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陈光甫先生——桂系历史研究资料简介(九):美国档案(私档三)附七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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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陈光甫先生

杨管北

    中华民国早期的银行型态,虽云参考日本而来,大都未脱旧式的钱庄或银号之规模。其会计制度,亦只有谢霖会计师,自日本翻译过来一套银行簿记,至主持人选,泰半为该业旧有之领袖转业而来,谈不到新颖,更谈不到改革。自丹徒陈光甫先生,以一青年留美学人,归国后一无凭藉,一任江苏银行总经理之后,即独力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简称上海银行),于民国四年六月,直到现在,始终未离其岗位,任事之专,与负责之久,求诸国内外金融史上,盖无其俦。 

    上海银行实为中国新型商业银行之开山鼻祖,眞正是效法外国而来的一套新银行制度,故其创办时,揭橥以「服务」为目的,所谓Service Bank。初创时资本额十万元,仅收七万五千元,办事员只不过六七人,它从基层业务做起,收受一元五元之零星储蓄存款,一方面并运用于小额贷款。至民国八年,营业渐形发展,资本逐年增加,其时已收足一百万元,到十年七月再加收至二百五十万元,公绩金由一千元增加至六十万元,又增加外汇、信託、保管、旅行等各项新兴业务,成一崭新之银行,并在沪宁、津浦线,先后设立分行分理处,又在通、杭、汉、湘等地分设机构,到民国十五年,存款增至二千四百万元,储蓄存款亦达四百万元,直到抗战胜利,上海银行,遍布全国,其附属事业宝丰保险公司及中国旅行社、大业企业公司亦全国驰名,信誉卓著。由此知道光甫先生经营事业,脚踏实地,步步为营,从不肯有一点踰越,所以能抵于大成。 

    上海银行的创办,旣以服务社会为第一行训,其宗旨是以服务换取报酬,能尽其为人服务之责任,使顾客对我满意,而换得分内之报酬,进而求取正当之利益。为了加强服务技术,当美国银行成立之初,光甫先生以总经理之尊,自往实习三个月,躬亲在柜枱操作,以求观察顾主们之需要,以为归国改进之准绳,而归国后,亦经常在柜面巡视,有无不周,随时改进。 

    上海银行的放款业务,有他的一套办法,他确实找到对某一行某一业,确是笃实可靠及精通业务之人,此人不但对于本行本业之成败利钝了如指掌,即对全国、全世界,该项事业之盛衰起落,有其全盘之观察。光甫先生大体上尊重此人之意见外,还要考虑该事业经营之人选如何?若其人品德高尚,学有专长,此事业定有前途,方肯以资金贷与。一方面上海银行的营业部中跑外人员,经常在市面聆听消息,某商如何困难,某厂如何不妥,光甫先生总能直接的先获情报,立作断然之处置。他新的方面,信任专家,旧的方面,相信跑外人员的报告,因此上海银行所投资或贷款之事业,无不立竿见影,大收成效。至上海银行的业务要点,是收集零星资本,集成力量,仍然分散贷出,户数多,而贷额少,风险亦微。而且办理小额贷款者,都属资力较薄之商人,得此沾溉,遂有收益,繁荣社会,其功非小。 

    上海大达轮船公司,本是通州张季直先生(謇)手创事业之一,经理为鲍心斋君。在民国十六至十八年间,该公司轮船两次发生海难,有大生、大吉轮先后遭遇火灾,死伤了三千多人,当时大达遭受重重打击,形势危殆。其时张四先生(謇)已故,乃由张三先生(詧)之孙张慰慈君出任经理,维持仅三四个月,财务业务均无办法,遂即告退;至内河大达经理蒋碬堂君出任经理,亦只维持一年,即告束手。在先上海银行有款贷与该公司,计三十余万元,大达无法偿还,通州方面亦罗掘俱穷,于翌年开股东会时,情况更形严重。管北本系该公司之股东,提出质询,全场一致支持,遂行改组,由杜月笙先生出任董事长,张孝若先生(张四先生之子)出任总经理,管北担任经理,负责全权整顿。其时大达业务,与大通轮船公司恶性竞争,彼此抑价,形势危殆,凡每一百斤货,规定收费十元者七折之外,竟有以一百廿斤甚至一百八十斤作一百斤计收运费者。若此长期赔累,势必两败俱伤,乃建议两公司联营。经奚玉书会计师查帐后,大达占63%,大通占37%,联营条件,管北提出大达占百分之五十五,大通百分之四十五。合作以后,业务上了轨道,反亏为盈。管北又鉴于汰旧换新的必需,遂计划造一艘新大达轮,载重一千余吨,造价规银六十二万两,上海银行支持,独立承借六十万两,并规定每日还三百元,利随本减。这是光甫先生看重管北经营的办法,方肯贷以巨款。管北又设计「帆轮联营」方案,将淮河以上农产品,集运至扬州霍家桥,同时提倡产地就近办理押汇,上海、交通两银行,各给壹千五百万元之贷款额,两银行并在苏北敷设了若干分行办事处,成立一个金融网,配合我们的政策,于是大达业务蒸蒸日上,转亏为盈。一方面管北又设了大兴公司,专代苏北各商家在上海办理进口货物,只须买方埝款三成,七成由大兴公司代埝购货,及交大达公司后,即以购货商号提单向上海银行全部法汇连同运货在内,运到目的地,即交银行栈房,然后由货主分别交款提取。如此货主减少开支,与本地高利贷,又可省去筹埝资金,如此做押,三方有利,此皆光甫先生之业务政策与苦心。 

    光甫先生对于纱厂和面粉厂的扶植,也用贷款方式,但纱厂的关系深,就在上海银行总行下,设立一个主管纱厂贷款的专责单位,聘请留日纺织专家童侣青兄主持其事。其时纱厂业不景,凡与上海银行贷款往来之厂家,悉秉董先生之指导,由购入原料起到装船外销止的一贯作业,皆以最新最合理的办法来处理,其资金短绌者,如上海银行认有必要,则继续贷与资金,令其充份有力自救。记得当年上海申新业务不佳,即由光甫先生与申新最高当局谈妥,派由童侣青兄前往兼任副总经理,上海银行继续支援贷款。此「发兵救兵」之策,光甫先生往日论及,每引以为得意,以为「将兵法的原则运用到银行做业务」。果然申新不出五年,反亏为盈,所借中国银行及上海银行之款共三千余万元悉数还清。当时中国银行董事长为宋子文先生,宋先生才气磅礴,颇有将申新收由两行经营之意,而光甫先生坚持「银行只做银行」之原则,只求收回资金,不想控制,中行方面,亦无可奈何,表示同意。又无鍚震新纱厂,董事长为戴鹿岑,总经理为邑人蒋士杰,碰到滞销,加以营运不佳,形成停顿。上海银行对其贷款有二百八十万元之巨,原想派人参加管理,为之整顿财务业务,不料其总经理蒋君起而反对,且致诉讼,诉讼三年之后,上海银行竟斗不过地方恶势力而遭败诉。事后光甫先生委託管北前往疏导,问题迎刄而解,上海银行派华慰宗君任经理,由童侣青兄遥为指挥,不到四年,亦反亏为盈,仍交还股东,新埝款及旧债,全部收回。光甫先生所采的方法,殊堪重视,盖不肯轻易毁掉一个事业,苟保留一个事业,使其重有生机,必有反亏为盈的一日,亦光甫先生之目光远大,及毅力度量,有以致之也。当时面粉厂方面,亦加扶植,同样派有专家协助整理,成效卓著。 

    至于上海银行的放款户,另有一种制度,即自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经、副、襄理,各有各人负责的户头,譬如管北,即自始为董事长的户头,故属于某人名下负责之户头,凡其事业之良窳,用人之得失,皆须时刻注意,随时提供行方接洽,而且各能对其经管户头,负其责任。故上海银行之放款,甚少呆滞,因有人经常注意,得事先防范,并随时加以补救。 

    光甫先生于放款如此谨慎之外,同时对于存款准备,也万分注意,不肯轻易的减低存款准备率,在其平生言论中,对行员们一再告诫,存款准备,千万不可怠忽。故上海银行在初期,虽迭受谣言之累,发生提存,但是由于平素厚集准备,终能应付裕如,毫无差池。所以一个事业,能在外在因素震撼之下,不动不摇,才见其内力坚强而且巩固。 

    光甫先生对于银行的人事,首先着重培植人才,当时经光甫先生培育的人才,比任何银行为多,出来担任重要职位者,大有人在。由于光甫先生平日要求高,选择严,故麾下大将,无不中外驰名。同时上海银行建立成一种风气,人人自重,生活谨严,并且行中职员,均以服务本行为荣,更是钦佩光甫先生之人格。此外每年招考大学毕业优秀人才,施以专业的训练,平时又与他们讲话,勗以立身处世之道,大收树人之效。 

    光甫先生除忠其本身职务外,曾膺政府之召,担任白银代表团团长,及至抗战中期,奉命向美国政府洽商贷款,当时美国财长毛根韬对光甫先生说:「借款可以,但是只好和你谈判,因为我们很相信你。」又说:「借款要按期还。你们拿什么来还,要准备好。」先生答应用物资去还,但用什么物资去还呢?光甫先生一夕之间将在后方生产的桐油作一统计,并作成收购及运输计划,认为确有把握,勇敢地与美国方面签了五年合约,以后没有到期,就还清了这笔借款。光甫先生为了偿还借款,输送物资,仆仆于小吕宋、香港、重庆、仰光等地,考察物资外运的路线,眞是为国辛劳,茵蓆不暖。 

    为了办理上述物资外运,担任了全国贸易委员会主任委员,下设若干单位,其运输处一单位,则由中国旅行社总经理陈香涛兄兼任处长,其副处长一职,光甫先生浼管北兼任。香涛兄出身两路,故由其负责陆运,管北熟悉航业,负责水运。其时抢运物资出口,鄂湘产之桐油,因江阴要塞封锁,只能由长江下运至苏北口岸。当时管北曾筹集民船三千艘,由口岸装运桐油至南通天生港。然后装上怡和、太古两公司之轮船,驳运到达上海、一直到结关出口。后来此项职务,交与民生公司经理张澍霖君接管,亦是追随光甫先生工作之一段因缘。此外光甫先生复兼任了富华及复兴两公司的董事长,眞是公而忘私,赤心报国,但也未尝一日松弛了他的上海银行。其时管北亦在重庆,经营贸易,以光甫先生夙昔之知遇,也不时委办一些有关事务,我也妥当的做好,藉以报答光甫先生当年上海银行支持我的厚意。及抗战胜利,政府当局属意光甫先生出任财经首长;光甫先生事前有所闻悉,託我为之布置,在镇江竞选立法委员,成为民意代表之后,就可免被征召,而不放弃其个人的事业。 

    光甫先生对自己的事业珍视,但一方面对同事之操守与能力,亦督之甚严。在台的早几年,犹每日阅览表报,询问情形,深信其此时若仍健康,启达贷款亦不会放,即如谢超放了亦早已惩处,所谓智者见于未形,如光甫先生者,眞当之无愧。 

    民国三十八年,上海沦陷,光甫先生以七十高龄先期离沪,其时管北已先抵台,但仍时时到港陪同叙谈,自光甫先生来台以后亦常聚首,近年光甫先生因病住院,则较少晤谈。 

    光甫先生大年硕德,持金融坛坫者六十余年,今虽长逝,其德行风采,犹然照耀于人间,缅想当年,独力开创巨业,其才华毅力,实令人有无穷低徊钦仰之感。光甫先生无愧为中华民国最成功之银行家,亦为最成功的企业管理家,承光甫先生不弃,引为知己,管北平生创办事业以及一切管理,亦皆效法于光甫先生,爰不揣简陋,敬草此文,愿当世金融及企业界人士,能审知光甫先生处事创业的精神,或亦有裨于方今经济复甦,百业待振之时期也。 

    附拙作挽光甫先生联 
是一代槃才。但观建树设施。无愧经纶堪裕国。 

近百龄上寿。永忆纡筹缜密。能亲典范即为师。

原载:《传记文学》杂志总第172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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