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无息地从树上轻轻飘落,风微微吹起透明的衣袂,在无边黑夜里,淡淡华光,如精灵降世。足尖掂起,立稳了,他回首,银白长发丝丝飘飞,有一缕眷恋地缠向,被风带着往他额上摇来的花枝。雪白梨花的暗香飘入五脏六腑,他合上紫色晶眸,承接似乎知道离别在即而谢下的那一朵弱梨。花瓣落在睫下,无声滑过他的脸,滚下淡淡的衣裳,坠于地面,柔嫩的花色即时出现折损,在触地瞬间,成谢成缺。有清盈的一滴泪,滴落,在残伤的落花上.
纤长的指掂住那一段花枝,抬首,将泪凝回痴然眼里。散发出无尽香气的她正在沉睡中,开花耗去她全部精力,在花开尽的刹那,疲惫的她潜入梦中。丝毫不晓,夜深月残,而他,将永远远离。她是梨,他是妖。守望了她两百年的妖。直到她满结的心事终于得以释放,直到她的梦想终于实现,直到,她开满洁白绝伦,魅异动人的这一树梨……整整一万朵。一直以来,她不松不懈倾尽全心努力的梦想。在这夜,终于实现。她终于,开出了满满一万朵雪色。
离梨树百步方外的竹舍中,隐约传来,起床披衣的窸窸窣窣。吱呀一声,竹门开处,书生扶正头上冠带,行将出来,对着黑夜里的漫天白梨惊喜失声。他,静静望着书生,世人凡眼,看不到梨花树下的他。事实上,很多时候,他就这样静静的旁观着,白梨,以及她心上的书生。仿佛被书生的愉悦感染到,梨枝微动,花影弄摇,风过微息,似在深沉梦中亦觉一丝满足。含泪,一笑,他放开手中梨枝,衣袖挥闪,就此消失。
她的心愿已成,现在,轮到他的心愿。在阿修罗王的跟前,他说:就今夜了。王说:这又何苦?他无言,衣底发间,仍萦有淡淡余香。王说:你的魂魄,已经渗进她的灵气,即使碎了你的真身将你打入轮回,几世后你也仍有记忆。他低声道:没有关系。王叹息,道:妖,你真狠。唇角一弯,跃上一抹淡然惨笑,说得好,他真狠。
原本,竹舍旁只有这枝白梨,那时,她还不会开花。白日铺墨,书生的笔,画的是梨;月下对酒,书生的人,倚的是梨;笑时,抚的是梨;哭时,抱的是梨。多少年里,梨与人相依。那种永无分离的幸福错觉,让梨忘了也不在乎,她不会开花。直到有天,书生忍不住和她说:梨,我想见你开花,定然美丽。她顺从了他,说:你等我,我会为你开花。
书生没有等到梨开花。他等不及。天真的白梨并不知道,书生对花色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愿等她的时间。终于,在某一天,他带回一树花满枝桠的红梅,植于舍内。既纳在身旁,也就意味着入了他心。那枝红梅,成了他名正言顺唯一的伴侣。
那一年,白梨开出了淡淡的零星花朵。相对竹舍里的温暖,竹舍外筋脉露于凛冽寒风的她,裂出被遗弃的孤零血迹。那成伤的血,将花瓣染出丝丝线痕。
妖初遇梨时,梨正在为下一次花期积聚精气。妖的眼里,梨积聚的灵力已令他惊奇,然,梨觉得还不够。前一百年,在妖的陪伴下,梨孤傲冷然的心,稍见明朗。只是,她一直想开最美丽的花。人的心没有止境,梨的心,或许亦然。担心长此下去,她会耗伤自己,他说:梨,你打算开多少花?梨回问,妖你说呢?他说:以你现在的精气,低不过三千朵,高不超七千朵,花期开过就收,可好?梨说:好,我听妖的。
这年,梨开出了五千朵,绝压群芳,艳冠花界。
一年复一年,白梨开花的同时,竹舍里红梅也依样开着。不知从何时起,书生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白梨身边。没有亲见花色之前,他热切渴望,在拥有梅花之后,他又开始怀念内心深处的白梨。而梨,从来不曾忘记过书生。那是她的最初和最伤,也是她此生的最渴望。没有,妖置词的余地。
他开始沉默,静静旁观。
又一百年,常常,他看着梨化身为烟,飘入竹舍,让书生握着她的手写诗,作画。有时,在他们离开竹舍后,他会飘身进去,慢悠悠地翻看墨迹未干的字画。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书生作的,又哪些,是梨写的。梨,在书生跟前,开始回避妖。到感觉梨又在为开花积聚精气,妖终于,考虑离开。那花,从来不曾是为他所开。
梨并不知红梅在花期最高曾开出多少,她只是,想用漫天的花雨,给书生一次从不曾见过的绝然灿烂,把书生的喜悦推上至高的云端。多少年前,他抱回红梅的那天,一直是她心头最尖锐和黑暗的一根刺。她想获得书生的认同和向他证明,红梅所给他的,她可以做得更好。从始至终,她没有停止过这个念头。
梨终于,如愿。开出了想要的一万朵。枝桠满满,雪白,晶莹,美丽绝伦。
王的瞳开始转色,逐渐氤氲,说:妖,你想清楚了?他徐徐点首,起手,轻轻拂落沾肩的最后一片梨花花瓣,无回。苦海既无边,回头哪有岸?毋如忘生。合上紫眸,也合上了瞳中那抹无温的绝然。王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将他覆入金色火焰的非天,至羽下飘烟,王说:妖,最后一线,你仍可回头。他一动不动,垂在地面的指尖,摸索到刚刚弹落的花瓣,轻轻拢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