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唐盛世,薛家两员大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为唐朝的安定团结和现代化建设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薛丁山属下的一支部队(见注解),来到当今新疆巴楚县境内一处险要山峰安营扎寨。将士骁勇善战,武器装备精良,部队纪律严明,为唐朝赢得了上百年和平繁荣大好时光。
后来,唐朝走向衰败,番邦叛逆,狼烟四起。巴楚县境内的少数民族也开始闹事,冲击山寨。无奈山寨防守严密,屡次冲杀,番军均大败而归。于是当地少数民族在山下筑营,把山寨围得严严实实。山上给养中断,突围未成,最后草尽粮绝,全体将士以身殉国。
这个壮烈的传说是真是假,已无从查证。但有两件事是确确实实的。第一,这座山的名字一直流传下来。直到今天,当地维吾尔老乡还称它为“唐皇山”。第二,山上的土是很好的磷肥,当地老乡称它“阿沙土”。每年开春麦苗拔节前,方圆几十里的维吾尔老乡赶着牛车来唐皇山取阿沙土。站在唐皇山顶放眼四望,只见山下黄绿色的麦田里,点缀着一个个深绿色圆斑,那就是撒阿沙土的痕迹。
1971年春天,农场决定修建水闸,农业学大寨。我奉命率领一个加强班,去唐皇山炸石头供修水闸用。班里成员是清一色知青,除了两个当地知青外,其余都来自上海,浙江。班里的战士以前多半有一些炸石爆破经验,我这个加强班长却完全是个新手,真成了外行领导内行。出发那天连里派了两辆牛车,拉着我们的行李,食物,锅盆瓢勺,工具和炸药为我们送行。我们这一帮嘻嘻哈哈,边走边开玩笑,直奔唐皇山而去。唐皇山越来越近,象一座险峻的城堡,威严地耸立在我们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唐皇山,不知咋的,大家都不吱声了,好象都被唐皇山的气势所折服。我似乎看到金戈铁马在奔驰,战鼓声厮杀声绵延不绝,脚下的地皮也在微微颤动。嗖嗖风声中仿佛传来了厉声呵斥,“何方人士,竟敢来此!”土地菩萨,请多保佑。从明天起,我们就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为了学大寨,不是对您不敬哦。
我们在山下维吾尔村庄里,找了一间废弃的羊圈,铺上麦秸,就是我们栖身之处了。大伙齐动手,很快搭起了锅灶,架上锅煮开水,烤苞谷饼,吃上了第一餐晚饭。今后每天留下一个人看守家兼做饭,其余的人扛着钢钎,铁锤,带着炸药,雷管,导火线上山。
山势虽然陡峭,还是可以攀登。我们沿着一条下雨后流水冲刷成的山道,磕磕碰碰,爬上了山顶。从山顶上放眼望去,下面一片片农田缩成了一个个小方块,排列得整整齐齐。维吾尔村庄蜷伏在小方块中间,上面冒出了缕缕炊烟。大渠从小方块中间穿过,如同系在盒子上的丝带。身后则是逶迤起伏的山岭,阴森森的,就象庙中护卫如来佛的十八罗汉。如果来这里旅游,既有情调,又有刺激,一定会大喊过瘾。可我们这些干活的,实在没有这份雅兴。
唐皇山的山体是石灰岩组成,表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风化屑。光秃秃的山上既没有花草,也没有树木,毒辣辣的太阳下,连个遮荫的地方也没有。山上很静,静得有点令人恐怖,除了铁锤撞击钢钎的声响带了一点回音,连点虫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仿佛除了我们,整个有生命世界都逝去了。偶尔,有个把岩缝中的蝙蝠被我们惊醒,吱吱叫着飞出岩缝在空中划个圆弧,又缩回去睡觉了。这点难得的响声会使我们感到分外亲切,因为它给整个世界带来了生气。
我们每三人分成一个小组,一人掌钢钎,一人抡铁锤。抡铁锤的干半小时就累了,得换人,另一个人接着抡。钢钎挨捶打的那一头时间长了会慢慢向四外塑变弯裂,然后裂开的钢屑掉了下来,这样钢钎会越打越短,直到不能用为止。炮眼打到一米深左右,就可以装炸药。小心把炸药填实,上面埋雷管,接上导火索。再把最上面二三十公分左右小心地塞上碎石子压紧,就可以点炮了。装炸药是件危险差使,只能由一个人干,其它人跑到远处躲着。如果碎石子压得不够紧,炸药力量不足,只会把上面的碎石子冲到天上,炸不开石头。这种炮叫“冲天炮”。如果碎石子压得太紧,就会引爆雷管,装炸药的就成了革命烈士。我们通常上午放一组炮,然后吃午饭。下午再一组炮,然后收工。
在风化屑上行走十分危险,吱溜吱溜下滑的碎屑随时可把你带下万丈深渊。记得有一次,我们查看一个新的工作点。一位战士不小心踩动了一块石头,附近碎屑随着下滑。我正站在他前面勘测地形,这一层移动的碎屑拖着我往下滑。其它人一片惊叫,我一见不妙,赶紧往回走,越挣扎碎屑下滑越快。我急得五体着地(两手两脚加一只屁股),拼命蹬踩,希望踩到一个支撑点。滑了5-6米,我差不多要绝望了,幸亏有一块突出的小石棱救了我的命。这时,离悬崖边已不到2米。当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战友们手拉手把我从悬崖边拖了回来。
每到一个新的工作点,我们总是先放一炮,一方面把上面的风化层掀掉,另一方面使工作的空间宽敞些。站在新裸露出的岩石上抡铁锤,安全多了。农场条件差,我们工作没有一点安全保护装备。当时的电影“红旗渠”中有在悬崖峭壁上抡锤打炮眼的镜头,不少人觉得很艰险,其实比我们好多了。首先,他们的工作空间比较宽敞,还能抡开长锤。我们离悬崖边只有两米不到空间,打钢钎时只能抡短锤。其次,他们每人绑着一根安全绳,一旦失足,还能挂在半空。我们的工作地点根本找不到坚实的物体绑安全绳,只好空着身体干活。一旦有闪失,那就掉下万丈深渊见马克思了。有一次团领导来检查工作,爬到离我们还有十几米远的山坡,就再也不敢往前走,只能远远地看着我们在悬崖边打炮眼。
我们规定了一条纪律,抡锤时一旦打滑,拿锤的立即松手。宁可让铁锤掉下悬崖,也别让铁锤的惯性把抡锤的人带进鬼门关。金训华“不要管我,抢救国家财产要紧”的精神固然高尚,我们可不敢仿效,怎么说命还是比铁锤要紧。采石期间,我们总共掉了三把铁锤,幸运的是一条命都没丢。
在此之前,我没有炸过石头,这次学了不少新东西。
导火索的火药,用明火很难点着,用香火或烟头可引着,可惜农场里没有香,香烟也是宝贝,是舍不得抽的,平时用废报纸卷点搓碎的草叶子当烟卷解馋。还有火柴刚燃着时“哧”的那一瞬间的温度也可以点燃。点导火索时,要先把导火索剪一个斜面,把火柴头对着斜面的火药上,然后不是用火柴头去擦火柴盒,而是用火柴盒去擦火柴头。新鲜不新鲜?山上炮响时,山脚下还没隐藏的人已来不及躲了。这时要跑,只有挨砸。正确的方法是呆在原地,仰脸向上,看清掉下的石头位置,躲闪它们。我们靠这正确的方法避过了两次险情。
打炮眼固然艰险,最危险的是排哑炮。埋在炮眼里的雷管仍十分敏感,随时可能引爆。排哑炮的重任总是由加强班付班长担当,他姓蔡,也是上海知青,比我有经验。大家都匍匐在山坡后面,远远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块块压住雷管的小石头,直到他卸下雷管,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在我们炸石头期间,隔壁团场一位付连长排哑炮时引爆身亡)
天黑前下山,回到我们的羊圈屋。先跳到渠道里洗个澡。穿着湿漉漉的短裤,大大冽冽地往回走,勾引得庄里的维吾尔“克孜”(姑娘)和“羊冈子”(已婚妇女)吃吃笑着,眼神止不住往这边溜。后来有一个会讲汉语的老乡告诉我们,求求你们避开点吧,她们快要忍不住了。换洗完毕,大家啃着包谷馍,算是吃晚饭了。天黑后,大伙钻到麦秸铺成的统铺上,一个一个轮流讲故事。我们规定故事一定得带颜色,不带色的不算。(别看我现在道貌岸然,当年可是带色的故事照讲!)一阵哄笑声中,进入梦乡。在那万般无奈的年代里,只有这种刺激能麻木一下大家的思维。
几个星期以后,大伙儿都嚷嚷吃不消。我也有感觉,那包谷馍根本顶不住这重负荷劳动。抡起那十二磅铁锤,到不了20分钟,就感到心跳气喘,不得不换人了。这样下去,在悬崖峭壁上干活,非出事不可。怎么办呢?
挖蘑菇吃!
其实不是蘑菇。每年春末,这里戈壁滩上有几个地点,会长一种蕈。它象蘑菇,但比蘑菇大多了。据说有一次有人挖到一个特大号蕈,象一把伞。他只好扛着它回家,正好挡太阳用。可惜回到家时,“伞”柄折断了。我们虽然没这么好运气,挖到最大的也有小脸盆那么大。蕈只有在拱出地面之前才能吃,一旦露出地面,不到一天就发黑不能吃了。我们挖了差不多半麻袋,美美地吃了一个星期蘑菇餐,那个鲜呀!可惜这种蕈的季节很短,几天一过就再也挖不到了。况且蕈不是荤腥,顶不住饿,最好来点荤的。
一天傍晚,一个战士拎着一只死鸡回来,原来村里闹开了鸡瘟。那个年头,我们什么都不怕,瘟死的鸡照吃。美餐一顿以后,那个战士又悄悄地走了出去。回来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把那只鸡的内脏悄悄地撒在村里各处。第二天我们下工回到家,一个维族小“巴郎”(男孩)已经拎着一只死鸡在门口等着我们。原来维吾尔族是不吃死去的动物的,见我们能吃,就给我们了。不知是鸡瘟蔓延还是我们恶作剧害的,我们每天都能吃上瘟鸡,美得不行。
两个星期以后,村里的鸡光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内疚。
鸡没了,再吃什么?
班里的调皮鬼出了个点子:
“用炸药炸鱼吃!”
这主意不错。我们团场位于最下游,每年汛期上游的排洪水总要挟带一些鱼儿,排放到这儿的戈壁滩上。洪水退下后,鱼儿就集中在戈壁滩的洼塘里。炸药爆炸可把洼塘里的鱼儿震昏,漂在水面上。这时得赶紧下水把震昏的鱼儿捞起,时间一过鱼儿醒了就跑掉了。
可是,炸药雷管是配给的,用它炸鱼,石方任务就完不成,如何向团部交代?
有办法!
唐皇山上有的是摇摇欲坠的险石,只要想办法爬到险石下面,把炸药雷管塞进险石下的石缝,就能利用险石自身的重力,用少量炸药炸出大量石方。
谁去安装这炸药雷管呢?
这任务多半我来干啦,领导以身作则嘛!山上没有绑绳子的石桩或树桩,我们把长绳的一头绑在付班长腰上,几个哥儿们抱住付班长算是人桩。长绳的另一头绑在我腰上,哥儿们一把一把放绳子,我悬在半空慢慢地往下探。当我找到险石下的石缝,一声吆喝,哥儿们就停止放绳子。等我把炸药雷管装好,再点燃导火索,看到那咝咝的火星,弟兄们就一声吆喝,再一把一把把我从悬崖下拖上来。赶紧跑到山坡后躲好,就等那一声闷响,看那险石摇晃一下轰然倒下。
最难忘的是那一次,当我点燃导火索后,只听见付班长惊叫:
“拉不动,绳子给卡住了!”
我悬在半空,绳子死死地卡在石缝中,怎么也拖不动。眼看着导火索咝咝的一寸一寸往里缩,好象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我心头猛的一紧,脑袋发胀嗡嗡响,绝望地乱蹬乱踏。幸亏,我大概还没有改造好,连马克思都不想见我,绳子不知怎么从石缝中松开了,兄弟们赶紧把我拉上来。
急匆匆跑到山坡后,刚趴下炸药就响了。我的心还怦怦直跳,不敢相信自己已逃过一劫。杨子荣唱的“越是艰险越向前”,我们算是真正实践了。
拿着拼着命省下的炸药雷管,大伙儿兴冲冲地来到戈壁滩的水塘边。油纸扎好的炸药包点燃后扔进池塘。一声闷响,倒霉的鱼儿翻着肚皮漂在水面上。大伙儿一声欢呼,情不自禁地扑到水里。我也不由自主的跳进水里抓鱼。生在浦江边的我进疆时还不会游泳,想不到竞在戈壁滩的水塘里学会了游泳,当然不是标准姿势,只是狗趴而已。
附注:
网友木头,okok,帆,呼伦河等热心地帮我查证了薛平贵,薛仁贵和薛丁山征东征西的典故。查证显示薛丁山征西征的是西夏、西夏就是今天的宁夏、银川、甘肃一带。他的部队不见得能到新疆。无奈我在农场听到的传说就是这样,只能实话实说,以讹传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