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梨花闭户春隔帘,樱桃鬼火照独眠。
肯爱千金买一笑,偏怜九泉作寸煎。
关盼魂断燕子楼,绿珠身坠金谷园。
十二楼头风细细,拍遍栏干写阿苑。
苑家阿囡
今之上海,在唐代称华亭县,为江南海隅,默默无闻。直至宋元,因华亭县所辖青龙镇地处江海交接,据沪渎之口,沿吴淞江可直达苏州,同时又有顾会浦使它与华亭县城相沟通,令其港口贸易兴盛,不久即成太湖流域东部地区重要之棉粮转口贸易港,当时江南所卖官酒,都在此酿造;而茶场和盐场也逐渐增多。因酿酒业、茶业、盐业以及水运之发达,此人烟稀薄之小镇,居然而成船舶云集、市镇繁荣、商家频往、异货满街之热闹之地。
同时,佛教也兴盛起来。唐代旧有报德寺和国清院,至宋代便有三亭、七塔、十三座寺院,报德寺改称为南寺,国清院改称为隆平寺。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年),朝廷将华亭县升为华亭府。次年改称松江府,仍然设置华亭县,归松江府管辖。十三年后,松江知府仆散翰文以华亭县地大户多,民物富庶,难以治理,上奏朝廷,建议华亭县以外另置上海县。朝廷准奏,于是划出华亭县东北五乡分设上海县,并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正式成立,也归松江府所管辖。此时上海县人口已达7万户。
华亭青龙镇则更显繁华,夷夏之人交杂,东南之货集聚,自然风光秀丽,人文景舰纷呈,有人撰文曰:古得华亭之秀色,晓鹤唳清风,咫尺天光,依稀日域。市廛杂夷夏之人,宝获当东南之物。讴歌嘹亮,开颜而莫尽欢欣;阛阓繁华,触目而无穷春色。宝塔悬螭,亭桥架霓……龙舟为海内之盛,佛阁为天下之雄。
松江境内旧有小集镇众多:打铁桥、得胜港、中渡桥、茜蒲泾、杜家巷、塘桥、张庄、辰山镇、庙头、汤村庙、永丰新镇等。另有叶榭老镇,传为汉时吴王刘濞在叶榭塘东滩设立盐仓,集盐北运广陵(今扬州),遂成集镇雏形,三国时期已初具规模。相传有一叶姓猎人开酒店,煮售鹿肉,镇名由此初称为“叶店”。五代十国时期,有叶姓、谢姓二大户居此经商,镇名以二姓得名“叶谢”。明万历年间,以书画、理论、鉴赏闻名的大家董其昌,在此地为外祖家建华丽豪富的“叶家水榭”,四方乡民遂易“谢”为“榭”,将镇名改为“叶榭”。 几百年后,叶榭镇上,董家仍是名门望族。
如今却说这叶榭镇外有一个小小的花儿匠,姓苑。这个姓氏不太常见,渊源却长。殷王武丁有子先受封于苑,其后人便以封地为姓。后世齐国有苑何忌、东汉有苑康、唐有苑君璋、明有苑藩、清有苑亮。至孙中山建立民国政府,这叶榭的苑家在这里已经住了有几代了。守着几亩山林薄田,种些果木花树,奇花香草贩卖,居然小康。
苑家的当家人叫苑吉,娶妻殷氏,养有两个姑娘,大姑娘叫阿妹,小姑娘叫阿囡。农家的孩子,也没个大名,从小就阿妹阿囡地混叫,大了以后叫开了,也就随它去了。阿妹十五岁上说了人家,嫁给了镇上做糖糕的点心铺少东余阿宝。这点心铺雇了有五名伙计,因此这余阿宝的少东当得还算名附其实。余阿宝长相清秀,口齿伶俐,手腕灵活,糖糕生意在他手上,比前头好了不少,家底算得上殷实。
苑阿妹一个镇外农家花儿匠家的姑娘,能嫁到镇上小富人家,没人觉得奇怪。人说这苑家姊妹两人,个个都是花精变的。又说苑吉和殷氏不过普通人,怎么就养出花朵一般的姑娘来了?大概是他家林田里的花妖托生了。苑家大姑娘身材苗条高挑,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梳一条长辫子,辫梢在腰肢上左右摆动,她上镇去买油买盐,买布买线,引得一镇的少年心头都随着辫子在摇晃。阿妹唯一的缺点,就是皮肤稍黑。不过要是没有阿囡作陪衬,也没有人觉得她不白。有了阿囡,人家都说,原来皮子白是这样的好看。从皮相看,阿妹是不及阿囡了。因此镇上的浮浪子弟在背后给这一对姊妹花取了个绰号,阿妹叫“黑牡丹”,阿囡叫“玉观音”。
阿妹对阿囡比她好看,她一点也不在意,因为阿囡比她小五岁。在她十四五岁攀亲事的时候,阿囡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黄发覆额,面如满月,媒人和相亲的人家只要一看阿囡, 就说将来阿妹生的儿子也会这样好看,这样福相,对相看阿妹又添了几分志在必得之心。阿囡的好看,帮了阿妹不少的忙。阿妹嫁后,余阿宝对这个娇妻十分喜爱,因此阿妹对阿囡也另眼相看,每次回娘家,都要给阿囡带上一些镇上的新鲜小玩意,或是几尺新花布。过了两年,阿妹生了个儿子,余家对阿妹就更是好得不得,柜上的事不要她帮忙,灶下的事也不要她插手,她只要带好小阿宝就行了。
这样过了几年,阿囡渐渐长大了,茸茸黄发变成了青丝云髻,圆圆脸变成了鹅蛋脸,长眉入鬓,肤白如鹅胰,眼如秋水,腮似桃杏。美得不像是农家花匠的女儿,倒像是大富人家的千金。那个走家串户专帮大家太太小姐们梳头的梳头娘姨七嫂子,就曾对人说,宛家阿囡,比董家的小姐还要好看。
董家有三位小姐,大小姐嫁给了一个军官,如今在南京政府里任职。二小姐订了婚,夫家是上海印染业的大亨,三小姐待字闺中,在上海念人称“墨梯女校”的中西女塾。七嫂子说的董家小姐,就是二小姐。董二小姐婚期将近,董家上上下下都忙着打扫布置,每天都有三亲六戚旧友新客来送礼拜帖,七嫂子一早就要去给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梳头,女眷们打扮得停停当当的,在偏厅会着客人,吃着余家送去的糕点,赏着苑家新开的花儿。
阿囡借这个机会,去了几次董家。有时是跟着苑吉去送花草,有时是跟着余阿宝去送糕点。看着砖雕的门楼,木刻的门楣,镶花的壁板,车花的栏杆,眩亮富丽得让她眼晕。家里开得红红绿绿的花再好看,也不如董家的雕花大楼夺目。
阿囡去董家,不是去侧门那里的厨房,就是去后门那里的花园,见到的人不是厨子阿张,厨娘阿凤,打杂的阿黄,洗菜的阿青,洗碗的阿三,做点心的阿螺,就是扫园子的老方,修枝锄草的老叶,掏塘泥的老周,揩花盆的老蔡。董家有名的大管家陶大和照理内堂的陶大的老婆都没见着,更别说董家的小姐太太们了。
阿囡真想见一见董家的小姐,看看人家是怎样梳妆打扮的,穿的什么样子的衣服,怎样子说话,可惜董家的小姐都在屋里,很少会到花园里去。也许去是去的,只是要避开外人,苑吉送花的时候总不现身。
阿囡送完花儿,回到家里,听姆妈说镇上棺材铺的东家来提亲了,被她回绝了。阿囡点头。棺材铺。开棺材铺的封家再有钱,也不能让阿囡嫁到棺材铺去呀。阿囡花儿一样的容貌,跟黑漆漆的棺材搭啥界?姆妈有心要给阿囡挑个好人家,比余家的糖糕店还要好的人家。阿妹嫁到余家,姆妈后来后悔了,说嫁亏了。凭阿妹的人才,可以嫁进青龙镇上开栈房的丁家。余家不过有两进小房一个小园子,园子小得只能种棵芭蕉树,家里只用了五个伙计。丁家却有上下两层的客栈房子几十间,还有三间货栈和一个小码头,家里的伙计有十几个。丁家的少东是读过书的,不像余阿宝只念过一年私塾,只会打算盘。
姆妈这话只对阿囡抱怨过,在阿妹和余阿宝面前从来不提。余阿宝每次上岳家,都拎着糖啊糕的,四时八节从来没空过手,对阿妹又好,对阿囡也好,姆妈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除了没丁家有钱。姆妈到青龙镇的南寺去烧香,结识了丁家太太,回来好一阵懊恼。只可惜丁家的儿子前年已经娶亲了,不然真想把阿囡许给她。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阿囡还小,不过十五岁,花上三年时间慢慢挑,总得挑到一个合意的。姆妈不急,阿囡也不急。
阿囡在窗下做着针钱,看一眼窗子外头的紫藤花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球累累地垂挂下来,蜜蜂嗡嗡地绕着花飞。细碎的花朵像帘子罩在窗户上头,淡紫的颜色映进屋来,洗白了的竹布帐子上像是染上了雪青色,花串的影子投在布上,帐子上就开了一片藤萝花。阿囡把手上的麻线缠在鞋底子上,褪下顶针箍,拿起一只淘箩,去外头摘新开的紫藤花儿。
摘满一箩,坐在藤架下头,细细地把花朵花瓣和花柄分开,摊开在竹匾上,晒在晾架上,等太阳落下去后,花儿放凉了热气,收起来,用块布罩了,明天一早送到镇上去,给余家的糖糕店做藤萝糕。
余家的藤萝糕远近闻名,只卖一个月,藤萝花儿开过就没有了。董家有喜事,来的客人多,这藤萝糕是必备的待客点心,每天要送去五十只。阿囡每天要收三箩藤萝花儿,光摘花柄就要花一个时辰。
自从苑家和余家做了亲,余家的糖糕店花式就多了起来。除了应时应节的青团、神仙糕、各种馅料的粽子、绿豆糕、米枫糕、豇豆糕、糖藕、糖芋艿、重阳糕、南瓜团子、冬至团子这些糕团;零食还有松仁粽子糖、松子软糖、玫瑰酱糖、杏仁糖、花生糖这些果仁糖;蜜饯则是乌梅饼、白糖杨梅、香药葡萄、九制梅皮、九制陈皮、沉香橄榄、檀香橄榄等;炒货有香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吊瓜子、椒盐香榧子、椒盐小胡桃什么的;另外又添了春天的藤萝糕,初夏的槐花饼,盛暑天气没有味口,糕饼生意清淡,就做薄荷水晶冻糕,地栗水晶冻糕、到了秋天自然是桂花糖桂花糕、山楂糕。冬天新鲜花朵少,但冬天的生意本身就好,定胜糕、松糕、年糕、桂花糖年糕、猪油年糕……花样更多,买卖更好。
董家除了问余家糖糕店定了藤萝糕、绿豆糕、白糖杨梅、香药葡萄、檀香橄榄等细点蜜饯,少不了还有结婚喜饼、百子糕等喜庆糕点。董家是叶榭镇上第一大家,他家的订的东西不敢怠慢,余阿宝和他父亲老东家余大宝还有五名伙计日赶夜赶,精心选料,巧手细作,件件点心都像姑娘家绣的花一样的精美。
送糕饼请的是苑家两姐妹,伙计只负责抬礼担。因是送的喜饼,不是寻常点心,陶大管家就让人命他们把礼担一路抬进客堂间。阿囡第一次进到内堂,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低垂着颈项,眼光却从旁边溜出来看,耳朵也竖着,听里头的人说话。余阿宝说了好些谦退的言语,巴结之辞,恭敬之相,阿妹听得都有点皱眉。阿囡却丝毫不觉得,她看着乌溜溜亮闪闪一溜的红木椅子、高几、绣墩、花架,中堂前的条案供桌,恍如到了桃花坞年画上的神仙府第。这样的神仙人家,怎样巴结都不过分的呀。
陶大管家呵呵笑着收了喜饼,打赏了余阿宝和伙计。陶大管家的老婆,董家上下称呼她作陶妈妈的也在,仔细点查了,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下垂头低眉的阿囡,忽然问余阿宝,说这就是苑家的阿囡吧?抬起头来看看。
余阿宝忙拉了拉阿囡的衣角,示意她答话。阿囡屏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陶妈妈,看见她一脸的富态,红红白白,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绸缎褂子。这样的气势和穿着,哪里会只是一个管家娘子,和戏台上的娘娘太太都不差什么。忙又低下了头,手指卷着衣服边,羞涩地笑了一下。
陶妈看了就说,早就听说苑家的阿囡样子好看,果然不错,难得的是这么规矩,留下来玩一下吧。家里正好缺人手,你把这只装了各色蜜饯果子的八宝攒盒送到花园里去,放在牡丹花儿旁边的六角亭里。又叫来一个妈妈,说沏一壶龙井送过去,三小姐在那里会朋友。
余阿宝自然巴不得,阿囡也是满心的愿意。便捧了攒盒跟了妈妈进去,余阿宝带了阿妹和伙计回铺子去。
阿囡小心捧着盒子,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生怕碰着摔着。走过堂屋,穿弄,备弄,一路上都看见是房屋楼阁,穿得花花绿绿的妈妈丫头们各自忙着说着,做什么事都像一阵风一样,吓得阿囡紧跟在前头妈妈身边,又经过两道花窗漏墙,一个月亮门,到了后花园,阿囡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这个地方她来过,又是花儿树儿,她从小做伴长大的,看着这些,就不害怕了。
园子里有一座六角亭,里头有一张圆桌,桌子边摆了几张绣墩,亭子边上是几十株牡丹,正开着大朵大朵的花,紫的白的红的粉的都有。亭子里头还放着四盆白鹃梅,也开着白色的小花,这四盆白鹃梅还是前天阿囡和阿爹一道送来的。亭子下来有一只白色大鱼缸,养着十几尾锦鲤,几株金鱼草,红绿相间,鲜艳夺目。见有人来,则游到缸边,唼喋讨食。
那个妈妈招呼阿囡把蜜饯盒子放在圆桌上,一壶龙井和几只茶杯也放好,吩咐阿囡守在边上,当心蜜蜂来叮点心,要是看见小姐和朋友过来了,就躲到一边去,不要打扰了他们。然后就走了。
阿囡答应了,守在点心边上,看见有蜜蜂飞来,就轻轻朝它吹气,把它轰走。正和蜜蜂玩得开心,忽听见有笑语声传来,知道是董家三小姐来了,忙躲到亭子外去,借一株榔榆遮了,探脸出去,想看看董家三小姐是什么模样,穿些什么戴些什么。
不一会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牵着手来了。阿囡只管看三小姐,见她穿着白色的短袄,喇叭袖,掐腰,没有禳滚;黑色的长裙,裙下露出一截白洋纱长袜,脚下是一双黑漆皮鞋。臂不钏,脸不描,留着齐耳的短发,稍稍向里弯扣,前刘海齐眉剪平,衬着一双眼睛又黑又大。
原来大家的小姐是这样穿的。阿囡摸摸自己耳垂上的金坠子,再看看腕上的银镯子,慢慢把镯子推进衣袖里去了。
三小姐和那个男子在亭子里坐下,倒上茶,吃着点心,说着话。一会儿跪在绣墩上,一会儿又坐下,两只脚一踢一踢的,没个安静的时候。一会儿又伏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把手里一块藤萝糕捻碎了,丢进鱼缸里,去喂那些锦鲤。
两人说了一些话,忽然小姐不高兴了,怒冲冲把食盒拍翻在地,又用黑漆皮鞋去碾那些糕点蜜饯,和那个男子争吵了几句,径自走了。那男子把双手插进裤袋里,无聊地耸耸肩,左看看,右逛逛,对着锦鲤吹了一歇口哨,也走了。
阿囡悄悄走到亭子里,看着一地的狼藉,抹一下眼泪,把食盒捡起来,放在桌子上。糕点蜜饯碾碎后散发出香甜气来,引得蜜蜂来叮。藤萝饼里的紫藤花瓣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淡紫淡紫的,一点花梗都没有,每一片都是阿囡亲手择的。
诺大的园子,也没个人过来,只有蜜蜂嗡嗡,粉蝶翻飞。陶妈和那个妈妈都把阿囡忘了,阿囡想回家去,却不记得来时的路。阿囡想把地上的糕粉糖渣扫干净,也不知哪里有扫帚畚箕。阿囡看看园子,想起东南角上有个小门,她和阿爹来送花儿,都是从那里走,那今天也从那里回去吧。
阿囡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干泪,看一眼满地的点心,咬着嘴唇走了。走出不多远,便听见有人在叫:“小大姐。”没人应,那人又叫一声“小大姐”,阿囡下意思地回头,却是那个和三小姐一起说话的青年男子在冲着自己叫“小大姐”,看她转身,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是个聋子。”
白衣如雪
阿囡看着这个青年。这人穿一身白色的洋线起条绒的衣服,小方立领,缉着三角线迹,胸口一路往下有七粒钮扣,左胸一只开线暗袋,下摆上左右各有一只圆角贴袋,同样面料的西式长裤,笔挺的裤缝,脚下一双尖头相拼的白色皮鞋。再往上看,这人剪着短短的头发,剑眉薄唇,生得很登样。
阿囡心一跳,拉过辫梢在手里绕着,等他说话,对他先头说的以为她是聋子的话就没往心里去。这个人多好看啊,比姊夫好看,比棺材铺的封少东家好看,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好看。他站在那里干干净净,一身白衣,像是白盔白甲的罗成赵云。
白衣青年叫回头了小大姐,回头等他说话,待看清她的长相,立时便呆了。小大姐面相很小,不过十四五的样子,但脸却完全长开了,眉、眼、唇、额,面颊,已经是少女的风姿,侧脸从发际到额头、鼻尖,再到唇珠、下巴、颈项,一条曲线流畅之极,正面、侧面、七分面,无一不是完美之作。
阿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微侧转身。她想走,一时又舍不得。少爷叫住了她,还没跟她说话呢。她得等着。她等的时候很开心,有点期待。期待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白衣青年看了她羞涩的神态,心里暗赞一声美。想了两句诗来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然后他问:“你叫什么?”
“阿囡。”阿囡答。少爷说话真好听,卷着舌头带着鼻音,是戏台上那种官话,不是乡里乡气的本地话。她听得懂,但不会说。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卷着舌头说话,还有一个更好听更响亮的大名。比如貂婵,尚香,英台,木兰。阿囡?阿囡算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是阿囡。真土,真乡气。她把脚往后收了收,想用裤管盖住。手做的青布鞋,扁扁宽宽的,哪有董家小姐的黑漆皮鞋好看。
“阿囡?真好听。谁家的阿囡?”白衣青年赞叹道。
阿囡好听?阿囡开心地笑了。“苑家阿囡。”
“原来的原?袁世凯的袁?元旦的元?花苑的苑?还是冤家的冤?”白衣青年一口气说了四个姓氏,最后又说了冤家的冤。
他是在说笑吧?阿囡想。少爷在跟我说笑话,阿囡心里一乐,抿嘴笑,“花苑的苑。”
白衣青年一怔,“你识字?”
阿囡摇头,怪难为情地蹙了一下眉。
“你不是这家的丫头?”
阿囡生气了。谁是丫头?没有阿爹没有姆妈的小囡才做丫头。“我是苑家阿囡。”扁扁嘴,才问:“少爷有事叫我?”
白衣青年已经忘了刚才为什么叫她,摇摇头,说:“没事。”
阿囡想没事你叫住我做什么?用牙齿咬了下唇,转身往东南角的小门走去。
白衣青年想起来又问:“苑家阿囡是做什么的?”
阿囡远远地答:“镇子外头种花的。”咭咭一笑,到了小门边,见了老方,叫一声阿伯。老方已经和阿囡很熟了,问她今天来做什么?阿囡答是来送喜饼的,老方开了小门,让她出去了。
出了董家,阿囡往镇上去,走过窄窄的弄堂,两边人家的高墙高得要抬头才能看到墙顶,白墙上是灰黑的雨水印子,掉了墙皮的地方露出青砖,砖缝里长出几枝凤尾蕨。对面过来一个阿妈,手里拎着菜篮子,阿囡侧身让过了,出了窄弄,上了积善桥。
积善桥上站了些人,看着前头那座桥上在大出殡。杠房执事穿了白布衣,打着纸幡,抬着纸人纸马纸轿纸屋,全都糊成白色,还有人在撒纸钱。白花花的一片。站在桥上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说是镇上开绸布店的李家的老东家死了,家里人嫌杠房的白衣脏,发黄,不白不显眼,就给杠房的人一人做一件新的白衣,做完了丧事再送给杠房的掌柜,不白送,要收钱的,当然钱收得要少一些。这一下白布像不要钱似的用,从扎头的白带子,到别在鞋上的鞋面子,都是李家库房里的布,整匹整匹地往外搬。
又有人说了,是李家库房里的白布积压得太多,年头太久,已经放得发黄了,今年春天雨水多,库房洇水,又霉了好些,才借机把这些多年的白布用掉。就有人说,这李老东家真是巴家,死也死得这么及时,刚刚好把这些霉黄的白布用掉。杠房也不错,白捡了个便宜。回头用米粉浆一洗,不就白了吗?
阿囡听得有趣,偷偷地笑。
打幡抬纸扎的人走完,后面是捧着玩物器具的人。香炉、宝鼎、花瓶、食簋,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全是一对一对的放在抬案上,白的像玉,绿的像翡翠,都是用大白萝卜和水萝卜雕出来的。阳光下半透明,连隔着百多步远的这边桥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赞叹,说真好看,比抬新娘子还好看。这队人再走完,就是八个人抬着的黑漆棺材,黑沉沉像一座房子,棺材盖足有两尺厚。用黑漆漆得发亮,上面扎着一朵白布结成的花,垂下两根带子,搭在棺材前。前头是孝子捧着李老东家的画像,孝子还戴着白布做的像道士一样的冠。
又有人说话了,说李老东家这个口棺材,做了有十来年了吧,每年都抬出来刷一层漆,听说是楠木的?有人接口回答说,当然是楠木的,木头是李老东家自己从福建挑中了走水路运回来的,光木头钱和运费就花了不少。然后放在我们店里做,光解板刨平就花了三个月。很多年都没看到这么好的楠木板子了。这口棺材,埋在地里,几百年都不会烂。
旁边的人看了说话的人,说哦,怪不得对这棺材这么熟,原来是封家少东家。
阿囡听人说封家少东家也挤在这里看热闹,不想再看下去了,轻轻从人群中溜出来,绕过这一大堆人后头,下桥。走出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叫她“阿囡”,阿囡回头看,正是封家少东。
封家少东昨天才来提过亲,今天就在路上堵她,阿囡吓得心头慌,装着很凶地说:“啥人认得侬,走开。”
封家少东说:“阿囡,我伲一道过,阿好?”
阿囡把他看一眼,三角脸,青白的面皮,眼睛还算大,鼻子有点瘦,嘴角下挂,是个鲤鱼嘴。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好看,个子也瘦瘦小小。阿囡鄙夷地说:“侬从小没吃饱子饭?侬有几两力气?面无四两肉,头颈极细……”后面一句骂人的话咽了,不说。
封家少东被她骂着愁眉苦脸,辩道:“我又不下地种田,要力气做啥?我伲姆妈讲了,是我小辰光先天不足,才没长发。阿囡,我伲屋里钞票多,你要啥我拨侬买啥,好勿啦。侬来啦,肯定比侬阿妹阿姊吃了好睏了好着了好,我伲姆妈啊老欢喜侬,勿会得拨侬吃苦头。”
阿囡越听越触气,指着河水说:“自家照照面孔去。”掉头就走,回头又恶声恶气地说:“下趟再来搭讪头,骂煞脱侬。”
走出一程回头看封家少东,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封家少东穿一身鱼白色绸长衫,缩肩拱背,就像是个痨病鬼。那件鱼白长衫被太阳晒得反光,就像是白色的。阿囡想,凭你也配穿白?你穿白衣就像抬纸人纸马的杠房里的人,活该你是开棺材铺的。人家穿白衣才像罗成赵云。
阿囡回到余家,阿宝一径问她董家里头是啥样,董家小姐见到没有?好不好看?阿囡除了看见一些屋子走廊,还有花园,也没有看到别的。丫头阿妈来来去去,她也没敢抬头。董家小姐看是看见了,却用脚踩余家的糕饼。但她还是绘声绘色地说着董家的风光。
屋子里头玻璃镜子亮堂堂,照得人眼花。窗子玻璃上全是染了颜色的,一块一块,就像洋人教堂里的那种样子。鱼缸里养的金鲫鱼比南寺前头放生池里的还大。
余阿宝说,那是一定了。放生池里都是烧香老太婆们放的黑鱼。她们想要长命百岁,放生的鱼就要拣容易活的,不会死的。要拣活泼鲜跳黑鱼,牙齿厉害,会吃肉,专吃别的鱼。和尚们养着看的金鲫鱼都被黑鱼吃了,有聪明的金鲫鱼躲过那些黑鱼,也被追得长不大了。说得两个人咯咯咯的笑。
阿囡说伊们放生的鱼都这么凶,杀生了好些鱼,那算不算自己作孽?那烧香拜佛还有用吗?余阿宝就讲勿晓得。阿妹说你们两个作死哉,怎么好拿庙里的事来讲笑话,当心有报应。阿囡吐吐舌头,讲我回去了。阿妹说吃了中饭再去。
中饭有阿囡喜欢的炒螺丝,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挟着送进嘴里,轻轻一嘬,门齿一咬,就把一小点螺丝肉咬进了嘴里,一歇歇工夫面前就是一小堆螺丝壳。阿宝说阿囡吃螺丝本领大,两根筷子就掂定了,他要用手捏着吃,筷子一挟就弹脱了。阿妹说阿囡就是心相好,坐得定,小时候给她一碗螺丝好吃一个下半天。
余大宝和他老婆笑眯眯地听着三个人讲闲话。桌子上还有一碗雪里蕻烧塘鳢鱼,豆瓣酥,笋烧乌青菜,百页包细粉汤。每趟阿囡来,都要加只菜的。阿宝娘说,阿囡啊,拔我伲做过房囡儿阿好?
阿囡就甜甜地叫伊一声阿娘。阿囡是被自家爷娘和阿姊的婆家爷娘当成宝来养大的。
阿囡在余家吃过中饭,回到屋里,把余阿宝送的点心交给姆妈,在屋子外头做着平时做的生活。采藤花,摘花柄,纳鞋底。看看太阳还好,放下鞋底板,打了灶上焐着的热水在灶间外洗头发,姆妈舀了水帮她冲,把她颈根后头的碎发撸上去,说阿囡头发长了介好了,老早一直是黄头发,又软又薄。阿囡唔唔地应着,洗好了头,在肩上披块“四一四”的蓝白条毛巾,拿了黄杨木的梳子坐在灶间门口的桐树下梳通晒干。
太阳落下去后,寒意上来了,阿囡的头发也干了,编成一条长辫子,用一根头绳系了,去帮姆妈烧夜饭。听见院子外头有狗叫了,阿囡知道是阿爹回来了,舀了一桶热水倒在门前的脚桶里,给阿爹洗水揩面。黄狗每天都跟着阿爹去上山下地,松土剪枝,施肥捉虫,它自己扑鸟逮兔子。两个都开心得很。
阿爹在堂屋里坐了,阿囡点上油灯,把灶上焖得喷香的米饭装了三碗,饭上头还蒸得有一碗霉干菜肉,还有一碗是一碗蚕豆炒笋尖,一碗马兰头拌的马桥豆腐干。马桥豆腐干是阿囡下午从镇上带回来的,马兰头是早上阿囡在林子里的地上挑的。姆妈拿了一只温酒的锡壶出来,三个人坐在油灯下吃饭。阿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温过的黄酒,哼两声戏文,想起来时就拿起酒杯给阿囡抿一口。
吃过了夜饭,姆妈收拾了碗筷,用灶下的余火热了水洗脚。门外的狗叫了一两声,大概是抓住了一只老鼠。点灯要费油,一家人早早地吹灯睡下了。
晚上下了点雨,紫藤花湿漉漉的,不好摘下来做饼,阿囡也没借口去镇上了。桐花掉了一地,阿囡拿竹枝扎的扫帚扫了,又把桌椅板凳都用清水抹一遍,姆妈在叫,落雨天就不要揩了,返潮。阿囡答晓得了,又用干布擦一遍。董家堂屋里的家什亮得可以照人,一定是天天揩的。
快中午时太阳出来了,水气蒸上来,花林里头像是落了雾,慢慢被太阳晒干了,花瓣洗过浴似的都发着亮。阿囡想,董家再好看,也没这样的景色看吧。又想他家的园子那么大,还有一个大水塘,也有那么多树,想来也差不多了。
阿囡手里在做一双鞋,是给小阿宝的。小阿宝快三岁了,脚正是长得快的时候,不到半年旧鞋就穿不下了,只叫脚痛。余阿宝的娘说鞋做大点,可以多穿一歇。阿囡却说鞋大了脚要走样,宁可做的时候只大一指,松紧正好,小囡走路都便当些。余阿宝的娘说不过她,只好让她做。
阿囡坐在藤萝花架底下,做着鞋,偶一抬头,看见林子里有人过来。她站起来放下鞋,迎上去。不时有镇上的人来买花,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她也能帮着张罗买卖。
林子里光亮亮的,四月的花儿开得正好。绿色的绣球,白色的琼花,黄色的木香,金银的忍冬藤,一球一球的粉色八重樱,还有深的浅的不同红色紫色的杜鹃花,大红大紫鲜黄纯白的月季花,颜色多得眼睛花。真正让阿囡眼睛花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花丛中在笑。
太阳照在他身上,白衣反光,就像穿了盔甲旗靠。白牙一闪一闪,笑容也像是在闪。闪得阿囡发晕。白衣青年像是在彩云中穿行,到了阿囡面前,笑着,歪着头,问比他矮一个头的阿囡:“苑家阿囡?花苑家的阿囡?上林苑中的阿娇?”
阿囡也笑,清脆地答:“就是阿囡,哪里来的阿娇?阿娇在镇上的茶馆里呢。”
白衣青年呵呵笑,说:“阿囡真会说话。连眼睛都会说话。”
阿囡偏了偏头问:“少爷来做啥?是来买花?”
白衣青年哈一声,拍了一下手,倒吓了阿囡一跳,他说:“可不就是来买花的。”指着一盆开满了洋红色花的西洋鹃问:“这个多少钱?”
阿囡抿嘴笑,“十只鹰洋。”
白衣青年又指着一盆粉色的日本樱花问:“那这盆呢?”
阿囡还是答:“十只鹰洋。”
白衣青年说:“好,我就要这两盆。不过你要告诉我它们叫什么名字,说得出才买,说不出就白给。”
阿囡狡黠地一笑,说:“这个西洋鹃,这是八重樱。这是从印度来的,这是从日本来的。给钱。”
白衣青年愣住了,问:“你真的不识字吗?”
阿囡轻哼了一声,小声说:“两脚书橱的书蠹头,知道得还没我多吧?给钱。”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阿囡不愧是种花人家的女儿,足可以当得平常人的老师。这廿块鹰洋给得值,不过你让我怎么搬回去呢?拿不了我可不给钱。”
阿囡捧起那盆西洋鹃,说:“你拿那盆,跟我来。”转身到了屋外,取下挂在竹篱上的一捆草绳,手势利落地打个活结,套在花盆上,收紧了,绕一圈,放长绳子,穿过先头的绳圈,来回两三下,就在花盆外头拴好了一个三根绳子的网络,最后在上头打个小环,拿起挂在篱上的大剪刀来剪断了绳子。
白衣青年看得惊叹,把那盆八重樱也放下地上,阿囡照样子捆扎好了,一只手拎一盆,掂了一掂,笑嘻嘻地说:“给钱。”白衣青年摇头,说:“我上你当了。我早该知道这是你的看家本领,是难不住你的。好,给钱就给钱,说话算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钿,一枚一枚数着。
阿囡听到他数到五,就一把抢过,咭地一笑,说:“够了。跟你开玩笑呢。”白衣青年又拿了两枚,拉起她的一只手,把两枚银洋钿放在她手心,说:“这是给诚实的人的奖励。”阿囡脸一红,忙要还回,白衣青年把她的手掌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说:“收着吧,不想花了它,可以敲扁了做一副镯子。”
阿囡捂了嘴咯咯笑,也不再说要还的话。
白衣青年提了两盆花要走,走出几步,又回来说:“阿囡不想问什么吗?”
阿囡故意装傻,问:“有什么要问的?没有啦?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白衣青年也陪着她笑,说:“我姓罗,叫罗白棠。”
阿囡这一下笑得弯了腰,说:“晓得了,萝卜汤。”
藤萝花妖
“萝卜汤”走后,阿囡发了一阵子呆,手里七枚银洋钿腾来倒去地把玩,听见黄狗叫了,才惊醒过来,把两枚银洋藏了,等阿爹到了门口,手托着五枚银洋给阿爹看,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阿爹。阿爹说阿囡会做生意了,是阿爹的好帮手,将来勿要嫁出去,招个上门女婿阿好。阿囡拉着阿爹的衣袖摇几下,仰脸笑说,阿爹,我伲三个过,我谁都不嫁。阿爹说那就多陪阿爹几年,等阿囡大些再说。阿囡讲好。
阿爹吃过中饭又下地去了。春天花儿的生意好,别的镇子的人都会划了船来买花。牡丹芍药一盆盆地往外抬,百合也要开花了,阿爹劈了细竹枝,插在百合花盆里,把花头花杯竖起来。阿爹一人忙这么大片的花草,从早到晚不歇气。
下午午倦过了,阿囡在紫藤架子下头收藤萝花,林子里头传来有人声,想是有人来买花。阿囡回头喊一声,姆妈有人来了。姆妈回答说听到了。
阿囡放下竹箩看外头,脚步声杂沓,人语喧哗,像是来了不少的人。等人走近,阿囡看清是六个人,当先一个穿着桑青绸的长衫,戴着一幅黑圆墨镜,年纪像有三十岁的样子。身边一个人有四十来岁,头上一顶瓜皮小帽,也是一件长衫,却是蓝布大褂的。后头是四个短衣黑裤的壮汉,像是桑青绸衫的家人。这六人见了阿囡,都不说话,为首的黑镜长衫客人像是在仔细打量阿囡,眼睛躲在黑镜片后头,也看不清楚。穿蓝布褂的人小眼鼠须,眼睛滴溜溜地在阿囡身上打转。而后头四人,眼珠子像是钉在了阿囡脸上。
阿囡见了这六个人的架式,心头不安,也不说话,等姆妈出来,悄悄地躲到她身后。姆妈说:“客人要什么花?我当家的在林子里,叫他回来和老爷们谈?”
蓝布大褂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看看。”随手指一指屋前的紫藤架,问:“这棵树怎么卖?”
姆妈听出他们不怀好意,敷衍说:“五十块银洋钿。客人想要,可以再便宜些。”
蓝布大褂嗤一声,说:“一棵树要卖五十块?留着做你的寿材吧。”
姆妈陪笑说:“是不值五十块,只好劈了做柴爿。”
蓝布大褂得意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来,去把那棵树劈了,拆成柴爿,拖回去烧饭。价钱嘛,我看十块钱就够了。”从大褂的小襟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在手里掷得哗哗地响。四名短衣人应一声,上去就要动手。
桑青绸衫轻轻咳嗽一声,四人马上不动了。停了一歇,问道:“你家小囡几岁了?”声音极底,要仔细听才听得清。
姆妈小心地说:“刚十三岁。”她想说得小一点,说不定会好一些。
桑青绸衫却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这桑青绸衫的墨镜客人,竟然一咏三叹地吟起诗来,把那五人搞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妈身后不敢露脸,耳朵却竖着,听他们说些什么。桑青绸衫吟的诗前两句她不懂,后两句倒听明白了。像是在说自己在屋檐下斗草玩,门口有十丈那么长的藤萝花。阿囡想哪里有十丈?最多只得一尺长罢了。
桑青绸衫墨镜客人吟完了诗,又不说话了,过了一歇朝蓝布大褂点了点头,伸手摘了一串藤萝花在指尖把玩。
蓝布大褂会意,上前两步说:“我家少爷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么娉礼,快点说。”
阿囡吓得拉了拉姆妈的后襟,姆妈哪里会不懂,忙说:“我当家的说过了,我家没有儿子,小囡是要招个上门女婿来养老的,少爷的美意,我伲不敢接受。”
蓝布大褂眼睛一瞪,骂道:“呸,哪来这么多说头?我家少爷的话你也敢不听?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做啥的?我家少爷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练塘便是以我家的姓为命的。我家少爷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们的福气。”
姆妈并不知道什么练家丝家,但青浦县练塘镇还是听说过的,假如真的练塘镇是以练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这这里叶榭镇的董家一样势大了。这样的人家,哪里惹得起?当即吓白了脸,说:“少爷,小囡还小……”
穿着桑青绸衫的练大少爷“唔”了一声,低声说:“正好。”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阿囡和姆妈都镇住了,不知该怎么推脱。
正在僵持之间,又听见林子里有笑语声声,像是有一群人在往这边来。阿囡和姆妈听了心头一松,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练大少爷一行人也不说话,看着来路。
笑语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面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经多了七八个人,个个都是一身白色起条纹的衣裤,留着同样的短发。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一脸的笑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时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们安静,然后大声说:“到了。这里就是我说的桃花源里人家,前头就是紫藤仙子。”扬臂朝阿囡一挥,“看,我说的可有假?”
众人哄笑。眼前哪里来什么紫藤仙子,只有一个中年农妇,脸上还是惊诧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张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来。萝卜汤看你来了,还带了好些朋友,他们都想见你。”
阿囡早就从姆妈的臂缝里看见是他,听他这么叫,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从姆妈身后探出头笑问:“萝卜汤寻我做啥?”
罗白棠哈哈一笑,说:“我的同学们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带他们来看。阿囡来,让他们看看,叫他们死心。他们以为见过了学堂里的摩登女性,就是见过美人了,我告诉他们说,这世上的美人还有一个,住在紫藤花下,是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们不信,硬要吵着来看。这下看到了吧?我说大话没有?”转身去问身边的同学。
那些同学拥上来把阿囡围住,嘴里赞不绝口,有的说绝代佳人,有的说飞燕转世,有的说我们东方的维纳斯,有的说画中婵娟。阿囡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不说话。
一个学生赞叹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有人问:“是蜜甜还是甜蜜?”一人说:“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问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们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抬头张大眼睛看着他。那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呆住,自言自语地说:“清澈见底的眼睛啊,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出来?”又吟道:“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众人跟着大叹一声,“啊”。
阿囡先是被他们吓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来。周围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弯弯,真的像星星一样的闪亮。
众人大喜,说:“阿囡没有大名吗?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说:“不如叫‘娇莲’。”马上被众人唾弃,说:“又不是给你家的丫头取名,这么俗的名字,也只有你这样的俗人才想得出来。”那人辩道:“不是徐志摩用的吗?怎么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还没说完就被人骂得噤声。罗白棠说:“取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吗?”旁人就说:“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说:“女史太老气,阿囡才多大点,我看叫紫藤少女还差不多。“
罗白棠问阿囡,“你喜欢哪一个?晨星?娇莲,哈哈,哈哈;还有紫藤仙子,和紫藤女史,还有紫藤少女?”
阿囡喜欢他们说话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罗白棠和众人喜得眉飞色舞,又问:“那我们画你可不可以?就画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时我们开一个小型画展,让观众来评定谁画得更好。”
阿囡还没有答话,就听有人插进来说:“青天白日的,居然提这种要求,你们也太目无王法了。你们是哪家学堂的学生?你们先生就教你们这些有伤风化的举动?”却是蓝布大褂在说。阿囡几乎都把这些人忘了。
罗白棠听了奇怪地问:“画画有什么伤风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为是画人体。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画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当然也有她身上穿的这件粉花衣裳,和蓝布裤子。粉红色和蓝色,调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极了,是天然的画师,师法自然,无师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说:“就是。我们学校里的女学生都穿黑白二色,实在单调,抹煞了爱美的天性。我们应该呼吁大家都穿得鲜艳点,让学校就像这座花园一样,让女同学们也像阿囡一样的美丽如花朵。”
众人又说起颜色光线什么的来,根本不把练家大少爷几个人放在眼里,还是罗白棠打招呼说:“你们是来买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你们要买什么?我们来帮阿囡搬。阿囡,他们要什么花?”又笑着说:“你报出花儿的名字来,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们是不是认识。一帮书蠹头,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窃喜,心想这下你们该没话说了吧?也不提刚才的话,问桑青绸衫道:“练大少爷,你们还是要这棵紫藤吗?”
她这话一出口,学生们马上不依了,嚷嚷着道:“什么?要买这棵紫藤?那怎么行?这么大的架子,怎么挪动?挖出来不是要它的命吗?再说这本紫藤架放在这里多么好看,移走了就破坏了风景。紫藤是好看,这里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虽然小点,种几年就大了。阿囡,这样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长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经地说:“要长这么大,需要十年以上,不过要是搭个架子,沿架子种上七八棵,那三五年也能有这个样子了。”
罗白棠点头,“那就买上十棵。你这里有吗?”
阿囡说:“有。”
桑青绸衫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那就要十棵。”
罗白棠说:“这就好。来,我们帮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认识。阿囡,花儿在哪里?”
阿囡指一指,“这条陇到底就是。”
罗白棠一招手,带了同学去了。桑青绸衫歪歪头,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蓝布大褂呶呶下巴,蓝布大褂会意,问:“多少钱?”
姆妈哪里敢多要,低眉顺眼地说:“十块银洋。”
桑青绸衫哼一声,说:“给她五十。”蓝布大褂应了,又数出四十枚银洋。姆妈捧在手里,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说:“不要这么多。”桑青绸衫不理,看着阿囡,却不说话。
阿囡装着不知,只管看着前面的沟陇,看见罗白棠他们搬了十盆紫藤出来,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兴奋地说:“里面好多花,都不认识。阿囡,一会带我们去认认。”阿囡讲好。
桑青绸衫摇了摇手指,蓝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两盆花走了。
姆妈打了水来请学生们洗手。
桑青绸衫得空,站在阿囡身边低声说:“阿囡?你以为这样的学生会娶你?他家里要是不给他钱用,他三天后就会饿死。今天算是第一回,我过几天再来。”
阿囡从一团高兴中跌落,低下头捻着衣角,不说话。
桑青绸衫还不放过她,又说:“他说的那些你听得懂?一个月后他就会烦了,不信你试试。学生哥儿,好看顶个鬼用?”
等罗白棠洗了手过来,桑青绸衫问:“你是这镇上的?”
罗白棠说:“不是。但我外祖母是这里镇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个叶榭镇人了。先生是哪里的?”
桑青绸衫说:“青浦练塘。”
罗白棠伸出手去,说:“幸会。”
桑青绸衫拱一拱手,也说一声“幸会”,拎了袍角走了。
罗白棠不以为意,问阿囡说:“阿囡,带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好吗?”
阿囡心情极坏,但还是勉强笑道:“好。”抬头一看,有两个身穿白袄黑裙的少女挽着手站在一边,其中一人,阿囡认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们来了多久,众人说得高兴,竟都不觉察出又有人来。阿囡想,今朝屋里倒是热闹。
罗白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一笑,说:“你怎么也来了?”
董家三小姐冷笑一声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转眼打量一下阿囡,先是惊讶,后是鄙夷,跺一跺脚,说:“这个破地方,都是烂泥地,看我这一双鞋!”那双黑漆皮鞋上沾满了泥,一点也不亮了。旁边那个女生也把鞋边上的泥蹭刮在草叶上。
罗白棠说:“早上下过雨,你应该知道地里会潮啊,那就不要出来嘛。”
董小姐气呼呼地说:“我就要看看你们一大帮人鬼鬼祟祟地到哪里去。他们一来,你就招了他们走,也没说在家说会儿话。到底他们来是来参加我二姐的婚礼,还是来看乡下丫头的?”
罗白棠说:“婚礼还没开始,出来逛逛有什么不好?”
董小姐看一眼阿囡,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逛的?你早上搬回来的花儿就是在这里买的吧?怎么才几个钟头,就又来了?”
罗白棠耸耸肩,指一下散在花林里的同学,说:“带他们来玩啰,这个地方这么美,哪一处不入画?”
董小姐撇撇嘴,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罗白棠笑一笑说:“那当然,在乎山水之间也。”
董小姐气得要哭,扭转身抽出块手帕抹眼泪,又顺手撸下两串藤花,扔在地上,用脚践踏出气。
罗白棠阻止道:“喂,这些花儿可没惹你,你拿花儿出什么气?”
董小姐狠狠地跺脚,说:“你还说,你还说。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棵树烧了?”
罗白棠也冷笑,说:“我信,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阿囡听两人吵架,心想这棵树真是倒霉,先是有人要把它劈了做柴,拿去烧饭,这下又有人要直接烧了,拿它出气。其实关花儿什么事呢?都是阿囡做的孽。阿囡大概是紫藤花精,阿囡惹祸,紫藤遭殃。这样想着,悄悄坐下,等这些学生走。
董小姐侧转身不说话。旁边的小姐看着阿囡,也不说话。罗白棠把手插进裤袋里,索性走到沟陇里,和男同学一齐看着花儿指指点点,没说两句,又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董小姐上前,问阿囡:“侬叫啥?”阿囡答:“阿囡。”董小姐又问:“我家的花儿都是你送的?”阿囡点头。董小姐说:“那下趟就勿要来了。”阿囡摇头说:“生意是我家阿爹做的,和我勿搭界。啥人家要来买花,阿爹就会得送过去。除脱人家讲勿要,阿爹勿会得听我的。”
董小姐咬了咬嘴唇,再问:“侬几岁?”阿囡讲十五。董小姐问会识字吗?阿囡摇头。董小姐就说,“可惜了。”阿囡笑笑,不讲话。
这时别的男同学看见了董小姐两人,高声叫道:“董言言,李丽华,快来,这里有好多我们都不认识的花,你们来看看认不认得。阿囡,来教教我们。”
似梦非梦
董家二小姐的婚事过了,客人散了,学生们也走了。余家的糖糕生意恢复了原样,苑家的花儿生意还是一样的好,练大少爷没有再来过,阿囡和姆妈都放心了,罗白棠却一直留在镇上没有离开。
早上吃过早饭就到苑家,陪着阿囡做事,有时也跟着苑吉下地,帮着递绳子、拿剪刀。等到十点来钟,支起架子来画画。有时用炭笔,有时用彩笔。有时画花儿,有时画阿囡。阿囡随他去画,自己该做啥做啥。坐在门口剥蚕豆,剥得两只手都成了黑色,摘下皂角树上的豆荚来洗手。罗白棠看了就问,这个洗不干净,我拿香肥皂给你用好不好?阿囡笑得要死,就讲好。本是说笑的,谁知第二天罗白棠真的带了几块“一枝花香皂”来,过天又带来了电影明星蝴蝶做招牌的“蝴蝶牌香蜜粉”,再过天,又拎了两只竹壳暖水瓶。
姆妈悄悄对阿囡讲,不好再让罗少爷再来了,再来人家要讲闲话的。罗少爷送这么多物什,收嘛不好,不收嘛,罗少爷面子下不来。罗少爷,人是好的,但……
阿囡是觉得姆妈讲的有道理,但看他拿着那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来,一脸的兴奋,也不好推脱。等罗白棠有一天拿了一只火油炉来,阿囡不等姆妈讲啥,自己就说了:“萝卜汤,这个东西不好要的,你要再这样,下趟就不要来的。姆妈讲勿好再收侬物什。再讲,这个东西要用火油,本来我家烧柴烧草,林子里修下来的树枝烧烧,不要铜钿的。一用这个,还要花钞票买。侬拿回去吧。”
罗白棠说:“我是看你每天劈柴打草结的把手磨粗了,用这个省事。这样好了,明天我再拿桶火油来。”
阿囡瞪着他,说:“快带回去,你要再这样,下趟勿要来了。”
罗白棠看她要生气的样子,忙说:“好,好,不拿了,不拿了。”吃夜饭前走的时候,还是没有带走。
过天一早,罗白棠又来了,捧着一只玻璃金鱼缸,里面有六条鲜红的金鱼,水泡眼,鹤顶红,狮子头各有一对。还用几枚雨花石压了几条金鱼草,飘在水里,真是好看。阿囡让他把鱼缸放在门前的石桌上,双膝跪在矮凳上,趴在旁边看金鱼。抬头一笑,说:“真好看。”
罗白棠看着她的笑脸,说:“是啊,真好看。”阿囡两眼都看着金鱼,没理他。看了一歇,又问:“伊拉吃啥?”罗白棠说:“鱼虫。”
两人捡了一只坏掉的木桶的铁箍,罗白棠在上头绑了一根竹杆,阿囡找来一块洗烊了的旧布,缝在铁箍上,做成了一只布网篼。阿囡拿了一只铅桶,罗白棠扛着网篼,两人去河边捞鱼虫。
捞了一早上,铅桶里已经满满的一片红色鱼虫,还有好些黑色的蝌蚪,阿囡跟本地人一样,管叫伊拉叫“拿摩温”。捞得两人头上都有了汗,才回到家里。阿囡从屋里找了一只豆绿色的陶缸出来,要把铅桶里的“拿摩温”捞出来另外养着,就见罗白棠拎了铅桶往金鱼缸里倒,急得阿囡叫:“放下来放下来。”罗白棠放下桶,问:“怎么了?我不全倒进去,就倒一点点。”
阿囡放下陶缸,把头伸到金鱼缸上头,嘴里一迭声说:“要被金鲫鱼吃掉的呀,要被金鲫鱼吃掉的呀!勿好倒呀。舀一点鱼虫过去好啦。”
罗白棠看她急得满脸通红,薄薄的汗在脸上闪着光,一时情动,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阿囡一惊,回头看他,又羞又气,凶他说:“侬做啥?”罗白棠看她嘴上凶,脸上却是欢喜的样子,放下心来,又往她嘴上亲去。阿囡被他连香了两记面孔,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手攥成拳头,想打他,又不好下手,一转身坐在矮凳上,背对着罗白棠,嘴里小声嘀咕:“侬做啥啦?侬做啥啦?”罗白棠挨着她坐下,低声说:“阿囡?”
阿囡低下头,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后头,扭了扭身子,说:“侬坐过去,被姆妈看到我要吃生活了。”罗白棠站起身,却不离开,弯腰在她耳边说:“那我们到林子里头去?”阿囡的脸更红了,说:“马上要吃中饭了。”罗白棠哄她说:“一歇歇就来。”阿囡忽然笑了,说:“不。”伸手拿过陶缸,说:“把‘拿摩温’舀进去好伐?”
罗白棠说好,接过缸放在桌上,先倒上半缸水,阿囡另外拿了两把小勺子来,两人一人拿一把,把蝌蚪一条条舀进缸里,两个头凑在一起,一个说这条大,一个说这条已经出脚了,一个又说这条有四只脚了,一个又说这条怎么尾巴没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中午罗白棠也不回去,就在阿囡家吃饭,姆妈就问他说,学堂不上课吗?先生不罚你吗?罗白棠还没说话,阿囡倒先说了:“姆妈,吃饭呢。吃好饭再讲好伐?”姆妈拉下脸说:“吃侬格饭,勿要讲闲话。”又对罗白棠说:“罗先生,阿囡要做事,下趟再来寻伊白相。侬学堂、侬爷娘,还有董家,勿会得欢喜看到侬来此地介许多辰光。吃好饭,火油炉子和热水瓶也拿走,我伲不敢用。”
阿囡听了呜呜地哭了,放下碗筷,跑到屋里去了。罗白棠也放下筷子,想跟上去,姆妈讲:“罗先生,走好,勿送。”罗白棠看一眼苑吉,苑吉捧着碗,半天不说话,最后说:“也好。下趟再来白相。”
罗白棠无法,只好慢慢朝外走。里头阿囡其实没跑远,就在墙边听着,这时更加放声大哭。罗白棠绕到窗外,说:“阿囡,我下趟再来。”阿囡扑到窗下,哭着说:“我晓得,侬勿会得来了,侬勿要骗我了。”罗白棠叫了两声阿囡,终究是没有办法,失魂落魄地走了。
阿囡在窗口看他走远,哭得抽抽噎噎,冲到堂屋说:“倷做啥啦?倷做啥啦?”边哭边说:“倷赶走伊,我勿要搭倷讲闲话了。”满脸泪痕地看着阿爹和姆妈,盼他们能收回刚才的话。
姆妈叹口气,说:“阿囡,伊爷娘勿会得答应的,伊再欢喜侬也没用的。”
阿囡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心里的难过又不是明白就能抵得了的,想想真是没有办法,想想真是难过呀,想想又要哭,挨着姆妈坐下,把头埋在姆妈胸前,一声一声地叫:“姆妈,姆妈。我勿舍得伊呀,我勿舍得伊呀。”叫一声哭两下,哭得接不上气,哭倒在姆妈身上。
姆妈搂着阿囡,也哭了,讲“姆妈晓得,姆妈晓得。乖囡勿哭,过两天就好了。”阿囡抬起头,哀怨地问:“姆妈呀,要是勿会得好呢?”姆妈哭说:“痴姑娘,没勿会得好的伤口,就看侬让不让伊长好了。”阿囡就讲,“姆妈,我勿想让伊长好。”说完又哭了。
阿囡天天哭,坐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罗白棠出现的路口,有时把罗白棠画的画一张张翻开来看,那上头有线勾的紫藤,墨描的芍药,炭擦的房子,着了颜色的阿囡。阿囡在摘花,阿囡在择菜,阿囡在做针线,阿囡回头在笑。阿囡看一张掉泪,看一张掉泪,对姆妈说:“姆妈,侬看画了像伐。”又说:“姆妈,侬勿要想着拿去烧了,要是烧了,我就勿要活了。”
阿囡整天在家里看画,镇上也不去了。阿妹几天没见到阿囡,不放心了,回家来看。看到阿囡的样子,悄声问姆妈,姆妈讲了,阿妹就说:“阿囡这个样子勿来事呀,要出毛病的。不如赶紧嫁了,怕会好些。”阿妹是想要是有个男人疼着阿囡,欢喜着阿囡,阿囡不整天想着学堂里的学生,心思转开了,只怕就好了。
姆妈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一下子叫她嫁给啥人去?镇上棺材铺的封家来提过亲,被我回断掉了。”阿妹马上说:“姆妈,封家儿子不好嫁的,伊看上去就是一副短命的样子封家老太婆又凶,阿囡过去要吃苦头的。”姆妈说:“我晓得,所以回断掉了。”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倒是有一份人家来相过亲,我看伊人太凶,不太喜欢。不过人家倒是一份好人家。”
阿妹就问是啥人家。姆妈就把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来过的情形讲了一遍,讲伊怎么凶,师爷又是怎么不讲道理,四个下人又是怎么壮怎么高。阿妹听了直皱眉,问:“伊就没讲是娶过去做大还是做小?你讲伊有三十岁好看了,这把年纪,不会家里没大老婆吧?这样的人家勿来事格。阿囡要是真的嫁过去,要被伊拉作死的。”
姆妈忙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又把当时怎么尴尬,怎么罗白棠正好带了同学过来,把那帮人冲走了。阿妹听了叹气,说:“这个样子,叫阿囡怎么会不动心呢?”
阿妹当晚没有回去,和阿囡挤在一床睡觉,和没出嫁前一样,一径逗她说话。说十句,阿囡答一句,说到后来阿妹没了精神,自己先睡着了,阿囡睁着眼睛直到半夜。
第二天阿妹一早起来,看太阳很好,就帮姆妈洗床单被单,洗好了用竹棒晾开,搁在“节节高”上。“节节高”是用第二年的竹子砍下来,削去枝叶,只剩两根三寸长的、并头长在一个竹节上的竹枝,倒挂在屋檐树杆上,竹枝朝上,两根“节节高”中间横搁一根竹棒,就可以晾晒衣被了。洗了阿爹姆妈床上的,又把阿囡的也洗了,晒得屋前都是床单被单,太阳晒在上头,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阿囡就坐在四面床单中间,拿了紫藤花蕊去逗金鱼来啜,一面在低声哼唱着本地小调《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小小金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竿钓将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
唱着唱着就要掉泪,伸衣袖抹去了,舀了一勺鱼虫到鱼缸里,看着金鱼来抢食,轻声唱“小小金鱼粉红腮,头摇尾巴摆”,恍惚觉得床单外头站得有人,抬头看,瞧投在床单上的人影子不是姆妈和阿姊,她也懒得问,低下头又唱,“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外头那人听了一歇,伸手揭开床单,走到阿囡跟前,问:“阿囡,唱情歌呢?”
阿囡闻声看去,见是那天来过练大少爷,也不吃惊,也不慌张,答话说:“啊,是呀。”
练大少爷这天没穿桑青绸衫,换了一件虾青茧绸长衫,戴了一顶西洋呢帽,墨镜仍然戴在脸上,听了阿囡的话,看不清有些什么想法,停一停问:“唱给谁听?”阿囡淡淡笑一笑,说:“不唱给谁听,没人来听。”说完眼圈就红了。练大少爷在矮凳上坐下,用他一惯的低沉嗓子说:“学生哥儿呢?”
阿囡眨眨眼睛,眨下两颗豆粒大的泪珠,说:“勿来啦,勿会得再来啦。叫伊勿要来,伊就真格勿来啦。大少爷,侬讲的一点都没错,伊勿会得娶我的。”
练大少爷听了,又不说话了,只管看着阿囡哭,过一歇又问:“阿囡,嫁给我阿好?”阿囡说:“勿好。我伲姆妈搭阿姊讲,你介大年纪了,屋里一定有大老婆,小老婆,两三个勿稀奇。我去了要吃苦头的。”练大少爷听了倒笑了,说:“有我在,谁敢给你苦头吃,我让伊滚蛋。”阿囡摇摇头,“勿好。侬上趟来太凶,我勿欢喜。”练大少爷就说:“我晓得了,今朝我就一个人来。”阿囡还是摇头说:“勿好。你年纪太大,我勿欢喜。”
练大少爷嘿嘿嘿嘿地笑,说:“这个就没办法。不过年纪大的人也有好处,用不着听爷娘的,高兴娶哪个就娶哪个。”阿囡说:“唔,高兴娶一百个就好娶一百个。”练大少爷越听越有趣,逗她说:“娶了你就不娶别个了。”阿囡说:“勿好。屋里还有两三个呢。”练大少爷说:“勿去睬伊拉就是了。”阿囡说:“勿好。伊拉会得打上门来的。”
练大少爷看她一眼,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阿拉两人去上海,让伊拉呆在乡下,这下总好了伐?”阿囡还是摇头,说:“勿好。侬下头的人眼睛不老实,我勿欢喜。”练大少爷说:“叫伊拉滚蛋,一个都不要。”阿囡一路摇头,“勿好。我勿欢喜侬。”垂下睫毛,一根根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沾在了一起,“大少爷,阿囡欢喜了伊,就啥人都勿会得欢喜了。勿欢喜的人,嫁伊做啥?”神情淡淡的,根本不把他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
练大少爷偏偏就被她这样的冷淡打动,说:“反正他不会娶你,你总要嫁人的,就嫁给我好了。”阿囡说:“跟侬在一起没意思,我宁可勿嫁,陪我伲阿爹姆妈。”练大少爷说:“伊拉勿会陪侬一辈子,将来呢?”阿囡说:“侬跟我伲爷娘差不多大,总规会得死在我前头,到辰光我还是一个人。”练大少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觉得有趣,说:“胡说八道,我哪里有那么大。”阿囡说:“我看差不多。”
练大少爷只好跟着摇头,问:“你真是十三岁?还是说来骗人的?”阿囡也问:“十三岁是小丫头,侬要来做啥?倒杯茶还要怕伊泼翻。”练大少爷被她说得笑起来,“阿囡,侬老意思。”阿囡也说:“侬今朝蛮好,做啥上趟子来要介凶?侬当侬凶,人家怕侬,就会得嫁给侬了。侬越是凶,人家越是怕,才不来睬侬。”
练大少爷点头,说:“阿囡讲得有理。上趟是不好,吓着阿囡了。”阿囡说:“嗯。”练大少爷说:“侬要是肯嫁给我,以后都像今朝这样跟你说话,好不好?”阿囡说:“勿好。我不嫁。”练大少爷怒气上来,喝斥道:“阿囡!”阿囡索性转过脸去,不理他。练大少爷被磨得没了脾气,又恢复他的低声调,说:“阿囡,我这辈子还没求过人呢。”阿囡说:“谁稀罕。”练大少爷气性又生,怒道:“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
阿囡轻蔑地一笑,“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站起身,说:“好,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
阿囡说:“随便侬。”
练大少爷冷笑一声,揭开床单的一角,回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阿囡把头搁在手臂上,手臂搁在石桌上,看着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又轻轻唱:“小小金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竿钓将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棠哥哥呀,去了还回不回来?”
太阳西下,阿妹来收床单,看见阿囡趴在石桌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叹一口气,把她推醒,说道:“阿囡,石头上冷,别睡了。”
阿囡揉揉眼睛,看着阿妹,问:“有人来过吗?”阿妹摇头,说:“做梦啦?”阿囡想一想,说:“勿晓得,忘记脱了。”阿妹说:“起来,帮我叠被单。”姊妹两人一只手拉一只被角,抖一抖,扯扯平整,两手相对地叠起来,抱回屋里,穿了针,重又钉好。
女生妇人
这个样子又过了十来天,阿囡已经瘦得下巴都尖出来了,越发的显得两个眼睛大,好像一直都含着水,一碰就要落下来。
已经是五月了,入夏后天气渐热,太阳地里已经呆不住了。阿囡坐在石桌边,趴在桌上,热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她似一点都没觉得热。脚下一缸小蝌蚪都生好了脚,一只一只地从缸里跳出来,跳到草地上,三蹦两蹦就不见了。阿囡看着小青蛙说:“再会了,下趟再来白相。”又说:“没下趟了。”
阿妹看了心痛,带了小阿宝来,让他和小阿姨讲讲闲话,解解厌气。
小阿宝三岁了,老会得讲闲话了,看到阿囡在跟青蛙讲闲话,就问:“小阿姨,做啥没下趟了?”阿囡就讲了:“伊拉勿认得路。”小阿宝又问:“做啥勿认得路?我就认得。”阿囡就讲:“格勿是伊拉屋里,伊拉屋里来河浜边头。”小阿宝又问了:“格么伊拉是哪能来的?”阿囡就讲:“捉得来的。”小阿宝又问:“捉来做啥?”阿囡讲:“捉来白相。”小阿宝问:“有啥好白相?”阿囡想一想,才讲:“是没啥好白相。”小阿宝就问了:“格捉伊拉做啥?”阿囡就哭了,说:“捉格辰光好白相。”
小阿宝看见小阿姨哭了,就说:“侬勿要哭,伊拉跑脱了,又勿认得回来,我伲再去捉回来好伐?”阿囡摇头说:“没了,河浜里也没了,都变成青蛙了。要捉要等明年了。”小阿宝说:“那明年我伲再去捉。”阿囡先讲好,停了一歇又说:“勿要了,捉回来也要跑的。”小阿宝也想一想才说:“我伲去看金鲫鱼好伐?伊拉勿会得跑。”阿囡讲好。
两人到窗子下的丝瓜架下看金鱼。紫藤花都开谢了,窗子前头现在开的是黄色的丝瓜花,紫色的扁豆花。一边还种得有牵牛花。牵牛花只在早上开,太阳出来就收起来了。丝瓜花扁豆花倒一直开着。丝瓜藤扁豆蔓爬满了一个架子,姨甥两个就在架子底下看金鱼。
金鱼看见有人过来,就游到边上,把头抬高到水面上,叭嗒叭嗒张着嘴要吃东西。小阿宝说:“伊拉饿了,要吃饭了。”阿囡“唔”一声。小阿宝问:“伊拉吃啥?”阿囡讲:“吃鱼虫。”小阿宝就问鱼虫呢?阿囡讲吃光了。小阿宝说:“伊拉肚皮饿煞了,哪能办?去捉好伐?”阿囡讲好,两人扛了布网篼,拎了铅桶往河浜边去,阿妹追出来说:“当心点,勿要让伊靠河浜靠了太近。”阿囡回头答应一声晓得了。
过了一阵,小阿宝一个人哭着回来了,阿妹忙蹲下身问怎么了?摔跤了?小阿姨呢?小阿宝张大嘴大哭,边哭边抽噎,口齿不清地说:“小阿姨叫我自己回来,呜……伊勿睬我了。”阿妹又问:“那小阿姨到啥地方去?”小阿宝哭两声,说:“小阿姨讲伊勿回来了。叫我回来搭外婆讲一声。”阿妹吓了一跳,问:“伊做啥去了?”小阿宝抹一下眼泪,讲:“勿晓得。”
阿妹知道和小孩子说不清,换个法子又问:“侬慢慢交讲,倷出去后做过些啥?”小阿宝就讲:“我伲两人还没到河浜边,里厢就有人出来了。”阿妹问:“是树林子里?后来呢?”小阿宝又说:“后来小阿姨就搭伊讲闲话,讲一歇就哭。”阿妹忙问:“男人女人?”小阿宝说:“男人。”阿妹问:“年纪轻伐?”小阿宝扁扁嘴,要哭了,姆妈问的他答不上,说:“勿晓得。”
阿妹想一想,问:“小阿姨叫伊啥?”小阿宝这下高兴了,拍手说:“叫伊萝卜汤。”
阿妹一听就想:坏了。大声叫“姆妈,姆妈”,姆妈出来问什么事,阿妹说:“阿囡搭罗先生跑了。”姆妈也吓坏了,忙问是怎么回事,阿妹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讲阿囡带了伊去捞鱼虫,走到林子里就碰上罗先生,两人讲了一歇闲话,就叫伊自己回来,叫伊搭侬讲,伊勿回来了。”
姆妈一把抱起小阿宝,问:“小阿姨还讲点啥?”小阿宝笑嘻嘻地说:“小阿姨搭我讲,叫我回来搭外婆讲,伊勿回来了,伊要跟萝卜汤要到上海去。伊还叫我学了两遍,讲清爽了再让我回来的。”姆妈说:“倷来啥地方碰到萝卜汤的?快点带外婆去。”
小阿宝讲好的,手指着花林子里,姆妈和阿妹一径寻过去,在否榴花开满的林子里看见一只铅桶和一个网篼放在地上,铅桶里有一块绢头,和一支钢笔。阿妹捡起这两样东西,绢头她认得,是她昨晚刚洗过,早上干了叠好递给阿囡的。钢笔呢?姆妈看了说:“看上去像是罗先生用过。”阿妹对姆妈说:“姆妈,看样子是罗先生真格来过了,带了阿囡走了。”
姆妈哭着骂说:“这个做孽的罗先生啊,阿囡要死了伊手里了。快点叫爷来,叫伊去寻回来。”
一家人在屋头林后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阿囡和罗先生。阿妹定定心,说:“阿爹,姆妈,格事体勿好让人家晓得,人家问起来,就讲阿囡到娘舅屋里去了,过阵子再回来。”
姆妈哭得眼睛都肿了,说:“晓得了。”又哭着说:“阿囡啊,真做孽呀,侬哪能不搭姆妈讲一声了?侬衣裳也没带一件,出去哪能过呀?”哭一歇,说一歇。苑吉一言不发,到灶间去拿了半瓶黄酒一口气喝了,长叹一声,往林子里去了。
阿妹想一想,抱起小阿宝说:“乖宝,侬晓得小阿姨到啥地方去了伐?伊到舅公公屋里去了,晓得了?人家要是问侬,侬就讲去舅公公屋里去了。回去阿娘阿爷阿爹问侬,侬哪能讲?”小阿宝笑嘻嘻地说:“舅公公。”阿妹说:“真乖。小阿姨到舅公公屋里去了,回来带好吃物什给侬。阿晓得?”小阿宝讲:“晓得。”阿妹亲亲小阿宝,放下他,说:“自己白相去,姆妈烧夜饭了。”躲到灶下,才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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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大厦,也叫西园公寓,位于沪西愚园路上,是英国式的九层公寓建筑,由俄商协隆洋行设计,因邻近兆丰公园而得名。公寓从二楼到九楼是东西两套的独立套房,住的多是外侨和富商。三楼的西间,是一家姓罗的人家,此间主人经营古董字画,和海上画派诸多大家都有往来,据说家底深厚,和松江董家渊源颇深。罗家主人并不住在这里,在沪另有花园宅坻,于此处购寓,无非是为了罗家少爷读书方便。
兆丰公园旁,有教会办的圣约翰大学,圣玛利亚女校和中西女塾。罗家少爷和董家小姐就读其间,有时和同学朋友聚会宴请,就在这间公寓内,公寓有两个仆人,负责日常清洁维护。如今这里住进了一位苑姓小姐。
苑小姐年纪不大,却生得十分美丽,穿着女学生式样的短袄长裙,袄是淡雪青,裙是深藏青,和女学生的白衣黑裙略有些不一同。长发梳一条长辫,温婉秀丽,见人则低头浅笑,不言不语。平时深居简出,礼拜天就和罗家少爷一起去兆丰公园游玩画画听音乐。
三楼东间是一个做棉纱生意的人家,姓陈,有四十多岁了,与他同住的是他的小夫人,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模样也很标致,娇俏伶俐,穿得很是时髦。有时在电梯间碰上,陈小夫人总会和苑小姐聊上两句,苑小姐甚是害羞,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话,陈小夫人更是怜爱她,陈先生不在的时候,自己无事可做,便过去敲门,和她说些闲话。
苑小姐平时一人在家,开了无线电学说上海话官话,学唱流行小调,还学写字画画。每天有个老先生来教她读书习字,因此苑小姐虽然一个人,却是忙得很,陈小夫人说不了两句,苑小姐就说我要写字了,陈太太明朝再来白相好伐。
这天陈小夫人又是一个人在家里发闷,闲极无聊,过去敲罗家的门,罗家仆人开门让她进去,苑小姐正在接电话,嗯嗯了两句后,放下电话,对陈小夫人说:“老先生讲今朝屋里有事,勿来了。陈太太来了,吃茶伐?”
陈小夫人说:“勿吃了,茶有啥多吃头?正好老先生勿来,阿拉两人去公园走走好伐?一个人在屋里闷煞了。正好今朝放晴了,落了两天雨,人都要发霉哉。格黄梅天真真烦人。”
苑小姐看看天,想了一想,讲好,便拿了一只小包,和陈小夫人挽了胳膊乘了电梯下楼,慢慢朝兆丰公园走去。
兆丰公园始建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由英国人霍格(Jamer Hogg)兄弟建造,当时是建的乡村别墅,因靠近极司非而路,便叫做极司非而花园,又称兆丰花园。光绪五年,霍格将一部分兆丰花园售予圣约翰书院,宣统三年(1911年)又将另一半售与洋商安卡赞。民国3年,改建成上海西部租界公园,花园易名为极司非而公园(Jessfietd park,亦称兆丰公园),因近邻梵皇渡,又被人称为梵皇渡公园。民国10年,又在园区西北部辟建了动物园,有熊、狼、狐狸,还有羊、兔、驴,几十只禽鸟。民国12年,又建露天音乐演奏台,台前为草坪场地,可摆放近二千只帆布椅,四周以中国式灯笼照明,可举行日间或晚间音乐演奏会。
陈小夫人和苑小姐进了公园,慢慢地沿着路走。下了几天的雨,路上有一凼凼的积水。苑小姐穿长裙,陈小夫人穿长旗袍,虽说脚下都是皮鞋,还是怕泥水溅到衣裙上。两人说些闲话,陈小夫人听苑小姐一径叫伊做陈太太,便说:“勿要叫我陈太太了,正经陈太太有好几个呢。叫我的名字吧,我叫盛织里。”
苑小姐读了这些天的书,识了几个字,便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问:“织里?难道侬还有一个姐姐妹妹叫织面?”盛织里听了格格地笑,说:“苑小姐侬老有意思。我原名叫织囡,这个名字是陈先生改的。我原是江苏织里镇的人,所以小名就叫织囡。”
苑小姐笑说:“格倒巧了,我的小名也叫阿囡。格么我叫侬阿姊好伐?”
盛织里就说好,我就叫侬阿妹。“阿妹,侬整天一个人,勿厌气啊?我是闷也闷煞了,平时说话的人都没有,陈先生十天半个月来一次,我又没事体做,难得阿妹住了过来,阿拉两人正好讲讲闲话,多少好。”
苑小姐说:“我每天要学那么多东西,实在没空。”盛织里说:“侬好勿要去学勿啦?吃力来兮。”苑小姐说:“我欢喜学,觉得老有劲格。原来平时讲的闲话写下来是这个样子。还有看看《申》报纸,认得的字一个一连了一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唔,我还欢喜画画,有本花样子的书,我照着描。书里头的花我都认得,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怎么写,这下知道了。”
盛织里说:“侬认得花啊?那我问侬,格叫啥?”指着步行道边的一丛正在开着黄色花朵的花儿问,“我管伊叫小黄花。”又说:“我就这样叫:白色的叫白花,黄色的叫黄花;大的叫大白花,小的叫小黄花。那个叫紫花花,这个叫绒花花。”一边说,一边笑。
苑小姐被她说得也笑了,指着那丛黄色花儿说:“这个叫金丝桃,”又指着旁边一丛也是黄色的一模一样的花儿说:“这个叫金丝梅。”盛织里问:“我看都一样,做啥有两个名字?还是有啥人帮伊拉改过了?”说着又笑。苑小姐也笑说:“勿是格。侬看这边的,花芯是不是要多一些长一些?就跟桃花一样,桃花的花芯就多。所以一个叫金丝桃,一个叫金丝梅。”
盛织里哦了一声,“是格个样子啊,有意思。”指着头顶上头一株开着的粉红色的绒花花的树问:“格个呢?”苑小姐说:“绒花花啦,侬勿是晓得格吗?”说着捂着嘴笑。盛织里问:“真的叫绒花花?侬瞎讲格。”苑小姐说:“没瞎讲。真的叫绒花,勿过伊另外有个名字叫合欢,这是合欢树。伊开花像一朵绒绒球,就叫绒花。”盛织里挽紧她的胳膊,边走边说:“苑小姐侬懂了老多格,好做我先生了,用不着读书了。”
苑小姐笑一笑,说:“都是我阿爹教的。”然后就有些发怔。盛织里也不多问,走出没多远,看见一个阿婆坐在石凳上叫“桅子花来——白兰花”,面前摆着一只小竹篮,盖着一块湿蓝布,露出一点点白兰花的花尖。
盛织里说:“阿拉去买白兰花。”过去问几钿一对,阿婆揭开湿布,里头放着一对对用棉线扎好的白兰花,湿湿润润的,飘着很好闻的香味道。盛织里挑了两对,一对替苑小姐挂在衣襟钮头上,一对挂在自己钮头上,付了几只角子。苑小姐说谢谢阿姊。盛织里说:“格有啥谢头,两朵花,不够吃只大饼。“
苑小姐低头闻一下白兰花的香味,忽然说:“格花讲勿定是从我屋里运得来的。每年我屋里的白兰花要摘好几篮头,天一亮就去林子里摘,单布鞋总归要被露水打潮。摘下来的花用潮布头盖牢,回到屋里,就有人来买花了。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花铜钿买两朵来戴。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盛织里劝道:“快点勿要这样了,等过一阵子,爷娘气生过了,再好好交搭伊拉讲讲好闲话,就没事体了。”盛织里并不知道苑小姐的来历,但自己就是人家的姨太太,也是过来人,不好问人家伤心的事,只是随便劝劝,谁知竟说中了苑小姐的心事。
苑小姐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沿着路到了大草地上,露天音乐台上有人在搬椅子,放架子。盛织里说:“看来今朝有得音乐会,阿拉坐下来听一听好伐?”苑小姐说好,两人在观众座里挑两张靠边上的椅子坐了,讲讲闲话,等着音乐会开场。
慢慢坐下来想听音乐的人多了起来,台子上有人在试梵阿铃,是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苑小姐看了她们的衣裙,就说:“阿姊,我勿想听了,我想回去了。侬要是留下来想听,我就先回去好了。”盛织里看她的神情,有些愁苦的样子,就说:“那好,我也不大喜欢听外国人的音乐,阿拉一道走。”起身拉开一点帆布椅子,离开观众席。
还没走出两步,苑小姐就站住了,望着面前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拦在她面前,剪着女学生时髦的短发,眼睛凶巴巴的,脸上气忿忿的,瞪着苑小姐,像是要吵架的样子。她身边有个同样装束的女学生拉拉她的衣袖,轻声说:“先生和同学都在,不要吵。”那个女学生咬着下嘴唇,狠狠地用蔑视的眼光看了苑小姐一眼,一扬脸转身走了。另一个女学生对苑小姐点点头,跟着去了。
苑小姐低头走开,走了一小段路,抬起脸笑说:“阿姊,阿拉到那边去看看鸟好伐?”盛织里点点头,陪着她朝动物园方向去。走出一程,听见树林里有人在叫好拍手,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一个男子在打拳,腕上缠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着一把小刀,刀柄上还有一块红绸,围观的是几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男孩扔过去一块小石头,叫声“打”,那个练拳的男子就把绳镖一放,击落那块小石头,男孩们又是一阵拍手叫好,跟着又扔过去两块小石头。
苑小姐和盛织里看了一会,笑嘻嘻低声赞好,正要离开,忽然一块石头被绳镖砸飞,眼眼交朝这边飞来,无巧不巧打中了苑小姐的额头。苑小姐惊呼一声哎哟,用手去摸打中的地方,拿下手一看,已经被打得出了血。盛织里吓得大叫,那练拳男子忙奔过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手下没拿住劲,伤着人了,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
盛织里用绢头擦去流下的血,看看伤口,也没什么大伤,就问苑小姐要不要去医院,苑小姐惊吓过后,也觉得不是伤得很重,就说:“不用了,回去涂点紫药水就好了。”从前在乡下,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谁会为这个上医院看医生呢。盛织里替她拨下刘海,遮住伤口,说:“先生,下趟当心点呀。”
练拳男子百般道歉,一路护送她们出了公园,看她们进了西园大厦才放心走了。
自是情痴
罗白棠下了课到西园大厦去看苑小姐,见了她额骨头上涂得蓝紫蓝紫的,就笑着问她:“你扮戏吗?扮的是谁?窦尔墩?徐延昭?”苑小姐咭咭一笑,说:“格两个是啥人?勿认得。我就认得罗成赵云诸葛亮,他们都不扮的。”把刘海拨开,露出额骨头来,“今朝被人用石头打了一记,还好偏了一点,没打中眼睛。”罗白棠凑过去看,用嘴朝有伤的地方吹吹气,“要紧伐?要不要去看医生?还好,就是有点点肿,好像不是很厉害。”
苑小姐放下刘海说:“勿要紧,已经勿痛了。伊格人老结棍,绳子上头结了把刀,飞来飞去,有小人朝伊丢石头,伊就用刀去敲下来,一敲就碰着,一敲就碰着,一趟也没脱空。就是有块石头飞过去敲了我一记。”一边比一边说,把辫子梢像绳镖一样地舞着,最后用辫梢敲了罗白棠的额头一下。
罗白棠伸手抓住辫子,绕在手腕上,说::“人家卖艺的,可以用劲把头发绳子绷断。”又说:“奇怪,兆丰公园里怎么会有人卖艺?人家不会放他们进去的。”苑小姐说:“不是卖艺的,就是一个练拳的,伊穿的是白色府绸做的衣裳,讲闲话老有礼貌,不是卖艺的人啦。”罗白棠说:“你们说过话了?”苑小姐点头,说:“嗯,伊一径来讲对勿起,勿是故意的。侬要是想看伊练拳,哪天空了去好伐?伊讲伊每天都在的。”
罗白棠说好,又问:“侬去做啥?今朝董言言她们学堂在那里有音乐会,碰到没有?”苑小姐点点头,从一团高兴变成愁眉苦脸,说:“碰着了,要不是伊旁边的那位小姐拦着,伊怕是又要骂我了。我看到伊老吓的,勿晓得伊会不会去讲拨阿拉屋里厢晓得。”罗白棠说:“她才不会。她这个人心高气傲,最是看不起比她低的人,脾气又坏,顶多自己发一阵闷气,找到我骂两句,不会讲给任何人听。李丽华小姐人很好,也不会到处说的。我就怕你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厌气,要不要出去看电影?”
苑小姐摇头,“我额骨头上画得这个样子,怎么出去?再讲我一点都不厌气,每天画花儿都画不过来。”拿了画来给他看,“你看,这是我刚刚照着白兰花画的,侬看像伐?楼下的栀子花也开了,我偷偷交采了一朵,也照着画了一张,”把栀子花拿给他看,歪着头问他,“像伐?好看伐?”
罗白棠一张一张看,看了说:“阿囡,你在画画方面有天才,这个白描花卉画得太好了,难得的是一笔一笔笔意都到底,不是看一眼画一笔,每一笔都生硬。依我看是你从小看花看得熟了,花儿的样子都生在你心里了,才会画得这么流畅。”
苑小姐听他夸奖,欢喜得眼睛笑成一个豆荚形,“真的?侬没哄我?”罗白棠说:“我哄你做什么。还有就是你心静,坐得住,画朵花可以画一个下午,眼里就只有那朵花,那本《芥子园画谱》被你描遍了吧?你可以不照着它描了,掐朵花来写生。这样,过两天是礼拜天,我们去兆丰公园画荷花。”
过了两天,两人背了画架去兆丰公园,对着荷花池写生。罗白棠画油画,苑小姐用线白描,画的是同一朵荷花。苑小姐忽然说:“棠哥哥,侬帮我想个大名吧,我不能老叫阿囡呢。”罗白棠说:“阿囡好听,改伊做啥。”苑小姐说:“我要是要在画上写上我的名字呢?”说着格格一笑。罗白棠也笑,“是喔,将来阿囡做了大画家,一副画作卖一百块洋钿,再写阿囡就不好看了。侬想叫啥?”苑小姐说:“勿晓得,我要晓得就不问侬了。”
罗白棠想起一件事,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晨星?娇莲?”苑小姐也笑,说:“倷搭我瞎搞。格些我都勿要。”罗白棠想一想,问:“倷娘姓啥?”苑小姐说:“姓殷,就是勿晓得哪能写。”罗白棠说:“姓氏里的殷,大致有这几个,”拿起一只炭笔在苑小姐的画架上取一张白纸来写,“殷商王朝的殷,应该的应,赢政的赢,落英缤纷的英。一般以殷姓为多。阿囡,侬爷娘的两个姓氏都古老得很呐,苑姓是殷王武丁的儿子的姓,殷又是周武王灭纣后,子孙以国名为姓而来的,说起来苑和殷都出自一家,最早都姓子。”
苑小姐听得入神,问:“子?儿子的子?哪能有得介怪的姓?”罗白棠说:“是个传说了。说是这家人最早是他妈妈吞了一个鸟蛋,生下了契。契‘以玄鸟子生’,所以就姓子了。”苑小姐听了就笑了,“哪能有得格种事体。”罗白棠说:“以前的故事说也说不清。要不你就叫苑子?”苑小姐说:“勿好勿好,难听煞了。啥格园子圆子?甜酒酿小圆子?”
罗白棠听了大笑,说:“是不好。要不就叫苑殷,或是苑因,苑茵?”拿笔把这三个名字都写下来。苑小姐仔细看一看,也写了一个“囡”字,说:“你看‘因’字和‘囡’字像伐? 我就叫苑因好啦。”她她开始学写字,就是学的字自己的名字,“囡”字是一早就会得写了。罗白棠看了说:“苑因很好,多个草字头反倒小气了。”苑小姐说:“嗯,那我以后就是苑因了。”罗白棠说:“那我悄悄地叫你一声阿囡不要紧吧?”
苑小姐吃吃地笑,说:“你不叫我阿囡才要紧呢。”
画到下午四点多,阳光西斜,两人收了画具,苑小姐说要带罗白棠去看那人练拳,两人背了画架往林子里去,还没见到人,远远地就听见有孩子在叫好的声音,苑小姐撞一下罗白棠,示意他听,罗白棠点点头,拉了她的手过去。
果然林子前的一小块草地上围坐着三个小男孩,中间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今天没有用兵刃,而是空手,瞧招式是在练太极拳。罗白棠站在一边看了一会,低声对苑小姐说:“这是白鹤亮翅,这是手挥五弦。这人的太极练得极好,像似练有十几二十年的功了。他会打伤你,还是真的不巧了。”
苑小姐问:“侬讲了介熟,也会得打?”罗白棠说:“我不会,但我北平家里有个老人会打,我看过,知道一点点。”苑小姐问:“侬爸爸妈妈来了北平要住多少辰光?啥辰光会得回来?”罗白棠说:“他们是去东北看有没有宣统皇帝带出宫去的东西,这种东西,要等时机的,不是一去就能碰到。说不定半年六个月也没个准,你就放心住着,等他们回来,我会和跟他们说清的。你不要担心。”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最好伊拉三年六个月都勿要急着回来。我是不是太坏了?”说着捂着嘴笑。
罗白棠也笑说:“我也最好他们三年都不要回来,到时你大一点了,他们接受起来也容易些。你现在也就是个毛丫头,看不出有什么好来。”苑小姐不乐意了,说:“我都十五岁了,才不是毛丫头。有天姆妈骗人家讲我十三岁,伊就讲‘正好’。”罗白棠说:“那个人是个坏人,哪有人觉得十三岁正好的?不过你看上去不像是只有十三,我猜他也知道你们想要骗他,所以才说正好。要是你们说八岁,他也会说正好的。”
苑小姐想起有天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问她是不是真的才十三。看来那人是不相信的了。便笑着说:“格阿拉要是讲五岁,伊还会得讲正好?”罗白棠说:“你们要是说八十岁,他也会说正好的。”说得两个人都笑。
练拳的人打完一套太极拳,看见他们,便走过来,抱拳向他们问好,说:“你们好,我姓向,叫向恺然。那天是我不小心伤了这位小姐,难得这位小姐和和气气,一点没有怪我的意思,倒叫向某过意不去。小姐额上的伤没有什么了吧?”
苑小姐摆手笑说:“没什么了,向先生真客气。我今天是带棠哥哥来看向先生练拳的,不是来讨医药费的。”
向恺然哈哈一笑,朝罗白棠说:“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这位先生姓唐?”
罗白棠看他谦和有礼,不是个粗人,也就放下心来,说:“不是。我姓罗,叫罗白棠,我家阿妹叫我棠哥哥。向先生是哪里人?口音不是上海的?”
向恺然一笑,说:“我是湖南平江人。”
罗白棠一呆,大叫道:“平江不肖生!”
向恺然说:“惭愧惭愧,正是在下。”
罗白棠冲上去抓住向恺然的手,一口气不停此说:“哎呀,不得了,居然让我见到真人了。向先生,我那个时候看你的书,差点要去峨眉山了。要不是家里人拦住,只怕真的去了。向先生,后来怎样了?我等了好几年都没等到个结果,急死我了。今天遇上向先生真人,一定要问个下落,不然我回去要睡不着觉。”
向恺然无奈地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罗白棠又问:“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向先生是怎么想出来的?是看了山海经,还是西南的大山深寺里真有?你真的见过吗?”
向恺然为难地说:“没有没有,罗先生不要当真。小说耳,虚构出来的。”
苑小姐拉一下罗白棠,说:“棠哥哥,你不要为难向先生了,你这样人家向先生,要吓煞人家了。快放手吧,向先生的手都要被你拉断了。”
罗白棠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向先生的手,忙放下,说:“向先生莫怪,我是太激动了,我要是回去讲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要羡慕死了。”苑小姐说:“棠哥哥,你不好这样的。也许人家向先生不愿意让别人晓得呢?”罗白棠还沉浸在激动中,只会傻笑。
向恺然看一眼苑小姐,说:“这位小妹妹说得有意思。我只是每天过来打一趟拳,活动一下筋骨,不想以人知道。”罗白棠忙点头,说:“知道了,我一定不说。”苑小姐说:“但不说你要浑身难过。”说着格格轻笑。
向恺然点头,说:“罗小妹妹真是个玲珑人。”苑小姐说:“我不姓罗,我姓苑,叫苑因。”抖抖肩头,把画架上刚写的“苑因”两个字露出来给他看。她刚有个大名,也是不说要浑身难过的。
向恺然说:“原来是苑家妹子,失礼了。”
苑小姐学着他的口气说:“原来是向大哥,得罪了。”她也不知道这向恺然是做什么的,但看了罗白棠的样子,估计他是个厉害人物,罗白棠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人了,而这个向先生让罗白棠都这么欢喜,还不知了不起到什么地步。他愿意叫自己做妹子,那叫他一声大哥,岂不是让罗白棠更欢喜?
向恺然听了有趣,说:“好,难得有这样大方的小姐叫我大哥,那这个妹子我就认定了,我们算是不打不成交。苑家妹子,要是有什么事要大哥帮忙,尽管说一声。只要不下雨,我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练拳,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苑小姐说:“好的,向大哥。”向恺然再抱一下拳,说一声告辞,转身走了。罗白棠看着他的背影,还在傻笑。苑小姐拉拉他,说:“棠哥哥,做啥呢?人都走了,别傻笑了。”
罗白棠笑呵呵地说:“阿囡,你才是傻,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我们把东西放下,我带你看电影去,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了。大明星胡蝶你知道吧?”苑小姐点点头,罗白棠说:“胡蝶就演过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啊。”抱起苑小姐转几个圈,大笑说:“阿囡,平江不肖生叫你做妹子,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
两人找了家还在放《火烧红莲寺》的电影院去看电影,一边看,罗白棠一边低声讲故事的来龙去脉,苑小姐拍打他的手,说:“侬勿要讲勿要讲,让我自家看。”罗白棠哪里忍得住,只闭上嘴了一会儿,又接着讲下去了。苑小姐说:“侬要再讲,人家要骂侬了。”指指旁边的观众,罗白棠看看周围确实有人在瞪他,这才不说了。
看完了电影,回家的路上罗白棠又讲起了故事,几十册的故事三言两语哪里讲得清,本来看的时候就囫囵,看得匆忙,看了后头忘了前头,讲得又颠三倒四,直把苑小姐听了呵欠连天,硬撑着点一下头,嗯两句,回到西园大厦就睡了。罗白棠抓不到人跟他回味故事,只好翻出书来又看,看两页,哈哈笑一阵,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一个电话打,总算给他找到一个没睡觉又喜欢《江湖奇侠传》的同学,两人在电话里痛痛快快聊了半夜的峨眉山。
过后罗白棠把整套没完的书给苑小姐看,苑小姐本来识字就不多,这样的书又以奇幻见长,不是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勉强看了半本,就扔下了。罗白棠死心不熄,就每天给她讲一段,又吓唬她说你现在是平江不肖生的妹子了,你大哥的书哪里都一点都不知道?将来他要是问起来,你说没看过,不怕他伤心?
苑小姐说:“人家是客气,叫我一声阿妹,侬还当真的啦?再讲我哪能会有事去寻伊?我又不要人帮着打相打。是不是你来学堂里打勿过人家,才想要学这个的?”罗白棠只好摇头,说:“跟你们女孩子真是没办法说得清。你们就算是去看电影,也是去看胡蝶怎么样子御剑飞行,怎么样子好看,怎样衣裳吹得像仙女。一点不关心故事怎么发展,又有了什么精妙神功,神奇兵器。”苑小姐好脾气地看着他笑,说:“棠哥哥,侬看上去倒像只有十三岁。”
罗白棠被她说得笑,两人又去看兆丰公园看向先生练拳,罗白棠有时也学着比划两下。依他的性子,恨不得讲给所有的同学朋友知道,他认识了平江不肖生,还做了朋友,但还是记得阿囡的话,也许人家不想要人知道,还是忍住了没说。
苑小姐因为这件事,也常跟着罗白棠到兆丰公园去,比起前一阵的深居简出,要活泼上很多。这人一开心,过去的事也不怎么去想了,慢慢把害怕家里人找她的事搁到了一边。一天她和罗白棠在兆丰公园里看鸟画鸟,忽然被人叫住,抬头一看,脸吓得像纸一样白。定定心神,放下画笔,站起身来,说:“练大少爷,你也在这里?”看看他身后,蓝布大褂和四个手下也在,心想今朝只怕是越要吃亏了。
练大少爷身上是一件豆青的暗云纹丝长衫,脸上戴着他从来没摘下来过的黑圆镜片的墨镜,点点头,面无表情,走到苑小姐身边,低沉着声音问:“阿囡,忘记脱阿拉两人讲过的闲话啦?当辰光我讲过啥?我讲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侬又讲过啥?”
苑小姐的面色白得像蜡,低声说:“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又问:“很好,我当辰光讲‘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侬讲的是‘随便我’,对伐?是你不守约定,那就只好随便我了。”
这两人说话奇怪,罗白棠听了就问:“阿囡,他不是来你家买紫藤花的客人吗?怎么说话这么奇怪?你们像有什么过节?”
练大少爷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这个学生哥儿,敢和我抢女人?”
罗白棠听了这话,像是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说:“抢女人?这样的事哪里是文明人做得出的?我为什么要和你抢女人?你的女人我又不认得。”
苑小姐要哭不哭,红了眼圈说:“棠哥哥,伊就是我讲过的,那个说十三岁也正好的人,伊格天就是来我家提亲的,要我给他做小老婆。棠哥哥,伊勿是好人。”
不关风月
练大少爷听苑小姐说他不是好人,竟露出难得的笑容,干笑两声说:“阿囡,啥人勿是好人?我是正经上门求过亲的,哪里像这个学生哥儿,跟你爷娘一句招呼都不打,叫你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算啥个名堂经?你跟了他跑到上海来,算他的什么人?伊格爷娘晓得你这个人吗?伊拉会得承认侬吗?”
苑小姐还没回答,罗白棠拦住她,说:“我们两人的事,用得着你这个外人来管吗?我们自由恋爱,两厢情愿,有你什么事?你这人好不奇怪。你自己家里已经有了妻室,怎么有资格再向女孩子求亲?如今早就是民国政府了,蒋先生都提倡一夫一妻,怎么你还要三妻四妾的往家娶?你和苑家一点瓜葛都没有,哪里容得你来对阿囡说三道四?”转头对苑小姐说:“阿囡,不要怕。他没道理的,你不用理他。”
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我搭伊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勿怕。阿拉爸爸妈妈也没答应过伊。”对练大少爷说:“练大少爷,我搭侬没关系,侬管不着我。我老早就搭侬讲过,我勿欢喜侬,不会得嫁拨侬。我欢喜了棠哥哥,除脱伊,我啥人都勿会嫁。侬年纪大我介许多,好做我爷叔了,侬大人勿好欺我小囡格。大少爷,侬屋里厢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屋里等侬,侬还是回去好啦,伊拉看到侬回去,会得老开心格。就像我每天等棠哥哥来看我,看到伊来啊老开心一样。”
罗白棠听她这么说,朝她笑一笑说:“阿囡,我每天来看你也很高兴。”苑小姐甜甜一笑,说:“我晓得。”抬头对练大少爷说:“大少爷,棠哥哥对我老好,侬勿用担心得格。伊讲过要搭我结婚,”说到这里低头一笑,“大少爷,侬担心阿囡,我谢谢侬了。勿过侬人老凶格,我看到侬有点吓,侬下趟勿要再来寻阿囡了,好伐?
她这一番话,本来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实话,说的是她的衷情和爱恋,奈何听在练大少爷耳里,却是根根是刺。即讥刺他痴心妄想,又讽刺他年纪老大。想想自己三十岁的人,还被一个小丫头看扁,说自己死皮赖脸喜欢上了她。又是叫自己回去守着大老婆小老婆,又是叫自己不要来找他,说得他一点面子都没有,像个害了相思病的穷酸。
想想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阿囡,我勿是一定要讨侬做小老婆,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这样看不起。我练大还没受过这种气。侬一个毛丫头,伊一个学生子,凭啥给我难堪?这口气我咽不下。阿囡,前两天我又到侬屋里去过了,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我是一点勿相信。我就猜到侬是跟了伊跑了,我打听到伊在这个学堂读书,就寻过来了。今朝碰着,侬勿要当是侬运道不好,我来侬身上花了介许多工夫,勿要来听侬讲侬跟伊哪能开心。侬越是开心,我就越是勿开心。我看到侬一个小姑娘被伊骗得来头头转,实在看不过去。要结婚做啥现在不结?马上就好买张结婚证结婚。伊是来白相侬,你还一迳讲伊好。我看勿下去,要替侬爷娘教训一下。”
罗白棠听见他这么说,上前一步挡在苑小姐身前,说:“你想怎么样?这里可是公共租界,不是你乡下那种地方,由得你横行霸道。你要是对她有什么意图,巡捕房就在旁边。我还会写文章到申报馆去,揭露你这种黑暗势力、丑恶行径。”
练大少爷看着他说这些可笑的幼稚言语,倒忍不住笑了两下,说:“我哪能会得对伊动手?阿囡顶心疼的人是你,我只要打你,伊就难过得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再讲,侬要是死脱了,还能写文章到申报馆去?”嘿嘿笑了两声,摆一摆头,四个手下围住罗白棠,便要动手。罗白棠伸臂挡了一下,揪住一人挥拳击出,另三人绕至身后,抓住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罗白棠左挡右避,开始还能抽冷子回击一下,踢出一脚,三五下之后便没了还手之力。
苑小姐急得大叫,掉头看一眼得意洋洋的练大少爷,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拔腿就跑。练大少爷本以为她会守着罗白棠哭哭啼啼,没想到她会跑开,吃惊之下,自己追了去,怕她会跑得不见踪影,到时又要费工夫找。
苑小姐一边跑一边大喊:“向大哥,向大哥。”练大少爷听了放下心来,原来她只是去叫人,便放慢了脚步,远远看着不至于跟丢了就行了。跑开不多远,就见前面林子里过来一个人,阿囡拉住他往回跑,嘴里还在说着话。练大少爷看只有一个人,更加不担心,索性停下脚来等着。见阿囡伸手指了一下自己,还故作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苑小姐和向恺然跑到练大少爷旁边,苑小姐刚说了声“就是伊”,向恺然抬脚就是一踢,把练大少爷踢得连摔了三个跟头,看也不看一眼,跑到罗白棠身边,那四个手下还在动手,而罗白棠早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一边蓝布大褂还在拍掌叫好。
向恺然上去先朝蓝布大褂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他伸手捂脸,口中一甜,张嘴吐了两粒牙齿。又对准四个手下一劈一砍一个肘捶一记脚踢,几拳几掌就把四人打得趴在地上,俯身去看罗白棠的伤势。
苑小姐早扑在他身上一迭声叫“棠哥哥”,眼泪一直滴到罗白棠的脸上。
向恺然摸摸他四肢,看看有没有骨折,又翻开他眼皮看一下,再搭一搭脉博,说:“苑家妹子,别哭了,要送医院。”把罗白棠横抱在手,往公园大门跑去,苑小姐忙跟上。地上的画架画笔画纸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来,练大少爷和他的手下东倒西歪躺着,也没去看一眼。
兆丰公园门口一直停得有许多的黄包车,向恺然坐上一辆,对黄包车夫说:“快,愚园路上的圣公会同仁医院,”看见苑小姐也到了跟前,说:“跟上。”苑小姐点点头,上了一辆黄包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飞奔到同仁医院,向恺然下车把罗白棠送进急诊病室去,苑小姐摸出钱来付了车钱,进去看到向恺然从急诊室里出来,白色府绸的褂子衣襟上已经沾了血迹。
苑小姐看见了,叫得一声“向大哥”,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向恺然扶她坐下,说:“苑家妹子,罗兄弟的伤怕是不太好,赶紧叫父母来。你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大事,处理不好的。”苑小姐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捂着脸说:“向大哥,棠哥哥的爸爸妈妈去了东北,勿来了上海。”向恺然忙问:“那家里其他人呢?你的父母呢?有哥嫂叔伯没有?”
苑小姐抬起泪眼,一脸绝望,凄惨地叫一声“向大哥”,说:“棠哥哥可是活不转来了?”
向恺然心中恻然,安慰道:“没那么严重,这里教会医院医术很好,他们一定有办法的。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叫来罗兄弟的父母,有什么事,大人也好拿主意。”
苑小姐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好了,向先生见多识广,连他都三番两次说要叫来棠哥哥的父母,可见不是一般的严重。心里茫然无措,望着向恺然说:“大哥,大哥。”叫了两声,却不知怎么开口。
向恺然被她叫得心酸,说:“不要紧不要紧,你慢慢说。把我当大哥,告诉我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苑小姐点点头,定定神,说:“大哥,棠哥哥勿是我亲哥哥,我是从屋里偷偷交跟他跑出来格。”羞愧地看一眼向恺然,看他怎么说。向恺然只略点头,说:“嗯,我看出来了。接着说。”苑小姐看他这样,放下心来,又说:“那个打伤棠哥哥的人,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想讨我做小老婆,我勿同意,伊寻了来,讲打死了棠哥哥,我就由得他摆布了。”
向恺然听了,叹一口气,半晌吟道:“行路难,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见此踟蹰空断肠。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几千年来,像你这样的好妹子,走到这一步的,能有善终的不多。就算我真有侠客之本事,也没法救你于水火。”
苑小姐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用一双荡着清澈泪水的明目看着他。向恺然自言自语地说:“也罢,救得一个是一个。妹子,罗兄弟还有没有其他家人?他万一有个什么,你担不起的,不管怎么,让他家里人来才是正理。”
苑小姐抹一下泪说:“棠哥哥有一个阿姊,但我勿晓得伊叫啥,住了啥地方。”向恺然又问:“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家里人吗?”苑小姐猛地想起董三小姐来,说:“棠哥哥有个表阿妹,就来了隔壁中西女塾读书。但是伊生我搭棠哥哥的气,勿晓得会不会来睬阿拉?”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办了,既然是嫡表亲的兄妹,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去想办法找到她,让她去通知罗兄弟的姐姐和父母,让他们快点来。罗兄弟交给医院,没事的。我住在东亚旅社四楼,你有事就去哪里找我。你不要急,有大哥在,我一定会帮你。你是我小妹子,我这个大哥不是白当的。”
苑小姐感激万分,说:“大哥,谢谢侬。那我去了。”走出两步,又回来说:“医生要是来问棠哥哥住哪里,侬讲拨伊拉听,伊住了西园大厦三楼西间,伊来圣约翰里读书,屋里交关有钞票,勿好勿救伊格。”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用衣袖擦去,快步走了。
到医院门口坐上一辆黄包车,让他拉到中西女塾去,下了车,门口有嬷嬷拦着,问她找谁。苑小姐说找董言言小姐,却又说不出哪一级哪一班,嬷嬷听她讲不清,便不让叫,正急乱转,忽然看见一个熟人走过,想起她叫李丽华,马上叫住,说:“李小姐,李小姐。”
李丽华闻声抬头,看清是苑小姐,赶紧上前,对嬷嬷说了两句,拉了她走到一边,问:“是苑阿妹?有事找董言言?”
苑小姐看她这么和气可亲,泪水又涌了出去,拼命点头说:“李小姐,棠哥哥被人打伤了,正来了同仁医院里救命呢。人家搭我讲,顶好让棠哥哥的爸爸妈妈来,棠哥哥怕是不好了。”说着哇一声大哭出来,“李小姐,棠哥哥的爸爸妈妈不来了上海,屋里没大人,侬帮我叫董小姐好伐?伊晓得棠哥哥的阿姊来啥地方,让伊快点来。李小姐,棠哥哥要勿来事了。”
李丽华听了吓一跳,说:“你不要急,我帮你叫董言言。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打电话。”让苑小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下,自己去门房间拔电话,过了一会儿出来对苑小姐说:“董言言马上就来。”陪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苑小姐泪眼汪汪地说:“棠哥哥说侬心肠顶好,真是没讲错。李小姐,侬对我交关好,上趟也是你帮我忙。”
李丽华说:“苑小姐不要客气,董言言也是生罗白棠的气,才会对你那样。”苑小姐说:“我没怪伊。我晓得是棠哥哥对勿起伊,伊对我再坏,我也不会生气。要是棠哥哥欢喜了别人,勿睬我了,我也会难过的。”李丽华轻轻一笑,说:“苑妹妹,你年纪虽小,讲话却很有意思。听说这一阵你一直住在西园罗家的房子里?”
苑小姐脸一红,说:“李小姐,棠哥哥讲过要搭我结婚,我相信伊的话。棠哥哥还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别人不好干涉。李小姐,侬讲伊讲了对伐?”
李丽华只好笑一笑,说:“他说得好,别人不好干涉你们。不过你们这么做,你的爸爸妈妈要难过,他的爸爸妈妈要担心,你们就不想想他们了吗?”
苑小姐哀婉地说:“想过了呀,就是想过了我才跟他在一起的。李小姐,开始我爸爸妈妈勿同意,叫伊勿要来寻我了,伊就真格勿来了。我等等伊勿来,等等伊勿来,等得我都不想活了。李小姐,格辰光我真是勿想活了。我看勿到伊,饭也勿想吃,觉也睏勿着,想到伊我就难过。难过的辰光我就叫一声棠哥哥,叫一声,我心里就开心一点。后来伊来寻我,讲伊也是这么想我的,想我想得吃勿落睏不着,每天就是画我,就对着画叫阿囡。李小姐,侬讲阿拉哪能好呢?我爸爸妈妈勿同意,伊爸爸妈妈勿来此地,格么我就跟伊来了。伊对我介好,就算明朝我死了,我也不怨。但现在是棠哥哥快要死了,我没办法,只好来求董小姐。李小姐,侬搭董小姐是好姊妹,侬格闲话伊听得进。侬搭伊讲,是我勿好,伊勿要再生棠哥哥的气了,伊要是气不转,就来骂我打我好了,我不还手,也不还嘴。”
李小姐听得眼圈都红了,叹息一声,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管风与月。董言言的感情,哪里有你的深?她不过是气不忿,不想输给别人,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你。你又不识字,又不读书,不会唱咏叹调,不会弹钢琴梵阿铃,不会英文法文。可是感情这件事,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爱就爱了。你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到了他的波心,那一刻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是不必讶异的,却是值得欢欣的。苑妹妹,我好羡慕你,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罗白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这样的人。”握住苑小姐的手,说:“苑妹妹,你一个人在大上海,有罗白棠在还好,要是他不能担起他的责任,怕是活着不容易了。将来若是有什么难处,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苑小姐不懂她前面一大篇说的是什么意思,后面的却听懂了,说:“李小姐,棠哥哥讲侬好,果真没有讲错。”
李丽华笑一笑,说:“董言言来了。”站起来迎上去,悄悄耳语几句,董言言点点头,神色倨傲地对苑小姐说:“是在同仁医院?那我们快去吧。”三个人坐了车又回到同仁去。
在急诊室门口苑小姐看见向恺然还在,满含歉意地过去说:“向大哥,勿好意思耽误侬辰光了,衣裳也弄脏了。那位就是董小姐,棠哥哥的表阿妹,伊会得讲拨屋里人晓得格。向大哥,侬还有自己的事体做,就勿要留了此地了。侬今朝帮我赶走练大少爷,勿晓得伊会得来寻侬麻烦吗?”
向恺然说:“既然罗兄弟的亲戚来了,那就不用我插手了。苑家妹子你心太好了,这个时候还担心我。我在东亚旅社,有事就来找我。”
苑小姐点点头,说:“我记得了。”目送他离开。董言言看见,冷冷地问:“这个男人又是谁?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花头倒多。”苑小姐岔开话说:“董小姐,侬先想办法找到棠哥哥的阿姊好伐?”董言言哼一声,说:“叫得到亲热。棠哥哥!怎么不叫蜜哥哥、甜哥哥,sweet、honey、treacle。”
李丽华推她一下,说:“办正事要紧。还是先找到罗白萍小姐再说吧。”董言言扭了一下,跺跺脚,找电话去了。李丽华趁她走开,和苑小姐一同坐下,问起是怎么一回事,苑小姐才把练大少爷的事一一说了。李丽华听了点头叹道:“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了罗白棠,原来在关键时候,他还是会挺身而出的。那位向先生也是个奇人,颇有侠士之风。他是做什么的?”苑小姐摇摇头,说:“勿晓得,就是在公园里碰上的。”她记得向恺然说过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是以不说。
李丽华又问:“那个练少爷还在公园里吗?要不要让巡捕房去查一下,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动手打人,又是在租界里,哪里就那么容易让他们脱身?”苑小姐说:“他们人多,向先生又没怎么下手,怕是早走了。李小姐,勿好告诉巡捕房的,牵连起来,向先生一番好意,说不定要连累他吃官司。棠哥哥这个样子要是拉去过堂,怎么吃得消。”李丽华只好说:“苑妹妹,你真是太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