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到七七年六月底,徐琢和唐根华在北京站依依惜别的那天。她泪眼濛濛在站台上,望着离站的西去列车,陡然想爬上列车同他一道前往!只觉得后腿象被拉住,挪不开步子。送行的人都走完了,她才回过神来。捏着他给她金笔的手手心在出汗。她把手展开,眼泪簌簌地落在手上、金笔上,拿起金笔吻了吻,泪水味是苦涩的。她强打精神离开了北京站,想回家去睡一觉。母亲已看出了她的心事,她不想看妈妈那替她忧心的眼神,又到了北大,到他曾经住过的宿舍楼前。人去舍空,梧桐如故。他又蹒跚到图书馆,馆里只有稀稀拉拉的留校生。依稀往事把她带到了七三年北京大学秋季开学的第一天。
北大校园原是清廷的皇园一隅,西通頣和圆,北接园明圆,东邻清华大学,南出海淀。它不同于清华等八大院校,在于它是一园林式院校,但见:
小桥流水,曲径柳烟。栏阁亭榭,红藕君兰。松柏苍翠,修竹千竿。静湖沉璧,塔影渏涟。梧桐交织林荫道,冬青围就小楼檐。图书馆,知识宝库,学子求学如饥似渴;教研楼,仪器方案,教授施教春雨桑田。好一所北大校园,古典格局,新式建筑,正是求知育人的好学府。
北大开学报到的第二天,徐琢在系新生接待处帮接新生。她接住了一个中高个头,结实健壮,满脸憨厚诚恳,两眼聪慧自信,西北腔,一身工人装的新生的提包。一种莫名的好感使她伸手过去,“你叫唐根华呵,我叫徐琢,昨天报道的,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是唐根华,”他脸有点红,不好意思的和她轻轻握握手。她笑嘻嘻地带他往学生宿舍楼。
自那以后,她就常常出现在他的周围。上课坐在他旁边,自习坐在他对面。星期日,唐根华洗衣服干什么时,她也常帮一把,说:“男孩们天生的邋遢,满衣服都是肥皂味,我帮你搓两把,你把时间节约下来,帮我补习点功课,怎么样?”有时,几乎花去他星期日一整天的时间,他也无怨言。看着这个只有初中基础的女同学,天天有进步,心中也欣慰。她很佩服他的聪明才华和学习的玩命劲。他不象有些同学死读书读死书,而是颇有方法,花去的时间并不是很多,而效果却很好。同他一样在图书馆上晚自习,她看见很多同学都作了几道题就把时间耗完了,而他却复习了二三门课,还把新课都预习了,老是处于主动状态。他刻苦钻研,进学有道,在班上渐露头角。班主任史艾明教授特别喜欢他。史先生,就象一位育苗专家,他能看出那棵是好苗子,能长成栋梁之材。她喜欢他憨厚聪慧的模样,喜欢他那带点冷漠的貌肃心善的假凶狠。有问题问他,他会认真不厌其烦的回答你。若他自己不清楚,决不敷衍,一定弄清楚了再讲给你。她和他在一起觉得好自在,好开心。
那还是元月初,有天下午下课后,唐根华去图书馆,望看漫天细雪簌簌纷纷,美丽的校园银装素裹,塔耸湖冰,一片北国园林雪景。虽无寒江朔雪钓鱼翁,却有青松捧雪梧枝银。他边赏雪景边往图书馆走去,随口吟得一首七言绝句:
上苍慈目恩人间,普降六花漫坤乾。
冬藏天宝积瑞气,春润物华育丰年。
随即又成一首七绝:
矮枝怒放白牡丹,高树缤纷梨花团。
莫是花神贪玉液,色香忘置蜂蝶迁。
“啊呀,看不出来,还有这般诗情画意,造诣不浅哪!好一个‘莫是花神贪玉液,色香忘置蜂蝶迁。’绝妙!可以和古诗人媲美,”徐琢在背后大声赞叹着。唐根华转过头来:“小徐,你叫嚷什么,让人听见好意思?”“嗨,还不好意思呢,我有你这肚子墨水,不读理科早上对面文科楼,将来当个大文豪。”唐根华更不好意思了,道:“好了好了,要干什么,快说。”徐琢道:“今日雪景怡人,诗人触景生情,不要忘记给我占座位。我赶快上食堂去,你快点来,一吃完饭就可以做作业了。”他没吭声,接过了她的书包,微微一笑往图书馆去了。
转眼春天到了,杨柳婆娑,百花吐蕊。徐琢又在排队打饭,想起前些日子,她病了三天没有来上学,只觉得心里莫名的空寂,不知为什么?病愈到校,唐根华问他:‘病好了 ? 一星期了。’她答道:‘不是,三天。’他说:‘我这人,记性不好。’他读书那么好,是记性不好吗?她边想着边排队往前走。“要什么菜,想功课还是想男朋友?”食堂打菜的老太太问道。她才醒过来,忙笑着说:“一碗二份菜,一碗一份菜,要好菜,五个馒头。”唐根华进了食堂。徐琢早等在那里,她把那三个馒头二份菜的碗给了他。他把菜金和饭票放在她面前的饭桌上。“干什么,不就一碗饭吗。”“拿着,别啰嗦。”她没办法,只得拿着,这倔牛脾气。他说:“当工人出身的,肠胃宽,粮票有节余,可支援我一点。”她笑了,瞅着他那吃饭的憨相,越瞅心越跳脸越烧。“这是怎么了?”她自问自,把头转向一边。
又是晚上十点,图书馆下自习铃响了,徐琢收拾书包,一拉,把唐根华的钢笔拉掉到书案下了。唐根华低头去拣笔,徐琢让开,一拉椅子,他的头正好碰在了椅背棱上。她急忙转身看他,又踩到那钢笔上,笔管踩破了。他也不管碰头的事,只拣起那踩坏了的笔,一脸惨相。 “对不起,我给你买一支新的,” 徐琢谦意道。“它跟我十多年了,是我小学毕业时的奖品。不在其物,而在其情。战士的枪,学生的笔,情感之所在。”“你这人看起憨厚巴交的,倒是满肚子儒味。”“这可能是受家族的影响。奶奶说我爸小的时候,上街丢了一个大洋。一亩地不到十个大洋。回来,太爷骂了句:‘狗东西,不小心’,就没事了。有一天,放学回来,把笔砚丢了。太爷二话没说,把爸爸按在板凳上,屁股上狠狠的三板子,打得爸爸跳了起来。好几天都坐不成。太爷只摇头:‘哼,丢了笔砚,了得的事’。” 唐根华且走且说。徐琢瞅着他笑:“代代臭儒,之乎者也。明天见!我今天累得眼睛都不睁了,明天先用我的。下午下课后,陪你去服务部,给你买支好的。”
他们仔细地挑了支好铱金笔。徐琢要付钱,唐根华恼了:“你以为我要坑你,是不是?君子之朋,同道相益,同心共跻。因我爱笔,况且现在条件比以前好些,买支好的。国外,学者把自己用的钢笔送给尊敬的或最亲爱的人,说不定将来我也把它送给最亲爱的人呢。”徐琢笑了,在想:“你吗,大憨,等你懂得爱的时候,雁过他乡了。”
忆着往事,徐琢遂又转往北门外荷塘畔。她背靠着昨夜他们依偎的柳树坐下来,望着荷花,风动柳枝拂面。她随手摘得一叶噙在嘴里,又苦又涩。柳者,留也。给她留下的只是苦和涩!往事并非如烟,就在这柳树下,唐根华和她曾背靠着树,或读书习文,或做题讨论;时面红耳赤,又欢颜笑语。他会在她背上温柔的拍拍,拉拉她的长辫。更有甚者,她靠在柳树上,他轻轻的搂着她,在她的额上亲一下。她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青春的依恋。而今荷塘依旧,荷红柳依。只有蓄泪空垂,暗洒闲抛。她似睡似醒,如梦如迷,直到月出东方才回家。
第二天,她茫然,漫无目的上了街。不觉腿脚又把她带到了颐和园。她漫不经心的沿着昆明湖畔走着。一物一景,触景忆情。
记得七五年夏天星期日的上午,徐琢到荷花塘畔找唐根华。他一见她,问道:“提一大包东西干什么去?”她说:“今天,我们到颐和园划船去,换换脑袋。走,别磨蹭了,走呀。”“走,走就走。”“我的基础比你差多了,也不象你这么玩命。我爸说做事要有张有弛,适当休息是必要的。快点,公共车来了。”她拉他一下,往公共汽车站跑去。
两人转长廊拾台阶向山顶爬去,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徐琢说:“说实话,我也好累。我哥比我早三年去内蒙插队,后来抽到县委工作。我上了大学,占了回城的名额。爸妈老了,需要有人照顾,哥想回来。爸爸不同意,说:‘北京这么多人,回来干什么。男子汉四海为家,在内蒙县委工作的好好的,生活安静,空气新鲜。人,要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后来,哥就在内蒙安家了,一年半载回来一趟。现在,爸妈身边只有我这个从小惯大的幺女。老人身体好,还好一些,他们谁一闹病,我这心里就往紧收,好担心呀。嗳,不说这些了。痛痛快快玩一天,难得有机会出来。”
太阳亦偏西了,徐琢说:“走,租条船去。”唐根华道:“你真想划船,那好来,我坐在这岸上看,你去泛你的舟。”她说:“你犯什么病,我一个人划船,叫你干吗,早一个人来了。” 他说:“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落水两弹挣,沉了。掉进湖里,你救我,还是我救你?” 她笑道:“怕死鬼,我当年在中学,校游泳比赛第一名。掉进水里,我捨了命也把你驮出来。” 他说:“谢谢你,你的情我领了。真掉到水里,我不忍心你捨命。宁可丢了我自己的命,也绝不让你受拖累。” 她说:“上船上船,少废话,坐船头去。旱鸭子,不会游泳,准不会划船。”“哈哈,让人笑掉大牙,大老爷们坐船头,让小娘们划船走,” 他笑道,“走开,上船头去,我划,划两下就会了。” 她乐了:“傻憨,什么大老爷们小娘们,从哪听来的?”上船头去了。
唐根华把桨往水中一插,用劲划起来,船在湖中原地打转转。她笑道:“高材生,来给我叩个头,拜我为师,这船还真叫你划翻呢。往左边靠,我俩并排一齐划。来,看着,我咋划你就咋划。嗳,就这样,挺好,挺好,是个高材生,心眼灵着哪。”船划动了,他们脸上和湖水一样泛着笑波。
夕阳斜射在湖面上,金涟层层,湖光晚风,清爽怡人。远处有几只游舟浮动。徐琢也把桨收了,斜靠在唐根华肩上,一个宽厚的肩。她闭目养神,真是舒心轻松。船儿自由飘荡着,她真想依着他肩睡一觉,释解身心的疲劳。好大一阵子,她回过神来,急忙坐直了,瞅了他一眼,他还是默默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湖水。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他们把船停在石舫傍的柳荫下。徐琢打开包,里面有:包子、桃酥、红烧肘子、苹果,还有瓶啤酒。他说:“中午的都没吃完,准备划到明天早上?”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告诉我妈多带一点,说我那同学象猪八戒一样能吃。” “你就没说象孙猴子一样能干。”“莫羞,连根猴毛都不如。”“那好了,咱上岸了,”他假装要上岸。徐琢急了:“好了,小爷,你不吃,我拿它干什么,我有一个苹果,两个包子就够了。”
唐根华在快餐盘上写了唐根华三个字,放上一双筷子,又把啤酒、苹果和桃酥各放入盘中,正正经经地递给了徐琢。她看着他憨笑认真的样子,说:“你搞什么名堂,大憨?”他说:“从这盘子盛物打六个字。”徐琢摸着头横竖猜不出来:“啤酒苹果桃酥筷子唐根华,噢,唐根华说了不吃又想吃,变着法子要饭吃。”他说:“猪八戒的妹妹,你想到明天天亮,也只能想到这些。听我给你道来:“啤酒,取祝你;这苹果是生果,取生字;这桃酥金黄园园,如日在天,取日字;筷子,当然取快;最后,唐根华三个字取为乐字。陪你生日来颐和园,当然快乐!难道不是?现在请你把它们连起来。”徐琢念道:“祝 - 你 - 生 - 日 - 快 - 乐,祝你生日快乐!谢谢你,大憨,虽牵强附会,你还有心。”唐根华说:“今日借花献佛,干杯!祝你生日快乐!湖光月色,泛舟同游,这个生日过得别是一番情趣。你的生日,你也不告诉我。哎,我也没有问?这咋好意思告诉,这咋好意思问?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告诉,又有什么不好意思问?那为什么没告诉也没问?一个女孩为啥要告诉男孩她的生日,一个男孩又为啥要把女孩的生日问?这说来说去,问来问去,还是不好意思告诉不好意思问。”她听得脸泛红,他自己也觉脸烧,忙转过头去点支烟。慢慢地抽着。
徐琢看唐根华脸红到了脖子那尴尬的样子,心里在笑:“可怜的大憨,可爱的大憨。”她心对口,口对心,不敢再往下想,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她拿起苹果一人一个,咬口苹果,觉得平安香甜,好生温馨。船静静地浮在石舫旁,柳枝依依,游人稀稀。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是那么的无拘无束,舒心自在,心心交融,毫无隔阂。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他也靠了过去。俩人默默无语,互相静静地相偎着,他们的心跳在加快。他想推开她,手臂不乐意;他想拉她过来,又没那勇气。一股强烈的莫名之感在他心中腾升。东偶明月,皎洁如银,撒下一片温柔。她靠得越来越重了。他望着她,瑜容似明月;她望着他,眼睛欲溢情。他向她的脸腮上轻轻地吻去。她全身心的倒过来了,倒在他的怀里了。船倾斜了,向左边翻转,啊!要进水了!他们要掉进水里去了!他抱紧了她,两人惊叫了起来。
如今这旱鸭子已飞归西北,只留下她独步湖畔。她租了条船,泛舟到石舫边柳荫下,曾昔他们荡桨情萌之地。她泪洒心碎,索性躺在船中任船自去。日落西山,月撒清辉,不见船归。管理人员驱舟寻来,唤醒她,拖船靠岸,她才蹒跚回家。
记忆又把徐琢拉到他们毕业前,同学们都在等分配方案。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省来省去。大家闲暇数日,徐琢遂约唐根华去爬香山登鬼见愁,她本想他们俩一起去爬山,可以开诚布公地谈内心,安排将来。可他却约了温欣魁、鲁晓天同去,是有意避开她。原来,她觉得他们俩将永结同心,地久天长,去寻找共同的未来。现在不是了,她感到他和她越来越远了。事不遂心。当夜大风呼啸,窗外树摇枝折,更为惆怅。直到后半夜,她才忧梦困睡。
次日天睛风停,空气清新,他们四人即起登程,爬上香山顶‘鬼见愁’。唐根华手里拿着一瓶水,遥望燕山山脉,山峦叠起,迤逦绵延。天空白云朵朵,雄鹰翱翔。江山如画,当乃志士学子为之折腰贡献!近处山顶林带尽处,枯木横斜。有一折断的稚松大枝悬挂於突兀崖边,显然是昨夜大风所为。唐根华倍惜,欲去拣它过来。徐琢拉他一把,不让去,怕太危险了,这人尽干冒险事。唐根华看着心中惋惜,遂呤一首五言《无题》,诗曰:
昨夜过狂飚,摧枯拉朽樵。叹望嵯峭处,却见劲松骄。
本可为梁柱,无为居险遥。七针盆景秀,同类黄堂娇。
她听罢,心中更为惆怅,平添一段新愁。唐根华和她将人分东西情扯南北,这新愁常使她彻夜辗转,满腹情恨。他要走了,怕是永远地走了。
现在,一切都成为过去,唐根华已西去一周多了,那个学习工作狂可能已报到上班了。夜深人静,徐琢眼前还浮现着他们北京站分别时的情景。她眼如熊猫,脸色憔悴,人似黄花瘦。爸爸说这孩子毕业放假了比上学还忙,没有功夫在家。只有妈妈知道女儿的心思:失恋了或恋空了。没有好的办法,只有时间才能愈合这有泪无血的伤口。她在陶然亭公园一个人坐伴水禽,她到北海湖畔一个人望塔兴叹,她爬香山一人引胫长啸,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与书籍为伍。冲柠檬,喝苦茶,炒苦瓜,这叫尝尝甜苦,以酸治酸,以苦治苦。不论什么方法还是治愈不了她心碎的孤苦。
真情是有生命的种子,爱是种子的春雨,滋润发芽,扎根心田一生一世;真情是无形的幽灵,爱是幽灵的附力,缠你搅你一生一世。
她想早日去北京现代技术设备厂报到上班,忙碌起来以淡忘这绞心的相思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