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雏菊曲》作者:秋姬--完结版

大宫 第一卷 回眸一笑百媚生 第1章 眸倾(1)

眸倾(1)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的f

——李延年

那日我下了学,匆匆的被父皇召到太后的寿安宫,殿堂上早已聚满了早来的皇兄皇弟们。

而我,却只注意到那依偎在平素严厉的父皇怀里的她,何等的风光荣耀。

她抬起头看我,她棕色的眼眸竟泛着淡淡的银光…

我惊慌失措的低下头,却听见她落落大方的说:“大家好,我叫奴兮。”

我再抬起头看她时,只见她更加靠紧父皇,笑得倾国倾城。

那一年,我十岁,她八岁。

*****

我叫奴兮。

那一天我在睡梦中被贴身大丫鬟善善叫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外面却还是黑蒙蒙的,还有不知何时下起的微微小雨。

“怎么了,善?”

“小小姐快准备一下吧,皇上叫你和大小姐一块儿进宫去。”

我听了起身叫善善给我穿衣,却见善善拿了一套白衣过来。

我皱眉,“我不要穿这件,把我最鲜艳最漂亮的那件衣服拿过来。”

善善犹豫着,最终还是懦懦的说了出口:“小小姐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进宫吗?”

我若无其事的问:“为什么?”

“将军大人战死…”

善善突然就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一霎那间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外面的雨是不是大了些,否则为什么连它拍打纸窗的沙沙声都那么刺耳…

半晌,我小声的说了一句,“死了好。”

“小小姐?!”善善惊恐的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我毫不愧疚的看着她,“我要穿我娘亲手为我做的那件衣服进宫。”

就这样我在我爹爹死的那天,穿着极其耀眼的十八层彩衣进了宫。

看着在我前面缓慢行走的轿子,我猜想,她一定是很悲伤吧,现在是不是穿着纯白无暇的孝衣在那顶豪华无比的香轿里嘤嘤的哭泣呢?

而我,却穿着极其漂亮的衣服坐在这朴素得甚至有点漏雨的轿子里兴致勃勃地看着四下的风景,真是好不惬意!

到了宫门,侍卫盘问了些,最终确实了我们的身份,庄严的打开宫门。

一阵阵“吱呀”的声音,那一层层朱红色厚重的大门慢慢地向我们敞开…

这时天有些亮了,那淡红的阳照在高高宫殿的金瓦上,被反射的闪闪发光。

雄伟的石砌青狮拿着威严不屑的眼神看着我,我向它们淡淡的微笑。

诗句中的雕栏玉砌就在眼前,泛着寒色的光芒,在我看来柔和而妩媚。

不时地有几个穿着暗红衣裳的太监和疏着髻的宫娥低眉踩着小碎步和我们的轿子擦身而过,神色匆匆。

这就是皇宫,一个冷漠高傲的地方,一个连鸟儿都不愿歌唱的地方,而我,喜欢这里。

终于停了轿。的9d

果然她走出来,一身白衣,眼睛红肿。

我走近她,向她灿烂的笑,“姊。”

她抬起兔子红般的眼睛,诧异的看着我。

太后出来迎接我们,她一把抱住我们,自己先红了眼圈,“可怜的孩子们。”

姊听她这么说,又流泪了。

我却说:“能在太后身边,我们不可怜。”

太后仿佛见到怪物似的,也拿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她上下打量我,我尽量摆出最优雅的姿势给她看。

她忽然变了脸色,对着下人们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今天是将军的忌日吗?为什么还给你们小姐穿那么鲜艳的衣裳?”

我见善善要上前领罪,忙解释道:“这是我娘给我做的衣服。她告诉我无论怎样悲哀,也要坚强起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死时我也穿着这件衣服。”

太后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拉起我和姊的手走了进去。

她和蔼的问我们话,还让宫娥拿了热奶茶、酥饼子、粘团子、杏仁儿、瓜子和各地上贡来的五颜六色的糖果等好吃食给我们。

姊可能是哭累了吧,拿起这些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太后见了欣慰,却见我只把那些诱人的小吃撂在一边,看也不看,便问:“你怎么不吃?”

我正要回答,却听善善抢着答道:“我们小小姐悲伤过度,以致没有什么胃口。”

太后点点头,“虽然还小,却也知道心疼爹爹的。”

我语塞,一阵恶心。

我只是不爱吃甜食罢了,我要保持我的好身材。

说着说着,有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太后起身,其他人都紧忙着跪下,我见着也跟着起来了。

我看见走进来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男子,身着明晃晃的金色龙袍,大踏步地进来了,甚是威仪。

他一进整个屋子里都弥漫了一种好闻的香气,让我有些眩晕的感觉,后来我问十二皇子,他告诉我这是只有皇上才能熏染的龙涎香。

他进了屋,先是给太后请了安,便径直的向我走来。

他蹲下,以便保持和我同样的高度,拉着我的小手,用温柔的口吻问我:“你可是韵韵的女儿?”

韵韵,叫得好亲切啊。

我点了点头,“我的母亲叫莯韵。”

他眉眼有了笑意,“果然朕没认错,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我说:“因为我和我母亲长得像,爹爹不喜欢我。”

他的笑意消失了,反被一种忧郁所取代,然后他像抱起珍宝一样抱起我,“朕喜欢你,朕会爱护你。”

我用大人的口吻问他:“真的?君无戏言。”

他一定惊讶我这么小的人就会说出那样的话,笑了笑,“君无戏言。”

我伸出小手指。

他又是一惊,却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

他的手指是我的三倍粗,厚实又有些粗糙,很舒服。

两个小手指缠绕在一起,我知道此刻我拥有了全世界。 [/size]

眸倾(2)

晚上皇上特意为我和姊宴请诸臣,我伏在皇上的怀里,看着众高贵的皇子帝姬(帝姬:即公主,又名王姬)艳羡的目光,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被他们的父亲抱过,而我,一个小妾生的孩子,能。

于是我笑得愈加灿烂。

我高高在上俯视着姊,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这期间皇上只是象征性的询问了她几句,便不再管她。

她一向是爹爹的掌上明珠,是习惯了站在高高的位置上怜惜我的,可现在,一切都颠覆了,我有她以前有的,甚至是没有的。

可怜的姊。

就这样我和姊在太后的寿安宫住下了,我被安排在袭菸居,姊在我的隔壁,孝荨轩。

我先是在清汤碧玉池沐浴,看着那热气腾腾的水汩汩的从八个方位的凤状水头流溢出来,湿润的雾气登时弥漫了整个浴室,水面上零零散散的花瓣随着我的搅动慢慢的飘曳着,旁边是恭敬的围绕着我忙碌着的漂亮宫娥,我像喝酒般,竟有些醉了。

我赤身裸体的出浴,马上有宫娥给我披上了质地柔软的浴衣。

我穿着肥大舒适的浴衣在宫娥的指引下来到了我的袭菸居。

真的是好奢华的地方。

我踩着厚软的波斯地毯,径直来到我的床榻。

层层的粉色帷幕,绣着纷纷的展翅欲飞的蝴蝶。

床顶挂着各式各样的小挂件,有香囊、荷包、彩球和大小颜色各异的铃铛。

每当有微风吹过,便发出悦耳好听的声音。

两旁有青灰色的铜兽,从它们的嘴中喷出缕缕的香气。

我又来到梳妆镜前,种类繁多的花红,胭脂,香料,首饰整整齐齐的摆了满桌子。

我从那镶着巨大夜明珠雕刻着藤纹图案的铜镜中看自己,看到了我那双迷人的银色眸子,我冲她笑了笑,她也冲我笑了笑。

我驱走了其他的宫娥,只留了善善在我身边。

我走到楠木茶桌坐下,拿着精致瓷制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花茶,一口气喝了下去。

“小小姐…”善善担忧的看着我。

“善,我听人说,爹爹身中万箭,仍然拼死杀敌,在他倒下的最后一刻竟也能拉弓杀死了回纥国的一名高级将领。”

“将军大人是一直是一名真正的汉子。”

“这个可怜的男人,折磨死了我娘,最后又折磨死了自己。”

善善低下了头,“小小姐,你说这话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我拿着纯洁的眼睛看着善善,“我已经老了。”

善善跪在我面前,“小小姐,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很吓人。”

我一动不动,我问:“善善,你就不为爹爹哭吗?”

善善显然是被我的话问着僵硬住了,她使劲地咬住了嘴唇,就快要渗出血来。

“对不起。”我说着绕过她的身边,在床边松了一下身子,浴衣就飘落在地上。

***

睡梦中我见到爹爹身上插着无数把乱箭,血从各个伤口中流下来,地上早是一片殷红。他挥舞着寒光凛凛的大刀,向四面八方的敌人砍去,可是还是有数不尽的人冲向他,一刀,另一刀的砍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倒下了…

嘶喊声在他耳边渐渐消逝,他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在看什么…

他又说了什么?

最后他像山崩般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可是你明明死了,为什么还拿那双仇恨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见你伏在娘的身上尽情的虐待她,娘在哭喊,娘很痛苦,他却在狞笑着。

你故意在娘的面前与其它的女人寻欢作乐,羞辱着娘。

你瞪着猩红的眼睛撕扯着娘的头发,发泄般的吼道:“你是不是背叛了我?!”

我在你生日的那天递给你我精心摹写的寿词,你看也不看就撕成碎片,我隔着纷飞着的红纸碎片看见大娘和姊嘲弄和讥笑的脸,她们在骂我孽种,孽种…

一次一次的你狠狠的对我说:“你不是我的孩子!”

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就要把盛有滚烫茶水的盏摔在我的身上,欣赏着血与水从我身上滚落下来…

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就要我像个奴隶般做牛做马服侍着只比我大一岁的姊…

你分明在在享受着折磨我和娘的乐趣。

我不懂,既然不爱娘,为何不就那么冷落她让她安然孤寂的过完自己的一生?如果你爱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她直到死?

娘死的那天,穿上了白衣。

她是忧郁而死,我看见有血不断的从她的嘴角流出,原是洁白无瑕的衣裳渗出了斑斑血迹,就如妖艳怒放的玫瑰花…

娘死时也没有恢复她那姣好的容貌,眼角还有青色的瘀痕。

我爬在娘冰冷的身上呼唤了娘一千次,一万次,嗓子已经哭得哑了,可是娘还是没有醒来。那时我终于知道死的含义,就不无论你怎样呼唤都不再回答你的人…

娘死的惨,你连棺材也不给娘买一副,匆匆的卷上席盖扔到了荒郊野外…

我愤怒的对你嘶喊:“你只是个自卑的可怜人!你配不上娘!”

你恼羞成怒,掐住我细弱的脖子把我拎在半空中…

呼吸渐渐的变弱,好痛苦…

救我,娘!

救我!

“小小姐,小小姐!”

我睁开眼,原来真的是梦。

善善替我擦去额上的冷汗,忧郁的看着我:“小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我委屈极了,一下子扑到善善的怀里,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尽我全身的力量紧紧地钳住善善的手臂,我看见善善不动声色的皱了一下眉,我知道我弄疼她了,然而此刻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善,告诉我,我是不是爹爹亲生的?他说我不是他的孩子,他一直说我不是!他死了还要恨我!说我是孽种!我到底是不是?善善!”我激动不已的说话,语无伦次。

善善抱着我,无比坚定的回答:“小小姐是将军大人和夫人的孩子。小小姐,你忘了夫人是怎么跟你说的了吗?小小姐难道不相信夫人吗?”

善善轻轻的拍抚着我的后背,怜爱的看着我:“小小姐,你哭出来吧,你还那么小,你不该承受这么多…小小姐,哭出来吧,把你的委屈都哭出来吧,就像个孩子那样…”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善善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撞击着我早已脆弱的心灵,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像山洪般冲滚下来,我嚎嚎大哭起来…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眸倾(3)

上次忘了介绍,我是皇帝的第十二个儿子,我的母亲是殊贤妃。

四更的时候我便要起床了,在元遥的陪同下一起去卿文殿读书。

那天我刚踏进书屋,便发现气氛有些不同。

平素爱打闹的八皇子、十三皇子竟静静的坐在软凳上煞有其事的温习功课。

然后我看见了她。

那个有银色眸子笑得倾国倾城的女孩子。

只见她穿着一袭华贵的男装,头发高高盘起,正冲着我笑。

我红了脸,对程师父作了揖,便低着头快步走进去。

她坐在第一排,我坐在她的后面。

师父说两位小姐是奉皇上之命和我们一起念书的。

她再次介绍了自己,坐在她旁边的是她的姊姊,叫扇雉。

我一直疑惑她为什么取“奴”这个字做名字,然而却丝毫没有卑贱的味道,反而显得十分的凄美。

接着师父也就不再多言,开始上课。

师父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我却没听见去几个字。

我只是闻到前面有淡淡的兰花香幽幽的传过来,让我有点恍惚。母亲也有很多种熏香,却是从没有过这么好闻的。的57

“十二皇子!”

师父严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师父一定是发现我走号了,咳了咳,“请十二皇子把昨日学的《硕人》背一下。”

我着了慌,磕磕巴巴的咏颂着:“硕人其颀,衣锦扃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我背到这里,停了下来,后面的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了。

昨日明明还背的滚瓜烂熟的,现在反而是越使劲想越说不出来…

看到我窘在那里,师傅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身后传来低低的笑。

正当我为难时,却听前面有铃铛般清脆的声音传来,“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若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鲼镳镳。翟怫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罟霍霍,澶鲔发发,葭锬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惬。”

我们都吃惊的看着奴兮悠然自得的一字不差的把整首诗背下来。

师父也是张大嘴巴,不可置信。

师父走到奴兮的面前,问她:“你以前读过书?”

奴兮点了点头,谦逊的说:“娘亲曾教过我一点儿。”

“读过什么书?”

奴兮想了想,回答道:“不过是《诗经》,《古诗十九首》和一些唐诗宋词,不过我最喜欢的李太白的诗几乎可以全都背下来。”

我们乍舌,这个比我们还要小几岁的小女孩懂得诗比我们还多了!

师父挑了挑眉,颇感兴趣,“那小姐可否背一首李太白的诗给老夫听听?”

奴兮爽快地答应了,“那不若我就给老师朗诵一下李太白的《江上吟》吧。”

奴兮调整了一下呼吸,不紧不慢的背出了那首有名的《江上吟》:“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奴兮背诗真的很好听,抑扬顿挫,仿佛能把人带到诗的意境中去。

我见平时不苟言笑的师父微眯双眼,掠着他一向自豪的白胡须,随着诗的节奏轻轻摇头,一副陶醉的样子,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这天师父脸上挂着少见的笑容,对我们也和蔼了许多,我偷偷的看着前排专心致志听师父讲课的奴兮,对她越发的佩服起来,这个小女孩,第一天上课就已经收服师父的心了!

今日的课堂不像平时那样难熬,我尚没听够,就听见师父说下堂了。

我故意慢慢的收拾书本,不知怎么,很想走在她后面。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八皇子、十皇子和十三皇子,他们也是慢吞吞的。

她不走,我们都不愿走。

奴兮当然不知我们的想法,只是若无其事的匆匆收拾了,欢快的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

她经过师父时,又郑重其事的向师父行了跪拜礼。

按照礼俗,只是师生初次见面,学生向老师行一次跪拜礼,以后只需行作揖礼。再加上我们都是皇子,身份尊贵,行礼只是敷衍一下做做样子罢了,反倒是老师要规规矩矩的向我们行君臣之礼,所以当奴兮向他再次行大礼时,师父受宠若惊。

师父手忙脚乱的扶起奴兮,“小姐乃将军忠贞之臣之后,身份高贵,老夫何德何能受此大礼。”

奴兮正色道:“素来听闻程师父通古博今,熟读诗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深受皇上赏识,还被御封为滕文阁大学士,为人敬仰称颂。今孤女得幸拜在老师门下,喜不自胜,只望今后能好好研读诗书,不辱老师名声。”

师父被奴兮真挚的一番话感动的险些落下泪来,“好,好,老夫受了这礼了,谢谢小姐抬爱。”

奴兮的话无疑对我们这些平时高傲的皇子们是一种鞭笞,我们都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

自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十分认真庄重的给师父行礼,变得懂礼守礼起来。

师父惊喜于我们的转变,还特意把此事上奏给父皇,结结实实的夸奖我们一番。

奴兮走了,我们这些男孩子才散去。

我临走时看见扇雉还留在教室里,静静地,很孤寂的坐在那里。

为什么她们姊妹不一起走呢?真奇怪。

然而此时元遥在外面叫我了,我也没有多想,跑了出去。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长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我在书房津津有味的读着《诗经》的这首《无衣》。

自从奴兮来了,我变了。

放学后我很少和八皇子他们胡闹去了,反而经常自己躲在书房里温习功课。

母妃对我的变化又惊又喜,常常对下人们说:“这孩子是怎么了,最近变得这般用功?”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伤了自尊心,不愿输给那个小女孩。

过了一会儿,母妃走了进来,温柔的抚着我的头,“总这样用功也不是好的,我正要素儿去沁春媛(御花园分为沁春媛、媚夏媛、殇秋媛和菲冬媛)采些花来,你不若也去那随意走走,放松一下。”

我于是来到春机盎然的沁春媛。

四大园各以春夏秋冬四季为名,顾名思义,各司着不同季节的花儿。

沁春媛以春之桃花,媚夏媛以夏之玫瑰,殇秋媛以秋之红枫,菲冬媛以冬之雪梅而闻名。

我四处闲逛,突然瞥见了一抹粉色的身影,只听见心咯噔的一跳,脚却不由自主地向那方向走去。

此时素儿摘好了花,正要离开,见我这样,便问:“皇子您是要去哪啊?”

我跑开了,远远的答道:“不用等我了,一会儿我自己回去,你和母妃说一声。”

我一路小跑着过来,因为害怕晚了就见不到她了。

她总是给人感觉一不留神就会消失的样子。

果然是她,穿着和桃花一样淡粉的衣裳,冰雪之肤,秋水之肌,天真浪漫,光彩照人。

她坐在众多桃花间的秋千上,努力地想荡得高高的,无奈她的力气太小,总是无法如愿。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从后面使劲地帮她推了一把。

秋千被高高荡起。

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继而咯咯的笑起来,“再高点!再高点!”

我一把一把的在后面卖力的推着。

秋千越来越高,甚至够到了桃花的枝头。

奴兮在被荡的高高的时候顽皮的折下桃花的一根枝杈,扔了下来。

我接住。

桃花被抖动的一簇簇的纷纷扬扬的零落下来,而她在漫天桃花的地方,欢快的笑着。

我看得有些呆了,好美。

桃花仙子。

好久她才玩累了,停了下来,盈盈的走到我跟前。

我把那枝桃花递给她。

她接了过去,给我行了个万福,笑吟吟的看着我,“谢谢你,十二皇子,颛闵。”

“你认识我?”我问她。

“因为你总是盯着我看。”

我脸上讪讪的,看她,她却拿着那双最是纯稚的眼睛笑着看我,全然没有嘲笑之意。

想想小时候真得很幼稚,只是被她那么看着,我便老老实实的说出了一辈子最真实的话,“因为…你的眼睛…和我们的都不一样…”

我看她微微变了脸色,知道她是误会我的话了,赶忙接着说下去:“…很漂亮。”

于是她得意地笑了,笑得整个花园的花儿都开了。

“谢谢你。”的f0

我们一道回去,她很高兴的样子,小鸟般叽叽喳喳的问了我许多。

“为何你和八皇子、十皇子和十三皇子一起上课?我原以为你们是每人各一个老师呢。”

“只是因为父皇十分欣赏程师父,不放心别人教罢了。但是程师父年岁大了,不能分别单独教我们这些皇子,于是父皇叫我们一起上课。好在我们的年岁相差不大,而且程师父留给我们的功课却是因年岁而不同的。”

奴兮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那我怎么不见九皇子、十一皇子?”

“九皇子自小身子孱弱,一向只是呆在他母妃的万和宫不出来的,而十一皇子早就夭折了。”

“总是陪着你上课的那个男孩是什么人呀?”

“他叫元遥,是我的陪读,每个皇子上学时都会有一俩个陪读的。他的父亲是御前侍卫,很得父皇信任。”

……

如是她又问了许多,我都耐心的一一回答她。

之后我们便不同路了,她向我挥手道别,我站在分岔路上看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桃花掉了一路。

扇稚(1)

我和奴兮慢慢熟捻起来。

虽然我们还只是孩子,却也知道向女孩子,尤其向奴兮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献殷勤的。

男人的心性可见一斑,终究是喜欢美丽的女人。

历史上总是不乏因红颜而亡国的例子,然而男人却总是禁不住这些绝世美人的诱惑,趋之若鹜,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想也很可笑,我在十岁就有此觉悟了。

每日早起上课成为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奴兮时而会回头向我莞尔一笑,总是叫我心动不已。

我好像是病了。

不见她的时间我总是盯着书桌上的一小尊唐朝仕女的瓷俑看。

白玉细致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玲珑剔透的身材,还有那抹总是挂着似有若无微笑的嘴角,感觉和她像极了。

那天我上学时把它带在身上,却迟迟不敢给她。

她看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问我:“是要给我的吗?”

“啊?”

她指了指我手后攥得紧紧的瓷俑。

此时我也只有硬着头皮把瓷俑递给她。

她仔细看着瓷俑,摩挲着,“谢谢你,我很喜欢,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心的欢喜起来。

***

我第一次注意到扇稚的时候天空正阴暗的下着绵绵细雨。

那天我在回去的半路上突然发现忘了带回《春秋》这本书,想到明天师父可能会提问,便让元遥先在亭子里躲雨等我,自己撑着伞返回卿文殿。

而我发现此时竟有人还未走,看着窗外,低声的哼唱着小曲。

是奴兮的姊姊,扇稚。

她见我走了进来,忙收了声,红了脸惊慌失措的看着我。

其实扇稚也算上是漂亮的女孩子,乌云秀发,眉宇清秀,唇红齿白,身材匀称。只是奴兮太过耀眼,轻易地就把扇稚隐埋在她的光芒之下。

她慌张起身,向我行礼。

“你怎么还不回去?”我见她可怜的样子,不想让她更为难,便主动的问她。

“外面下着雨呢…”扇稚小声地回答我。

“那你的侍女怎么不来接你呢?”

“应该…应该一会儿会来吧…”明显的底气不足。

我听了有些怜悯起她来,怎么说她也是将军嫡出的女儿,不应该如此怯弱才是。

“稚,是个好名字呢。”

“嗯?”她抬头望着我。

我向她微笑,“稚‘交接有时,至于别后则雌雄不杂’(1),被看作守信义的典范。女孩子取这个字则象征着忠贞不贰,确实很有寓意。”

她谦虚地抿了抿嘴唇,“十二皇子过奖了。”

我看时间不早了,怕元遥等得担心,便直接把伞给了扇稚,不顾她的推阻,只身顶着雨跑到茫茫的雨中。

(1)出自《仪礼?士相见礼》

*****

去学堂和众皇子一起读书是我拼命央求皇上才得到首肯的。

太后对此颇有微词。

“女孩子家多学些女红、修养、礼仪才是正理。当然想学诗书也不是坏事,大可找些有学问的命妇教授,去学堂和众皇子一同读书,男女共室,成何体统?!”

皇上陪笑着:“母后教训的是。只是母后说得也不免严重了些,他们都还只是些无知的小儿,暂时也无需避讳那么多。难得她有求学之心,母后就准了吧。”

我出列跪下,“请太后成全。”

太后纵然有些不情愿,但见我意志坚定,说:“扇稚也一起去吧。”

我知道太后终究是对我存有戒心的,所以才叫姊与我一起,但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姊能奈我何?

于是我欢欢喜喜的给太后和皇上拜恩。

***

我很喜欢十二皇子,那个在我面前总是微红了脸的男孩子。

将军府也有过一架秋千。

我喜欢坐在上面荡悠悠的打发时间。

我曾无数次设想如果坐在它上面被高高荡起时是什么感觉。

我乞求过爹爹,可他只是冷冷的看着我,第二天就叫人把秋千了拆下来。

是十二皇子让我第一次体验到飞的感觉。

他对我那样的好。

过了些日子,我再去沁春媛桃花间荡秋千时,发现它的绳索上缠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十分绚丽。

我知道是他做的。

后来他又送了我一个唐朝仕女的陶瓷,质地十分的好,我把它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然而我喜欢他并不只是因为这些简单的琐事,我更喜欢他倔强的进取心。

每到一个月,程师父都要带着我们去拜见皇上。

程师父向皇上禀告我们的学习情况:“每个皇子都天资聪慧,两位小姐也机敏好学。尤其是十二皇子,进步很大。”

于是皇上叫十二皇子,“我听姝贤妃说你每日读书到很晚,可是真的?”

十二皇子跪于殿下,毕恭毕敬的答道:“儿臣只是感慨这学无止境,便想每天多抓紧些时间研习圣贤之书。”

皇上点了点头,“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想法实在难能可贵,朕很欣慰。只是用功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就把那颗吐蕃国进贡的千年人参赏给十二皇子吧。还有,传话给御膳房,就说十二皇子的夜膳可不按时制,好生准备。”

十二皇子在其他皇子羡慕的眼光中领旨谢恩。

“最近读了什么书?”皇上又问十二皇子。

“回父皇,业已读完《诗经》、《尚书》,现在正读《春秋》。”

“很好。”皇上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接着又出了几道试题考验众皇子,其中十二皇子和十皇子应答的最为出色,引得皇上频频点头。

之后便各有赏赐,也有些训诫的话。

无论怎样,皇上终究是不问我和姊的学习情况,可能在他看来我去学堂只是任性闹着玩的。

我隐隐的有些失落,因为如果问我,我一定能答得比他们更好。

皇上又絮絮的对程师父说了些嘱托的话,便挥了挥手,程师父识趣的带我们退下。

我正要和他们一块儿离开,却听见皇上说:“奴兮你留下。”

我跪在地上待命,心里忐忑不安,不知皇上特意留我下来是何用意。

待他们都走了,皇上招手叫我,“到我身边来。”

我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踩着高高的红毯玉阶,来到龙座旁。

他给我腾了腾地方,然后就把我抱到龙座上。

我年纪虽小,可却知道这宝座不是随便能坐的,不安的挪动起来。

我惊恐的揣测着皇上的脸色,却看见他早已褪去了刚才居高临下的严肃神色,笑盈盈的看着我。

“去学堂读书可还习惯?”他温和的问我。

我点了点头,末了也没忘加了一句,“谢谢皇上关心。”

“我私下问过程师父了,他说你天赋极高,知书达理,不可多得。呵呵,我很少见到程师父这样夸人的,奴兮你应该感到很有面子啊。而且据说朕的皇子们自从你来后都勤奋了不少,你说朕该怎么谢你?”

我心中一暖,爹爹从来不曾以这种口气对我说过话。

而皇上即使在高堂之上碍于规矩不能问我,背后却是关心过我的。

“奴兮能在学堂读书已经是皇上对奴兮最大的奖赏了。”我低眉答道。

我知道皇上确是真心赏我,但本来去读书这件事就已经超出常礼了,现在再邀赏的话,未免太显贪心了,所以纵然我有想要的东西也是不能开口要的。

果然他对我这样回答很是满意,“你这样懂事朕很是高兴。但你不要,朕却是不能不给。朕听闻你素喜李太白的诗句,朕就把李太白亲笔题词的那扇屏风赏给你吧。”

我听了一惊,这扇屏风乃当年杨贵妃最爱之物,且不说上面有李太白挥洒的真迹,就是上面的画儿也是唐玄宗舞墨弄彩的御笔。唐玄宗一向擅长绘画,那屏风上的画据说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想必一定是栩栩如生,绚丽多彩的;再加上李太白的豪放不羁的文墨,可想而知那屏风如何之美了。

听闻皇上最宠爱的小女儿昭娇帝姬曾向皇上要过此屏风,只是皇上不准,没想到今日反而赐给了我。

我知道此时若再推拒就不免显得虚伪了,于是特意不去掩饰那惊喜的表情,高高兴兴的谢了恩。

皇上看见我这样高兴,也被感染的欢喜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笑容却又渐渐消失,沉默起来。

“皇上,怎么了?奴兮做错了事吗?”

“不是。”皇上深沉的回答,“你这样真实很好,得到了喜爱之物喜悦本就是人之常情。这点你娘就比不上你了,她对朕的赏赐总是拒之千里,朕现在都还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

“我娘…”

皇上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问我:“你娘…你娘可曾提到过朕?”

我怔了一下,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她说君上是圣明的英主。”

他高兴得笑起来,我从没想过这样一位掌握着生杀大权至高无上的君主会露出孩子般那样纯真的笑容。

难道恋爱中的男人竟是这样愚笨吗?想想我娘是个多么自重的女人,她怎么会从她的口中说出除了她夫君之外别的男人的名字呢…


扇稚(2)

这是春天的第二场春雨。

掐指一算,我进宫已经快有两个月了。

桃花开始争先恐后的凋落,宫中到处是漫天飞扬的绯红色花瓣,那是桃花献给春天最后的美丽,夏天快到了。

我放了学回到袭菸居,却不想马上温习功课,便随意的坐在外廊上看着外面雨蒙蒙的一片天地。

半晌,雨下得大了一些,颇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1)的意思。

善善见了我觉得好笑,“什么雨值得小小姐看这么半天。小小姐,您快到内殿来坐吧,小心雨水淋了身体。”

我诡异的向善善一笑,索性就枕着手躺下,拿着些小果子吃起来,“我在看姊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是我们姊妹的不同。

同样没伞,无论多大的雨我都会毫不在乎的走着回来;而姊,只会等着给她送伞的人来,如果没有,她会等到雨停的时候。

我回来时故意支走了姊的贴身侍女,骗说太后有事要她们侍候。太后和姊孰轻孰重,她们知道的比我明白。

我要看看姊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

正这样想着,却看见姊回来了,竟是顶着伞回来的。

那把伞赫然印着十二皇子的盖章。(2)

只见姊原来脸上落寞的神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红晕,她的步伐轻盈,还欢快的哼着曲子。

我心情突然有些烦躁,挥手也经意也不经意的打翻了果盘,有几粒红果子弹到了殿外,被雨水淋淋地冲刷着,甚是委屈。

(1)出自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2)宫中物件都会有专人登记记载。

***

第二天,我见姊小心翼翼的擦拭雨伞,生怕弄坏了似的。

我讥笑,只是一把伞,就值得你这样心疼吗?

姊这一天都有些神色不安,终于找了个人少的空闲时间,鼓起勇气走向十二皇子。

姊把伞递给十二皇子,“谢谢。”

十二皇子冲她笑了笑,“没什么。”

就在十二皇子要伸手接过伞的那一刻,我款款的走了过去。

“姊既然不要,十二皇子不若送给奴兮如何?”

姊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十二皇子想不到我会要他的一把雨伞,一愣,但也说:“好啊,反正我有好几把这样的伞。”

我笑,“既然十二皇子说是给我,那这把伞可要听我的处置了。”

我从姊的手中抢过伞,姊忙上前阻止,然而一切都晚了。

我狠狠地撕着那油纸做的伞,一条条的扯了下来,纸片在我们之中纷扬…

我恍惚的想到爹爹撕着我的贺纸时,他也是这样的痛快么?

十二皇子愣愣的看着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姊看着,脸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咬的紧紧地,豆大的眼泪在她的眼中不停的打转,直到我发泄够了,把体无完肤的伞仍到地上的时候,掉落了下来。

这天的姊就如当天可怜的我。

*****

我从未发现奴兮美丽无比的身体里竟藏着那么霸道的一颗心。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

大片大片的纸片掉落下来,就像外面纷纷的桃花,洒到了我的身上。

我透过大把大把的纸片看奴兮的脸,她竟是笑着的。

我突然发现奴兮很爱笑,可是无论怎么笑着,总是有冷漠的颜色。

我有些发怒,奴兮,你竟对身为皇子的我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

你就不怕吗!的92

如果我真的去告发她,后果可想而知。

皇族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纵是父皇也包庇不了你!

可是我竟忍忍了下来,然而终究我还是不能原谅她,与她冷战了好些日子。

扇稚后来对我说对不起,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又有什么错值得让她道歉呢?

扇稚和我说话总是恭敬而怯怯的,让人心疼。

她说要我辅导她的功课,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怎么不问你妹妹呢?”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

果然扇稚的脸讪讪的,“她…她闲我笨,怎么会教我呢。”

我自知说错了话,伤了她的心,于是忙着答应下来。

***

那天我去了扇稚的孝荨轩一起学习功课。

扇稚的屋子装扮得朴素清雅,但她待人的礼数却十分的周到。

她问了我一些诗句,我仔细的做答。

她良久叹了一口气,“我根本就不喜欢学这些深奥的诗词,我只希望能静静的做些漂亮的女红,不是有句话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吗?真不知道奴兮为何喜欢这些。”

我听了哑然,实际上扇稚的话不无道理,反而是奴兮太过于反常了。

不过我也不能不感慨,奴兮终究是不同的,她的远见,不是这些待在深闺的女子所了解的。

我们正一块儿静静的温习功课,却听见隔壁钟鼓鸣鸣,热闹非凡。

我好奇地问:“隔壁怎么这样的吵闹?”

只见扇稚不语,反而是她身边一个年轻的侍女沉不住气,插话进来:“是隔壁小姐,总是喜欢弄些新鲜的什子。这次听说请了宫中有名的秋娘,教她习舞艺。”

“皇子在此,哪弄得你说话,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扇稚板起脸训斥道。

我倒不很在意,只是想奴兮的兴趣还真是太过广泛了。

***

春末夏至,秋去冬来。

我们都褪下薄薄单衣,穿起厚重的毛裘。

穿上冬衣的奴兮看起来胖了些,但娇憨可爱,我喜欢她的这身打扮,因为这时她才看起来像个名副其实的七岁孩童。

奴兮总是会做出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那天我看见她紧紧地握着雕龙的玉栏,暗暗使劲着。

我上前对她说:“这是来自极寒之地的冷玉,暖不热的。”

“不是。”她回眸一笑,“我是在看谁更冷些。”

我拉过她的手,果然是冰冷的毫无体温,这样看来反倒是玉在暖她了。

我忙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暖手。

她捧起手炉,问我:“十二皇子,你吃过烤红薯吗?”

“烤红薯?”我摇了摇头。

“我也只吃过一次。在冬天寒冷的日子里捧着热腾腾的烤红薯吃着,又暖和又果腹。”

我疑惑的问她:“你是将军府的小姐,也会挨饿吗?”

“会,会的。”她坚定地点头。

她又对我说:“那天爹爹就是罚我跪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一天也不给我吃饭。我又冷又饿,险些昏倒在雪地里。幸好那时厨房的大婶可怜我,偷偷的给我塞了一个烤红薯。我那时边哭边一点点把红薯吃进肚子里,心想这就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那你以后可以让她再给你做呀。”

奴兮摇了摇头,“爹爹后来知道她偷偷送吃的给我,第二天就把她鞭打出府了。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死是活。”

我听了动容,拉住奴兮的手,“奴兮,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奴兮只是向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涨红了脸,问到:“奴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

“那…那以后我们也永远在一起,直到老,好不好?”

“好啊。”奴兮拿着那双稚气未褪的眼睛看着我,欢快的回答我。

*****

元日(1)快到了,宫中开始张灯结彩,一派喜悦的气氛。

织锦司准备了许多的布匹,为每人量制新衣。

这日皇上特意叫我去,原来是让我挑选布匹。

“这几件颜色深些的布匹是留给太后的,其它的还未分配,你见哪件喜欢就先挑过去吧。”皇上对我说。

我看见众侍女露出惊羡的眼神。

“这可以吗?”我小心的问。

我待在宫中近一年了,也知道些许规矩。像这些供奉都是严格逐级分配的,先是太后挑选,然后是皇后,之后才是妃嫔、皇子、帝姬们。而我,自然是在她们之下的,可现在皇上竟然叫我先皇后而挑选,岂不是太不合祖制?

皇上宠溺的摸着我的头,“当然,叫她们穿了岂不可惜?”

马上有懂事的宫娥为我展开一件件布匹,仿若花般怒放。

于是我迈着小步徜徉在这五彩缤纷的花海之中。

每件布匹都纺织的十分精美华贵,颜色或艳若牡丹,或淡如雅竹,或绣凤稚相舞,或绣百花齐放,或全色,或朦染,或嵌金银,或坠玉晶,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皇上看我睁大眼睛的样子,笑了笑,“不着急,我们慢慢挑。”

最终我的眼睛定格在一匹白底绣银丝浮印紫薇朱槿,零散飘梨花图案的布匹上,那美丽奢华真是无与伦比,冠压群芳。

透过它我仿佛看见了满天的飞雪夹杂着纷纷扬扬的梨花狂傲的飞舞起来。

我伸手摸了摸,光滑细腻,质地均匀。

皇上见了,开心的笑:“果然有眼光。这不是织锦司造的,是端雪(2)之地一位年八十瞎眼的老婆婆手工织做,十年才产一匹。”

皇上以为我一定是要这件了,正要下旨赏我,我却指着它旁边一件粉浅印梅的布说:“奴兮要这匹。”

皇上又些惊异,就是旁边的宫娥们都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

这件梅花衣虽然也很漂亮,但却不及那件的百万分之一。

皇上拿眼光询问我,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赐。”皇上仿若很遗憾的样子。

旁边马上有太监拿着笔在书卷上记录下来。

“谢皇上。”我跪下拜恩。

(1)元日,农历正月初一,即春节,又名元旦、元会、元朔、正旦、新正、新春等。

(2)端雪,帝国最北部,常年下雪。

***

“好漂亮啊!”我拿着那梅花布匹回到袭菸居,我的侍女们纷纷围观上来欣赏,惊叹的赞道。

“要我说啊…小小姐你真傻,这件纵然好看,可和那件白色的缎子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连一向淡泊的善善都不无遗憾的说。

“是么?我不喜欢白色的衣服,白色,不是人死时才穿的衣服么?”我盯着善善的眼睛问。

善善被我这话问得哑口无言。




元日(1)

宫中越来越繁忙也越来越热闹了。

好多已在外封王的年长皇子、出了阁的帝姬们都纷纷的赶了回来。

我和十二皇子在外游玩,突然有声音传来:“这不是十二皇子吗?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们回头,只见被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身着华贵的女子笑着。

十二皇子上前恭敬的叩拜,“颛闵在这见过大姬。”

那女子对十二皇子微笑,眼睛却看向我这里,“这位是?”

我大方的向前一拜,“奴兮在这拜见了。”

大姬仔细端量我,“你就是父皇一年前接进宫里抚养的将军的女儿?”

即使出了阁,消息还挺灵通的,我不由得对她警惕起来。

“是。”我恭敬的答道。

“那…”大姬拖长了声音,“你是大女儿还是二女儿呢?”

我正要回答,大姬却说:“想必是小女儿了。”

我和十二皇子吃惊的看着她。

大姬掩嘴而笑,“通常庶出的都比嫡出的孩子好看。”

我不知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别的意思,只是感觉不是很舒服,无法做答。

这时十二皇子拼命向我使眼色,我却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大姬还是这样好耐性,有时间和这些小孩子说话。”有一男声插了进来,只是语调颇怪,让人听起来甚是反感。的dd

我们都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身着朱红华衣的男子高傲而立,身后自然也是一片侍候着的太监侍女。

他先向大姬拜见,大姬点头示意。

然后是十二皇子向他作揖,“颛闵拜见二皇兄。”

二皇子却态度冷淡,“起来吧。”

然后我也做了个万福,“奴兮给二皇子请安。”

他眯起眼睛看我,“抬起头来。”

我纵然十分的不情愿,可也不得不遵命稍稍抬起头来。

他看了我一眼,倒吸了一口气,“你的眼睛…”

“南赢王也注意到了吗?我刚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大姬说。

“真是异象…”二皇子喃喃自语。

“三皇兄!”十二皇子眼尖,远远的呼唤着。

远处的男子看见了我们,就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我看这男子穿着不似二皇子那样华丽,随从也只有两三个,神色淡然甚至是有点忧郁。

他们几个又互相拜了拜,就有大姬问:“三皇子怎么行色匆匆的样子?”

“你们不知道吗?权禹王从军队回来了,现在正在清正殿回父皇的话呢。”即使说着这话的时候三皇子的脸上也是十分木讷的神色。

“哦?”几个人都若有所思,神色不一。

其中十二皇子最显兴奋,“四皇兄回来了?!”

“那我们就一块儿去清正殿给父皇请安吧。”二皇子提议。

于是我们一伙人加之随从浩浩荡荡的向清正殿走去。

***

刚到清正殿门口,就听见有朗朗坚毅的声音传来,“…攻占纳木、奇赫等地,回纥国国王率残兵西窜,儿臣已派五万大军追赶,相信活捉回纥国国王的日子指日可待…”

大姬先跨进了殿堂,笑声朗朗,“权禹王千里迢迢的跑回京师,就是为了给父皇禀报军情的吗?大过年的,权禹王忙碌了一年,也该歇歇了。”

四皇子向大姬行礼,却正色道:“谢大姬关心。不过军情似火不容人,臣弟不敢怠慢。”

大姬知道说错了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摆出一幅笑脸,“我们女人家可真不懂打仗什么的,我只是想好好看看我的四弟罢了,父皇,你说是不是这个礼?”

皇上见到他的子女们很高兴的样子,“是朕叫四皇子匆匆过来禀报的,回纥一日不除,朕的心就一日不安。不过仁和说得也对,也罢,暂不谈政事,我们一家人坐下说说闲话。”

“是。”众人应答。

“赐座。”皇上发了话,马上有太监们上来摆了软椅。

众皇子帝姬入了座,却只剩下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奴兮,来。”皇上在殿上召我。

就这样我站在皇上的身旁,高高俯视着在下首端坐着的皇子帝姬们。

众人神色各异,确也在此时明白了我的身份远不只将军之女那么简单,是不容小觑的。

***

他们絮絮的说着家常话,我是插不上嘴的。

我此时正好可以好好端详一下这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权禹王。

早先就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不过无非是权禹王常年在外征战,权禹王妃独守空房,他的侍妾前几个月终于诞下儿子的一些闲散事罢了。

不过宫人们言语间透露出钦佩让我不得不重视起此人的来历。

据说皇上十分欣赏这个皇子,军权也放心地交给他去打理,加上他的母亲是四妃之一的正一品瑾德妃,子以母贵,权禹王的前途不可限量,日后被立为储君荣登大宝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原以为权禹王既然有如此军功,一定是满脸胡子的雄壮大汉,可是我错了。

权禹王不过二十左右的光景,但却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子了,而且是个十分让女人…心动…的男人。

我的脸略略红起来了,对,心动,只能这样形容。

他的魅力不只在于他那张清俊而轮廓分明的脸,而是他那与生俱来的高傲的王者之气。

他皮肤因为常年在军队历练显得黝黑,十分性感;他的体格高大挺拔,目光炯炯有神又深不可测,多半的时候他深沉着不说话,然而他每次说出来的见解都独到而深刻,发人深省。

真是个危险的人物。

这时他抬头回话,刚好碰上我的眼光,我心里一紧,忙别过头去。

***

突然有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跑到殿上,叫了声“四哥”便扑到权禹王怀里,模样甚是亲昵。

南赢王不经意间皱了下眉头,用似责备似玩笑的语气问到:“六姬眼里只有四哥吗?连父皇也不拜见。”

这时六姬才醒悟过来,怯怯的给皇上拜安。

好在皇上现在的心情很好,不以为忤,“起来吧。好久不见晴肜了,似乎长大了些。”

我听起这话,便知这位帝姬并不为皇上所特别喜爱。

晴肜帝姬倒也不是特别悲伤,只是一味赖在权禹王怀里一幅开心模样。

大姬终也看不下去,“六姬再过几年也要行成人礼了,怎么还是这幅样子?来人呐,给六姬搬副凳子。”

晴肜帝姬很不情愿,但也只能找个尽量离权禹王近些的位置坐下了。

“父皇”,权禹王欠身,“六姬虽和我不是一母所生,但也是母妃养大的,情同亲生,刚才一时情急忘了礼法,还望父皇原谅。”

皇上点了点头,“你们兄妹情深朕是可以理解的,不会怪罪。”

“谢父皇。”

“你可去看过贞蓄?”

权禹王神色一变,“还不曾。”

皇上叹了口气,“有时间去看看她。”

“是。”权禹王回答,神色凝重。


元日(2)

我们一起用了晚膳,皇上特意叫我点了几样菜,众人更是一惊。

晚膳吃得很晚,皇上见我吃饱了,就叫我、十二皇子、晴肜帝姬等几个年纪小的先回来了。

晚膳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之间却是话中有话,刀光血影。

我发现即使我已在宫中住了一年,但所知之事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十二皇子,大姬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训斥晴肜帝姬?”

“大姬即是仁和帝姬,是父皇最年长的孩子,再加上她为皇后所出,地位自是不一般的。”

怪不得那时十二皇子频频向我使眼色,原来因为大姬就是嫡出的,照理我那时该赶忙否认的,幸好那时南赢王插了进来,否则刚开始就被她抓到把柄可不是件很妙的事。

“仁和帝姬为什么在席间频频问起六皇子,言语之间评价甚高,她和六皇子关系很好吗?”

“只是因为六皇子的母妃和皇后是表亲,关系密切,再加上六皇子的母妃也是位居四妃之一的妍淑妃,六皇子也聪慧过人,所以大姬很想扶六皇子正位,以后也为自己找个依靠。”

我恍然大悟,“那么仁和帝姬没有同胞兄弟吗?就是说皇后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不是”,十二皇子神色严肃的说,“皇后曾有一子,就是大皇子,本来他理所当然的是要封为太子的,只是他命苦福薄,得了暴病,早早就夭折了。”

夭折?我在心底冷笑,恐怕是遭人嫉妒,被人害死了吧。

不过我一向谨慎,不会将此等大逆不道之话说出口中,只是继续默默听十二皇子讲着。

“所以父皇和皇后对大姬格外优容。”

我点了点头,“那么那个贞蓄是何人?”

“乙姬。她和四皇兄是同胞姐弟,皆为瑾德妃所出。说起这位姐姐,性情刚毅,不同寻常。本来她是嫁与户部尚书之长子,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的好姻缘。只因为一次她碰见其夫君与她的一位丫鬟通奸相好,一时羞愤难当,竟当场剪短青丝,常伴青灯了。当时众人纷纷谴责其冲动轻率,就是父皇也说:‘男子三妻四妾本也正常,一时犯错也并非无可原谅,你又何苦如此冲撞?你这样哪有帝姬的器量?!’没想到乙姬顶撞回去:‘莫非所谓的帝姬器量是亲自为夫君另铺新床不成?!’说得父皇一时哑口无言。结果瑾德妃因为教女不当被父皇责罚,大病了一场,而且还不幸落下病根,现在也终日孱弱着。”的19

“那现在贞蓄帝姬呢?”

“乙姬出家后,无奈之下父皇只能为其在宫中东边偏僻的角落开辟一间庵室,赐名贞蓄尼师。”

我听了感慨万千,即使不赞同贞蓄帝姬的做法,但却不能不佩服她的气魄,于是暗暗思忖何时有机会能访她一访。的ca

“奴兮…如果你碰到乙姬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做呢?”十二皇子问我。

“不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啊?”十二皇子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我一字一顿的说。

十二皇子却继续追问:“万一呢?”

“那就高高兴兴地给他好了,送个人情。”我若无其事却极其认真地回答。

十二皇子笑了,“奴兮,你真的很不同。”

我也笑,只是要我的人情代价可是很大的。

***

晚上我回去呆在床上,仔细回想着十二皇子的话,才将宫中的人事了解了大概(1):

大姬,仁和帝姬,生母为皇后,现已嫁与左丞相的二公子,并生一儿三女;

乙姬,蓄贞帝姬,生母瑾德妃,原嫁户部尚书长子,并无所出,现已出家,号称贞蓄尼师;

丙姬、丁姬死于瘟疫;

五姬,慧雯帝姬,生母姚美人,代嫁之年;

六姬,晴肜帝姬,生母晴充仪,其母早逝,被瑾德妃养大,和权禹王关系甚好;

七姬,早夭,其母亦因难产而死;

八姬,乌姬,因其母身份低微只是采女,仅以其母姓氏封号,今年九岁;

九姬,昭娇帝姬,其生母姒修容擅于谄媚,正值隆宠,再加上前阵子刚刚生了十四皇子,身份一时尊贵无比,与我同年;

十姬,不到一岁,尚未封号。

这样一想,皇上纵然生了十个女儿,然则已死三个,乙姬已犯颜出家,五姬、六姬、八姬因生母出身卑贱而无宠,十姬尚小,不过这么久还未封号,可见其母身份并不很高。如此看来皇上可心的女儿也大概只有大姬与九姬了。

再来看众皇子们:

大皇子,嫡长子,长到五岁只因中午吃了块儿枣糕,下午便抽搐不止,众医找不到病症,对外声称暴病而死;

二皇子,南赢王,现长子,封于南方富庶之地,其母景昭仪,六嫔之首,颇有口碑,为皇上敬重;

三皇子,元藏王,封于西蜀偏远之地,其母白婕妤,身份低微,无宠,以至他性格懦弱;

四皇子,权禹王,领军征战,树有军功,生母瑾德妃,虽然其母已不荣宠,但值得一提的是其曾祖父乃三朝元老,朝中自有根基,皇上不能不略有顾忌;

五皇子,死于瘟疫;

六皇子,清翎王,生母研淑妃,听闻六皇子自幼聪明无比,甚得皇上欢心。背后有皇后和大姬扶持,今年十九。

七皇子,其母失宠发疯,竟失手将其摔死;

八皇子,生母瑞充媛,今天十三;

九皇子,生母玉昭容,身体孱弱多病,今年十二;

十皇子,生母甄婕妤,功课很好,今年十二;

十一皇子,生病无治早夭,生母池修容;

十二皇子,其母殊贤妃,今年十岁;

十三皇子,其母瑶美人,今年十岁;

十四皇子,其母姒修容,有宠,今年两岁。

此外还有尚未出生就死于母腹,母子同死的就不计其数了。

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人理不出个头绪来,这夜我睡得不甚踏实。

(1)宫中等级:宫中设皇后,皇后之下为贵妃、德妃、淑妃、贤妃;妃之下又有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谓之九嫔;九嫔之下有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再就是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

*****

奴兮那夜问遍了所有的帝姬皇子们,问得很是详细,甚至他们母妃娘家地位如何的事都问到了,却独独不问四皇兄,反而是我细细的说了很多。

这些宫廷秘闻有些是人皆尽知的,有些是从宫娥太监们闲聊时偷听到的。

这里我最敬佩的人就是四皇兄。

听说他在十五岁行了成人礼与四嫂嫂成亲后,第二天便毅然告别亲人加入军队。

这是何等的气魄,非常人不能及。

四皇兄有些冷漠,总是淡淡的神情,却让我又敬又畏。

我希望以后也能成为他那样的男子汉,但我不会像他那样对自己的女人冷淡,我会好好的爱护她,并且一生只爱她一个…

我暗暗的发誓。

*****

今天便是元日节了。

我早早的就被四处噼哩叭啦的爆竹声吵醒,看见善善她们早已起来了,既忙碌又尽量不发声响的擦窗扫地。

善善见我醒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给我端来了昨日早已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梅花衣。

她一边侍候我穿衣,一边又小心翼翼的问:“小小姐可是被我们吵醒的?”

“不是,只是昨日睡得不好罢了。”

“难道小小姐又作噩梦了么?”

我看见善善又露出忧郁的神色,连忙解释道:“只是昨夜想了些事情。”

她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接着她又跪下给我板正衣服,拍了拍,然后衷心地赞叹道:“小小姐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然后又有宫娥端来了银盆和毛巾,跪下举到眉前。

我仔细的清洁了面部,又拿温软的毛巾点干了脸。

然后被领到梳妆台前坐下,后面的司妆姑姑轻轻地抚顺了我的头发,恭敬的询问我:“今日我给小小姐梳个‘双喜’如何?”

我随意的抬了一下手,表示同意了。

只见她将我的头发分成两股,从下面特意留下一些散发,再将其余的头发向上梳起,盘成精致的圆桃状,插以短粉夹。再将下面的散发编成几束细细的绺儿,尾段绑粉白沙绳,多出来的沙绳自然垂落,飘然可爱。

梳头姑姑一边忙着,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赞道:“小小姐的头发又黑又顺,就跟那瀑布似的…”

不一会儿,双喜髻就梳好了,和我的梅花衣很是协调。

我睁眼,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如娇如艳,却又不失天真可爱。

我的侍女太监齐刷刷的跪在我后面,说:“小小姐仪态万方。恭贺小小姐又长一岁。”

我的嘴角微微上翘。


奴梅

早上皇上便带着我们去给太后请安,说了些万寿无疆等的吉祥话。太后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呵呵的让我们起安,并分别赏了我们大小不等的红包。

然后大家中午一起用了丰盛的午膳,又聊了一些时候,皇上便提议去菲冬媛观赏梅花,众人当然是纷纷附和。

菲冬媛里的梅花开得正艳,阵阵寒风吹过,夹杂着梅的清香,十分沁人心脾。

大姬看着大家呼出的白气,紧了紧斗篷,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炉,说:“今天可真冷啊。”

十二皇子脱口而出,“宝剑锋出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众人一愣,旋即纷纷赞赏起来。

皇上大笑:“好个‘梅花香自苦寒来’!我记得你们新近才学了这首诗,现在十二竟能学以致用,出口成章了!朕很高兴。来人呐,赏!”

十二皇子领赏叩恩。

殊贤妃脸上有荣耀的色彩。

十皇子也不甘落后,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南赢王评价道:“此诗想得好。诗中无‘梅’,却处处说梅。我也来一首: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大姬笑盈盈的赞道:“好诗。”,然后略一沉思,“我读书不多,只知道这首最脍炙人口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元藏王说:“大姬此诗说得通俗易懂却最有意境。”

大姬却不理元藏王,只是看着权禹王,“权禹王也不妨露一手罢。”

元藏王的脸一红,讪讪的,只有退到一旁沉默不语。

权禹王向元藏王示意,“四弟先僭越了。”

于是缓缓道来:“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众人又是一赞:“好一副傲骨!权禹王这诗最有气势!”

权禹王淡淡一笑,“我只是抛砖引玉罢了,在这献丑了。三哥,该你了。”

权禹王的这番话让元藏王的面子上好过一点,他向权禹王投上感激的一瞥,吟道:“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这之后又有妃子大臣咏了几首关于梅花的诗,都各有新意,少不得又互相交口称赞一番。

“上皇朝罢酒初酣,写出梅花蕊半含。惆怅汴宫春去后,一枝流落到江南。”

我的声音虽小,却是全园的人都听得到的。

此诗一出,惊座四起。

“此诗甚是耳熟…”权禹王沉思道。

“这不是…父皇当年做的诗吗!”大姬突然想起来了。

经过大姬这么一提醒,大家都想起了三年前皇上确实做过这么一首咏梅诗。

然后少不了有溜须拍马之辈交口赞叹:“好诗!好诗!这才是诗中之极品!”

“众诗歌各有千秋,然而唯这首字句优美,意境深远,无能出其右者!”

“皇上之才气非常人所能及呀!”

……

果然龙颜大悦,只见皇上亲自折了一支漂亮的梅花送到我面前,满是笑意的对我说:“你这身装扮和这束梅花配极了,甚是好看。”

我接过梅花,“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跟着我跪下,朗声说道:“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走到折过枝的那棵梅树下,抚着它的树干说:“这是从前年从外面引进的梅树,首次开得这样好,外人叫提雅柯梅,名字很是拗口,今天就赐名’奴梅’吧。”

从众人又羡又妒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这是多么大的恩荣。

因为人会死,而这棵叫我名字的梅树却还可以在这奢华的宫中开万度冬春…

我神色收敛的再次谢恩。

***

之后众人又接着闲散的游览梅花、青松、寒柏等。

十二皇子和我一起对我的奴梅树评头论足。

我眼睛无意的一瞥在我旁边的姊,却看见权禹王正和她低低的说着什么,姊开心的微笑着。

我倾耳听了一下,听见“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什么的话。

登时我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反而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为什么是“你的父亲”而不是“你们的父亲”?

难道就因为我是庶出的你就轻视我不成?

纵然这样出尽了风头,难道在别人的眼里我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没有姊那么光明正大的么?

我的心骤然变冷,眼睛闪闪放出冷漠的颜色。

***

夜宴最是奢华热闹。

今晚皇后果然穿着那端雪之衣出席宴会,惊艳四方。

这件衣服的确是极品,就是人到中年,平常体态略有臃肿的皇后穿了也显得妩媚多情,增添了不少光彩的颜色。

我听见站在我旁边伺候着的善善叹了口气,知道她还是为我感到遗憾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美,新年穿白衣,未必是个好兆头。

我知道白天我已经出尽了风头,已经少不得人嫉恨我了,加上一直对权禹王的话耿耿于怀,所以我只是低调着默默地吃着水果,看官妓们演出。

一曲《祝春》完毕,歌姬们纷纷散去。

只听太后叹了声气,“每年元日只是这些老套的东西,让人生烦,不知可有新鲜的东西?”

这样的话也只有太后能说了。

“听说奴兮最近在练习舞艺,不如让她表演一下如何?”大姬说。

她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只是回来几天,我的事情就已经打听得这么仔细了。

只是我学舞还不到一年,尚不精通,即使现在勉强跳了,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做。的68

于是我婉拒道:“谢谢仁和帝姬的抬爱。只是奴兮学的时间尚短,加之奴兮生性愚笨,现在只是才学到皮毛而已,而在座的都是及尽高贵之人,恐怕看了奴兮跳的舞要三月不知肉味儿了。”

“此话怎讲?”大姬挑眉问道。

“吓的。”我摆出了一幅小孩子直言不讳的样子。

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大家都爆笑出来。

连一向不喜欢我的太后都乐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到了一块儿,“这个新鲜,奴兮小小年纪,讲的笑话倒是挺逗人的。”

皇上也笑得差点把酒洒出来,“你这小鬼精灵。倒难为你逗笑了太后,可是立了大功了。你说朕过年准备的这些赏赐是不是全都得搬到袭菸居了?”

我也附和着笑了笑,“皇上该赏仁和帝姬,都是仁和帝姬出的主意好。”

我这样一说,大家就都以为我和大姬是提前商量好逗大家开心的。

“仁和有这份心朕很欣慰。仁和,你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前几次你央求朕赐封他为世子,朕因为不合祖制而一直未准,今儿个过年,你能让太后开怀一笑也算是有孝心,今天朕就准了你了。”

大姬又惊又喜,连忙跪下谢恩,“谢父皇。”

皇后也因亲外孙能封为世子十分高兴,对我温和一笑,颇有感激的意思,“奴兮也有功劳,端雪的料子还剩下些,就赏给你吧。”

***

晚上回去后,袭菸居的宫娥太监们都十分兴奋,绘声绘色的谈论着我今天如何出风头。

只有善善察觉到了我的疲累,给我泡了一杯上好的雪松茶。

我却是连喝茶的精气也没有了。

“小小姐为什么闷闷不乐的?”

“今天的一时荣耀,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当然和那句话也有很大关系。

“小小姐放宽心,纵然小小姐再受宠爱,不过还是个小孩子罢了,也危及不到他们的地位和利益。相信他们也会顾念小小姐早孤,不会为难小姐的。”

“但愿如此。”

“只是,皇后送的缎子怎么办?”

“我是不会穿的。你先收起来吧,说不定以后能用的到。”

“对了,把袭菸居过于奢华的物件都先收拾起来,过几天仁和帝姬可能回来。”

善善不知道我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大姬会来,但也只是照做了。

***

果然第二天仁和帝姬就来到了我的袭菸居。

当时我正和善善下着棋玩,突然有太监跑进来通报仁和帝姬来了。

善善诧异的抬头看着我,我向她无奈的笑了笑。

我亲自出去迎接大姬,向她施礼,“仁和大姬吉祥。”

她赶忙扶起我,“你我之间何必行此虚礼。再说,父皇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养的,你叫我仁和帝姬反而显得生疏,你就随着十二皇子一样叫我大姬吧。”

我笑得真诚,“谢谢大姬。”

于是她拉着我的手进了内室。

她进了屋似不经意的环视了四周,看到我的寝殿并无什么特别的东西,暗暗送了一口气。

她亲热地询问我在宫中住的是否习惯,我都得体的一一应答。

“刚才见了九姬,她向我嚷嚷着你这有一屏风弥足珍贵,怎么不见?”

我暗叫不好,皇上赐我这屏风可以说人尽皆知,我反而把它收了进去,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呃,过年了宫娥们拿去清扫,还没来的及放回来呢。”于是向侍女使了眼色。

大姬看着拿出来的屏风,就是她这样见惯了金玉珠宝的人都不免眼睛一亮。

她情不自禁的走到屏风前,绕着它转了一圈,咄咄称奇。

“果然是好东西。”

“大姬要是喜欢,拿去是了。”

大姬笑了,“我岂能夺人之美?再说了我是来送礼的,怎能反拿你的东西?”

于是有大姬的丫鬟送上了一小箱珠宝,两匹上好的繒缎。

我故作惊恐,“奴兮怎好要大姬的东西?”

“你昨天帮了我的大忙了,这些东西只是一点小心意而已。”

大姬见自己的心意送到了,便起身告辞。

她走时回头对我说了一句,“没事也去皇后那里走走,母后说她很喜欢你。”

我暗暗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昨日无意中的一句话,能赢得皇后和大姬的感谢。

***

大姬刚走,善善就要把藏起来的物件摆放出来。

我阻止了她,“暂先还是收着吧。”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就有大姬的丫鬟过来,说大姬丢了玉坠儿,恐怕是掉在这了。

果然在席子的空隙中发现了小巧的绿玉耳坠,那丫鬟连连称谢,眼睛却是骨碌的转了一圈,这才退去。

大姬果然是聪明之人。

善善却拿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小小姐,你怎么知道大姬今天会来?”

“昨夜我帮了她大忙,她今天自会来感激我,也好不欠我人情。”

“那为什么要把那些贵重的器物收起来呢?”

“有语说:‘观其表,知其里’,大姬会通过此看我受宠的程度会不会危及到她的地位。”

“那小小姐为什么知道大姬会再派人来观察呢?”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事谨慎些而已。”

善善低下了头,声音呐如蚊子,像对我说的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的,“小小姐,你真得只有九岁吗?”

我知道善善是怕我了,可是我又何尝不是怕这样的自己呢。



懿旨(1)

初三的早上,我醒来,看见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正纷纷扬扬的下着。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我惊喜地叫着。

“小小姐总是这么大惊小怪的,”善善笑着拿来了替换的衣饰,今天鲜红的衣服上镶白兔毛边儿,尾襟上飘了一条如意结,十分别致。

“小小姐,你冷不冷,还要在添些炭火吗?今个儿早上皇上就遣身边的朱公公过来送了些香木,说是若是需要尽管向起居房要,不能让小小姐受了凉。”

“这样已经很暖和了”,我一边答道,一边自己迅速的穿好衣服,匆匆的洗漱了,就冲出去了。

“小小姐!”善善追上了我,把一顶和此衣配套的兔毛绒流苏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小小姐这是去哪呀?”

“回来再告诉你!”我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

我气喘吁吁的跑到沁春媛。

上次和十二皇子约好了,第一次下雪时要来到沁春媛,甚至还打赌谁先到这儿,就可以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情。

还好,是我先来了。

雪依然纷纷的下着,沁春媛现在还很荒芜萧条。

但枯枝压雪,也别有一番情趣。

我来到了秋千边,雪已经厚厚的堆了一层了,我真的已经好久不来这了。

我伸出手,便有雪花落在我小小的手掌之上,凉丝丝的。

突然后面有吱呀踩雪的声音,我知道是十二皇子来了,便回头向他妩媚一笑。

来人却是一愣。

竟不是十二皇子,是权禹王。

他先是直直的盯着我,但又马上发现自己的失态,旋即又恢复了平时冷淡的神态。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权禹王会这时来到这座人烟稀少的院子的,他总不会是有兴致来这赏雪的吧?

我慌忙向他一鞠。

“你叫奴兮?”他眯起眼睛问我。

我因为前日之事,对他甚是反感,所以特意后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话中有话的说:“奴婢贱名恐污了亲王贵耳。”

没想到他不怒反笑,“我听淡将军说他有个幺女,心智早熟,异于常人,今日一见,不过是个任性无知的小女孩罢了,说话满是火药味儿。我得罪你了吗,这位小姐?”

我心下一动,爹爹在他面前说起过我?说我什么呢,无非是不喜欢我的话罢了。

我听他揶揄的口吻,又气又恼,负气的说:“反正我只是卑微的庶出,就如名字一样。”

他却说:“名字是父母所起,承载着为人父母的心意,没有高贵卑微之分。”

只是这话用在我的身上未必管用,爹爹本来就是厌恶我的出生。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只是闷闷的。

“将军临死前有话叫我托付于你。”

我连眉毛头都不动一下,只是毫无表情的听着。

“他说他死后埋在帝都西郊的祖坟那。”

我冷笑,你生前这样待我,难道还要我祭奠你去不成?

权禹王一定是察觉到我眼角上冷漠的神色,皱了一下眉头,“你和你姊姊不同,这不是女儿该有的态度。”

我最讨厌别人拿我和姊比,她凭什么和我比?她哪能比得上我?

我气愤至极,又想起那日他对姊说的“你的父亲”这句话,情不自禁的冲他吼道:“我们的家事不用你管!你知道什么?”

冲出这话后我就后悔了。

我终究是太年轻,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竟在情急之下对亲王如此不敬,他若禀告太后,而太后一向不喜欢我,说不定就此会把我撵出宫去。

而出了宫,我还有什么…

于是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也变得惨白。

权禹王一定是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这样吼,一怔,之后他冷笑了一声,用极其冰冷的声音回答我:“你说的没错,这是你的家事。本王也没兴趣管,只是受了死人之托罢了。”

他说“死人”时,我的身体止不住抖了一下。

好冷。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下我在瑟瑟的风雪中想哭而终究没有流出眼泪来。

然而他最后抛出的一句话却让我辗转反侧的想了很久。

他说:“杨太妃垂帘,与群臣语,犹自称奴。”(1)

(1)出自《宋史?陆秀夫传》

***

这之后我就没再见过权禹王,听说他连夜回到了军队。

亲王们并不能每年都来京都,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封地离京都甚远,还和京都的安全

的禁忌有关。所以这次难得相聚,亲王们呆的时间都有些长。

然而一旦过了十五,亲王们和出了阁的帝姬就必须要回去了。

元藏王最先回去,却并无多少的人来送行,多数人都只是遣了自己的使者象征性的过来问候了几声。

元藏王最奇怪的是我也会来送行,因为我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是落寞不得宠的皇子,并无多大的交集。

我只是笑着来到元藏王跟前,低声对他说:“亲王只是一时落魄,以后必有后福。”

他先是吃惊的看着我,然后就当作是我小孩子天真的话罢了,但还是很感激我:“小姐的心意我在这里谢过了。”的e1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本王”,就凭他这样的谦虚厚道,上天就不应该亏待他。

大姬走时就隆重多了。

不仅皇后亲自来送,就是皇上太后也派人送了几车的赏赐。

母女俩不能常见面,这时又要分别,自是依依惜别。

皇后红了眼圈,念念着“下次一定和驸马带着孙儿过来”的话。

大姬也落下几滴泪来,拉住皇后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大姬终于还是在众人的催促下上了车,却还一直依依不舍的回头向我们挥手告别,泪水洒了一路。

最特殊的是南赢王,过了十五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表面上说是其母妃景昭仪生病要侍候床前,然而到皇上前去嘘寒问暖却很是殷勤。

不想他这么一拖却给我惹了很大的麻烦。

我那日和十二皇子玩得很晚,回到袭菸居时,发现善善没有向往常那样欢快的迎我出来,反而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善?”

善善却不回答,只是默默的落泪。

侍候我的王姑姑过来拉起善善的手,温软的劝道:“姑娘不要想不开。姑娘好福气,纵然只是做南赢王的侧室也是个主子了,高人一等呐。”

我听了这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南赢王在菲冬媛闲逛时无意中看见帮我摘奴梅的善善,看上她了。

善善今年二十有五,虽然并不如年轻的姑娘那么妖艳妩媚,但自有成熟的风韵,加上善善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举止端庄,的确让人心动。

“谁准的?!我不让善善走!”

王姑姑叹了一口气,“小小姐,南赢王直接请了太后,太后已经发了懿旨了。”

我看见旁边明黄色印凤的旨文。

“我去找皇上!”这是我第一个念头,除了皇上,还有谁能驳回太后的懿旨呢?

王姑姑一把拉住了我。

这位姑姑在宫里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见多识广,我平时少不得让她出主意。加上我娘以前对她是有过恩惠的,她对我也算是忠心耿耿了,所以一些话她此时也顾不得顾忌,向我挑明说了。

“小小姐不可得罪南赢王。”

“为什么?”的36

“他是皇长子。”

“那又怎么样?”

“他以后可能会被立为皇太子。”

我轻蔑的笑,“就凭他?他的母妃不过是个昭仪!”

王姑姑摇了摇头,“景昭仪在宫中的口碑甚好,以后说不定会高升。”

“你是说…你是说一直悬在那里的贵妃之位?”

“对,”姑姑深吸了一口气,“贵妃为四妃之首,只要景昭仪被封为贵妃,那么南赢王既凭皇长子,又凭子以母贵,理所当然地会被禅封。”

“怪的得平时他那么嚣张…”我终于明白了。

“那我该怎么办?”

“将善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给南赢王,以后善善有宠小小姐自然是千好万好。”

“可是你不知道,南赢王正室加侧妃已经有二十几个人了,没名没分的侍妾更不用说了!善善跟着这样的人能幸福吗?!”

王姑姑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就是无宠,南赢王也应该会记得小小姐的人情的。”


懿旨(2)

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善善不过是我的丫鬟之一,走了她我自然会有新的,她值得我为她得罪南赢王吗?

如果她只是个丫鬟,我断断不会。

然而善善只是我的丫鬟吗?

她侍候过母亲又侍候我,无怨无悔。

如果她走了,谁为我擦去噩梦醒来时的冷汗呢?谁能再像她那样温柔的对我说话,抚去我心灵上的伤口呢?

我已经没了娘亲没了爹爹,不能再失去善善。

想到这,我起身就去了皇上的勤政殿。

此时已经很晚了,我是一路小跑过去的,跌跌撞撞的鞋都丢了一只,然而我都没有察觉,只是想着快些见到皇上,乞求他收回太后的懿旨。

果然勤政殿里亮着灯光,我的心怦怦的跳着,感觉这就是我的希望。

朱公公看我这样晚了只身而来,又很狼狈,十分诧异。

但是他也是知道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的,倒不敢怠慢我,马上进去通报了。

我被请进勤政殿。

皇上在案牍上正细细的看着奏章,旁边还放了一堆没看完的的奏章,像小山一般高。

皇上见了我,紧锁的眉头舒展些许,温和的问我:“这么晚了还找朕有何事?”

我急切地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却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怕极了,怕他不准我,怕善善离开我。

他见了可怜的样子,放下奏章,走了下来,问我:“怎么这样狼狈?”

我强压住自己的感情,尽量平和的把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

皇上听了“嗯”了一声,却说:“只不过是个宫娥罢了。”

“可是…可是善善是不同的…”

皇上皱了眉头,“宫娥就是宫娥。这个朕不能答应你,也没必要答应你。而且太后既然已经下了旨,朕就不好再驳了她老人家的意了,否则你把太后尊严置于何地?”

“可是…”

“行了”,皇上挥了挥手,“你终究是小,有些事情不懂。太后这道旨意却也是好意,你的那个侍女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但是她…”的85

皇上问:“你是说她不愿意?”

我的心一紧,这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我说“是”,那么善善就犯了抗旨不遵的大罪了,到时可就不是嫁不嫁的问题了。

“她不是…”的e9

“那不就得了,皆大欢喜。朕会看在她是你的侍女面子上,多赏些嫁妆给她的。”

“可是…”,我知道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可是我舍不得她走!”

皇上宽厚的冲我笑了笑,“小孩子留恋旧人很正常,但过一段日子就好了。朕会再赐你几个贴心的侍女的。”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皇上打断,他叫来了太监,吩咐道:“送小姐回去。”

我被太监们拉了出去。

太监们做了个请我在前面走的姿势,但我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勤政殿前。

太监们惊恐无比,有人劝我起来,说吃罪不起;有人赶忙进去禀报皇上去了。

不一会儿,朱公公出来了,也是一脸的惊恐,劝我:“小姐这是何必?”

我只是不回答,皇上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长跪不起。

“小姐,你这样皇上心里很不安。小姐,皇上自有皇上的难处,太后可是皇上的亲娘,皇上不能当不孝子啊!”

“小姐你这样对皇上可是大不敬啊!”

朱公公又软硬皆施的劝了好久,见我只是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只有慌忙的进去再禀报了。

只听见殿内有杯子被摔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朱公公顶着一身湿衣出来,声音颤抖的对我说:“小姐,您就当救奴才一命吧!陛下说奴才要是还不能劝小姐回去,就要拿奴才是问!”

这时我才冷冷的吐出一句话,“皇上若是能成全奴兮,我必然会保你;如果不能,那么奴兮性命尚且不保,哪能顾忌到公公?!”

朱公公显然是被我的话一震,良久只有任命般的叹了一口气,却不再劝我了,只有在我旁边跪了下来。

夜越来越深了。

风呼呼的刮着,刺人心骨。

我不知跪了多少时辰,只是感觉丢了鞋的那只脚肿痛无比,然而我却还是一动不动。

不时有宫娥太监出来观探。

他们见我穿这单薄的衣裳在寒风中如雕像般一动不动,都摇了摇头,但眼睛里却有敬佩的神色。

勤政殿的灯火灭了。

我知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再管我了。

可是他还没有答应我,我不能走。

跪在我旁边的朱公公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了。

忙有太监们把他抬起来,宣太医。

于是只有我对着那黑暗的屋子跪着。

宫娥太监们也都睡去。

***

就这样我跪了一夜。

早上宫娥太监们起来发现我依然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一愣。

我目无表情。的d9

突然勤政殿的门打开了,皇上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有些红肿,皮肤也有些粗糙,显然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还是那样跪着。

他叹了口气,有恼怒,有怜悯。

“你怎么这样倔强?”

“请皇上答应奴兮。”我深深地一拜,便把头碰触在地上不再起来。

“如果…也许你说你娘亲,说这个侍女是你娘亲托付给你的,朕就会答应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依然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回答道:“皇上对奴兮对娘亲已经格外优容了,奴兮不欲以娘亲要挟皇上。”

皇上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

于是皇上一大早就去了寿安宫,乞求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大怒,但是见皇上态度坚定,也只能不情愿的收回懿旨,但为此母子俩闹得很不开心。

皇上另外又恩赐了南赢王二十美婢加上千两黄金以示抚慰。

事情可以说就这么解决了。

但是因此我得罪了南赢王,更严重的是吃罪于太后。

自此太后是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

“善,把大姬送给我的白玉戒指拿来。”

“小小姐要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何用?”

“送人。”

那白玉戒指通体雪白,无一丝瑕疵,窄窄的一圈却雕刻着无比精细繁多的花纹,价值连城。

“送何人要送这样贵重的东西?”

“朱公公。”只有送这样小而精贵的东西他才可能收,因为大了太引人注目,礼轻了恐怕还不会入他的眼。

我亲自去上朱公公那儿探病,把白玉戒指送给了他。

他看见白玉戒指果然十分喜欢的样子,但却是百般推辞,直到我们礼让了三四遍,他才小心翼翼的收到内襟里面。的2d

朱公公说:“无功不受禄,小姐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奴才一定尽力。就是昨日之事,奴才也是十分敬佩小姐的。”的0f

我放下心来,要知道,交好于皇上身边的人十分重要。

***

那日皇上对朱公公说起我的鲁莽,朱公公察言观色的说:“奴才记得莯韵夫人儿时也是这样的性情,那时…”

于是把娘亲一桩顽皮的事情说了出来。

皇上好似也陷入了回忆中,想到好笑的地方还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于是再也不恼怒于我,对我却更是宠爱了。

***

梅花一片一片的落尽,春天就来了。

我和十二皇子做在池边的柳树下看着成群的鸭子嬉戏。

十二皇子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1)

我嬉笑,“吹皱一池春水,关卿何事?”

十二皇子也笑嘻嘻的假意向我鞠躬,“未若小姐之美。”(2)

于是我们相视而笑。

我整了整被风儿吹乱的头发,说到:“风这样大,叫人好生烦恼。”

“奴兮,我们不如去放风筝吧?”

“风筝?”我记得姊从前是有个风筝的,我却没玩过。“宫里有吗?”

“可以叫元遥扎的,他做的风筝可漂亮了,飞的也高。”

于是我们叫来了元遥。

元遥只比十二皇子大一岁,却已经十分稳重懂事了。

他的话不多,但是偶尔笑起来显得十分好看。

元遥在旁边仔细的给我们扎着风筝,我们在一旁兴致勃勃的看着。

不一会儿,元遥的风筝就做好了,骨架十分规整板直。

他问我:“小姐想要什么图案?”。

我睁大眼睛,“元遥你会画画?”

“只是懂了一点。”

“那我要西施那样漂亮的美人可以吗?”我笑吟吟的对他说。

他先是愣愣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红了脸闷闷的说:“我不会画美人。”

“不会画吗?”我戏谑的对他说,于是我起来翩翩的转了一圈,“那就画我吧,难道我不够西施那么美吗?”

他的脸更红了,十分窘迫,我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你给我画个彩蝶吧。”

他如获大赦,拿着彩笔在风筝上挥挥画画,一会儿的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蝴蝶就跃然纸上。

我看了十分欢喜,不住的夸奖他。

然后他又给十二皇子画了副雄鹰,也很威武。

我从没放过风筝,所以我的风筝总是尚未飞起就掉了下来。

这让我不免恼怒丧气。

十二皇子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天上就飞起了展翅的雄鹰。

元遥于是便亲自指导我:先跑起来把风筝放高,然后放线…

果然不一会儿,我的彩蝶也翩翩起舞在宫中的天空中了。

我兴奋得又蹦又跳,元遥也笑了。

我十分无意的说了一句:“元遥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1)出自冯延巳的《谒金门》。

(2)据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记载:“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答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这里是两个小孩的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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