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玫瑰和月季在我是不可区分的。就象中文和英文,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对我已是混沌不分的一样。小时候老家庭院里有几棵月季,但印象不深。小孩子的心大,天空,大地,星星,月亮都装著。对身边的东西不去往深里想。月季花的美跟蒲公英的美在小孩心里都一样明亮。倒是对瓜果梨枣等“进口”的东西更有兴趣。那时屋前种百合花,开得样子没有印象。倒是对妈妈蒸的百合根加白糖的甜美记忆犹新。难怪人家说小孩子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真正对月季感兴趣时是二十岁的时候。那时还在泰山脚下读书。五月的一个星期日,同伴邀我去岱庙看月季花展。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这样一片盛开的月季花啊!月季花的造型很美,拳拳的花瓣,微含的心,婷婷的姿态,贞洁的刺。叶子的形状也明亮可爱。可惜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娇黄的是那么纯洁,黄晶透明,单纯朴素,含羞微笑,娇态可掬,似乎沉醉在朦胧的希望之中。白色的是净白,冰肌雪骨,皎洁淡雅,显得庄重深远,遗世独立。我肃立凝视,捕捉它给予的飘渺的憧憬。它的冰清玉洁令人神往,引人离凡入圣。只是它太高傲了,令人感到冷寂。也许它会使忧郁孤独的人感到安慰,象是找到了知音。‘落霞’是这样一副温婉的面孔,红中带黄,象落日余晖,一种沉默的美,虽不失娇媚,却又贵重自持,象个绝世佳人,虽明艳灿烂,却不容狎昵,令人归眉低首,不敢轻亵。‘五姐妹’花明亮活泼,情趣盎然。从她们的造型和名字中便可领受无尽的天真温柔,引发美妙奇特的想象。”

那时的我受时代的影响还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假小子。最爱的是大自然的高山、巨石、大海、日出,喜欢野草的坚韧,秋水的浩荡,绿树的葱郁,冰雪山峦的雄壮。喜欢舒畅壮阔的美,激动人心的、给人自豪感、自信心和登攀勇气的大景。

那个时代是压抑私情的。它不给爱情滋生的机会和土壤。但它给了我一个充满激情和崇高感的青春时代。因为禁忌而产生的纯洁,尽管有无知的一面,但没有迷惘,没有品格和道德上不黑不白的灰区。对此当我回首青春的时候,我毫无怨言且心怀感激。

我想是这个花展触动了一个二十岁少女内心隐秘的温柔。这段日记表露了我对各种性格女孩子们美的品格的礼赞。它在我从壮丽博大的自然里获得的自强自立的拼搏力量之外,又给了我自省自爱的启迪,它是我美育的启蒙一课。

三十岁时正在读博士学位,生活得比较单调,心情随课题的进展起伏不定,患得患失。尤其因为学的是数学。想证明一个命题,觉得路子通了,情绪马上高涨。细想想又找出个漏洞,潜心竭虑也找不到通路。就象对山的风景已几乎可以触及,脚下却有万丈深渊,面对的风景只能算做海市蜃楼。数学证明需要完美。或是百分之百或者等于零。它不象画画,写文章,设计工程,或做木工,不管手艺高低都有个作品出来。数学很难让人有成就感。学数学的一般周期较长,数学各个分科发展到今天已根盘节错,枝繁叶茂。你得把握一大堆的理论和证明,才能在自己的命题证明中,借助拓扑,代数,泛函,几何,方程,概率等等数不清的定理给自己切削材料,搭自己的桥。这种桥常在搭建中找不到后续材料而前功尽弃。你的心情此时就如同高山瀑布一落万丈。

数学的美是需要有生活保障的人来欣赏的。对一个前途未卜的学生来说,你未来的面包隐在你的命题后面偶尔露峥嵘,恐怕再超脱的人也没有心情坐在自己的断桥上欣赏脚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记得临近生日时还处在那种情绪中,灰灰的暗淡,前途无望,那天不是周末,白天听课教课,晚上走回公寓楼下,没有灯亮。想丈夫一定还在实验室没回来。索然地打开屋门。突然一室光明,一屋人齐喊“生日快乐”。桌上赫然放了一打猩红的玫瑰。在那初绽的还如郁金香一样拳卷的红玫瑰中埋下头去,花香一丝丝温透了我的心,抬首已化做一朵带露的玫瑰。

不知道一向粗心的丈夫什么时候跑到数学系去串通了我的同学好友。三十岁不是个值得炫耀的年龄。那意味著从那一天起我将告别“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十七岁入大学时想不出三十岁是什么样在做什么。听起来三十岁遥远而苍老。一蹉跎三十岁了,还在读书,还在为证不出的命题伤心费神。这份暗淡在丈夫准备的一桌美酒佳肴里,在同伴好友的欢声笑语中消散。敏达手书的一个“寿”字条幅,岳荣送的一条白色长围巾我都很喜欢。丈夫的那打玫瑰开了两个星期,被拍在照片上得以长存。谢后的花瓣被我做成香笺,题上小诗,包了透明膜保存。那纯美的甜香还时常在心底爱的泉中起伏。我想这一打花算是没有白到天地间一场。人生有好多这样的瞬间值得留存。当人回首往事的时候无数日子已模糊不清,却有这样的明亮瞬间闪出,重现温馨的情意。人生就是靠著这样的瞬间充积的聚变或是裂变的能量走下来的。

四十岁上稍微安顿点儿,住进了自己的房子。当然分期付款得等三十年以后才能算是自己的。但至少感觉上有个家了。尤其喜欢两亩地大的有围栏的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尽管是在以寒冷闻名的风城芝加哥,也还是抵挡不住一院玫瑰的诱惑。

四月里去花店买了三十株玫瑰种下了。其中最多的是大红的玫瑰。倒不是因为人们说它是从先知的血里或是从一个妖媚的笑里生出来的,仅仅是喜欢它的红火和热情。就象年轻姑娘们穿白穿黑而老太太们倒喜欢大花大红。五月里经了一场倒春寒,好多枝条一夜冻黑了。让人又心疼又内疚。这三十个花仙子们仅仅是因为我爱的迫不及待而夭折,我□负多大罪。寒流过后,每天下班回来都要看看,看到五月底也没有什么动静。但天是真暖了。这一个六月那个热闹呵。新枝条不断抽出来,一天不见就长一截儿。七,八两个月繁花似锦,真是出人意料。我本想一株就那么两个小□,第一年能开朵花就不错了。这一园玫瑰让我迷恋得真想像那些蜂呵蝶呵虫呵似的伏在花里沉醉不起。最香的是几株粉红的。因为我对粉色的偏见,觉得它不白不红显得暧昧挑得最少。挑时觉得这几株枝条壮实,配色也好,才顺手买下了。我在她们的香中有一种后妈虐待了先妇子女的愧疚。看得久了越看越觉得她们纯净可爱。

希腊神话和罗马帝国对于玫瑰的崇拜可以从绘画中看到。但什么样的绘画也画不出玫瑰的香味。有人曾指责玫瑰是使得罗马帝国崩溃的缘由。那时罗马大帝开一次宴会要用成吨的玫瑰花。客人的座垫是用玫瑰花瓣填充的。客人们用纯玫瑰水洗浴。狂欢节上撒的花瓣至少曾使一人窒息而死。农民们为利益计不种粮食改种玫瑰。等等等等。但是这种指责用得是中国历史上说女人是灭国的祸水一样的逻辑。

相比之下中国并没有把玫瑰尊为花中上品。尽管玫瑰在中国已有几千年的栽培史,西方玫瑰是通过与中国月季杂交以后才开始一年多次开花的。然而中国的文化和宗教不迷恋不狂热的特性也许正是中国文化得以传承上下五千年的奥秘吧。

我是个俗人。非常羡慕法国南部和土耳其的玫瑰花农们的职业。这是一份非常辛苦的职业。花瓣必须手摘,一吨花瓣只能产二百克香精。但这是多么芳香的职业啊!

说到芳香的职业,父亲也喜欢种玫瑰。 先是为了有一小方土选住一楼。就为这得忍受尘土,垃圾气味,厕所管道不通,楼上往下扔垃圾等苦处。还得把那方地的建筑垃圾包括大块水泥预制件掘走清理,换了土种上了花。那年月还没有卖花肥的店,父亲自己用鱼肠子加豆饼沤肥。那气味不仅母亲受不了,路过的人都掩鼻而逃,邻居也开始抗议。但那花儿开得到底不一样,铺天盖地,象床大绣花被面儿。邻居们纷纷来剪了插瓶。

我非常喜欢倪萍的“日子”,尤其她说的一段话:“今生若能有一个房子是带花园的,早起能让我拿著剪刀从自家花园里剪上一把鲜花放在我的餐桌上死而无怨了。”我每天去剪花时就想起倪萍的这几句话,心里感到很富足。几枝玫瑰插瓶,整个屋子都是香的。我想若是有天堂的话,天堂的气味一定是玫瑰花的气味。

玫瑰是法国香水和化妆品的秘密, 是英国人的茶具和壁纸的精魂,是中国丝绸不朽的主题,是意大利点心诱人的添味剂。对我来说,还是吃过的不知怎么制的很想找到配方的玫瑰酱,还是在朋友家品过的从云南带回的玫瑰花苞泡的香茶,还有“红楼梦”里“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的那粉那硝那露那霜。

一直以为玫瑰娇贵。没成想它们开过了八月,又与菊花一起盛开在九月十月。直到菊花也谢了的十一月,还不断有勇敢的玫瑰花在芝加哥的冷风中摇曳。这时的花朵已不象以往的水灵娇艳,而带有冻伤的痕迹。花瓣紧卷,象为了御寒而裹紧衣衫。花瓣也很硬,很倔强的样子,使我由衷地产生敬意。到这时我才理解了二十年前抄在日记本子上的 Luther Burbank 的一段话:

“ I have observed that only those plants in nature which

are strongest survive and reproduce themselves. It seems to me

that hardiness is the chief essential for success. ”

大意是“我观察到自然中只有那些最强壮的植物才得以生存和繁殖。在我看来强壮是成功的最主要因素”。我说“大意”是因为我译不出来 “ hardiness ”。 字典上说是“强壮,耐寒 ( 性 ) 。勇气,胆子。”四十岁的我此时就对著腊月雪中摇曳的冻透了明的玫瑰花苞咀嚼“ hardiness ”。 Hardiness 能让人不分心,不怕挫折, 不计较小节,不怕蔑视歧视,不理会流言蜚语。能在最黑暗里看到光明,能不丧失自己的勇气。我的这一园玫瑰已让我五体投地。

入冬前我给玫瑰们厚厚地培了土,又用碎木屑深深堆起。希望她们挺过严冬,明年再给我一园欢欣。我还想做个拱门,门下放张长椅,在夏日长长的午后,在花香花荫蝶飞虫舞中与花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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