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花布该是每个女孩的童年梦想或珍爱之一。我生不逢时,童年正赶上文革时代,不仅没有布娃娃,都没见过带花的布。后来一种补偿心理常驱使我去布店逛逛。遇到好看又降价的花布就抱回家来。买时只要喜欢,不去想做什么用。结果除了做单子、帘子、桌布、枕头以外,还做了足够四个小孩用的被子。图案除了地图、玩具,还有整篇的童话故事,整幅的森林乐园。而唯一的小孩整个前五年,只抱著姥姥在他出生时给做的小被子,一年四季不撒手。晚上盖着,白天抱着。汽车、娃娃、狗熊全哄不下来。连洗都得偷偷的,不然臭了也不许洗。而我那一摞美丽童话的被子,找不到地方放,潮了还得翻晒。只好捐了。真想叫回弗洛依德老头,问问他是我有什么情结,还是我那倔小子有什么情结?
一台崭新的缝纫机跑完了直缝,闲置得可惜。而我一直想要一件浅蓝灰色、飘逸面料、有大尖反领的衬衣,却一直没有碰到全合心意的成品。一次在布店看好一块料,颜色质地都好,便挑了个服装纸样并布料一起买回。先照图剪裁了,但要搞清楚剪下的这堆零零碎碎的块儿是怎么拼起来的,却着实费了点儿劲。把解析几何、线性代数和拓扑分析的知识全用上了,大致研究出它们的“逻辑”关系,为什么每块要如此成形?又研究了工序的合理流程和可实行性,用四维空间坐标系,将三维空间的实物和第四维的先后顺序摆好。
先将前后身缝起。这两条线跑得不错,一时信心大增。暗想原来做衣服这么容易!平时买衣服受得那苦真是罄竹难书,比选对象难多了。选对象是一锤子买卖。结了婚就得闭上眼睛,塞上耳朵,对对方的缺点、缺陷、坏习惯一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能保持稳固的婚姻。女装初看起来令人眼花撩乱。细看看不是颜色不好,就是版型不合,或是质地不喜欢,或是价格太疯狂。逛到腿直眼酸也难满意,还落个女人爱逛商店的名声,真正是千古奇冤。
能学会自己做衣服,简直象学会了一门外语并且用来读原文名著一样,心里敞亮开新窗子,看到以前看不到的风景,让人有飞翔的自由感,又有基因深处隐藏的对自给自足的安全感……下道工序是上领子。第一次,四层布没对齐,有一层跑空了,返工。第二次,没上正,一头大一头小,返工。第三次,里外层中缝没对齐,返工。我那一腔鼓涨的飞翔的热情,随著返工次数的递增而下降冷却。当拆到第十次的时候,可怜的纤维和我的耐性一起撕裂,自由的翅膀折断了。那一卷剪裁好的布料放了好几年,每次看到都重新回味起失败的味道,一横心丢进垃圾,眼不见心不烦。
作为一个女人发现自己“十个指头不分家”的笨拙是件很令人气馁的事。常想象一个女人在做女红的时候,心潮缓缓柔柔地流着,那份温馨,那份柔情,那份遐想,那份期待,是如痴如醉的享受,是参禅入定的静穆。像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时的温柔”。是“红楼梦”里,忍不住代刺宝玉的鸳鸯肚兜的宝钗,巧结梅花络的黄金莺,病补雀金裘的勇晴雯。那些形容女人美丽的辞藻,如优雅娴静,低眉归首,有条不紊,清爽雅致,心灵手巧,温婉和煦,温文尔雅,等等,都让人想起一个在做女红的女人。我却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女人。你可以想象我的悲哀!
俗话说:巧妈妈养笨女儿。我的母亲和婆婆都是百里挑一的巧手。我的那些对做女红的女人的想象,都是小时候看母亲绣花、剪纸、织花边、做衣服、做老虎鞋的时候印进脑子的。在我的母亲和婆婆还互不相识的时候,她们各自为村里人缝衣服,年年大年三十晚上还得加夜班赶活计。因为她们经历的痛苦,都宁愿孩子读书,不赞成孩子学手工。对我的笨拙一笑了之。母亲曾讲过她刚结婚的时候,到了婆家第一件事,是婆婆让她做件全新的棉裤,一是有点给下马威的意思,二是考考媳妇的能耐。从没做过棉裤的二十岁的母亲,居然比比划划给做成了。她对此非常骄傲。像我连单裤都想不出是怎么缝的,觉得第一个做出裤子的人真是罕见的天才。更无法想出里表加上棉花三层怎么能捏起来又翻过来。好在行动的矮子往往是理论的巨人。既然手巧是隔代遗传,那我命该得个巧媳妇。儿子已经十岁了,我不妨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