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又要来临，身在北美，几乎感觉不到春节的气息，而当年那些赶春运列车的经历，也似乎越来越遥远，快要淡忘了。却忽然发现，原来它没有消失，藏在记忆深处，早已成为人生的一部分。它提醒着我来自何方，根系何处，梦归何乡。
九十年代我常为家人在南京购买前往四川的卧铺车票。基本上是浦口火车站发出的 130 次。购票到大行宫附近的火车联合售票处。细节记不清了，大致是提前三天售票，每次可供购买票数也就 20 张左右，有时更少。凭身份证限购一张。售票的头一天下午先登记。售票窗口前有一个本子，有时就只是一张纸。大家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要买的车票排上书面的队就可以走，只需要到第二天下午售票前再来排肉体的队。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最早发明了这一方法，很管用，也节省了大家的体力和时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不知内情的人不公平。我第一次就是到卖票当天上午来排队，排到下午才发现原来已经有很多人在我前面，虽然他们的肉体还没有出现，后来险险地买到了票。排书面队的另一好处是你可以数数看在你前面有多少人买同样方向车票来估算自己的概率。这是我很怀念的排文明队的经历。大家都安静地登记，排队。新来者的抱怨是偶尔有的，如我第一次去时。
售票厅很小大约 20 平方米，门口永远有一位极似周伯通的饶舌擦鞋老人。凡有人经过，他定会问擦不擦鞋，然后会主动提供列车线路，购票过程等免费咨询。他对自己的擦鞋手艺显然很得意，立块纸板历数他为从民国以来多少名人擦过鞋，对不接受他服务的人会很不以为然。我有一次排队无聊，也看他闲着，便让他擦了，似乎也没有让我的鞋特别地生辉起来。前段时间网上有人贴“史上最牛擦鞋老人”，居然就是他，十几年了似乎还是老样子，却不知售票处还在不在，登记表还在不在用。
这是平时。春运时情况就大不同。我九十年代春运期间回四川大概有 4 ， 5 次，每次往返的购票都是极大的问题。卧铺不找关系绝无可能，坐票和站票也是一票难求。我仗着自己年轻，也不喜欢为张车票走后门，基本上都是买坐票或站票。买票的过程不细说，无非是排队，黄牛票之类。有一次好像买不着票靠站台票混上去了。先上车后补票不对，迫不得已只好为之。
有票并不意味就能上车。起点车稍好一点，中途的车站就完全看你的运气和本事了。很多时候车已经装的满满当当，只下不上。我们在车里看着车下的人，乱腾腾黑压压，只能摇头抱歉。有时心一软，打开车窗揪进来个别幸运儿。心里觉得自己做得既对又错，因为车里实在是已经很拥挤。所以平时锻炼保持体形还是很重要的。如果是个美国大胖子那样，肯定没人要你。即使被选中，多半也会在窗子上卡住。
我有次在中途转车，幸运地被选中从窗户上了车，大概他们看我没什么行李吧。一帮人七手八脚把我拉进去，又握着我的脚帮我找到落脚点一步一步到落地。那天我穿了一双体积庞大的靴子，在大家的桌子上怀里乱窜，感觉十分惭愧，觉得自己很过分，恨不得长三寸金莲才好。
没有体会过中国春运车辆的拥挤，可能是人生的缺憾之一。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你占用的空间被缩到最小，你的人生需求被降到最低，你恨不得自己不用吃，不用喝，当然更不用上厕所。上大学时寒假回来话题之一就是交流挤车的情况。曾经有人说他用可乐瓶在座位上完成任务，遭到我们一致的理解和鄙视。在春运列车上，上厕所，打水这些需要移动坐标的事项的确是要极大勇气才能做出的决定。你需要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过，利用可以利用的每一个落脚之处，还要尽量避免把你的体重或热水变成别人的负担。当你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出发点，你会有极大的成就感，同时也该准备为别人让道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从南京到绵阳， 40 多个小时，一直是和别人紧贴着站着，连蹲下去的空间都没有。没有像样的睡眠，到后来给人让道时都是机械动作。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列车员放弃推小车卖饭的，实在是走不通了。列车在秦岭时，窗外是寒冬，我们热得浑身冒汗却动弹不得，心情无比烦躁，感觉下一秒钟就要爆炸了。不能开窗，因为窗旁的人很冷。好不容易到了一个车站，买了一瓶水从窗口递进来，结了冰。我大喜过望，如同暑天吃冷饮。到下车后才发现腿都肿了。有人在春运车辆上突发精神病，实在可以理解。
春运列车上的人是我见过最真实最善良的人。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我很少见到人抱怨，争吵，大概大家的精力都已完全用在和环境搏斗了吧。我不知道世界上到哪里可以找到比春运列车员更辛苦更尽责的工作人员，别的不说，把饭车，开水桶从列车一头推到另一头就足以让人精疲力尽。乘客们战胜困难的方法则是多种多样。定员三人的座位是肯定坐了多过三人。没有座位的人中，有在座位下与垃圾同眠的，有自带板凳的。我甚至见过在不到 10 厘米宽的座位靠背上睡觉的。这样的人和能够端着满杯开水穿越车厢的人一样，完全具备成为一流杂技演员的天赋。之所以没有人在行李架上生活两天则完全是因为列车员不允许。
绝大部分乘客则和我一样，只是默默地站着，忍着。人们的表情是严肃的，甚至有些沉重。他们的穿着各式各样，他们的眉宇间有生活的风霜。但不经意间，你会从他们的言谈中，眼神中看到希望，快乐和幸福。那是要回家的快乐，要与亲人吃年夜饭的盼望，要给孩子分发礼物的幸福，要和家人诉说酸甜苦辣的期待。为了短暂的团聚他们愿意忍受这一切。而这拥挤不堪气味浑浊的车厢，因为他们的眼神而明亮起来，温暖起来，让我在多年以后回忆时，心里充满了温馨。现在人们常说“年味”淡了，我相信春运列车上永远是年味最浓的地方。
春运列车是温暖的，也可以是浪漫的。
95 年春节后我到成都办事，办完事后顺道去绵阳。正是民工潮出川的高峰。托短途的福，排了半天队后买到票。进了站才发现是那种运兵的闷罐子车。车里就两三个人，空空荡荡，门也不关就那样开着。我在车里找了块石头坐，裹紧大衣。地里绿油油的不知道长的什么，列车“咣当咣当”不紧不慢地行进，风吹在身上，有点让人清爽的冷。我就这样晃到了绵阳，下车时还有点舍不得。后来看到前南斯拉夫二战影片“开往克拉热沃的列车”，里面有段镜头几乎一模一样，背景音乐是浪漫而忧伤的口琴。
有一年我只买到去西安的票。中途上来一位女孩子。我们交谈不多，但很合得来，感觉好像彼此认识很久了一样。很快就到了西安。她要转汽车去运城，我要等三个小时后的下一趟列车去四川。我无法出站送她，因为出去就进不来了。她不能不走。大家在站台上相对无言，知道不会再见面。我只找到随身一只笔送给她。正是漫天大雪，很快身上就落了一层，可是谁也不去拂。
春运是繁重的。它是地球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 2009 年春运预测有 1.88 亿客运量。平均每天有近 500 万人发运。虽然人们对铁路部门多有诟病，我对那些为了春运而辛勤工作的铁路员工们仍充满敬意。年复一年，人群如潮来潮去，拥挤着，喧嚣着，最终都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这背后承载了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泪水欢笑。
我怀念乘春运列车，那是人生的重要经历。我更希望将来人们不再需要经受这么多的磨难才能与家人团聚共度佳节。按照铁道部的预测， 2010 年以后铁路运力会有明显改善。我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也祝愿所有春运中的人们，不论是铁路员工还是乘客，阖家幸福，旅途平安！
2008 年 6 月。我回国期间约好了大学同学们在南京见面聚会，时间是星期五晚上六点。我早上坐沪宁高速铁路去了苏州，车很舒适，票是几天前买的，很好买。下午 2 点我到苏州车站傻眼了，三天内所有的票卖完。原来这个周末是端午节，人们要回家过端午。我从不失约，这回看来要爽约了。可是我是聚会的缘由，岂不是太对不起大家？我绝望地站在大厅入口，期待某种奇迹的发生。一分钟后有个中年女性冲进来焦急地喊着“南京，南京的票有没有人要？”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比下一个人快了一秒钟。她们一队人中有人临时改了计划。五点钟不到我到了南京。
谨以此插曲作为结束。
