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每每有意想之外的巧合,数学上叫做“极小概率事件发生”;西方称之为“墨菲定律”(Murphy's Law);东方常谓之“缘分”。这两个字的内涵深厚神秘莫测,对青年人来说过于玄奥了一些。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究根问底,恨不得大千世界人生路途现在将来都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四位数。只有一件事,对于泰山和我的渊源有点迷惑,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敬畏。每念及此,“缘分”两个字常常悄然浮出。
我是在蓬莱海边出生的。一向自谓是“海的女儿”。从小读谢冰心长大,心里装得都是海,脑子里也整天云山雾海没个着落。七七年考大学,却被泰山脚下一所大学录取。接到入学通知时,全家惊奇。我只是奇怪我从没听说过这所学校,它更不在我的志愿上,而父母的惊奇却是另有缘故。
三年自然灾害中,守寡独居的姥姥突然中风。舅舅远在天津工作,母亲便回到娘家护理姥姥。年假到了,两地工作的父亲可以享受一年三周的探亲假了。可是按照胶东的风俗,女婿不可在丈人家过年,不然会冲了丈人家的好日子。母亲又不能扔下重病的姥姥,去跟父亲相聚。父亲就在腊月根儿去了泰山,在山顶的碧霞祠里跟和尚过起了清静年。姥姥大年三十没等来女婿,埋怨说:“我生病,他放假都不回来看看。”妈妈弄巧成拙忙解释是怕影响了舅舅的日子。姥姥说:“等我去天津时把家里的两把椅子带走就是了”(蓬莱话椅子、日子同音)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母亲忙急电将父亲从泰山召回。而一不小心就这样有了我。
父母一直两地工作,母亲自己带哥哥姐姐已经非常辛苦。他们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但母亲觉得我是泰山老奶奶送来的孩子,不敢不收。我就这样得以降生,并一直在母亲身边长大。也就是这样偶然地离开母亲旋扑进泰山的怀抱。
泰山接引我在她的怀抱里生活了八年,读完大学又留校任教。我把十七岁到二十五岁的黄金年华无愧无悔地留给了泰山。
我在泰山做了八年日日朝山的功课。
春天,黄色的迎春先开了,接着桃花、杏花、苹果花相继开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迷失的甜香。白雪黑松的山上开始多了其他的颜色。进香的人慢慢开始多了。王母池里香烟缭绕着清亮的磬音。日暖风和的周末,我和朋友揣本诗集,或去经石峪的大字上对天长啸,或到松林里密谈女孩的心事。
闷热的夏天,课前饭后,跑到喧闹清冽的山溪边浸足读书。往往书没看下一页,眼光已随淙淙的溪水绕过石头,撒着欢儿流下去了,只一会儿便暑热全消,清凉从脚底一直浸过头顶。
夏日的雨后,虎山水库大坝的瀑布是一道看不厌的风景。我曾在七九年夏写过一文,被学生会用大字报的形式抄出来,贴到了宣传栏里。其中有这样一段:“夕晖从树枝间缕缕洒下。圆滑的大坝曲面上如同覆上了一层闪着异彩的鹅绒毯,柔软细腻;又如巧手的天女织得宽大晶莹的白纱绸徐徐下堆,呈现正弦曲线一样优美的波纹。象白天鹅素洁的羽毛抖颤着扑索着,栩栩如欲腾飞;又似寒光闪烁的宝剑飞速下刺,撞击得坚硬的岩石喀喀作响,在坝底飞溅起无数的白点,琼飞玉碎,奇特壮观。”至今想来,还犹在眼前。
雨后看老师夫妇提篮进山采蘑菇、金针菜,偶尔还会采到灵芝。很羡慕他们在人生中年能保有童话般的浪漫。
五月里岱庙有月季花展。那一园热烈盛开的娇艳月季与她们背后瘦秃挺拔的千年汉柏一样令我的灵魂震撼。月季和汉柏截然相反的美和它们共同的品格,是我对於女人和男人最高品德的理想。它们是我美育的启蒙一课,也是我珍存心底又时常愿意拿出来检视的永不褪色的影像。
有月亮的夜晚与同学去普照寺看古松筛月,且多年后还会怀念一个人,只因为他在信中说过要教会我下棋,一起享受静夜敲棋的境界。
我终于没有学会下棋,也没有再见过普照寺那样的月夜。那要一个四面来风的亭子,一棵朴茂虬盘的古松,还有洁净清爽的石桌石鼓,和那松枝间筛下来的冰凉如水的月光,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有电灯和噪音的现代污染。
冬天白雪黑松的凝重里,飘著浓郁的腊梅的清香。我每天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去王母池探望那棵黄色的腊梅。冬天那里人迹稀少。盘桓片刻,再踏雪下来。
泰山是我灵魂的故乡。那八年初离母怀的日子,泰山以母亲般的慷慨和慈爱接纳了我,抚慰了我,使我在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里,生活得象个精神贵族。在那里我遇见了亲如父亲的师长,和情同手足的同学。
如今虽是万里阻隔,我睡梦中依然常常去牵绕那座山。尤其是经历了漂泊和孤独,品尝了人生和感情的失望和坎坷之后,我现在的灵魂常常回归的那座山,已不是朝霞晚晖中的绮丽,山溪嬉戏的轻快,山花点缀的浪漫。我看到了曾经努力不去看到的真实:是厚重古朴的山石,不奇不巧不入画,但能默默地承受一切,能够平静地屹立千年的泰山石。任莺飞草长,岁岁枯荣;令人世流转,藏喜载悲;容僧道同院,贫富共赏。我明白了泰山母亲无言的昭示:相信自己,你必须自己立得象一座山!
二十五年过去了,我才懂得那块泰山石上的碑文:“登高必自!”
又岂仅仅是“登高”?
母亲,我是不是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