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我走出了杂志社,站在它所在的摩天楼里的第13层走廊上。
南面并列而设的几部电梯口处,站满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不知是情绪低落,还是因为错过两餐而饿得慌,我感到自己在虚脱的边缘,缺乏随大溜挤下去的信心。我独自来到廊北的空地处,顺便按了角落里专门为残障人准备的电梯间的按钮。
透过通透的玻璃幕墙,我盲目地遥望着远方。CBD,燕莎,丽都,朝阳公园,棕榈泉国际公寓,北京的“曼哈顿上东区”,正锁在京城铅灰色的尘雾里。
空中开始飘荡出舒缓的轻音乐,而对我翻腾不已的思绪,那无疑是些零散空洞的音符,——临别时女主编的话,一直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辛露,本来是想铁着脸把你打发走了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忍心那样做——也许是爱才的缘故吧。抛开工作立场来说,觉得你刚才笔试的那篇作文,还有你从前在网上跟我们作对的那些檄文,写得真是很不错!若今天不见你本人,还真是没想到那个以“徐娘”落款的人,原来是个年轻人。——只是,你这样一个小丫头,怎么就把那个姓纪的老板娘得罪得那么苦呢?——人事处打电话核对你的情况时,原来的那个网管早走人了,电话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新主ㄦ老纪的手里。一提到你,她好像很受刺激,一发不可收拾。什么辛露单方违约、终止了跟我的剧本合同;什么辛露是个是非之人,她爸爸因她常年不回家而找到了北京,还闯到我的酒吧里来闹事,让驻唱的男歌手和值班的保安彼此大打出手,造成了我开吧以来最大的经济损失……”
“辛露,临走前,听我说句实话,你现在最紧迫的不是找工作,而是赶快和她见面和解,因为她话里话外有索取赔偿的意思,听起来是要告你……”
——叮咚一声,我断了思绪,——残障电梯间的门开了,我转身,和站在里面的一对男女打了照面。
一眼扫去,男人脸上有着与东方骨格的脸颊不大相称的驼峰鼻。遮盖在眉骨阴影中的双眼,丹尼尔.戴.刘易斯那样鹰一般地闪烁着。女孩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发碧眼,正勾肩搭背地拥着他,似乎生怕他被谁抢走。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进入,只希望电梯门尽快合上,好让我与里面那幅画面天人永隔。
电梯门开始徐徐关合,里面男人那明锐的目光,正被不锈钢的门扇框成特写,扎扎实实地印入我的脑海。我大胆地与之对视着,在人为的错过里,努力地悉读着那其中的细节,似乎这样做下次动笔时,才不会苍白了我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形像,——那眼神中散发的欲望和挑衅,是这个物欲横流时代的典型精神。
两片钢板像铡刀一般就要切断他的目光,我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无比的欢愉。——原来,被杂志社拒绝后的失败,是可以在转身之际的另一个空间里,转化为拒绝后的胜利的;被拒绝者瞬间可以成为拒绝者——因为“上帝会高举自卑的人”,——就像上礼拜天去崇文门亚斯立堂做礼拜时,牧师讲的那样,——我现在信了,因为老天在用独特的方式可怜着我。
——可是,就在男人的脸于门缝后只剩下了上下一条时,他忽然间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挡住了要关闭的门。
电梯门心有灵犀,稍做迟疑后又缓缓地打开,男人便开始说很外商的北京话:“为什么不进来?——有坐轮椅的吗?我想空间够大。”他说着歪了歪头,对我的身前身后象模象样地巡视着。
“没有残疾人,是我按错了地方。”我想走,将我的啊Q精神捍卫到底。
“哦,——不过,心理残疾也算,——譬如说我,刚从上面看完心理医生下来,医生说如果人多,感到自己要犯‘人群恐惧症’的老病,就不妨使用残障人电梯。”他口气笃定,随后让开了身子。
心理残疾?!我?!象话吗?!——可为什么那样不象话的话,再一次撩拨了我的探究欲?——我用静默对抗着他眼中隐约的顽皮,电梯里的洋妞开始不乐意了:“杰森,快点关门嘛,快电嘛!虾面大厅里的第二藏土地拍卖会就要开斯了,弯了的话,尼就会错过好机灰,——尼不是说要跟那两果儿大牌女明星对举牌子过过已阴吗?”——洋妞的中文发音南腔北调,使她的醋味儿充满了异国风情。
我理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忽然感到后腿碰到了什么。
我回头,一台轮椅正停在我的后面。轮椅上的老伯和颜悦色,西装革履;推轮椅的婆婆穿戴富丽,金丝眼镜后笑容可掬。她正一手扶着轮椅的把手,一手将鼓胀的褐色方包递过来,客气地对我说:“小姐,能不能帮个忙,把这个文件包先接过去,帮我摆在电梯角儿那里。”
我说成,随后按照老妇人的指点,把它靠立在电梯里的壁角处。回身时,轮椅已跟了进来,挡住了我的出路。
我真的就那么想出去吗?——婆婆谢我的时候,我暗问自己,眼睛瞥过去,斜对面那双鹰眼正得意地瞄着我,似乎问着同样的问题。
电梯终于开始徐徐下落。包括梯门在内的三面墙壁上,都镶嵌了暗花漫卷的镜子,让人无以遁形,我将脸转向了北面的观光玻璃。
对站在另一角的洋妞,忽然指着窗外对男人大叫:“大龄,大龄,快来看,快来看!”——突起而夸张的高呼,将我和她之间扶着轮椅的婆婆吓得一抖。
“大龄,尼看,总虑钱国际公寓!从这个交度看,是鲜代与姑典的完妹结合,蚂蚁告失! 太漂亮了!”洋妞指着窗外远处线条笔挺的棕榈泉大厦,继续用滑稽的中文咏叹。
“漂亮的东西随处可见,不用那么大惊小怪。”观光玻璃的反影中,大龄男人似非而是地看着我。
“闹,大龄,我是厢告诉尼,据说足名画家陈逸飞就要在那篱埋房子……大龄,我们捉他的邻居豪不豪?”她降低生音,楚楚动人地对着他。
“哦,陈逸飞噢,你喜欢他?那好,等下次香港苏富比公司拍卖他的画时,我让你代表我去,看能不能碰上他。”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听上去无关紧要。
盲人发声指示器以轻柔的女声报告层数,电梯像老牛拉慢车一样,停停走走。不知是嫌电梯太慢,还是对洋妞与大龄之间的对话很烦感,我听见身后的两个老人焦急地叹气。从反影的镜子里看到,刚刚轮椅上面容和蔼的老伯正拉着苦瓜脸,反复地按动着残疾人低位按钮,恨不得马上到达底层的终点,——那一脸的苦,是旧时代对新时代的无奈。
洋妞终于由跌跌撞撞的中文滑向莺莺燕燕的英语,我在耳朵半失灵的状态下,开始享受自然悦耳的声音。可惜好景不长,只几句话后,男人便说:请你说中文,我现在没心情讲英语。
“窝是说——”她顺从地恢复生硬:“到红空那么远的地方见他干什么?如果我们爷在总虑钱埋一套高级公寓,和他作邻居,就会在下面的花园里见到他——大龄,你信窝的,没错,——总虑钱是个投资的豪地方,据说陈逸飞不但画豪,投资眼光也豪……”
“哦?原来你不但喜欢他,而且欣赏他的投资眼光。——至于棕榈泉的房子嘛,那要看你这段合同期内的工作表现咯。如果业绩不错的话,你不但会需留在公司,而且也说不定让你美梦成真,会让你到棕榈泉公寓里度几天假。”
“啊?大龄,尼原来有房子在那里?”洋妞扑闪着长睫毛,大梦初醒。
“不是我的,是我老婆的,而且空着,让我试试看。”玻璃的反影中,他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