦初的心思,还哪里肯走,都纷纷聚到了楼门之前。
方明权道:“公子,你怎可……?”
云倦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从容笑道:“我信任王寨主。”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不大,依旧幽冷,可这回人们却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都随着这话漏了一拍。他的话中就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平平淡淡的,却总能点燃人心底最深藏的激情。
竟有人信得过他这个杀人如麻的“强盗”!王彦只觉得血直往上涌,他一掌击在手中的钢刀之上,一柄钢刀顿时断为两截。他单膝跪下,深深一拜:“公子,我王彦和太行山寨一万弟兄从此便是你的人了!”
云倦初走上前去,弯腰扶起他,淡然说道:“别这么说,你仍旧是你弟兄们的首领,谁也不能代替——至于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接着,他又自语似的低喃:“最好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人……”
王彦只觉得眼前的光好像一下子就散了,那双刚才还充满犀利的眼睛竟又一次淡到了透明,可这次的透明背后却让人分明看到了一颗悲哀的心……
云倦初没有食言,他果然担起了太行山寨万余人的生计。
他先是与王彦一夜长谈,然后便与方明权商量将方家产业的分号开至山西,给太行山寨提供了一个可靠的生计来源。王彦从此便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他“劫富济贫”的生意,专心一意地领着手下的一干弟兄奋战在抗金前线。弟兄之中若有死伤,他们的家属则由方家安排供养。这样一来,太行山寨的弟兄没有了后顾之忧,自是人人奋勇,杀得金兵闻风丧胆,太行义军的名声也从此传遍天下。
云倦初救了方家,也救了太行山寨。
那一年,他十五岁。
他的身体依然不好,云楼大门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启仍是多为送药。可他在方家人心中却再也不是那个神秘的“药罐子”了,他已成了他们心中的神明。
方明权渐渐开始频繁地去云楼问询意见,甚至一再地请云倦初掌管方家产业,因为方家产业本就是赵桓像大多数成年皇子一样在宫外所置的财产,他只是替主子打理而已。但他如今年事已高,对商场之事已然力不从心,偏偏独子方炽羽又喜武不喜文,正愁无人接替之际,云倦初的出现正解了他心头困扰——他是赵桓的亲弟,替兄理事自是义不容辞。
三玉宇云楼(4)
对于他的盛情,云倦初却一直拒绝,当初他插手方家事务,本是迫不得已,此时又怎想真的入主方家?
但他终究还是缠不过方家父子——方明权不知为何竟几次“投资失误”,以至方家几度危机重重,云倦初无奈之下只得出手相助。而方炽羽则自那一夜之后开始如影随形,当起了云倦初的“跟班”,还十分心甘情愿。
终于渐渐地,云楼的大门变得不再神秘,但方家上下对云楼公子却更加敬畏,这种敬畏使云楼公子的声名逐渐传遍了江南,乃至整个大宋。
盛名之下,云倦初却仍旧淡得像抹云,他的微笑依旧是清清浅浅的,眼底的阴影也还是那么深沉,对于他来说,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只有楼前那片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四蕊珠贝阙(1)
云倦初正式入主方家产业是在他十八岁那年,而那一年,他遇到了她——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女子。
她便是苏挽卿。
苏挽卿是方明权的外甥女,父母去世后,她便来到了方家,那一年,她刚满十六。
云倦初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种绽放的美丽。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艳丽得像朵红梅,而他正在云楼前的梅海中驻足——他一向很少走出云楼,一来是身体的缘故,二来是他自己本就不愿沾染上红尘。他在楼外停留最多的时节,通常是在冬季或是初春,因为那时外面人少,而梅花却多。
他一向对梅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尤其是白梅——那一片片冰琢一般的花瓣总会让他感到种莫名的悲哀与叹息,这让他觉得熟悉,因为他自己本就是生活在悲哀和叹息中的。
有不大的雪,落在了梅树之上,覆盖住了或红或白的娇嫩,他信步走到一株白梅之前,伸出手去,轻轻掸着枝上的一层薄雪。
忽然身后有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你此刻掸了,明日还会有雪落的。”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说道:“能偷得一时绽放也好。”
背后有轻盈的脚步声,踏在雪地之上,十分动听,紧接着,那悦耳的声音又响起,在他的右边不远处:“你看!”
他本不是很容易就为人所左右的,此时却也忍不住转向右边——她站在一株红梅之旁,但他可以打赌,他是先看着了她——因为她实在要比那株红梅耀眼许多。
看到他转过脸来,她明艳的粉颊上便像染上了春水一般,流泻的眼波在他的俊颜上惊鸿一瞥,随即化为盈盈的一笑,柔媚过她手中拈着的红梅,只听她说道:“这些红色的花多好,即使雪再大,也掩不住它们的鲜艳光彩!”
他承认她的话是对的,因为他相信如她的美便是掩不住的,更因为她刚才那些含羞的娇态早已映在了他的心底,漾开了层层的涟漪。但他没有说话,只向她一笑。
见他不语,她又笑道:“我知你心里还是喜欢白色的多一些。可是,既然上天给了它们世间最夺目的美丽,它们为什么又要将这份美丽掩藏在白雪之下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着仿佛是醇酒似的诱惑——你能完完全全地倒影在她的波心里,自己却会醉倒。
云倦初的心仿佛漏了一拍,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为她的眼,但不论是哪一样,都仿佛能直达他的内心深处。心虽一动,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平静——他一向都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的:“这是你的想法,可你并不知道这些白梅是否愿意将它们的光彩释放出来。”
她显然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不禁愣了一下,一会儿方才答道:“可上天既然给了它们美丽,它们又为何不愿释放呢?”
他闻言微笑,顺手摘下一朵白梅,白色的花瓣映着微雪,散发出清浅的透明光泽,就好像他此刻的眼神一般闪烁无定,他回答:“也许美丽正是它们的悲哀,它们倒宁愿自己是平凡无奇的。”
“所以,它们宁愿被掩盖。因为只有这样,它们的美丽才不会成为罪过,只有这样它们才能融入世界,对吗?”她看着他,问得极认真,瞳心的波光仿佛已照见了他的悲凉。
云倦初的眼中不自觉地升起一种淡淡的无奈来,轻轻笑道:“也许是的。”
她点点头,目光胶着在他手中的白梅之上,半晌才叹道:“可是这样深刻的隐藏,这样冰冷的覆盖,不是太痛苦,也太悲哀了吗?”
雪蕊在他的手中轻微地颤了一下,他的眼波流连在梅旁那抹绝美的身影,竟觉难以离开:她的清眸藏着太多的关怀,她的朱唇含着太多的怜惜,多得让他甚至分不清这份深沉的感叹与心疼究竟是为了这花,还是为了……
这世上难道竟会有人懂他?他在心中低问,眼神之中不觉流露出一种柔和的光来,只是此时这种光泽隐在他一向清浅的眼波中,连他自己也未曾觉察。
面前的芙蓉靥却忽然又红了,像是晚空缱绻飘过的一抹霞色。她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好像是蓦然想起了要去凝视手中的梅花。
空气中隐约有了种让云倦初并不熟悉的炽热,这使他的呼吸开始有了些窘意。
“公子!”——幸好有一声呼唤闯入了这方天地,让院中尴尬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方炽羽走了进来。
“挽卿?!你怎么也在这儿?”一走进来,方炽羽便看见了那女子,故意沉下脸来,向那女子道,“我爹正到处找你呢——还像小时候一样,刚来就乱跑!”
“表哥,我只是迷路了而已。”被唤做“挽卿”的女子顽皮地笑道,长睫之下有闪闪的灵光妖娆地跳跃着。
见她一笑,方炽羽也笑了,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在这样一个绝色女子面前总板着脸的。
“表哥,你一笑起来,还是像个孩子!”她咯咯地娇笑。
方炽羽瞪了她一眼,可又无计可施——谁让他长了张长不大的“娃娃脸”呢?于是他假愠道:“公子面前,你可别太放肆!”说着,便向云倦初介绍道:“这是我姑母的女儿——苏挽卿。”
“这便是你家公子?”她明明是疑问的语调,语气中却仿佛很肯定。
“在下云倦初。”云倦初微微颔首,第一次不等方炽羽抢答,便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四蕊珠贝阙(2)
“公子。”苏挽卿福了一福,“久仰大名。”
她的眼又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眼中却没有一般人惯有的崇敬和仰慕,只有一种淡淡的欢喜——是他所不懂得的少女的心波。
云倦初又一次觉得气氛尴尬了起来,他不露痕迹地垂下睫去,仿佛在注视着雪地之上婆娑的梅影。
只听苏挽卿对方炽羽道:“表哥,你说舅舅他找我?”
方炽羽道:“是他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绣楼,让我带你过去看看。”
“好啊,在哪儿?”
“就在对面!”方炽羽指指不远处。
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不知为何也抬起眼来的云倦初的双眸,不觉脸又绯红,红得像她手中的梅花。
于是,她转过脸去,对方炽羽道:“表哥,你带我去看看吧。”
“公子,那我……”方炽羽向云倦初请示着,并没有意识到此时院中的气氛微妙。
“请便。”云倦初好像是刚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微笑。
“告辞了。”苏挽卿也回他一笑。
望着她与方炽羽并肩离去的背影,云倦初只觉得心中有些怅怅的。
正在此时,刚走到门口的她却转过身来,眼中燃着四溢的柔情,向云倦初道:“我还是觉得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不然上天干吗要将它们创造出来呢?”
她渐渐远去的红色影子耀眼得像火,燃烧着梅海的每一个角落,满院的梅花竟也开得分外夺目。只是这夺目之下依然隐藏着种淡淡的凄凉,淡得不露痕迹,就像云倦初此时又重归平静的眸光。
他的眼眸总是很平静的,喜也很平静,悲也很平静,就像是一泊波澜不兴的湖。但湖心永远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光彩,那是来自于湖底深处的绝艳才华,也是其深处的无尽悲哀。这种光彩就好像是旋涡一样,教人好奇,景仰,甚至深陷。可是每当这种光彩释放一次,就好像又耗去了他几分心神,几分生气,因为在每一次的释放之后,人们便会发现湖水的光泽变得更加平静,平静得仿佛只剩下悲哀。
这泊湖,也许永远不应该有波澜的。
“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云倦初将手中的雪蕊放在鼻畔,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微微苦笑。
雪,不知何时又从天上飘落了下来,纷纷扬扬,遮盖住了刚刚展露出美丽一角的雪骨冰肌。
云倦初这回没有再去掸拂些什么,因为他知这一切都是徒劳——生就是白色,生来就不该耀眼。如果非要拼得一时盛放,那只有换来一世的悲哀——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他不能再错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那头盛放的鲜艳,她曾站过的地方有一朵红色的梅花,应该是她刚才折下的。
他想将那朵花捡起来,但最终,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身去,走向云楼。
冰样的花朵从他指间悄悄滑落,落在雪地之上,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红色的花朵则在它的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它,好像是一滴燃烧的眼泪。
一阵风吹来,红色的花朵借力飞旋,飘落在白色的花朵之上,缠绵胶着,双双化为春泥……
只是不知,来年的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的横斜疏影究竟会是红色,还是白色的花蕊?
渐紧的寒风和纷飞的玉屑又在催动着看似静默的梅海隐藏了一整年的跃动心情——三季的沉睡,只为一冬的盛开。
云倦初知道冬天又来了,梅花又要开了。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初春时的情形,回想起那朵比红梅更明媚的笑靥。其实这一整年,他也并未停止过回想——那种盛放的美丽不知何时早已烙在了他的心头,成了他抹不去的牵念,也是挥不断的心伤。
他抬头看着对面绣楼上她曾经时时向他敞开的窗户,此刻却已紧闭。他好希望此刻他的心也能像这紧闭的窗一样封锁住一切,可往事却悄悄的涌上心头,如同梦的碎片,情的点滴……
相识一年,他们似乎永远在相遇,又永远在失之交臂——当疏淡的梅英飘飞如雪,淡粉的希望扬泻枝头,空中不时传来的燕语莺歌,纠缠着西湖之旁如丝的春柳,苏挽卿的美便化为一朵明媚的桃花,伴随着江南缠绵的细雨,悄悄绽放在他的心头。
这样的春天总是令人心醉的,因为那漫天的绯色就像是滴不尽的相思,抛不完的缠绵——纤纤十指轻抚的旋律诉着她少女初开的情窦,道着她为君心动的衷肠——“莲丝长与柳丝长,歧路缠绵恨未央,柳丝与郎系玉臂,莲丝与侬续断肠”——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着琴吟唱着,搅得他一向平静的心湖竟汹涌得像片汪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忽然遇见了一道倾泄而下的瀑布,恣情飞溅的水珠浸润了小舟的内外,教他不自觉地追寻着水的气息,不断地朝着那道银河似的诱惑飘近。可他偏又清醒地知道那醉人诱惑下面藏的是无底的深渊,只要他踏进一步,便会无止境地沦陷。他清楚这种沦陷的含义,这种沦陷会耗尽他的一切心魂,会让他永远都停不下脚步。他并不害怕这种永无休止的给予,他也真的很想这样忘情地给一回,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起。
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只能孤独,因为那道与生俱来的枷锁早已困住了他的心魂,锁住了他的生命。他又怎能再去困住那道绚烂的水华?因为他的一切其实只是虚幻,他的怀抱只会是她的深渊。所以,他的眼眸依旧平静,平静得仿佛映不出她越来越炽烈的双瞳。
四蕊珠贝阙(3)
于是,夏的艳阳便在他静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隐没成风卷的落叶里一声声斑驳的叹息。
叹息声中,绣楼的那扇小窗终于关闭,窗后的倩影也再难寻觅——她开始绽放于高墙之外。正如云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饰不住的——只一个秋天的时间,她已成全临安公认的第一美人。
她爱笑,笑得洒脱,笑得别有情致,以至于临安文人笔下描绘她倾城一笑的诗词多得都足以编一本集子;她偶尔也哭,哭得毫不掩饰,每到动情之处,便是梨花带雨,倾倒众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一介书生:她可以与三五知己结伴交游,扬鞭策马;也可以静坐一天,一动不动,只为让一位她认为才华横溢的无名画师照她画一幅仕女图。
她恣情地生活在红尘之中,将一切凡规俗矩抛诸脑后。
方明权自然对这样一个不顾礼教的外甥女十分头疼,三番五次地下令让她与那些朋友断绝来往,甚至将她禁足在绣楼之内。
但此时,他总会去为她说情。
重获“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每次也不道谢,只轻轻地问:“为什么?”
他记得自己总是一笑:“因为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说罢便走。
他却不知苏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后便流出泪来。
因为此时,他已走得很远。
他以为小舟这样远远地飘开便可以避开那个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拥有的美丽水幕,却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涡的边缘,命运的手心里早有悲剧在悄悄铺展……
刚刚等开满园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赵桓下了江南。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赵桓说。
云倦初只是笑,笑面前的三哥变得更多。三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储君的模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尊贵与威严,教他见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种属于那个站在峰顶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视天下的骄傲,他从生下来也在其中浸润着。虽然这五年来,他很想忘记,但这种骄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摆脱,越会不自觉地流露。他真的很羡慕三哥可以将这种骄傲堂而皇之地昭显,而他却只能将这份骄傲当做一种桎梏。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赵桓玩笑道。
云倦初微笑:“见到三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赵桓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三哥,怎么能这么说?”云倦初忙道。
赵桓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云倦初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他很清楚三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民间,他会成为一个好人,在宫里,他却会成为一个败者。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他并不合适。
赵桓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钩心斗角,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云倦初的肩,又叹了口气。
云倦初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地望向远方,悠悠说道:“三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赵桓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叹服云倦初的聪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诉苦的含义了。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云倦初摇头。
“你还在怪父皇?”
云倦初又摇头。
赵桓自嘲地苦笑:“你果然不肯答应!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宫伤你太深了。”
“不,是我……伤了那座皇宫。”云倦初想这样说,可最终只说了一半——他的苦涩只能他自己知道,也只能他自己承受。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于是他说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赵桓的体贴让云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于是他道:“三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赵桓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
说着,他们走到了云楼的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的背影,云倦初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苏挽卿,虽然她已许久不曾在云楼出现。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种澄净的浅蓝,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叠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云倦初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地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四蕊珠贝阙(4)
“她是谁?”赵桓的声音有些异样。
云倦初这才发现赵桓竟也和他一样停住了脚步,两眼中映着那抹红色的魅影。
云倦初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涩:“她……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苏挽卿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身向他笑道:“公子,你看这株梅花……”
真像是当日的情景,她依旧站在一棵梅树旁,依旧笑得耀眼过一树红梅。
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现实竟在云倦初脑海里重叠,教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伪。恍惚之中好像又听见苏挽卿在说:“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他听见赵桓笑着喝彩,这才发觉今日的情景已换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场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赏梅的良辰,姑娘可愿与我同乐?”只听赵桓问道,问得极温柔,却不容抗拒。
苏挽卿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赵桓的意思,心头有种深重的恐惧沉沉地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云倦初,美丽的眼睛中充盈着无助。
云倦初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平静的脸上一无表情,任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苏挽卿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空洞得什么都不剩,只有漆黑的瞳人幽深如无尽的长夜,谁也不知尽头。
云倦初的心便随着她空无一物的眼瞳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无边的沉默中。
“你看怎样?”赵桓又问了一遍。
感到绝望已如灭顶的潮水,悄悄地淹没了她的身心,苏挽卿居然缓缓的笑了,笑得极轻,极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绣楼之下便有一片梅海……”——她答应了,还将赵桓请去她的绣楼!
她轻柔的笑声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入了云倦初的胸膛,让他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他知道,那便是他心碎的声音——原来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拼命的敲打,只要轻轻一碰,其中充盈的爱恨便能漫溢,让它只能选择破碎,碎个彻底……
云倦初第一次觉得云楼的灯很亮,很刺眼,将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连尖锐的棱角都照得那么明显。
云楼显得很空,空得让方炽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回荡:“你为什么不说话?”
云倦初苦涩地笑着:“说什么?”
方炽羽瞪着他:“你心里明白!”
云倦初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笑得凄凉,笑得酸楚。
方炽羽正在气头上,见他依然在笑,忍不住暴跳:“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挽卿的心意吗?你怎么忍心将她送上龙床!”
“三哥……他比我好。”云倦初的声音低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冷笑:“比你好?好在哪里?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贵吗?”
云倦初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能辩解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些什么?心头的沉重与悲哀早在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压在他的心头了。这一年以来,它们已将他的心凌迟了太多次,即使现在再加上方炽羽的斥责,即使现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丝毫不会在意。
方炽羽忽然停止了咆哮,两眼紧紧地盯着外面——对面绣楼的灯灭了,而赵桓却不见出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隐灭的灯光刹那间坠到了谷底,他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将苏挽卿视同亲妹的他此刻哪还管什么主仆之仪,忍不住拉起坐在椅中一直沉默的云倦初,将他拽到门口,指着对面漆黑的绣楼,对他吼道:“你看到了?!你毁了她了!”
云倦初的目光依然冰冷得透明,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直直地注视着绣楼上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终于灭了……”
“你怎么这么冷血!”方炽羽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能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委身于他人的时刻笑得出来,即使他不爱她,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更何况凭自己的直觉,他知道云倦初并不是无动于衷。
云倦初依然在笑:“灯灭了,不好吗?至少证明这一晚……她是安心的……”他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难道你觉得夜夜看着她的绣楼孤灯长明,夜夜与她青灯相照是一件好事?你们从来就不知道,两盏青灯,两个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棂之上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方炽羽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云倦初这是在向他诉说,而云倦初一向不是个爱向别人解释的人:一句话如果他不想说,他就会将它一直藏到坟墓里。所以,他才更显高深,更显莫测,因为实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云倦初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还应再维持“云楼公子”的一贯冷静了。他并非是神,他并非不知道痛。更何况他的心已经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地向外流着,让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苍天:“你们都在怪我,怪我在三哥要人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方炽羽动了动嘴,想接下他的问话。
云倦初摇摇头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我说她是我的……毕竟三哥是在我的云楼遇见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这样说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四蕊珠贝阙(5)
“这样不好吗?”方炽羽脱口而出:这也正是方家上下的心愿,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世上实在再找不出其他的美丽能配得上云倦初或苏挽卿。
云倦初苦笑:“不好,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她。”云倦初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绣楼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脚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负,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处一棵梅树,一树的鲜红。
“我活在这世上,已是一个错误。我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苦,我一个人承受便罢了,怎能再教她来……”云倦初没有再说下去,这已经是他所能倾诉的极限了:当雪覆盖住大地,有谁知道这满眼的洁白下面藏的是泥泞的黑土?就像是这世上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云楼公子光鲜华丽的外表下面藏的是怎样一种深刻的自卑……
“你原来……是喜欢她的……”方炽羽低声说,他已渐渐没有了刚才的怒气。云倦初话他当然不可能完全听懂,因为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不堪重负并非是常人所能理解。可是他却知道能让云倦初这样一个人开口向别人倾诉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悲痛,甚至绝望。他还能从他的话中感到一种真切的压抑,更有一份无奈的情感,深沉如海。
云倦初停住了脚步,许久没有回答。最终,他转过身来,清清浅浅地笑着,只是眼中有晶亮的东西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他问:“下雪了?”
方炽羽仰头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说罢,他便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泪吗?”云倦初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凉得彻骨,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他还真以为是雪。
他真的做对了吗?看着她投入三哥的怀抱,便真的能给她幸福吗?
也许是的,因为在他心中,确实没有比三哥赵桓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带给她一切:荣华富贵,锦绣江山,万千宠爱,甚至爱情。有了三哥,她便可以彻底地将他的影子从生命里挥去,她便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有另一种生命。
他实在应为她高兴。
可心痛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地强烈呢?仿佛是被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泪水更加汹涌的从颊上滑落,仿佛连眼眶也无力再承载。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
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三哥的手送给苏挽卿的所谓“幸福”……
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云倦初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云倦初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融进云倦初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地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苏挽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赵桓走下她的绣楼,脑中只回旋着他刚才的一句话:“我要带你回宫。”
回宫?回宫成为太子的姬妾,日后的皇妃?回宫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荣华富贵?她摇头——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故事,书上写得太多,人也说得太多。更何况,她不爱他。不论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注定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寒光扑面,她这才发觉眼前的世界已是银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或许是因为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赵桓看在眼里,他命人拿来一件貂裘的披风,亲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缓过神来,忙跪下谢恩。赵桓却扶起她,然后调笑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外边哪及芙蓉帐暖?”
是啊,芙蓉帐暖!
从此她便是芙蓉帐后的一抹香魂,便是宫怨词中的一朵凄艳。她从此便无须再看纷纭市井,再感人间冷暖。她只需埋首于一场场繁华梦中,期待赵桓给她荣耀,给她恩宠。然后,便是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凋零……
芙蓉帐暖,能暖几春?
她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可心底的寒气却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侵入她的骨髓。脑中泛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让她心醉,又心碎,却怎样都抓不住。
正魂不守舍时,耳边传来赵桓的声音,显得很焦急:“怎么,他又病了?”
她这才发现赵桓身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名侍卫,正在向他禀告着什么。
赵桓皱了皱眉,便匆匆而去,教苏挽卿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还是该等着。
四蕊珠贝阙(6)
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时离去,便何时离去,连个理由也不必说。苏挽卿冷笑着:自己难道真的在乎吗?不,她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她的心早已在今年的初春,失给了云楼满院的梅花。
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等她发现自己竟已身在云楼院外的时候,她方才醒悟自己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跟随,竟是因为赵桓是去往云楼。
脚下的路太过熟悉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曾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中,通向那头云倦初清清浅浅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这条小径,装作欣赏他满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不敢去敲门。而当他偶尔意识到她的存在,当他轻咳的声音向门边移近,她便会飞快地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虽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顺着小径,穿过一道积雪的拱门,便是他真正的天地——这里只种梅花,只住他一人。她一直记得最初邂逅的时候,她与他争论梅花的颜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实要比这些梅花夺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颗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时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和他谈梅抬杠,只是想再多听一会儿他的声音?
说不清是为什么,自见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丝缠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躯下深藏的智慧,她更怜惜他眼底似乎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想靠近他,她想懂他。也许最初的动心只是因为他如诗如画的风采,可越是在这里住久了,有关他的一切便越发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扉——因为透过众人的描述,她只看见一抹隐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独灵魂。而这抹孤独的灵魂却一直散发着绚目的光彩,就像他一贯温文的微笑,将他的一切哀愁掩饰得那么好,可他自己又是如何承受的?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她一向都有一种能看透人内心的能力。这种能力为她赢来了许多的知己——那些与她结交的王孙公子,江湖侠士绝不是仅冲着她的美貌来的,他们是将她当做知音的。所以她相信这一年的相处,自己的眼睛已洞穿了云倦初灵魂的一角,看到了他内心无以伦比的孤绝。可是这种孤绝的源头在哪里,她却怎么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面具,甚至贪心地想用她的柔情去化开他心底的悲哀。
这些丝丝缠绕的情丝,曾让她的心多么甜蜜而充实啊!苏挽卿自嘲地笑着,抬起螓首——她已是多么的习惯,走到这株红梅之前,透过盘曲如虬的枝干,看他曾站过的地方开着的雪蕊冰莹。丰润的红色花瓣刚好“贴近”着那如雪的华采,幸福地燃烧,含笑枝头。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远平得像镜,连她都能照见自己的痴心了,镜中的清光却依旧冰冷,冰冷得绝情。
绝情?是的,他的确绝情。绝情到看着她交游四海而无一丝醋意,绝情到亲手将她推进太子怀中,绝情得让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只成为庸人自扰,竟只换来今日的黯然销魂——他绝情得就像神,她怎么会傻到想去参勘神的内心?
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畔,拉回她忽悲忽喜的思绪,让她意识到她已在云楼之内。
云楼的陈设极为简单,这是云倦初一贯的淡然风格。其中惟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面前这面巨大的苏绣屏风,屏风后面是他的卧榻。
赵桓已走进屏风之内,苏挽卿站住了,她一向都只是接触云倦初屏风外的世界,从来没有再往内踏进一步,何况如今?
隔着这道半透明的屏风,她隐约瞧见里面的情形——赵桓坐在床边,床前还侍立着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盖在帘帐之内,锦被之下,只听得见他低柔的声音:“三哥,劳你担心了。”
赵桓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大抵是好好休养之类。
苏挽卿没有心思听他的话语,耳朵只在期待云倦初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会那样的虚弱,虚弱得让她止不住的心痛?
她为什么还要心痛?难道要带着这份心痛终老深宫?想着,她狠了狠心,迈步向门外走去。从这里,可以看见门外那片梅花的海,红白相映,犹如水波烂漫。她觉得自己便像是海中的一朵浪花,无怨无悔地沉溺于海洋神秘的胸襟中,期待着无情的它给她一个梦想,然后再被梦醒的残忍击个粉碎。
“三哥,臣弟求你了,你不能……”云倦初的声音却忽然提高,显得急切而无助。
心漏了一拍,她微微偏转了一下视线,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赵桓的声音也大了,听得出来他正压抑着怒火。
云倦初的声音显得极为疲倦,中气不足地回答:“三哥,宫里的规矩是不能纳民女为妃的,你是太子,怎能给他人落下口实?”
赵桓没有说话,显然是无言反驳。
云倦初又道:“据我所知,四哥他们还有九弟都已封了亲王,他们可都在虎视耽耽,一旦你有任何的失误,他们都会抓住机会向父皇进言的,三哥你本就不是长子,父皇立你为储君更是力排众议,你怎能让小人抓住把柄,让父皇失望?”
“这……”赵桓仍在犹豫。
云倦初也不再说话,屏风后面好像忽然被冰封住了一样。
苏挽卿却知道,那“冰封”之中一定有一双比冰还冷的眼睛,散发着比阳光下的微雪还幽冷的光彩。她转过身去,向那屏风悄悄走近。
四蕊珠贝阙(7)
屏风后的沉寂终于由方炽羽的一声惊呼打破:“公子,你……”
她看见云倦初挣扎着起身下床,白色的身影甩开所有想搀扶他的手,最后跪在了赵桓面前,他的声音那么迫切,那么焦急,像开闸的潮水一般完全冲开了她的心门,第一次让她觉得他也有情——“三哥……就算臣弟求你……别带她走!”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苏挽卿只觉得屏风后的那抹白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知清泪已尽湿双眸——男儿膝下有黄金啊!清高若他,竟会跪求——为了她——为她跪求!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了。”赵桓的声音中透着股无奈,“那以后呢?”他低声道,像是问人,又像是问己。
云倦初轻喘着回答:“要么……太子与民女相忘于江湖……”说着,他忽然飞快的以手掩口,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勉强继续:“要么……登基之后,再接她……入宫……”
相忘于江湖?他为什么不让她彻底地死心,在深宫中枯萎,与他相忘于江湖?他为什么要在二人已无望相守之后,让她知道他的真心,他的伤痛?他为什么要留下她,让她柔肠百结,情丝千纠?
太多的爱恨情伤一下子汹涌而来,仿佛是海洋忽然回应的声浪,紧紧地包裹住她,教她在他深沉却更凄凉的情意中沉溺得喘不过气来。她飞步走出云楼,想稳定住胸口涤荡的爱恨交织的情绪,却又忍不住一步一回首,生怕当她走出这道门时,刚才的一切便又会是一场梦。虽然这场梦已撕裂了她的芳心千回万回,却更鲜活地燃着了她的生命!
回首间,她第一次看清了他屏风上绣着的图案,竟是一株似火燃烧的红梅!
她一直多么傻呀,总是妄想透过这道屏风去看清里面的世界,其实他却早已将满腔爱恋悄悄流露,不经意地就表达在了她的面前!
最后一次回首后,苏挽卿笑着跨出门去。
满院红梅花开盛火,涅盘出一只扑火的飞蛾……
赵桓又在苏挽卿的绣楼住了三天,终于决定回京。
临走之时,他将她揽在怀中,呼吸着她清淡的发香,眷恋地承诺:“挽卿,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苏挽卿扬首轻笑:“还是请太子忘了我吧,挽卿不愿成为太子的麻烦。”
她的如花笑靥又一次让赵桓沉醉,自从那日云倦初向他跪求留下她之后,她的脸上便一直带着这样的笑容,像一团熊熊燃着的火,烫得教他舍不得将视线移开。但他又必须离开,为了每个皇子都向往了一辈子的至尊大位,他必须先舍弃眼前盛开的这朵奇葩。
他又吻了吻她的唇,她丰润的双唇冰冷地接受,不带丝毫触感和响应。这让他不禁疑惑:她笑靥中盛满的激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又道:“不要离开临安,在这里等我。”
苏挽卿依然自顾自地微笑,看向他的眼眸中却映不出他的分毫来。
带着些许怅然,赵桓终于离开了临安,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可以走,想去哪里都可以。”纱帐后面传来云倦初幽冷的声音。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苏挽卿隔着中间的纱帐,问道。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屏风之后,云倦初的榻前。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担心。”云倦初轻轻地回答,然后便轻轻地咳嗽。
“我不走,我会留下。”苏挽卿看着纱帐,坚定的回答。
她的眼睛真亮,亮得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纱帐,云倦初别过脸去,自欺欺人地避开她令人神迷的目光——他不愿她看见他拥被而坐的病态,更不愿让她看见他为她心碎的苍白。
“你怎么了?”苏挽卿问,她不要他将自己藏在纱帐之后,她要他直面相对,哪怕这样的代价是彼此粉身碎骨,她也无悔无怨。
“没什么。”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一夜枯站,三日咳血?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晕倒雪地,险些丧命?他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要带给她缱绻之后的幻灭。
“我恨你。”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肯说?他究竟还要将自己藏多久?苏挽卿紧紧地咬着下唇,从贝齿与朱唇的缝隙中吐出几个字来。
云倦初却在帐后轻轻地笑了:他情愿她恨他,因为哪怕是血淋淋的恨,对他来说也比她一丝浅浅的爱容易承受得多。他说道:“是我欠你的。”
他一定又在笑了。苏挽卿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态,却也能从他似乎轻松一些的口吻中联想出他唇角的微扬。他就那么“害怕”她的爱?宁愿承受她恨意的凌迟,也不愿面对她真情的给予?
“你实在欠我太多。”她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眶还是止不住地发酸。
“的确。”云倦初微笑着叹了口气。他不能让她听出他的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怜惜。他的确欠她太多——先送她一个繁华锦绣,后又将她推至一片凄清落寞。他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确应将她留下来,因为绫罗绸缎只会带给她凄凉,亭台楼阁只会将她的灵魂深锁。可这个挽留是否已经太迟?她毕竟已成了三哥的女人,她还能否拥有他想还给她的自由?所以他才分外地想让她离开,离开过去的一切,在天涯海角寻一个知心良人,代他偿她一世情缘。
四蕊珠贝阙(8)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苏挽卿也开始微笑,清亮的眸光追随着纱帐起伏的皱折:他欠她的,欠她满腹的情愫,欠她不曾闲的相思,也欠她如今已无望的相守。
“你说吧,我尽我的能力。”她肯让他偿还也好,至少让他的心不会丢得那么彻底,至少能让他还有在同一方天空下与她共存的勇气。
“你答应我三件事。”她步步紧逼,不给他丝毫的逃避时间:如果只能用恨代替爱去接近他的心魂,那么她便不惜执着这把双刃的利剑去刺破他的心房,也割碎自己的内心,只要能让她触到他真实的心意,哪怕会嗅到鲜红的血腥。
“我答应。”云倦初郑重的回答,但她若是能看见他的容颜,就必不会再想去用仇恨来强迫他面对——他已是如此的憔悴,憔悴得像耗尽了一切生气,憔悴得没有一丝光彩。
“你真的答应?如果我要你的命呢?”苏挽卿苦笑着,他答应得真爽快,他就真的这么想偿清他们间的一切,让彼此从此再无瓜葛?
“尽管拿去。”云倦初话中的笑意及轻松,她隔着纱帐也能听得分明。
“若我要你的心呢?”她苦笑着追问,心中升起丝小小的希望来。
“那便连我的命一块拿去。”云倦初的眼波中流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这或许是他交给她真心的最好方法。
他为什么这样冷?为什么要这样伤她?她只是想要他的心而已,为什么他却宁愿给她命?他明知这只是一句“玩笑”,可他却连句谎言也不肯给!苏挽卿背过身去,因为虽然隔着层纱帐,她却也仍是担心他能感到她在因绝望而流泪。而她不能绝望,她要在他的面前微笑,在他的面前绽放,她相信她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直面相对!于是她说出了她的第一个要求:“我想开一家酒楼。”
云倦初愣住了,他万没想到苏挽卿的第一个要求竟会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究竟是想再回到以前知己遍天下的生活,还是仅仅为了再测试他的心意?可她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表小姐了,她已成了太子的女人,这样的放浪形骸,只会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我从小的愿望。”苏挽卿说道,“也正是我的坚持: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
纱帐后面的云倦初久久地沉默着,让苏挽卿的呼吸都好像跟着他停滞:他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样做只是想告诉他,他将她留下来是对的,她宁愿在盛开之后接受一场灭顶的暴雨,也不愿在深宫之内冷清地老去。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对美丽的执著从未改变,对他的心也永不改变!
“我答应。”云倦初终于开口,平静的语气中隐藏了他太多的感动和担心: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他面前绽放?其实以她的美丽,她可以明媚在世间任何一个角落!他宁愿她在一个新的天地中自由地盛放,让他独自去承担瑰丽背后的罪责。
“谢了。”苏挽卿站起身来,任谁也看不出她此刻眼中藏的是悲是乐。
“还有呢?”云倦初问。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吧。”苏挽卿露出狡黠的笑容来:他真的以为答应她三个要求便可以偿还一切?他错了,她会好好珍惜这三次机会,与他纠缠一生的。天地可以倾覆,沧海可以桑田,她却是不会放弃他的!今生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他的怀抱,但只要他能与她真心相对,她便可以为他承担妇德的谴责,叛逆的鞭笞,上穷碧落,下隐黄泉!
“但愿你早些想到。”云倦初低低地叹息着,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咳血、渺若风烛的有生之年还能有多少机会去补偿她的心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道深深的鸿沟,不知何时便会变为一座高耸的宫墙。
“我会的。”苏挽卿笑着向门外走去——迎接她的是否真会是来年的春光呢?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西湖之滨便已多了一间华丽的酒楼,它是由方家建造,名为贝阙。于是如今的西子湖畔,最出名的便成了两座楼,一座自然是云楼,另一座就是贝阙。
对于建贝阙,方明权开始极力反对,直到云倦初终于开口答应入主方家产业,他才不得不服从命令让贝阙完工。
接着,苏挽卿走进了贝阙,成了它的女主人。
她就像这春日里满树的桃花,初绽的羞涩,怒放的绚烂,飘落的风情,大大方方地展露于万里晴空之下,赢得贝阙永远不变的高朋满座,也为她自己赢得了谜一般的声名——有人说她豪迈,酒入柔肠,绣口一吐,竟“大江东去”;也有人说她妩媚,弦上玉柱,纤手一拨,便“寒蝉凄切”。
有人说她千杯不醉,君不见陈年的女儿红,酒香四溢,醺醉了贝阙上空的晚霞,却染不上她的春风笑靥;也有人说她实不善饮,君不见云楼自酿的竹叶青,清淡如水,却只需三杯,便能映湿横波目,醉卧芙蓉台。
有人说她冰清如月,闺仪出众,一向笑面迎人,喜怒从不轻易形于色;却也有人说她实则性情如火,奔放洒脱,一夜西湖细雨,竟有人见湖心一叶扁舟之上,有她白衣胜雪,临空飘举,沐雨而歌。
在外人看来,她身世是谜,性情是谜,一颦是谜,一笑是谜,眉是谜,眼也是谜。
谜得妩媚,谜得摄魄,谜得怦然,谜得只教人迷醉——迷醉得像八月十五三潭映出的湖心月,迷醉得像贝阙藏的香飘十里的女儿红。
四蕊珠贝阙(9)
她是江南绿柳编织出的梦,是西湖清波荡漾出的美——是的,她便是美!美得不矫揉,不造作,无须脂粉,无须修饰。
她开贝阙,将自己的美呈于冉冉浮生的街市,而鄙夷那些装饰精美的高墙深院。她更无视那些繁华镂饰的黄金枷锁,以无拘无束的美丽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无畏地向世俗、向礼教宣战!
她的美,卓绝千古,惊世骇俗,就像惊雷一声,挟着闪电,绽放在浓云密布的天空——美得绝魂!
可云倦初每天看着这种美,却只会心痛。
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欠她的——即使她永远在笑,笑得似乎很快乐。
可云倦初却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她的笑容那样洒脱。他常常注视着绣楼那扇紧闭的小窗,幽幽的灯火之下映出她倚窗独坐的剪影,凄清地在他的心上也添一抹暗色,他知道她此时一定不是在笑的。
白天时,她是贝阙风华绝代的女主人;黑夜里,她却只是绣楼孤灯下寂寥的一缕魂。就像他,白日里,是众人景仰,智慧卓绝的云楼公子;夜晚时,却是独挑青灯,相照寂寞的断肠人。
云楼的孤灯夜夜不熄,那是他仅能的安慰,悄悄地回应她的一片衷肠,期望她的漫漫长夜不致也像他的一样霜般清冷。
其实,他多么想拥住窗上绝魂的身影,可他不能,即使她不是他三哥的女人,他也只能一如既往地逃避,平静……
五年,一千多个清索的长夜,随着烛光的摇曳化为缕缕轻烟,飘散在轮回中仿佛不留痕迹,就像琴弦上永不停息地吟哦——云一互,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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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苏挽卿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担心他的三哥。那她呢?苏挽卿笑笑:当那天赵桓离开的时候,她便知道等待已起了个头,虽然已过了五年,这场等待却没有结束的意思——赵桓似乎已忘了她,不曾来接她,也不给她任何名分。这却正是她所期盼的,因为只有这样,她的青春才不会被永远地锁入那深宫的高墙;也只有这样,她才还能与云倦初生活在同一片水波之旁,哪怕只能是冷漠相对。可这次的巨变却让她有了某种预感,似乎这场等待已将走到尽头,结局却谁也不清楚。
五国难当头(1)
宋钦宗靖康二年岁月斗转星移,云倦初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这年正月,金兵围困了汴梁城。
在这样国难当头的时刻,江南的临安却依然是火树银花,庆祝着这年的上元灯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奇艳的烟花装点了夜空,在九霄云端绽放之后,化为醉人的花雨,倾其最后的光华如漫天星辰的清泪,撒向人间,点亮了上元灯节里每一盏璀璨的花灯。
点点“星光”照亮了贝阙中云倦初凭栏的侧影,让他所见的满目繁华都流动成眼波里掠过的浮影。
他永远是那么孤绝,即使在人再多的地方,他清浅的光芒下也只有他一人的投影。
苏挽卿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担心他的三哥。那她呢?苏挽卿笑笑:当那天赵桓离开的时候,她便知道等待已起了个头,虽然已过了五年,这场等待却没有结束的意思——赵桓似乎已忘了她,不曾来接她,也不给她任何名分。这却正是她所期盼的,因为只有这样,她的青春才不会被永远地锁入那深宫的高墙;也只有这样,她才还能与云倦初生活在同一片水波之旁,哪怕只能是冷漠相对。可这次的巨变却让她有了某种预感,似乎这场等待已将走到尽头,结局却谁也不清楚。
想着,苏挽卿默默地给云倦初斟了一杯酒。
云倦初没有回头,只说道:“你知道我不能喝酒。”一如往常的,他不用直面相对,也能知晓苏挽卿的每一个举动。
苏挽卿道:“这是你们云楼的竹叶青,表哥临走前告诉我的。”方炽羽说云倦初不能喝酒,因为酒的辛辣会让他咳血。所以,他特意叫人酿制了这种温和如水的酒来。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酒的,他可以很少喝,却不能滴酒不沾。当然,喝酒并非是为了那股子辛辣,有时喝酒只是为了一醉,就像云倦初——一醉解千愁。
云倦初点点头,说道:“炽羽他一向都将我照顾得太好了,就连这回他去扬州买药,还要托你来看着我。”
苏挽卿回答:“不让我来,谁给你倒酒?”
云倦初笑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苏挽卿的唇角优美地扬起,轻柔地笑道:“每当你想逃避的时候,你便会想喝酒。”她笑得极温柔,话却极尖刻。
五年了,她说话还是这样一针见血,将他逼进角落,无可招架,云倦初在心里轻叹一声,微笑着反问:“你又怎知我想逃避?”
因为你逃避的眼神,我实在是太熟悉了,苏挽卿心道。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虽然爱逼他,却还不愿伤他。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道:“你很担心你三哥?”
云倦初点点头:果然不出他所料,还未等李纲赶到京城,完颜宗望已率军围困了汴梁,将他那已成为皇帝的三哥困在了城中。
“担心也无济于事,这几年,你已尽力了。”苏挽卿劝道。
事实上,云倦初的确已为赵桓做了太多:自他掌管方家,他便利用方家生意的名义将方家商肆向江北扩展,有的商号更是开到了宋金边界。这些商号多是些酒楼茶坊,因为他知道这些地方往往是探知两国军情民情的最好消息来源。而此间工作的工人大多是王彦的手下,各个是忠肝义胆、武艺高强的抗金好汉。
有了这样灵通的耳目,王彦的抗金活动自然更为灵活,义军的行动也更加活跃,五年之间,人数已发展到十万。他们在前方杀敌,云倦初于临安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然而,这一年年的忙碌也让云倦初的身体更加虚弱,一年之中他往往有半年在不断咳血。
云倦初苦笑着摇头:“可最坏的可能还是发生了……”满眼的鱼龙光转,在他的眸中竟已化成倒影阑珊,让人觉得凄凉得可怕。
苏挽卿忍不住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不亲自去提醒他?不亲自助他主持大局?你应该不是最近才有这个预感的吧?”她太了解云倦初的智慧,也太了解他对赵桓的情谊,这才让她奇怪他为什么迟迟不去向赵桓示警。
她的问话正戳中了云倦初心底的要害,让他心底的那股内疚又翻涌起来,这是他藏得最深的心痛,也是他这十年来一直无法面对的悲哀所在。
他终于转过身来,端起那杯酒,碧绿色的酒光映出头顶的一盏孤灯,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无助的摇摆。
苏挽卿看着他缓缓地喝下那杯酒去,觉得自己就像是那酒中的一滴,顺着他的喉口一直滑落到肝肠,一样的苦涩,一样的心伤。
正在这时,方炽羽奔了进来,一脸风尘的向云倦初急道:“公子,不好啦!我刚从江北得到的消息:皇上他亲自出城求和,被……被金兵扣住啦!”
“哐”——酒杯从云倦初手中跌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云倦初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长睫不住地颤抖,显是在强忍夺眶的的眼泪,修眉深锁之中掩饰不住的痛彻心扉。他勉强地向前迈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溅上了白袍,刺目的鲜艳。
苏挽卿吓了一跳,伸手扶他。
云倦初下意识地抓住她,迟疑片刻,又呕出一口血来。最终,他松开了手,推开她。
这一推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苏挽卿被推得后退一步,方才站稳,而云倦初则力不支体地往下倒,幸亏方炽羽及时地扶住他。
五国难当头(2)
“回……云楼……”云倦初靠在方炽羽肩头,喘息道。
“那我们走了。”方炽羽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苏挽卿,便扶着云倦初往外走。
苏挽卿也不答话,仿佛还没从刚才云倦初的一推中缓过神来,只静静地看着二人向门外走去,肃立的身影如同一座玉雕。
他那一推,好像是要将他自己完全地从她身边挣开,好像是要斩断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一切,又好像是要挥别整个人间……
那一瞬,他究竟是已决定了什么,还是准备再一次地逃开?
心念一动,她朝他低问,声音像冰珠坠地,其音铿然:“你是不是又想逃避?”
云倦初闻言止步,回眸递给她一丝苦笑:“不,我已无路可逃。”
是的,他的确已经无路可逃,因为就连他的生命也没有再给他留下逃避的时间。
觉通禅师坐在云倦初的床边,他已经搭完了脉。
房内只守着方炽羽,因为这次云倦初在晕过去前,嘱咐他谁也不要惊动,好像他自己已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
这一回他的情况的确要比五年前他在雪中站了一夜,最后晕倒的那回要严重得多,以至于整个房间都被一种沉默所笼罩,谁也不想先开口,仿佛一开口,便会有一根系着千钧的丝线悄悄断裂。
“我还有多久?”云倦初闭着眼睛,平静地说。明明是问句,他的语调却平稳得连个起伏都没有。
觉通犹豫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他知道闭着眼的云倦初自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方炽羽是一定会代他询问的。他与云倦初是忘年之交,所以让人伤心的结果总还是不忍向朋友直说。
方炽羽小心翼翼地问:“……一年?……”
觉通摇头。
云倦初的眼睛仍闭着,脸上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方炽羽的声音却已开始发颤:“……一季?……”
觉通依旧摇头。
云倦初的眼睛终于睁开,静如止水的眼波平滑得如同琉璃一般。
方炽羽的脸都白了:“……一月?……”
觉通还是摇头。
“不会是一天吧?”云倦初的声音好像是从天边飘来,清浅的笑意绽放在他苍白如雪的俊颜。他的眉宇之间竟又散发出淡淡的光彩来,超脱平和,甚至轻松坦然。
有很多人都说云楼公子俊逸如画中神仙,可又有哪支笔能画出他这样的风采——他明明就在你面前,却还是让人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淡然洒脱,这样的绝世之才?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消失于人间。可神仙眼中又何来如此多的牵挂,如此多的辛酸?
觉通望着云倦初,云倦初淡雅的笑意似乎感染了他,让他心中的沉痛竟然稍淡,于是他微笑道:“并非一天。”
“那是什么?”云倦初望着觉通,平静的期待着他的答案。
“阿弥陀佛。”觉通道,“乃是逢一进十。”
“逢一进十?”方炽羽不解地问,他似乎比云倦初更着急。
觉通回答:“就是说只要能平安度过今年,云公子便还有十年阳寿。”
也就是说云倦初最少不过一年,最多也只有十年?方炽羽觉得自己心都凉了。与云倦初相处已有十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和云倦初之间除了主仆之情之外,还有的是怎样一些感情,教他一直不愿离开云倦初的身边。他只知道云倦初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经习惯了日日逼他吃药,天天护他周全,如果万一有一天云倦初真的不在了,他的心也会随之飘忽无踪,不知所措,他会不知他以后该拿什么去填补他生命中的这份空白。
“一年,应该够了。”云倦初幽冷的声音仿佛能教房中徘徊的死亡阴影悄悄地后退。
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方炽羽的心中好像能燃起希望来:这是他最为熟悉的云倦初的语调,最幽冷,却最能激起他人灵魂中最深埋的热烈。
觉通却和方炽羽的想法迥然不同,他耳中只听出了另一种含义,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要去完成什么心愿?”
云倦初递他一个微笑,默认。
“可是为偿一段情?”觉通又问。
“大师怎会知道?”云倦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因为当十年前老衲来为你治病的时候,你眼里便藏着份愧疚了,而且与日俱增,今日你的眼已盛不下它了,相信你的心也同样盛不下了。”
“那大师又怎知是因情之故?”云倦初明知故问。
觉通叹了口气:“红尘之中最让人执著的便是情字——亲情,友情,男女爱情,爱恨嗔痴,有几人能将之勘破?而这些便是你眼中愧疚的源首,也是你的病根。”
云倦初笑笑:“这么说,若是我此次一意孤行,非要偿清情债,那便真的不治了?”
觉通回答:“偿清情债谈何容易?你若执意如此,便如一溺水之人不向河岸求生,反倒奔向汪洋,结果必然是没顶。”
云倦初又笑:“可若他不偿还心愿,他即便是能侥幸上岸,也会终身不安。”
“可他得偿心愿之日,便是油竭灯枯之时。”觉通提醒他。
云倦初云淡风清的微笑:“那他也无怨无悔。”
他欠这片山河实在太多了,他欠它的哺育,欠它的颜面,欠它所给的人间一切——兄弟之情,痴心深爱……若他这一年的生命能换来江山笑颜,三哥重归,那他又何吝那区区十载?
五国难当头(3)
觉通知他心意已决,深深叹道:“为何要到情根深重,难以自拔之时才想去补偿?”
云倦初的声音无奈中透着股凄凉:“因他心底有魔。”
觉通斑白的慈眉中渐渐透出一种钦佩的光来,他已不指望自己能劝阻云倦初的心意,他只希望自己能让云倦初深锁的灵魂彻底地释放,因为作为一个忘年的朋友,就连他也期待着云倦初久久压抑的华采能毫无掩饰地恣情璀璨,于是他微笑着言道:“佛,无魔不成。”
佛,无魔不成?云倦初笑了:他何曾想过成为佛?他只想成为天地间一朵无人知晓的云,飘过沧海桑田,默默地贪恋着他所亏欠的浩茫人间。
但他也明白觉通的意思,他已经不会再畏惧他心里的那些魔了,因为这次他已别无选择,他只能倾尽自己毕生的力量——无论它们是神,还是魔。早在十年前,当他以三跪九叩告别那座皇城的时候,他不就开始等着这样一天了吗?等着有一天他能偿清所欠的一切,然后绝尘而去,不用再面对世间任何滚滚云烟……
看着云倦初琉璃般平静的眼波中终于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光彩,觉通觉得云倦初已领悟了自己话里的含义,他仿佛已能看到未来将有一道怎样绚烂的光华点亮每个人的眼睛,甚至是整片河山!可他却不知道,在这美绝天宇的释放背后,将会有怎样一个令人扼腕的惨烈结局,留给青史悠悠喟叹……
觉通止住了心驰神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说道:“原先的那些药,虽不能根治你的病,却也能保你暂时平安。老衲这里还有些药丸,万不得已之时,便服下救急。”
“多谢大师。”云倦初微笑,他明白自己的病已无药可医,觉通这是在给他救命丸了。
方炽羽不太清楚这两人说了这半天的禅语究竟是达成了怎样的协定,只觉得好像连觉通都已对云倦初的病无能为力。他有些不安,退而求其次地问觉通道:“公子他总是咳血,大师可还有良药?”言下之意:即使不能痊愈,能减轻些痛苦也好。
觉通摇头:“老衲说过了:他的病实是在心,他若一天不停止操劳,便一天不得安宁。原先的那些药中有些安神的成分,只能勉强减轻些症候,若想彻底止住,已无可能。”其实谁都知道,云倦初得的是一种耗久的疾病,每次发病虽都不致命,却也均能耗他三分心神。生命之力便这样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流出,犹如他咳出的鲜血,久久不止,直到有一天油干灯尽。
一个出家人,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残忍吧,方炽羽心里想着。觉通的话让他的心终于完全地沉到了冰海里,只觉寒气从心底里向外涌。
“炽羽,替我送送大师。”直到云倦初的声音传来,方炽羽仿佛冻僵的脑海才有了一点反应。
“大师,请。”他忙走向觉通。
觉通朝他微微颔首,说道:“不必客气,好好照顾你家公子。”说罢,飘然而去。
方炽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云倦初。云倦初此刻已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孔映在昏黄的灯光下,只让人看了分外心痛。
窗外的灯火依旧斑斓的燃烧,奇绚的烟花将夜空照了个通明,方炽羽走出去,默立在外间,一夜未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守护着他的公子,让他来年也能看到这漫天落“星”如雨……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写这句词的时候,大概万万没料到那个毁了他帝王生涯的宋室皇朝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金兵攻陷了东京汴梁,包括钦徽二宗在内的整个皇室,在京几乎所有文官武将,以及宫内画工乐师三千多人都成了金兵的俘虏,被四送北方。
自得到这个消息,云倦初已在榻上躺了三日。这三日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可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没有睡去,也没有昏厥。他能感到在云倦初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里正孕育着一场惊世的风暴,而当他睁开双眼的那天,便会有一道灿若星辰的光芒照亮大宋濒临破碎的岌岌江山。
方炽羽站在屏风外面,静静地期待着。
清晨薄纱一般的阳光,恬淡柔和地透过镂花的窗棂撒进云楼,分隔为条条纤细的光束,包绕着随空气飘浮的风烟,散发出浅淡的光晕,将室内巨大的苏绣屏风照成氤氲的妃色。
云倦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起身下床,面对着窗户,任窗棂斑驳的黑影将他的白衣照得或明或暗。
方炽羽走了进去,只听见云倦初幽冷的声音:“我要进京。”
“进京做什么?”
云倦初望着窗外,一字一句的说道:“当、皇、帝。”
说着,他推开窗户,阳光和白云流泻入房内,照得一室璀璨华光。清淡若无的微笑在他的面颊上绽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竟比那蓝天白云还令人神往目眩。
雪落,梅开。
听着云楼的大门缓慢而沉重的关闭,像是把前尘往事统统都关在了门内,当踏出这扇门,他就该和曾经的一切告别。十年的人间冷暖,十年的爱恨纠缠——所有曾经缠绕在他心头的影子都将化作袅袅轻烟,是时候让他来偿还一切。
“公子?”方炽羽轻声的呼唤,让云倦初回过神来——过眼烟云的背后忽然有一抹红影逐渐的清晰,清晰的就站在梅海的那一边。
五国难当头(4)
心忽然被扯痛,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没能和尘世彻底的决裂,因为还有一根线牢牢地系住了他的心弦,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就藏在她那双水眸之中,随着柔波牵动着他最深的眷恋——苏挽卿就站在那一头,看着他,柔情四溢。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了,自从开贝阙之后,她的眼波便变得稀薄而透明,甚至犀利,仿佛可以看透整个红尘似的,轻易地将他的一切逃避映在眼底,然后化为冰冷的火焰,燃着他所有的心虚。秋水中的波光太过清冽而透彻,透彻得只映出他的身影,却不含一点爱,不带一丝恨,甚至没有她自己。
而今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眼波却是如此的黏稠,胶着着浓得化不开的凄婉、绝艳、哀愁,点点滴滴都只映着一个字,那便是——爱。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云倦初心中刹那坍塌,自以为坚厚的防线也在瞬息间瓦解,他的脚步止在了梅海的这一头,一步也迈不出去。千条万条离去的理由像根根锁链,想拉着他前行,却偏偏不及她满载深情的一眼,只须一眼便能将他的脚步牢牢牵绊。可他注定是必须离去的,所以他只能希望时间就此停驻,让他一生就自私这么一回……
一阵风闯进了小院凝驻的时空,花瓣纷扬起来,遮住了彼此凝睇的视线,只见漫天落梅如雪……
冷风唤回他最后一丝理智,云倦初轻轻叹了口气:“该落的终究是会落的。”
苏挽卿看着他,坚定的回答:“该开的也终究会开。”
云倦初别过头去,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等该落的落尽了,便还会有新的盛开。”
苏挽卿旋身迎着他走来的方向,心知他决不是走向自己,而是走向告别,她急道:“可我偏要守着那一朵!”
云倦初的脚步停驻,无奈地笑着:“可你难道能守住四季轮回,保证它永开不谢?”
苏挽卿走近他,用稠得化不开的柔情深深地凝视他,给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能,只要它肯为我而开!”
说着,她撩开了额前浓密的留海,微扬起远山一般的蛾眉——眉心间刺着一朵鲜红似火的梅花,红得仿佛能燃着他死寂的心魂。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人说梅妆是寿阳公主额上拂不去的落梅,今日却成了云倦初心中抹不掉的殇愁,像红豆熬成的伤口——三日光阴,他用来诀别尘世的眷恋,她却将无悔的思恋刻在了眉间——对他的爱,永生不谢!
心别样激烈地跳动着,仿佛是被她额上的鲜红所烫灼,云倦初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腹轻轻拂上了她的眉心。她则静静地看着他不舍的双眸,回应着他生平第一次的冲动。
沧海桑田、时间流转都在相触的灵犀中悄悄凝滞,只将一根又一根纠缠的情丝化为缱绻的红线,缠绕着三生石上恒久的誓言。
许久,“我该走了。”云倦初忽然硬生生地收回手。
“我知道。”苏挽卿点头:她原本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也不想留他,因她懂他眼底深藏的悲哀,她看中的是更长远的幸福。她知他此去必定是为了赵桓,也许只有让他还清了所欠,才能真正地追求所得。
云倦初淡淡地微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让我等你。”当他已走到她的身后,苏挽卿说,“这是我的第二个要求。”
云倦初摇摇头,脚步不停。
他却不知苏挽卿此刻也并未转身,“我就当你默认了。”她笑着对自己说,笑到含泪。
“她真像只飞蛾。”当走出小院时,方炽羽对云倦初说。
云倦初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却不是火。”
方炽羽一愣。
只见云倦初痴痴地望着刚才触碰过她的手指,喃喃道:“我是水啊——永远不该有波澜的死水……”
六只身赴险(1)
宋钦宗靖康二年春东京汴梁已被攻陷,金兵肆意抢掠一番后终于撤离,留下了一个国号为“楚”的傀儡政权,以张邦宗为帝。张邦宗懦弱无能,实权多掌握在一个名曰崇远的道人手里。而一些没有被掳去的宋室大臣则携传国玉玺逃到了南京应天府,在原丞相李纲和大将宗泽的提议下,想拥立在济州的康王赵构为帝。
此刻,云倦初正在去往应天府的途中。
“公子,你为何不直接回汴梁称帝?”方炽羽问道,“那个张邦宗早就不得民心了,将他拉下马还不是易如反掌?”
云倦初摇摇头:“那张邦宗甘为金狗,人人得而诛之,实不足为患。在东京他手下做官的也是一帮无用之臣。但在应天府聚集的却多是我大宋的忠臣良将,我要想坐稳龙庭,必先得到他们的支持。”
方炽羽皱皱眉:“可他们现在似乎想立康王为帝。”
一丝寒光在云倦初的眸中一闪,还没等他答话,一群蜂拥而至的流民便将他俩的对话冲散。
“公子,小心!”方炽羽赶忙将云倦初推到墙角,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护在他的身前。
云倦初的目光越过方炽羽高大的身躯,久久地驻留在面前的流民身上,方炽羽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冷,也教他越来越陌生。
“开城门了,开城门了!”有守城的士兵高声的喊着,“慢慢进,不要挤!”
汹涌的人潮却哪里管他的言语,纷纷争先恐后地向城内涌去。
“公子,咱们也进去?”方炽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心里毛毛的。
云倦初点点头。
正在这时,城门却开始悄然关闭。
“这是干什么?刚开门就关门?”“放我们进去!”后面被阻住的流民愤怒的呼喊着。
方炽羽拉着云倦初好不容易挤到了城门之前,见城门正在关闭,他忍不住也叫道:“为什么要关城门?”
守城的士兵见他和云倦初气度不凡,悄声说道:“刚刚听说金兵这两天就打过来啦!你们这时候进城不是送死吗?”
“公子?”方炽羽看着云倦初,等着他的决定。
云倦初想也不想,上前两步,走进城里。
方炽羽忙跟上他,就在他们跨入城内的一瞬,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飞扬的尘土掀起一阵沙雾,将城门外震天的哭声和怨怒挡在了外面。城里城外就这样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惨痛的哀号和悲愤的怒骂,却还有着一线生机;一个则是死一般的沉静,暗涌着毁灭的波涛。
方炽羽不停地在往后看,看着身后那扇沉重的门将整个国破家亡的悲哀血淋淋地压在他心上,直教他窒息。
云倦初却一直向前走着,走得很慢,也很沉稳,因为他知道他每走一步,都踏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和泪水,而在这条血泪铺就的道路上,他只能向前走,再也不能回头。从此他的生命便只承载着这份血染山河的沉重,而这份沉重将推动他坚实的步履沿着这条长路,走入未来的漫漫长夜,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愿给江山带来一片光明……
“你当真是七皇子?”李纲代表行宫中的所有大臣问出这样一句话。
云倦初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李纲。
李纲接过,打开:“玉牒?”已有几个官员围了上来。
玉牒乃是皇子身份的见证,上面写有皇子的出生地点,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在场诸稳婆、嬷嬷、宫女的姓名,最重要的是加盖着皇帝的玉玺大印。
“皇七子赵初,生母玉辰宫云妃……”几个大臣口中读着,又仔细的察看着玉牒上加盖的皇印,开始有些相信了。
“李丞相,我们曾见过面。”云倦初道。
李纲点点头:“就是几个月前,不过……”不过当时的云楼公子怎忽然成了七皇子?
云倦初微笑:“不,我是说十年前,咱们在朝堂上见过。”
李纲努力地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是了,当年七皇子在朝堂之上解了金使出的三道难题,大扬我国之威。”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那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子所表现出的胆略和才华惊呆了,但不久以后便传来了他不幸夭折的消息,朝野上下还曾为此甚为惋惜。如今他怎么又还活着呢?
云倦初知他心底疑惑,早已想好了说辞:“当年由于我体质虚弱,父皇便从道士之言,另寻替身代我承受早夭之劫,而将我送去了江南调养。”
李纲点点头:宋徽宗极崇道教,在宫内设了道观,对道士言听计从,百姓私下里都称之为“道君皇帝”。因此,云倦初的这番说法令他十分信服,再加上他本就对云倦初敬慕异常,所以对他的身份已信了大半。
于是他将玉牒还给云倦初,问道:“七皇子此来所为何事?”话中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承认了云倦初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探询他可是为了皇位而来。
其余众臣见李纲已确认了云倦初的皇子身份,也就不好再多言,心中却道:这下可有一场夺位之争了。
云倦初坦然道:“现在大宋正是生死存亡之关头,我岂能偏安江南坐视不理?因此我虽不才,却也愿为江山尽一份责任,将父兄早日营救回来。还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六只身赴险(2)
他话说得慷慨激昂,意思也很明白:他的确有意皇位,但他要这皇位决非为了自己,而是要用手中的权力引领整个大宋救出被掳走的二帝。
众大臣沉吟着,虽然云倦初的话真挚诚恳,可是他毕竟是半路杀出,又十年未在朝中,立帝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岂能光凭他几句话就确定?
于是,不久便有赵构的支持者道:“康王忠厚仁孝,深得太上皇宠爱,诸位大人以及天下百姓都期待拥他为帝。七皇子既不肯偏安一方,不如辅佐康王,共同匡扶宋室。”
此言一出,便有人颔首赞同,更多的人则是窃窃私语,作观望之态。
云倦初早料到登基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从容答道:“九弟他既忠厚仁孝,相信他也一定能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不会将这区区皇位放在心上。他若知我登上帝位,也必定会襄助于我,为国家社稷尽心出力的,不是吗?”
他身旁的方炽羽听着,忍不住偷笑:云倦初的反问一向是最能将人逼进死胡同的。记得当初王彦便被他的一连串反问弄得狼狈不堪。
那支持者果然被云倦初问得一愣,强词道:“虽说长幼有序,可康王早已进爵亲王,可见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
这话已经是强词夺理,以势压人了,云倦初笑笑,正要反驳,却听门外有士兵通报道:“禀告诸位大人,金兵已在城外十里了!”
“什么?”李纲拧紧了浓眉:探报不是说他们明天才会到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云倦初走上前去,问那士兵:“是哪个金将率领?有多少人马?”
那士兵不认得云倦初,却觉得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天成的尊贵之气,不由自主地答道:“是金太子完颜宗望率领,共十万兵马。”
云倦初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屋内仿佛受他的沉静感染,众臣心里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谁也不敢多言。
“城中是不是没有兵马?”云倦初忽问。
李纲脸色微变,反问:“七皇子怎知?”
“若有兵马,又怎会急着关闭城门,弃百姓于水火而不顾?若有兵马,一向主战的李丞相怎会一言不发,诸位大人的神色又怎会如此慌乱?”云倦初的声音冷若寒冰,淡淡的目光中透着股让人胆寒的犀利。
李纲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云倦初,于是便直言道:“七皇子说得不错,此城的确是座空城。宗泽将军带走了大部兵马想去救回二位陛下,可惜并未成功,他此时恐怕在回程途中。”
云倦初又问:“那他何时能赶回?”
李纲道:“大约今晚。”
今晚?等他回来岂不是什么都晚了!云倦初心道,但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想了想说道:“带我上城头看看。”
“好,七皇子。”李纲立刻答应:云倦初临危不乱的气魄让他好生佩服。他领教过这位云楼公子的厉害,也见识过这位七皇子的胆略,此时已到生死关头,他相信如果还有人能够救下全城,那人必定就是云倦初。
其余的大臣也纷纷跟了上去,想看看这位重现人世的七皇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们竟然围而不打……”云倦初望着城下围得铁桶似的金兵道。
李纲回答:“他们恐怕并不知道这里是座空城。”
云倦初点头赞同:“应该如此。完颜宗望一向谨慎,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李纲道:“他这样围着咱们,不是想等援兵,便是想暗施偷袭。”
云倦初不解:“就是宗泽将军在,咱们也不过五六万人,他却有十万兵马,又何需等待援兵,教完颜宗翰抢了功劳呢?”
李纲笑了:“七皇子你想,他那号称十万的军队,在攻打汴梁之后还能有十万吗?”
云倦初莞尔:的确,汴梁虽失守,但两军交战之中也让金兵损失惨重。
这时,有士兵来报:“金帅遣使送来一封信。”说着,将信呈上。
“他们要我位尊之人前去议和,否则立即攻城。”李纲看罢,言道。
“这是金人惯用的伎俩,皇上便是这样被他们骗去扣留的。”有大臣愤愤道。
云倦初沉吟道:“这便是他们围而不攻的目的了,他们是想扣住我领军之人,比如李丞相,这样咱们就群龙无首,他们便可轻而易举易地拿下应天府了。”
“我们李丞相可是他们想去便去的?”有人道。
云倦初道:“若是不去,让金人耻笑咱们大宋无人是小,探知咱们城中空虚是大。”
群臣议论纷纷,均觉两难。
李纲冷笑道:“我李纲便去了,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云倦初阻止他:“李丞相不能去。”
李纲疑道:“那……”
云倦初的眼中闪出光来:“金人此计看似高明,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因为他们不知道一件事……”
“那是……”
一抹清逸的浅笑在云倦初的颊上绽开,散发出幽冷而犀利的光彩:“他们不知道此刻城中最尊之人并非是领军的李丞相,而是我——大宋的七皇子。”
群臣都怔住了,面面相觑。
只听云倦初又道:“所以,李丞相不能去,该去的人是我。”
“七皇子,您更不能去了!”众臣纷纷阻止。
六只身赴险(3)
云倦初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说道:“要想守住此城,只有这次机会。我会尽量与金人周旋,拖延时间,以便宗泽将军能及时赶回来。万一他们要扣人,我去了,最多是给大宋再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质;若他人去了,则正好中了金人的奸计:大宋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众位良将英才。”
“七皇子……”众人虽觉他说得有理,却也不忍他只身犯险。
云倦初幽然说道:“诸位不必为我担心,我此去也未必不能归来,若是万一不幸,倒也可以去与我父兄团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郑重而冷峻:“若此城不幸失守,你们断不可呈一时意气,一定要保住性命,辅佐我九弟,救出我皇兄和父皇,一雪国耻!”
“七……”李纲还在犹豫。
云倦初语调不怒自威:“李丞相,各位大人,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你们若还将我当成皇子,便听我的命令,一切以大宋安危为重!”
“是,七皇子!”响应他的是大宋的希望之音,如山坚定。
一直站在云倦初身旁的方炽羽深知云倦初又一次点燃了众人的希望,而且这次的点燃的是一把燎原的烈火,它将燃遍大宋的万里江山。
云倦初走下城去,走向城门,在城门口,他停住了。
“炽羽,这次你别跟着我了。”云倦初说。
“那怎么行?”方炽羽道,他这回之所以会一直站在那里而不出言阻止,便是下定了决心要跟着云倦初同赴金营。
云倦初转过身来,清冽的眼眸好像早已看穿了方炽羽的心事:“你若真将我当成你的公子,便不要跟我去,我还有要事要交给你。”
“什么事?”
云倦初俊眉微蹙:“若我回得来则罢,若回不来,你便替我接手王彦和他的义军,要他们无论如何,哪怕是召集江湖中人用抢的,也要替我办到一件事——将我三哥救出来。”
“是,公子。”方炽羽答应着,却有些疑惑,“你不也交代上面那些官儿办了吗?”
云倦初叹息道:“他们虽忠心耿耿,却还是要听别人的……”
方炽羽更疑惑了:“别人?你是说将来可能即位的康王?他难道不想救出自己的父兄吗?”
云倦初苦笑,流露出掩不住的凄凉之色:“这便是帝王家……父非父,子非子……”
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出城门,头也不回……
须臾之间,云倦初已身在敌营之外。
金兵围城之后,将大帅行营和部分兵力都驻扎于城外一座小山之上。从山下远远望去,漫山军旗招展,遍野金戈铁戟。午后的阳光照在兵刃之上,泛出烁烁的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云倦初深吸了口气,稳步向山上走去。
山顶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寺庙,这便是金兵元帅——金国太子完颜宗望的行营。
刚到山门之外,便见数十个全副武装的金兵排成两队,将整个行辕守得严严实实,足可看出领军之人的小心谨慎。一个金兵进去通报,不多会儿,便从大殿内走出一人,身材颀长,剑眉星目,一身戎装,甚是威武,这便是金帅完颜宗望。
云倦初与完颜宗望相距不过数十步,在云倦初打量对手的同时,完颜宗望也将云倦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微讶之后随即一笑:“宋国男子果真是柔弱啊。”说着,他一挥手,大殿侧门“哐当”一声洞开,两列亲兵锦衣花帽,配一色宽边刀,疾趋而出,昂首怒目地排列在通向大殿的甬道两旁,面目十分狰狞,个个更将刀背虚靠在肩上,刀刃向外,排成一道刀廊。
云倦初微笑:“这便是太子的待客之礼?”
完颜宗望冷笑:“怎么,不敢进来?”
云倦初淡淡一笑,迈步踏入刀廊。
行不两步,便听完颜宗望问道:“来者何人?”——两道寒光“倏”地拦于身前——乃是两柄钢刀。
“大宋使者。”云倦初从容应答,一手抬起,用手背将一柄钢刀轻轻一推,优雅得仿佛是在拂拭面前的尘土。那持刀的士兵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完颜宗望皱了皱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俊美书生与以往的宋国使者似有很大的不同:原来每有宋国来使,他便摆下这个刀廊,多数宋使一见这个阵势便吓傻了,胆子稍大的即使敢上前几步,但一见两把钢刀忽横在面前,也就不敢再进了。这样一来,宋使便已先失了气势,还未上谈判桌,宋国便已先输一局。这一招下马威,百试百灵,却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宋使竟一反常态,居然敢用手去推刀。
完颜宗望的眼中闪出寒光来,问道:“是何官职?”
“无官无职。”云倦初不动声色地又上前了几步,目光穿过寒光闪闪的刀廊,放出幽冷的光泽。
“无官无职?”完颜宗望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宋国果然是无人了,竟派一个布衣来议和!
“无人?”云倦初冷笑一声,“我大宋人才济济,扬手遮天,挥汗如雨,怎可说是无人?只不过大家各司其职,什么身份的人做什么身份的事罢了。”
完颜宗望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晏子使楚”的意味,把脸一沉,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说话间,又有两把钢刀拦住了云倦初的去路。
云倦初这次没有再向前进,反倒站住了,扬眉望着完颜宗望,反问:“太子想要我是什么人呢?”
六只身赴险(4)
完颜宗望被他问得心头一紧:是啊,他想要他是什么人呢?原本这议和便是假,要一探宋军虚实,扣留宋军将领是真,可宋军竟派来这样一个“布衣”,实在是匪夷所思。是宋军已识破了他的计策,还是……宋军对于这一战已有了很大的把握,所以无须“议和”?他生性多疑,此刻心中不禁翻腾起来。
云倦初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站在原地,淡笑不语。
不多时,完颜宗望便已有了计较,语带嘲讽地说道:“想不到你们宋人言而无信,明里说是派城中握权之人前来议和,却只派来个小民……”与宋国交战多年,他深知宋人讲究面子的秉性,所以故意拿话相激。
“太子此言差矣,我大宋岂会像贵国一样反复无常?”云倦初冷冷地对上完颜宗望冒火的双眸,又道:“我虽无官在身,却的确是贵国所邀之人。”
完颜宗望的眼睛眯了起来:“是吗?”
云倦初推开面前的钢刀,说道:“我乃是大宋储君。”
“储君?”完颜宗望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难道是太子?”此话一出,顿时后悔:瞧眼前人虽年轻,却绝小不了钦宗十岁,怎会是太子?
云倦初怎会看不出完颜宗望自悔失言的窘态,微笑着回答:“当然不是。”
完颜宗望毕竟是太子,此刻也已冷静下来,狐疑道:“既不是太子,又怎可以储君自居?”
云倦初漫不经心的语调中似乎含着讽刺,目光更犀利地直射完颜宗望的双眼:“谁说储君非得是太子?凡能继承一国大统之人便是储君……”说着,他的目光很微妙地闪了一下,缓缓又道:“有些人即使成了太子,也未必是储君。”
话音未落,完颜宗望的脸色便骤然一变,虽稍纵即逝,却也未逃出云倦初的眼睛,甚至连一些跟随完颜宗望多年的亲兵都能看出完颜宗望脸上流露了难掩的慌乱。
云倦初心中暗舒了口气——看来这一次自己押得不错。
原来早在临安,云倦初为了指挥王彦义军,便已对金国皇室成员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金国皇帝共有七子,其中以六皇子完颜宗浩最为得宠,此人精明强干,早有夺嫡之心,在金国与太子完颜宗望斗得水火不容。而其余五子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各效其主,其中完颜宗翰便是六皇子一边。所以这次金兵分两路攻宋,两路人马却是各怀鬼胎。这才给了宋国喘息的机会,此刻也惟有抓住金兵这个弱点,才能反败为胜。
完颜宗望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精光忽现,一挥手,所有的亲兵都放下了钢刀,他自己则对云倦初一个抱拳:“请!”
云倦初微微颔首,一撩袍角,大步跨进殿内。
完颜宗望也跟着走进殿内。
“砰”的一声,殿门在身后关闭——此刻已真的深入敌营。
云倦初与完颜宗望对面而坐,中间横着一张矮几,几上是两杯茶。
云倦初伸手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地拨着茶叶,似乎很是漫不经心,脑中却一刻也没停歇:刚才的一番对话让他已能隐约摸清完颜宗望的脾气,他或许正可以利用这种脾气,让应天府,也让自己得以全身而退。但目前,他只有等,等完颜宗望先开口——他本就是来拖延时间的,他要利用这番等待,给全城一线生机,也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茶的雾气氤氲在二人之间,雾气背后的眼眸平如一泊静水,让人实在难以猜透他的心思。完颜宗望很不喜欢这样的被动,忍耐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道:“阁下……”他对称呼很犯难,也对云倦初的身份十分犯难。
“在下赵初,徽宗陛下之皇七子。”云倦初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开口解了他的疑问。
完颜宗望心头疑窦虽解,却暗自不甘自己心思总被对方摸透,于是他反唇相讥道:“我倒从未听过阁下的名字。我原以为攻陷汴京之后,你们赵家已被我们掳尽,却想不到还有漏网的。”
云倦初听到这话,心中暗恼,脸上却不见一丝愠怒之色,反笑道:“我本不是父皇宠爱的儿子,虽同为皇子,却是常年远放京外,像太子这样的要人,又怎会听说我的名字呢?”
他话说得不急不徐,在完颜宗望听来却恰恰是字字针对着自己:他贵为太子,却总是被派去打仗,反倒是老六整日坐守京城,白得功劳。被云倦初这么一激,他心中不禁恼怒,恶狠狠地说道:“阁下今日究竟所为何来?是来议和的?还是来与你父兄会合的?”
云倦初闻言,知完颜宗望已动杀机,至少是想将他扣留,此时已不便再激,于是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敛容道:“我此来是想和太子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完颜宗望浓眉一拧。
云倦初高深莫测地微笑着:“解一城之围,换两个皇位。”
完颜宗望先是一怔,随后便舒眉,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脸上换上了狐疑的冷笑:“你是让我解南京之围?”
谈到正题,完颜宗望反倒不似刚才的焦躁易怒,云倦初不禁暗赞这位金国太子越临大事,越是冷静,这同时也证明了他对二人正在谈的这笔“交易”极为上心。云倦初知他多疑,于是十分爽快的点点头:“不错。”
完颜宗望的眼中幽幽地闪烁着寒意,冷笑着言道:“我只想以一城之围换一个皇位。”
六只身赴险(5)
云倦初也还他一抹冷笑:“若不解一城之围,便无一个皇位。”
“是吗?”完颜宗望反问,他对此次用兵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深知即使此战败北,与他攻下汴梁的大功相比也不足以影响到他将来的即位。
云倦初也知自己这一两句话还不足以动完颜宗望之心,于是心念一动,他忽然讪笑几声,显得极为不屑。
完颜宗望的目光闪烁无定,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他虽明知这是云倦初的圈套,骄傲和自尊却不允许他对此沉默。
云倦初见一击即中,脸上微笑不改:“我笑太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怎么讲?”
云倦初眼见时机已到,却并不急于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反问道:“太子认为拿下应天府需多久?”
完颜宗望道:“不出三天。”
云倦初笑着摇摇头:“太子何必欺我,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拿下此城,太子又何须找我来议和呢?”
与聪明人对话,话不必说得太完全,因为言外之意往往比已说出来的内容更丰富,也更动人心魄。
完颜宗望心里一沉:他当然知道三天之内拿不下应天府,否则他也不会围而不打,错过可能的战机。他作战一向谨慎,总是喜欢以最少的代价去换得最大的胜利,因为他知道在宋国的每一战都关乎着他这个太子的将来,只要有一战稍不留神,便会前功尽弃。
何况他打仗也只是为了多立战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要牺牲越少越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为将来可能的宫争保存实力。而上回攻打汴梁,虽立大功,却让他的部队损失惨重。想起两军最后开展的巷战,连他这个沙场老将也觉得惨不忍睹。所以这回,他才不愿贸然攻城,而迂回地采用了围而不打的战术。谁知这招竟被对方看破,心中不由有些沮丧。
谁知云倦初更问出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来:“太子认为灭宋又需多久?”
完颜宗望一愣,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踌躇起来,但他又怎能在敌方面前示弱,胸中升起一股豪气,答道:“不出三年!”
“三年?”云倦初的瞳中散出轻蔑的光来,嘴角的弧度也更上扬了一些,冷笑出声,笑过之后却是神色一敛,凛然道:“真是痴人说梦!我大宋泱泱大国,幅员万里。凭你小小金国,弹丸之地,便妄谈灭宋于三年之内?实在是无稽之谈!”
完颜宗望想不到面前的秀雅书生竟也有此铿然之声,心中不禁佩服,想压倒对方的念头也更强烈,于是回敬道:“我与你国交战多年,确是胜多败少,直打到你国京城,连你父亲兄长都为我所掳,我凭什么三年之内拿不下你宋国?”
云倦初轻咳两声,他并非是神,完颜宗望屡次侮辱他皇兄,他也难以不动怒。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生气上。他于是强自镇定了情绪,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来既是为了交易,我自对太子以诚相待,也希望太子能以诚对我。我现在可以明说:想要灭宋,若太子带兵,少说十年,若他人带兵,则更遥遥无期。就算你侥幸入主中原,可这十年当中,你身后的朝廷足够发生多少巨变?”
听到这话,完颜宗望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茶杯。
云倦初知他心动,于是更加咄咄逼人:“我说十年也还是半壁江山。若我以长江天堑据守,你金兵久居北方,不善水战,若挥师南下,必阻在长江进退不得。想当年曹操拥兵百万,挥师江东,自以为船坚兵锐,江东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却不料孔明东风乍起,周郎火烧赤壁,百万雄师瞬息灰飞烟灭,连曹操自己也险些丧命于是。太子以为自己和曹操可能一比?金兵与操兵可能一比?区区江东与我皇皇大宋又可能一比?”
一种彻骨的冰冷从云倦初依旧淡漠的眸子里冷冷地流出来,教完颜宗望看了不觉心悸。云倦初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让他蓦然醒悟自己这几年征战非但不能巩固地位,反倒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给他人一个邀宠揽权的机会。想着,他沉吟不语。
几番交锋,云倦初已大约摸到了完颜宗望的脾气:越是碰到他在意的事,他便越冷静。见他沉默不语,握杯的手松了又握,云倦初心知此时已是更进一步的时机,方待开口,喉口却涌起一阵不适。怎么这个时候犯病?他心中暗暗叫苦,明白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以袖掩口,轻咳几声,还好并未呕出血来,暗舒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与完颜宗望消耗下去,只能速战速决。
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拿定了主意后,云倦初的神色又恢复如初,淡然说道:“太子,你我同为皇室中人,一些事情大家不言自明。太子若肯解应天府之围,便能早日脱身于战事,而安于本国事务,而我……”他坦然一笑:“则可顺利即位。以小小应天府换两个皇位,太子是聪明人,怎会想不透呢?”
完颜宗望怎会想不透其中关蹊:若是继续在外征战,或许是可以借战功巩固地位。但是宋国虽弱,攻破它却并非一朝一夕,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也只能拼个划江而治。但到那时,若是老六向皇上进言让自己攻取江南,自己岂不是真的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到时就算不战死江上,也是久攻不下,导致江山易主。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他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阁下这话,我仍是不太明白。”
六只身赴险(6)
云倦初知道完颜宗望多疑又谨慎,自己不把话说透,他也难以尽信。于是他轻笑,神情也更加坦白:“我不妨直言,自从汴梁之变,我大宋皇室确已存人不多,能继承大统之人也只余下我与九弟。我虽居长,却不及九弟得宠,因此朝中大臣多想立他为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险前来,与太子做这番交易。”
云倦初虽说的都是宋朝皇室纠葛,在完颜宗望听来倒与自家景况处处相和,不由信了七分。他心中主意虽定,嘴上却不肯放松:“你得皇位,于我有何益处?”
云倦初听他口气知他已经心动,他深谙利令智昏的道理,于是开出了漫天筹码:“我若登基,可向太子岁贡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丝绸五千万匹……”
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在完颜宗望听来却像是意犹未尽。须知现在宋国向金国的岁贡才不过是此数的一半,而云倦初所说的更是向“太子”进贡,岂不是这多出的一倍尽归自己所有?他心中不由大喜。
与金兵间接交战多年,云倦初深知金兵的脾性:金人久居荒蛮,对中原向往的不仅是土地,更多的则是金银财宝。所以每下宋城,金兵往往是洗劫一空后便撤兵离去,并不派兵驻守,所以很多城池都是在两国手中争争夺夺。之所以不派兵驻守,一是因为金人实在比宋人少了数倍,二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难的道理金人也明白。
宋土虽富,若换自己治理却也未必能得到如此多的利益,何况大战过后,双方都需休整,财政收入就更打折扣。若此人真能如此进贡,倒真是个一劳永逸的生财之道,父皇也定会欢喜。想到这里,完颜宗望的嘴角已开始不自觉地上扬。
云倦初眼中笑意更深,又补上一句足以打动完颜宗望的话:“若得帝位,我,愿向贵国称臣。”
他只说了“我”!
他怎会放任金人来吸宋人的鲜血,他怎会允许堂堂大宋去向金狗俯首称臣!即使此时说这话是迫不得已,是权宜之计,他也决不会放弃整个大宋的尊严。所以他只说“我”,只有“我”!——只让他一人来承受这一国的屈辱,只让他一人去遭尽后世的鄙夷。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完颜宗望哪里想得到云倦初用词中的字斟句酌,他只觉得云倦初开出的条件已让他十分满意:作为储君的对方既肯称臣,则意味着宋国将正式成为金国的附庸,这样一个聚宝盆似的附庸,一定会让他父皇满意的。至于云倦初的条件,帮他即位其实对他利多弊少。他所培植的傀儡张邦宗早已控制不了局势,远不如一个真正的宋室皇子来得可靠。而那宋朝的九皇子赵构也不知底细,万一是个一心抵抗的角色,那岂不麻烦?眼前倒是个聪明人……
思虑再三,完颜宗望终于点头:“好。”
云倦初斜倚椅上,看似十分随意,心中却是十分紧张的在等待完颜宗望的答复。他深知这一“交易”事关重大,如能成功,则不仅解了南京之围,更能给大宋带来一段伺机反攻的喘息时间。听得完颜宗望的一声“好”,他不禁心弦一松,暗吁了一口气,微笑着问道:“太子可是答应了?”
“答应了。”完颜宗望似笑非笑地说,“不过口说无凭,还要请阁下立约为证。”
“那是自然。”云倦初云淡风清地笑着,清眸中闪烁着清浅若无的亮光,对于这份契约背后隐藏的结局好像已经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宗望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来人哪!”
庙门大开,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照出一地的光亮,也照出一地的尘埃。明亮的光线更照在殿内年久失修的佛像脸上,照出他洞穿一切的微笑,更反射出隐约的光华,将一切世事轮回的背影都照得那么清楚,清楚得刺眼,清楚得直教人悲哀……
和约签订,已是黄昏。
云倦初缓缓起身,踱到殿门之前,立住,旋身一笑:“太子,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话声音不大,平和而从容,却使得整个金营蓦然寂静,只听见刀剑在风中轻声的龙吟。
金人向来言而无信,扣留宋使几乎已成了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士兵,只要是进了金营的就几乎没有人能自由离去。
今日是否会破例呢?
此时就连金兵都在期待——金人最重豪杰,云倦初走进刀廊而面不改色,金兵私下早就视之为英雄,他们也不禁好奇太子会作何种决定。
众人屏息期待的同时,完颜宗望也正暗自思量。他抬首望向殿门:夕阳如血,正在半空,从殿内看去,不偏不倚正悬在云倦初的右肩上方。淡金色的余辉,浴云倦初一身白衣,壮美得令人惊叹。
完颜宗望不由地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对云倦初道:“请!”
云倦初含笑颔首,转身离去,走至殿外,原本凶神恶煞的金兵竟自觉后退,让出一条甬道。
望着云倦初的背影,完颜宗望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目光竟有些若有所失。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大声喊道:“请留步!”
云倦初蓦然停步,眉峰轻轻一蹙,面前已有两把钢刀拦住去路。他于是轻叹一声,缓缓转身,眉宇间竟犹自带笑。
云倦初的镇定自若让所有的金兵都暗生敬意,眼见完颜宗望出尔反尔,脸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六只身赴险(7)
谁知完颜宗望竟朗声大笑:“阁下果真真英雄——拿酒来!”
金兵见状都不由欢呼,恰恰掩住了云倦初的数声轻咳。
完颜宗望亲自斟满两大樽酒,说了声:“请了!”便一饮而尽。
“谢了。”云倦初接过酒樽,送到唇边。他以袖掩口,喝得极慢。
一会儿,他终于饮干。完颜宗望亲自接过酒樽,一抱拳:“恕不远送。”
云倦初也一拱手,并不说话,转身便跨出山门。
完颜宗望在山门口站立良久,看着残阳似血,将云倦初白色的身影笼在其中,模糊竟成红色,只教人觉得异样悲壮。
完颜宗望心中怅然,他下意识的低眉看向手中的酒樽,白玉制成的酒樽中竟也有一抹暗淡的红色,好像是天边凄美的斜阳……
完颜宗望浓眉扬了扬,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失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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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放在肩头的双手依然那么平和沉稳,说话的语调也依旧是那么清淡沉静,眼前的云倦初仿佛是刚刚远游归来,依旧潇洒恬淡。他人明明就在面前,他的身体甚至还在他的怀中,方炽羽却觉得自己仿佛连他的魂魄都触不到。 云倦初常常会让人觉得他不是个凡人,因为他的绝世之才,更因他的缥缈气质。方炽羽更是觉得他对死亡的坦然与超脱让人难以置信:他活着,却好像命不是他自己的,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为自己在活着。
七九五至尊(1)
山风习习,裹胁着几许料峭的春寒,也送来压抑不住的春的气息。
云倦初已走到了山下,回首望着那龙潭虎穴一般的小山,暮色之下已呈灰暗,只有秃木苍石之间升起袅袅炊烟,让人觉得还身在人间。一抬首,正上方是一轮红日,离他近得仿佛擎臂可及。云倦初不禁心弦一松,喉中难忍的不适便像翻江倒海般涌将上来,他猛烈地咳嗽着,以袖掩口,又开始“吐红”。
金人的酒竟比想象中的还要辛辣,刚一入喉,便像火灼一般,再喝几口,已是胸口起伏,血腥之气一下子就涌将上来。所以,他只好喝得尽量慢些,以防一饮而尽之后,自己会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当场咳血。尽管如此,他记得方才喝酒的时候仍觉喉口一甜,是血吗?他也不敢肯定,也不知完颜宗望是否看了出来。
想着,咳嗽更加难以抑制,云倦初一手掩口,一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这才掏出一个瓷瓶——正是觉通给的“救命丸”。他忙服下,方才缓了过来。
虽然犯病,脚步却并未停止,云倦初不觉已在应天府外,此刻金兵已遵令撤去,留下满地新绿的小草,正挣扎着从金兵践踏过的地方重新抬起头来。
“公子——”从城门内飞奔出一个人来,正是方炽羽。
虎口脱险,乍见故人,云倦初习惯地一笑,竟觉眼眶微湿,这才完全意识到刚才的生死一线:他原来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坚强与冷漠,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原来也还是会有眷恋。
方炽羽早已顾不得什么主仆之仪,甚至是君臣之礼,单膝跪倒,一把抱住云倦初,声音已有些哽咽:“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隐约的泪意早已被初春的寒风吹干,感动和不舍也随着它悄悄地飘远,抑或是深埋,云倦初将两手放在方炽羽的肩头,云淡风清地回答了一句:“是啊,回来了。”
放在肩头的双手依然那么平和沉稳,说话的语调也依旧是那么清淡沉静,眼前的云倦初仿佛是刚刚远游归来,依旧潇洒恬淡。他人明明就在面前,他的身体甚至还在他的怀中,方炽羽却觉得自己仿佛连他的魂魄都触不到。
云倦初常常会让人觉得他不是个凡人,因为他的绝世之才,更因他的缥缈气质。方炽羽更是觉得他对死亡的坦然与超脱让人难以置信:他活着,却好像命不是他自己的,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为自己在活着。
方炽羽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五年来苏挽卿为何总爱将云倦初逼到山穷水尽,因为只有此时的云倦初才会让人觉得真实存在——或悲或喜,都发自于心——这才像个世人。
云倦初的手移到了方炽羽的肘上,想要扶他站起。方炽羽直起身子,却猛然瞥见了云倦初袖口上的斑斑血迹,惊道:“公子,你又犯病了?”
云倦初先扶他站起,才答道:“喝了点酒。”
“是金人?”
云倦初点点头,在与方炽羽关于他身体的争吵上,他总是理亏的一方。
果然方炽羽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能喝他们的酒?且不说你的身体受不了,万一他们在酒里下毒怎么办?”
云倦初笑着摇头:“那完颜宗望生性多疑,我若不喝,如何取信于人?再说,这酒中并没有毒。”他竟指指染血的袖口:“不信你看,这血都是红的。”
“公子你!”他怎么还能笑!方炽羽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
云倦初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方炽羽的凄然之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句:“进城吧。”
方炽羽的嘴动了动,仿佛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云倦初的脚步霍然放慢,终于在进入城门后停了下来。
城内的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成千上万的百姓,道路中央恭立着文武百官。一见云倦初归来,原来翘首以盼的人群竟蓦然安静,但喜悦之情已明显地点亮了每一双眼睛。领头的李纲手捧玉玺,当先跪下,高声呼道:“恭迎圣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衣衫作响,所有的人都已在云倦初面前跪下,原先寂静的城池中爆发出山一般屹然的呼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倦初真的成为了大宋皇帝!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不大,在山呼一般的声浪过后,却如同一声惊天的春雷——“朕定不会辜负天下之念,定会以挥师雪耻、救出二位陛下为己任,至死方休!”
这一声春雷,炸开了国破家亡的耻辱下久久压抑的激情,这股激情如同山洪一般爆发,如同岩浆一般炽热,在每一个宋人心中燃起了一簇不熄的火焰,而这簇火焰即将顺着每一根血管,和着每一跳脉搏,燃遍大宋皇朝的每一个角落……
方炽羽跪在云倦初身侧,仿佛已听见了自己热血沸腾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云倦初——斜阳余辉,勾勒出他俊美如画的侧影,一身白衣在风中飞扬,如玉如瑛,他整个人笼在淡金色的阳光之下,散发出的璀璨光泽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方炽羽却总觉得有丝古怪——云倦初此刻竟没有在笑!他一向都是在笑的,无论面对强敌,还是直面生死。可在这登上人生顶峰,俯瞰万里江山的一刻,他却反而没有在笑,这究竟是为什么?
方炽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眨眨眼睛,更仔细的看去,却更吃了一惊——
七九五至尊(2)
云倦初正弯腰接过李纲手中的玉玺,在接过玉玺的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待他起身之时,睫上竟赫然有一滴泪!
云倦初将玉玺托于胸前,面朝夕阳,微微抬首,眼睛仍旧是闭着,耳边万民的山呼万岁早已淹没了早春乍起的猎猎风声。那滴泪也早已消失不见,像是被阳光所融化,又像是随春风而消殒。
方炽羽只觉心中一悸,想到云倦初带血的衣袖,他的心竟一下子沉了下去:为什么会有不祥的预感呢?
到达汴梁的时候,已是暮春。
金兵掳掠后的汴梁城已不复当年的繁华盛景,凄清萧索的街道两旁,自动退位的“楚帝”张邦宗率领着手下的官员以及全城的百姓跪迎在连天芳草之中。
云倦初走下御辇,张邦宗连头也不敢抬地直呼“万岁”,云倦初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张邦宗身后的道人身上,停伫许久,波心之中散出一种冷冽的光来,随着他略微浮动的心绪一圈圈地散开。
被他注视的道人接近五十年纪,两鬓已然花白,眉目俊雅,略显冷峻,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个俊美男子。他的目光也毫不掩饰的凝聚于云倦初的身上,冷中有热。
“叛国篡位,该当何罪?”云倦初低声问着,眼眸却仍未离开那道人。
“这……”张邦宗吓得语无伦次。
“罪诛九族。”有声音冷冷地响起,正是那道人。
“崇远,你……”张邦宗不敢相信地回头看他,脸色已吓得煞白。
云倦初开始微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崇远道人的落井下石。
崇远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呈上:“皇上,这是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宫乱之时为贫道侥幸获得。贫道深知此物之要,因此才忍辱偷生在张邦宗麾下,正是等待皇上一朝即位,好交与皇上。”
云倦初接过令牌,沉吟不语。
“皇上,张邦宗及其党羽该当如何处置?”随驾的李纲问道。
云倦初微笑,眸中有寒光一凛:“叛臣贼子一律按律法处置,至于这位崇远道长……朕看……”他没有明说对崇远的赦免之意,但口中尊称的“道长”却让周围久居庙堂的百官全都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
“臣等明白了。”李纲点头。
“起驾回宫吧。”云倦初喃喃道,“朕已经许久没回宫了……”
他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感叹,只见下面跪着的众人中有一双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精光一闪……
站在荒废多年的玉辰宫内,看漫天落红如雨,云倦初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命运的齿轮却是环环相扣地运转着,将他硬推至风口浪尖,力挽狂澜,也让他不得不想起滴血的曾经。
轻暖的风吹进内室,细白的蛛网在风中颤抖着,缭绕在寝殿中阴暗的墙角,斑驳的雕梁,以及如今已残缺不全的暖阁的镂花图案,云倦初隐约记起那里镂刻的是祥云的图案,因为曾经有宫人告诉过他,在他的母亲当年得宠的时候,父皇曾特意让工匠镂了这样的图案,将她的封号——“云妃”嵌于其中。这些图案从他出生便存在了,并随着岁月的老去,慢慢的褪色、凋零。
暖阁里是母亲的床塌,也是他温暖的过往。云倦初伸手拨开床上密结的蛛网,厚厚的灰尘下面有一具古琴,琴旁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他拂开灰尘,竟是一根玉簪。他将玉簪攥在手里反复端详,直觉地认为是母亲的,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母亲究竟何时戴过。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沥的雨声,打在他的心房之上,痛得钻心,心潮汹涌地起伏着,脑中尘封已久的往事竟像开了封的书页一样,飞快的翻动着,将他卷入十年前那场痛不欲生的旋涡里……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命运能让他选择,他一定不会去选择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去破解那年金人刁难的三道难题。可是,一切都已发生了,就算他后悔了十年也没有用处,当年只是一时兴起,又如何会料到那将造成他一辈子的悲哀?十三岁的他料得到朝堂上父皇的欣赏,群臣的赞叹,兄弟的嫉妒,却料不到金人竟会怀恨在心,而向宋国提出要以他做人质,更想不到他会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
十年前的那个冬夜,这里还是个美丽的梦幻,而他就躺在这张卧榻之上,透过雕花的暖阁间隔,看到了他繁华迷梦的破碎。
那天外面也下着这样大的雨,敲打在绿檐红瓦之上,就像是声声催命的咒符,从梦中惊醒的他听见了外间低低的争吵声——是母亲和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小声点,别吵醒初儿!”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还记得他?”——是母亲的声音。
他的心跳开始莫名的加快,有一种窒息的预感像蟒蛇一样缠住他的身心,叫他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云清……”那男人叫着母亲的名字,“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母亲显然已经愤怒,“难道将初儿送到金国去,就算是理智吗?”
男人道:“皇帝不是已经答应了你:若肯将初儿送到金国去,他便立他为太子。”
“太子?”母亲冷笑,“太子的虚名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送去金国的人质,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况且金人要初儿前去,本就是为了报复!”
七九五至尊(3)
“我自会暗中保护他的。”男人说。
“……”母亲沉默半晌,只听见她痛苦的啜泣声。
“云清……”男人小声地唤着。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正拥着母亲。他惊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一种刺骨的寒意正从脚底迅速蹿升到头顶,将他的头脑完全冻僵,让他动弹不得,也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你……你究竟把我们母子当成什么?”母亲低声的喘息,身子颤得像风中的烟烛。
“……”男人迟疑着。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股绝望:“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可曾有过你的亲生儿子?你只将我们当做你复国报仇的工具,是吗?”
“不……”男人直觉地回答。
“啪”——母亲的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解释。
男人捂着脸,怔怔的。
母亲从他怀中挣脱,扶着柱子,泪流满面:“萧崇远,想不到你如此无情无意,是我看错了你,你以为你真做得成那秦时的吕不韦?你走,你走……”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无尽的长夜,埋葬了母亲的青春,也锁住了他的心魂……
“母亲……”云倦初闭上眼睛,让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最后一次纠缠,也选择与心底的魔直面。
窗外雨声渐止,身后有脚步渐近——他来了——“皇上……”身后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云倦初将玉簪放入怀中,转身面对着来人:“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礼了。”
来人摘下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崇远道人。“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目光闪烁着,“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云倦初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回答:“我一直醒着。”
崇远的嘴角上扬起来,张口想说些什么。
云倦初阻止他:“还是听我说吧。萧崇远,辽国太后箫绰之后,世袭辽国北院大王,后以道士身份潜入了大宋皇宫,法号崇远……”
“原来你调查过。”崇远打断他的话,“不错,我大辽原派遣了十名贵戚子弟,潜入宋金两国,为的是挑拨两国关系,却不料,我刚入宋不久,大辽就断送在金宋手里……”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显得极为痛心。
“于是你的任务又变成了复国?”云倦初望着崇远,不带一丝感情,清冽的眼神冷冷的穿透了他的灵魂。
“当然。”崇远回应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面孔上也找不到一点父子重逢的喜悦,只有点点火星在他眼中闪烁,“如今只有我还活着,也只有我还有这个机会。”
他眼中的热切映在云倦初眼底,只让他看见了权力的欲望,于是他冷笑:“你已得到了节制全军的令牌,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为什么又把快到手的龙椅让给我?”
“因为它在你这个名义上的皇子手中,就不会引起宋民的怀疑,这于我复国更为有利。”崇远微笑,“你虽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样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这就是他生存的意义?云倦初眸中恒有的悲哀终于压抑不住地像涟漪一般渐渐散开:为什么要生他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让他流着契丹人的血?为什么要让他成为权力斗争和皇室血统的祭品,让他永远飘摇在血缘和恩情之间?他咬着下唇:“我倒希望我从来就不曾存在!”
崇远的眼中有几许复杂的无奈,但他不愿让对方瞧见,于是别过头去,只将手中的黑巾握得死紧。
宫殿外面忽然传来打斗之声,只听方炽羽在大声呼喊:“有刺客!”
崇远不由自主地朝大门看去,冷面上闪过一丝担心。
云倦初看在眼底,却不动声色:“你快走吧,回你的道观,从此不要再出现!”
崇远移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知道他在等什么:“我会留命实现你的复国大愿的。”
他冷淡的语气让崇远心里先是一酸,随后便又化成冰冷,他留下一句:“我会的!你也记住你刚才的话!”便重新覆上黑巾,闪身离去。
他又一次这样走了,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生儿子沦入险境……云倦初自嘲地冷笑,转过身去,走向殿门。
“公子,你没事吧?”方炽羽在外面焦急地敲着门,虽然云倦初已登皇位,他却怎么也该不了口,依旧叫着云倦初“公子”,因他每叫一声“皇上”,便感到云倦初又离过去远了一些,也离他远了一些。
“没事。”云倦初打开殿门,方炽羽飞快地跨进来,又将殿门紧紧关闭。
听到外面一阵兵刃相交之声,云倦初问:“是不是侍卫们赶来了?”
“是。”方炽羽点点头,戒备的贴在门上听动静,“还好刺客人不多,宫中的侍卫应该够应付。”自从汴京失陷之后,皇宫被洗掠一空,连宫人们也被掳走殆尽,偌大的皇宫竟不剩几人,记得他当初进宫的时候只觉毛骨悚然。现在的侍卫宫人都是不久前才招进宫的,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胡思乱想一番之后,方炽羽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
云倦初给他一抹清淡的微笑:“我怎会知道?”
他的笑太过云淡风清,反倒让方炽羽生疑:“你一定知道的!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七九五至尊(4)
云倦初闭上眼睛,摇摇头:“朕不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二人之间用“朕”,方炽羽不再言语了,这尊卑分明的“朕”字就像种酸涩卡在了他的喉口,如同他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时间在荒废的宫殿内悄悄地凝固,只有隐约传来的打斗声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近切。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厮杀终于转为平静,有人在门外禀报:“皇上受惊了,刺客已被尽数剿灭。”
方炽羽想开门,却被云倦初拉住:“你知道外面说话的是什么人?”言下之意:究竟是侍卫剿灭了刺客,还是刺客杀尽了侍卫?
方炽羽怔住了:他从不知云倦初会如此多疑,面前的云楼公子已让他觉得越来越陌生。“那我出去看看,你自己小心。”他从后窗绕向屋顶,企图躲避云倦初眼中陌生的冷冽。
云倦初贴在门上,依靠身后的宫门支撑他身体的重量,平静地看着方炽羽的身影一步步远去,体味着那份即将到来的孤寂——从此之后他便又要回到孤独一人,因他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越往前走,就会有越多的人离他而去,也许还未等到他的身世公布于天下,漫漫长路上就将只剩他一人踽踽而行。所以他才执意要挥别过去的一切,以免这一幕幕的别离将他本就不多的心血一次次地抽干。
……
“公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方炽羽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见云倦初面色苍白,忙抢上前来。
“没有。”云倦初下意识的扶住方炽羽,习惯地看着他的“娃娃脸”又一次为他露出担忧之色。
云倦初的手抖得厉害,方炽羽甚至能透过衣衫感到他手上细密的冷汗。他也会恐惧?他也会依赖?方炽羽在心中疑惑着。
云倦初稳了稳心神,勉强问道:“查看清楚了吗?”
“外面确实是侍卫,几个人我都见过,是李丞相原先的部下。”方炽羽回答。
“那就好。”云倦初点头,不露痕迹地将手从方炽羽身上移开,“开门吧。”
“是。”方炽羽打开门,门外还未消散的血腥很快替代了门内年久失修的腐朽之气。
“启禀皇上,康王昨夜奉旨入京,现在正在偏殿候驾。”有侍卫报。
“知道了,朕这就去见他。”云倦初说话间,似乎无意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方炽羽,眼中是些许无奈。他知道方炽羽关心他,与其让他私下冒险去察刺客的身份,倒不如他亲自告诉他。
康王一来,刺客也来?方炽羽有些反应过来,他忽然又想起了云倦初在应天府说过的几句模棱两可的暗示,瞬时间明白了些什么,不由不寒而栗:“他可是你弟弟……”
“如果当你只差一步便能登上皇位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捷足先登,你会怎么想?炽羽,这便是权力顶峰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抵御。”云倦初平静地解释,仿佛习以为常,“因此,只有人不择手段地夺取皇位,却没有人能在坐上皇位后将它让出来。”这是最普遍的人性,康王也不会例外,若他成皇,他怎会想救出父兄,放弃到手的天下?
方炽羽领悟地点头,跟着云倦初走在空旷的皇宫中,听着天上北回的雁鸣,声声叫得他心头凄楚。宽广雄伟的殿宇在他眼前静静地铺展,也将深宫最深切的孤独和恐惧悄悄地呈现在他面前。
“炽羽,你现在若走,我不怪你。”云倦初说,他宁愿现在就接受离别,为了方炽羽,也为了他自己:他知方炽羽为人正直,必定难以习惯这权力中心的暗潮汹涌,而他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子,你呢?”方炽羽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微笑:“我生来就注定走不了。”其实他比谁都更想摆脱这些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若不是身负着人间重重恩情,他早就不惜一死,也要离开。
“那我也不走。”方炽羽朝他坚定地笑笑,两弯“新月”中闪烁着毅然决然。
云倦初停步望着他,心中不知是感动,还是辛酸。
“但我要你说句实话。”方炽羽道,“公子,你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登上皇位,就真的一点也没想过自己?”
他怎会是为了自己?他甚至宁愿自己从来就不曾存在!云倦初平静的眼波中闪烁出星般光彩,他正视方炽羽的双眼,仿佛也正视着天下人的眼睛,一字字地坦白道:“我愿流尽一腔血,只为报答大宋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
……
靖康二年冬转眼已是八个月后,洁白又一次渲染人间烟火,玉屑又一次飘飞宫墙内外。深深的长夜里,煌煌的殿群中点亮着一盏通明的孤灯,忘我地燃烧,以生命的最后璀璨挽救着光明的沉沦,照耀着整个宋室江山……
云倦初即位八个月来,重用主战的李纲、宗泽等人,并且大胆起用年轻将领,宋国利用金国夺嫡的朝争之机,经历了短暂的休整。而自从与云倦初立约之后,完颜宗望便开始暗中将自己的军队后撤,以便为国内的朝争积蓄力量。这样一来,左路的完颜宗翰便独木难支,宋军趁势转入了收复失地的反攻阶段。
“前线战报。”
“户部筹粮折子。”
“兵部请饷……”
……
“给我,给我就行……”方炽羽守在云倦初寝宫门口,软硬兼施的抢夺着前来晋见的大臣们手中的奏折,“诸位大人,你们就先回去吧。”
七九五至尊(5)
“方公子,我这里可是紧急军务啊!”有大臣一边护卫着手中的“八百里加急”,一边恳求,“你就让我进去见皇上吧!”
“离早朝还有三个时辰呢,你们就不能让皇上歇会儿吗?”方炽羽细眯着眼睛,毫不留情地抢过那人手中的“加急”,“我一定帮你们把折子递进去——你们怎么还不走?”
“可是……”群臣虽然奏折被夺,却仍不甘心离去,“方公子,现在正是与金国决战之机,大宋存亡在此一线,我们怎么走得了呢?
“你们到底走不走?”方炽羽急得满头大汗,他何尝不知现在情况危急,可里面的云倦初的情况才更令人担忧:他方才又咳血,却偏舍不得进那救命的丸药,竟然一时不支,昏厥过去,也不知现在醒过来没有。
双方正僵持不下,有人看见李纲也走了过来,忙叫道:“李丞相,你看这……”
李纲手中也有奏折:“方公子,非常时期,可否通融?”
方炽羽一视同仁地将他手中的奏折也抢过:“不行!”
李纲想了想,说道:“只我一人进去,还不行?”
方炽羽依然斩钉截铁:“不行!”
“我这里都是军国大事,说什么也要见到皇上!”李纲也急了。
“炽羽?”二人争吵间,殿内传来云倦初虚弱的声音。
“公子,你醒了?”方炽羽喜道。
“刚醒。”云倦初回答。
“打扰皇上休息,臣等知罪。”众臣都只道将他从熟睡中吵醒,却哪知他是命悬一线。
“不碍。”云倦初道,“李爱卿,你进来。其余臣等就先回去吧。”
“是,皇上。”李纲忙上前几步。
方炽羽不情愿地为他推开门,看着他走了进去,又将门关紧。
云倦初靠在熏笼旁,隐约的火光反射出身上龙袍浅淡的金光,映衬着面容上掩饰不住的倦意和病态。
李纲心中一酸,竟然一愣。
“什么事?”云倦初淡淡地问,声音极为中气不足。
李纲这才缓过神来,说道:“启禀皇上,我军三战三捷,现已攻至金国境内,离他们京城不远了!金国太子完颜宗望谴使求和,愿放回二位陛下!”
云倦初的眼睛亮了起来:“之前你们有没有提出过要释放二位陛下的要求?”
“没有,我军一心想以力战救出二位陛下,所以从未提出过。”
“那便好。”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抹欣喜笑意绽放在云倦初苍白的面颊,他不禁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看?”
李纲却皱眉:“回皇上,金人一向嗜武,这回却主动乞和,令人生疑。”
“我们兵临城下,金人自然畏惧,况且完颜宗望正忙着与他六弟争大位,他自然不想分神和大宋交战。”云倦初解释道。
“皇上英明。”李纲又沉吟道,“如真能释放二位陛下自然是我大宋之福,但金人忽然主动提出放人,而且他们向来言而无信,此事……”
云倦初仿佛早已料知一切,眸中波光一凛,问道:“他们可曾附加什么条件?”
李纲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有,完颜宗望提出:二位陛下回归之日,便是皇上与他签订的和约履行之时。只要皇上守信,他也不会食言。”
“果然如此。”云倦初释然地微笑,“告诉他们,朕答应,只要他们放人。”
“遵旨。”李纲应承道,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还有什么事?”云倦初问。
见云倦初身形憔悴,李纲本想将满腹的军务都咽下去,云倦初却像看透了他似的:“有事便说吧,朕还撑得住。”
“皇上,这是兵部的……”于是李纲便只得一一递上了众人的奏折。
……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处理完了所有政务,“退下吧。”云倦初轻声地咳嗽,向李纲摆摆手。
“微臣告退。”李纲担心云倦初的身体,嘴上答应着,脚步却在迟疑,眼见云倦初缓缓转过身去,踱向内室,内室的窗户透射出渐明的光线,他原以为是白雪对月光的反射,这才发现是黎明的曙光。云倦初清瘦的背影迎向清晨幽冷的光线,散发出清浅的光芒,一如往常地令他不自觉地臣服其下,他深感于这样的臣服,因为这种臣服不是发自于对皇权的畏惧,或是对国家的自觉,而是一种衷心的叹服,为人格与智慧所折腰,为胸襟和气度所震慑。
“还有事?”云倦初听见李纲的脚步在门口停住,转身问道。
“这……”云倦初清亮的双眸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明亮,波澜不兴却能洞穿一切,若即若离的光芒之下更隐藏着谁也难以参透的心思,让人敬畏,也让人心痛,李纲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云倦初微笑:“说吧。”
李纲道:“请问皇上,那和约中到底是何内容?”
云倦初微微一怔,眉心一紧:“你们无须知道。”
“微臣让皇上为难了。臣告退了。”李纲推门欲走。
“等等。”云倦初叫住他,“你们之所以无须知道,那是因为这是一份永远不必履行的和约。”
不必履行?李纲不解,只得退出门去,踏着黎明的曙光,将二位陛下有望南归的消息传遍了庙堂上下。
七九五至尊(6)
“谁?”案上的烛火忽然晃动,方炽羽敏感地觉察到了是有人夜探寝宫,忙抽出配剑:自云倦初即位以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行刺事件,他已被磨炼得异常警觉。
果然,一个黑衣人跃梁而下。
伏案批折的云倦初抬起头来,看着那黑衣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是你。”
“公子?”方炽羽不解。
“你先退下吧,炽羽。”云倦初道,“他不是刺客。”
“是,公子。”方炽羽带着疑惑走出门去,关上殿门。
“你真的要让他们回来?”黑衣人劈头盖脸地问,一手扯下黑巾,正是崇远。
云倦初冷笑:“你相信?”
崇远摇头:“我不信——没有人会将到手的皇位让出来。”如果钦徽二宗归来,云倦初的帝位必然不保,甚至危及生命,他不信他会不顾江山和性命。
“所以,他们回不来。”云倦初手中的朱笔仍不停地在一份份奏折上圈圈点点。
“那你又为什么答应议和?让他们留在金国不是很好吗?”崇远问。
云倦初漫不经心地掭着朱笔,冷笑道:“你错了。他们留在金国一日,金国便可牵制我一日:两军交战,金国若以他们为人质,你说我是退兵的好,还是不退兵的好?若是退兵,则无法借宋军一雪咱们亡国之耻;若不退兵,这宋国百姓又要怪我不忠不孝,我岂不两难?况且,金国虽然凶险,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最安全。”
崇远盯着云倦初的朱笔,凝神沉思,眼见笔头上流下红色的水滴,滴滴胜血:“你想将他们弄出金国,再派人除之?”说着,他眼中已浮现出杀机。
云倦初冷冷地微笑,眸中犀利的寒光自能洞穿一切:“这又何须我动手?自会有人抢先去办的。”康王对皇位如此热衷,一心要扫除登基的一切障碍,此时此刻他既然能派人来杀他,又怎会不派人去杀他父皇与兄长?
对于几个月来宫中时常发生的行刺事件,崇远也有所耳闻,很快便明白了云倦初的意思,他眼中杀气渐消,释怀地点头:“好一招借刀杀人!那我就坐观其成了。”说罢,便再无留恋地飞身离去。
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武功,当年要救出他和母亲应该不是件难事,可他却没有,云倦初暗自想着,眼中微有些湿意,嘴角也勾勒出辛酸的笑意,不知是为母亲,还是为自己。
为什么母亲会看不透呢?——深宫之内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权力面前都是那么的无力,为了皇位和江山,什么都可以丢弃。这已经是千百年来,宫廷的最深烙印,没有一个王朝,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例外。所以,完颜宗望才肯放回钦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教宋国因为两个皇帝的归来而掀起一场朝争,一国三君,不论鹿死谁手,他都能在宋国的内乱中渔人得利。
看着手中的朱笔,鲜红的笔尖之下圈点的是整片河山,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各怀鬼胎,妄想让这支朱笔按照他们的意思,为他们的利益而书写,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都打错了!云倦初冷笑着,将朱笔移到了烛火之上,没有声息地,笔头瞬息化为了灰烬。
“炽羽,你进来吧。”云倦初放下笔杆,站起身来,打开殿门,朝正在玉阶下徘徊的方炽羽说道。
方炽羽走进殿来:“公子,什么事?”
云倦初走回御案之后,轻咳着吩咐,神色疲倦:“炽羽,你尽快通知王彦,让他一定亲自率兵在二位陛下南归途中暗中保护,不得有误。”他相信崇远听了他刚才的话,应该不会对赵桓不利,但康王却仍是不得不防。
“是,公子。”方炽羽答应着,又道,“可你不是不让我与王彦联系,不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你真的没和他们联系吗?”云倦初笑笑,“那外面怎又多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新侍卫?”
“原来什么也瞒不过你。”方炽羽的新月眼又弯成了两条缝,嘻笑着说道,“我的确让王彦派些弟兄来保护你,那也是因为宫中人手实在不够,而刺客又实在太多。你该不会治我欺君之罪吧?”
云倦初微笑着摇头:“怎么会呢?”话音刚落,便又感不适。
“公子!”方炽羽见云倦初面色忽然一变,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劳必然积劳成疾,更何况云倦初本就身罹重病。这几天来,眼见他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真让他担心他是否能熬过觉通所说的一年之期。可云倦初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因疾病而减弱,他的智慧与气魄更让人常常会忘了这样璀璨的生命竟会是风中之烛。
“咳咳……”云倦初熟练地一手掏出丝帕掩口,一手推开案上的奏折,防止可能咳出的鲜血会飞溅其上——在这样的时刻,他深知自己身上肩负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双期待的眼睛正热切地向他仰望,所以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决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失望。
方炽羽飞快地掏出药丸给云倦初服下,待他气息稍定后,劝道:“公子,你先歇会儿吧。”
一方染血的丝帕飘落于地,云倦初终于点了点头。
方炽羽将云倦初扶至榻上,见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间。
他想去吹灭御案上的烛火,却当先看见了地上的丝帕,斑斑的血迹映在明黄色的丝帕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赞云倦初一代令主,政绩斐然,可又有谁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澜?如今胜利已在望,生命也将绝,便如天际的孤星,照亮了黑夜,却注定在迎接曙光的时刻,自己消陨而成尘埃。
七九五至尊(7)
方炽羽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染血的丝帕放在烛火之上,烧着的绢丝化为了袅袅轻烟,随着被他吹灭的烛火一起隐入了凄清长夜……
八生死契阔(1)
雪落的时候,别离多。
他的梦中为何是漫天的雪花?为何有遍野的落梅如雪?他拼命地想挽留住下落的雪片,却一次又一次地见它们化成了清水,流逝在指间。
云倦初从昏睡中惊醒,孩子气地伸手察看,想弄清楚手心里冰凉的湿意究竟是汗水,还是“融雪”。殿内没有点灯,看不真切,他勉力起身,披衣下床,走向外间,外间也是漆黑一片。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他唤着:“炽羽?”
没有人应声,他更疑惑,于是走向殿门,因为方炽羽一向都守在门外。越近殿门,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便越是清晰,下意识地,他打开了殿门,想一看究竟。
皓月当空,让他看清了殿外刺客与侍卫正在激战,也让刺客发现了他的存在——一柄短剑闪着寒光疾速地向他飞来,几乎同时一道身影也飞到了他的身前——是方炽羽为他挡了这一剑。
受伤的方炽羽向前扑倒,云倦初想扶他,结果却是不支他突如其来的重量,被他一块带倒在门内。
“炽羽……”云倦初直觉地想坐起,鼻中浓烈的血腥却教他的心房倏忽纠结,身上忽来一股力量,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将方炽羽滑落的身躯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短剑已没入方炽羽的后背,银色的剑柄在黑暗中闪着冷光,云倦初只觉得呼吸都快随之凝结:“炽羽,都怪我……我为什么要开门……”
“不……”方炽羽喘息着安慰他,“我本来就不行了……”
云倦初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着胸口,他颤抖着握住他捂胸的手,让血光一点一点地映入他地视线,一种温热的潮湿也在瞬间刺激了他已趋麻痹的感官。“炽羽……”他低呼着他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紧咬的下唇渗出丝丝鲜血。
手上忽然一痛——是方炽羽借着他的手抵挡疼痛,他这才回过神来,生平第一次慌张地环顾左右:“我去传太医!”
“别……”方炽羽更紧地抓着他的手,“你别动,……外面危险……”
“危险?你为什么还只顾着我?为什么要救我?”云倦初忍不住低叫,忙不迭地按住方炽羽胸前的伤口,想为他止血,却只感到泉涌一般的热血,在他指间奔涌,将他的龙袍也染成暗红一片。
“你是我的公子,我自然要救你……”方炽羽毫无血色的“娃娃脸”上流露出一种欣慰的光彩: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如今他终于明白。
强烈的鼻酸令他几乎窒息,生命的流逝更让他心乱: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让他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因他而死,他却只能接受上天这些残忍的安排?心潮奔腾,淹没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云倦初终于哽咽:“该死的人是我啊……”
方炽羽摇头,满含着泪意:“不……大宋……离不开你……”
万箭穿心般的心痛,让云倦初不敢再面对方炽羽泪光闪烁的双眼,他知在生命尽头的人往往心思敏锐,所以生怕自己的负疚会让临别的方炽羽不能走得心安。于是,他闭上眼睛,但还是禁不住泪落满腮:“可我注定是要离开的……我已经快偿清了……”
“公子,你错了……”眼眶终于承载不住太多的离别伤感,泪水滑落,方炽羽只觉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也仿佛在随之流出体外,他勉强地再续上一口气息,只为将心中深埋了多年的话统统讲完,“你活着……不该是为了……报偿……”
云倦初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为沉默的泫然。
“公子,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方炽羽的眼中带着憾然,炯亮的双眸如暗夜的星辰,闪耀不灭。
他眼中的缺憾像针刺一般扎入了云倦初的心房,强迫他冷静下来面对最后的诀别:“你说吧……”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问什么,哪怕是他最深藏的秘密,最悲哀的心殇,他也会如实相告,只求能让炽羽安心地闭上双眼。
“也许我很大逆不道,很不爱国……可我真的一直都这样想:我宁愿这一年你不曾即位,而是待在云楼养病……”方炽羽的气息越来越孱弱,终于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大宋河山收复……在我心里……远比不上……你十年的生命……”
泪,滴在遍染暗红的衣衫上,逐渐变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躯。
“炽羽……”云倦初不确定的轻唤,心里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当他从梦中醒来,方炽羽便又站在他的面前,用新月般的眼睛对他微笑,再叫他一声“公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剩下他颤抖如风中秋叶的声音沉淀在凝滞的空气里,伴随着他手中、膝上的暗红,一起慢慢冷却、凝固……
他怔怔地抬起双手,借着凄清如刀剑的月光,终于看清了他所想知道的手中的湿润究竟是什么——不是汗,更不是水,而是血!——他完全想错了,他没有料到最先离他而去的竟会是炽羽,他更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一种离别……
脑际顿时空白一片,泪水也忽然在眶中凝结。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扉页终于替代了脑中所有的念头,只有方炽羽的音容笑貌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反复地重叠,反复地重演——从逼他吃药,到为他酿酒,还有与他为苏挽卿争吵……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别样的清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心痛得厉害,内疚、仇恨、自责以及无数不知名的情绪就像把把利刃,生生地将他的心剜去了一块,这种感觉就如同十年以前的那回——失去血亲。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将炽羽当成了手足,当成了家人。
八生死契阔(2)
而家人,也是第一个离开他的人。
现实的身影终于渐渐侵入了他的脑海,如同他喉头汹涌而来的哽咽,教他的喘息沉在喉际,生疼。他拼命地想将这一切压回心底,却适得其反地让痛苦的清醒越来越多地占据心头——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通向孤独的不归之路,而炽羽的离开才是命运的序幕,从此以后,上天的利剪便将会一根根地剪断他与尘世的所有联系:血统、权力、爱恋……直至最后将他抛入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要让他活在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承受这一幕幕痛彻心扉的离别?云倦初仰头向天,在心中低声地呐喊,月亮却忽然隐入云层,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将他淹没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外人的声音闯入了他封闭的世界——“皇上,皇上?”
云倦初没有起身,只用空洞的目光看向来人,原来是李纲——他得知皇上遇刺,特来护驾。
李纲见方炽羽遇害,也是悲愤异常,他深知云倦初与方炽羽的情谊,强压悲痛说道:“还请皇上节哀……”
云倦初声音嘶哑:“抓到凶手了吗?”
李纲迟疑着回答:“……抓到了……”
“主使者是谁?”云倦初收紧十指,将指尖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
“他们……不招……”李纲在犹豫,生怕说出那人之后会引起手足相残。
云倦初的眼眸像冰凌般幽冷,直直地刺进了李纲的心底:“那就想办法!”
“如是……”李纲低声道。
云倦初没有一丝犹豫地作出了决定:“不论是谁,朕命你立刻派兵捉拿——朕要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皇上……”
云倦初知他想说什么,冷冷地直言道:“朕意已决。朕不怕背手足相残的骂名——你们都下去吧。”
人们逐渐散尽,只留他一人咬牙独自承担哀伤:哽咽的感觉依然一遍又一遍地侵袭着他的喉口,让他真想流泪,真想痛哭,甚至号啕,眼眶却依然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似是因为泪水都已在与炽羽诀别时流干,又仿佛是因为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洗尽心坎上浓重的悲哀。
许久,哽咽终于冲出了喉际,没有变成泪,却化成了血……
暝色未散,苏挽卿却睡意全无,她起身坐在床畔,任飘忽的思绪将她的胸膛填满。
记不清这已是她第几次这样从梦魇中惊醒,仿佛这八个月来,梦魇就从不曾离开。梦里她总是身处在一片洁白的梅海,落梅纷纷中,她焦急的寻找着云倦初的身影,却总有千枝万节紧紧地缠住她的双脚,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化为一抹清亮的光华,消隐在梅海的那头,遍寻不见。
浮浮沉沉地在梦境中挣扎,让本就芜杂的心绪,更在浮沉中纠结成一团,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梦中惊醒,梳理着慌乱的心思,了无睡意地坐在床边想象着未知的将来:当下一个清晨来临之时,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入朝堂,而当暮色降临之时,他又会带着怎样的心绪去迎接日落,在日落之后,幽深的皇宫中是否也只剩他一盏孤灯,兀自长明……
时间在心海奔腾中悄悄流逝,淡淡的曙光又一次漏进镂花的窗棂,她站起身来,走向小窗,看着八个月来从不曾遗漏的日出渐渐将光明洒向整个人间。
举国都在传说二位陛下即将归来,这万民欣喜的消息却让她的娥眉展了又皱,皱了又结——云倦初终于完成了心愿,可他又会为自己选择怎样的未来——是归来,还是离开?
她承认,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有过自私的念头:八个月前,她还曾真的希望云倦初能借赵桓的被俘,而斩断君臣手足的牵绊,摆脱伦理纲常,面对心中所爱。可对云倦初的了解,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最终选择了等待。
为了他,她愿意喝下等待这杯苦酒。因为她心中有更大的奢望:她所盼望的绝不是躲藏在他终生愧疚下的一晌贪欢,而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用彼此燃烧的心魂酿造出的甘甜。为了他,她必须忍受长久的孤寂,也必须抛却自私,舍弃狭隘,而将目光放得更长、更远……
心因为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而狂跳不已,杂乱的“鼓点”揣着欣喜,更藏着不安。而当她听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看到门外伫立的身影,那些时时侵来的不安终于有了真实的印证——“舅舅,你怎么来了?”她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方明权憔悴的面庞。
“挽卿……”方明权艰难开口,却说不出下文。
心中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汪洋中的巨浪,淹没了她的身体,只留下抖瑟的喘息,等待着不幸的答案:“舅舅……出事了?”
方明权嚅动双唇,嘶哑的回答:“炽羽……他……走了……”
“……表哥……”脑海一片空白,她无意识地呼唤,任氤氲的雾气瞬间浸湿双眼,“他是……怎么……?”
“为救公子……”方明权强忍住泪意,回答道。
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锦绣皇宫之下真的隐藏着刀光剑影,也明白了云倦初在决定重入宫廷时的毅然决然。
“挽卿……”方明权欲言又止,闪烁的双眸中仿佛隐藏着更大的不幸。
这让她的心又开始激烈地跳动:仅为了表哥,他不会亲自来找她,除非——“是不是……公子……”她试探地询问,努力掩饰着不安的情绪,生怕给濒临崩溃的方明权又添悲痛。
八生死契阔(3)
“自从炽羽出事,公子便再没有走出过寝宫大门。”方明权给她回答。
心却没有因他遇刺当晚的无恙而平定,反而有更深的担忧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猛然抬眼看着方明权,不期而然的,在他眼中她看见了只有方家人才懂的更深的忧虑——云倦初的身体会不会已承不住这样残忍的失去?
得到了验证的猜测在心中翻腾,她强迫自己承受着突如其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悲痛,咬紧牙关拉回最后一点冷静:“舅舅,挽卿能做些什么?”
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方明权心里安慰了一些,说道:“宫里来人了,要咱们家派人接替炽羽的位置……”
“舅舅,你是说……”她已从方明权期待的双眼中,看到了呼之欲出的下文,心版上一下子燃起了一簇蠢蠢的火苗,灼热着她的每一根血管。
“你,愿意去吗?”方明权问。
“愿意!”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能守在云倦初的身边,是她向上天祈了多少年的愿啊!为着这个心愿,她用尽了每一个无眠的长夜,耗尽了每一缕思念的心神,魂牵梦萦。
冲动过后却是渐浓的担忧:“舅舅,我……”她蹙起了柳眉,理智告诉她,她这一行将多么地惊世骇俗,将多么地离经叛道。她虽然从来不曾惧怕过这一切的后果,甚至早已准备好了成为家庭和世俗的叛逆,却从不曾料到她会得到方明权的支持,也从不曾想到会将整个方家都牵连到这场旋涡之内。
方明权递给她鼓励的目光,深知她此行的意义决不仅仅在于挽救一段凄婉的爱情,老泪纵横的他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挽卿,你放心去吧——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他绝不仅是我的主子,他和炽羽一样——如今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
感动的泪水盈满杏眸,她迎向方明权寄予厚望的眼神,用力地点头,额上的梅瓣嫣红似火……
冬去的日子,大地无声,冷月无痕。
雪花早已随着冬日的脚步渐渐走远,只剩下屋脊、树梢上沉淀的薄雪,在偶尔的哪怕是轻微的风动之中,纷扬落下,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天气依旧清寒,清寒到让人怀疑初融的冰雪之下,藏的究竟是不是来年的春天。
穿过次第开启的宫门,不在意宫人惊异的眼神,一身素服的苏挽卿走上寝宫前的玉阶,注视着漆黑的宫殿,任凄清的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极淡。
房内没有灯光,雕龙刻凤的殿门在月光下化为两道漆黑的阴影,深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如同越来越浓的害怕失去的心情,让她几乎找不到勇气去开门入殿。
苏挽卿使劲地平服着心中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一手颤抖着紧握成拳,一手扶着殿门,想借此来支持她最后的勇气。却不料殿门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坚实——在她一扶之下,竟顺势向里敞开。
她吃了一惊,转身问门外肃立的侍卫:“这门没锁?”
侍卫们面面相觑:“小的们不知。”
“难道你们这么多天都不曾推过门?”她不信:自方炽羽出事,到她赶来,少说也有七天,人人都在为云倦初的闭门不出而心急如焚,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殿门原来从未关严?
“小的们哪敢。”侍卫们的如实回答解了她的疑惑,“皇上曾吩咐过谁也不准进去,别说我们,就连李丞相他们也只敢在殿外听宣。”
黑暗的气息透过半启的殿门,冷冷地铺展在她面前,让她想起了五年前赵桓吹熄绣楼灯火时,她永生难忘的沉沦与绝望——这便是皇权,它就像眼前这扇华丽的大门,透射出隐隐天威,也阻隔了门内门外一世的爱恨情仇。
此时此刻,人间至尊的富贵荣华都化作了她心中奔流不息的心痛,为门内景况不明的他,也为门外心挂魂牵的自己。勇气在一刹那注满了心房,没有迟疑地,她提起了裙摆,跨过高高的门坎,走进了漆黑的宫殿——人人都可以分享他的光华,却惟有她,愿陪他度过无边的黑暗。
轻轻掩上身后的殿门,她在陌生的黑暗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而且这比在梦中容易许多——身着白衣的他,与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幽深的夜里散发着淡远的光彩,让人过目不忘;却会消融在梅海同样洁白的美丽中,与她悄悄地擦肩。
而在此时,他就背对着她,静静地斜倚在窗边,举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如水的月华轻纱一般笼住他清瘦的身躯,将他清俊的背影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最坏的一种可能终于被驱逐出脑,苏挽卿长长的吁了口气,莲步轻移,走向窗边他孤绝的背影:她相信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着自身特殊的意义,而她此刻来到他的身旁,是否也有着特别的含义?——她跋涉千山万水,挣脱礼教世俗地一路寻来,是不是就为了相伴他孤独的身影,分担他不肯泄露的悲怆?还是仅仅为了燃烧他的心魂,和他一起化尘为烟?
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悄悄地飘向云倦初因悲痛而麻木的感官,让他已停止思考许久的大脑泛起了种种猜想,有几分叹息,更有几分雀跃,离他仿佛极远,又极近,如梦一般。云倦初迟疑着:是否要回头看看?
心跳一路漏拍,让她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虚浮,像踩在棉絮上一般。冷不防地,苏挽卿脚下一滑,她踉跄地重新站稳,借着月光,看向脚下让她险些跌倒的东西——原是一方丝帕,帕上有血,视线又滑向左右,她蓦然发现原来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的丝帕,无一例外的明黄颜色,无一例外的血迹斑斑。
八生死契阔(4)
她猛然抬头,忧心如焚的水眸正对上他回转的视线。
四目相对,竟真的无语凝咽。
他的目光幽幽飘来,寂寞得恍如隔世,苍白如纸的面色更告诉了她帕上血迹的源头。苏挽卿这才真正地体味到方明权为何要让她来:因为失去方炽羽的云倦初是如此地需人安慰,他看来悲痛欲绝得仿佛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他的确觉得自己已失去了整个人间:苏挽卿的情,他无法接受;众人的景仰,让他愧疚不安。他惟一可以坦然接受的便是与方炽羽之间手足般的友谊,这是惟一让他觉得安全而无愧的联系,让他可以依赖着这脉联系,在心底悄悄地将方家当作自己的家,将大宋当做自己可以生存的空间。
可如今这惟一的联系也被无情斩断,而他却正是造成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这让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那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家园”?他想负疚而去,却偏又放不下即将了却的夙愿。所以没有人能明白方炽羽对于他的意义,也没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绝望的心情。
于是,“怎么是你?”云倦初低声询问,紧靠着窗边的矮几。
“我来代替表哥。”苏挽卿直觉地回答,看见云倦初痛苦地闭上眼睛,才自悔失言。
她不应该提到炽羽。这么多天,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就是在逃避现实:他不愿相信炽羽已真的离开。他守着长夜,不敢点灯,不敢触碰有关那天的任何回忆,奢望着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却从不见自己梦醒,只看到不变的日头在他无眠的双眼中东升西坠,告诉他今日过后还有明天。
“我记得你说过:该落的总是会落的……”她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劝慰他的伤痛,自己却也在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心如刀绞。话未说完,她便已忍不住捂住了樱唇,不愿有一丝微弱的泣音钻出唇齿,更不敢比他更先流下一滴眼泪,因她生怕,生怕她的悲痛会让他更加地自责、自弃,更加难过得无以复加。
云倦初久久地沉默着,用手扶着几案,支撑着欲坠的身躯,任干涩的哽咽又一次充溢喉际。
她走近他,将他的手放上自己的双肩,用柔荑揽住他不停起伏的脊背,帮他撑起满腔的哀伤:“你若想哭,就哭吧……”
他在她身前深痛的喘息,凝住仅剩的力气,想推开她的关怀。
她却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意图,在他施力以前,紧紧地拥住他,附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请求:“请别离开,你还有我……请别离开……”
他还有她——试图挣脱的念头渐渐在她含泪的恳求中烟消云散,他看向她的杏眸,向那双仿佛含了千言万语的秋水低问:“告诉我……我是不是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没有!只要你不放弃,你便不会失去!”她用力地摇头,否定他的揣测,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你知道吗?是舅舅让我来的,他从不曾怪你……他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所有的语言便已淹没在云倦初终于冲出喉际的哽咽声里,七天以来积蓄的所有悲痛终于都夺眶而出,化成滚滚泪水,坠落满腮。
“倦初,倦初……”她反复地低唤,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着伏在她颈窝抽泣的云倦初一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浓黑的长夜,紧闭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终于在晨曦之中轻轻开启,苏挽卿走出寝宫,微眯着双眼,迎向与殿内反差过大的明亮光线,也迎向与殿内格格不入的喧闹——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龙体是否安好?”李纲上前一步,问道。
苏挽卿点点头:“皇上无恙。他请丞相觐见。”
李纲遵旨走入殿中,苏挽卿也跟着走进了门内,不想逾矩,于是她只守在外间,点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丝帕,一块一块地丢入火中,让自己起伏的心绪随着火苗的闪烁忽明忽暗。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夜的相拥而泣,颈项上仿佛还留着他泪水的微温,怀抱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让彼此都无暇体味紧拥之时心房间蹿动的情思,更不及深思这深情相拥的行为对于彼此的感情究竟是做何解。直到此刻,滚烫的火焰熏红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颜,她这才开始回过神来体味自己的心情——有几分满足,更多的却是不安。
追寻不到这份不安的来历,却知道自从她第一次为他心动,这份不安的情绪便跟随着她每一波心跳,悄悄地散开。理还乱的烦躁心绪,让她不得不转移思路,百无聊赖地将注意力转向内室中二人的谈话。
“……两天后,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飘入耳中的话语对于云倦初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将能回到以前,而得偿心愿的他,会不会真的就此离开?就算他孱弱的病体,在松卸下所有责任之后,还能支持得下来,可他们之间还未表达的情愫会不会又停止在相拥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开始无尽的等待,不要在揣测他欲说还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她已无力,无力重新开始梅海两头的孤灯相照,更无力再承受挣脱伦理枷锁时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让她惊醒,原是恍惚之中烧到了手指,她下意识地缩手,同时拉回飘悠万里的思绪,又有只字词组飘进脑海——
八生死契阔(5)
“皇上,请您三思……这是请您继续主政的联名上书……共一百二十八个各地官员……”
李纲所有的激动和热切却最终都凝固在云倦初冷冷的回答里:“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
他声音中透露的凉意让她寒由心生,不觉纤手微颤,最后一块丝帕随之滑落进火里,火苗升蹿,她茫然地抬头,看见李纲从她面前失望地退下,然后是云倦初深不见底的双眸,对上她充满疑惑的杏眼。
云倦初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蛊惑住她的视线,却在同时,将他手中的联名上书投入了火盆。
“你怎么?”意识到“上当”的苏挽卿慌忙的想抢救出火中的上书,他却抢先一步拦住她,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书在无情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抬起头来,迎向他:“为什么?”
“不要问。”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火光虽映红了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却烧不尽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转身,像是要走向内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强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从他身边走过,有种熟悉的离愁别绪在心中悄悄地升腾,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走出寝宫,轻轻地掩上殿门,她终于忍不住背倚着殿门,将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为珠泪颗颗,尽情宣泄。却不知道,并未移动脚步的云倦初其实就站在门板那面,聆听着她的呜咽,也让自己最后一滴惦念的眼泪,无声地坠落在心田……
“丞相,你让我去?”苏挽卿为难地轻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艳阳高照,她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纲向她连连拜托,“皇上执意要放弃皇位,无论我们怎样劝阻,他也不听。”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将归来,皇上他要归还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话虽这么说,可天下人却都清楚皇上的卓绝才智,他才是统领皇舆周天的恰当人选。”李纲说,却隐藏了某个最重要的缘由——功高盖主。
“可他既然想放弃,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她仍是摇头,不想让身心疲惫的云倦初再卷入朝政风云。
“可你了解他!”李纲坚信:能开启那扇关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的女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对于云倦初来说,她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有你,或许能劝阻他不要抛下江山,不要轻易离去!”
离去?大脑敏锐地抓住了李纲话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云倦初扔进火里的上书,终于点点头:“那我去试试!”
“你为何带我来这儿?”云倦初不解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苏挽卿,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宫外的街市之上。
“让你这个皇帝也体验体验百姓生活。”苏挽卿向他狡黠地微笑,眸光闪烁。
云倦初皱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纲正午时曾找过她,于是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待她这个说客的出现,却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面,还硬将他拉到了宫外。
他深锁的双眉烙在她的眼底,她叹了口气,伸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别皱眉嘛。我说实话就是了。”
“说吧。”他一面凝神期待着她的答案,一面伸手想移开她大胆逾越的小手。
苏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该回去了。”
本来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却在瞬间僵直,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柔荑,哑着嗓子问道:“回去?”
这回逾礼的倒换成了他,苏挽卿的心中漾起阵阵甜蜜: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她坦然地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难道你想让我留在宫里吗?——宫里真闷,你就不能陪我出来会儿吗?”
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虽然怀疑她仍是另有目的,云倦初还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松开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将水葱般的纤指紧紧地扣在了他的十指里,牢牢地,不肯松开。
他只得放弃徒劳的“挣扎”,任自己被她拽着,在人潮中乱跑,将随从的侍卫远远地甩开。
和平重归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心头的疑惑也似乎随着太平祥和的气氛渐渐飘远,云倦初紧跟上苏挽卿的脚步,流转于市井之间,从街边的古董店,到桥下的首饰摊。一路上,苏挽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买,只洋溢着灿若星辰的笑容,将每一处热闹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则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地捉紧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终于,苏挽卿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桥上站住,望着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明月,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云倦初与她并肩站在桥上,听到她的话语,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时,觉通大师有关“逢一进十”的结论,惊异地发现算到今日刚好是一年。
整整一年,他终于用尽他最后的辉光换来又一次的月圆。心中涌起一阵轻松,更浮出万般不舍,他知道这次已真的是时候让他抛下这烟火人间。下意识地,他看向身边伫立的苏挽卿,并在她明媚的眼波里,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舍来源——
八生死契阔(6)
“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月圆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有意无意地在他身边柔声吟诵着这阕关于月圆的名篇,仿佛是在问他:今年此刻他与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时,他会不会与她天人永隔?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人如此地贴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虽然他从不开口,她却总能剥离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清瞳之下。难怪不管他表现得有多绝情,多冷漠,她却从不曾放弃,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为她心跳的满腔爱意。
感动的眸光不觉流泻出他的眼角,她却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笼罩,重新将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桥下的流水——她也是聪明人,她懂得这一放一收将会怎样强烈地牵动他的心绪,而要让他肯留下,必须得先让他自己明白他对她、对这方红尘,究竟有多么眷恋。
夜色越来越浓,水上船家的灯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视着水中彼此随着波光摇曳的身影,忽然转身朝向他的侧影:“月到十五,分外明亮,尤其今年,你可知为何?”
他转头向她了然地微笑,她却不等他答话就告诉他答案:“因为今年的月圆是你带来的。”是他挽救了这片河山。
终于明白了她拉他东走西逛的目的,她是想用人间烟火挽留住他的脚步,可他真的去意已决,于是他小心地挑拣着字眼:“你错了,没有人能改变月亮的圆缺。该圆的时候,它自会是一轮银盘;而新月如钩之时,你也无须担忧,因为只要经历不长的等待,便又能见满月清辉,洒满人间。”
“也许……”失望的神色瞬时灰了她的明眸。
他有些歉然,于是真心地说道:“谢谢你今晚拉我出来,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眼波闪烁着想从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走,却被他下面的话语吸引住了双眸——“今晚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市井繁华。”云倦初看进她水波荡漾的眼底,“今晚的每一件事物,我都看到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隐约地,双眼有些滚烫,视线也变得模糊,她怔怔地看着他,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忧。
“咳咳……”耳边传来云倦初轻声的咳嗽,她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虚弱的病体怎经得起刚才的一番人海穿梭。她忙扭过头去,悄悄拭干夺眶的清泪,掩饰着担忧的情绪,建议道:“要不咱们去那边的茶楼坐坐?”
“好吧。”云倦初又一次被她执紧了手,跟上她轻巧的脚步。
苏挽卿仿佛在逃避着什么,脚步格外得快,终于一不留神,在茶楼门口与一个飞奔而出的小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小弟弟,没撞坏吧?”苏挽卿慌忙扶起摔倒在地的男孩,急切的询问。
“没事。”男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脸的不在乎。他抬起头来,看着“肇事”的苏挽卿,童稚的眼睛忽然对她的容貌感上了兴趣,“这是什么?”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上苏挽卿额上的“红梅”。
苏挽卿笑笑:“好看吗?”
“好看。”男孩认真的回答,转念又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道,“疼不疼?”
有根敏感的心弦被悄悄地触动,苏挽卿摇摇头:“不疼。”
“那我长大了也要弄一个!”男孩调皮地笑着,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海。
“小孩子真有趣。”苏挽卿喃喃道。
“还疼吗?”却不意,云倦初在她身后轻轻的问。
“孩子都不疼,我会疼吗?”她装作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转身看着他,给他一个“请你放心”的夸张笑脸。
在看见她的笑脸之后,云倦初竟展颜笑了。
他突如其来的笑意让她好生疑惑,他则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着她的眉心,然后递到她面前,上面是脏兮兮的一片。
“一定是那个小孩!”想着自己方才的“花猫”模样,她红了脸,羞赧地抢过丝帕,用力地擦拭着眉间。
云倦初仍然在笑,轻浅的光彩映照着面颊,俊美如画。
他从未这样笑过——苏挽卿看着云倦初的笑容,几乎看呆了:认识他五六年了,他几乎无时不在微笑,可优雅的笑容下深藏的悲哀却总是让她心碎。但今天他的笑容却只让她感到轻松,因他笑得是如此洒脱,如此纯粹,完全地发自内心,而不是仅仅因为习惯。
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将螓首埋入他的胸膛,轻轻的呜咽。
“你……怎么了?”被怀中突来的软玉温香吓了一跳,云倦初红了面颊,低声询问。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笑。”她抬起头来,迎着他探询的目光,“你不是为掩饰而笑,不是为安慰而笑。你笑,只是因为你快乐。”
快乐?听到她的解释,他怔住了:这个词离他好远,他甚至已经忘了什么叫做快乐。他已经习惯了尘世给他的悲哀,却从不知道尘世也会带给他快乐。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心莫名地疑惑,他又问道:“可见到我快乐,你又为何要哭呢?”
傻子。她在心里低低地叹息,又一次将挂满珠泪的玉颜埋进了他的怀里:“因为这么多年,这竟是你第一次快乐。我……好难过。”
八生死契阔(7)
她竟是在为他心疼呢!一种绵绵不绝的暖意刹那间充溢了他的心胸,原来他的生命竟然会在她的心中扎根扎得如此之深——她的欢喜忧愁竟都牢牢地系于他身。既然她为他的忧伤犯愁,那么她又几时真正的快乐过?云倦初忍不住用力地将她抱紧,附在她耳边轻柔地保证:“别哭了。今晚,我也要让你快乐。”
苏挽卿一生中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快乐。
站在熏风殿外的回廊上,手握着用薄如片纸的白玉制成的酒杯,杯中盛着宫廷中最甘甜的御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京畿的夜景,沉醉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她仰头喝下杯中的佳酿,想到江山温柔的曲线此刻就平静地延伸在她的面前,一种炽热的快感便刹那间涌遍全身,她甚至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声声都像在询问,询问远方起伏的山峦,静卧在她脚下时,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
酡颜上浮出明媚的笑意,她终于明白了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快乐:手握重权,俯瞰天下——这便是九五之尊。
“原来这便是当皇帝的感觉?——真好。”微醺的她问身边的云倦初。
云倦初随意地笑笑,给她又斟上杯酒。
他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心,让她心里泛起种种疑惑,于是她走向他,看进他的波心:“怎么,你不喜欢?”
“江山如此锦绣,如何会不喜欢?”他不露痕迹地避开她其实想问的内容——他是不是不喜欢做皇帝?
他的言辞闪烁又怎会逃过她的细心,于是她将计就计地继续着由他引起的话题:“是啊,如此多娇的江山,必须得配上一代英主才行。”
想不到她仍没有放弃劝他留任的打算,他苦笑:“什么叫一代英主?”
“英明睿智,爱民如子,胸怀宽广……”她开始列举她所知道的他的一切优点。
“你错了!”云倦初打断她,“身为一代英主,甚至是一个普通帝王的最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拥有一片雄心,一片比疆土还要广阔的雄心。”
苏挽卿怔住:“你难道没有?”
“没有……或者说它已离我远去。”云倦初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仰首喝尽,轻咳数声之后,他看着苏挽卿疑惑的眼眸,开始讲述他长久不愿忆起的曾经,“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跟随父皇走上这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师的回廊,我也曾像你刚才一样兴奋。而在宫廷中耳濡目染的我,很快便懂得了这份激动的含义,于是我便开始运用我的天资,出人头地,引起父皇注意,并在内心里悄悄地向权力的顶峰探出手去。”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雄心的——就像是当一个人仰头看天的时候,他总是看不到天的尽头,于是他便想比天空更辽阔;当一个人俯瞰大海的时候,他又总是看不到水底,于是他便想比大海更深远。”苏挽卿插口。
“这样的想法,却不应存于宫廷。”云倦初摇头,“因为在宫廷里做梦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早熟的心智和张扬的锋芒,最终只让我看到了血光,带给我终生的悔恨。所以,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如果不是三哥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站在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眼中流泻出淡淡的无奈。
“可你现在又站在了此地,难道也不会有当年的梦想了?”她问,想知道既没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么在统御天下。
云倦初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静卧的山峦,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这便是你的全部悲伤吗?”她直直地看向他多年积郁的双眸,询问着他浓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亮得炫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后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盘托出的勇气?他掩饰地喝下一杯酒,然后点点头,避开对此话题的深究:“其实帝王之位对我来说,就像个花瓶……”
“那是什么?”
他缓缓道:“摆得越高,摔得越重……”
竟有这样的说法?皇位对他来说竟意味着毁灭?!愧疚和不舍全都涌上了心头,“我不该帮他们劝你。”她喝下杯中的酒,和着滑落而下的清泪颗颗。
“怎么又哭了?我还答应要让你快乐。”云倦初对她露出笑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样吧,我罚酒一杯……”
“不,你别喝……”她却一把抢下他手中的酒杯,“这杯,我喝。”
“挽卿……”
她用还挂着泪珠的笑靥给他回答:“你能带我来此,对我倾诉心声,我哪能不快乐?”真的,第一次,他向她吐露真心,不用拐弯抹角,不用借物抒情。让她不用费心地猜测,更无须莫名地忧心。
“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她将明霞染就的俏脸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心跳得好快呢——你是不是也很快乐?”
“你醉了。”他不回答她的问话,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咱们进去吧。”
她却不依不饶地扬起脸,用雾湿的清眸凝视他:“你回答我。”
他递给她温柔的浅笑,郑重地回答:“我也很快乐,而且今生今世便属此刻最为快乐。”
听起来真像是诀别——鼻子又开始酸酸的,苏挽卿使劲地闭了闭眼睛,也学他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只露出绝丽的微笑:“那咱们进去吧。”
八生死契阔(8)
“好。”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跟随他进入熏风殿,将半醉半醒的心情统统丢在了殿外。
“挽卿,你醉了。”云倦初说。
苏挽卿哧哧地笑着,反驳道:“你喝得不比我少,为何我醉,你却不醉?”
望着烛光摇曳中她妩媚的醉颜,他轻轻地笑了,点头承认:“那我也醉了。”
像是听懂了他的一语双关,她深深地凝眸于他,然后似醉非醉地苦笑:“其实醉了有什么不好?”清醒才是彼此痛苦的源泉。
她又喝下一杯酒,芳醇的美酒此刻却化成了难以下咽的苦涩,让她不得不借着酒意一吐为快:“只有醉了,我们才可以这样对坐,忘掉彼此的身份;也只有醉了,我才能自欺欺人地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些……瓜葛……”
说话间,点点泪光闪烁在苏挽卿含情的双眸,醇酒般清冽,醺然的粉颊藏着娇艳欲滴的嫣红,她便像朵待绽的红梅,承受着风霜雨雪,只为在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最最迷人的笑靥。
贪恋的感觉像蟒蛇一样缠住了云倦初的身心,不舍的情绪更像是尖锐的利器,将他本就不甚坚强的心房刺到流血,原指望这一晚的甜蜜温存能让她稍感快乐,却不料放纵柔情的结果是让他们更多地了解了彼此的心意,也让他更深地体会了她为情所困的折磨。
千种内疚,万般情意,最后却只能化为一句——“挽卿,对不起……”他只希望将来她能将他忘记。
她却佯醉而笑,飘忽的目光阻住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诀别之词,然后如梦的目光又飘向别处:她害怕听到他下面的话语,更不愿心中的不安印证为现实,所以她只能选择逃避——反正他都已逃避了那么多年,这种擦肩而过的体验,彼此都早已习惯。
苏挽卿蒙眬的眸光继续飘悠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忽然明亮起来,她手指着云倦初的身后,问道:“那是琴吗?”
云倦初转身看去,点点头:“是的,是一张琴。”
“这里怎么会有琴?”
“自然是我的。”
“你的?”她讶然,“是云楼的那张?”
“是炽羽给我……”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锁住了眉峰。
知道炽羽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苏挽卿忙岔开他的思路,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我想弹琴。”
“我来……”见她脚步踉跄,他转身想拿给她,却不料忽然有一种乏力的感觉侵入了他的四肢,让他竟浑身无力。
而与此同时,苏挽卿的手刚好也触到了那张古琴,醉意蒙眬的她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刚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谁知力不支体的他竟像一片羽毛,与她一起滑落在地。
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里,停在彼此凝视的空间中。他和她,仅一线之隔,呼吸贴着呼吸,近得只够泄露出几缕略带酒意的空气,在华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着她:她美得摄魄的眼眸就略带蒙眬地闪烁在他的眉睫前,长睫勾勒的优雅弧线更是紧贴着他的面颊,仿佛唾手可得,吹弹可破的雪肤因美酒的关系而透出一种明媚的妃色,仿佛枝头怒放的红梅,掩不住的华彩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的容颜依旧冷如微雪,隐藏在苍白之下的血液似乎连酒精也无法点燃。一种微温的感觉悄悄地涌上了睫间,她赌气地想站起身子,却不料满头的珠翠钩在他的前襟,她急欲摆脱累赘的纠缠,伸手拉下金钗,却不料一头青丝顿时如瀑流泻。
当浓密如情网的青丝笼住了云倦初的整个视野,一种狂热而陌生的情愫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悄悄点燃,心跳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张用柔情织就的大网,而经纬纵横的源头原来就藏在她的眼底,随着她流淌的眼波,跟着她轻盈的呼吸,沿着她每一缕秀发倾泻入他的心田。压抑半生的情怀终于融化在她密结的情网里,他伸手揽住她欲离的腰际,将温热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樱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热激情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酿,初次开启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个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地沉醉其里,难以自拔——就让她醉吧,就让她醉吧!让她沉溺于期盼已久的爱情里,跟随着由他催动的惊涛狂澜,一波又一波地心潮狂乱!
激越过后,是他沉沉的喘息,回荡在她的耳边,像漾情的涟漪,一圈圈地散播开去,让深吻后彼此心跳怦然的声音,不露痕迹地激荡着皇城内院的冷漠内敛。
苏挽卿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找到了浮动的红晕,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泻的温柔,洒满她的酡颜,让她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明霞扑面。
她娇羞的桃花粉颊,映入他的眼底,额上的梅花更是红艳似火,亮得耀眼,云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热:“……真烫……”
“它一直就很烫。”苏挽卿伏在云倦初的怀中,用缠绵的发泽纠缠住他的思绪,低低地倾诉着当初刺梅的心情,“刺在人身上的东西怎么会没有温度呢?”
感到放在她腰间的手因这话而微微颤抖,她安慰地朝他笑笑:“可是一点都不疼。”见他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又补充:“真的,刺时我一心只想着你,哪还会注意到疼与不疼?”
她看似轻松的笑容却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阴影:他究竟是用什么蛊惑了她的芳心?又是怎样占据了她的心扉脑海?让她费尽心思地追赶着他的脚步,不顾伦理纲常地一路寻来,只求他轻轻一吻,便能欢喜开怀。
八生死契阔(9)
迎向他探询的目光,她给他无怨无悔的答案:“也许是我傻吧,偏偏喜欢冷冬里的梅花,宁愿日日都守在冬季,盼着梅开不谢。可花落花开的宿命总是有赖季节的主宰,我既无力挽留冬去的脚步,就只好将期盼的热望雕刻在眉心,恳求至爱,不要离开!”
“挽卿,你何苦……”他隐忍住满腔的泪意,将深深的感动化为呢喃的声调,在她耳边纠缠。
“倦初,别离开,好吗?”她紧紧地盯住他深不可测的双眸,生怕那幽深难测的湖底又涌起多变的心澜。
云倦初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的纤腰,又一次与她唇齿纠缠。
良久的深吻像润物的春雨,涨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将她的心房紧紧填满,让她来不及细思他沉默不答的含义,而被一种幸福的错觉占满了心田。
“还想拿琴吗?”直到他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从浓烈的缠绵中清醒过来,红着脸点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云倦初也随着她缓缓起身,竟已力不从心。他明白这是油干灯尽的前兆,一年的心力交瘁,七日的自锁身心,还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他已快耗尽心魂,这让他自疑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
她深情缱绻的目光却又投射进他的心湖,让他渐弱的心潮随着眸光摇曳波澜澎湃,让他不禁愿用生命的最后火花换她满足的笑靥!于是他将古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动了琴弦。
心随着悠远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详古琴,不觉惊呼:“难不成这是司马相如的‘绿绮’?!”
他向她温柔的微笑:“只可惜它一直未能弹奏它该弹的曲子。”说罢,举手弄弦,终成一曲《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汹涌的深情中,她开始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融化在他悱恻的弦音中,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境:依然是满目的梅海,红白相映。她迷醉地投入其中,苦苦追寻着他若即若离的身影,却总是在伸手之间便失却了他的影踪。她正焦急无助,却传来飘逸的琴声,引她蓦然回首,终于看见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绽放在离她最近的身后……
灿若星辰的笑花点亮了苏挽卿的眉宇,她柔柔地依在云倦初的身前,仿佛依靠着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梦幻在她的面前悄悄铺展,熏风殿中只剩下她渐趋均匀的呼吸和他低回缠绵的吟哦——“……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当舞动的光影通过雕饰精美的窗棂漏进熏风殿时,苏挽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不禁惊异这竟是自己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安眠。坐起了身子,一件白色的长袍从身上滑落,她这才追寻到了一宿美梦的来源,也在同时蓦然发觉长袍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身边。
她来不及捡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地挽起长发,奔出殿外,焦急地询问门外的侍卫:“皇上呢?”
“回寝宫了。”侍卫回答。
“什么时候?”她追问。
“昨天夜里。”
“……夜里?”也就是她刚睡着,他便离开了?她蹙紧了娥眉,想找到一点有关他离去的记忆。
侍卫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相信,于是补充道:“昨夜皇上好像喝醉了,还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苏挽卿却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向寝宫跑去。
推开虚掩的殿门,她跑进寝宫的内室,见云倦初躺在床上熟睡未醒,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晨曦淡淡地照射进屋内,洒落在明黄锦被铺就的龙榻上,反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泽,让在其中熟睡的他看来好像飘然若仙。
“难怪那么多人说你像个神仙。”看着看着,她轻轻地说,禁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地盯住他熟睡的容颜,“有时我好怕你真的就飞走了。”看似荒谬的担心却真实地勾起了她时时不安的心绪,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手掌,手指却在触到他手背的瞬间倏忽收回——他的手怎么那么冷?
她惊跳起来,试探的唤着:“倦初……”
他却依然闭目不醒。
苏挽卿心中大乱,慌张地抓起他的手用力地握着,妄图暖回他冰冷的温度,却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发现了一方明黄色的丝帕,浸透鲜血!彻骨的寒意一寸寸地蹿升至头顶,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侧,心随即便因他似有似无的鼻息而彻底沉到了海底。
“倦初,倦初……”她紧紧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唤他,企图寻回他不知散落何处的心魂和生气,却不料声声泣血的呼唤中,他的双目仍旧紧闭,若有若无的气息也仿佛渐渐地冷却在她颤抖的怀里。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将螓首埋在他的怀中,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声恳求着,任冷冽的寒意从她的粉颊一路肆虐到心底。
摇晃中,忽有一个白色的瓷瓶从床内滚落到她的面前——“药!”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苏挽卿连忙打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却不料昏迷的他根本无法吃药,于是不假思索的,她将药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后以唇送进了他的口中。
八生死契阔(10)
一粒、两粒、三粒……温润的唇瓣将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体内,她扶起他的身子,将他的俊颜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紧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松手,便会教死神赢得这场战争,将他从人间夺去。
心房纠扯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不安的来源:她竟是那么地害怕失去!因为云倦初实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对于人间,他就像是一片云——投影在波心,然后随风而散,波心却依旧是波心,不留一点尘埃。
“倦初,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人间……”她跋千山,涉万水,越过彼此的心防,一路辛苦地追寻着他的脚步,为什么却总是在两心相距最近的时候,被命运分隔得最远?
这难道就是上天钦定的宿命吗?不!她不承认!于是她抬起盈满珠泪的明眸,看向窗外,毫不屈服地接受着宿命的挑战:“天……请不要……不要夺走他……只要他能醒来,我愿用我最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
……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他依旧静如止水的面容,苏挽卿喃喃的问:“天……你听到了没有?”
天不回答。
绝望的念头逐渐占满了胸腔,她已再也没有力气去作任何抗争。晶莹如露的泪珠滚落在他紧闭的双眸,在他的睫上轻轻抖动,闪烁出清浅的光泽,让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这片光泽没有因她的泪水干涸而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明亮,她这才恍然:它们一定还有着除她以外的来源——果然,云倦初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用世人永远难以猜透的雾湿双眸,定定地凝望她。
她却一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是要将他重返人间的模样深深地烙在心房。
四目相对,又一次的无语凝咽,又一次的恍如隔世。
他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梦中他如云般飘远,如梅般凋谢,却偏有千丝万缕牢牢的捆缚住他离去的脚步,与上天争夺,也与他的心争夺,织成一张无法摆脱的情网,将他硬生生地拉回人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十指插入她的乌发,寻觅着情网的根际,却不意她匆忙盘起的云髻在他伸手的同时蓦然散落,飘逸一头的丝缕,将他的十指深埋。目光随手游离之间,他的眉头却骤然紧蹙,心碎的眸光填满了双眼:“你的头发……?”
闻言,她转身看向房中的铜镜,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发中若隐若现的银丝,也看见了他眼中的伤心欲绝。她转过身来,抽出被他紧握的发丝,淡然说道:“不要紧,这说明上天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
望着她释然的微笑,他问:“什么愿望?”
“别让你离开。”
心底涌起一股痛惜,云倦初低下头去,避开她无怨无悔的目光,喑哑着嗓子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留我在人世?炽羽这样,你也这样。”
“为什么?”苏挽卿重复着他的问题,敏感地抓住了他话语的核心:原来与她争夺他生命的力量,不止是老天爷,更有他自己!而他自己离世而去的心意竟比老天还坚决——救命的药丸明明就近在手边,他却偏偏放弃希望!恍然之下她终于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炽羽曾偷偷告诉过她的“逢一进十”。
“那昨天……你一直是……在骗我?”她颤声问,蓦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错觉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闭上眼睛,承认昨夜的快乐是他赠予的诀别。
“啪”——她用一记清脆的耳光回敬他的欺骗。
云倦初抚着烫麻的面颊,感到一丝滚烫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却在渐渐地减弱,随即便不闻她的任何声响,仿佛她的气息也在悄悄地飘远。他自欺地闭着眼睛,生怕真的面对她离去的背影。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不要拖累她的生命,不要牵绊她的美丽。让她对他灰心,让她永远地离他而去。就让他独自去承担未来的狂风骤雨,花上哪怕一生的时间去体味这份锥心蚀骨的失去。
而无以复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袭来,比死亡还难以承受!心房凋零之间,他已忍不住颤抖……
一种袭人的香甜却在此时重新沁入了他的鼻腔,一种微温的柔软也摩挲在他的唇边,他慌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从来不曾离去的她,正用自己的衣袖轻拭着他嘴角的血丝。在她如水的清眸里,他禁不住沉溺,忽喜忽忧的心思搅乱了他的全部冷静,“我……”他艰难开口,却被她的玉指堵住了双唇。
她清澈见底的水眸倒影出他全部的心事,戳穿他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想说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说你从不曾爱过我?可我没有喝醉,更不是傻子!我了解你,你所有的压抑我都能看得到,昨夜你难得的放纵我自然也能体会!看着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告诉我你昨夜的温柔细吻、缠绵情歌全都是作戏?还有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柔情蜜意全都并非发自心底?”
在她步步紧逼的质问下,云倦初终于慌乱在彼此汹涌的情潮里,他伸手移开她的纤指,点头承认:“是的,我不敢——因为昨夜你是我的全部想念。”
苏挽卿的明眸闪亮起光彩,璀璨夺目的光泽下,他却更觉自己生命的黯然,他最终还是用最平静的微笑淹没了她升起的希望:“可我现在却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八生死契阔(11)
“你休想!”苏挽卿失态的大叫。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真的可以是一缕轻烟,走过人间而不留半点痕迹?他错了:他是一个生命啊!一个美得逼人,亮得摄魄的生命啊!即使他不在乎,即使他从不是在为自己活着,可他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云楼、贝阙能证明他的光彩与智慧;皇天后土能证明他的付出与牺牲;而她则能证明他在深深地爱着!
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一颦一笑,明明他就有着凡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可他却硬要将自己湮灭,让人们忘却,甚至不惜用死亡来磨灭他在人世的一切牵挂,一丝眷恋。可他知不知道:他已经搅乱了太多人的心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他的身影又早已被多少人铭刻在心?他明明已经搅得天下风云变色,却偏要固执地绝尘而去——就像云中飘落的雪花,总以为在来年的春天便能化为春水,了无踪迹,却不知他已唤醒了满院红梅怒放的青春!冬日,她愿为他绽放枝头;春来,她愿为他化尘作土!她愿为他抛弃一切繁华瑰丽,而随着一江春水一同烟波流转,只为那三千取一瓢之中有着他的气息!
看着她为他心碎,云倦初更不忍心再让她沉溺于情丝的纠缠,他狠下心肠,诉说着自己的坚持:“我已经实现了我在世上的所有夙愿,偿尽了所有的恩情,我耗尽生命就是为了拼凑起破碎的光阴,让一切都能回到以前——我从不曾存在时的以前!”说着,他轻轻推开她的柔荑:“别让我的血,脏了你的袖。”
“究竟你是怕脏了我,还是怕我脏了你,怕红尘脏了你?”苏挽卿落泪如珠,望着眼前清高不若凡人的云倦初,猜想着他一切能让他弃世的理由。
“不,你不懂。”云倦初摇头,吐露了他十一年来心底隐秘的悲哀,“我倦世弃世,并非是怕红尘污了我,而是怕我……污了红尘。”
苏挽卿怔在他这句话里,也怔在他眼中流泻而出的悲哀之中,她凝集所有的智慧和柔情看进他深如汪洋的眼底,问道:“告诉我,在你愁云深锁的眼神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他已经累了,累到无力再瞒她些什么,纠缠不清的感动与负罪感已让他彻底疲倦,心甘情愿地被她穷追不舍的勇气所俘获,他鼓起勇气,终于决定向她坦白他内心所有的秘密,于是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的问。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她绝对不会答应云倦初的要求,苏挽卿不安地躲藏在内室的门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间对峙的两人,并觉得随着寝宫内凝滞许久的沉默,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会沉淀在这样的暗流涌动里。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将所有的波涛汹涌都推到了台前——崇远开口:“我没想到,你会骗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会给他设下一个如此精心的骗局,让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一旦。
云倦初平静的笑了笑:“这也是不得已,为了救出我三哥,我必须这么做。”
崇远冷笑着:“我看错了你。”
云倦初摇头:“你都从没正眼瞧过我,哪里谈得上‘看错’?你看错的只是权力的力量,它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强大,不是吗?”
“是啊,谁能想到你竟舍得放弃到手的江山社稷?告诉我,他们宋人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他们?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契丹人的血液?!”崇远咆哮着,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迷惑”了云倦初,让他竟然选择向自己的血统倒戈。
苏挽卿的心跳在崇远的咆哮声中重重地跌宕,脑海霎时一片空白,随即又涌上了狂潮一般的莫名悲哀,她强压着狂乱的思绪,屏住了呼吸,等着云倦初的答话给她一个明确的证实。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低柔而轻缓,平静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此刻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风刀霜剑,但其中流露的深沉哀伤却又教人闻之心酸:“你问他们给了我什么?他们什么都给了我,拥护、爱戴、信任,更有二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可你又给了我什么?这一身契丹血统又给了我什么?它只给我自卑、耻辱,甚至剥夺了我接受人间关爱的资格!”
依旧地静如止水,依旧地波澜不兴——他一如往常的语调却让得到了答案的她禁不住泪落双颊,她终于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终于读懂了他眼底悲哀的根源,原来他竟一直背负着这样的身世秘密,原来将他压抑得最深的竟是人间的情和身上的血!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如同闷雷震在心版,她终于收回了纷乱的心绪,在已漏听了许多对话之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面,心跳不觉随着加快。
崇远走向云倦初:“你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我?”
云倦初冷冷地看着他,微笑:“三哥他们已在京畿军力的保护之下,你已经没有机会去刺杀他们;而那块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我已让人妥善地保管,你也没有机会去发动宫变。你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气急的崇远一把揪住云倦初的前襟:“可你还在我的手里,而且据我所知,李纲那一伙人还想拥你为帝!”
云倦初并不挣扎,却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崇远随之一愣。
八生死契阔(12)
苏挽卿也跟着一愣,直到看见云倦初忧心如焚的眼神越过身前的崇远向她看来,她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她慌忙藏回门后,眼眶又湿了:想不到他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还想着她的安危。
见苏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缩回了身子,云倦初这才又转向眼前的崇远:“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便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天,你无法选择!”
云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远惊道:“你想干什么?”
云倦初淡然地笑着:“今早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闻言,崇远的手蓦然松了,而在他松手的同时,有一闪绿光从云倦初的身上滑落于地——是一根玉簪。
崇远飞快地捡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间变得柔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云倦初愣了愣,声音也不似刚才的幽冷:“不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
“是。”崇远肯定地点头,“我见她戴过一回……”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点点滴滴地漏进了云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剑拔弩张的空气,他与崇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停伫在了静静闪光的玉簪之上——透过那道悠然如梦的绿光,他们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丽的剪影,一种疏离许久的温柔……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崇远问。
云倦初反问:“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崇远目光闪烁,终于点头坦白道:“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你身为人子,又怎能再次伤害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倦初疑惑,想不透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了已逝的母亲。
“当年你母亲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证你的血统,可你还是被软禁,这说明你那个所谓的‘父皇’压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他要是回来见到了你,见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认为他是会感激你救回他呢?还是仍旧要杀了你挽回他的脸面?”
已预料到崇远拐弯抹角的目的,云倦初在心底冷笑起来,他的眼神又重归冷漠:“所以为了保住性命,也为了永远守住那个秘密,我必须保留手中的皇权,对吗?”
“对!皇权就是一切,只要你是皇帝,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置疑你的血统,就是那个太上皇,他也只能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承认你的身份,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证据。”崇远的双眼热烈地燃烧着,口中滔滔不绝。
“这样,你便又有了希望?又借我获得了权力?”云倦初没有耐心听崇远继续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语道穿他的真意。
崇远停下了,许久才说道:“只有权力才能将你的身世永远封存为秘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母亲的名声……”
“名声?”云倦初禁不住打断他,忽然咳嗽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从指缝中流出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若风中枯叶,“你怎么敢提她的名声?”
崇远被说中了心事,面色青白地急着辩解,全然没有注意到云倦初的面无血色:“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她吗?我苦苦争斗了那么多年,也就是想早些完成复国大业,早些给你母亲一个名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云倦初一手支在桌上,身子微颤,还未等崇远反应过来,苏挽卿便已飞快地从内室奔出,扶住了云倦初即将滑落的身躯。
“挽卿……你怎么出来了?”云倦初下意识地将苏挽卿往身后拉,因为他看见了崇远眼中忽现的杀气。
苏挽卿却摇头,挣脱他的保护,一边扶稳他,一边直面崇远杀气腾腾的双眸,质问道:“你凭什么这样逼他?你难道没见他在吐血?”
崇远终于看到了从云倦初的指间渗出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苏挽卿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云倦初,然后站在了他与崇远之间:“你可曾关心过他?可曾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又可曾知道他因为背负了这个秘密而拼命压抑着自己,该恨的没法恨……”她看向云倦初,“该爱的没法爱……”
云倦初别过脸去,不愿让渐湿的眼眶投影进面前的两方视线。
苏挽卿则又回头面对着表情复杂的崇远,继续说道:“你何须用云妃娘娘的名节作为打动倦初的理由?又何须以此作为自己热衷权力的借口?难道娘娘在乎的真会是这些虚名吗?”
“那她在乎什么?”崇远忍不住问。
“你应该知道的,”苏挽卿道,“——是爱啊。”她有意无意地看向云倦初,开始将云妃当年的心情娓娓道来,也将自己的无悔展露在心上人的耳畔:“恐怕没人能想象女人面对爱情的勇气是多么强大,多么令人敬佩——什么名节,妇德,都只不过是世俗强加给女人的枷锁,在爱情的伟力面前,它们都将变得一无是处!她们宁愿将生命付之一次燃烧,也不愿套着一副黄金枷锁终其一生!因此我钦佩娘娘的勇气——为了心中所爱,她可以抛弃荣华富贵,甚至生命!”
眼泪悄悄地从她明亮的水眸中滚落,真情触动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轻轻地笑了:“只要你曾说过你爱她,她便可以为你越过千难万险,即使陨落黄泉,也无怨无悔……”
玉簪的浅绿色光泽仿佛和着她的话语,荧荧地闪烁在指间,崇远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它收入怀中,他没有再看一眼面前的两人,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飞快地转身离去。
八生死契阔(13)
看着崇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殿门之外,苏挽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走向殿门,用力地将它关紧,然后便伏在上面,久久不曾离开。
寝宫之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彼此隆隆的心跳声在流淌的空气中悄悄蔓延。
石破天惊后的寂静却最难让人忍受——云倦初支撑着走到苏挽卿的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她原本平静的肩膀却忽然耸动起来,然后便传来了她低声的呜咽。
“怎么了?”他问。
她猛然回身,扑入他的怀抱,抽泣着:“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见到刚才的一幕,她方明白,原来父子血亲竟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一种痛的,而云倦初本就伤痕无数的心房又被这种刻骨之痛伤害了多少回?!
抚着她起伏无定的脊背,一种不敢确定的惴惴悄悄涌上了他的心间,他试探着询问:“这下,你全都知道了?”
她在他怀中点头,模糊不清的回答:“我好恨……”
“恨什么?”他的怀抱因她的回答而倏忽僵硬:他应该早就知道答案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容得下他的。
谁知她却给了他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好恨,好恨自己没有早些出现在你的身边,没能早些分担你的忧愁。”
拥着满怀的暖意,云倦初只觉得一种滚烫的感觉瞬时盈满了眼眶,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的幸福是那样实实在在,那样理得心安。他的心也头一回那样踏实,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陪伴他孤独的行程,就算有一天物是人非,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她也会不离不弃地紧贴在他的身旁,为他的伤心难过落泪,为他的欢喜巧笑嫣然。
“挽卿……”他的手臂在深情的低唤中忽然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忙抬起螓首,却看到了他的喜泪一串。以为他仍是在为往事心伤,她抽出被他箍紧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颈项,心疼的问道:“你的心,还疼吗?”
他摇头,笑意浅浅:“不,不疼了,因为已经有人帮我抚平了。”
秘密,压在心头是座山,藏在魂里便是把锁,而说出来时,却轻得像阵风……
早春的风伴随着渐暖渐亮的阳光,透过十一年来首次开启的窗户,洒进了玉辰宫的暖阁,扬起了一地细碎的尘埃。
苏挽卿坐在蒙尘的梳妆台前,听着身旁的云倦初诉说着当年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晚,他的离去,刚巧被一个宫女看见,于是那宫女便告诉了父皇,父皇大怒,质问母亲,并且怀疑我的身世。为了保护我,母亲抵死也不承认我非父皇亲生,最后触柱而亡,以死相证……”说到这里,云倦初的声音微微发颤。
苏挽卿伸手抱住他,将他全部的难过都收入怀中,恨不能帮他分担那日的忧愁。
云倦初则又一次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心中不觉讶异:已为他的故事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的她,就如同水做的一般,可流不完的泪中偏又藏着铁一般的坚强,一心想陪着他承担所有的不快。想着,他又继续:“父皇虽然在心里认定我非他骨肉,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我软禁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然后父皇又杀了那个通报的宫女,就等着用我的死来让这件宫中的‘丑事’永远地成为秘密。”
听到“死”字,她敏感地微颤,他连忙安慰她说:“然后,我三哥救了我,将我送出宫去,就到了你舅舅那里……”
“再然后,你便遇见了我。”世间的因缘便是如此的奇妙——在他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却也悄悄注定了他将拥有一份别样的未来。想着,她向他绽开明媚的笑靥,就连脸上还挂着的珠泪也闪耀着甜蜜的光彩。
他深深地沉溺在她的如花笑靥中,心中的感动忍不住跟着她“珍珠”的每一次闪烁圈圈漾开:“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值得你爱?”
“我也不知道。”
人间情爱有几分能说得清楚?若是一切都能用因果解释,那他们在前世,甚至是前世的前世,又是谁允了谁的心,谁欠了谁的爱?要让今生生死相许,以情相还?
绯红爬上了她的芙蓉粉颊,她转过脸去,松开拥住他的双手,含羞地拂拭着梳妆镜上的灰尘,也将她霞染一般的娇颜映在了华丽的铜镜之内。
他注视着铜镜内的人间绝色,同时也清晰地看见了乌瀑之中夹杂的银丝斑斑,不觉心痛:“我常常在想,我又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厮守无望,还有……一夜白头……”
苏挽卿摇头,微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我向上天乞求留下你时,我拿什么与他交换?”
“一定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你猜是什么?”她追问。
“美丽。”他很快回答。
她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也如此地了解,她在镜中朝他笑笑:“猜对了一半。”见他不解,她解释:“因为美丽是我曾经最珍贵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美,十四岁之后,媒人更是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很多人都将我比做花,花儿自然怕老,怕凋谢。所以我宁愿在一场春雨中消殒,在一声春雷下凋落,也不愿接受秋日的残阳看似温柔的抚摩,因为这一抚,我就老了啊——美人迟暮,将是怎样的悲凉?美丽是我那时全部的自尊和骄傲,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愿意死于青春,死于韶华,这样我的美便永远不会因岁月而褪色。所以,我无视世俗,我坚持要开贝阙,我要让每个人都能记得我绽放时的美丽,尤其是你!而当得不到你的响应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美,而不要爱的!”
八生死契阔(14)
眸光在镜中与他迷人欲醉的眼波交会,她体味到了他目光中的含义:在他心中,她的美丽永远长开不谢。她转过头去,面对着他:“所以,现在对我来说,美丽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当早晨我差点失去你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心中最珍贵的竟然是你!于是我拼命的乞求上天,告诉他:我愿意风尘在青丝中偷换上白发,愿意流年在额头上刻上细纹,只求上天能给你生命,哪怕一天也好!我愿意一朝经历四季,一夕青丝成雪,只求时间能过得快些,教我能与你在一天之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重复着她的话语,郑重地,像是……承诺。
她则将小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久久地听着他为她怦然的心跳,拥着他迟来的爱意,任无声的流光穿越过相执的四手,将此一刻凝成永恒……
当月亮缓缓升上了夜空,将凄清的月华洒落寝宫一地,焦急等待的云倦初终于盼到了从相府归来的苏挽卿。
“李纲他们怎么说?”云倦初问。
苏挽卿摇摇头,叹息:“他们还是一心想拥你为帝,甚至还准备来个万民上书。”
“想不到我烧了一份,他们便又来了一份。”云倦初叹气道,“那你有没有给他们看我与完颜宗望签的和约?”
苏挽卿点头:“当然给了,可他们说:以五千万两白银换一代令主,值得。”
“值得?”云倦初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知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却也烦恼这样的“冥顽不灵”。
苏挽卿依偎在他的身侧,让他一身的疲惫和无奈也流泻到她的身上,劝慰道:“你也不能全怪他们——珍珠即使埋在沙里,也是注定了要发光的。”
一丝悲哀却从他的眸中溢出,他自嘲道:“可是又有谁知道珍珠其实只是矫饰了一层光亮外表,看来冰清玉洁,可产他的蚌腹却是污浊不堪。”
“别这样说自己,更别这样说自己的身世。”她慌忙地想挽回她所勾起的伤痛,“倦初,你无须背负上一代的罪孽,也不用承担倾世难还的恩情,你便是你!”
“我懂。”云倦初轻笑,笑中有些许涩然。
望着他笑中含愁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我现在方才明白,你倦世弃世竟是因为世事弄人,人间情冷,你却偏又爱它太深。”
“只要你懂我,就行。”云倦初的目光中闪烁着无数感动,他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长发,她却忽然将一缕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觉察到她突然灰暗起来的神色,他问道:“又怎么了?”
她依旧绕着他的指尖,将根根青丝纠缠其上,良久不肯开口,直到有忍不住的泪珠偷偷打转在眼眶:“你打算怎么办?”她抬首看他,虽然胸中心潮澎湃,却不敢向他直接问出心中所想:他又将选择以怎样的方式摆脱这皇位?
“我不会再主动放弃生命了,也不会再逃避。”他给她所期待的回答。
“真的?”
“真的。”他抬起被她的发丝死死纠缠的手指,向她示意:他早已被这些缠缠绵绵的情丝给纠缠住了,哪里还逃得开?
喜色浮上了她的眉梢,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承诺,芳心漏跳一拍的同时,也带来了满腔暖暖的心安。她投入终于等来的怀抱,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已经走累了、寻累了,只想懒懒地倚靠在他的温柔里,永远不要离开。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得偿心愿的孩子,只想把握着眼前的小小幸福,而将明朝所有的将来都抛在脑后,任凭安稳的幻景模糊住双眼,而不让现实的身影侵入彼此的视线——她其实只是一个很贪心、很傻气的女人,只希望能永远生活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别离开……”已升起蒙眬的睡意,她却仍旧不敢完全的放心,这两天来,时时不停的这句恳求仿佛已成了她的习惯。
“放心吧,我不离开。”他在她耳边承诺着,看着她终于在他身边孩子似的安眠。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人间满怀的不舍和贪恋,竟都是来源于身旁这个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美丽精灵,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滴眼泪都仿佛烙在了他的心版,充盈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教他一次次地回眸,一次次地眷恋,最后选择留下,无论前路如何。
他也终于真正理解了赵桓当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爱你,你就该为他活下去。”这句话曾支持他走过了十一载春秋,而他也曾一直固执地认为:为那个爱他的人而活,便是应将报答对方的爱作为自己的全部生活,而自己的一切都是在为对方存在。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错了:为那个人活着,并非是为了要报答,而是因为自己在被对方所爱时,也在深深地爱着对方,而这种爱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无论亲情,还是爱情,也无论将来和结局!
看着怀中熟睡的她,他轻轻地笑了:她可以刻意忽略梦想的背面,他却必须负载彼此的未来。于是,他伸出手去,摊开身前的一方宣纸,一手揽她,一手执笔,坦然落墨,挥就明朝人生…………
窗外夜渐深沉,仿佛连上天的诸神都已在静谧中沉沉睡去,只有千古依旧的月光冷冷地洒下光华,将人间所有已知或未知的命运都笼罩在温柔的银辉里……
八生死契阔(15)
又是一夜好梦,苏挽卿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温暖源头又一次消失不见。伸手触及昨晚他躺过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余温,她慌忙起身,来不及梳发,便直接追寻着还未飘远的温度——他一定刚走不久。
果然,他就站在寝宫外间,早已等着她似的,用清澈而没有阴影的双眸微笑着凝睇于她。
她情不自禁地想奔向他的怀抱,却在走了两步之后,蓦然停步,因她发现他今日竟是一身整齐的白衫,而并非这两天一直身着的龙袍,恍惚之间,她竟有了些回到过去的感觉。殿外传来鼓乐之声,她连忙跑向还未开启的殿门,通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门外的百官和仪仗。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他便出言解了她的疑惑:“今日当出城门迎接我父皇和三哥归来。”
闻言她怔住,僵直了脊背,竟慌乱得难以成言:“你……真的要去?”
他点头:“当然。”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的!”她急了,下意识地挡在殿门之前: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去的后果是什么?他很可能从此一去不返!
“是的,我答应过。我不会忘的。”他走近她,忽然抱住她,让她的喘息变得起伏不安,脑际一片空白。
就在她头脑浑噩的瞬间,他却已经与她调换了位置,变成了她在门里,他在门边。
又是一次别离的架势,苏挽卿望着他迷醉人心的眸子,不甘心总被他迷惑,于是决定也采取她以前惯用的手段:将他逼到山穷水尽。想了想,她朝他明媚地笑着:“你就想这样走了吗?你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三个要求,如今你还欠我一个!”
云倦初微笑:“请说。”
她敛起了笑容,郑重的对他宣布:“这次我要你的命!”见他不解的以目光探询,她接下去解释:“从此以后,你的命便属于我,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都不许你轻言放弃!如果老天爷他非要夺走你,也得先问问我允不允许,我要跟他争,不管他的力量有多强大,他的手段有多高明,无论是用天灾人祸,还是重症顽疾,我都不会放弃你!昨天我已经赢了他一回,我有信心再赢下去。如果万一我输了,那我便跟着你下黄泉,去阴间找你!”
“挽卿……”她的一番话虽然霸道,却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她纤细敏感的情丝之中竟藏着这样坚定的毅然决然——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他也终于能够放心地让她走入他的灵魂,陪他一起迎接难测的来日。
“你答应吗?”
“答应。”他伸出手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在他毫不迟疑的回答中,她找到了他对爱的回应,如她一样坚定毅然。
对于这份爱,他们都已付出了太长的等待,仿佛是一朵花开——等待的时间永远长于花期的铺展。但不就是由于这漫长的等待,他们才会懂得彼此的心意,才能看到这瑰丽的盛开?
透过他阴霾散尽的双眸,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坚定,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未来——他所期待的不是一次短暂的绚烂,而是并蒂连枝的岁岁年年。
他已不再逃避,哪怕是借口为她着想。是她,将他心中的桎梏统统砍断。他的生命,他的灵魂第一次没有了束缚,生命之火第一次自由地燃烧,迸发出的辉光,夺目得坦然。为了能换得完全属于自己和她的将来,他终于敢于去面对他的过去,以及有关他身世的一切纠缠,下一次赌注,与他全部的忧愁与无奈彻底作个了结。
凝望他许久,她终于绽开了春光般的倾城笑靥,将他推出门去,而她自己则伫立于门口,百官的面前,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身后的女人,她要陪他迎接外面的世界,无论是风是雨……
“李丞相,你们是否真写了所谓的‘万民上书’?”走在出宫的路上,云倦初忽然问跟随身侧的李纲。
“回皇上,写好了,正欲呈太上皇御览。”李纲不敢隐瞒,照实回答,仍旧试图劝说些什么。
云倦初笑笑,递给他一纸诏书:“在你向太上皇递交上书之前,先替我宣读一下这个。”
“遵旨。”李纲疑惑的接过诏书,更加疑惑的看见云倦初唇角的弧度,随着城门的逐渐临近,而越来越轻松地扬起。心中蓦然腾起一种惴惴,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诏书,却不知道正是这份诏书保住了他与所有联名上书的官员的身家性命,也将云倦初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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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他已无心再去管什么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权之下是否还藏有真实的情意。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地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他等这个结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让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皇室血脉!”,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会恨他至此,不惜当众公布,而不顾皇家的颜面——剩下的一切便都按着他的想法顺理成章地发生:李纲宣读了他所谓的“身世之秘”,然后全场哗然,再然后是囹圄之灾。
九天意弄人(1)
宋钦宗靖康三年春钦徽二宗南归,钦宗复位,尊徽宗为太上皇。
云倦初揭身世之谜于天下,述其确非皇室血脉,而是侥幸获得皇七子之玉牒,从而斗胆假冒,欺世夺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惊,徽宗当即下令拘捕云倦初依律处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惊的同时,却也在心底期待着云倦初能多给天下几分解释。
然而云倦初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锁链加身之时淡淡一笑,淡如流云,灿若星辰……
十一年后的今天,云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锁在玉辰宫内,仿佛这里是他生命的一次次起点,也是一次次终点。
春寒依旧料峭,冬季寒冷的尾声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织在空气当中,让人分不清强弱,也料不准将来。
一如当年的世间情冷,他也一如当年的毫不畏惧,只是,原因不同:十一年前,他是抱定了弃世而去的念头,所以静心等死,任风刀霜剑,而毫不在乎;如今,他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敬和眷恋,因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美丽的牵挂,让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难,而甘之如饴。
他已无心再去管什么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权之下是否还藏有真实的情意。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地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他等这个结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让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皇室血脉!”,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会恨他至此,不惜当众公布,而不顾皇家的颜面——剩下的一切便都按着他的想法顺理成章地发生:李纲宣读了他所谓的“身世之秘”,然后全场哗然,再然后是囹圄之灾。
百官惊讶又鄙夷的神态,三哥愕然又复杂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偿夙愿般的残笑,一切一切都别样清晰地在面前流闪而过,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到了悲哀,极痛,也极沉重,仿佛是命运残忍地狞笑着,在背后一掌推来……
曾经他是多么地害怕这种悲哀,这种孤独,甚至选择以死亡来逃避,因为这是怎样一种痛入骨髓的孤独啊——他也许是这世上最孤绝的人,却也最怕被人间抛弃。
就因为怕了这份孤独,就因为怕了这种抛弃,将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得不选择逃避,将灵魂深锁在孤绝的外表下,不敢让任何的情意叩开他的心门,因为一旦心门被叩开,他便会对这个世界又多抱几分希望,而最终会被失望伤得更深。
可当今日真正面对了这种悲哀,他却觉得它并没有他十一年来所想的恐怖,因为他还有她——有了她,他还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呢?即使世上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着: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至少可以用来想她,可以用来兑现他对她的承诺——他的生命已属于她,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没有对她、对爱食言。
初春的寒意中,他又开始咳血,不堪重负的身体好像就快崩溃,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孱弱的病体,因为虽然知道朝廷在结束了冗长的争论之后,可能还是会赐他一死,可他却不愿病魔抢先一步带走自己。
也许对大多数死囚来说,在囹圄中病死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可以减轻押赴刑场的痛苦和屈辱,保留最后的自尊。而对他这样清高而华丽的生命来说,自尊更曾是他的全部,让他十一年纠缠在自卑和矛盾之中,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光彩,甚至不惜在一场力挽狂澜之中耗尽自己的全部生命,换得一身洁白,绝尘而去。
可当他终于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爱,他这才恍悟:原来真正的爱从来就不论尊卑贵贱,无论他身份怎样、前路如何,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相伴他左右,与他一路同行,用她坚定执著的侧影带给他无穷的温暖。
因为她,他此刻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幽禁的岁月,不将它们看成一种逼近死亡的绝望,而将它们看成他为她而活的最后甘甜;因为她,他的人生焕然一新,他开始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如今已负载着更多的含义,而她,便是他三生石上因缘注定的甜蜜负担——为了她,他愿意将最后的生命活足,不论是一天,还是十年!
窗外逐渐扬起的春风终于悄悄地萌发了来年的绿意,他走到窗前,伸手拨开密结的蛛网,让满含生机的早春气息,慢慢地渗入屋内,也渗入心田……
暗夜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中闪烁,赵桓却觉得它们的光彩都远不及眼前的这对明眸——清光摇曳在她的眼中,恍若醉人的醇酒。他忽然想起在金国的岁月,每当看着天边两国皆同的星辰,他便会常常想起这双眸子,想起这双眸子的主人如火绽放的瑰丽青春,对她的回忆最后竟成了他对自由的深切想念。
而当今日刚刚抵京的他,一踏入久违的寝宫,这双在思念中描摹了千万回的星眸居然就出现在眼前,让他觉得仿佛是身处梦境。
“你知道吗?”赵桓走近她,说道,“在那边,朕常常会想起你,而一想起你,就会分外地想念自由。”
苏挽卿看着他:“皇上既懂得自由的珍贵,就请还给他自由。”
赵桓蓦然醒悟:她会出现在这里,决非是他梦想成真,而是因为她早就入宫,一直就在这里,而这里在此刻以前还是云倦初的住处。于是他皱眉:“原来你是为他而来。”
九天意弄人(2)
苏挽卿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坦然一笑:“我的确是为他而来。”
赵桓心中升起了怒意,他逼近她:“你应该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这样的欺骗!”
“欺骗?”苏挽卿冷笑,“皇上,究竟是他欺骗了您,还是皇上自己欺骗了自己?”
“什么?”
“人还是皇上当年救出宫的,别人不知道,皇上还不知道今日站在面前的云倦初就是您那个‘七弟’吗?”
“……”赵桓楞了。
“可皇上却任天下都相信他一手编造的谎言,眼睁睁地看着他锁链加身!皇上,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疑惑吗?”
“为什么?”赵桓终于问了出来,好像如梦方醒,“为什么他要那样说?”
苏挽卿凄然一笑:“为了皇上您,也为了天下……”说着,便将她知道的一切从头道来……
听完苏挽卿的一番叙述,赵桓几近错愕,他在殿中来回地踱起了步子,稳定着自己纷乱的心潮——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从当年云妃的死,到云倦初今日为何要撒一个弥天大谎——云倦初知道徽宗归来之后,决不会放过他这个玷污皇室血统的私生子,而与此同时,朝中偏又有大批不知内情的大臣想拥他继续为帝。为了避免徽宗因怀疑他笼络朝臣而大肆株连,他惟有选择在百官举荐以前,向天下公布自己的身世,粉碎所有人的希望,也让所有想通过他获取利益的人死心。
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公布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因为这样一来,徽宗便必然会追究他十多年前是如何从囚禁中逃出,而这样便恰恰暴露了赵桓当年“偷梁换柱”的欺君之罪。
所以云倦初只有干脆否认自己的身份,宣称自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而这样的说法更保全了徽宗的面子,也让他没有理由去追究云倦初当年逃脱的经过——徽宗只是想云倦初死而已,只要能找到理由杀他,他便不会再为难别人。这样一来,云倦初便用一己之身,保全了牵连在内的所有人。
想到这里,赵桓不禁停下了脚步,长吁口气:云倦初此计虽苦,但论其心思之精妙,布局之缜密,普天之下怕也无人敢出其右。倘云倦初他在位时有一念之差,现在的大宋恐怕早已不是赵氏江山。
想着,他眉峰皱了皱,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道:“纵然这其中有此番隐情,可皇室血统又岂容玷污?更何况他还有谋朝篡位的弥天大罪!”
“谋朝?篡位?”苏挽卿冷笑,“皇上,您可知道,当倦初他决定即位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很有可能支撑不过一年?一年啊!他要皇位做什么?他不惜生命代价谋得皇位,只是想救出您而已!他早已知道自己一旦再踏进皇宫,便再也无法活着出去,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甚至还独赴金营!”
“在金营里,他也签了那份丧权辱国的条约。”赵桓插口。
“什么叫丧权辱国?难道一份从未执行,并且因签署者的退位而失效的条约,还能说是丧权辱国?”苏挽卿质问,“倦初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大宋的一丝尊严,他为了维护这份尊严而不惜牺牲一切。可他最终又得到了什么?私生子的秘密成了他‘谋朝篡位’的理由;权宜之计的条约变成了他‘出卖国家’的表现!——皇上,您曾经与他那么兄弟情深,让他不惜用生命来报答您,可现在,您又为何如此无情呢?”
“无情?皇宫之中本来就是规矩大于感情,在这里只允许忠诚,而最痛恨背叛!”赵桓言有所指地将矛头指向她。
“什么叫背叛?是不是口是心非地屈服在权力之下便是忠诚,而忠贞于自己的心意就是背叛?皇上,当您站在天下之巅,俯瞰脚下的时候,您能看清匍匐在地的群臣中有几个怀着像倦初待您的那片忠诚?如果皇上认为自己看到的便是忠诚的话,我情愿选择所谓的背叛!因为为了我的心,我愿付出一切!”苏挽卿毫不畏惧地迎向赵桓的目光,用眸中火一般的坚定回复着他的问题。
望着她灿若烈焰的瞳仁,赵桓心中升起了种种熟悉的感觉:这样的目光他似乎曾经见过,而且对它不及探询的情绪更在他心底藏了好多年,他蓦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拥着她的日子,于是他问道:“你说你愿意付出一切,那如果要用你来换他呢?”
“皇上是说用我来换他一命?”苏挽卿的眼中波光闪动。
“如果你肯进宫,朕或许可以向太上皇求情,你要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权主要在他老人家。”他软言利诱。
苏挽卿幽幽地笑着,像是能看透他似的:“皇上,以您手中的权力就不能赦免他吗?”
赵桓愣了愣:的确,以他手中的权力怎会赦免不了云倦初,可他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其实这次他想要救他并不十分困难,至少比十一年前甘冒欺君之罪的那回要简单得多,可他为什么一下子如此依从起了父皇,如此胆怯起来?他又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一如回京之时重新穿上久违的龙袍时的局促不安——清晨之时,当马车缓缓地驶入城中,那古老而厚重的城门,黄沙铺地的道路,雄伟巍峨的皇宫,以及匍匐在地的万千子民——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心头竟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恐惧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繁华迷梦,因为他已经不再熟悉掌握自己甚至天下命运的感觉,虽然他又一次地离皇权至尊那么接近。
九天意弄人(3)
当马车终于停住,侍从为他打开了车门,他探身摆脱马车内的阴影,心头的不安却被眼前的光华更深地激起——云倦初就站在他的面前,清雅地微笑着,一袭白衣,未着龙袍,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天下却全都跪在他的身后,是的,他的身后!即使他已将皇位归还,即使他已走下金殿,可他的辉光却是那么遮掩不住,直教头戴皇冠的自己自惭形秽。
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马车的,甚至记不清父皇对云倦初说了怎样一句引得全场骚动的话,只记得当一脸惊愕的李纲用颤抖的声音,宣读着云倦初自拟的诏书的时候,当听到云倦初并非皇室血脉的时候,自己心中的庆幸竟然大过惊讶。
全场随着诏书的念毕而陷入一片死寂,随后便是一片沸腾——有数十名官员当即向他和父皇请求将篡权夺位的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法。听到这话,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让他有些忐忑地看向云倦初——他仍旧淡淡地微笑着,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颌,清冽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幽幽地投向远方,眼中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只那一眼却足以让他不安丛生,因为他太了解云倦初目光中的深意——他眼中有的是江山,没有的是自己——而这就叫做帝王——真正的帝王!
这让他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容忍!他蓦然发觉:也许从前是他的愿望太小了,他只想平平安安地拥着江山,从不想做个开疆辟土的盛世大帝!所以他注定了什么都要失去。而如今,屈辱和自卑却激起了他的雄心,他才是大宋的皇帝,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锋芒埋没了他的光彩,决不容许!
他不能再懦弱了,他必须夺回过去的尊严和霸权,他的手并不大,所以他必须把握住什么,他已不能再失去——首先便是面前美丽的身影。于是他问苏挽卿道:“怎么,你不愿意?”
却不料——“不愿。”苏挽卿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事到如今,生死已非人控,却决不能在她和云倦初之间再筑一道难以逾越的纲常之墙。
赵桓不禁恼怒:“没有人能够拒绝朕!”
苏挽卿满不在乎的笑笑:“皇上,我如今可是他的人!”
赵桓冷笑:“你还曾是朕的人!”
苏挽卿挑挑眉:“可百官都看见我从他的寝宫里走出来……”
“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皇上认为挽卿还会在乎生死吗?”
赵桓冷笑:“那朕也可以让你终老深宫,永世不能与他相见!”
苏挽卿微笑,笑得极甜蜜:“那我便做他幽禁一生的情人。”
赵桓几乎要拍案而起,但皇帝的身份却不容他失态,于是他狞笑着:“若他死了呢?”
苏挽卿轻笑,并不回答,只用毅然决然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美得动人心魄,瞳孔之间更因燃着了浓烈的爱恋而坚定执著得迷人欲醉。
赵桓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有愤怒,有嫉妒,甚至有感动……
“朕要你回答。”他说。
“等看到结局时,我自然会说。”苏挽卿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内窗外皆有星光闪烁。
“那朕便等着。”赵桓拧着眉,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幕终于渐渐遮掩了星光点点,恍如他越来越汹涌的心潮……
夜已深沉,星光早已隐入了无边天幕,只留下辽远无际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
被成群的宫女“护送”着,苏挽卿走向赵桓给她指定的住处——熏风殿。赵桓的打算是那里楼高殿深,又地处偏僻,不会引人注意,更不会引起朝臣的议论。却不知这正中苏挽卿的下怀,因为那里曾有着她妃色的回忆,曾回荡过他缠绵的弦歌,更重要的是,去往熏风殿的途中必须要路过玉辰宫,而玉辰宫里,有他。
走着走着,她终于看见了一盏孤灯的微芒闪亮在她正前方的殿宇之中,随着距离的拉近,窗上清癯的侧影也渐渐映入了她的眼帘——孤绝缥缈,如梦似幻——那便是她的爱啊,她生生不忘的牵念!
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她爱上他时的感觉?——当娇嫩的情苗在心版上破土而出,她的心里便像多了千万颗直待萌发的种子,并随着她每一次的心动,悄悄地长大,结出含羞的花苞。而当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响应,心中所有的花朵便一下子全都盛开,甜蜜的花香熏醉了她的心房,让她只想不顾一切地朝他飞奔……
苏挽卿忽然拔足飞跑起来,飘动的衣袂如同天河的水波,潋滟在黑压压的殿群之间;又如飞舞的流光,拂掠过光阴的长练。
“苏姑娘!”当宫女们反应过来,想去阻拦,她却已经跑出去很远,跑到了玉辰宫廊下的玉阶之前。
“什么人?”两道寒光挡住了苏挽卿的去路。
“走开!”她不顾一切地想推开阻拦她的兵士,身后却又有赶上前来的宫女,将她拦得更紧。
“放开我!别拦我!”苏挽卿近乎绝望地喊叫着,挣扎着。
正在此时——“放开她!”有人在她背后喝道——原是赵桓。
她回头看他。
他冷笑了一下:“你果然来了!好大的胆子!”
她不回话,转身推开杵在她身前的兵士,提起裙摆,迈步走上了第一级台阶,然后第二级,第三级……毫不在乎在她身后冷眼旁观的赵桓脸上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甚至是杀念,可她仍是一直朝前走着,直到还剩最后一级,她却蓦然停住了,因为此刻,玉辰宫的殿门开了——云倦初就站在门槛后面,隔着殿廊,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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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意弄人(4)
他的眼波依然是那么静,静得像是深秋密林之中的两泓寒水,清醇欲醉。但她却知道这泊寒水之中早已不再藏着欲言又止的无奈,抑或是难兴波澜的死寂——它们平静,只是因为它们坚定,它们永恒。
看着近在眼前的身影,苏挽卿已忍不住想迈出最后一步,扑入他的怀中。
“挽卿……”云倦初却忽然开口,轻轻地摇了摇头,“别过来。”
苏挽卿怔住了,忙环顾左右,却并没有发现有人前来阻拦。
云倦初就像看透了她似的,淡淡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横阻在我们面前的,是整个大宋皇朝!”
说话间,他轻轻的咳嗽,当他下意识地以手掩口,苏挽卿听到了金属声响——是他手间的镣铐。
“大宋皇朝?”望着他手间的锁链,苏挽卿忽然笑了,笑得无尽感伤,无限凄凉,“倦初,这就是你拿生命换回来的皇皇大宋吗?这就是你拼命所要保护的人间吗?他们在怎样对你?难道这一身枷锁便是他们给你的报答?难道你还要为这样的人间奉上一腔喷涌而出的鲜血吗?”她的声音本是很悦耳的,但在此时却因愤怒而尖厉,像根针似的,直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站在不远处的赵桓便已被激怒:“苏挽卿,你用不着激朕!朕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结局的——要朕放他,除非天落红雨,六月飞霜!”
苏挽卿凄然的望着云倦初,水眸之中禁不住有泪珠滚落:“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三哥’的回答!你还要再顾念什么君臣父子,还值得为他以命作赌吗?”他是否还对赵桓抱了一线希望?可他知不知道,当他清晨决定去面对他们的时候,他便已经赌输了:当年的三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云倦初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笑而不答,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除了她。许久,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竟又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泽来:“不输了过去,怎会赢得将来?”
“将来?”苏挽卿望着脚下只差一步的台阶:他们之间连一级台阶都迈不过去,还奢谈什么将来?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跨出这一步去,投入他的怀抱,哪怕伦常是剑,国法是刀!她情愿自己是一团烈火,一团为爱痴狂的烈火,烧尽他一身的枷锁,燃着彼此的生命,只为一次不离不弃的胶着!
就在她下决心的一瞬——“你难道已经放弃了吗?”云倦初的声音幽冷而犀利,“还是你已经忘了今天早上你对我说过什么?”
她怎会忘了?!
可当初预料未来的时候,纵然有想过千万个不幸的结局,也难以比及近在眼前的惨烈!因为那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总还怀着一点希望。
而此时,命运早已狞笑着掀开了最后一层面具,残酷地剪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抽丝剥茧之后,裸露在她面前的便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他要面对的何止是病痛的折磨啊!他要面对的是史书诟笔,是绝情一刀!更有他不惜用性命力挽的河山生生地要将他推向的绝境!
让他孱弱的病体承受这样的苦痛,她于心何忍?看他灿若星辰的辉光被捆缚在枷锁之下,她又怎忍让他这样屈辱地活着!——就当她当初自大了,就算她现在食言了,是她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残忍,更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她现在已不想再逼他了,他又何苦要逼她,逼她直面最后的惨烈?!
“我答应过你的,我决不会食言!”云倦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低柔,柔得像是轻拍沙滩的潮水,和着她渐渐平和的心跳,在她胸中荡起不绝的涟漪,“不要放弃,因为你是我的希望,有你在,我便决不离开!”
隆隆的心跳声在胸膛里坚定地响起,苏挽卿恍然明白了云倦初为何有那么大的魔力——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收服人心,甚至力挽狂澜——因为他只一句话便能说进人的心坎里,叫人不自觉地又拥有了希望,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仅靠着一点希望活着?
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悄悄地涌动,许许多多散落在心房中的记忆都被他的话悄悄地唤醒,让她想起了她曾对他许下的心愿,她曾为他刻下的红梅,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坚定的眸光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清瞳,她缓缓地递他一抹微笑,教唇角轻扬的每一寸弧线都映在他的眼底,让他牢牢相记。
云倦初也还她三分笑意,缱绻深情,二分欣慰,一分无悔:“我真想再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候,看漫天落梅如雪……”
“是啊,落梅如雪……”苏挽卿点点头,走下玉阶,脸上犹带千千笑意,当她走过赵桓的身边,赵桓“哼”了一声,怔怔地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只觉得异样熟悉,仿佛在多年以前,他便已见过,却依然读不懂这其中的深意。
他当然永远不会读懂,因为这份笑容叫做希望——因爱而生的希望——而他自己对苏挽卿究竟有没有爱,或者说他这辈子究竟有没有爱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火在胸中生生灭灭,他转过头去,看向依然伫立在门口的云倦初,云倦初的目光轻悠悠地飘向他,随后淡淡一笑,没有怨,也没有恨,就如同十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子,当他们还是“兄弟”。
一种莫名的心绪开始在胸中升腾,芜杂而强烈,让赵桓不敢再面对云倦初的平静,于是他转过身去,吩咐了一声:“将镣铐去了吧。”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九天意弄人(5)
云倦初没有动,依然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赵桓远去的背影在越来越浓重的黑夜里逐渐的模糊,逐渐的消殒。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是岁月?还是人心?
又究竟是什么模糊了彼此的面孔?——是命运?还是自己?
云倦初闭上眼睛,任春夜的风拂过他的衣襟,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疑云,更吹不散地上他拉长的身影。但他知道:无论物是人非,在他心里都曾有过一盏明灯,而他也总会站在灯光之下……
“公子?”——竟有人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唤道,云倦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身着带刀护卫服色的身影,不禁淡然一笑:“——想不到你是我的牢头。”
夜雨闻铃,肠断声。
凄风苦雨,已在汴梁持续了十日——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
苏挽卿倚在门边,静静的听着风摇檐铃,泠泠作响,声声凄苦。
在她身后,是飘舞的纱幕,纱幕之后是六十四份奏折——出自六十四个不同的官员之手,却都写着同样的内容——请求皇上将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纲;奏折之旁是十张圣旨,署着不同的日期,却都有着相同的内容——纳她为妃;圣旨之旁曾经有九条白绫,雪样的白绫,条条却都被她剪碎,扔在了风中。纱幕后的一切都是赵桓所赐,给她看“结局”,让她作选择——三条路,接受任何一途,都是死路——他的死路。
在她身前,是宽阔的殿廊,廊外是城垛,垛外是依旧静谧的山河,在惊风密雨中温柔地舒展,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在它柔和的曲线之下藏的是怎样一种残忍,残忍到要将还它以笑颜的人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啊!这让那个永远笑意浅浅的身影如何承受,而这每一刀又将怎样割碎她的心房?!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匆匆地将思绪一次次压回心里,再化做无休的清泪,随风滑落。
风中的铃声依旧凄厉,声声断魂!——玉辰宫的屋檐下是否也挂着这样的风铃,他又是否听到了这声声催泪的铃声,每一声都是她肝肠寸断的悲鸣!
思潮翻涌间,风中送来轻柔的琴声,她慌忙擦干了眼泪,因为她知道这便是他的响应——他听到了,听懂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每天的缥缈琴声,是他手中跃动的琴弦,也是他生生不息的心弦,传达给她不变的信息——他还活着,为她活着。而每当听到他的琴声,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将“钦赐”的白绫铰个粉碎。
于是,她一如往常地转身回屋取剪子,却不意殿中已有人到。
“又是一份?”她冷笑着问道,甚至没有抬头,依旧寻着她的剪子。
“也是最后一份。”
她猛然抬首,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竟是赵桓亲临。
白绫缓缓地从纤手中滑落,落到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在风中扭曲……
“……皇上……”她强压着泪水,艰难开口,却又忽然咬住下唇,怎么也不敢问下文。
“朕已下旨,明日午时。”
鲜血渗出下唇,将她的唇瓣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她的眼睛更像把刀子:“皇上,你真残忍……”
“残忍?”赵桓竟像被激怒,又像被说到了痛处,“如果朕残忍,朕就不会力排众议将凌迟改为弃市!”
“那挽卿便替他谢谢皇上的‘仁慈’。”苏挽卿冷笑着。
“你现在该作决定了。”赵桓忽然快步向她走来。
她摇头,后退,退到了殿外,殿外的雨中。
赵桓追到门口,一手掀起纱幕,朝着外面的她喝道:“你想抗旨?”
“皇上也不能食言!”苏挽卿冷冷地转过身去,走得更远。
赵桓想追上去,但最终并没有迈开步子——他是皇帝,没有为女人淋雨的道理,只提高了嗓门:“朕什么时候食言了?你难道还没有看到所谓的结局吗?”
苏挽卿依旧没有回头,站在城垛之旁,双眼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在风中闪着柔光,耳畔是饱经风霜的铃声,仿佛是那天第一次登临此处时,云倦初辛酸的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领会了其中的无限凄凉——他只希望万里江山能向他张开双臂,万家灯火能给他份温暖。他何曾想要为君?他何曾想要将天下踩在脚下?他付出一切,只是想让人间给他一个位置,一个位置,而已……
可寻一个位置就那么难吗?给他们的爱求一个容身之所也那么难吗?
泪如泉涌,苏挽卿却笑了:或许只有将自己锉骨扬灰,埋入了土里,才是彼此最好的结局——因为到那时,他们已化做了尘埃,或幻做了天地——风是彼此,雨是彼此,泪,也是彼此……
风雨带走她最后一滴眼泪,苏挽卿又向城垛迈进了两步,荷袂如飞。
预感到了什么,赵桓忍不住追到了雨里:“朕可以再等,让你看到最后的结局,朕……可以允你去送他……”
苏挽卿缓缓地转过身来,轻笑着摇头:“不,我已看到结局了,我现在便可以给皇上答案——若是他死了,我做他的鬼!”说罢,便又转过身去,像缕轻烟,跃入了风中……
“别——”赵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却只有袂角滑过指尖,而她,已直直地坠了下去……
九天意弄人(6)
“不——”赵桓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这双又重新掌握天下的手,手中又盛满了霸权——他牺牲了他最亲密的手足而获得的霸权。可除了霸权,他手中又真的把握住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飘落的衣袂轻拂过指尖的感觉——冷冷的,空空的,宛若挥手时袖底流过的风……
不知是否因雨的缘故,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她飘飞而去的影子,反复地掠过他混沌的视野,像是暗夜中滑过天际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不想去追寻“流星”最终坠落在何处,因他不敢,也不愿……
十云中飘雪(1)
苏挽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并且毫发无损。
躺在一家客栈的床铺上,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窗外依旧的冷风寒雨,却告诉她凄凄长夜还未过去,她依旧得面对现实,以及一波又一波的心痛。
她坐起身子,看向房中伫立的高大身影,问道:“是你救了我?”
其实这句话本不必问,因为即使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她也仍能记起是面前这人接住了坠楼的她,并且将她带到了这里。
“是我。”那人走到苏挽卿面前,“苏姑娘,可还记得我?”
“王彦!”她失声叫道,方才不及细看,此时才发现对方竟是熟人——以前方炽羽曾带王彦去贝阕喝过酒,她忙问:“你怎会在这里?”
王彦道:“我是想去求姑娘劝劝公子……”
“公子?”她不解的扬起眉峰,“你怎么能见到他?”
王彦略带尴尬的回答:“因为我奉命看守玉辰宫。”
苏挽卿眉峰落下,轻笑:“想不到你是他的牢头。”
王彦苦笑:“公子也这样说。”
“想不到你是我的牢头。”——这是云倦初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他不由腾地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倒是云倦初平静地笑笑,示意他手中的钥匙:“怎么,你不是来为我开锁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打开云倦初手间的镣铐。镣铐之下是一双纤瘦而苍白的手,腕上已被勒出了道道红痕,让他看着不由一阵酸楚:这曾是一双执掌天下的手啊,如今却只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眼眶不觉一热,他狠狠地将手中的镣铐甩在地上,恨不能借此发泄他全部的怒气。
金属脆响之后,云倦初的声音听来格外沉静:“要学会忍。”
忍?!他咬了咬牙:这些日子他已经忍够了!他虽说出身草莽,可是并不糊涂。他知道自己和太行山寨,在朝廷用得着的时候便是“义军”,用不着的时候便是“土匪”,一样逃不过剿灭的命运,宋江方腊便是最好的例子,而他不能重蹈覆辙。所以,朝廷招安,他接受了;让他离开太行,进宫当差,他也忍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朝廷派给他的第一件差事竟然是看守玉辰宫,看守他的恩人,他的公子!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受苦,他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公子,我……其实……”他艰难开口。
云倦初打断他,清浅一笑,却含无限欣慰:“你还肯叫我声‘公子’,我便已满足了。”
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激动道:“不管怎样,公子永远都是我的公子!我只知道大宋是公子保住的,皇上是公子救回来的!公子做皇帝,天下人高兴,连我们杀敌都杀得痛快!”
在他激昂的话语中,云倦初却只是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摇头……
他却越说越激动,只觉得有一把火正在心头烧着,而且越烧越旺,冲动之下,他一把抓起云倦初的手。
“你要干什么?”云倦初一惊。
救你出去!他暗下决心,却不回答,转身走向外面——外面即使是黑夜漫漫,却毕竟还有,自由的风!
“放开我!”身后的声音却比夜更沉,比风还冷。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云倦初挣开了他的手:“你怎么……”话未说完,红晕便已浮上了他苍白的面颊,他忍不住伏在门板上,咳嗽不止。
“公子!”他早已慌乱。
云倦初一手掩口,一手紧抓着门框,指尖深深地嵌进了门框,支撑着他下滑的身躯,也仿佛支撑着他最后的希望——即使渺茫,却不肯放弃。
他连忙扶住他,云倦初靠在他身上深痛的喘息:“你现在……已是……朝廷的人……”
他别过头去,不敢看云倦初的眼睛,却见门外更深夜浓,黑幕笼罩的大地辽远而无边际,与没有星光的夜空交融成一体——黑暗,没有尽头……
“有刺客!”左近忽然有人呼喊,紧接着便见看守玉辰宫的侍卫们纷纷向外面跑去,追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想一探究竟,却被云倦初拉住,只听他冷笑:“这时候,还会有人想杀我?”
他一怔:的确,云倦初此刻已是必死之罪,又何必冒险进宫行刺?——除非——他看向云倦初,只见他微蹙着眉心,望向远方黑影,随即又一笑。
莫非这“刺客”是来救他的?他一拍脑袋:救他!此时侍卫早已尽数被那刺客引走,他何不趁此机会救云倦初出去?
云倦初的声音却冷冷地响起:“你就守在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
“公子?”他不解: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云倦初的眼神冷如新雪,像是早已将他的心事看透:“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公子,便听我的。”
云楼公子的命令是没有人能违抗的,他只得停在原地,目光却恋恋不舍地看着门外:门外纵然有千重险阻,却还有着一线希望……
“想想你的弟兄。”云倦初又说了六个字。
只六个字便冰封了他所有的冲动——是啊,他还有十万弟兄,他的确不能连累了他们。身处天平之间,一端是十万弟兄,一端是再造恩人,孰轻孰重似乎明白确切,可他就真的能将这一份恩情坦然放下吗?难道他的公子就真的这样潇洒超脱吗——他为什么总爱拿只身性命去换取他人的?难道他的命就真的比谁都轻吗?
十云中飘雪(2)
与此同时,追丢了“刺客”的侍卫们也纷纷归来,重回原位的层层看守也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这是什么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对皇宫比老子还熟!”
——耳边传来侍卫们的议论,他不由看向云倦初,只见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像是要解他的疑惑,云倦初微笑,旋身向殿内走去。
他不自觉地跟了进去。
云倦初在榻上坐下,将一具古琴置于膝上,轻轻拂拭着上面的灰尘,低声道:“你可知我刚才为何不让挽卿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
云倦初又问:“那你又可知皇上为何放任挽卿说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依旧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要积蓄自己的怒气,以便痛下决心——”云倦初抬起头来,眼波如水,“立时杀我。”
“啊?”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道:皇帝老子要杀人还不是想杀就杀,用得着这样痛下决心?
云倦初垂睫轻笑,笑声中有掩不住的凄凉之意:“其实……三哥,他本是个极善良、极心软的人……”
琴上灰尘已然拂尽,露出古旧的琴身,中间君弦已断,云倦初伸手拉直了卷曲的琴弦,接上,信手一拨,便有清冷的琴声流泻而出。
“在这个时候,冲动救不了我。”云倦初的声音在琴声中低低响起。
他终于弄懂了云倦初的深意: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任何人,此时若想逞一时之勇,都只会激怒赵桓,让他立时痛下杀手;即使侥幸成功,也只能换来席卷天涯的海捕文书。
缥缈的琴声在云倦初手中渐已成调,和着他幽冷低柔的声音:“我此刻还不能死,我答应过她的。”说着,他抬起眼来,眼中满是希望,以及信心。
“公子,你有办法?”他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云倦初的目光悠然地飘向远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说他想到了什么办法?”苏挽卿问。
“没有。”王彦摇头。
心房犹如千丝揪扯,浮浮沉沉之间,丝缕纠结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苏挽卿却一根也不敢轻易松开,生怕一松手,便会心坠深海。她只得苦笑:“隔墙有耳,他或许不便说。”
“难怪公子手上一直在拨琴。”他忙附和。
四目相对,皆是苦涩一笑,谁都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
王彦忙又劝道:“公子向来料事如神,他既救得了大宋,又怎会救不了自己?”
大宋是云倦初拿生命换的,他还能拿什么去换自己?眼眶一热,苏挽卿忙闭上眼睛,强自镇定着情绪,她不能让心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为了他,她的眼睛必须保持澄澈,哪怕这样会将残酷的结局看得更清。她不能再逃避了,也不能再次选择先他而去,既然他都从未放弃,她又怎能不陪他到底?
“对了,你今晚是来找我……”她忽想起了王彦先前的话。
经他一问,王彦立时焦急道:“你可知明日……”
她点点头。
“你又可知公子接旨后说了什么?”不等她回答,他便迫不及待地报出了答案,“他竟让我请旨守卫法场!”
“他当真这么说?”
“是!”王彦点点头,“可我怎么能去守法场?让我亲眼看着公子死,还不如杀了我!”
苏挽卿轻叹一声:“这便是你家公子——一心替别人着想,却不管别人是否接受得了他的好意。”
“所以我才想起了姑娘,想请姑娘说句话,或许姑娘能劝得了公子,能明白他的心!”
苏挽卿却摇头:“正因为我明白他的心,所以我不能劝他,反倒要劝你。”
“姑娘也要我做那不忠不义之人?”
“你若不答应,才是辜负了公子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我们这一班弟兄,都听公子的调遣,皇帝他当然不放心,我若是肯去守法场,便是与公子撇清了关系,皇上便不会再为难我们。可是,我……我哪里……”说着,他浓眉一扬,“我豁出去了!他们让我守法场,我偏要去劫法场,拼了一死,也要救出公子!”
“你可知公子还为何让你去守法场?他就是怕你一时冲动,去劫法场,连累了众兄弟!”
“我守法场,要劫岂不更加容易?!”王彦仍是不甘心。
一道闪电在心头飞快的划过,苏挽卿站了起来:“是啊,的确更容易!”
王彦的眼睛都亮了:“你也赞成?那我这就去找在京的兄弟!”
“等等!”苏挽卿叫住他,“劫法场的不该是你!你依旧得是守法场的人!”
“什么?”
“是的,你依旧要去守法场,而且一定要是你!”苏挽卿水眸之上薄雾散尽,瞳心有烈焰燃起,“我相信这便是你公子的意思,也是他的办法。”
“可……”
苏挽卿明眸若星:“你若想救公子,便不要怕担这不义的骂名。”
王彦用力点点头:“只要能救公子,王彦我什么都不怕!”
“那好,你召集你在京的弟兄,让领头的来见我,然后去找李丞相,让他保举你去守法场。”
王彦答应着,匆匆走出门去。
此夜真长,吩咐稳妥了一切,居然还是暝色幽深。雨声渐止,得令的诸人已纷纷散去,只留下凄清的烛火,流淌着烛泪,滴在心坎,烫灼而又不安。
十云中飘雪(3)
“公子这回有多少把握?”王彦不安地问,他仍旧不敢相信刚才苏挽卿吩咐众人的便是公子的计划,因为那些事情都实在太简单,简单到令人不安。
苏挽卿摇头:“恐怕没有。”
“没有?”
“没有。”苏挽卿点了点头,随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挑动着不安的烛火,发中的银丝也随着烛光闪烁,“他这次完完全全是在作赌。”
“公子他哪一次不是在作赌?哪一次不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王彦反驳,想给自己找些希望。
的确,云倦初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有哪一件不是先将自己推到绝境?又有哪一件不是绝处逢生?所以,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人倾倒于他的胆识和气魄,可又有几人知道他实际上一直是在下一盘危险的棋?一人一事皆是棋子,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人心乃至天下仿佛都控在他手,其实他自己才是局中最危险的一卒,若有一步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而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靠的自然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智慧。可这又是怎样一种智慧啊!只有她知道,这是一种痛!是一种对权势的了解,对人性的认识,更有对人间背面的清醒——时时将自己推入深渊,用一己之身去祭祀黑暗,拿一腔热血去换取光明——这是怎样一种凄凉的“智慧”!
可这次,他还能赢吗——这次他赌的可是他从来都掌握不了,甚至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在尝过一次次背弃和伤害之后,他怎么还敢在这厢下注?
“公子他这回赌的究竟是什么?”王彦忍不住问。
半晌,苏挽卿方才凄凉的笑了笑:“……是人间有情……”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凄清的夜为何总是没有尽头?——已到了天明的时刻,暝色却依然固执地占据着天空。
赵桓不知道自己已呆呆地在熏风殿里坐了多久,只知道雨声在滚滚纱幕之外渐渐歇止,铃声在风中越摇越急。心念一动,他走出熏风殿,拾级而下,踏上了深长的甬道。
看着甬道两旁的灯火正一盏接一盏地依时而灭,他忽然觉得凄凉得可怕,他很想让这些灯再多亮一会儿,心里却知道这不可能,因为这便是皇宫里的规矩:到时便要灭灯,不论天有多黑,也不论这灯给人们带来了多少光明。
甬道的尽头依旧伫立着那座清冷的宫殿——玉辰宫,赵桓下意识地向它走去,思潮翻涌,一时竟也理不出个头绪。
挥手示意众侍卫免礼,他走进殿内,殿内依旧是一点幽幽的烛光,一如当年,这次,他却没有再叫人点灯,因为他不知道光亮之下他要与云倦初相对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殿内的一切都照老样子摆着,一如十一年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就连榻上侧伏的身影——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憔悴,也一样的清俊无伦,可赵桓却已不敢面对,更不敢再上前抱他,唤他一声“七弟”,因为流年已逝,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他本是来告诉云倦初苏挽卿的事的,他要让云倦初知道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得到她,而如果没有云倦初的存在,他或许早已将苏挽卿纳为嫔妃,给了她所有的幸福。所以,云倦初应该对这一切负责,所以,他必须死。
可是如今,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于是,他只得别过头去,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走向殿门,却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了琴声——从背后传来的琴声,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却不回头,因为他知道:云倦初醒了。
琴声如溪,溪流成渠,仿佛是某年的仲夏,一双星眸炽热地迎向他:“三哥,将来你若是做了皇帝,我长大了便做你的宰相!”;渠汇成河,河水微漪,仿佛那天他点头默许,看着一帮跋扈的兄弟被整得洋相百出,而那个始作俑者却正躲在他的身后,唇角微扬:“三哥,还是你护着我。”;漪聚成波,波起浪和,仿佛他们在跟着师傅摇头晃脑,念的是什么来着?隐约是“煮豆燃豆箕……”
岁月的长河一去而不复返,停留在原地的永远只有回忆。虽然不愿承认,事实却摆在眼前: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他已不再是那个护幼的兄长,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无邪的七弟。风尘已让他们改变,如今他是一个并不算成功的帝王,而他则是一个光芒四射的劲敌。而他们之间更多了多少理还乱的恩怨,桩桩件件都像是分水的山岭,让他们的生命越走越远,最后,对面而立……
琴声骤歇,赵桓忍不住回头,只见人琴俱在,君弦又断。
凄凄烛光勾勒出云倦初两泓深不见底的潭眸,眸光清浅若无,却胜水波灿烂,赵桓不禁叹了口气:“也难怪有人肯死心塌地地为你——你竟如此耀眼!”
云倦初放下琴,站起身来,执起蜡烛,低眉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有光,也有影。”
好个有光也有影!他竟将自己比成一根烛!他也的确是一根烛——燃烧生命,照亮了河山,是最亮的烛,却也投下最深的影!因为不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签订的和约,给江山带来生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给它带来了耻辱。这虽不是他的错,却是他的命!
烛火幽幽,映照着云倦初平静地面容,宛如白璧无瑕——可又有谁生来无垢?不知怎的,云倦初忽然想起了许多因他而死的人,从最初的那个“乞儿”,到后来的炽羽……
十云中飘雪(4)
赵桓此刻却是另一种心情,他本指望在这最后的时刻,云倦初会以兄弟之情求他,却不料他竟如此平静地交付出自己的命运,甚至还以这样的比喻来替这个皇朝的恩将仇报找借口——有光也有影,这的确便是云倦初必死的理由,因为他实在给江山、给皇室,也给赵桓自己带来了太大的阴影——仔细想来,云倦初即位前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疑是在弈一盘绝世之棋:一纸和约,换江山一线生机;一张诏书,免朝廷一场风云。步步为营,将两国争斗玩弄于股掌;棋线纵横,将朝政人心执掌于手中。而这些却恰恰有失一国之君堂皇正大的风范——一国之君应顺应天道,做循规蹈矩之事,而不是时时掌控人心,更不应每每将身负天下的自己置于死地。
人可以说云倦初聪明,也可以说他透彻,因为他的眼睛实在太亮,亮得将一切暗流汹涌都看得那么清楚——尤其是阳光背面,人性之恶,所以他才能够敏锐的抓住一切时机,扭转时局,所以他才是名满天下的云楼公子,才是力挽狂澜的救世之君。
赵桓思潮翻涌,但他却刻意忽略了一点:云倦初这一份超人的清醒是从哪里来的?——他之所以了解人性背后的阴暗,是因为他被这些阴暗伤过,伤得极深。而他更忽略了一点,这其中伤云倦初最深的便是他自己,是他这几日给了云倦初最重的一击。
云倦初秉烛走近,赵桓看他,四目相对之间,彼此都感觉似乎能将对方看得更加清晰——恍惚是天色渐明。
云倦初吹熄了手中的蜡烛,袅袅轻烟飘散在空气之中。
赵桓忽然心里一酸:“用不着它了?”
云倦初看向窗外:“用不着了。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它光热无穷,本身也没有影子。”
是的,太阳是快升起来了,大宋和三哥都是时候摆脱他的阴影了。不论他有功还是有过,靖康二年——他在位的岁月,其中大宋的兴衰荣辱,都应随着他的消失,一块沉入时间长河——倘若他还在一天,三哥便一日摆脱不了被他救回的自卑,以及在苏挽卿身上的情场失意;倘若他还在一天,大宋便一天忘不了曾经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帝统御过整片山河,而他自己也会一日深陷在身世血统的纠缠之中,挣脱不开。
丝丝温热的感觉一下子蹿上了眼眶,赵桓的鼻子竟有些酸了,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正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一如几个时辰以前,他知道他的手中又要什么也不剩了。
“啪”——不知是谁的泪抢先落到了地上,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渐渐冷却、风干……
云倦初抬起雾湿的双眸,眸中清泽无限:“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
赵桓机械地点了点头,猛然回身,疾步出门,却听背后一声——“三哥!”
“啊——”他下意识地答应,停住。
“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说吧。”赵桓答应着,心里却忽然想到:如果云倦初是开口求生,他该怎么回答?他是否还狠得下心肠?
谁知——“请在法场周围,以白绫相围……”云倦初顿了顿,“……她的眼睛里……不该有我……身首异处的样子……”
赵桓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得匆忙地点头:他怎能不答应?他此刻还怎忍心让云倦初知道苏挽卿已经……或许她的眼睛里已经什么都装不进了……
飞快地在玉辰宫前的甬道上走着,赵桓仿佛在逃避着什么,又仿佛身后的宫殿中藏着某种残忍似的。可他又怎能逃得开?因为残忍的正是他自己。
晨曦已渐渐露出了端倪,红檐绿瓦也慢慢现出了痕迹,满目繁华中,赵桓却突然闭上了眼睛,蓦然发觉:原来他一点也不期待日出,一点也不……
天,蓝得澄澈,苍茫无际,有谁能告诉她最后一丝云影将要飘向哪里?风,轻柔飘逸,拂过耳际,又有谁能告诉她最后的眼泪要落于何地?
十丈白绫,如千重人世,隔阻了苏挽卿的视线,惟知今日,她身在外,他人在里。
白绫之外,是人潮汹涌,她冷冷看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云倦初果已算准了第一步——人山人海足以让她将王彦手下安排其中。可她又不禁想问这滚滚人流,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立于此地?是惋惜?是讽刺?还是麻木?
恍惚间,身旁有人低唤:“苏姑娘。”她扭头一看,竟是李纲。
李纲神色黯然:酿成今日惨剧,他其实也有一份责任,当初若不是他执意相留,云倦初此刻怕早已摆脱是非,远走天涯。
苏挽卿勉强一笑:“丞相也来送他?”
李纲点点头,只见他身后还有一群朝臣,各个便装打扮,皆是神色惨淡。
“连皇上也亲临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苏挽卿回身望去,果见龙驭驾临——云倦初的第二步竟也算准,她心里不禁又喜又悲。
赵桓走下御辇,当先便看见了苏挽卿,不禁一怔。
苏挽卿的眼波冷冷地飘过他惊愕的面孔,如云似烟。
赵桓凝视她许久,终于移开了目光。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苏挽卿长吁了一口气:她昨夜的坠楼恐怕是云倦初惟一没有料知的事情,原本她还担心此事会激怒赵桓,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想着,心里不禁升起些希望来。
十云中飘雪(5)
赵桓在御座上坐下,依旧一言不发。
早春的空气便这样静静地沉淀了,天地无语,人群亦无声。天地之间仿佛有一根不绝如缕的细线,不知操控在谁的手里,而只要触及,就会风云突变,石破天惊。
当一阵阵春风终于吹散了这久久沉寂的空气,苏挽卿忽然挥手上扬,飘飞的衣袖中竟飞出了片片白色——晶莹五瓣,原是朵朵纸梅!——天地间的那根线原来就掌握在她的手里——扬手之间,竟是落梅如雪!
然后人群之中,两旁楼阁之上,竟有百人倾洒,风起之时,更有万梅齐飞!
风起梅飘,天地变色——所有的人都惊愕在这突来的落“梅”之中,只见那片片玉屑随风飞扬,漫天飘洒,落向白绫内外,好似一场大雪,又如天之清泪!
“六月飞霜啊!”李纲感叹一声,随即便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纸梅,扬手撒向空中。随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只手捡起了洒落于地或飘落在身的纸梅,用力向天空抛去……
苏挽卿珠泪已下:谁说这世间情冷?谁说这天地残忍?若是情冷,又怎会有如此多人敢助她扬这一场“春雪”?若是残忍,又怎会有这连绵不绝的清风,直送九霄,助她飘“雪”云中?此时,她好想告诉云倦初:他没有爱错这片河山,这片河山还愿给他一个位置!
越飞越高的“梅瓣”,越落越多的“飞雪”,逐渐纷扬了整个天地,也渐渐遮住了赵桓的视线,他忽然想起了昨夜滑落眼际的那颗流星——原来她已坠落云中,飘飞如雪。
正恍惚间——“皇上,您看……”身旁的开封府尹不安地请示,“这样……怕是要出乱子……”
赵桓麻木地点点头:“让守卫们去阻止。”
得令的法场守卫王彦很快便带着兵士们走向了人群。
“落梅”却依旧飞扬,兵士的镇压更造成了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似乎谁也没有留意到一抹黑影闪入了白绫之内。
“皇上!”苏挽卿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此时难道还不算‘六月飞霜’?君无戏言!皇上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
“要朕放他,除非天降红雨,六月飞霜!”——自己说过的话像闪电一样划过心头,赵桓心中不禁一悸,他注视着不远处肃立如玉的苏挽卿,只见她飞袂飘舞,青丝当风,其中竟有银丝闪闪——青丝是爱,银丝是情!千丝万缕结成一张缠绵的大网,仿佛能笼住整个天地情愁,但他却深知这张大网不想笼住别的,它只愿笼住白绫围住的一方天地,天地之中的一缕心魂!
他也实在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丽——爱恨情愁,生离死别,都别样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眉若远山,明眸含雾,更有其中一点红梅,亮得毫不掩饰,美得毫无顾忌,只为一人盛开,只为一人瑰丽!即使千层“飞雪”也隔不断她如火炽烈的视线,迷离光彩,璀璨夺目!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种缥缈如云的华彩来,想到它们很快就会在自己的手中消殒,蓦然发觉自己竟有多么的残忍!犹豫的目光正好对上苏挽卿如梅的坚定,仿佛是在告诉他:他的手,其实是可以把握住什么的,用他自己的能力,也许,还来得及!
赵桓霍地站了起来:“传朕旨意——停止……”
可是,他还是迟了一步——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希望,都凝固在白绫之上飞溅的一道血红中……
一切都凝滞了——风、“雪”、甚至人的目光,世间惟一灵动的竟是那一道血红,虽然它在白绫内面,可每个人都能看见它映在绫上的轮廓,都能想见它的鲜红,它的温度——它还是热的,它还在流动,正顺着静止的白绫流淌而下,或成溪流,或成散珠……
“公子——”王彦终于忍不住一声呼喊,而这声呼喊扯碎了所有人的心……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粉碎了云倦初的生命,他就真的摆脱了阴影,就真的赢得了一切吗?——为什么他偏忽略了呢——蜡烛带来的光明其实远比它带来的影子要多得多!
其实死亡并不能带走一切,悔恨反而会越积越深。岁月的长河中会永远沉淀着怀念,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他曾这样亲手葬送了他的兄弟,葬送了他所拥有的惟一的真挚感情!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
此刻,他甚至有点庆幸答应了云倦初的最后要求,若让他亲眼看到了白绫后的惨烈,他恐怕一生都会生活在无法摆脱的恐惧里——他会恐惧自己,自己的残忍,他会将自己看成千古罪人——赵桓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流下泪来——点点滴滴,他此刻终于明白——那是后悔……
泪眼模糊中,他忽见一道火光从白绫内升起,大约是借着白绫内散落的纸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乱,忙问道:“皇上,您看这火……”
赵桓没有理会,他又一次看向苏挽卿,她依旧肃立如玉,泪光迷离,水眸中却更有着清光闪耀,映着熊熊烈焰,灿若星辰。
“怎么会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扑救,只得低声嘟囔着,“难道有鬼不成?”
赵桓的眼睛却忽然一亮——“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云倦初的话不停的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又看了一眼苏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颜,赵桓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也许,他还能在世间为自己也为他人保留最后一点真情——他闭上了眼睛,不让一滴眼泪再脱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后悔——“让它烧吧。”他走下御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十云中飘雪(6)
烈焰滚滚之中,天地依旧静默,静默得仿佛在孕育着一场重生……
静默中,御辇渐渐远去,只留给人们一个雕龙刻凤的模糊背影,苏挽卿却望着那背影悠悠地笑了:“倦初,你赌赢了……”
怀着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渐散尽,只留下面前的大火依然熊熊地燃烧,吞没了白绫,也吞没了白绫以内一切有关生命的痕迹。
因为无人敢抗旨扑灭,所以火势肆无忌惮地蔓延,看着这似乎永无止境的火焰,苏挽卿却又笑了,笑得极美,极艳——她知道这火总有一天是会熄灭的,当它燃尽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关“挽云”的传说……
热,或者说暖——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暖。轻微的摇晃中,云倦初感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悄悄地笼罩着他,温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可以安然地躲在母亲或三哥的后面,还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又一阵摇晃,让他从隐约的贪恋中苏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而他身上还盖着件黑色的外套,极旧,却极暖。他坐起身来,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触及上面的斑斑血迹,以及一条刀割的长缝,方才忆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飘进白绫之内,他知道绫外的一切都一定如他所料:落梅如雪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王彦则凭着制止人群之机带走了大部守卫。可是,绫内一切,又是否能在他掌握之中?
想着,他伸出手去,让一片片花瓣轻盈地落入掌中,柔柔地摩挲着他的掌心,仿佛是儿时母亲的爱抚,又仿佛是苏挽卿深情的亲吻——一切一切,都是他倦过,更爱过的人间——人间有情?他当真赌对了吗?
颈后有冷冷刀风,仿佛是上天无情地嘲弄,他闭上了眼睛,任花瓣不舍的滑过指间,坠向大地,飘向深渊……
刀锋却并未落下,反有一股劲风拂掠过身后,随即是有人闷哼一声,重重地倒了下去。他忙睁开眼睛,面前立着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这世上他最陌生却又最熟悉的人——崇远。
“意外了?”崇远道。
他垂睫轻笑,点了点头,随即便又摇头:即便是必输之赌,九分注定之下,也还有一分希望。
又有如雪纸梅飘入白绫之内,他听见了苏挽卿的声音,以及赵桓的许久沉默。
崇远冷笑着:“怎么,你赌的是他?”说着,他捡起了掉落在被他一掌击毙的刽子手身旁的鬼头刀。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赵桓的高呼:“传朕旨意……”
赵桓的“停止”刚刚出口,崇远手中的刀也已落下,一道血红飞溅上白绫!
“你——!”他怔怔地看着崇远左臂上深长的伤口,伤口喷出的鲜血正是白绫上的那道鲜红。
崇远点了止血的穴道,居然对他笑了笑:“很好,你赌赢了。”
他则望着白绫红血,终成一笑:“是的,我的确赢了,全赢了。”
获得全胜的时刻,也是心弦一松的瞬间,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毕竟仅靠希望支撑着活至今日,对任何人来说都太累了。他强拉住涣散的意识,勉强说道:“放一把火……什么痕迹……也别留……”说罢,便是眼前一黑,眼眶却是一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最终有没有流下来,因为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伸手掀开马车的布帘,外面已是晚霞满天,笼住了前面驾车的崇远冷硬的背影,有幽幽绿光闪烁在他的发髻之间——是那根玉簪,云倦初心里一热,他忽然觉得崇远或许一直是深爱着他母亲的——毕竟在十多年后还能记得对方只带过一次的玉簪的人,并不多。
一阵冷风忽然吹来,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醒了?”崇远忽然开口,他依旧赶着车,并不回头。
云倦初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便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崇远没有再说话,一任彼此久久地沉默着。
许久,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开口:“谢谢。”
“哦?”崇远似乎冷笑了一下。
云倦初盯着他的背影:“我欠你一条命。”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笑中却含无限凄凉:“你又何止欠我一条命?”
的确,他还碎了他的梦,云倦初心道,却刻意忽略崇远话中的真意——他的生命本就是崇远给的——他是他的……生父。
直至今日,两个人的对话还是冰冷,这似乎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好像不用这样的方式,他们便找不到其他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抑或是感情。
“你居然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胆子真不小!”崇远冷冷道,掩饰着其实的担心,“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他又一定肯放过你?”
“不知道。”他老实回答:这何尝不是他此生最大的一次冒险?他是在和权力欲望争夺两颗人心,他哪里有一分胜算?
“这样也赌?”
云倦初淡淡一笑:“我别无选择,非赌不可。但也还是你那天的夜入皇宫才让我下定了决心。”正是那天崇远引开了所有的侍卫,王彦想借机救他,才让他想到了今日的种种障眼法。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即使他已将人救出,却仍不愿承认自己其实一直在设法相救。
“你带我去哪儿?”云倦初看着身边飞掠而过的霞光云影,问道。
十云中飘雪(7)
“带你去看苍天旷野……”
“不去。”云倦初没有犹豫的打断他,“我要去找她。”
崇远忽然叹了口气:“就为了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呢?”
云倦初微笑:“死也不去。”
夕阳在天的那头缓缓西坠,马车追逐着光亮消陨的痕迹,奔向那头收拢斜阳的澹澹水波——那条千古不变的运河,河上漂浮着条条或行或止的小舟,各自等待着各自的归客——他们的归宿又究竟在何处?
崇远忽然哼起了一首极尽苍凉的歌,用的是云倦初从未听过的语言,从未听过的曲调,他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随着这陌生的曲调奔涌拍和,像是一种本能——这便是血缘,这便是祖国。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浓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却只有一种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爱国之情。平时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只要有一点火星,它便能点燃整个心灵,因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连。
所以,一个游子即使是白发苍苍也想着叶落归根;所以,一个再健忘的人也还总记得在他出生的院落里有怎样一棵老树;所以,即使那个家,那个国,已成了一个旧梦,却还有人愿为那个背影奋斗一生。
如果,他生下来就看见苍穹碧野;如果,他生下来就嗅着风香土馨,他或许也会像崇远那样爱着那片北国的,可是——“谁让我从一出生,便只看到皇皇帝都,烟雨江南……”云倦初的目光清冷如霜,穿透明霞万重,直入白云深处——千里沃野,袅袅炊烟,还有西湖之旁相依相偎的两座小楼——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给他情意的土地,他深深眷恋的人间!
崇远终于转过脸来,云倦初也举眸望他:相似的眉宇之间却是两条迥异的道路,各自独行——谁也不能说谁错了,只知谁也不能后悔——因为一生只能选一条道路,一生也只能为这一条慨当以慷!
马车终于缓缓地停下,铺展于面前的是万里水波。
“你到了。”崇远跳下车,伸出手来。
云倦初抓着那手,跟着跳下。
崇远很快松开手:“我走了。”
云倦初下意识地点头,看着崇远又登上马车,那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原跟崇远那么相似——只要选定了一条路,便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管要舍弃什么,牺牲什么,也不管路上会有多少人弃己而去,表面上孤绝得什么都看得极淡,实际上最怕孤独。
他也蓦然理解了崇远对他近乎残酷的逼迫,崇远其实是将自己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爱恨、所有梦想都加诸在他这惟一的希望之上,因为他已失去了国家、爱情,他是那么的害怕再次失去。
可也正是这最后的希望给了他最深的背叛,云倦初此时方觉自己这十一年来的怨恨其实很虚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无情?他忽然想说些什么,可又能说些什么呢?说“血浓于水,爱大于恨”?还是道声抱歉……抑或是唤一声——“父亲”?
犹豫之间,崇远已掉转了马车,车厢甚至已遮住了他的背影,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保重!”
刚刚起步的马车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了奔驰……
长路漫漫,尽头终成云烟。
云倦初转过身去,面朝着运河,目光随波逐流,而后忽然停驻,一种雀跃到近乎失控的心跳声开始在胸膛内隆隆响起,不自觉地,眼眶已是一阵灼热,所幸喜泪还未完全模糊住视线,他还能定定地看着那抹静立在码头的红色纤影——苏挽卿!
水天一色中,他开始急急地向她迈出步去,失掉了所有的优雅风度——他原以为他还要在人海中费一番寻找,却不意她竟这样仙子般的就出现在眼前!他走得飞快,快到开始喘息,却一步也不敢放缓,仿佛这早春的风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牵引着他的步履,让他从天上一直寻到人间,寻到夕阳的那头——那头……他的生命!
而当她的身影终于近在眼前,他也终于肯放慢了脚步,以便细细的将她面朝水波的背影看个了然——只见她双手合十,面对夕阳,纤弱的背影执著而坚定,似乎在祈祷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相伴永远!
感动的泪悄悄滑出了眼眶——他知道她在祈祷什么,于是他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给她,他无声的承诺。
她慌忙转身,用那双藏了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尽的水眸凝睇于他,然后反复低唤着他的名字,扑入他的怀中,将他拥得那么紧,仿佛是拥着她失而复得的今生……
他则吻上她额上似火的梅花,生怕它就此凋落,生怕他眼前的只是一场梦,因为他们都已经历了太多的梦醒梦碎,多到不敢相信掌中迟来的幸福。
“别离开了……”她又开始念叨起她念念不忘的词句,她听别人说过的,这样的念念会成……生咒。
“你一定能如愿的——我不离开,永远不离开!”他附在她耳边保证。
“你知道?”她抬起眼来:他知道她刚才在许愿?
“你说呢?”他微笑。
她还他坚定眼波:“那是我和老天的事情。”
他抬首望天,清浅一笑:“那也是我和老天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她是想起了他的“十年之期”,他一直知道她是个不甘天命的女子,而在拥有了幸福之后,他竟也和她一样贪心起自己的生命。
十云中飘雪(8)
清泪夺眶,她迫不及待地奉上丰润的芳唇,他俯身吻住她,缠绵而浓烈,仿佛是要给她更多的承诺,又仿佛是在寻觅着跨越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后终于重逢的彼此……
“愿嫁我吗?”他忽然问。
她起先一怔,随后点头……
水天之间,夕阳之下,霞是嫁裳,水是喜娘,他轻轻执起她手,招来一叶兰舟,乘舟而去,天地都是他们的新房!
她随他踏上小舟,伴他埋首烟波,誓言无声,相执两手。
“客官,去哪儿?”——船家发问。
她扬首看他,他淡淡一笑——是啊,去哪儿呢?
也许去茫茫戈壁,看大漠孤烟;也许催一叶扁舟,恋石桥杨柳;抑或是哪儿也不去,只于人境结一草庐,他学司马相如隐帘后打算,看她如卓文君般当垆沽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朝暮暮,任冬去春来,疏梅洒落万点闲愁。
俗世虚名已无须在意,于是在物换星移中,丢一杆笔给悠悠青史,任知与不知的史官言家评点春秋……
就让一切都随云而逝,只因——浮生若梦,人生苦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